第61章 故人 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
唐济楚本以为这场尴尬会持续许久, 只是没想到自第二日早起伏陈便忙得脚不沾地,大半天两人几乎没怎么见面。
千嶂城也鲜少有过这样热闹的时候,就连八九月商旅过路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繁华景象。街衢间已是挤满了四方侠士, 就连城主府亦是门庭若市,送走了羯川的商帮首领,又来了南州的祭司。
她活了十八余年,还是头一次见过这样多的人。师兄在前接引应酬,她就在后面全程陪同,也算是在这些名流贵客面前露了脸。午后又有人来报,黄虎帮的大当家前来拜会。
甫一接到消息,二人皆是十分惊异。一则是为黄虎帮竟然还敢正大光明地来此, 二是为伏陈派去的暗桩竟对此毫无所觉。
而这些暗桩, 却与柳七有些关系。柳七于城中人脉颇广, 此前受伏陈所托,揽下了城中暗桩头领的活。此刻正抹着头上的汗跑了回来。
几日未见,他竟然已经脱胎换骨般。
果然,哪怕是再活泼的人, 上了工也是一样的萎靡不振。唐济楚看他眼下犹有乌青, 似乎比以前整夜蹲在故雪祠寻宝还要疲倦。
“主君,那些黄虎帮的人怕不是从正道上来的。我们在城郊蹲守多日, 也去查了城门处的登记, 并未发现黄虎帮的踪迹。”柳七一脸倦容道。
伏陈点了点头, 又说:“可上次师妹被劫,我也派人查过了,那条密道并不通往城外。我想,这位大当家怕不是这几日才到的。”
柳七的表情十分认真,甚至有些严肃, 与往日全然不同。
“主君的意思是,黄虎帮的人,早就已经扎根于此了?可……可我先前也算结交了许多道上的朋友,并未听说过,有黄虎帮的人来过此地。”
“若他们只为扩张地盘,来此做生意的话,兴许会亮出黄虎帮的身份。可显然他们来此都是隐瞒了身份,别有目的。”伏陈沉了眉眼,想了想,转头对唐济楚道,“你还记得,那时有人引我们去的那家明器店么?”
她怎么会不记得,满屋子的纸人,险些把她吓死。“记得,你后来查到了什么?”
“那家明器店的老板,早于两年前举家搬迁,自那以后那家明器店便一直废弃着。可就在前几个月,忽然来了个外城人盘下了这间铺子,我瞧了一眼那过户的登记簿,上面记载的人名,竟然从未在入城登记上出现过。此人便如鬼神般无踪无迹,十分可疑。顺着这条线索,我查到了当时放予市籍的司吏。”
柳七与唐济楚两人同时看向他,只见他凝眉道:“那司吏坦白,自己收受了对方财帛若干,因此放予市籍时,并不清楚对方真实身份,是何来路。不过,他倒是提到对方送来的财帛里,其中有一样似与黄虎帮有关。”
唐济楚坐直了身子:“你的意思是,一直以来给你递来消息,引你下山复仇的人,与黄虎帮有关?”
这也是伏陈一直以来的猜测,他应了一声。
“可上次我被阮艳雨带走,我听他们话里的意思,阮艳雨和他们早就相熟,她既是武盟的人,会不会……”
“会不会引我下山,是武盟计划的一部分?”他接过她的话。
倒是柳七听得有些云里雾里,懊丧道:“你们说得这些,怎么没和我说过?我都听不懂了。”
唐济楚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可那些念头太过纷杂,难以理清。随口道:“之后,之后我都说给你听,你先别说……”
“若果真是黄虎帮与武盟合起来密谋,那么不让我下山,或是在我下山的路上便将我截杀才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纵然当时齐霖在城内呼风唤雨,可他终究不是伏氏后人,他与武盟对上的后果,你也瞧见了,扳倒他,武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们想在当时除掉我,更是易如反掌。因而,想杀我,武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虽不为杀他,但也确然是想利用他。两人心里都有了成算,伏陈这才命人请那黄虎帮的大当家进来。
唐济楚远远听着,并未传来想象中凶悍强势的步伐声。
车轮从青石砖上辚辚碾过,绕过影壁,三人这才瞧见那为首之人,黄虎帮的大当家,正坐在一把安有车轮的木椅上,被人推着缓缓而来。
没有铜铃般怒张的双目,没有粗悍的髯须,也没有筋脉虬结的肌肉。来人一身素色衣裙,头顶罩着轻雾般的纱幕,未能全然遮住面容,瞧着反倒添了几分弱不禁风的意味。
尤其是那双露在外面,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尽管白皙,却透着病态的暗青。
黄虎帮的大当家,是个女子,且是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千嶂城的门槛,委实是高了些。”那女子在纱幕后淡淡笑道,“少城主,久闻盛名,不如一见。”
唐济楚撇了撇嘴,师兄满打满算来这也不过半年,哪里来的久闻呢?
伏陈也回以浮浅不达心底的微笑,方才寒暄了一句,便见那女子缓缓揭开纱幕,将目光移向唐济楚。
“唐女侠,久仰。”
冬日薄雾里,恰有一阵微寒的风吹惊院中满树残枝碎叶,冷意穿透过唐济楚的肺腑,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静静地瞧着那院中地心的女子,从心尖升起一种说不出也咽不下的悲凉之意。
“这位姐姐,我并不认识你。”唐济楚讷讷道。
那女子的手放下了纱幕,而后纱幕后又传来笑语:“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忘了自我介绍了,我乃黄虎帮首座,郑黎。”
她向她投来的那一眼,足够使唐济楚回味许久。那是种怎样的目光呢?她难以形容,似是欣赏,似是喜爱,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悲伤。
可她不记得这个人。
“黄虎帮一向行事隐秘,此次入城,未曾告知少城主,望你莫要怪罪。”郑黎坐在椅上,是万分的气定神闲,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似的。她瞧起来约莫有三十余岁,尽管容貌与声音不再年轻,可气势却十分轻狂摄人。
“郑大当家未曾告知晚辈之事,恐怕不止一件。”伏陈面目肃然,走上前两步,堪堪遮住纱幕后朝唐济楚频频望去的视线。
郑黎笑了几声,叹口气道:“我就猜到少城主不会善罢甘休。”
她慢慢地扫视了一圈,见四周并无旁人,这才打趣道:“不愧是十三的儿子,脾气果然随了他,都是少年老成,像个小老头。”
柳七茫然地看向伏陈。
他却没打算在这时候解释,只蹙着眉头,警惕地看向郑黎,一只手已是握紧了伞柄。
不等他开口,唐济楚已是上前一步,替他说话:“什么小老头,我师兄脾气好着呢,我师兄就是镜子,你对他好,他自然也会对你好。”
郑黎听了却没恼,笑吟吟道:“你这脾气,也是……”
“前辈与家父相熟么?”伏陈攥住唐济楚的手腕,兀自问郑黎道。
郑黎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沉默了半晌,说道:“上次唐女侠之事,并非出自我意,阮艳雨已经逃了,老二和老三也已被我罚了禁闭。所幸唐女侠没出事,否则我亦会对他们严惩不贷。”
“此事从头至尾,都没有你大当家的授意?”唐济楚问道。
“没有。”郑黎的回答没有犹豫ʟᴇxɪ。
伏陈与唐济楚对视了一眼,还待要问她事情,却忽见师父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见周才宝现身,郑黎却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之中。
他负手停在檐下,就站在他们身前,他们看不清他的表情,却隐隐得见纱幕后郑黎的神色。她的笑容僵在脸上,情绪转淡许多。
二人一坐一立,明明只隔了半个院子,只隔了一阵冬日寒风,却又似隔了十余年的春夏秋冬。
这般久久沉默,暧昧般的寂静,不禁令人心里猜测他们二人的关系。师父从来没说过自己年轻时候的往事,难道这位郑帮主,就是师父年轻时候的旧友……亦或是老相好?
想到这里,唐济楚不禁用胳膊撞了撞伏陈,朝他投去一个挤眉弄眼的表情。然而伏陈只是用偷偷圈住她手掌的那只手捏捏了她。
“郑……郑大当家。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周才宝收敛了平日里那副睡不醒的样子,是格外的拘谨与紧张。
郑黎不语,仍在原处打量他。
师父见状讪笑道:“我……我老周这些年变了许多,难道认不出我了么?”
他们肯定有一腿!
唐济楚用胳膊又狠狠撞了师兄一记。
“老周……”郑黎轻笑一声,“一向无恙……多谢。是该向你说一声多谢。”
直到听见郑黎的轻笑声,周才宝浑身绷紧的肌肉才似放松下来。
“这些年……”他还想着叙旧,可对方却完全没有与他叙旧的意思,目光绕过他,偏头朝他身后的二人道:“少城主,唐姑娘,今日可有功夫赏光与我闲叙几句?”
她的目光淡淡滑向二人交握的手,唇角弯了弯。
第62章 血债 我与她,不是亲人。
几人真正坐下来, 已是将及傍晚之时了。柳七来不及蹭口饭吃,被唐济楚塞了一只油纸包着的荷叶鸡,便匆匆告辞离开。
席上四人各怀心思, 连素日食欲旺盛的唐济楚都没动几下筷子。
周才宝酝酿许久,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但闻郑黎对唐济楚说道:“我见唐姑娘从方才到现在都没吃过几口东西,可是饭食不合心意?我在城中这些时日,也结识了几位酒家老板,其中一个尤其会炖冰糖肘子,我带你下馆子去?”
唐济楚不明白这些男男女女为什么总是见了她第一面就要请她吃饭。
倒是师父先嗬嗬笑道:“这孩子从小就爱挑食。”
师兄垂目冷然道:“那是师父煮的菜实在难以下咽。”
周才宝被噎得胸口发闷, 晃了晃脑袋不说话了。
唐济楚朝郑大当家讪讪一笑, 道:“大当家客气了, 我不爱吃冰糖肘子。”
郑黎听了也没气馁,接着她的话道:“那你偏好什么?南州的果子甜,云心城的鸭子不错,还有法戒城内的素面, 你喜欢哪个?”
唐济楚对这陌生人突如其来的关心有些警惕防备, 偷偷朝师兄递去一个眼神,师兄的神情果然也十分戒备。
“郑大当家似乎对千嶂城内的酒家十分熟悉?”伏陈缓缓道, “那前辈您可认识, 那位叫阮奢云的老板。”
郑黎面上还含着淡淡的微笑, 只瞧着唐济楚,回道:“认识。”
“她死了。”唐济楚声音低低地道。
郑黎静静看了一会儿她,说:“我知道。”
唐济楚的指尖顿时冷了,急促道:“郑大当家,阮姑娘是我的朋友, 纵然我与她相识不久,但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挚友。我与您虽相知甚浅,不敢妄言交情,可……若您知道与她相关的事,可否告知我一二?”
郑黎仍旧直直地盯着她看。不是不想说,只是没了开口的力气。
她好像在盯着她看,又好像透过她,透过漫长的岁月,在盯着另一个同样年轻,也同样痛苦着的女孩子看。
“唐姑娘,我能明白……”郑黎的嘴唇颤了颤,唇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没有人比我更能明白,挚友死于眼前的痛苦。只是阮姑娘之事,并不由我授意,也没有我的参与。若你一定要问,我只能告诉你,她死在城西,一家棺材铺子里。这是我知道的全部。”
莫名的,唐济楚心底对此人已生出了十足的信任感。她恣意狂妄,说话很不客气,却也坚定从容,似春日末场的雪,冷冽后得见和煦春光。
还是师兄反应得快,闻言立刻便遣人去查城西的棺材铺子了。
郑黎的情绪失控仿佛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屈指蹭了蹭自己的鼻尖,面上又换上一副浅笑,对唐济楚道:“所以,唐姑娘素日喜欢吃什么,玩什么?”
唐济楚眼下脑子里全是城西的棺材铺子和奢云的事,随口答道:“师兄做的菜,我都喜欢。”
师父还在替自己找补:“这孩子都忘了,那时候她最喜欢乌山下的梅子干,每次我下山都给她带许多回来。”
唐济楚撇了撇嘴,没说话。
师兄还在拆台:“师父说的事,是十年前的事了吧。楚楚八岁后就不吃梅子干了,山下的梅子干浸了糖,她那时正换牙,吃了梅子干牙疼得整夜睡不着觉,我便不让她吃了。”
周才宝吸了一口气,勉强笑道:“哦,这些我确实忘了……那,我在山上打猎猎到的野鸡,小楚倒爱吃得很。”
伏陈似乎要跟他抬杠到底,哼了一声,也算解了这么多年的气,冷声道:“师父那时说急着下山,丢下血淋淋的野鸡就走。我和楚楚忙了一天,又是拔毛又是烫皮,到晚上才吃到,又柴又腥的野鸡肉。”
唐济楚虽然不明白这师徒俩为何要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互相拆台说这些,但看见郑黎抿唇笑着,忽然有些脸热。
“白衡镜你这忘恩的小子……”周才宝才心虚地说了这么一句,伏陈与唐济楚的脸色却倏然变了。
唐济楚抬眼瞄着郑黎,只见她毫无所觉似的。也是,她既然知道师兄便是白十三之子,那么听见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也不奇怪了。
“这些年我对你们确实疏于照顾,但拉扯你们到这么大……我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伏陈不说话了,垂着眼睛,表情不怎么愉快。
沉默间,郑黎忽然道:“唐姑娘今年已十八岁了。”
唐济楚迟疑着点了点头。
见她面露不豫,郑黎道:“没什么,只是想起我十八岁时,一夜间满门遭屠,亲人尽丧。如今看见唐姑娘平安无虞,竟然十分欣慰。想来有今日这一切,还要多谢……周兄。”
周才宝也沉默下来,兀自倒了杯酒,一口气闷到底,再没说一句话。
唐济楚心软了,犹豫着开口安慰她:“郑大当家,其实……其实我的亲人也都不在了,我四岁的时候就被人抱到师父身边了。”
郑黎摇了摇头,道:“你怎么会没有亲人呢?你师父,还有这位少城主,不正是你的亲人?”
伏陈的目光慢慢地落在她身上,似乎在期待她说什么,也似乎在乞求着她说些什么,然而她只是微微低下了头,应了一声。
他看了她许久,目光颤颤地回转。
“我与她,并不是亲人。我爱慕她。”
抛出这一句惊人之语后,伏陈施施然替自己斟了杯茶,慢吞吞地品鉴啜饮。
唐济楚呆呆地,手里的木箸掉在案上,发出“磕哒”几声响。
场面一时十分寂静,周才宝望望天,又望望地,实在没颜面转头去看她。
饶是郑黎这样的人也愣了许久,这才微微动了动唇角,扯出一丝笑来,“师兄师妹一处长大,少城主又是青年才俊,你们二人确实相配。”
唐济楚的脸热得快要烧着,看在郑黎眼中,以为她并不喜欢。
“不过……也要看唐姑娘自己的意思。唐姑娘,你说呢?”
伏陈的目光幽幽地扫向唐济楚。
当着师父的面,确实有些难为情。可是师兄隐忍了这么久、这么久,她又实在不忍见他神色落寞,浑身不知从何处升起勇气,唐济楚微微抬起脸看着师父道:“我也……我也爱慕师兄。”
周才宝全然未曾设想过这样的走向,他知道这两个孩子私下里有些隐情瞒着他,却没想到两人已到了这种地步,若不是今日捅出来,会不会他日直接向他提婚事了?
这真是两个倒霉孩子!
他抹了抹脑门上的汗,说:“你们俩的事……过后再论,过后再论。”
伏陈掩在杯盏后的唇角抑制不住地上翘,可即便遮住了唇,那笑意又在眼角眉梢处显露着。
郑黎奇人异闻见得多了,自然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唐济楚额上的汗才消了,紧接着又听门外跑来一人,朝伏陈禀报说:ʟᴇxɪ“主君,不知何人泄露消息,说是……说是云中岳与奚问宁此刻双双现身故雪祠,眼下故雪祠已是围满了江湖人,快把新修好的屋檐踏破了!柳监使派我回来问,咱们该当如何?”
郑黎挑着眉头,似笑非笑地偏首看了一眼周才宝。
“不怕他们不来,只怕……他不来。”伏陈挥退来人,抿唇看了一眼周才宝。
“问宁仍在暗处,没有现身。”师父道,“此时泄露假消息,怕也有人和我们一样,想将他们都引过去。”
郑黎看了他们一会儿,兀自道:“你不必亲自去。没有确切的消息,方惊尘是不会现身的。”
伏陈蹙眉,却是唐济楚替他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找方惊尘?”
郑黎叹了口气,微微笑道:“你们两个确实相配,一样的笨。”
不等师妹发作,伏陈道:“那家明器店,是郑大当家的手笔?”
“我在山上收到的密信,也出自于大当家之手?”
周才宝后知后觉地环着几人看了一圈,问:“什么信,什么明器店?小镜,你瞒我什么了?”
终于有人能体会到她的感受了,看着迷茫焦急的师父,唐济楚抿唇,同情地对他摇了摇头。
没人理会他,郑黎朝伏陈点了点头。“是我。”
唐济楚心头一跳,记起那摆满了纸扎的明器店,当日她问师兄那戏台上的偶人演了什么一出什么戏。师兄当时如何答她来着?
“那三幕戏……似乎是说一位女侠,经历家门被屠,复仇无门,友人被杀。”
她死死盯着郑黎。
仿佛又回到与奢云闲侃的某个午后,她从奢云那里,听过一个漫长的、血腥的痛苦复仇故事。
故事的最初,是一位名叫唐薇的女侠,在某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日子里,失去了一切。
那个叫云瞻的大侠,那个身死于亲子手中的,人人敬仰过的侠客,在屠尽唐氏满门后,于唐家正门影壁处,用剑上的血,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而现在,二十余年后,那带着腥锈味的、令人痛入骨髓的剑气余风,又轻轻拂起了唐济楚侧鬓的一缕乌发。
第63章 风雨前夕 我爱你。
唐济楚恍然明白了什么, 只是她还不能确定。
郑黎饮下最后一口茶,朝伏陈淡淡道:“我若是你,便干脆将这潭水搅浑。武盟既已决定后日便揭幕论道大会, 你若等到那时候,恐怕要被人家牵着鼻子走了。奚问宁不是在你这边么?索性让他绑了陆妍如,我不信武盟会不着急。到时方惊尘为了奚问宁,武盟为了陆妍如,他们都会出动。你们只需瓮中捉鳖。”
伏陈不是没想过主动出手,可凡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况且楚楚还在他身边,他不敢轻举妄动。
见他神色犹疑, 郑黎抬了抬下巴, 眉宇飞扬, “武盟如此步步相迫,若我是你,我早掀翻了他那什么破烂大会。”
唐济楚虽也觉得如此做法太过冒险,可听她这一番话说完, 心底也窜上一簇细小的火焰。
周才宝的思绪快要跟不上两人, 本以为唐济楚与自己一样身在局外,然而看她的样子, 她知道的事情似乎也比他多得多。
“可这样一来, 奚前辈便成了整个江湖的靶子, 若他真的敌不过那些高手,那咱们不仅没引出方惊尘和武盟的人,反倒还要害了奚前辈。”
唐济楚所言也正是伏陈内心所想。他没答应,却也没出声断言拒绝。
郑黎轻轻哼笑一声,道:“你们若是畏手畏脚, 不敢动作,那也罢了,你们毕竟年轻。这件事便由我来做。”
她这话却不是冲着伏陈与唐济楚说的,周才宝心里明白,她是在点自己呢。
伏陈垂眸正思量间,忽见师父猛地站起来。不过半年,师父的侧鬓竟然已夹杂了些星星点点的灰白。
“不用你们,也不用问宁,我去。”
“师父……”两人同时唤出声来,唐济楚看了一眼伏陈。
不是说好了不惹事也要怕事的吗?怎么下了山后,一个比一个行事冲动?
伏陈语气急促:“不可,师父,如今城中已满是江湖间顶级的高手,你……”
周才宝嘶声道:“怎么,你怀疑师父的武功?臭小子,你也太低估我了。不消说我,就是你和小楚去站在那擂台上,这江湖中也鲜有人是你们的对手……不信?”
实在不是他们不信,他们在山上呆了十余载,交手过的人屈指可数,唯一可用以衡量的怕也只有师父。游弋在浅滩的鱼,怎会晓得海的深浅?
不过听师父这样说,唐济楚还是暗自得意了一把,翘着嘴角插话道:“师父,我和师兄都没怎么与人交过手,你不是说,武功都是比出来的么?我们哪里就那样厉害了?”
周才宝更是得意:“你们可是我……教出来的,待日后你们自会知晓。旁的便不要与我废话了,我心意已决,我去劫陆妍如。不过,我拖不得太久。十个时辰,顶多十个时辰,你们要在十个时辰里找出方惊尘。”
伏陈没有答应,只是打量了好一会儿郑黎,他对此人说不上有多信任。她引他入局,难道只是为了发善心,帮他找到杀父凶手?
“看少城主的意思,还是不信我?也罢,少城主大可将我作为人质,留在府中……我便陪在这位唐姑娘身边,直到你找到方惊尘,如何?”
“好。”唐济楚果断应下,伏陈看了她一眼,也不再犹豫,两人朝对方略一颔首,便应了下来。
“那计划便定在明日,我带走陆妍如后,会传信给你。届时城中估摸会有场大乱子,你莫要理会那些小鱼小虾,只找到方惊尘便好。”周才宝面上难得正经,对伏陈说罢,又添了一句,“你们,万事小心。”
***
挨到傍晚,待人都散了,两人才终于又悄悄凑到了一起。
于唐济楚而言,在千嶂城每一日所经历的事情,都如同身在梦中。偶尔她从梦里醒来,会分不清眼前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只有师兄在的地方,才让她稍稍感到一切并非虚幻。
师兄正伏案执笔写着什么,她在一旁静静地等。
眼下这境况,倒像是小时候,风雨将至的前夕,他们躲在屋中细数贮藏的食物够不够撑到雨停。雨若下得太大,纵然是师父也无法冒着大雨及时赶回。
从那时候他们就明白,除了自己和眼前的彼此,没人能从暴风雨里救出自己。
想到这,唐济楚不由地朝他挨近了些。趴在桌上,斜着眼睛看他。
伏陈瞟了她一眼,执着笔,毫尖在她鼻头处虚虚晃过,吓得她猛地向后退开了。
“盯着我做什么?又想什么坏事呢?”伏陈温声道。
唐济楚哼了哼,说:“我能想什么坏事?都是你在想坏事……你不仅想,你还做了……”
师兄也有脸红的一天,瞪了她一眼,那支狼毫追了上来,誓要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我做什么了?”伏陈很有些恼羞成怒。
她一边闪躲,一边求饶道:“好好好,你没做……”
夺下他手里的笔,她顺势抱住他手臂,挨近了后软起声调:“师兄最是清清白白的了。”
伏陈没什么力气地推她,推不开,依着她被她抱住。“明日之事你不要参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安心在府中等着我,好么?”
唐济楚微微撇嘴道:“你又要把我一个人撇下,像是离开乌山那次么?”
“这怎么能一样?……好吧,确实也一样。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我要去的地方都很危险。我不想你冒险。”
“既然都很危险,那你也不要去了。”她说。
伏陈明白她的意思,一时也无法辩驳。
“反正……以你对我的了解,一定知道我不会真的乖乖留在这里。你若不答应,我自己偷偷出去便是。”唐济楚瞥了一眼他,抿了抿唇。
“你溜不出去,有郑大当家替我看着你。”伏陈笑了笑,回道。
她倏地坐起身,惊异地看着他:“你,你也知道了?”
“自下山后,江湖间的传闻我几乎听了个遍。再加上她留下的线索痕迹,也很难猜不到吧?有她看着你,我放心多了。”
唐济楚讪讪地,又将脸贴伏在他手臂上。
“你不要讲得像你才是我的长辈亲人一样,明明她才是……你撑死了也不过是女……”
伏陈转身将她的脸托在掌心ʟᴇxɪ里,眼睛亮晶晶的,追问道:“女什么?”
“女儿的师兄。”她翻了他一个白眼。
“师兄怎么了?你小时候不吃饭难道不是我喂?冬天嫌水冷,一干衣裳不是我替你……”
她忽然捂住他的嘴,只露出他黑沉沉的眼眸。
这双眼睛真是漂亮极了,即便不是方从浴桶里爬出来,也仿佛湿淋淋的,挂着氤氲开黛色的水雾,灯影昏暧中,那水泽莹然的眼瞳被晃得闪着灿灿的金芒。
她捂住他嘴唇的手松落下来,像故事里的飞蛾,振翅跃向传说中宿命的火光。
两只手轻轻地、缓缓地捧住他的脸庞,吻住他下唇的那一刻,唐济楚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伏陈没有动,准确来说,是僵在了原地。他几乎不敢呼吸,不知是怕气息浮动摇曳烛影,还是怕惊扰了她。
纵然亲吻过了那么多次,可没有哪一次比这一次还要紧张。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落在她肩上,此刻恨不能将她捧起来,捧得更高一些,悬在天边做个月亮也好。
下唇被她轻轻抿着,她不懂亲吻,只用舌尖渐渐向里试探。
他好久不敢呼吸,差点背过气去。这才听见她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轻笑了一声,“师兄……”
唐济楚慢慢凑近了他耳畔,轻轻俏俏地:“你怎么连呼吸都不会了?”
伏陈被她笑得晕晕乎乎的,揽紧她的腰,目光有些涣散,寻着她的唇就要吻下去。
又被她躲开。
“那你答应我,不许拘束我。我想去哪儿,去做什么,你都答应。”
伏陈到底还是尚有理智在的,哪怕眼里只有她那张润泽的唇在一张一合,还是沉默许久,最后扶着她的后颈,将她一整个抱在怀里。
他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抚着她的头发,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她在他怀里挣扎着说:“再摸头发快要油了。”
他才停手。
“好。”师兄说,“你想去哪儿,去做什么,都只由你。”
其实她本就是自由的,是他非要依仗十四年来的陪伴,依仗自己师兄的身份,限制她的一切。
可白日里,她说她爱慕他,一切限制却又没那么重要了。
伏陈半是试探半是祈求地看她,问:“那还……亲吗?”
她笑了笑,学他捏住他的嘴唇。
他晃了晃脸才把她的手晃掉,她敢说他十岁那年都要比眼下的他成熟得多。
“楚楚,你再说一遍那句,那句爱慕我的话,好不好?”
唐济楚的目光向上瞧着,故意钓住他,“好话不说二遍。”
“除非你求我。”
师兄哪里是会屈尊降贵求饶的人啊。
他低眉顺目,神色还有些委屈:“求求你。”
唐济楚眉开眼笑地,像得了什么大宝贝似的,两手紧紧捧住他的脸。
可话至嘴边也有些难以表达,她尝试了几次,不敢看他的眼睛,微阖着双眸,扬着嘴角道:“我爱师兄。”
“我爱你。”
第64章 杀人毁道者 我会暂替城主行事。
“嘭——”
暗夜竟一刹那间亮如白昼。
唐济楚微垂着眸, 正是呼吸相缠,两情缱绻时,窗外却传来一声巨大的震响。她下意识地抱住了伏陈, 两人朝窗外看去,只见乌暗空中,正爆出一朵光华万千、绚丽耀目的烟花。这一朵之后,便是两朵、三朵……犹如枝头落英,流光纷坠。
可眼前光影纵然绚烂夺目,两人心内却突突地跳起来。不知是被这剧烈的爆响所惊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在城主府东面……”唐济楚低声道。
两人对视一眼。东面?武盟拟定的论道大会,其位置不正在城主府的正东?
“许是,许是那些江湖人, 为了庆祝论道会, 方才点的焰火。”她讷讷道。
伏陈忽然握住她的手, 说:“我过会儿要去见法戒城的那位住持。今晚无论发生何事,答应我,不要只身犯险,不要再像上次那样, 让我在火场中看见你。”
说罢, 他从案边的窄柜中取出了一枚金镶玉质印信,小小的印章下垂着淡金的绶缨。他拈着绶带的首端, 将之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手上。
“楚楚,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伏陈定定看着她。
她用了些力气, 狠狠捏了捏他的手,像是一种承诺。
焰火艳色下,他的下唇尚且泛着水泽,唐济楚情不自禁地踮脚倾身过去,在他下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她抱住他的肩, 像小时候那样撒娇:“师兄,早去早回。”
伏陈也低下头来,额头碰上她的额头,“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不曾想他这一去,便是许久。
这一夜,唐济楚睡得很不踏实。还不到四更,便好似听见门外有人来来回回地踱步,远处又仿佛传来人群高高低低的说话声。
她睡梦迷蒙间想,大概是昨夜那场焰火点着了谁家的房子,外面的人在灭火吧。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那声音不仅没有消隐下去,反倒更响了。唐济楚倏然睁开眼睛,听见有人在敲他们的房门。
来不及整顿衣裳,她披了件夹袄便去寻师兄。他那间屋子的房门却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
师兄至今未归。
“主君,论道大会那边出事了,您在么?”
唐济楚的头脑霎时空了一刻。
那一刻里许多念头闪过。是师父?师父提前绑了陆妍如?不,不对,他若已付诸行动,会传信回来的。那会是谁?云心城,法戒城?
她心底慌得摇摇欲坠,面上还维持着冷静,径自开了门,镇静地问道:“什么事?”
府中的下人早得到伏陈的授意,见唐姑娘如见他本人,于是也不曾遮掩,直言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唐姑娘,主君在么?若他不在……可否请您出面维持局面?”
看他那副焦急的模样,唐济楚心知外面又出了岔子。
她想杀人的心都有了,自从师兄继任城主以来,这些人便没怎么消停过。恶人怎么就像打不完的蟑螂,四处乱窜不说,还要时不时地出现恶心一下人呢?
然而如今越是气愤,她反倒越是平静。倘若是数月前,她定要乱了阵脚的。
“师兄应了旁人的约,他不在,麻烦你前面带路,我替师兄出面。”
那人没有犹豫,当即展臂为她引路。唐济楚风风火火地又跑回屋内裹了件枣红的披风,这才随着他离开。
轿子越向东走,她心内深藏的隐忧越甚,两手交握在一处,冰冷的指腹紧紧压在手背上。轿外人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天还没亮,人群走在青灰的雾里,纵目望去,只见一片或苍黑或灰白的衣影在雾里飘摇着。唐济楚狠狠打了个哆嗦,意识彻底清醒了。
她脑仁儿又在突突地跳,听得人群里传来的议论声。
“可是太突然了……这样鼎鼎有名的人物……”
“他的武功……已是世间少有……怎会被人所害?”
“那这论道大会,还开得下去不?咱们千嶂城,可是要一落千丈了?”
唐济楚听得心焦,轿子偏又不能一瞬飞将过去,她一把掀开轿帘,第一眼见到的却不是人脸,而是乌青雾中浮显的模糊的五官。
“几位,冒犯了。前面又发生什么事了?”
上一回人群如此拥挤还是洗绿台大火。
“武盟的道心台,昨夜死了人,很有些热闹看呢!”
唐济楚敛着眉,忿忿道:“死人算什么热闹?”
旁边的男人不以为意道:“嗳,死了人虽不能说是热闹,可这死者的身份确实非同凡响啊。”
她冷哼一声,不欲再听几人闲话,放手撂下了帘子。
可帘外却传来了幽幽的一句:“毕竟是武盟的四大长老之首,青刀长老,楼万声啊。”
帘子又被她猛地撩开,露出她讶异的面容。
“你说谁?”
那个前几日还盛气凌人,好端端地坐在陆幸对面同他谈条件的青刀长老,楼万声?
四大长老之首,这世上能取他性命的又有几个?如今千嶂城虽高手如云,可如师父所言,真正武功上乘练至绝境的却是屈指可数。难道是奚前辈?可他既然应下了师父,躲在城中不再动作,想来也不会失约。
唐济楚来来回回将脑子里的人数了个遍,也没想到会是谁杀了楼万声。
直到轿子落停,她掀帘踏出,轿外接应她的官府之人明显怔愣了一瞬。
“唐姑娘?”
唐济楚略一颔首,道:“是我。我会暂替城主行事。”
那人和送她来的府中下人对了对视线,便引着她朝道心台走去。
道心台较之洗绿台更为高耸开阔,台基高七尺,由青石砖砌筑而成,台面宽阔ʟᴇxɪ平坦,是武盟择选出的最佳的试剑问道之地。
而此刻,那被洗刷干净的青石砖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殷红的血字。
两侧围满了执炬的官府之人,在火色照耀下,台上的雾气消散许多。
就在那密布的血字正中,一人正跪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似乎早已没了气息。刀锋刺穿了他的脊背,刃尖尚还挂着干涸的血迹,其上闪着的冷光在寒夜里静静地停顿在一处。
唐济楚见状,微微闭合了双眸,轻轻叹了口气。
师兄,我们千嶂城的风水,真的有问题。
身侧接引她过来的小吏换成了另外一个,她有些眼熟的人,岑幼卿。
犹记得上一次发现死人,也是他在她身边。她在岑幼卿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无奈。
两人对视着,同时无声地又叹了口气。
“唐姑娘,死者身份已确定了。是武盟的青刀长老,楼万声。”岑幼卿说着,指了指那一地的用血写成的血书,“这些血字,并不是由人血写成的,我方才查看过,大概是鸡血或是鹅血一类。”
“至于死者……我们的仵作方才勘察过了。此人并非他杀,是自裁。”
唐济楚微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青石砖上那些密布的血字。
故雪之祸,始自武盟。
一念之恶,道心尽毁。
杀人毁道者,道心尽丧悖仁弃义陆厥仁是也。
故雪之祸,说得是故雪祠?唐济楚的一颗心快跳出腔子,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却反而更糊涂了。
她想起之前陆幸所言,楼万声来此的目的,一是为了寻到他的宝贝千金,二则为方惊尘的项上人头。难道方惊尘对此已有所觉察,先下手为强,杀了楼万声?
唐济楚目光一扫,又瞧见在那“杀人毁道”字迹旁,还有几个鲜红的名字。这几个名字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她的手都有些颤抖。
殉道者,白十三,韩淇,苏简。
“唐姑娘,武盟的人来了……是……是武盟的陆堂主,陆妍如。”
唐济楚心下一凛,看来师父的行动要落空了。没想到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提前支走了陆妍如,这之后再想在众目睽睽下劫走她,可是难了。
她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心里祈祷着师兄快些从天而降。可惜偏生这一次,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伏陈的身影始终未曾出现。倒是那位传说中的盟主千金,从马上翻身跃下,自弥天大雾中缓缓踱步而来了。
有关于这位陆堂主之事,她只在陆幸口中听过一二。听说此女自小便深受陆厥仁疼爱,待遇与他和他其他几个兄弟姊妹截然不同,因而也养成了大小姐骄纵高傲的性子。
唐济楚从未与这种性子的人打过交道,纵然师兄偶尔也被人指说骄矜,然而他在她面前却总是温和的。
待人走近了,陆妍如的面容才从雾里渐渐显出清晰的轮廓。传言果然不假,陆妍如秀眉低压,凤目微挑,她冷然看着你时,连每一根发丝都是张扬的。
她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唐济楚,并不对她发难,只是无视。
“千嶂城连个主事之人也无么?今日我武盟长老丧命于此,此事我等必要彻查到底。来人,传信须阳。顺便,遣人围住这里,莫要让闲杂人等胡乱擅闯。”
唐济楚咬着牙,努力镇定下来。
印绶缠绕着悬挂在她指间,她伸出手,千嶂城城主印信便就这样垂落在陆妍如面前。
第65章 苦亡 大仇未报,你却先心软了
陆妍如这才正眼上下打量她一番。
唐济楚离开得急, 发髻是在车上挽好的,歪歪斜斜,脑后还溜下一撮头发。衣裳穿得也不甚齐整, 不过好在有披风罩拢着,也还算体面。她这样被陆妍如打量着,仿佛浑身上下一切破绽都被她瞧出来了似的。
她不自在地收回手上那枚城主印绶,正色道:“阁下可是陆堂主?我……”
唐济楚还待要说些什么,却被台下一声清亮而悲痛的啼哭声打断了。
不仅是她,连陆妍如也轻轻蹙着眉头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之后,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向她们这里奔来。
听那哭声便知道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此刻出现在这里, 八成是楼万声走失的那个女儿。
千嶂城早已入冬, 黎明前是一天内最为寒冷的时候, 她竟然只穿了件单衣,外面随意罩了件薄薄的淡绿夹袍。她一直在抖,奔跑而来的身形也踉踉跄跄,不知是骨骼肌肤所受的寒冷所致, 还是闻见至亲丧命的悲恸所致。
唐济楚看了一眼同样向后望去的陆妍如。偷偷观察起她的神色。
她眼里有淡淡的悲悯, 即便目光仍旧冷静,却也似与方才那骄矜冷漠的样子有所不同。
“爹, 爹!”那女子离这台上愈近, 悲号声也愈响。她在离台上十几步的距离处, 又忽然停住了。
浑身的力量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那女子就在原地,一面以嘶哑的嗓音唤着“爹爹”,一面脱力地委顿下去。
官府的几个小吏纷纷向唐济楚投去目光,他们是男子, 虽是出于好意,但擅自去扶人家姑娘,到底冒犯了些。
唐济楚看了一眼陆妍如,没有犹豫,便径自提气运轻功从道心台上纵跃而下,跳到那女子身边。
她身上已冻得有些发僵,唐济楚半环住她,匀给她力气,然后扶着她站了起来。
“你是要继续上去看……还是,我遣人送你回去先休息?”唐济楚温声问道。
陆妍如着趁这个空当,已收拾了那点悲悯的心情,侧首给身旁之人递去个眼色。
那女子却没有回答唐济楚,只哀戚地望向陆妍如,断断续续道:“陆姐姐,我要……见他最后一面。他是为我而死的,我不能……我不能……”
陆妍如闻言神色凛然,眼眸微眯,有如山间最善于捕猎的那类雌兽。
它们往往动作轻悄,本不惹人注意,可一旦盯住了猎物,那种瞬间扑食的果决却是其它猛兽都望尘莫及的。
“阿宁,我明白你的痛苦,可你要先解释,什么叫作……为你而死的?”陆妍如问道。
被叫做阿宁的女子微微垂首,她的身体还能站立,多半是依靠着唐济楚有力的支撑。
“爹爹他……确实是自裁没错。他用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
唐济楚蓦地一惊。她想起那封信,那封由陆幸交给楼万声的,其上附有其女下落的密信。
天光渐渐亮了些,夜空的另一侧是泛着冷色的雾蓝。就在道心台对面的楼台上,有人正静静地坐在椅上,旁听着台上发生的一切。
在她身侧静立的女子神情却不如她从容,低声道:“主上……楼惜宁若将一切都说出来,那……”
“你莫要慌乱,便是她查出来那密信又能如何?”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唇边仍是淡淡的笑。
楼台上的矮墙恰巧遮掩住了她的视线,使她无法得见道心台上的那一幕。不过想来,那片平整干净的青石砖上已满是血迹了吧?
思及此,郑黎眼底也漫上艳丽的红,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不再畏惧血的颜色。她要让这血色蜿蜒缠绕住他们的心脏,直到他们午夜梦回时,眼前的黑暗中尽是无辜丧命者绮丽的血瞳。
“送信的人不是我,收信的人已死。且不论那封信能不能被她找到,就算找到了,她在明我在暗,她寻得到我么?她能寻到我么?”郑黎平静地说着,又转头看了看那静立的女子,笑道,“你啊,遇事便总自乱阵脚,放心,天塌不下来。若天真的塌下来,也是我去捅的。”
“是,是我过于紧张了。”那女子颔首,擦了擦额间的薄汗。
两人正说话间,身后又是传来一阵落叶委地般轻得几乎叫人无法分辨出来的脚步声。郑黎这才示意身侧女子敛声,自己拨动轮椅机关,慢慢地转身。
朱门后缓缓走出一人,身姿清瘦,细看之下能发现他的脊背微驼。
他在她十步之外处停下,低首称呼道:“唐女侠。”
郑黎沉默了片刻,对他说道:“这段时间,有劳林小公子了。”
林之魏的表情似落寞也似解脱,垂着眼睛,勉强牵起一点微笑的模样来,“不敢。只是……晚辈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想请教前辈。”
“你说。”
“前辈当日找到我时,我应了前辈的条件蓄意接近楼惜宁,是ʟᴇxɪ为了替我父昭雪沉冤。昭告天下世人,十八年前,害死云心城十三位医者的,并非我父林应寒。可如今计划过半,我……我却觉得夜不能寐。唐前辈,我们这样做,果真是对的么?”
郑黎唇角那一点笑也隐没下去,望着他的眼神有些冷漠。确切来说,并非是只对他而言的冷漠,而是对世间一切的冷漠。
“若你知道楼万声替他们做过怎样的勾当,你便必定不会如此发问。林小公子,大仇未报,你却先心软了?”
林之魏慌乱地摇了摇头,解释道:“我……我只是觉得,惜宁她……她毕竟没错,我实在对不起她。”
郑黎的眼风从他面上扫过,轻笑一声,“我瞧林小公子的样子,不似愧疚,倒像是对楼姑娘动了情意。”
林之魏暗自咬牙,面色有些赧然,躲闪过郑黎的目光。
“林小公子,你对她无论是爱慕也好,还是愧疚抱歉也好,都不要忘了,你如今的痛苦是她父亲,是她背后的武盟加诸在你身上的。”
她朝那楼台的矮石墙望去,耳边又听见楼台下,楼惜宁隐隐的哭泣声。那哭声正似多年前,那个在唐府尸山血海中蹒跚爬过之人的哭声。
“你若不坚定些,他们便会借由你的软弱,摧毁你的一切。”含吐着早冬淡薄的寒烟,郑黎轻轻开口道,“所以林小公子,我不会叫你成为我的把柄。”
她转眼,笑着看他一眼。挥挥手,身侧静立多时的女子忽然动了,她只轻轻拍了拍手,两侧便立刻有数人现身,押住了他。
只不过片刻,楼台上便只剩下她们二人。
楼台下,道心台上,唐济楚已扶着脚步虚浮的楼惜宁一步一步,艰难地踏上高台。
在看到父亲的死状时,不出意外地,楼惜宁再次失声痛哭。
偏偏此时武盟的仵作也完成了初步勘验,几人犹豫着朝陆妍如颔首道:“堂主,经属下多次勘验……楼长老,确实是自尽。且自尽时,动用了十成的内力。剑刃深入脏腑,无一丝回圜求生的余地。”
陆妍如听到这结果亦是十分意外,唐济楚看她那表情,显然是不能接受如此定论。然而在场之人都听到了仵作与楼惜宁本人的供词,即便她想翻案,此刻也不是最好的时机。
既然已经确认自裁,武盟想管也无力插手。
唐济楚心内暗叹,这陆堂主虽说看起来有些刺儿头,可行事却还算磊落。若换成胡千树那个老狐狸,早吩咐好下面的仵作,先编一套说辞了。
他们这拨人没了表演的机会,便轮到了唐济楚上场的时候了。
她朝身后一摆手,那几人立刻心领神会般围了上去。
“既已查出死者是自尽,武盟便没了插手的必要。我明白陆堂主与青刀长老一向关系亲厚,可即便他是武盟的长老,此地也还属千嶂城管辖,陆堂主,得罪了。”唐济楚轻快地道。
陆妍如冷哼了一声,在郑黎看来,她也不过还是个孩子,不但行事算不上稳重,情绪也远不如唐济楚稳定。
楼惜宁早跑到楼万声身旁伏地痛哭,地心处只站了她们两人,陆妍如咬牙对唐济楚道:“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你最好祈祷,别落到我手中。”
说罢,陆妍如衣摆一旋,带着怒气疾行离开了。
然而虽哄走了陆妍如,这留下来的烂摊子却难以处理。且不论这道心台是武盟指定的论道大会会址,便是这楼万声此时突如其来的绝笔血字,也难以向天下人解释。
还有师兄,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见了这满地的绝笔血字会作何感想。
他找了那么久的杀父仇人,竟从方惊尘又变成了武盟盟主陆厥仁。
而更重要的是,这血字一旦暴露在世人面前,那杀人的真凶也会因此警惕,甚至开始抹除罪证。
她敲了敲自己的肩膀,身上披着的枣红披风早被她让给了楼惜宁。虽然她总觉着楼万声并非无辜,但面前的女孩子的确可怜,她不忍见她冻得青紫的双手。
朝天边望了望,唐济楚这才发觉,天已经大亮了。
而师兄,还未曾现身——
作者有话说:又困又冷又累,我本来都打好了请假条,但是觉得还能写,就又爬起来猛火怒炒三千字![害羞]
第66章 失踪 师兄未归
尽管武盟的人极力想封锁这条消息, 可这一晚在道心台上发生的一切早已不胫而走。更兼如今千嶂城早已聚集了大半个江湖的侠士,不出半日,大街小巷便传遍了有关于武盟盟主的流言蜚语。
便是陆妍如想插手, 也是有心无力。
可传言归传言,虽说这传言出自于武盟位高权重的长老遗言,多数人仍是半信半疑。且不论武盟多年在江湖人心中累积的威信,便是传言闹得更大些,传得更广些,只要没见到真的证据,便没人能动陆厥仁。
这一点所有人都明白。
楼万声的尸体是唐济楚遣人收敛的,楼氏一族世代居于须阳, 他们那边的人不同于江湖侠客, 死在江湖间不过一副草席裹身, 他们最在乎的便是落叶归根。
然而楼惜宁却不似想就此归乡的样子,哪怕楼万声已被人敛入棺材中,她也仍旧跪在原地,不声不响。
唐济楚初时以为她太过悲恸, 身体无法动作, 好心去扶她,哪知被她狠狠地甩开了手。
“你们都是来看我笑话, 看我如此狼狈的么?见我如今这样, 你开心了?”楼惜宁先是喃喃自语, 而后那话语声竟夹杂了些疯癫的笑声。
唐济楚四处看了看,身侧并没有旁人,只零星剩下几个收拾残局的官府之人,除了她,没人在听她说话。
看来这个“你”, 指的人是她唐济楚。她愣了愣,顿感莫名其妙。
楼惜宁将她推开,自己扶着膝盖,缓慢而艰难地从地上爬将起来。她的确十分狼狈,眼下挂着乌青,眼尾哭得一片红紫之色。她歪着头看唐济楚,眼神有些木,盯着她了片刻,又开口道:“你也是其中一个,是么?”
唐济楚蹙着眉头,费解地“啊?”了一声。
“别怪我没提醒你,林之魏对谁都是一样的,他这个人便是冷情薄性。爱你的时候你便是千般好万般好,不爱你的时候,你便是跪在他面前求他回头,他都不肯。”
“你以为你如今赢了?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错了,在我之前还有妍娘,妍娘之前还有……”
楼惜宁说着说着,忽地大笑起来,笑得比厉鬼大哭还难听。
“楼姑娘,你误会了,我不认识什么林之魏,你……”唐济楚话说到一半,忽觉“林之魏”这个名字异常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似的。
耳边又回响起某个张扬得意的声音。
“诸位可有听说过法戒三刀林应寒?”
“那么说,你就是法戒三刀林应寒?”
“在下便是林应寒……的儿子林之魏。”
她瞬间便记起来了,林之魏便是当日那个在酒楼中大放厥词,称自己与云中岳交过手的那个年轻人。
“我确实认识他,可我们不过……”唐济楚这话说到一半,也自觉十分苍白无力。在一个已经怀疑并开始认定你有嫌疑的女人面前,这话无异于苍白的开脱。
“你也要说,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么?”
唐济楚深吸一口气,“总之,我并不想和你聊什么林之魏。眼下……还是你父亲之事更为重要吧?楼姑娘,你是想随他们将楼长老送回须阳下葬,还是……”
“我不会走的。”楼惜宁眼神倔强,冷冷地看着她。
“我要林之魏付出代价。我要你们知道,即便没有父亲,我也是须阳世家女子中的佼佼者。我要他后悔。”
她这番话说给她听,实在是浪费了,唐济楚听罢内心毫无波动,心想除了师兄,你要哪个后悔,与我有什么干系?
可看对方的状态,她再说下去,恐怕楼惜宁会纠缠得更紧。
唐济楚竖起手掌连忙道:“好好,你要找林公子还是海公子都随你,我不问了。只是这里要戒严了,虽说出了这样的事,可武盟没叫停,明日问道大会仍会照常举办。楼姑娘,你自便吧。”
楼惜宁望着她只是冷笑,将身上的枣红披风解了开,狠狠砸回唐济楚身上,转身便离开了。
叶先生来时,迎面正遇ʟᴇxɪ上离开的楼惜宁。
大概是她表情太过不善,连叶先生也朝她投去了讶异的一眼。
“唐姑娘与她有些纠葛?”叶先生问她。
唐济楚耸了耸肩,“叶先生也觉得稀奇么?我与她素昧平生,只不过今早一面之缘,她竟觉得我是她的……她的情敌。”
叶先生皱了皱眉,试探道:“她爱慕的是小主君?”
唐济楚愣了一下,随后眨了眨眼,讪讪道:“叶先生,您拿我打趣……”
然而提到师兄,她心底又紧张起来,小心地问他:“不说这个了,叶先生你那边可有师兄的消息么?他从昨晚出门便没了消息,说是去了那个酒家,可我派人去寻,那人却说那酒家早就打烊了,灯火都灭了。叶先生,我担心他……”
叶先生闻言亦是叹了口气,道:“小主君事前未曾与我打过商量,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跟从的人也没了消息,不过小主君武功并不低弱,我想他一时间还是安全的。”
身后的青石砖地已被人清理得差不多了,地面上虽还隐隐残留着些暗红的血渍,但这已是尽全力擦洗的结果了。就算再怎么想隐藏,昨日之事估计也已闹得满城风雨了。
也不知师兄那里有没有听闻此事。
派去邸店寻法戒城住持的人也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却令她与叶先生心内又一沉。
那住持早已于两个时辰前便回了住处。也就是说,这两个时辰内,师兄既没有回城主府,也没有直奔道心台,那他去哪了呢?
解决了此间之事,一行人回到城主府,等到午后,师兄仍旧没有消息。
而由于楼万声骤然自尽,陆妍如半天都在与其余几个武盟长老议事,师父也没了劫人的机会。几个人等在府中,一个比一个焦灼。
陆幸的脚步声出现在院外的时候,她一度以为那是师兄。直到他走到面前,唐济楚这才有些灰心丧气,不过短短半日,她怎么能连师兄的脚步声都分辨不出来了?
陆幸面上没了往日那不可一世般的神采,他先是看了一眼唐济楚,而后面向周才宝,沉声道:“先生,方惊尘已然现身千嶂城。”
“你寻到他了?”
他垂首沉默着。
“师父,方惊尘现身,师兄却失踪了,我总觉得……”唐济楚下意识地咬起手指。若是白衡镜在,一定会握着她的手,阻止她咬自己。
陆幸安慰她:“你不要多想,方惊尘并不知道咱们的计划,如今是我们在暗,他在明。就算他们二人碰到了一起,也是他更危险才对。”
他的安慰果然奏效,唐济楚冷静想了想,确实如陆幸所言。一直以来,他们的计划都是借云中岳引来方惊尘,除他们几个外,没人知道师兄的真实身份,更没人知道他们的目的。
“可明日便是武盟的论道大会,师兄若是明日之前还未现身,恐怕要引人议论。”
叶先生闻言,神情有一瞬微妙的变化,他拢了拢手,屈身道:“小主君不在,不是还有唐姑娘么?”
唐济楚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略微不自在地道:“叶先生,我哪能代替师兄呀……今早之事,我不过是受师兄所托,替他暂行职责罢了。可我根本不懂交际应酬,明日那么大的场面,我……我怎能出面呢?”
叶先生微笑道:“唐姑娘不必太过自谦,今日之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趁武盟之人来之前便查出了楼长老的死因,也好堵住武盟那些人的嘴。唐姑娘其实一直不晓得,自己也是个不错的人。”
唐济楚还在尴尬地捋着耳侧的发丝,听他说起楼万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问起陆幸:“对了,我还有话想问你。”
陆幸仿佛早就知道她想问什么,先答道:“若你想问,那封写着楼惜宁下落的密信是怎么回事的话,恕我眼下无法奉告。”
“眼下无法奉告?意思是,以后你会告诉我?”
陆幸想了想,点头道:“在你该知道的时机,会有人替我向你解释。”
唐济楚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于江湖间行走的诀窍,那就是做谜语人。一个两个的,说话总是藏一半露一半,吞吞吐吐的,叫人半点也听不明白。
“我是想问你,还记得当日我们在那个卖银簪的花翠铺,遇到的那两个人么?”
陆幸只记得当时她发顶的银簪,还有她当时那张俏丽白皙的面容了,哪还记得什么旁的乱七八糟的人。他摇头问:“不记得了,很重要么?”
唐济楚瞪了他一眼,丧气道:“没什么。”
几人就此等到夜里,却仍旧未等到伏陈的消息。武盟递上拜帖,是邀请千嶂城城主前往论道大会前夜武盟依例举行的夜宴的帖子。
唐济楚隐隐觉得,此宴非好宴。可她想不出理由拒绝,怕这拒绝日后会变成某种刺向师兄的把柄。
无论如何,她今夜都得替师兄前去,看看这些人到底还有哪出戏要唱。
第67章 夜闻 所谓真相
武盟夜宴的排场很是阔气, 无论是江湖间有头有脸的门派长老,抑或是市井街头的零散游侠,凡是到场之人都得以畅意纵饮。
陆幸说过武盟名下佃田连年欠收, 唐济楚还以为人家如今已是十分拮据了呢,没想到一场夜宴却告诉众人,武盟仍旧固若金汤。
陆妍如作为整场夜宴的主人,独自坐在首席。明灭摇晃的灯影下,她如同一朵静夜里清冷未着色的白栀子,分明对这人情往来并不热心,却要勉强维持着颊边淡笑,竭力地迎来送往。
唐济楚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直到陆妍如的目光冷冷地射过来, 她才敛回眼神。
她心心念念的是师兄的下落, 午后她派出城主府近半数的人去寻他,终究仍是无果。她甚至觉得,座上众人中,定然藏着那个暗害师兄的人。若宴席结束前他们还找不到师兄, 她不介意让这些人都“留”在这, 她来一个一个地审问。
这个念头唐济楚除了陆幸没和任何人说,“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毒不死人的分量。有那么一瞬间, 她灰心丧气地想, 若师兄真出了事,她一定会同那凶手同归于尽。
这样想着,眼前那些游走的人便都变成了一个个人皮空壳,这其中壳子最为秀绝的当属那位款款而来的云心城城主。解芝毓同陆妍如说了些什么,那些字儿一个也跑不进唐济楚的脑袋里, 声调却像鼓点,轻一下重一下敲在她耳边。
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烦躁。
“只有唐姑娘在?怎么不见少城主?”解芝毓体面地笑笑,问唐济楚。
她现在却不怎么体面,一张脸木着,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身侧走近一人,唐济楚没动,也没去看他,只听见那人笑道:“伏城主染了风寒,大约是怕扰了各位兴致吧。”
是陆幸。
唐济楚歪了歪脑袋,想说一句多谢,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枯哑得惊人。
座上一众武林宗师与门派首领,怕是没有几个人肯拿正眼瞧一瞧她。就连师兄,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罢了。
唐济楚恍恍惚惚中听到有人话语里飘来的几句闲话,似乎在说“那个乡野丫头”,有人不认识她,不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有人笑她不知礼数,连基本的场面话都不会说。
直到身后的陆幸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她回头,陆幸那一向似笑非笑的眼眸里此刻却异常沉静坚定。
她感激地冲他笑笑,这才勉强稳住了心神。
余光里,唐济楚忽然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形。那是一个酷似女子的男人,他晃晃手指,便能引动蛊虫,操控人心。
夜宴里的琴曲声飘啊飘的,终于飘飞过院墙,飘到隔壁那深幽的院落里了。
这宅子主人家姓容,早几年随着羯川人外出跑商后便杳无音讯,家里夫人殁了,下人也走得走、散得散,后来这间宅子便被一江湖人盘下了。如今后院种满了槐树,一到夜里,槐树繁茂的枝叶便遮掩住了小院,显得这座院落很有些鬼气森森。
好在此时小院深堂中,亮起了一点火光。
在此枯坐一整日的伏陈,纵然脾气再好,此刻也没了耐性。师妹,师父,以及城主府的一干人等都在等他,而眼前之人动作缓慢从容,对他的急切置若罔闻。
此人已不再年轻,面容姜黄,额头眼尾布满了细细的皱纹。他拈起漆盒里的一枚香丸,便要朝香炉中投去,被伏陈按住了手腕。
这也是ʟᴇxɪ伏陈今日对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前辈,我体质特殊,闻不得香。”
那只手停在香炉上片刻,又缓缓挪移开来。那枚香丸尚还停留在他掌心,被他滴溜溜地转。
两下端详半晌,伏陈还算沉得住气,一直未曾发话。
对面的人忍不住先垂首笑了,掀着眼皮看他,露出眼下鲜明的眼白。
“年轻人,是你先来寻我,如今为何又不发一言?”
伏陈微微弯唇笑了,“我看不然。若非前辈来信引我至此,我何至于困在这里一整日?”
对面的人也笑。
伏陈顿了顿,突兀开口:“你是方惊尘。”
对面的人盘腿坐在席上,闻言也不否认,只是笑着看向另一侧。他没回答他,指着墙边立着的养在室内的小树,说:“白少侠,约莫十多年前,也或许是二十年前吧,记不太清了……当时,也有一人,就坐在我对面,用着与你方才那句话如出一辙的语气,问我,你是方惊尘?那时候,墙角也像这样摆了一棵树。”
伏陈只淡淡问道:“那前辈当年是如何答的?”
他噤了噤鼻子,用手点了点那小树,“当然,此树非彼树,那棵树,早就死了。”
伏陈的目光冷下来,面色不善地盯着眼前之人看。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见伏陈不答,他“嗨”了一声,似在指责他身为年轻人却如此无趣。
“你是方惊尘。”伏陈咬着牙,又重复了一次。
“这世间的许多事,说开了,说明白了反而没意思。不过,若白少侠对我的身份真的如此好奇,那我认下了。”
伏陈不理会他那些旁的话,只问他想知道的,没给方惊尘停顿的机会,紧追不舍地发问:“我父亲的死,与你有关。”
方惊尘摇了摇头,从胸腔里迸出笑来,那玩笑的态度,仿佛死一个人,死两个人,死千千万万个人,在他眼里不过鸿毛委地,不过区区一件小事。
他伸出两只手,先是朝伏陈展示手背,而后是他的手心。
“白少侠,你尽可勘验,我这双手,这一生都未曾杀过一人。”
伏陈绷直了身体,蹙紧了眉头。
“再者说,白少侠,即便到了武盟的盟府,你想指认我是杀害你父的凶手,也总得拿出证据来吧。”
伏陈嘴角的笑意略带讽刺,他说:“若在昨日之前,你说这番话确实能令我打退堂鼓,不过你这话说晚了,有人已与我做成交易,我只要略微付出代价,便能换得你当年杀害我父白十三及储圣楼先尊主的证据。”
“证据?”方惊尘笑声愈发癫狂起来,“白十三可是死在云心城,而我当时仍在蛇川,储圣楼的众人都能替我作证。你有什么证据?你能有什么证据?”
伏陈紧紧抓住衣摆间的衣料,直视着他:“你来此地,不正是为了云中岳和奚问宁么?你要不要猜猜,奚问宁奚前辈,都与我说了些什么?”
“他早年滥杀无辜,酿成大祸,便是我储圣楼也救不了他。他那样的人,他说出口的话,会有人信么?”
伏陈看着他的眼睛,确认方惊尘不似方才的镇定,微微笑道:“证人即便有污点,武盟也不会全然弃之不顾吧?”
“何况,既然方尊主的手从未沾染过旁人的血,又有何可惧?”
方惊尘收敛起笑容。
远处夜宴上的丝弦乐声又跃过院墙靡靡响起,伏陈不自觉地歪了歪头,体内的血脉似乎隐隐灼热起来。
“白少侠若真想知道当年之事,我便给你讲个故事。”
伏陈蜷紧手心,那乐声仍在侵扰他的神志,身体深处开始泛起灼痛。
“大概有二十余年那么久了,那时候我也正是白少侠这般年纪。年少轻狂,总觉得自己是剑挑各路侠士剑客的那个天下第一,我执剑一路闯过去,倒也真混出了些名堂。正是春风得意时,我败了,且败得十分惨淡。”
方惊尘扶着一只腿的膝盖,停顿半晌,又道:“将我击败的那人,你也许听过,他叫韩淇。是蛇川最富盛名的少年剑客。他赢过我后,竟说他与我十分投契,他想结交我这个朋友。我应下了。后来也是他,坐上了储圣楼的头把交椅。你应该知道储圣楼的规矩,那里是武盟也无法管辖之地,想坐上那把交椅,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上一代尊主。”
伏陈目光犹疑,问道:“韩淇杀了那位尊主?”
“是,并且异常顺利。自此他扬名江湖,而我屈居在他之下许多年,我不服气,也不甘心。当日他明明与我说,坐上储圣楼尊主位置的手段太过残忍,他劝我放弃。可到头来,却是他杀了那人,坐上了我日思夜想的位置。”
“所以,你就因为这个想杀了他?”
方惊尘又笑起来,恶鬼一般,眼神明明满是狰狞的恶意,嘴角却掀起来笑得坦然。
“我说了,不是我杀了他。是他,自裁了。”
伏陈掌心的伤口泛起裂痛,他攥紧拳头,一面听方惊尘低语,一面忍受着潮涌而来般的剧痛。
蛊毒又发作了。又是这样紧急的关头。
“那时候,他就像你现在这般,浑身青筋暴起,极力忍受着杀人的渴望。白十三就在他身侧,你猜猜,他是和你现在一样忍耐住了杀意,还是忍耐不住,手持利刃,一刀接着一刀地亲手捅死了他此生挚友,白十三?你猜,那时候白十三身上被他捅了多少刀,他的血……在那道白墙上,溅成了什么模样?”
第68章 蛊杀 方惊尘,是我清醒着要杀你。……
伏陈眉宇间已浮起愠色, 尽管竭力克制,但在对方说到亡父死状时,他的理智就悬在游丝之下。
他忽然明白了, 原来之前那么多次忍耐压抑发作的蛊毒,并不因为自己的忍耐限度有多高,而是因为楚楚在。
如今她不在,一切都变得不可控制起来。
眼前这位仍在喋喋不休地历叙生平痛苦困顿的储圣楼尊主,似乎已经发现了他的异样。那张狞笑着的面容,愈发显得可憎起来。
他想做什么呢?伏陈以仅存的理智猜测。
他似乎对自己参与了杀害白十三这件事毫不避讳,甚至将当时现场发生的一切很盘托出,这说明他根本不害怕他知道真相。
既然目的不是为了掩埋真相, 那就一定是利用真相, 在他身上打主意。
“那年的冬日实在是热闹, 挚友相杀,父子相残。”
“现在,你想知道的我全都告诉你了。你还想知道什么?……韩淇身上的蛊,和你的是不是同一种?”方惊尘从喉咙里发出两声笑, “这件事还重要么?重要的是, 杀了白十三的不是我,是韩淇!如何?这就是你想听到的答案。你想恨却发现根本无人可恨!”
伏陈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 眼眶已充溢着滚烫的红。
“韩淇身上的蛊, 也是你下的?”
“我下的?我不是蛊师,没那么大的能耐。”方惊尘笑言,“只不过有个认识的朋友,帮了我这个小忙。”
说罢,他又笑了笑说:“没想到, 韩淇那样信任我,他恐怕临死前也当我是他的兄弟。”
撑着最后一丝力气,伏陈问:“你既知道这蛊毒的厉害,怎么敢……怎么敢在我面前……”
方惊尘笑笑,那笑容轻蔑极了,准确而言,他从一开始便没将他放在眼里。他拍了拍手,清脆的几声,十几名身着黑甲的护卫自外涌入。
“年轻人,你以为是你等了我一整日?错了,是我一直在等你。”
伏陈的手在颤抖,最后一丝意识被彻底侵吞前,他鼻尖仿佛嗅到一阵香气。淡淡的,自遥远的地方飘来的,他有一瞬间恍惚,以为这里仍旧是乌山上。
只是不知为何,山堂里闯进了这么多只兽物。
猿猴,师妹最恐惧的一种兽物,因它们面部类人,她每次在山间遇到,都要扯着他跑出好远。如今这只猿猴堂而皇之地坐在席上,像人一样地持剑。
这太荒唐了。
伏陈的手终于握住了身侧的伞柄,来不及开伞了,他对这些兽物的忍耐到了极限,径直从伞中抽出了剑刃。
犹如群狼围拢着接近,黑甲护卫将这一间小小的堂屋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的人呢?伏陈已无暇再去思考这个问题。
剑尖只朝着席上那模糊不清的兽物,他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了结这一切。
于襁褓中丧父,四岁时又被祖父转而抱给江湖人抚养。在人生的前十八年里,他想抓住那些人问上一句,为何总是我被抛弃?
可那些人ʟᴇxɪ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一个能支撑他走下去的信念:找出害死白十三的真凶,用他的血来告慰亡灵。仿佛只有完成了这件事,他活着才有意义,才不会被再次抛弃。
伏陈缓缓抬起剑尖,面上是平静温和的笑,只是眼睛早已鲜红,仿佛马上就会流下血泪似的。
“请前辈……赐命与我。”
说罢,那道剑尖已迅疾刺出,他动作利落,甚至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直冲对方咽喉要害刺去。
黑甲护卫在未得到主上同意前,是不会擅自动手的。方惊尘仍然气定神闲,甚至挥挥手,令几个甲卫先行退后。
他则衔起一枚香丸,运力朝他剑尖击去。剑身与他只隔了大概几寸的距离,果然被这蓄满内力的一击打得偏飞,那滚圆的香丸也瞬间在空中爆裂开,顷刻化作一阵香尘,于半空中飘转半晌,又被伏陈再次劈来的剑气斩作一半。
奇怪的是,尽管伏陈如今意识已然模糊,可出招接招的剑式却比以往更加精准。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要迷蒙,却也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要清醒。
猿猴裹着人的衣裳,它的心却仍是野兽的心脏。
他咬紧牙关,眼睛死死盯着方惊尘:“出招!”
“你让我想起来,我年轻时也像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方惊尘一面说着,一面不过只伸出一掌,周身内力凝聚成掌中一团混沌的气团,伏陈的剑尖甫一触到,便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向内吸引拖拽。
他试着引剑回收,可剑尖被那莫名的气流裹挟住,半点都动不得。
“若我此时一声令下,便会有无数江湖中人涌入此地,见证你此刻的罪行。白少侠,你确定还要动手么?”
“就算你不顾及千嶂城,不顾及伏氏的名誉,那你身后的那个小姑娘……你总不会不顾及她吧?”
伏陈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试图咬住嘴唇,牙齿将唇皮咬出血洞来,可依旧抵抗不住那阵战栗。
由她引起的片刻的清醒,也加剧了他的痛苦。伏陈不再试图抽剑离开,反而顺着那力量,气脉沿手臂直贯剑身,于是浑身的力量都倾注在那片锋利的剑刃上。连方惊尘也未曾料到,这个在江湖中岌岌无名的年轻人,在千嶂城根基尚浅的伏氏后人,竟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
方惊尘撤走内力欲回身而避,却被他蓄积的剑气正击中右肩,那一瞬他仿佛被长鞭狠力抽打,然而下一瞬他的剑势却紧紧追来,一刻也不曾放松。
“都愣着做甚?拿下他!”惶急中,方惊尘捂住受伤的右肩,简短喝道,“若有必要,立地诛杀!”
四周围着的黑甲护卫得了命令,这才纷纷竖起刀剑,围了上来。
围攻么?伏陈双目血红,耳边响起单一而高亢的鸣声,他已然听不到任何人的说话声,也听不到身后破空而来的剑声。
全凭那该死的蛊毒,他得以撑到现在。
他手中紧握着那把剑,独身一人站在地心,目光犹如瘆人的空洞。
“哧——”
第一个人的鲜血溅在他脸上时,他尚还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热意。一个人的生命在你手中结束,这怎能不是一件令人灵魂感到瑟缩战栗的事?
然而体内的蛊虫,在闻到鲜血的味道后,竟然倍加兴奋。于是他身体的痛苦便愈发清晰。真的只有一颗蛊虫么?可他分明感到有一万只虫子,在他血肉中磋磨,穿梭,啮咬他的血脉,折断他的骨骼。
这剧烈的疼痛累积起来,烧成透顶的杀意。
与此同时,他的内力也运行地畅通无比,如同一条温热的河,汇向它该去往的地方。
听不到声音,他便本能地提剑去挡来人杀来的刀剑,这种本能有时比殚精竭虑思考的招式还要重力,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借力打力,剑身凝聚的力道很快便震退了击打而来的数道剑光。
身后偶尔也有人偷袭成功,冰冷的剑刃没入身体时又转瞬滚烫起来,然而这些小伤如今已无法奈何他了。与利刃割开皮肤,刺穿皮肉的痛苦相比,蛊毒带来的热痛是滔天灭顶的。
他不知划破了几个人的喉咙,眼下终于不仅是他眼底有血红了,整座堂屋也四处溅着鲜血。
不知不觉间,他仿佛也变成了这山间的兽物,遵循弱肉强食的规则。或者说,他早就默认了这一规则。恣意的杀戮,到最后竟变成那蛊虫的养料,他每杀一人,便觉得那痛苦转变为快意,快意是越积攒越多的,可到最后,竟然又慢慢酿成了痛苦。
只剩下方惊尘了。
或许因为眼前的一切太过出乎意料,方惊尘此时已经蹙紧了眉头。
“储圣楼不受武盟所制,所以你得以逍遥法外,对么?”伏陈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出奇地平静。
“这世间,没有人能审判你,所以你觉得即便我知道了真相,也不能奈何你,是么?”
方惊尘暗自抽出刀刃,护在身前,眸中终于流露出这二十年里都不曾出现过的惶恐。
眼前这青年浑身披挂血色,长发散落着,脸上也凝着血痂,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他人溅在他脸上的。
伏陈抬起一脚踩在那方木案上,漆盒里的香丸被他的动作拂落散了一地,满地滴溜溜地滚着,有的停在了尸体前,有的滚得远些,直滚到月色中去了。
他微微俯身看着他,嘴角竟然微微弯起来,笑道:“我可以告诉你,若我方才是神志不清的,那么我现在便已经全然清醒了。方惊尘,是我清醒着要杀你。”
“为我父亲,也为我无人问津,接连被抛弃的二十年。”
说罢,他双手合抱剑柄,剑身直竖,一刹那刃身光华流转,正是内力充盈之时。
若换作平时,方惊尘也许要暗叹这年轻人内力浑厚,竟连与十几人对招后仍旧不竭不衰,委实后生可畏。可在眼下,纵使是在整座江湖中有名有姓的方惊尘,也要暗自惊恐。
况且,他这起势的剑式令他十分熟悉……双手合抱剑柄,拟作僧人双手合十之礼,这分明是一个熟人的剑招!
他正思索着,伏陈已然不由他再想下去,一剑飞驰而落,直朝他面门扑去。
正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方惊尘顿觉灵台清明,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这是!云……”——
作者有话说:马上还有一更[星星眼]
第69章 血刃 这一次,剑尖指向了唐济楚。……
话只说了半截, 便被伏陈一招狠过一招的剑势打断了。
恍惚间,方惊尘感觉此人并不是白衡镜或是伏陈,而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韩淇。他的剑势同他一样凛冽激进, 他仰望他的武学修为,仰望他因此而得来的一切金光闪闪的荣耀。他妄想窃得他的一切,他的剑,他的储圣楼,他的一切荣耀与名誉。
他的剑犹如秋霜明净,他便让它沾上他挚友的血;他的储圣楼与武盟分庭抗礼,他便让储圣楼只做一条武盟的狗;他拥有一切夸赞与荣耀,他便让他身败名裂。
方惊尘用以抵抗的最后一剑被他轻而易举地反手挑开, 冥冥中又是那个少年, 剑刃冰冷, 直刺入他的喉咙。
二十余年一梦,耀眼金光散尽,只余下海棠花般艳丽倾洒的血雾。
持剑之人又何曾真正快意?不过是痛苦中得到一丝解脱。
白衡镜站在原处,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 确认他是真的死透了。
他浑身似被淹没进血水里般, 有一些地方已经干涸了,还有一些沿着衣角滴滴答答地坠着。
不远处, 唐济楚心神不宁地就要坐不住了。所幸几次都被陆幸安抚住了, 可心底仍旧充斥着不安。
席上觥筹交错, 只有她是个局外人,在一侧旁观他们或欢笑,或痛饮。
离开乌山的这段时间里,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融入这里,融入了这座江湖中, 至少她能与柳七谈笑风生,也能与奢云从南侃到北,就算是陆幸这样从小在须阳世家中长大的公子哥,她也能试着同他交朋友。
然而今夜坐在这里,她才忽然觉得一切都只是错觉罢了。她无论行至何处,皆是身如浮萍之人。即便找到了疑似生身母亲的人,却也令她感到那样的疏离。
仿佛他们都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要往何方去,只有她不知道。想到这,她又无比想念师兄。
乐人捻弦的动作错了一处,发出了一声略显尖锐的乐声。
这本是极寻常不过的事,可接下来却有人蓦然发出一声惊叫。然后随之而来的应和这一声惊ʟᴇxɪ叫而起的,数声来自不同的人的尖叫声。
陆妍如先是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派人过去打探,而后温和笑着安抚众人。
“想是那边客人出了岔子,江湖人吃醉了酒,有几分摩擦是常有的事。”
城主们及长老们却未再说话,谁也不想在这时候出乱子,毕竟今早的乱子已经够这些江湖人嚼上三五年舌根了。
派去查看的人还未曾走出院门,便被门口款步行至的人逼得连连后退。
一声惊叫都吓噎在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惊愕急促的短音。
一路以来,血滴溅了一地,身后有热心好事的江湖人想拦下他,却又被他轻易地提刀挡了回去。直到跨入院中,他提着方惊尘,准确来说,是提着方惊尘的一部分,稳稳地立在众人面前。
众人震惊时,场上竟无一人出声说话。只有乐人的丝弦管乐声仍在响着,再美妙的乐声在此刻也显得分外诡异。
唐济楚缓慢地站起身来,眼神有些涣散。
眼前那个独立在夜色里,提着人头的满身血色的人,是他?
她惶惶地向后看了一眼陆幸,只见陆幸眼中同样满是震惊,两人对视一瞬。
白衡镜微微歪着头,那副样子俨然是没把他们放在眼底了。如俯视蝼蚁般,扫视了一圈,而后他在人群里瞧见了她的身影。
良久的对视,良久的沉默。惊奇的是,场上这些人也都无一阻拦,也随着他的沉默而沉默。
他在她眼中看到的第一丝情绪,是不加掩饰的惊恐。然后是疼惜,无法言说的情愫。
像个犯错的孩子,他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把手中提着的东西藏到身后。然而人就是他杀的,不是在蛊毒牵引下的误杀,是他明明白白地,用剑捅穿了他的喉咙。
不待其他人发难,唐济楚率先跳了出来,手方才把上剑柄,欲拔剑相护时,便听白衡镜喝道:“别动!别过来。”
她愣住了。
“你是何人!胆敢在武盟夜宴里杀人?”陆妍如终于回过神来,重重拍了拍面前的桌案,高声怒斥道。
“来人!”
“不必。陆堂主,我来此并非想要伤人,只是……来送一个人陪你。”
白衡镜淡淡说道。他慢慢朝前走去,与她错身而过的瞬间,她只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在陆妍如略显惊恐的目光里,他把手中的头颅摆在夜宴的首席上。
陆妍如纵然也算江湖中人,可她自幼被捧在金玉堆里,没真杀过人,更没见识过这样直白的残忍血腥。
“你这是何意?”
“陆堂主。容我带着方惊尘方前辈,遥相致意陆盟主。”
“你疯了?”陆妍如维持的那点体面消失殆尽,尖叫着骂道。
“来人,还不快拿下这狂徒!”
唐济楚左右看看,连忙拽出袖口中藏着的那枚印信,将之高举过头顶,厉声道:“我看谁敢?这里是千嶂城地界,要拿人,先问过千嶂城城主的意思。”
陆妍如冷笑一声道:“莫非你也是狂徒的同党?武盟戒律,同党视同罪人,来人……”
她话音未落,但见白衡镜复又举起剑来,这一次,剑尖指向了唐济楚。
唐济楚愣了一瞬,剑尖未及身前,可那剑身倒映而来的冷光,在她心胸处破开了一个口子。冷风簇拥着向身体里涌去,她的心仿佛空了一般,眼见着他持剑一步步靠近。
陆幸在身后低声唤了句“唐济楚”,她没回头,定定地看着白衡镜举着剑,朝她走来。
杀意凝在那些干涸的血迹上,就在不久前,他一定杀了不少人。不止方惊尘,还有别人……
唐济楚不禁朝后小幅度地后退半步。
也正是这细微的半步,落在他眼里,像是清雪落在未愈合的伤口上。
可她很快清醒过来,师兄定然是被人算计了。她怎么会怕他,又怎么能怕他,她分明应该是他想杀人也要在一旁递刀的那个人啊。
剑尖终于距她的咽喉处极近了,她若此时低头,下颌便能蹭到他剑上的血迹。
陆幸在她身后气急败坏地说:“疯了,你们都疯了。”
正是这样近的距离,才让她看清他的神情。没有忏悔,没有恐惧,平静得仿佛毫无波澜,专注地只看着她一个人,就好像这里仍是城主府,在某夜他在灯下满眼眷恋地望她。
剑尖下移,没有犹豫,利落地挑断了他亲自戴在她颈间的银链。
“我与此人自此后毫无干系,你们不要抓错了人。”白衡镜淡淡说道。
唐济楚只觉得那条略有些冰冷的银链自颈边滑落,掉在了哪里?她不清楚,天地仿佛开始不受控制地旋转,他们在天地里,不过是受之摇动的小小蝼蚁。
白衡镜收了剑便朝门外走去,嗓音格外清亮:“我自此门出,有愿与白某一较高下者,尽管跟来,生死自负。”
这是向武盟表忠心的大好时机,余下各城主纷纷跃跃欲试,便要派出自家城中的武者魁首拦下白衡镜。
倒是陆幸此刻还有些理智,侧首吩咐身后的玄剑长老:“拦住他们。”
唐济楚死死地盯住眼前的地砖半晌,这变故太大,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头脑都是懵的。可唯有一点,师兄在这么多人面前断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不是一时情绪发作之语,他是为了不拖累她。
“陆幸,你想造反么?”陆妍如早就气疯了,一把掀翻了眼前的桌案。
陆幸挑着眉头,无所谓地耸耸肩,从前他多怕她啊,如今才发现这位长姐原来也是位欺软怕硬的主儿。
那边玄剑长老已拖住几个飞身欲追白衡镜的江湖人,可若是陆妍如再派出那位金钺长老,场面可就未必好看了。
正僵持间,众人听得檐上几下清脆的拊掌声,循声望去,有人认出了他。
唯见那人身姿洒拓,虽没了年轻时的风采,却也仍旧是武林中,如假包换的天下第一剑客。
云中岳。
第70章 新城主 她才是伏陈
唐济楚站在原地, 怔怔地抬首。接二连三的变故已令她有些反应无能。
师父站在摇曳的灯火之上,身上穿着仍是那件从内里补了许多小补丁的旧衣。面目、身形甚至衣着依旧如昨,可他为何自称云中岳?
她手中的剑鞘再也举不起来了般, 鞘首“铛”一声重重地坠在地上。
“云中岳!十余年过去了,没想到,你还是现身了。”沉默多时的金钺长老终于开口了。
座中不免有像唐济楚一般的年轻侠客,他们从未见过云中岳的真容,经金钺长老的一番话,他们才得以确认,那站在高檐上的中年人,正是当年惊动中州十二城的云中岳。
云中岳俯首在人群中扫视一圈, 目光经过唐济楚时, 只是略一停留, 便很快掠过。
“十余年过去了,没想到,青刀都死了,你还活着, ”云中岳笑吟吟地说, 却连眼神都不屑于分给他片刻。
“你!”金钺长老气结,怒骂道, “你这弑父杀友的小人如今都还活着。我总要先杀了你, 才好再论生死之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 云中岳面上却不见怒意,只微微笑道:“弑父杀友?武盟人道既灭,自有天道定论,还轮不到你这鼠辈嚼舌根。至于你,十余年前我单手便能胜你, 也不知你如今可有长进了?”
说罢,云中岳也不再理会他,只对众人道:“有不怕死的,尽管跟来!”
也留下这么一句,他便旋身飞跃而去。
若唐济楚能再没心没肺一些,此刻怕是要感叹一句,不愧是师徒两个,装的方式都这样相似。
可她俨然没有这样的心情调侃,她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几乎快要支撑不住自己。
场上城主、首领们各自衡量一番。白衡镜虽杀了人,可死的人毕竟是法外之地储圣楼的人,就算抓到了又能如何?然而云中岳不同,抓住他,不但能扬威江湖,还能在武盟面前露一露脸,真是再划算不过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众人也不再去追白衡镜,跑到门口的也被叫了回来。一时间高手如池中锦鲤觅食,争起飞跃,直向云中岳追奔而去。
这倒确实是个热闹的场面,像是在争什么彩头似的。
余下来的人,却又都将目光落到了呆立在地心处的唐济楚身上。
“唐姑娘,方才看你的神情,似乎与那杀人的凶徒认识?”陆妍如乍然开口发问。
唐济楚蓦地转过头去,看了看她。她本该装作不认识他的,那大概是师兄的意思。想让她摆脱一切嫌疑与负累,就连师父,他也ʟᴇxɪ没有与她相认,她知道他们的意思。
“他是我师兄。”唐济楚简短而坚定地回道。
陆妍如轻笑一声:“那么看来……”
“诸位且慢!”从后堂屏风后缓缓走来一人,是叶先生。他捧着一个木盒子,神情冷肃。
“在下乃世代辅佐千嶂城伏氏的叶氏后人,今日有要事,想请诸位大人做个见证。”
陆妍如略一打量叶先生,见其衣着与浑身气质,确实不像野路子冒充。也不怪她这样想,须阳的人,大多都这样看人。
叶先生先是拿出世代传承的文书与令牌,展示给场上众人看。见无人质疑,这才将那盒子高高举起。
“先君于半年前仙逝,我等悲恸之余不免为贼人所蒙骗,错认了少主。如今贼人已远逃,我想是时候迎回我伏氏真正的少主了。劳烦诸位见证,眼前这位唐女侠,才真正流着我千嶂城伏氏的血脉。她才是伏陈。”
唐济楚的眼神彻底木了。
连陆幸都呆在了原地。
场上有人低语私议,有人蹙眉思索,可对于多数人而言,千嶂城的少城主究竟是谁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诸位若不信,可请唐……不,请少城主出示印信。那人虽占据千嶂城城主之位,却始终拿不出印信。这印信一早便由老城主交给了少城主,手持之人便是真正的伏氏后人。”叶先生继续说道。
唐济楚有气无力地举起手看了看,那枚印信静静躺在手心。就在不久之前,上面还残留着师兄的体温。
法戒城住持忽然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然后抬首道:“确是千嶂城印信不错。看来这位女施主,才是千嶂城真正主君了。”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连住持都这样说了,其他人焉有不信的?就连久久沉默的云心城主解芝毓也随之颔首。
唐济楚虽有些疲惫,但仍旧觉察出一丝不对。
那日应酬,解芝毓与这住持明明见过师兄的脸,为何方才他现身时,却不见这两人质疑?
解芝毓笑道:“真是造化弄人,早先我便见这位唐女侠眉目俊秀,天资出众,没想到真是伏氏后人。”
她就算再笨,如今也该想清楚了,这一切都是师兄的安排。她在此刻反驳,对他,对她,都没有任何好处。她若不认下,那杀人凶徒便变成了千嶂城的城主,那就正合了武盟的谋算。
有这二人一前一后,你一言我一语地肯定,其余人也没什么瞎掺和的兴致,纷纷应和着。
陆妍如便是想质疑,也没了话柄,只得咬牙忍下。
可惜方惊尘毕竟是武盟无法管辖之地的储圣楼尊主,她想对唐济楚发难,此刻也被堵住了话头。杀人者是她师兄也好,什么关系都好,唐济楚已摇身一变成了被抢了位置的受害者。
也就是说,她占据了天然的有利位置。就算她有嫌疑,人们也只会先同情她。
然而他们武盟,却又总是听凭人们的声音断狱。
陆妍如从未有哪一刻如同此刻般,深深感到武盟律法如此脆弱。
想是今晚的热闹太多了,已经没人关心明日的武盟论道了,众人都更关心谁能捉到云中岳。
乱摊子全扔给了武盟,方惊尘的头静静落在那,已无人再去纠结他是如何死的。
唐济楚随叶先生回城主府的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快下车的时候,她悄声问他:“师兄那边,想来先生早就打点好了?”
叶先生略一点头,关怀地看了她一眼,说:“唐姑娘,你也不必太过伤怀。小主君……不,现在该称一声白少侠了,他做这一切的目的,你该明白的。至于他本人,我们的人已经跟着过去了,昨夜之事不会再发生。”
“他要去哪儿?”
“这……他并未告知过我。”
唐济楚咬牙道:“待日后他落到我手上……我定要狠狠咬死他。”
叶先生微笑道:“那就有劳小唐城主,连带着我那一份也咬了吧。”
“不过我不明白,他这样胡闹就算了,叶先生你怎么也会答应?”
叶先生揣着袖子,目光淡淡望向远方:“当年……大公子便是这样,老城主不答应他出去四方游历,他便一个人偷溜了出去,我想若是那年老城主不曾阻挠他,而是派人跟从,大公子也不至于一个人孤零零死在外面,连尸骨都遍寻不到,无人去殓。”
“可是他此行未必就一路坦途。”
叶先生摇了摇头,“在千嶂城也未必就是全然的安稳。他想走,我拦不住,若是大公子还在,想来也会放他走。”
唐济楚小心翼翼问道:“您说的大公子,就是白十三白叔叔?”
提到这个名字,叶先生的表情都慈爱许多,说道:“他在江湖中很有名气吧?当年也是纵横江湖的少年侠客呢。”
“那……叶先生可知道,师兄的母亲是何人?”
叶先生顿了顿,似在回想往事,“当时老城主曾给大公子寻过一门亲事,这门亲事可不是一般的姻亲。对面可是当今武盟盟主的亲妹妹,陆言英。”
“陆言英?陆幸的姑母?”
“正是,不过那年还没有陆幸……扯远了。这门亲事最后也没成,大公子极力抗拒,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他离开了千嶂城。几年后,他与一江湖女子生下了小主君,那女子把小主君留在身边抚养了近两年,后来……大公子身亡,她便把孩子送了回来。”
“原来如此,没想到师兄身世竟如此曲折。怪不得,他从小便觉得自己是别人不要的孩子。”
叶先生诧异地看了一眼唐济楚,问道:“小主君竟然这样觉着?我倒是从未想过……那年千嶂城群狼环伺,老城主以为他年纪尚幼,留在城里恐遭波及,便又将他抱到……抱到了云大侠处。”
唐济楚捕捉到他话里不寻常之处,登时坐直了身子:“所以,你们都知道我师父便是云中岳?”
“小主君也不知道。”
她这才又坐了回去,还好不是师兄伙同他们一起瞒着自己,否则账上还要记他一笔。
“我虽气恼师父隐瞒,可如今……我也十分担心师父安危,叶先生,能否……”
叶先生是何等善解人意之人,当即朝她安抚地点点头:“你放心,我也遣了人跟随云大侠。不过唐姑娘实在是多虑了,你年纪小,尚且不知道云大侠当年的威名。场上这些沽名钓誉之徒,没有几个能真正近他的身。”
“没想到这老头说得都是实话,我还以为……他是吹牛呢。”
叶先生笑道:“他是天下第一,你们两个便是天下第一的徒弟。你以为那方惊尘是什么平庸之辈?当年蛇川问剑,他也是那一辈中的顶尖剑客。可你看,还不是败在了小主君手中,叫人取了首级。”
唐济楚讪讪一笑,又听他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唐姑娘要尽快适应,承担一位城主所要承担的所有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