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野心 往往被逼上绝路的人,更易生出勇……
职责?什么职责?
唐济楚两眼一抹黑, 就被推上这个位置,不止她一人觉得草率而荒唐。可只要伏氏的威信还在,千嶂城的百姓便总会接受这位阴差阳错“归位”的少城主。
城主府的人仿佛一早便被知会过, 对这个结果丝毫没有讶异惊愕。
第二日一早,首个登门拜访的,却是令她深感意外之人。
与初次见面不同,解芝毓那层倨傲的、目下无人的外壳仿佛被剥去了。她这样审时度势的人,能露出这样温和的面容,想来是有事相求。
两人寒暄几句,她果然先发制人,开口道:“昨夜重重变故, 不知伏城主作何感想?”
唐济楚心道伏城主作何感想, 我师兄怎么想我怎么知道?
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 解芝毓口中的伏城主所指的人是她。
斟酌了半晌,唐济楚谨慎地道:“不知解城主所指的变故是什么?”
“方惊尘被杀,云中岳现身……还有就是,唐姑娘的真实身份。少城主恐怕不知道, 千嶂城已然满城风雨, 街头巷尾都在传唐姑娘的事迹。”
撇去那些闲话不提,唐济楚总觉得她在套自己的话, 问她作何感想?难道她有感想就能改变这一切?
她笑笑, 说:“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解城主。”
对方轻轻颔首, 示意她继续说。
“解城主,可是得过眼疾?”
解芝毓皱皱眉头,唇角的笑容有ʟᴇxɪ些僵,一副为难的模样:“为何这样问?”
“昨夜,您难道没认出那个拎着方惊尘头颅的人?”
解芝毓果然是老江湖, 闻言反而坦然地笑道:“少城主,有话不妨直说。”
唐济楚的脸上却没有笑,“同样的话,我也奉还给解城主,您有话不妨同我直说。”
“我认出来了。”解芝毓直白地答,“我知道陆妍如并不认识他,所以我没有说,也不会说。”
“你没说的原因,却不像是发善心啊,解姐姐。”
唐济楚还不知道,像她们这样的“大人物”,说话通通要打官腔,如她这般姐姐妹妹相称的,是要被人背后笑话的。
解芝毓没露出讥讽的神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猜你是想彻底倒戈,反咬武盟。”
若不是解芝毓今日主动来见,她也不会确认这一点。
让她决意倒戈一击的,会是什么原因呢?她回想昨日发生的一切,唯有一件事能牵扯到她解芝毓——楼万声自裁后,在地上留下的血书。
看来那消息不仅传出去了,而且还传到了千嶂城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有人听过后置身事外,隔岸观火,也有的人,诸如解芝毓之辈,摇动的心境终于被这则消息戳中了痛处。
这个摇动她心境的人究竟是谁?
她想起那地上殷红的血迹:殉道者,白十三,韩淇,苏简。
白十三她已经了解,韩淇似乎是储圣楼的人,就只剩下苏简,当年的云心剑圣。
“我没猜错的话,解城主你,也有一段苦大仇深的故事。”
解芝毓失笑,用手揉了揉额角,无奈道:“你哪来这么多的词。”
“不过……苦大仇深倒也贴切。像我们这样多年红尘中打滚的江湖人,谁能没几段过往呢?就连少城主你,一日之间,不也经历了这么多事了么?”
唐济楚见她又把话头朝自己身上牵,连忙道:“那个人,苏简,你与他有旧,对么?”
“不敢称有旧,他对我有恩。”
“这份恩情大到,你愿意为了他倒戈?”
解芝毓抿了口热茶,唐济楚正心焦,等不及她喝完这口茶便道:“他救了你的命?”
“算是吧。故人已逝,我不愿在此多言。少城主,我也不再与你兜圈子了,我知道你的目的,你想扳倒武盟。”
唐济楚闻言反倒愣了一下。从昨夜到现在,她不曾闭过一刻眼,一会儿想师兄不知远走到了哪里,一会儿想师父那里不知如何了,沉静下来后,她又想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上一次问她这个问题的还是奢云。
她忽然觉得那些远走江湖、纵情山水的想法已太过不切实际。她现在只想找回师兄,护住他。
“解城主真是高估我了。您先前瞧我的眼神还是瞧一个乡野丫头的眼神,怎么这么快便又觉得,我有扳倒武盟的勇气?”
她看向解芝毓,对方笑着摇了摇头,像是长辈听到后辈的幼稚之语,自然流露出的那种无心的笑。
“有些人的勇气,可不是深思熟虑后才生出的。往往被逼上绝路的人,更易生出勇气与野心,就像你现在。”
唐济楚定定看她。
“我被逼上绝路?”
解芝毓笑着反问:“难道不是?”
“你以为派人一路护着他,他便能安全无虞了?你以为,陆妍如背后的人,会不晓得他的真实身份?说到底,陆妍如也不过是枚先行的棋子,她是个蠢货,却不妨碍她背后全是削尖了脑袋的精明人。”
“你的意思是,我师兄现在很危险?”
她说这话时,眉毛微微蹙起,大概是长得格外白皙可爱,连解芝毓这种一向没什么耐心的人,都缓下语气与她慢慢解释。
“武盟的人,不会放过他。而你,到现在还没看清局势么?掌握权柄的人,才能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这道理我是用人命换得的,少城主,唐姑娘,望你仔细考虑。”
是了,她说得对。眼下师父失踪,师兄远走,她若是继续如此六神无主,那便谁都护不住。
“解城主和我说这些的目的,恐怕也是有求于我。”
解芝毓坦然颔首。“这世上本就没有纯粹的善意,我对你好,便是期望着你能回报我一二,不是么?长话短说,你我的目的既然都是想扳倒武盟,便不免要结盟,抱团取暖,互通有无。”
唐济楚却仍是犹疑,警惕地看她说:“你要我怎么做?”
“打蛇打七寸,想扳倒陆厥仁,得先知道他的软肋是什么。据我对他的了解,此人冷酷无情,对待妻子、亲人亦如是。可世人只知道他温厚宽仁,只会被他那副假面所惑。也正因为世人对他有此误解,才会让他安安稳稳地坐在那位置上这么多年。”
唐济楚瞬间便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接道:“也就是说,只要撕破他的伪装,便能让武盟人心离散,让他彻底失势?”
解芝毓没有肯定她的话,却难得地温和道:“可身败名裂对他而言,不过是破皮流血的伤害,这是我们要达成的第一步。然而真正能让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还是要彻底叫须阳那几大世家都翻不了身。”
她只觉得额头隐隐作痛。然而却在这沉默的间隙,她想起陆幸之前说过的话。
武盟先前对师兄接连出手,是因为须阳连年天灾,佃田欠收。而武盟的根基,说穿了也是靠这些佃户的粮仓供养着,说好听点他们是武者联盟,说难听点便是乡中地主摇身一变。没了田粮,也便没了赖以生存的饭碗。
到那时,难道武盟还要向天下侠客征收武者税么?
“让他们翻不了身……或许他们早就摇摇欲坠了呢?”唐济楚低声说道。
这话还是落到了解芝毓耳中,她只轻轻一笑。
“看来少城主早有了成算。风闻千嶂城这几月都不太平,少城主不妨静下来细想想,到底是谁明里暗里地想占据千嶂城?”
“他们想要这条商路。”
解芝毓笑道:“你确实比陆妍如聪明许多。”
唐济楚沉吟半晌,面上忽然浮现起淡淡的笑来,她转眼看向解芝毓。
不知为何,解芝毓觉得她的面容神色仿佛与方才截然不同了。
“好。我答应解城主,你我共谋,扳倒陆厥仁。”
少女眼底的烈火烧成一望无际的野原,尽管还带着些许的畏惧,可那目光是不加掩饰的坚定。
“他不就是想要这条商路么?好,我成全他,我要让他有来无回。”唐济楚道。
人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往往也会变成诱饵。这是师父在她七岁那年教会她的,她被师父的一颗蜜饯果子诱惑,却被师父早设下的陷阱绊倒,膝盖磕出一大块血疤。她痛得趴在地上放声大哭,师父却在一边笑得流眼泪。最后是师兄把她打横抱走,之后的一个月里,师兄气得一句话都没和师父说。
可见人想得到诱饵里的东西,总是要付出一番代价。
“不过,我也有条件。”唐济楚道。
“什么条件?”
“我要为我云中岳洗冤。”
这话倒是出乎解芝毓的意料。她昨夜看她神情,只以为她是为自己师兄之事感到伤怀,却不想她和云中岳也有干系。
“若真有那么一日,你我扳倒了陆厥仁,莫说替云中岳洗冤,你就是再为他盖上几座活人祠,又有谁敢置喙?”
解芝毓见她不再说话,又提出将自己身边的弟子送来护卫她左右。
“你如今身侧虽有暗卫,却未必就能保证你安全。我这弟子,怎么也算是武林新秀中的魁首,不如就让她留在你身侧。”
唐济楚想起当时她来到师兄身边的契机,也是那安老爷受齐霖所托,把她暗插在师兄身边的。可惜还没等他们有什么动作,齐霖便先叫人暗算了。
这护卫,真能收么?
她正犹豫间,听见下人通传,说是陆小公子来见。
第72章 假联姻 你这是在……与我议亲?……
早前陆幸三天两头地过来, 城主府门口的人都当他是熟人了。偶尔也默许他未经通传便入得府内。
陆幸大步流星走过来的时候,唐济楚恍惚了一下。他先看见一侧坐着的解芝毓,然后才看了看她。
见唐济楚神情不至于萎靡, 反倒小脸满面红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陆小公子?”
先开口疑惑发问的是解芝毓。
陆幸装模作样地和两人见礼,冷不丁这么正经,唐济楚总觉得不太自在。手心出了点汗,她不自觉地用手蹭了蹭膝盖。
“本是为了先来恭喜小……少城主的,没想到竟然让解前辈抢了先。”
陆幸扬唇一笑,还是往日艳丽风流ʟᴇxɪ的模样。
瞧他们俩的样子,似已是旧相识。解芝毓对他态度也还算不错, 至少比起第一次见唐济楚时的神情和煦多了。
“我与伏少城主十分投契, 又兼都是女子, 自然聊得来。既然陆小公子有事前来,那我也不便再叨扰了。少城主,我提的那件事,还望你多加考虑。”
留下这句话, 解芝毓朝两人微笑着点点头, 转身离开了。
待她走远了,陆幸才凑过来好奇问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我为什么告诉你?”
陆幸“嗳”了一声, 拍了拍她手臂, 很熟的样子。“之前你师兄可是把你托付……呃, 他托我照顾你的。”
唐济楚笑了一声说:“他的话我都不听,我会听你的?再说了,你没听他那时候说什么?他与我之后再无干系!”
说到这里,她又窜起了一股无名火,狠狠拍掉他的手。
“你这么聪明, 会猜不到那是他故意说的?他不那样说,你现在早蹲盟府大牢去了,还能在这跟我犟嘴?”
唐济楚不说话了。
他反倒感到庆幸。本以为她会意志消沉许久,没想到她如此干脆直率,并未沉沦于悲伤之中。
窗外寒鸦踏枝,扑簌簌抖落一片残雪。唐济楚朝窗子一尺高的间隙望去,这才发现昨夜的初雪已然停了,唯余天地间一派清寒。
陆幸所幸将火盆挪得离她近些,而后绕到后面,把窗子支得更高,叫她能看清窗外的雪色。
“陆幸,你也觉得我不该怪他,是吗?”唐济楚淡淡道。
陆幸连忙摇头,“你当然可以怪他,一声不发就擅作主张。而且一身血淋淋地突然出现,别说是你了,我也被他吓了一跳!你师兄怎么那么有主意啊?”
“不过,他杀方惊尘这件事,我也觉得奇怪……师兄虽然一心想找出当年的杀人凶手,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也不至于当场暴起杀人……我怀疑……”
“蛊毒?”
唐济楚略一皱眉,“你怎么知道?”
陆幸咳了咳,一脸讪讪道:“之前我们聊过……”
唐济楚歪着头,冷脸盯着他看。
“好好,这件事咱们日后再聊。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她这样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放下手,低声道:“在知道你是什么打算前,我是不会告诉你我的打算的。”
“那若是我告诉你,我要让陆厥仁身败名裂呢?”
唐济楚不知道山下人是不是都这样称呼自己老子的,但见他神情,也能感受到陆幸对其父彻骨的恨。
“为什么?”
“他害死我母亲。”陆幸第一次露出那样的表情。满是滔天恨意的,愤然的神色。
“他害死你母亲,你只是想让他身败名裂?”唐济楚反问道。
陆幸讶异地朝她看来。
“我要是你,便定要他偿命。”
陆幸一时间也有些迷茫。他恨了这么多年,直到彻底脱离须阳,都从未真正想过让陆厥仁死,可不知怎的,在听到唐济楚那句“偿命”后,他心底也燃起了一丝火苗似的。杀心似焚,一旦着起了些微的苗头,便再不可控制。
他垂了垂脑袋,却没回她的话。
“你若是没有十足坚定,便不必与我同路。”唐济楚道。
“你想如何?”
“有个问题,我想了许久。羯川的客商,黄虎帮的四当家,还有奢云,他们接二连三地被害,先前我还一直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可自从上次你说,武盟想要的,是整座千嶂城,我便想明白了。”
火星从盆中顺风飘了几粒出来,而后又乍然在空中熄灭。
唐济楚没看他,目光只落在那炭上忽明忽暗的灰火上,说:“他想要的是钱。他的根基命脉都在须阳,就算得到千嶂城他也不会将武盟迁到这来的,他这样费尽心机,无非是想从商路上牟利。那我们只需将这条商路作为诱饵,引他上钩不就成了?”
“他是何等乖觉机警之人,小楚,他未必就会上钩。”
她笑了笑,叹了口气道:“再聪明的人也会犯错。再说,他如今正是心火欲焚之时,就算他有所怀疑,也会将错就错,试上一试的。”
“唯今之计,是要想个办法让他相信,我愿意把这条牟利万金的商路拱手让与他。”
陆幸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唐济楚咬着指头想了半天,他就呆呆地看着,眼中似只有那双水红莹润的唇。半晌后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疯了,好端端的,盯着人家嘴唇看做什么?像个登徒子。
“你想不想看一出戏?比如像……黄虎帮袭扰千嶂城,千嶂城城主不敌,反投靠武盟……少城主愿献上商路,条件是盟主陆厥仁愿加入商帮联会。”
说罢,她勾勾唇角,面有得色。转头看向陆幸,却见他一副痴痴的模样,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听到了没有?”
“听见了……可,他可不是轻易上钩的人。”
“那若是我提出用更稳定的关系巩固我们之间的联盟呢?”
陆幸愣了一下,问:“什么关系?”
“姻亲关系。”
陆幸当即从椅上跳了起来,立在地上,她还是头一回看见他如此慌张的样子。
“哪……哪、哪门子姻亲?”
“不是有现成的吗?你啊……你不愿意的话,我记得你上面还有个兄长,他成婚了没有?”唐济楚一脸真挚地问。
陆幸仿佛听到了什么惊悚的消息,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半天过去,他才结结巴巴地回:“小楚,你这是在……与我议亲?”
说是惊愕,实则春风满面,嘴边的笑遮掩不住。
唐济楚瞪了他一眼,嗔怪道:“你在想什么?自然是假成亲,此事过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不过你若觉得此事有损你的清誉,那……”
“没有,没有。我愿意。”陆幸勉力维持肃容,开心不过片刻又愁眉苦脸起来,“可你师兄那边,我要如何交代?”
她噤了噤鼻子,赌气道:“他不是喜欢一意孤行么?那我也任性一次让他瞧瞧。”
陆幸点头应下了,不一会儿又说:“你师兄不会记仇吧?他连方惊尘都杀得……我怕是打不过他啊。”
“怕什么,有我在。再说了,他这都失踪一整天了,也没回封信给我。”
陆幸此刻哪还听得进去她的话,脚下轻飘飘的,连声问道:“那我要如何做?我去找长姐……不,我干脆直接去信一封,向陆厥仁提我们的婚事。”
唐济楚终于觉察到此人的异样之处。明明先前那副“我只是有点看得上你”的样子都摆在脸上了,如今怎么一副情根深种的表情?
“你着什么急?眼下我才刚在众人面前露过脸,千嶂城还有多少百姓没听说这消息呢。你现在行动也太早了些……等到黄虎帮的人过来,我们再行事不迟。”
陆幸稍稍冷静下来,又坐到了一旁,偷眼瞄了瞄她说:“我们能等,你师兄可能等?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她略一沉吟,犹豫片刻后,决定向他说出实情:“其实昨夜,奚问宁奚前辈已随着师兄离开。你可否听过储圣楼的传闻?按他们的规矩,师兄杀了方惊尘,那他便是储圣楼下一任尊主。”
“所以你担心他,却又没那么担心他?”
陆幸这番话里有矛盾,但她能听懂,于是她点了点头。
“有时候,这江湖间最不安全的地方,也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
***
师兄的消息,是在一个月传回来的。此时千嶂城已是深冬,城主府庭院内积了厚厚一层雪。府中下人人手不够,唐济楚便亲自戴了手衣,一手操着铲子,深一下浅一下地除雪。
一时天地间举目皆白,唐济楚揉了揉被雪色刺痛的眼睛,缓了一会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咯吱咯吱”踩雪的细响。
是叶先生,他面露喜色,冒雪而来。
“小唐城主,白少侠那边有消息了。”
唐济楚愣了愣,手中铁铲骤然落地,然而落在雪堆里,一点声响都没发出。
“与咱们设想的一样,白少侠果真……果真料理了那几个储圣楼茬子,如今已坐上他们尊主的位置了。”
尽管这一天她早有预料,可真听到这消息时,她还是心念振起,久久不能平静。
师兄想做的事,她大概已经猜到了。
可她想做的事,他能猜到么?
第73章 来信 偶尔也念念我。
武盟论道大会已结束半月有余, 可偏赶上深冬大雪,千嶂城南北要路不通,武盟一行人也困在此地, 动弹不得。就连师父那边,线报上亦是说江湖高手们困于大雪,因为这场ʟᴇxɪ大雪,有人连追云中岳三日三夜都未曾削掉他一根毫毛。
而陆幸那边,他躲陆妍如躲了许久,他对陆妍如的恐惧甚至超过了对他亲爹的恐惧。叫起陆厥仁一口一个大名,毫不忌讳,叫起陆妍如却恭恭敬敬称一声长姐。
也是托陆妍如的福, 陆幸很是安分了一阵子, 没来寻她。这些日子唐济楚整日在书房里处理庶务, 其实事务并不繁杂,有叶先生和他学生帮衬着,她这城主算是当得轻松。好在伏氏一脉单传,也没那些七七八八的亲戚, 城中势力在此之前又被伏陈打压过, 如今端上她书案的消息,也只有哪家官驿被大雪压塌了屋脊, 或是哪条官道积雪难融, 请求支援的。
叶先生教过她几次, 如此批复文书的工作于她而言便也不算难。学过几回上手了,于是其他文书也能举一反三,几番下来倒也算得心应手。
这日叶先生如往常般前来送文书卷案,却不同以往,进门时先微微笑着与她寒暄。
唐济楚初时还没察觉到不对, 直到叶先生轻轻把那沓信放在她面前。
她只略扫了一眼,便笑道:“先生别急,我这里还……”
叶先生没说话,只是沉默示意她拆开看看。
火盆离她有些远,她的手冻得有些僵。摊开手,朝手心呵了口气,又搓了搓手背,她这才取过那几封信来看。
信封上没有署名,一角落着一个奇怪的标志,似是印章印上去的,一条蛇的形状。
唐济楚皱了皱眉。下战书?还是哪家城主的密函?
她又抬头看了看叶先生,对方以为她明白,于是点了点头。
唐济楚一头雾水,拆了那信封,淡淡的木叶气息混着墨水的难言味道涌入鼻腔。
这大概是这一沓信中,最晚寄来的。
唐济楚自小便有个毛病,无论是读书或是读信,第一遍读时总是大脑放空,仿佛那些墨字只是从眼前流过一般,流经眼睛,又流回纸页上。
她就这样粗略地扫了一遍,写了什么全然不记得,只发觉这字迹无比的熟悉。甚至不需思考,那个人的字迹刻在心上了似的。
信的前半段详细记录了蛇川内部势力的运转规则,后面才是他的一两句体贴寒暄之语。
“千嶂城雪霁时乃最为严寒刻骨之时,切记添衣保暖,不可轻忽。”
“雪后路滑,用轻功时务必小心为上。”
唐济楚面无表情地看完整张信,朝桌上一扣,这才发现背面还有几个字。
若不是她心底有气,故意扣下这封信,恐怕她还发现不了这背面的字。
他问:楚楚,还在生气吗?
她几乎能听到他那副可怜巴巴的语气。每次犯了错他就会这样,还当她是八岁孩子?还吃他这套吗?
唐济楚举着笔,便要把那行字彻底涂黑,眼不见心为净。可笔落下去,只涂在“楚”字上,她便已经舍不得再继续涂了。
搁下笔,她又拆开第二封。这封信大概是他刚到蛇川时所写,字迹凌乱,有数处涂改。
信的前半段半含半吐地叙述了当日在那深院之中发生的一切。就如她所猜测的那般,那日他是因蛊毒发作才暴起杀人的,可方惊尘死得不亏,当年谋害白十三的便有他一份。
不过信中还提到一人,韩淇。他说当日韩淇虽是自裁,最终却是方惊尘渔翁得利,取代他坐上储圣楼尊主之位。昔日储圣楼的韩淇旧部,早被方惊尘一一驱逐散尽,奚问宁便是其中之一。
可奚问宁后来却是被武盟所拘,一干罪名子虚乌有,结合方惊尘当日言行,他想大概是武盟早已控制了方惊尘。十余年过去,方惊尘羽翼渐丰,于是陆厥仁便意欲除掉这个最大的威胁。
唐济楚还举着那支笔,笔杆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在那纸面上。
她忽然想起,之前陆幸说过,青刀长老楼万声想与他合作击杀方惊尘之事。如此一来,便都说得通了。
数条人命,均指向陆厥仁一人。
虽然她早有猜测,可真触及到真相一角时,却又感到世事如此荒诞。
她往下继续看去,第二封信后面是他的自述。
“我一切都好,勿念。”
却又像不甘心似的,一滴浓墨之上,又附了他的另一句话。
“偶尔也念念我。”
唐济楚不由嗤笑出声,哼了哼,一时间想把这信纸揉成一团。手指拢起来,攥成拳头,最终又缓缓地松开来。
她把信纸背过去,果然在背面,她又看到他的一句话。
“楚楚,别忘了我。”
唐济楚鼻尖一酸,嘴却朝下撇着,又动手拆开最后一封信,也是他那时寄来的第一封信。
或许是情况危急,在路上所写,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对不起。”
连署名都没有。唯一能令她认出是他的,只有那印在她心底,此生难以磨灭的熟悉字迹。
她把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没有旁的字了,背面也没有。顿时又感到灰心丧气。
都写信了,为什么不干脆多写几个字呢?
叶先生看她的神情变化,大概也猜出了这几封信的寄信人,问道:“可是……白少侠来信?”
唐济楚犹豫了一下,没把那信交给他。叶先生见状心底也明白原因,没好意思朝她要。
“师兄来信,说了他在那边的情况,一切安好,先生勿忧。”
叶先生点了点头,说:“如此我便不担心了,我们虽相处得短,可我知道那孩子应付得来。不过,蛇川那边势力林立,到底不像咱们千嶂城干净,咱们这清净那也是因着老城主去世前都收拾过了,小唐城主,你看要不还是给他去封信,关怀一下?”
唐济楚明白叶先生职责所在,关心白衡镜理所当然,可她心头还有气,何况她还占着理呢,如何能现在就给他台阶下?
“我看还是叶先生去信合适。”她推脱道。
“以我身份给他去信,难免不叫人怀疑。可小唐城主不同,就算没有日前的乌龙事件,你与他,一个千嶂城主,一个储圣楼尊主,公事往来,有何不可?你若担心会泄密,咱们派人一路秘密护送便好。”
叶先生把她的话两头堵,她没办法,只好取来信纸,提笔欲书。
琢磨了许久,却迟迟无法落笔。她太久没写过信,以往也只给师父写过信,要如何与他寒暄呢?她心底有个结,没打开前,她还不想与他太过热络。
只好将叶先生的原话写了上去。没有旁的话了,尽管她想问的,想说的有太多,可临纸凝睇半晌,她一句也没写上去。
封起来交给叶先生,他拿在手中反复打量几次,试探着问她:“此去蛇川山高水长,送一封信不容易,你真的不再多写几句了?”
她心硬的时候比谁都硬,扬着下巴,镇定地说:“就这些。”
然而叶先生一走,陆幸来的时候,却见唐济楚在院中上蹿下跳,没个消停。
“以为你在这位置上坐到现在,总能稳重些,没想到才几天过去你就开始原形毕露了。”陆幸慢悠悠走过来,笑道。
她见他来了,这才停止挥拳。她脸上红润盈光,额头沾着细汗,见他过来才用锦帕随意擦了擦。
“怎么,你姐不追杀你了?你又活过来了?还有闲心在这和我贫嘴。”
陆幸得意地笑了一声,一壶酒拎上桌。“据可靠消息,她马上就要回须阳了。”
“她回须阳你这么开心?”
“我开心可不是为了这个。等她回去,咱们的计划便能如数施行了啊。”
唐济楚拢了拢身上的衣襟,脸颊上还冒着热气,回道:“那可不一定,万一陆盟主一心认定是咱们合起伙来蒙他,那不就前功尽弃了?要我说,你不如和陆妍如一同回去,还能争取他的几分信任。”
陆幸真的沉默下来,仔细思考了半天,说不行。
“不回去顶多是失了信任,回去说不好丢的便是小命了。不过你也不必忧心,他如今是火烧眉毛,须阳那些世家已动了易主的心思,如今朝他抛出条件,他就算察觉出不对,也会赌上一赌的。”
唐济楚狐疑看他,“真的?”
陆幸微微一笑,说:“你若是不信,那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回须阳送命了。”
“算了,信你一次。等这场雪停,黄虎帮的人便会出动。咱们的计划,也该开始了。”
陆幸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小楚,我还是有个问题。你究竟是如何同他们这群人联系上的?据我所知,黄虎帮常年游荡在云心与法戒城交界。”
唐济楚笑得自然,顺口回ʟᴇxɪ道:“匪帮自然是逐利而行,千嶂城这一年捞了这许多油水,令他们心向往之,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
陆幸轻轻应了一声,但见她的笑容明媚灿烂,他却总觉得,她比起以前分明有哪里不同了。
第74章 假戏 我要成婚了
千嶂城第一场雪霁后, 恰是万里晴朗,雾散云消的好日子。也正如师兄信上所说,这一日比下雪的那些日子还要冷些。
唐济楚身上罩着厚厚的绒袄, 领边一圈雪白狐裘绒,坐在院里,呵着手等郑黎烤好了红薯给自己吃。
檐边忽地扑棱棱飞落一地积雪,两人抬头向上望去,只见一人戴着斗笠,不知何时来的,叉着腰站在檐边,直直看着两人。
唐济楚一见此人, 立马从矮凳上跳了起来, 嘴巴哆哆嗦嗦唤出一声:“师……”
又被郑黎扯住手腕, 跌坐了回去。
从火底炭中刚取出来的红薯,周身乌黑,郑黎用帕子托着,小心翼翼揭开一点红薯皮。外面的那层焦皮烤得脆了, 轻轻一剥便露出里面鸭蛋黄色的红薯瓤, 滚烫地冒着香气。
唐济楚一面被这朴实而香甜的红薯吸引,一面却也挂心檐下那人, 不住地抬头望着。
郑黎却不管那些, 将红薯皮略微朝外褪了去, 拱出里面软糯的瓤,朝她嘴边喂去。
“你们两个倒很惬意。”檐上之人静静看了许久,无奈叹口气,从檐上提气跃下。
唐济楚被喂了满口红薯,烫得直哈气, 看着师父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倒也不客气,从火堆里兀自又拨出一只,也不嫌烫,隔着袖子抓在手里。
“人活得再苦,不也总得想着苦中作乐才是么?”郑黎笑着答道。
师父不答,剥开红薯皮,大口咬下去,那张嘴仿佛感受不到烫似的,一口下去半个红薯没了。
唐济楚眼睛滴溜溜地转,犹疑地问他:“师父,这段日子你没受伤吧?”
云中岳的嘴巴鼻子都在冒白气,上下看了她一眼,说:“算你个小没良心的还算有点良心。”
她到底是有良心还是没有良心?
“伤倒是没受,只是这段时日一直躲躲闪闪,倒真像是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云中岳晃了晃脖子,骨节嘎吱嘎吱乱响。
唐济楚这才意识到,师父其实早就不再年轻。
“这些江湖毛头小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连我的影都没追到,遑论捉住我。下场大雪,我一回头,一个人影都没了。我在故雪祠候了几日,躲在柳七那小子那呆了几天,便就回来了。”
郑黎轻笑了一声说:“看来十二城的城主,下的筹码还是不够大,若赏金万两,我不信你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你快盼我点好吧。”这是云中岳第一次呛她,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小镜那孩子不知如何了,不过看小楚这样子,估摸是没什么性命之虞了。他们蛇川人是很奇怪,旧主被杀,反倒忠于新主。”
唐济楚说:“他来信给我,说一切都好。”
“我那时只想着,十三不能白白地死,想叫他的亲生儿子替他讨回公道。不想这么些年过去了,陆厥仁比过去还要奸猾。”郑黎垂眸淡淡道,“云大哥,他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若说他心底一点光火也无,那是假话,可听她这样说了,云中岳心里亦是不忍。到底是他爹害苦了她,这辈子算是他欠她的。
“天底下你对不住我,我对不住你的事儿多了,哪能一样一样计算?罢了,待日后再……”
当着唐济楚的面,他赧于多言,红薯热热地拱着手心,他知道与郑黎间彼此什么都明白。
“对了,我决定成婚了。”唐济楚趁人发懵的片刻,补充了一句,“和陆幸。”
云中岳手里的红薯登时掉了,落在雪地里,连声响都没有。他心底却像砸落一块巨石,扑通一声。
她早和郑黎商量过,因此郑大当家此刻很镇定,且还有闲心观赏云中岳的神情。
“什么时候的事?”云中岳惊愕地看着她,“婚姻大事,岂能你自己决定?自古有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
提到父母之命,他又转头看了看郑黎,只见对方气定神闲,丝毫没有震惊的模样。
“你就定下来了?那……小镜怎么办?”
提到白衡镜,她的面色这才不自在起来,低声道:“自然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云中岳急了,在原地热锅蚂蚁似的转了几圈,抬头对唐济楚郑重道:“小楚,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可不能做那负心之人……小镜他可是,对你死心塌地的……”
多余的话他也不好意思说,但见唐济楚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模样,顿时感到灰心。
郑黎瞧他这副样子,终于憋不住乐了起来,调侃道:“你这老头,怎么经不起玩笑呢?”
唐济楚当即便把事情由来一五一十讲与他听。
可话虽如此,瞧云中岳的表情,也是不甚赞同的。
“在困局中兵行险着未为不可,可是……你不行。陆厥仁心狠手辣,若到时真要反扑……郑大当家,你不是没经历过。小楚还小,我不同意叫她去犯险。”
郑黎只道:“当年我只身出关,也不过十八岁。后来在江湖上与白十三不打不相识,他也不过二十出头,就算是你,愣头青提着剑四处游走之时,难道有人说过你太过年轻么?”
唐济楚顺着她的话头道:“眼下正是扳倒陆厥仁的绝佳时刻,若明年须阳果真起死回生,这样的机会便不会再有。所谓趁他病,要他命,正是这个道理。”
郑黎搭腔道:“我原本也是不放心,但……陆家那小子说得对,陆厥仁如今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或许咱们真有几分胜算。”
云中岳这才沉默下来,半晌默默无语。
最后拍了怕脑门,叹口气道:“好。”
未及半月,黄虎帮便声势浩荡地徘徊在千嶂城外。早前叛乱倒戈的柯繁青早被师兄秘密换了人,如今只隶属于城主府的那支卫队连夜枕戈待旦,驻守城外,
令城中百姓深感意外的是,黄虎帮的人打的旗号,竟是为他们四当家鸣冤。此时城内才惊起层出不穷的风言风语,而市井间流传最广的传闻,便是狐鬼妖仙杀人那一类。
洗绿台那案子沉寂许久,终于又在这个冬日激起千层浪。
唐济楚彼时正站在城墙上,远望城外远处迭起耸立的山脊。黄虎帮的人扎的寨子不算远,只要细心往远处瞧,便能望见那山坳里,一点冒尖的旗帜。
据斥候来报,他们已在此驻扎月余,不过一直没有动作,似乎在等待什么。
何绿溪从城楼下噔噔噔跑上来,她是个圆脸,皮肤白皙,此刻脸庞却冻得有些泛红。
“少城主,你身边既无护卫,站在这太危险了。”
解芝毓走后,还是把她身边这弟子留下了。唐济楚本对她没什么好感,只觉得她当时看人下菜碟,令自己十分不爽。不想与她相处几日,两人却也处得十分融洽。
唐济楚伸手朝远处一指,说:“黄虎帮这回可是调度了全部帮众,看来不会善罢甘休。我提前来这勘探勘探,到时候也不至于抓瞎呀。”
何绿溪点头道:“听说江湖上的马匪贼人,都喜夜里袭击,他们现在驻扎在那头,估计是想趁夜里没人,干票大的。”
“我已派人盯在此处,一旦有风吹草动,柯首领那边便会立即行动。”
何绿溪偏首看了一眼唐济楚,说:“说起来,当时洗绿台到底发生了何事?竟能让黄虎帮的帮众如此愤怒?”
唐济楚在这点上没打算瞒她,当即道:“洗绿台的那场大火是人祸,他们的四当家被人挖了眼睛,缝了嘴巴,吊死在洗绿台二楼。”
何绿溪被惊了一跳,捂着嘴巴不再说话。
不过此事倒是提醒了唐济楚,阮艳雨还未被捉到,奢云的仇也还没报。
早前她与郑黎通过气,阮艳雨是武盟插到黄虎帮中的钉子,这她们都晓得,故而此次行动,阮艳雨根本不在其列。
可她到底是随陆妍如回了武盟,还是留在了千嶂城,这倒是未知的。
唐济楚转头嘱咐身边守城的兵卒:“他们若夜里来犯,不必回击,不必叫阵,只依样回禀给我便好。”
说罢旋即往下城楼的台阶处走去,何绿溪跟在她身后,奇道:“这又是为何?”
唐济楚还ʟᴇxɪ算有些耐心,答道:“咱们若是主动出击,落在人耳中,便是两方起了摩擦。只有避而不战,才显得咱们是受了气,敌不过匪帮侵扰。”
何绿溪一知半解,点了点头。
到了夜里,黄虎帮果然派了数位当家叫阵,不过是江湖匪众,城楼上的人未曾理会,只紧闭城门以待。这匪众见叫阵不应,兀自懊恼,竟点燃了城郭角门外一处蓄积马草的仓库,大火燃了半宿,第二日,城中果然有风言风语流传开。
黄虎帮停留数日,不仅千嶂城内受其侵扰,就连冬日里零散的几家客商也不堪其忧。主商道就那么一条,黄虎帮又神出鬼没的,许多客商为此停滞许久。
至此,那传言便不止流传在城内,很快又顺着来往旅人传遍中州。
唐济楚封好了那封寄往须阳的密信后,复又取了一张信纸。
这张是寄往蛇川的。
上面唯有五个大字,清楚明白,龙飞凤舞。
“我要成婚了。”——
作者有话说:师兄你还好吗[星星眼]
第75章 醋海 她更怕他这近似幽魂怨鬼的微笑。……
两封信寄出后不过几日, 其中一封有了回音。
偏巧这一日,黄虎帮又率众夜里侵扰千嶂城近郊,唐济楚为扮演好不堪其忧的城主, 连日奔波在城主府与城楼角门间,好久没睡上一个整觉了。
叶先生说,这种事在此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可那时她压根没关注过。只晓得师兄那时总是早出晚归,她却不想维持这样一个庞大的城池,要耗费多少心神。
更何况城中除官府与叶先生外,其余人也无法襄助于他,那时在城外侵扰的匪帮或是城内叛党, 定然不会像黄虎帮这样, 随意演一演便撤退了。
她趴在城楼墙垛边上, 望着黄虎帮收旗离去的背影,忽然不由想象,白衡镜在蛇川该是何种光景?
唐济楚没去过蛇川,但从字面上理解, 她总觉得那里多蛇虫鼠蚁, 不是什么宜居的地方。他吃得好不好?穿得好不好?蛇川也像千嶂城一样阴霾多雾吗?
听闻储圣楼傍崖而建,飞阁凌空, 玉殿齐云, 大概是在殿内也能望见浩渺云海的那种建筑吧!唐济楚这会儿看着灰扑扑的天空, 很有些向往那方外的恶人居所储圣楼。
殿外白玉砖浮着裙袂便可以划破的云气,殿内玄黑长砖则倒映着千花灯树摇晃的火光,她的师兄就坐在高高的殿堂上,比在千嶂城更气派,更豪奢,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那副目空一切的死样子。
灯树燃起的明亮火光也在他脸上明灭闪耀。
有风乍然掠过,半掀卷起他手中的信纸。白衡镜盯着它瞧了有一会儿了。
一共五个字,他却仿佛看不懂似的。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期间底下的护法前来禀告要务,他也出于本能地一一答复了。
说完了话,办完了事,便又维持原样,举着那封信纸瞧。
整座大殿空洞洞地,只有风卷袭烛火时发出的扑扑声。那封信纸被风摧折地不像样子,信纸中间被吹出了无数道褶子。过了好久,白衡镜终于将那封信放下了。
他非但没有面露愠意,反倒弯唇笑了。
若唐济楚在此,定然全身寒毛倒竖。比起他直接的愤怒,她更怕他这近似幽魂怨鬼的微笑。
她此刻远在千嶂城,手里也举着一封回信,却是来自须阳。
“他答应了。”唐济楚朝其余三人道。
“他竟然真的答应了。”云中岳也觉得不可置信。
若非真的走投无路,想来陆厥仁也不会如此爽快地答应下来。
“信上说,他要我嫁去须阳,替陆幸操持内宅。”唐济楚读完冷笑一声,“这么想要这条商路,还这样硬气?陆盟主好像还没看清局势,如今是我捏着他的命脉才对。”
郑黎微微笑道:“我倒想看看,他还能硬气到几时。只要我这边传出撤退的消息,不出一周,他定然会再递来第二封信的。你们信吗?”
此话不假,这日之后,黄虎帮内传出消息,二当家与三当家不愿恋战,去意已决。
果不其然,第二封信都没等到一周过去,便由须阳快马加鞭急送到唐济楚面前。
随着这封信一起送来的,还有他陆氏的聘礼。
唐济楚叫人一一查验了这些聘礼,陆厥仁极力想掩饰自己早已府库空空的事实,却还是在她面前露了怯。她不懂得这些金银器的贵重,可柳七懂啊。
柳七背着手,顺着一排排大张着的箱子走过去,边走边还出声品评。送聘来的陆家人脸都黑成锅底了,偏偏柳七又迟钝地没发现。
他看,陆幸也跟着背着手看,大概是从不晓得自己家里还能有这么些宝贝吧,他的表情也有些惊愕。
“我还以为这些宝贝都叫他拿去填补亏空了,没想到他还私留了一些。不过为了这条商路,他也实在下了血本。”陆幸啧啧称奇道。
“这可是为了把你赘出去送来的,你就没有半点感伤?”唐济楚问他。
“我感伤又能如何?你会把它们分我一半吗?”
陆幸轻轻笑了笑。
熟料唐济楚极为认真地看着他,“这些本来就是你的,连那一半我也不会要。”
陆幸偏头,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以至于看得唐济楚有些发毛。
“这些金器珠宝不过身外之物,归你还是归我,我不在乎。”他说。
唐济楚讪讪收回目光,眼神落在那满箱的珠翠上,半晌方道:“你是从小金尊玉贵的陆小公子,等你有一天没了这些身外之物,说不准还不适应呢。”
陆幸似在回忆,似在思考她说得那一切。
“我本就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我从小与姑母在一处。她平日里一干吃的用的,都极朴素,不是你想的那样。”
唐济楚却忽然对他那位姑母感到莫名地好奇。
她说:“她可是武盟盟主的亲妹妹,我要是她,别说是在须阳,在中州十二城我也要横着走。”
“若我估计得不错,陆厥仁不会来亲自观礼,不过……我姑母一定会来。她与我虽为姑侄,却情同母子,这样重要的日子,她一定会来。你到时候就能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听到这有些心虚。
“这样说来,你姑母定然十分期待这一天,可你我却是假联姻,也算骗了她……可若是她知道了这一切,会不会伤心?”
陆幸微微垂着头,一时间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说:“既然如此,你我假戏真做,她便不会伤心了。”
唐济楚这才微微坐直身体,正色看他。千言万语凝在舌尖,她不知道该如何说。
反倒是陆幸先笑了笑,解围道:“看你那吃了苍蝇的神情,难道与我在一起那么令你难受?”
她说不,“你这个人,虽然欠是欠了那么一点……”眼见陆幸的脸也黑了下去,她这才嘿嘿一笑道,“但和你在一块,我觉得很开心。”
陆幸的眼睛亮了亮。
“可是光开心是没用的。喜欢就是喜欢,爱慕就是爱慕,你我做朋友尚有余裕,可我对你没有半分男女情意。”
说不难过是假的,陆幸深深吸了口气,坐在她身侧。她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他的情形,在繁宾楼,这个妖冶的少年洒脱风流,像风里携卷而过的花叶。而这片艳丽的花叶,终于有一天随着风落在她的肩头。
可惜她不是个惜花的人。
“你不必往心里去。我其实也只是有一点点喜欢你。”
唐济楚不再说话,只是笑笑。一会儿又听见他说:“至于我姑母的事,你也不用再担忧……其实,她早就认得你。她不会怪你,放心。”
陆幸还待要说些什么,忽见月洞门外有几人押着一女子走近了。
“聘礼的最后一项,他们给你送来了。”他轻声道。
沿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唐济楚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若说她数月前是一株月下海棠,那么她现在便是一株枯败的残荷。整张脸殊无气色,苍白似鬼。那模样看起来,像是她在盟府府牢中所见到的阮奢云。
阮艳雨。
她被当成筹码,随着这些珍宝,一同被推到了她的面前。
照唐济楚对她的了解,见了面,阮艳雨也只会懒懒地朝她一笑,抱着手臂,微微偏首,曼声言语道:“小楚姑娘,别来无恙?”
可眼下的阮艳雨颓靡落魄,毫无生气,嘴唇苍白起皮,看见了她,也只是颔首示意,再没旁的话可说了。
陆幸率先站了起来,然而同阮艳雨ʟᴇxɪ一同前来的,还有须阳的人,他又生生把话忍住了。
那其中的一人从容朝二人走来,朝二人躬身一礼,“武盟已接连遣来几支卫兵,就驻扎在千嶂城外,盟主命我与伏城主共商驱逐黄虎帮之事。”
唐济楚看了一眼陆幸,面上立刻换了一副惊喜的笑容,足以让别人相信她是久旱逢甘霖。
“那太好了,这位壮士,事不宜迟,咱们还是快些……”
“不过,盟主有言……”那人抬头在二人身上扫了一圈,“需得等二位成婚以后,方能施行。”
唐济楚心中冷笑,不愧是老奸巨猾。要不是黄虎帮都是他们自己人,恐怕还没等到成亲那日,千嶂城外都得被人闹个底朝天了。
她把目光转向阮艳雨,对方淡淡地别开眼神。
“我倒是忘了,咱们面前还有一位黄虎帮的五当家呢。干脆叫阮姑娘去阵前露露相,本来便听说黄虎帮二当家与三当家欲要离开,说不准人家念旧情,便真就走了呢?”
阮艳雨没答话,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
她就以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几日,期间唐济楚有偷偷去找过她,只是她身边守卫盯得很紧,她也没有机会寻她说话。
阮艳雨还是没开口。可唐济楚的婚期倒是迫在眉睫。
这场婚礼背后,各自有各自的盘算。对于婚礼本身,他们倒是没几个人格外在意。
便如陆幸所言,成亲前三日,陆言英果然从须阳匆匆赶至。只是碍于礼制,唐济楚未在婚前拜访。
唐济楚这边却没有父母高堂,师父云中岳与郑大当家都不是能抛头露面的人物,因此真正算作送嫁的,也只有叶先生一人——
作者有话说:倒计时ing
第76章 搞鬼 那人执着缰绳,腰背挺直,意态出……
对于不能亲自到场观礼这件事, 师父的反应更强烈,他不仅遗憾自己不能参与,还遗憾师兄也不能参与。
他唉声叹气半晌, 郑黎反倒安慰道:“这次便算了,下次你再亲自去也是一样的。”
云中岳这才抹了把脸,愤愤道:“这次虽是做戏,却也便宜了陆家小子。”
提到陆家,郑黎神情这才有了一丝微妙的转变,微笑道:“你可知道,言英她已经来了。”
云中岳这些日子又和往常一样行踪不定,消息渠道自然闭塞了许多, 听她这样说不由愣了愣。
“怎么, 陆厥仁那厮真就龟缩在须阳了?亲儿子成亲都不来瞧瞧?”说罢顿了顿, 掀了掀眼皮,看向郑黎道,“言英她……什么时候到的?”
“昨日。”
云中岳看了看屋外指挥人抬箱子的唐济楚,叹了口气道:“可惜……小镜远在天边。”
唐济楚清点了一遍院中摆了满地的嫁奁, 尽管婚事举行得仓促, 郑黎还是不知从哪里筹集来这些金银礼器,在成婚前送了过来。
她自小在山间长大, 除却山下熟人的吉礼外, 她真正参与过的也只有小时候强迫师兄陪自己扮家家酒的那次, 因而成婚前要做什么,她一点头绪也没有。
叶先生没有女儿,对此事也爱莫能助。
更别提师父闲云野鹤数十载,怕是连女人都不认得几个,更别提成婚之事了。
只有郑黎, 唐济楚眼下对她生出了十二分的依赖。然而郑黎竟然说,自己也未曾有过这样隆重正式的吉礼。
唐济楚犹豫着想问她,可最终也没问出口。
清点最后一箱嫁奁时,她发现箱底压着一把刀扇。扇身为玄铁铸成,扇页作镂空状,每一页顶端皆是锋利无比的刃尖。
一旁随她一起清点的府中下人惊呼一声:“怎么是把武器?”
虽说江湖人尚武勇猛,可少有人会往嫁奁里添武器吧?
唐济楚将之取起细细打量,“是把刀扇,上次在论道大会上,我倒没见谁用过刀扇。”
刀扇韧度不如刀剑,以竹木作扇骨易折,以钢铁作扇骨又太沉,若非内力超群,等闲没人用得了。
“如今用刀扇的人是少了,这玩意儿也就看着潇洒,用起来相当不趁手。不过想当初那储圣楼的尊主韩淇最善用刀扇,又因其年少风流,姿容俊美,十二城间的江湖人便纷纷加以效仿,一夜间街头巷尾的年轻人都在摇扇子,夏天摇便算了,连冬天也摇……扯远了,不过少城主,我看这妆奁里的刀扇绝非凡品,说不定也和当年那扇子风有关呢。”
唐济楚默默点头,她也觉得奇怪,这箱嫁奁不过是一些金银首饰之类,蓦地出现一把武器,实在不同寻常。
可惜话还没问出口,郑黎便因着黄虎帮的琐事提前离开了。只留下那把处处精致,却莫名透着奇怪意味的刀扇。
成婚前一日,千嶂城却不像众人所期待得那样风平浪静。
先是蛇川的客商在路边占道行商,恰巧堵住了他们成婚当日亲迎礼的那条通衢大道。
从街尾望去,约莫有几十号客商聚集在此,偏偏兜售的货物又是时下紧俏的狐皮羊裘一类,他们主动降价,围过来的百姓愈来愈多,不见他们有要离开的架势。更棘手的是,千嶂城本地客商见这里生意好,也纷纷拖家带口,在此摆起了摊。
陆幸急得要命。若要一个一个劝离清走也要大半日,何况这些蛇川人一口一句方言,这边说完,那边要睁着无辜的眼睛,拖长声音问一句“啊?”
即便你知道他在装傻充愣,但你叫不醒一个装傻的人。
然而唐济楚又没立场以城主身份将他们驱离,千嶂城本就靠旅商过路发家,断没有吃饭砸锅的道理。思来想去,也只有临时把亲迎礼改了路线。
原本一条笔直大道,从城主府到他赁下的府邸走路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像云中岳这样的高手,几个跳跃起落眨眼便至。可惜这条路如今被蛇川的客商堵住了,只能绕远路,兜一大圈子才到。
若只如此便也算了,快到傍晚的时候,陆幸那边又传出他喜服失窃,第二天迎亲的白马暴怒踢人的消息。
唐济楚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的吉礼都这样鸡飞狗跳,整整一日她都在和这些琐事斗智斗勇。方才觉得太平了,便又会从犄角旮旯里蹦出一点不算严重却又乱人心情的小事。
就算他们再迟钝,也能猜到定是有人从中裹乱了。
陆幸喜服失窃本算不得大事。两人婚事匆促,彼此的喜服来不及找裁缝现裁,只能在城中成衣店现找,最终择出的这件,做工算不得精良,却也看得过去。可自失窃后,城中大小成衣店里的喜服全都售卖一空。也不知是哪位阔气的大客户,竟一日承买了一座城的喜服。
此时再找裁缝,便是连一件衣裳的雏形都未必能在明日前缝裁出来。
最后用了没办法的办法,他跑到卖女子嫁衣的成衣店,挑了其中最宽大的一件,拿回去拜托陆言英替自己改大了些。
至于那受惊暴怒的白马,也临时换成了陆言英来时所骑的黑马。根据传统,迎亲礼上新郎官所骑的马可都是有讲究的,马在人群喧嚷时极易受惊,故而人们都会择选性情最温顺的马作为吉礼时的坐骑,哪怕它可能跑得最慢,耐力与体力也不如其它马儿。
就连陆幸也没想到,素日温和的“雪痕”竟然会出这样的事。
不过尽管状况百出,这些小事最终也被顺利摆平了。只是陆幸心有余悸,半夜里也不敢合眼,生怕自己下次醒来,是被人摇醒告诉自己新房着了火。
不过好在一切都是他多余的担忧,新房没着火,喜服一觉醒来也还挂在架上。
虽说是做戏给人看,不过他私心里却没把今日当作假戏。
偶尔他觉得自己太过卑劣,明明是替朋友照顾师妹,替姑母照顾抚养过的孩子,最终却把她照顾成了自己的妻子。
伏陈不在的这些日子,他像是偷来了本属于他的时间,隐秘地享受着他不在的时光。
直到天微微亮,他心底才彻底亮堂了些。
唐济楚要报复陆厥仁,他也要向陆厥仁讨冤,他们只是共谋而已。
他起身盯着架子上垂挂着的喜服,这才发现,这喜服的袖角衣缘竟然以暗金绣线绣出一整片棠梨枝叶,隐约可见花叶中悬着一颗饱满的梨子。
陆幸脑袋里嗡地一下。
这喜服嫁衣,不说绣成鸳鸯蝴蝶、石榴瓜瓞,也该绣些合欢纹、并蒂莲一类的吉祥纹路吧。这绣一颗梨子是什么意思?
现在想改是彻底来不及了,他长叹一口气,有些认命了。
唐济ʟᴇxɪ楚那边倒是一切安稳太平,或许是有人不敢踏足城主府地界,只敢欺负欺负独居在外的陆幸吧。
郑黎安排来的婆子一大早便过来了,她正睡意朦胧时,被人按在椅上,用两根细棉线交叉绞着面上的细绒毛。
她们讲这叫开脸。
开不开脸的唐济楚倒觉得无所谓,她如今更想在武盟面前露脸。可这经历到底新奇,虽有些刺痛,但却不比刀剑加身来得痛。
婆子一边说吉祥话,一边瞧着唐济楚的神态,见她面上殊无成婚时的羞怯喜悦,反倒平静淡然,以为她对这桩婚事不满,便开口道:“少城主可是为婚事发愁?依老婆子看,那武盟盟主分明是趁火打劫,看咱们有难,便要挟少城主嫁人来换咱们的安稳日子……”
唐济楚闻言先是有些惊讶,旋即又理解了。
“婆婆何出此言?”
“少城主,咱们千嶂城的百姓不是冷心冷肺的禽兽,您为咱们千嶂城所做的牺牲,咱们都看在眼里呢。”
唐济楚愣了一下。她有些心虚,毕竟她做这一切的初衷不过是为了保住师兄,保住伏氏在千嶂城的地位。不想有一日,自己做的这一切在他人眼里,也成了如救世主般存在。
她不禁赧颜。
“武盟这些年做的事,我们虽然身在民间却也略有耳闻……少城主,若咱们千嶂城落在陆厥仁手里,咱们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婆子的话只说到这,又想起来今日是人家的大好日子,自己说这些反倒不妥,于是勉强笑道:“你看我,人老糊涂了,说这些煞风景的话。”
唐济楚摇了摇头,微微笑道:“您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不会让那种情况发生,你尽管放心。”
那婆子连连点头,两人叙过了话,也都收拾停当了。待日头过午,远远地便听见箫鼓吹打声慢慢近了。
唐济楚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但此刻更像是旁观别人的婚礼,说不上有多喜悦,反而有种淡淡的感伤。
待陆幸带着执事过了奠雁、迎阁之礼,便是唐济楚“出阁”的时辰了。
这场仪式远没有想象中的随意,反倒有些拘谨严肃。唐济楚迈出城主府大门时,周遭的议论声仿佛更响了些。
她遮着却扇,以为人群是在议论自己,直到向前走出几步,这才发现,众人的目光早被那边骑着高头骏马的人吸引而去。
那人执着缰绳,腰背挺直,意态出尘,静静坐在马上。他的下半张脸被盘曲狰狞的玄铁面罩遮掩住,只剩一双漂亮的眼睛,似嗔非嗔,似怨非怨地望向了这里。
第77章 送嫁 你躲什么?阿兄是来与你送嫁的。……
只消一眼, 唐济楚便认出了那马上的人。
她心头猛地一跳,脚步也慢下几分。用却扇紧紧遮住整张脸,仿佛想掩饰什么似的。
陆幸迎亲的队伍刚好在一旁停住, 按照原本定好的仪式,此刻她应由陆幸牵着上轿,算作出阁。
唐济楚心虚地瞧着陆幸着一身临时改过的喜服,满面春风地朝她这边踱步而来。
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陆幸也算过了把小登科的瘾,自开始到现在,那嘴角就没放平过, 表情与远处的那人有着鲜明的差别。
唐济楚感到有些心惊肉跳。
陆幸似乎并不知道另一人的存在, 扬扬趋步停在她面前, 听傧相念完长长的祝词,缓缓地半弓起身子,伸出一手欲扶她的手。
与此同时,那人骑着马沿着中空的街道疾驰而来, 就停在二人身前五步处。
唐济楚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呆滞地看着面前的情形,那马驻足时双蹄腾空, 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声。
而后只听得身后叶先生的小声惊呼。
一时间众人都被这忽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吸引住, 纷纷瞧着马上那睥睨而视的男子。虽说在江湖中, 抢亲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事,然而此人抢的是盟主儿子的亲,这便有些稀奇了。
陆幸也听见了背后的动静,可他没有动,依旧坚持着等她。唐济楚手心冒了汗, 连却扇都快握不住。
马上之人瞧了两人好一会儿,她的手便好半天不敢落下去。
马上之人终于开口了:“千嶂城有习俗,女子出嫁,需由兄长送嫁。楚楚,你出嫁这么大的事,怎能如此轻率?”
他的语气淡淡的,就像那晚将她抵在门上,替她簪发簪时的语气。虽然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却足以将她吓得心跳慢半拍。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唐济楚收了手,下意识地朝身后退了半步。
陆幸的手僵了僵,慢慢蜷缩,却没收回去。
她眼瞧着他走到面前,连看都没看一眼陆幸,只对她道:“你躲什么?阿兄是来与你送嫁的。”
原来过了这么久,他还记得幼时扮家家酒的游戏。
唐济楚手一抖,却扇竟直直掉了下去,“啪”一声坠在地面上。没了它的遮掩,她慌张的神色直呈他眼底。然而她却不敢抬头看清他的神色,目光只在他那副面具上停留,而后又垂下了眼眸。
然而下一秒,她迅速地转眼看向陆幸,两人对视一瞬,在彼此眼睛里看到了惶恐。
白衡镜却没给他们眼神交流的机会,有意无意般隔开陆幸伸出来的那只手,在她低呼声中,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千嶂城旧俗,新妇需由兄长背着出阁,到了白衡镜这里,背变成了抱,若不是他一身黑衣,旁人都要以为新郎如此热切,连轿子都不乘了,抱着新妇便走。
陆幸这才直起身子,偏首看向白衡镜,对方的目光也恰在此时扫来,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视线交锋般错过,白衡镜没有一丝犹豫,抱着唐济楚,转身径直朝前走去。
陆幸犹豫了片刻,终究沉默下来。
叶先生上前想对他说些什么,他也只是竖起一掌,止住了他想说的话。
“兄长不舍嫁妹,本是人之常情,先生不必多言,陆某自有分寸。”
当初用那根银簪故意在他面前挑衅时,他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
但见白衡镜稳稳抱住唐济楚,在一片唏嘘声里,慢慢朝前走着。
他似乎执意要将唐济楚送到陆幸宅中,也不在意旁人目光,抱着她从容地在道中缓步慢行。陆幸跃上那匹临时找来的黑马,在二人身后,也慢慢驱马跟着。
唐济楚抓着他背后的衣料,鬓侧垂着的金叶流苏发出细琐的脆响,可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或许是近乡情怯,一别数月,他明明就在眼前,她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幼时偷偷幻想过这样一场婚礼,可幻想中他应该是坐在马上,引着载着她的马车,风风光光地与她成婚。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以兄长的身份,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别人的宅邸。
“后悔吗?”
在人群如潮般的议论声中,他问她。
唐济楚初时没听清,双手抱紧了他的脖颈,凑近了他。
他见她不回答,这才垂眸看向她,面罩之上他目光灼灼,倒映着一片殷红,不知是她的嫁衣,还是路边垂挂的红绸的颜色。
隔着这样近的距离,他终于能好好打量她。她就倚在他怀里,明明面容依稀如旧,却因这身装束显得长大了许多。
这是白衡镜第一次见她挽起高耸发髻的样子。这满头乌发曾经流水一般从他指间漫淌而过,如今却为了他人高高束起。
她的下巴比数月前更尖了,她好像瘦了一些,脸颊上的肉尽数消退,眼睛却更亮了。
“我说,你后悔了吗?”师兄又重复了一遍。
唐济楚没回答,一点轻飘飘的雪粒落在鼻尖,她抬头朝上空望去,在这一片雪后,是漫天无际的落雪。
“下雪了。”她下意识地道。
人群里的议论话题,由他们又转向了这一场倏忽而至的大雪。
无数雪粒落在她嫁衣上,像一地洁白中燃烧着的永恒不灭的火。
“如果你说后悔,我现在就带你走。”白衡镜忽然道。
那个恒久燃烧着的,分明不是她的嫁衣。
唐济楚嘴唇翕动了一下,咬了咬唇,果断回道:“我不后悔。”
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岂能半途而废?就算是为了他,她也不能放弃。
更何况还有陆幸,他虽然没说过,但他一定也为此付出了许多。她既然早已做出了决定,便没有后悔的道理。
他抱着她的手收紧了许多,看着她被寒风吹拂起的发丝缠绕在流苏上。
“我知道走下去很难,可说一句后悔便很简单,你会为我摆平这一切,叶先生也会帮我收拾烂摊子。但我偏不喜欢这样ʟᴇxɪ,所以我不会后悔。”
她的脸轻轻靠在他温暖的肩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白衡镜脚步慢了下来,看着她,咬了咬牙,只说了个好字。
“那就希望你永远不会后悔。”
若非昨日蛇川客商占道摆摊,这会儿他们早就走到了,也不至于兜这样大的一圈。唐济楚想从他怀里跳出来,但他使了十成的力气将她禁锢在怀里,她半点都动弹不得。
她想朝他身后骑在马上的陆幸求助,又被他警告:“你要是想新婚当日就做寡妇,就继续看他。”
唐济楚一听这话脾气也上来了,在他怀里小小挣扎了一下,也不顾他们假成亲的事实,小声怒道:“我们今日成亲,他便是我丈夫,也便是你妹夫,我看他怎么了?”
她打小就会火上浇油,到了这种时候也功力不减。不知从何时开始,彼此说出口的话都像是故意激怒对方的气话。而因为彼此太过熟悉,也更知道戳对方哪里最痛,戳起痛处来毫无保留。
“他要是出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再嫁人了。”
她说罢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别说她对陆幸一丁点男女之情都没有了,便是她真对他有些情愫,也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可眼下,为了气他,这番话她竟然顺口就说出来了。
白衡镜却是比她还要震惊。
唐济楚在那一瞬感觉到了他身上暴涨的杀意。不知是不是那次杀方惊尘时破了杀戒,此后轻易便能蓄起杀气。
“唐济楚,你真行。”
师兄被气得只剩这句话,然后这一路上便再也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
她就这样心惊肉跳地被他抱到了陆幸宅邸前。陆府的小厮下人,并一干客人见他抱着新妇进来,表情是惊人的一致,纷纷一幅下巴掉到地上的惊讶神色。
陆幸一路木着脸跟在身后,此刻也强颜欢笑着同众人拱手示意,挨个解释那人是新妇的兄长。
白衡镜才不理会这些,一路将唐济楚抱到堂中。
那堂中烧着地龙,一室温暖如春昼,堂门大开时,门外寒风卷着细雪一瞬涌入室内,将满堂宾客吹个透顶。
高堂上,正坐着位自须阳而来的中年妇人。她发鬓藏着星星点点的白,虽衣着朴素,举手投足间却不掩其端庄得体。
寒风闯入的时候,她也只是微微笑着看向门外。
只是见到那身影时,她嘴角的微笑瞬间僵住了。望着他,她忽然想起数不清多少年前某个春日,那个携剑闯入她马车的少年。
那人的长发被狂风卷拂着,在半空中飘飞,直到走到正堂中央的位置,才把新娘放了下来。
唐济楚提起来的心刚落下,又看他朝四座见了一礼,他好像疯了,什么都不怕了。
“在下蛇川白衡镜,多谢各位赏光观礼。”
他倒像是新郎官似的。
陆幸匆匆跟了上来,理了理衣袖袍角,很是体面地朝白衡镜一礼,道:“师兄千里送楚楚出嫁,这份心意我们夫妇不敢相忘。只是……吉时已到,还请师兄一旁观礼。”
第78章 陷阱 没想到原来是在这等着她。……
她在听到陆幸开口叫出那声“师兄”后便暗叫不好, 竟然有人比她还会火上浇油。
唐济楚暗自抹了把汗。白衡镜果然回首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缓缓地朝他走了两步。
满座寂然, 只听得有人偶尔止不住的咳嗽声。
陆幸被他这样直直盯着看,虽心底有些发毛,但却未曾后退,也定定地回望白衡镜。
“白少侠此来,陆氏未曾好好接待,是我等之过,还望见谅。”
说话之人正是在高堂上坐着的那女子,她笑起来眼尾有细细的纹, 看上去万分和善。
可她不说话便罢了, 她一开口, 唐济楚率先讶异地望向高堂她坐着的位置。这声音太过熟悉,仿佛那响在遥远记忆里的声音,此刻又出现在了耳边。
她努力回想乌山下的那些婶婶婆婆们的声音,可没有一个能对得上, 最后她记起了那个人。
那是在她四岁前, 日日照顾她长大的陆叔母。尽管记忆里她的面容早已模糊,可那声音却被她记得格外清楚。
她这里还沉浸在回忆中, 师兄却有了动作, 他没有理会陆言英, 只是回首看了看她,沉声道:“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一屋子武盟的人,她哪能就这样轻易走了?
“我不走。”唐济楚肚子里也有火,瞪着他冷声道。
这是最后一次。白衡镜再没多言, 转身拂袖离开,与陆幸错身而过时,也未避让于他,就这样狠狠地撞上陆幸的肩膀。
一场风波闹剧结束,众人这才纷纷收了看热闹的心思,即便方才闯入的人是那个数月前从武盟夜宴逃离的白衡镜,也没人会在这种时候逞英雄。
可唐济楚心中不免酸涩,一会儿怨怪师兄如今行事不管不顾,险些毁了她和陆幸的计划,一会儿又担心他走了便再也不会回头。
好在陆幸还有些理智,走上前来拍拍她手臂,引着她朝内走去。
方才躲得远远的傧相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来,仿佛没事人一样顺口说着吉祥话,堂中这才热络起来,瞧着总算像是吉礼现场了。
唐济楚再看向陆言英时,她面上的喜气淡了许多,垂着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见二人并肩走来,这才一扫淡淡愁绪,轻舒眉头紧锁看向二人。
是了,这一定是陆叔母,四岁前她一直在她身边,尽管记忆模糊,可那感觉是不会骗人的。
可此时人多眼杂,绝不是相认的时机。
待到吉时将至,傧相唱词,二人这才有了些成婚的感觉。
拜天地,拜高堂,都有种儿时扮家家酒的幼稚荒唐感,她可以不在乎,也可以依旧将之当做儿戏,而唯有夫妻对拜时,唐济楚却迟迟不能弓下身行对拜之礼。
也直到这一刻,她脑中才无限回荡起白衡镜的那句“你后悔吗?”
仿佛又是他在问。期盼她某一次能给出不同的回答。
陆幸已经拱手弓身拜了下去,他那喜服似血般殷红,落到她眼中有些刺目。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子在这一刻都会恍惚,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子在这一刻都想牵起裙裳飞奔逃离。
堂中围观的众人也察觉到一丝异样,四周安静极了,所有人都等着她弓下身,完成这场吉礼。不仅是他们在等待,陆厥仁在等待,陆幸在等待,甚至连她自己的某一部分也在等待。
只要完成这场仪式,计划也就完成了一半。陆厥仁落入陷阱是迟早的事,她要替师兄报仇,要让郑黎与云中岳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也要替枉死之人讨个公道。
这样一想,等待她弓身弯腰的人便更多了。他们推着她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她便不得不背负起理应背负的东西。
在这些人里,也只有师兄会告诉她,后悔也没有关系,他会带她走。
唐济楚攥紧嫁衣的袖缘,深深地弓下身子,与陆幸对拜一礼,算是礼成。
她好像听到陆幸轻轻松了口气,也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可都不重要了,吉礼已然完成,接下来便只剩下诱引陆厥仁上钩了。
两人起身时对视一眼,陆幸朝她眨了眨眼睛。
按吉礼仪式来说,接下来她便要被人搀着入洞房了。陆幸这意思,大概是暗示她先离开吧。
不巧的是,恰在这节骨眼上,门外忽有人急匆匆进门来报,说是有要事相秉。
来人是千嶂城官府的小吏,见二人已然完婚,不住地抹着额头上一片亮晶晶的热汗。
毕竟是千嶂城内部事宜,此事当然还是要她来做主,唐济楚将人叫到僻静处,诧异问道:“又出了什么事?我记得你不是司造衙门的人吗?”
对方对于她还记得自己深感意外,喘匀了气方才道:“多谢城主挂怀,是……是故雪祠,柳司造派我给您递个话,他这两日排查祠中隐患,今日忽然在祠中耳室发现一条密道,此事事关云先生,故而他才急着派我来寻你。”
唐济楚垂眸略一思量,怪不得柳七连她的好日子都没来参加,她心里还念叨了他许久,怪他不够朋友义气。现下方才知道,原来是他有旁的重要的事。
若是寻常小事,她还真不见得会在今晚脱身离去,可就像这人说的,事关师父,她便不能不更上心些。
她与陆幸交代了缘由,陆幸亦是好奇,说要与她同往,被她一口回绝。
“ʟᴇxɪ你们须阳的人可都在呢,我呆在新房里没人瞧见便也罢了,你一个新郎子随意离开算怎么回事?”
陆幸一听觉得此言的确在理,担忧地望了她一眼,说:“那你……早些回来。”
唐济楚没点头,只道:“若我这边事急,今晚便不回来陪你做戏了,你自己机灵着些。”
陆幸神色一僵,勉强笑道:“好。”
唐济楚旋即随着那人离开,按说穿着这身嫁衣上路也太过招摇了,不说那些须阳来的武盟高手,便是寻常的千嶂城百姓也能认出她来。
她把那人叫停在墙角处,一手握住头上的金簪欲拔,那小吏见状却忙拦住了她。
“别啊,少城主,今儿可是你的大喜日子,这发髻不能拆……”
见她当着自己的面便要褪下一身嫁衣,他更急得不行,立即转过了身去,结结巴巴道:“少城主,您……您……嗨呀,我这里带了黑衣幕篱。”
唐济楚“啧”了一声,从他手里拿过那幕篱遮在头顶,一整个幕篱垂落下来,倒也结结实实地将人遮住了。
待那小吏跃上屋顶,唐济楚这才发现他们官府里竟不乏此等武功上乘之人,那人跃过之处,屋檐瓦楞半点声音都未曾响起。
她跟在他身后跃起,两人一前一后在月下疾奔而去,若有人此刻举目而望,也只得发现两道似墨痕般的身影飞窜了出去。
故雪祠中,柳七不知等了多久,在院中空地处来回地踱步。
唐济楚太久没有再来这里,此刻一见柳七也在,心下不免唏嘘,想起二人当时便是在此阴差阳错地不打不相识。
那院中地心处巨大的神像头首早已复原归位,在正殿之中,昔日那尸首分离的神复又慈悲地垂首而视。眼下那行似热泪般的痕迹也被人消除擦去,神抿唇淡笑,怜悯无限。
柳七见二人走过来,先看了一眼唐济楚。
她莫名觉得他今晚神色有些奇怪。
“小楚,事不宜迟,来不及解释了,你先跟我来。”
柳七一直没适应她的新身份,就连称呼也是按旧时的来。唐济楚除却在生人面前有些架子外,在这些旧友面前仍旧是那个江湖间的小女侠,从不讲究身份地位。
因而那小吏听他这样称呼早瞪大了眼睛,唐济楚却似无所觉。
柳七在前面带路,她也惶惶然在后面跟着。他果然在耳室里翻出一条密道,在她来之前,他应是早就从中走过一遍,底下传来了灯烛火焰的扑扑作响声。
“就是这里,我在密道深处,发现一座房间,里面的东西……怕是只有你能看懂了。”
唐济楚疑惑道:“只有我能看懂?”
“云先生的旧物。”柳七补充。
他率先翻身跳了下去,在下面扶着她落到地面。她一身金玉珠翠泠泠作响,在空旷的密道里无限回荡着。
其实他错了,就算是师父的旧物,她也未必能认出来,就算认出来了也未必能看懂。十余年过去,师父传授他们武功也都是言传身教,哪里有什么文字秘籍?顶多在他们小时候,叫他们抄过几十遍心法秘经罢了。
她跟在他后面继续走着,直到尽头处,出现另一扇向上的活门板。
“小楚你先上去,我在下面垫着你。”
唐济楚不疑有他,摸索着掀开那道门,只见那其上的室内一片暗红之色,她心内疑惑,却也提气朝上跃去。
她方才落地,便被这屋内光景震住了,呼吸窒住一瞬,她提了裙摆便想从原处跳回密道,
可惜下面的柳七比她反应快些,早一步将密道的门自下紧闭,她试图再次扳开它,却半点挪动不得。
唐济楚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望向室内处,那片深红的所在。
红绡锦帐,幄中春深,入目皆是或深暗或艳丽的丹赤之色。在那团殊为绮靡绚烂的红里,那个本该一去不回头的人,再次出现在了那里。
她以为他会远走高飞,再也不顾她。
没想到原来是在这等着她。
第79章 红浪 这种时候……叫师兄有用么?
唐济楚蜷起拳头, 抵在唇下,轻轻咳了咳。一时间情绪复杂,竟不知说些什么。
思来想去也只得跺跺脚, 狠踹了一把脚下的活板门,低声骂柳七忒不义气,竟然为了师兄背叛自己。
抬头又偷觑一眼室内深处的师兄,他独立在窗前,没开口说话,也没看她。
唐济楚感觉那案上红烛闪着的暖光,下一刻便会变成幽幽蓝火之类的。硬着头皮朝深处走去,每走一步她都要停下来看看他的反应。
四周窗子一定是被钉死了, 按师兄的脾气, 这门也一定是她从内打不开的。
一步一步挨过去, 到他身前五步的时候,他这才有了微微的动作。他慢慢撇过头,瞥了她一眼。
那种熟悉的畏惧感瞬时涌上心头,有点像幼时她和山下的伙伴玩到傍晚才记得回去, 那时师兄的表情就像现在。明明也是个孩子, 偏像个小大人一般。
她被他盯得不自在地低头,面前的流苏微微晃漾着, 半遮住她的面容。
他忽然转身朝向她, 她便立刻又朝后退了一步。
短短一日里, 唐济楚面对他时,退了一步又一步。
她看见师兄的手收紧了,手背绷起筋络的形状,而片刻后,那只手又松开。
白衡镜朝她走了两步, 她这才迟钝地发现他黑袍下也着了一身红。
唐济楚讶异地抬头看他,只见他眸底殊无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黑。
这样短的距离,他只迈两步便挨近她身前,唐济楚还欲再退,后背却撞上了廊柱,大概是因为恐惧,她低呼一声,浑身打了个哆嗦。
白衡镜也没客气,一手摘了她头顶的幕篱,随手扔在一边。见她瑟缩了一下,他面色仿佛更阴沉了。
指尖轻挑开她面前的流苏,露出她今日秾艳如桃李般的妆面,眼尾是一团淡淡的水红色,衬着寒烟秋水般的眸子,堪称楚楚动人。
白衡镜呆呆看着,指尖顺着流苏渐渐下移,轻轻点在她饱满的唇上,唇色也如眼尾般,是绮丽的水红。
一别数月,此刻却好像只有他想她想得心口泛疼。
唐济楚在他指尖覆上自己下唇时,眉头便已然皱紧了,怒目嗔视,对他而言却没什么杀伤力。
她一巴掌拍在他手上,忿忿道:“白尊主,你我又没有什么干系,眼下这样亲密,不太好吧?”
白衡镜愣了一下,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她是在记那日他离开千嶂城时,当着武盟诸人的面说的那些话。
他晓得唐济楚的性子,即便她知道他的真实目的,却也还是会计较这些小事,和他耍点小性子。
“没什么干系便不能这样了吗?那你和陆幸有什么干系?你要嫁给他?”
白衡镜淡淡开口问道。
总之都是抱着叫对方说不出话来的心思。
唐济楚只感觉一瞬间有气涌上天灵盖,她想吼他,你那么聪明,会猜不到我们是假联姻引人入彀?但回想起来,她给他的回信上确实没提起他们的计划。如此一来,倒是她自己理亏。
然而理亏的时候,只需要找到对方的错处抓着不放就可以了。唐济楚咬咬牙,决定把这无赖耍到底。
“我和他是什么关系?我们……我们是一起见证某人一意孤行,一言不发提了剑就走,因此互生情愫定了终身的关系。”唐济楚一口气说完,也惊讶于自己瞎编的能力。
她承认后半句是有故意惹他生气的成分。
“互生情愫?定了终身?”白衡镜一句一句反问,边问边冷笑。
她退无可退,五指张着紧紧按在廊柱上。即便如此也要扬着下巴重重“嗯”一声。
她从小就是这性子,喜欢坐在乌山悬崖边,享受独一份的刺激。到今天,师兄便成了那道悬崖,她在悬崖边上晃荡着腿,很有些嚣张挑衅的意味。
“要真如你所说,我便也把他请来,让他看着我替他洞房,好不好?”
唐济楚呆呆看着他,消化了许久才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蛇川果然是法外之地,师兄在那边呆了个把月,已经疯成这样了吗?
“好不好?陆夫人。”师兄轻笑着,手指已穿过流苏,在她脸颊处轻轻摩挲,指尖偶尔触碰到她耳后一点。
这声陆夫人把她叫得直想缩到哪条地缝里去。
憋了半天也只骂了一句:“白衡镜你有病吧。”
“我才说把他请过来你就急了,你就这么护着他?”
她在他怀里扭动挣扎,却半天没挣脱,头上的钗环都乱了,ʟᴇxɪ流苏也狼狈地歪在一边。
唐济楚气道:“你们蛇川半点王法都没有了吗?新婚夜抢了人家新妇,还……非礼!”
没想到白衡镜极为自然地“嗯”了一声,“凭本事洞房,这就是蛇川的王法。”
她震惊地哈了一声,“什么狗屁王法,谁定的?”
“我定的,就刚刚。”
他动作轻柔地将她头顶的凤冠并一干钗环流苏摘了下来,像丢幕篱一样将它们也扔到一边。
她头顶立刻轻松起来,方才顶着这些琐碎东西,宛如顶了口水缸,压得她都无法抬头跟他呛声了。眼下东西一取下来,她立刻嚣张起来,扬着下巴便要与他理论一番。
不承想是他的唇先落下来,在她唇上迅速一掠后离开,像是为了品尝她唇上胭脂的味道。
“好苦。”他说。
一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她被他的话又牵着走,听他说好苦,自己也探出舌尖舔舔嘴唇。
“明明是甜的。”
也不知是这句话还是那个动作触发他身上机关了,他倏地低下头,狠狠吮住她双唇,
她攥紧了他的衣裳,脑袋里只有一个问题,他到底有没有尝出甜味来?只是尝唇瓣味道就罢了,为什么要轻轻触到她舌尖呢。
在快要窒息的前一瞬里,她用了点劲把他推开了。
“这才叫非礼。”师兄低声道。
水红色的胭脂快晕成深红了,尤其是她眼尾的那抹,犹如花瓣末端,最为深艳的一尾红。
他的拇指在那尾朱红之上细细摩挲,另一手握住她肩膀,动作看似轻柔,却是使人难以脱离。
掌心沿着她的肩头向下,沿着那嫁衣上的振翅金凤,从昳丽流金的凤尾到宝气缀珠的凤冠,细密的织线在掌心游走而过,只留下柔滑的触感。
唐济楚的呼吸短而急促,耳垂热得快要烧着,然而下意识地抿唇,反倒叫那唇色更艳丽几分。
他的手挎在嫁衣绣面的凤冠处,凤冠下是腰下凸出的那块骨头。
他掌心的热度快把那块骨头烧灼成灰烬。
唐济楚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今日的他似乎不是为了劫她来拌嘴,或是单纯给她的吉礼捣乱的,他的呼吸凌乱得要命。
若说往日的他还是克制的,每次都堪堪停在动情处,那么今日的他便是抛却一切克制,明晃晃地动情,没有一丝退缩的意思。
唐济楚慌了神,想逃又逃不得,试图让他清醒一些,低声唤道:“师兄……”
一开口把自己也惊住了,她的嗓音竟然这样沙哑。
师兄听了笑了一声。
“这种时候……叫师兄有用么?”他反问。
这种时候是哪种时候?唐济楚头上的汗愈发溢涌。她只是爱挑衅他,可没想着今夜会发生旁的事啊!
“好师兄……我知道你最疼我了,你……”
她软着嗓音还像以前朝他撒娇,却没想到今夜这招也不灵了。非但不灵了,他仿佛欺得更近了。
“好楚楚,你想我怎么疼你?”
师兄语气缠绵,声浪灼人。她好似又在火上浇油了。
他在蛇川一定又看了很多本《刺春秘笈》!
唐济楚赧然横了他一眼,恼羞成怒地推他。
他躲开了,却也松了对她的禁锢,她趁着空当,从他身侧飞快溜走,下一刻被人拦腰阻住,就这样将她提了起来,不顾她的挣扎,一路带着她到画堂深处,暖香红烛,暧昧至极。
唐济楚总觉得这样的场景与他们二人有着深深的违和感。
师兄果然也不熟练,将她朝软榻上一摔,自己先乱了阵脚。抬头左右看看,光榻上锦幄的帷帘就三层。
白衡镜一边解开束着那些帷帘的绸带,一边几次将蠢蠢欲动想偷溜的她按回原处。
帐子里没有烛火,三层帷帘遮掩下来后,就只有一丁点从外面漏进来的昏昏光线。
唐济楚此刻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从前在乌山上他们也有一次这样躲在帷帘里,那时候是为了瞧师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后山抓到的萤火虫。
两个孩子在帐子里一高一低地惊呼,为了山间枯燥生活里的一点趣味。
师兄伏下身体,这里却没有了萤火虫,只有他眸中湛然的光亮,
他显然也很紧张,扶着她肩头的手热得微微发汗,带得她感受到了一丝潮意。
“我再问你一次,唐济楚,你后悔没有?”
她没有犹豫,在黑暗里摇了摇头。他明明看清了,却只作不见,直到听到她说了一声:“那你后悔吗?”
他说没有。
“那我也不会后悔。”她回道。
好极,他们不愧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妹,想叫彼此低头,绝无可能。
白衡镜凝视黑暗良久,嗔怨地笑了一声:“好,那你就永远别后悔。”
第80章 摇烛 乖得仿佛不是刚才那个跟他呛声的……
他俯身欺近时, 她快要缩成一小团,努力躲着他。
这次到底与上次不同,白衡镜全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呼吸灼热,指尖也滚烫。
热意在颈侧晕开的时候,唐济楚慌张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我还没……喝合卺酒!”慌张之下她脱口而出。
哪知潮意掠过颈侧的肌肤,他没停下,吻轻轻落在其上,说:“早就喝过了。”
唐济楚脑子空白了一瞬,懵懵然问他:“什么时候?”
“八岁……九岁,还是十岁那年?”
“那哪能作数!况且那里面根本不是酒, 是茶水。”她挣扎着嚷道。
白衡镜钳住她乱动的手臂, 语气却显得轻快:“你想同我作数?”
她没回答他, 一把甩开他的手,有些气愤:“我的心意我早就告诉过你。一言不发,擅作主张的是你自己,是你先抛弃我的。”
他语塞了一瞬, 被她攥紧了拳头狠狠砸在肩上。
师妹这一拳可不是轻飘飘的调情, 是蓄着十足力道的泄愤。他被砸得闷哼一声,装可怜, 倒了下去结实地覆在她身上。脸埋在她颈窝处, 可怜兮兮的, 再没了方才的气焰。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害怕被抛弃而惶惶不可终日?惨的人只有你吗?你不让我只身犯险,自己却独身前往寻那方惊尘?若是当日你武功不敌他呢?我是不是还要替你收尸?”
他把她搂紧了些,瓮声瓮气道:“那时事发突然,我若回返城主府,恐怕会叫他发现端倪。方惊尘一直与武盟有联系, 只是他自己不晓得,武盟的人早就想杀他。”
“后来……我一脱险便给你去信了。”他说。
唐济楚沉浸在愤怒里,半点解释都听不进去,胡乱推着他的手臂。
“我不管,总之便是你先抛下了我。我如今变心了,陆幸这人挺好的,我看中他了。管他是不是假戏,我明儿……”
越说越过分,听得他又窜起一股火。撞上去狠狠咬了一口她的下唇,忿忿道:
“咱们两个的事,你就非要扯上他?”
爱也好,恨也罢,吻和刀尖都只能朝向他才对。
“那我和他的事,你便也再不插手了?”唐济楚反问。
他从黑暗中缓缓掀起眼皮,睨了她一眼,眼底似泛着幽光的流波,只不过而今那是死水一潭,只为她而晃漾罢了。
“你与他联姻,不就是为了引陆厥仁上钩么?”他向上爬了爬,附在她耳边道,“你让他滚回须阳,人我替你杀。”
她歪着头打量他一番,他哪里还有旧日的威严?如今倒怪像山野里的精怪,嘶嘶地在她耳边吹妖气蛊惑人心。
“他们须阳的人,没有到手的好处是不会答应结盟的……你许给陆幸什么好处了?”白衡镜又问。
“他也要陆厥仁的命。”
“只有这样?”他狐疑问道,“若他真想做闲云野鹤的江湖侠客,当初便不会带着玄剑长老和其他杀手来此。他图谋的……可不只有报仇。”
她被他问得莫名恼火,“结盟本就是你情我愿,我乐意。”
“那你跟师兄结盟如何?我什么都不图,你又对我知根知底……”
说罢,他转而又急促道:“至于陆幸,你给他写封休书,便到此作结吧。现在就写。”
唐济楚笑了一声,反问:“你什么都不图?”
白衡镜半垂着眼睛瞧她,那意思已然十分明白。衣带被他圈在指间,攥在手里,她想去夺,混乱间反而将之挑松了许多。
她在黑暗里误捉到他的手,被他手掌的热意烫得瑟缩。暗里缠绕的红,似他滚热的指尖,自血脉中燃烧沸腾,又传渡到她心头。
“师兄什么都不图”,他在她耳畔轻轻说,“只求楚楚顾怜。”
“怎地不叫陆夫人了?”她忍着ʟᴇxɪ笑问他。
衣带被他修长手指轻轻一勾便松落下来,她被人紧紧欺住,听他哼了一声说:“我都忘了。我是来此抢亲的。”
新妇的眼睛被人用暗红的丝缎蒙住了,没了最后一丝光亮,只剩下她绝佳的耳力来感知他。
于是燠热的呼吸,时而轻抑时而停顿的吸气声也分外鲜明。
眼前的丝缎被泪水混着汗水洇湿,坠落的瞬间,又被身后的他握在手里。
他掐住她的下巴,亲她的嘴唇,咬她唇角的小小凹陷。在唐济楚的印象里,师兄从未如此莽撞,仿佛抛去了往日的从容,此刻在她面前的,是另一个只露过冰山一角却未现全貌的他。
唐济楚的手掌下压着什么东西,匀气的间隙里,她抽手一瞧,原来是枚压扁的枣子。
捡起来搁在嘴里嚼了嚼,竟甜到发苦,枣核两端是尖的,若含在嘴里,一会说不得要随着在嘴里翻腾,割破了嘴可不行。
师兄的气息渐渐平稳,叹口气问她:“你饿了?”
这种时候说饿,下场怕不是很惨。
她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
白衡镜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捏捏她的脸,“吐出来。”
唐济楚眼下已经下意识地遵从他的命令,于是也下意识地朝他手上吐出那枚枣核。
乖得仿佛不是刚才那个跟他呛声的人。他心头发颤,眷恋地贴着她脸颊蹭了蹭,柔声道:“再一回,就一回,我们便去繁宾楼,点你最爱的酿虾酿丸子,好不好?”
师兄每次问她好不好的时候,都没给她选择的余地。也就是答案只有“好”。
说“好”会纠缠不止,说“不好”更会变本加厉。唐济楚咬了咬牙,索性没说话。
到最后酿虾也没吃成,酿丸子也没吃成,师兄从繁宾楼打包了回来,她趴在软枕上早睡熟了。
次日一早,唐济楚此刻最想与之算账的却是柳七。他显然已被白衡镜完全收买了,可自己也知道罪孽深重,一大早背着不知什么树的枝条,跪在城主府院中,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赎罪。
“小楚我对不起你……我出卖朋友真是混蛋……”柳七抹了抹眼泪,扒着她的腿不放。
她正是腿酸的时候,甩了甩竟没甩掉抱住她小腿的柳七。
“少城主……不,是白尊主。他人太好了,是他帮我把父母也安置好了……我实在欠他一个人情才答应帮他的。小楚,你说句话吧,我错了,我柳七任打任杀。”
唐济楚抱着胳膊,气得直踹他:“他好你跟他走吧,去蛇川。”
“我真错了,真的。我……我也是看在你们情谊深厚的份上……你们那样的关系,那白尊主总不会对你做什么吧?”
唐济楚翻了个白眼,用了些力气甩开他,径直便朝自个儿屋里走。
柳七这才急道:“等等!顶多……我也替你骗一次白尊主。”
唐济楚抱着手臂,悠悠回身瞥了他一眼。
“真的?”
“我说假话我人头在地上滚三滚。”
唐济楚朝他踹了一脚,哼了一哼道:“你早该在地上滚三滚!”
柳七年幼时便在各色人等间摸爬滚打,一听这话立刻倒在地上,欲要滚上三滚哄她开心。
正闹腾着,陆幸却自外走近。
昨夜她一夜未归,他虽心底牵挂,却也知道自己到底是个挂名夫婿,若一味迫她,她或许更加反感。
“听下面人说,你因着故雪祠的事一夜未归,如何,还棘手吗?”
唐济楚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讪讪笑答:“不碍事。”
陆幸轻轻点头道:“那便好……不过,还有一事。你我婚姻虽是做戏,可若是刚成婚便分居两府,难免惹人生疑……你……”
唐济楚听明白了,只是蹙眉道:“可我平日要处理城中庶务,恐怕……”
“无妨,我带着家当住进来便好,不麻烦的。”
唐济楚讷讷地“啊”了一声,算是同意。可她同意了,某些人却不同意。
有人坐在树上偷听了不知多久,直听到唐济楚应了一声才翻身跃了下来。
她见了他,面色竟是十分赧然,立即低下头。陆幸旁窥她的神色,心下只以为是昨日白衡镜前来抢亲,叫她觉得丢脸了。
为了缓解尴尬,陆幸主动朝他拱了拱手道:“师兄,我搬进来也是为了照顾楚楚。”
他得承认,他说得这句话很有挑衅的意味。
白衡镜却没瞧他,只盯着唐济楚,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看来陆夫人的安危,还都要靠陆小公子护着了。”
柳七早趁火星子冒起来前一个鲤鱼打挺溜走了,剩下的唐济楚很想跟在他身后,一个鲤鱼打挺也溜走了。
陆幸仿佛听不懂他的阴阳怪气,微微笑道:“在下分内之事罢了。”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白公子远道而来,如今在何处落脚呢?若没有合适的地方,稍后我……”
“不必麻烦,我就住在这。”师兄咬着牙道。
很难想象这二位数月前还在一起谋划大事,如今两句话没说完便剑拔弩张。
“既如此,我便叫人安排下去……”陆幸依旧笑道。
仿佛他已经是这儿的主人了似的。
师兄气得直看向她,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
唐济楚却只翻了个白眼,一手竖起。
“都停,你们都给我哪来的回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