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对峙 楚楚喜欢就行。
那两人面无表情地对视, 谁也不肯退步相让。
唐济楚没有闲心管他们二人,抱着手臂从他们中间穿过。在她成婚的第二日,一直沉默的阮艳雨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她仍是虚弱, 唐济楚过去的时候,她靠在窗边向外漫无目的地瞧着。
隆冬时节,哪里有花草可供欣赏?与其说她在赏景,不如说她在发呆。
唐济楚靠着门看了她好一会儿,恍惚间有些分不清那靠着窗子的女人究竟是阮艳雨,还是她亲眼见着下葬的奢云。那时候她也似这般淡然疏离,望着院中那棵梧桐树发呆。
或许她死了之后,她便变成了她。
良久之后, 唐济楚终于开口:“你愿意与我说些什么了?”
阮艳雨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细长眼尾颜色暗如檐下枯枝。她转头看她, 轻轻点了点头。
唐济楚当然没指望她能说些什么有用的。她甚至对她没有半点信任,似陆厥仁那样精于算计之人,肯把阮艳雨毫发无损地送来,估摸不是将她当作眼线试探, 便是送来假消息的。
她以为阮艳雨会先开口, 替陆厥仁传话,没想到她只是说:“我从前以为世上真情多易消磨, 即便是同胞亲姐姐, 也不过各走各的路。如今她死了, 我才忽然明白,我是为了她而活的。”
那时她本可以在刺杀李光隐后便功成身退,偏偏为了一个明知有可能是圈套的,阮奢云的下落而冒险打乱武盟的棋。她并不是个愚笨的人,也非莽撞的人, 只是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有多爱阮奢云。
“她是怎样死的?谁害死了她?”唐济楚又问。
提起这个,阮艳雨用手捂住额头,似乎在回忆什么痛苦的事。
“胡千树……又或是……或是黄虎帮的帮主……郑大当家……”她说得断断续续,忽而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手攀上了一侧的窗棂,乞求它渡给自己一些力气似的,紧抓着窗沿不放。
郑黎?唐济楚蓦地蹙紧眉头,斥道:“你胡说!”
然而阮艳雨已是无法开口,身子缩成一团,痛苦地倚靠在窗边。
唐济楚呼吸急促着看了她一会儿,忿忿地转身离开。
那两人对峙的战场换到了这里,一出门,二人都等在门外候着。
唐济楚不欲与陆幸提及郑黎的事,见他在场,这才缓和了面上僵硬的神情。
“你们怎么又凑在这?”她问。
陆幸瞥了一眼白衡镜,只与唐济楚说道:“毕竟事关奢云,我算是她的主上,总得为她身后做点什么。”
白衡镜八风不动地淡淡朝她开口:“我在等你,你不在那我心慌。”
陆幸不禁笑了一声,怎么听都有嘲讽的意味:“蛇川水土不错,白少侠去了都学会哄人开心了。”
白衡镜本想冷笑一声,强自忍住了,勉力弯起唇角道:“楚楚喜欢就行。”
说罢看向唐济楚,她并没将两人的这番阴阳怪气听进去,垂首不知在想什么。
“天气太冷了,小楚,不如咱们先回去再做打算。”陆幸边说,边想替她拢紧衣裳,手刚伸出去,白衡镜那锋刃般快利的目光直射过来,险些要穿透他的手掌。
怎么说他也是她名义ʟᴇxɪ上的丈夫,替她整理衣裳这种小事,他凭何不能做?
“棺材铺。”唐济楚忽然轻轻道,“我需得先去那里瞧瞧。”
初识郑黎时,她有意无意地朝自己透露过奢云死前的下落。可即便证据指向她,唐济楚依旧不愿意相信,是她对奢云下了手。
这种反复磋磨于心的怀疑叫人很是痛苦。那个凶手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郑黎。她这样想着,心又向下坠了几分。
即便面上一派从容,甚至挂着无奈的笑,可那份心境只有白衡镜能瞧出来。
她在忧虑。
“我陪你去。”师兄开口,陆幸也不甘于后,很有些抢着表现的意思。
“白少侠此时现身怕是不妙,如今全江湖的人都知道你来此抢亲,先前追捕你的那些人又要来了,况且武盟的人就在附近,你一出现便会惹来麻烦。”陆幸满脸遗憾地分析。
白衡镜取出身侧伞中藏剑,弹了弹剑身,微微笑道:“那些人追了我半个月,没有一个能将我如何。先前打不过我,难道现在便能?”
“再说,我又不是不会乔装……楚楚,你怕麻烦的话,那我便乔装成你的侍卫,为你近侍左右。”
唐济楚点点头,虽然心底的结还没全然打开,可在此事上她却分外需要他在身侧。
“好,我要带上阮艳雨,去瞧瞧那地方还有没有遗留下来的线索。”
陆幸却问:“她和你说了什么?”
唐济楚沉默了一瞬,摇了摇头道:“她只告诉我去城北棺材铺。我想是和奢云有关。”
陆幸执意要与二人同往,她本想拒绝,又想起今日是他们“新婚”,此时她若单独前往那棺材铺倒显得十分诡异。带上陆幸,至少还有个“夫妇同游”却一不小心扎进棺材铺的借口。
于是便应下陆幸一同前往。
师兄显然有些不爽,一大早脸色阴沉得仿佛天边要降下雪粒子的乌云似的。可不爽归不爽,陆幸要跟着,唐济楚也同意,他便没了半点拒绝的理由。
见陆幸还要跃跃欲试登上唐济楚的马车,他硬生生将人扯了下来。
白衡镜连眼神都没递给他,兀自跳上马车,坐到她身边去了。
“你!”陆幸跌了个踉跄,一甩冠上垂下的璎珞,回身怒目而视。
他今日一改往日疏朗明艳的少年模样,“成婚”后束发成冠,反倒有几分成熟的意味。再看白衡镜,陆幸咬了咬牙,他又未曾成亲,怎么也束起发冠了?
陆幸小小翻了个白眼,一掀袍角,提着衣摆便要登车。
那城主府的车夫却率先道:“陆小公子……姑爷,咱们这车只得载两人,恐怕你得乘后面的车走了。”
他朝后一指,这架车后还跟着两辆马车,其中一车边上围满了府中的亲卫,里面坐着的人许是阮艳雨,如今能坐上去的,便只有最后一架车了。
陆幸深吸了一口气,恨恨地朝后走去。
最后一架马车也并非空无一人,他有气无力地一掀帘子,发现里面正坐着云中岳。他翘着二郎腿,斜倚在车壁上,见他一脚登了上来,和蔼地笑道:“哟,是陆小公子,忘了向陆小公子道声恭喜了。”
陆幸讪讪笑着,此时再想离开便有些尴尬了,只得朝云中岳点点头:“多谢师父。”
这小子顺竿爬的功夫还挺娴熟,这便随小楚叫上师父了?云中岳挑着眉头上下打量他一眼,打了个酒嗝,拍拍身边的软座。
“被人赶下车了?坐这来,你我同往。”
陆幸悄悄抬起袖子掩在鼻尖前,一边努力屏息,一边不情不愿地登上车。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云中岳看向自己的眼神不甚友善。
这种不友善却也似乎与他跟武盟的恩怨无关,只与他本人有关。
另一边车厢里,沉默相对的二人各怀心事,唐济楚垂着眼睛,不去看他。
他试探着去握她的手,甫一触碰她便慌张地躲。
“昨夜……”白衡镜犹豫开口。
他不提起还好,他一提起她浑身跟长了刺儿似的,浑身不舒坦。她偏过头去,赧然道:“我都说了,你别再提起来。”
师兄垂首,好半天木木地答道:“好,我不说了。”
“你一大早又过来,来做什么?”她飞快地抬眼瞥他,问道。
“你那时候说自己腰酸,我来……”他意识到自己又提起了“不能说”的事,急忙住了嘴,只从袖袋里取出一瓶药塞到她手上,“我来给你送药的。蛇川带回来的,听说便是从山顶上坠下,涂上这个也能立刻消肿止痛。”
唐济楚撇嘴道:“从山顶坠下,人都死透了,当然能止痛了。”
师兄不说话了,再次试探着握她的手。这次她没再躲,任他牵住手,放在颊边捂着。
“你这样贸然回来,半点打算都没做么?只是……只是为了我们的吉礼?”她问道。
“你放心,那边我都已安顿好了,其实无论在千嶂城还是蛇川,想要我命的大有人在。楚楚,我大仇已报,我不怕死。”
唐济楚鼻子一酸,几颗眼泪玉珠滚落般,毫无征兆也毫不停留地直从眼底坠落。
“你不怕死,你当然不怕。索性死了便全都干净了,也不必再在乎我。”
白衡镜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她这几个月来到底长大了许多,初时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一下子安静沉稳起来,倒叫他无所适从。
“即便我死了,只要你还在千嶂城一天,便有一天的安生日子过。就算受武盟辖制,你也还有……还有郑大当家在身侧,如此顺遂地度过一生,不好么?”他说。
这是他的真心话,在更早之前,在师父还未曾现身时,他便早已替她谋好了退路。
“然后呢?你死了,我便能开开心心地活,用你的身份,你的名字,安生地,若无其事地过这一辈子?”她努力克制自己的声音,却还是愈说声音愈高亢。
师兄看着她,那双眼睛里的情绪万分复杂,可嘴角仍是弯着,笑着。他点点头,说是。
唐济楚忍无可忍,克制不住地抬手,狠甩了他一巴掌——
作者有话说:昨晚有点事情,迟到了迟到了,斯米马赛[星星眼]
第82章 缠 你还要和谁成婚?
白衡镜只觉一阵暖香扑面, 热融融地,脸上被人甩了一耳光,却不疼。
这是他二十年里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 即便是师父也未曾这样教训过他。但因为是她打的,这感觉太过新奇,以至于他愣了一下,捂着侧脸,讶然地慢慢回首望着唐济楚。
然而她也就是一瞬间怒气冲顶,那瞬间过去后,便立刻有些后悔。掌心还残存着淡淡的麻意,她蜷了蜷手, 缓缓垂下眉眼。
“解气了?”他问。
语气有些卑微似的讨好。
再一想起他这些日子无时无刻不在危险境地中游走, 唐济楚便从心底酸涩到心尖。眼底也似乎蓄积了苦酸的泪水, 她僵着不动,不想被他瞧见这副神情。
一滴苦泪到底还是从眼底跌落,迅速滚入衣裳里,还是被他看见了。
白衡镜这才慌张地抬手来替她拭泪, 他不来擦拭倒也罢了, 拇指拂上她眼角的瞬间,她的泪水好似更汹涌了。他一面擦, 那泪水便如决堤般朝外涌, 再轻快地沿着她饱满的脸颊滑落。
“是我错了, 是师兄错了。”
她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他哄人的法子太过娴熟。把她揽到自己身边坐着,她便倔强地转过身子背对他。
唐济楚自小就爱哭,却没有哪一次比这一次还觉得丢脸。
“是我错了,我知道我自私, 我不能接受你抛弃我,却一次又一次为了这样那样的缘由抛下了你。”他轻轻道。
这番话正说到唐济楚心坎上,她吸了吸鼻子,头扭得越发偏了。
他去扳她的肩膀,又被她甩开,犟得什么似的。
“是我太过自私,自以为替你安排好了一切就是对你好。”他继续说道,试探着从她身后慢慢抱住她。
唐济楚听了半晌,扁了扁嘴,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问:“那你知错了?”
师兄在她面前已然乖得跟刚降世的小狗一般了,在她肩窝小小地点了点头:“知错了。”
“那若是重来一回,你还会这样做吗?抛下我……一个人远走蛇川?”
他想了好一会儿,收紧了怀抱,小声回道:“会。”
她听到这回答,先是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而后便推他的手臂,咬他的手腕。
“你就当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吧。你不解气的话,我还有另一边给你打,再不ʟᴇxɪ济……你拿匕首,拿你的剑捅我几刀?”
唐济楚狠狠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冷声道:“你不就是觉得,你爱我胜过我爱你吗?你觉得就算你离开,就算你死了,我也能好好地活是不是?”
师兄依旧沉默,只是蹭了蹭她的脖子。
算是默认。
她费力地挣开他,转身正眼直直盯着他看。“这普天下不只你长了一颗心。不论你信与不信,我的爱从不比你的少。同样,你抛下我离开带来的痛苦,也不比我离开你时你的痛苦来得轻。”
“你只想着不拖累我,只想着给我最好的安排,却从来没问过我的意思。”
她慢慢攥紧了他的衣领,朝自己的身前扯过来。
“我再最后告诉你一次,白衡镜,我自己的命我自己能担着。你再敢抛下我自作主张,我便……我便真的留在千嶂城,和旁人成婚,幸福和美地过一辈子,遂了你的愿。”
白衡镜眼底泛起薄红,眨了眨眼,两个人的眼里便都水雾弥漫,仿佛隔着一道寒江似的。
“你还要和谁成婚?”他忍不住问,“遂我的愿?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
“你管我?凭什么管我?反正身为城主,就算成婚了,再……再纳几个男宠小侍也没什么吧?”
他立刻急道:“不行!……叶先生也不会同意,我们,我们伏氏世代专情,这一生认一个人的。”
唐济楚撇撇嘴,无赖似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说……我本来也不是伏氏后人。”
白衡镜深吸了几口气,气道:“唐济楚,数月不见,你……你翅膀硬了?”
他学从前山下那些婶子教训孩子的语气,恨不得朝她屁||股上也拍上几下。
“怎么?又想像以前那样教训我?哼,你那日可是在那么多人面前说了,你我之后再无干系的。你又不是我师兄,你怎么管我?”她抱着手臂,挑衅般欺近他。
他这下束手无策了,偏偏她说得都是事实。不过耍无赖么,他这段时间在蛇川学了个十成十,低了头,在她方欲继续喋喋不休的唇上轻轻“啾”一声吻下。
她果然不说话了。
昨夜的回忆又涌入脑海里,他的手臂勒住她的腰,紧紧地扣住。
“我说了不算,他们瞧见也不算。师父说的才算。师父一日未将我逐出师门,我便仍是你师兄。”
他低下头,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子。被她一手拨开,“我看师父马上就要把你逐出师门了。”
“为什么?因为这个?”他问。在她唇上又接连落下连绵的吻,亲得她直向后缩。
然而她愈向后缩,他便愈发欺得近,躲一下,他又追上来。最后她的腰快支撑不住,勉强扶着窗沿才稳住。
开了刃的刀,闻见血的味道便愈发振动震鸣。
白衡镜如今便像把开了刃的刀,嗜血而不知餍足。
一点点隐秘的渴望,破开了口子,遂便成了嚼骨吞肉的热望。
她的眼睛又溢上了点泪花,却不再苦涩,被他一并吻掉了。
“今早为什么自己先走了?”他气息不匀,深一下浅一下地平复气息。
她的呼吸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小声放匀气息,靠喉咙撑着勉强说话:“你门没锁。”
“门没锁不是让你一言不发先离开的。”他说。
“……你睡得很熟。”
两人俱是无言,面上各自带着淡淡尴尬。错开眼神缓了一会儿,他掐了掐她的脸颊说:“你什么意思?”
唐济楚摸了摸鼻子,飞快抬眼觑他,“就是……你好像累极了,我……我不好意思叫醒你。”
“那你呢?”
他目光冷幽幽地,语气有些威胁的意思。
“我应该怎样么?……出力的又不是我。”她说完这话,险些咬上自己的舌头。
他抬起她的下巴,她小脸扬着,偏转开视线不看他。
“你在怪我?”他咬牙恶狠狠地问。
唐济楚还是那副无辜的样子,眨眨眼睛。眼下境况还算安全,她知道自己此刻就算是挑衅,他也奈何不了自己。
“我没有怪你,我能怪你什么啊?师兄。”
白衡镜目光闪烁了一瞬,缓缓凑近她的耳朵,为防她躲闪,又扣住她的后颈。而后咬着她耳朵不知说了些什么。
师妹颊边果然立即泛起红晕,小声道:“你……你怎么这么不知羞?你又看那种书了是不是?”
她鬓边有丛乱飞的碎发,被他见了,爱怜地用指尖掖在耳后。
“是又如何?你又要报官抓我?”白衡镜轻笑着。
“我,我要告诉师父,让他罚你。”
他失笑,叹了口气说:“那你去吧,你这告状精。”
“你才告状精。”她用额头狠狠撞他的额头,“那时候要不是你告诉师父我偷偷倒掉药汤,师父也不会罚我又喝了半个月比我命还苦的药!”
他又掐她的脸,笑得很温和,嘴上却毫不留情:“那是你活该。师父跑了一个月才替你寻到的药引,你说泼就泼了,自己的命都不在乎,是我我也要罚你。”
唐济楚见自己理亏,一时语塞,他立刻乘胜追击,也哼了一声,细声道:“你想同师父告状?我倒好奇你要如何说?”
“蛇川恶霸,强占师妹。”
“可你后面不是这样说的。”他轻轻咬她的耳垂,声音宛如艳鬼,“你那时候,明明说的是……”
唐济楚赧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还不是你逼我说的。”
“我逼你了吗?”
唐济楚又说不出话来了,他不欲再步步紧迫于她,吻了吻她脸颊。
两人又抱了一会儿,她说:“你那晚提剑离开,是师父出面,将那些人引走的。”
岂料白衡镜只是点点头,沉声道:“我晓得。离开千嶂城后,我也试图联系过师父,可那时师父音讯全无。后来我到蛇川,又派人寻了一段时间,这才找到师父的下落。”
“那你……已经知道师父的身份了?”
白衡镜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看你这样子,怕不是早就知道了师父的身份。你们一起瞒着我?”
师兄立刻摇了摇头,急着解释:“并非如此。我也是猜到的,正因为是猜到的,我才不好与你说。”
他停顿了一瞬,又道:“况且,我后来知道郑大当家与你的关系后,便更不好和你说了。若郑大当家便是当年的唐薇唐女侠,那么她与他便是血海深仇般的渊源……”
提到郑黎,唐济楚的眼神暗淡了一刹,片刻后她摇了摇头,说:“她已不再介怀。”
二人都不欲再说下去,毕竟是上一辈的恩怨,他们作为小辈也无权置喙。
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车夫在外吆喝一声:“主君,地方到了。”
不知为何,离真相越近,唐济楚的手便越凉。她在车上又坐了半天,连陆幸的车架都已经到了。师兄拍拍她的肩,她顿时又生出了些力气来。
第83章 疯子 其上星星点点喷溅的,都是某人的……
阮艳雨被人从车上扶下来的时候, 脸已经白得不成样子。她眼中最后一丝生气也没了,望向唐济楚时,目光空洞而木讷。
被人带着向前走了两步, 她才勉强重拾回些力气,虚软地走到唐济楚面前。
“让他们退下吧,我自己还能走两步。”她气若游丝道。
转眼看见唐济楚身侧站了个熟悉的人影,那人覆着半边面罩,可她还是能认出来他的身份。阮艳雨的眼底浮现片刻讶异,低了低头,神色又迅速恢复如初。
唐济楚没有理会她的话,朝她走了两步, 挨近她身前, 平静道:“别耍花招, 我知道你轻功功夫很好。”
阮艳雨勾起一边唇角,笑得讽刺,伸出一只手握在她腕上。
唐济楚下意识地一躲,轻而易举地便将她的手推到一边。可也正是这一瞬间, 她忽然意识到, 面前这位昔日夜潜杀人的女杀手,手上力气还不如一个孩子。
然而这样的力道也是能装出来的。
她面色惊愕地又伸手握住阮艳雨的手, 试探她的气力。可无论她如何试探, 阮艳雨的手都如同一根死木, 是如此的枯乏无力。
“你的内力呢?”
阮艳雨看着她震惊的面容,却是慢慢笑了。
“唐姑娘,你这是在心疼我,还是在窃喜我失了内力,你想弄死我便如同弄死一只蝼蚁?”
唐济楚狠狠甩落她的手, 她便像一片枯叶,轻飘飘地朝地上跌去。在即将扑向地面的时候,又被人扯住拉了起来。
“这也是陆盟主做的?”唐济楚并不理会她的话,只沉ʟᴇxɪ声问道。
阮艳雨被她托在臂上,身子却止不住地要向下坠,缓了好半天,才勉强立住脚。
“看来,唐姑娘还是心疼我多一些。”她微笑着道。
紧随而来的陆幸却冷脸道:“你以为像这样拖延着,该认的罪便可以不用认,该偿还的东西便可以不偿还?”
阮艳雨面上的那点笑意这才消散了一半,眼神空空地,望向众人的时候,又像是在望向另一个没站在这里的人。
“我有什么罪?”
“既然都到了这里,你还要装傻?奢云是如何死的,你半点都不清楚么?”唐济楚攥着她手臂的手用了些力气。
阮艳雨没有呼痛,只是蹙紧眉头,那空洞的目光又挪移到唐济楚面上。
“我说了,是郑黎。”
白衡镜闻言脚步微动,方才迈出一小步,便见师妹咬着牙,将那阮艳雨狠掼在地上。
“你再胡说试试!奢云和郑黎没有半分干系,无冤无仇她为什么杀她?”
阮艳雨忽地发疯似地大笑起来,此刻她那张脸苍白发灰的脸才突然有了些血色,那血色来自眼底,在一片冷白中显得血一样刺目。
疯子发疯的场面唐济楚看得多了,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笑。直到她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唇角不掩讽意地道:“她杀了黄虎帮的四当家,那可是郑大当家的老相好……”
唐济楚愣了一瞬,脑海里疯狂地回想那四当家与郑黎间的关系,从未有人提起过,就连郑黎本人也未曾提起过那位四当家。她慢慢蜷起拳头,指尖扎在掌心里。她此刻应当蓦然明白,为什么师兄每次蛊毒发作时,都要用刀尖伤害自己,非要见血不可。
因为只有疼痛能令人保持清醒,在一切假象里,只有当下的疼痛是真的。
她控制不住地扬起手,明明因怒气蓄起的力度已积攒到顶,她却没有动手扇在她脸上。
“你胡诌什么?”见她气得说不出话,白衡镜开口道,“不过上下嘴唇一碰,便要给人编排上一段风月故事么?据我所知,郑大当家行事磊落,并不沉溺儿女之情。”
唐济楚蹲下身,平视于她。见对方眼神闪烁,并不答白衡镜的话,便知她在撒谎。
“那位四当家究竟如何死的,你不是比谁都清楚么?奢云是替了谁的罪,你当时又为何冒着背叛主上的危险去换她,你都忘了?”
陆幸在一侧听着,不由感到奇怪。旁的事他大概都知道个七八分,只有郑黎一事,他总觉得唐济楚似乎格外在意。
之前倒是收到过郑大当家拜访城主府的线报,可她们的关系竟已然如此深厚了?
唐济楚镇静下来,抱着手臂,倾身慢声道:“难道你以为她人死了,你做的那一切,李光隐,四当家,四当家那位兄弟,他们的死便都能推到她身上了?”
说罢也不欲与她再多纠缠,唐济楚拽起她的手腕,生硬地扯着她朝那棺材铺里走。
“不过现在不是与你计较那些事的时候,今天你必须把奢云死前之事,完完整整地给我吐出来。”唐济楚冷声道。
“等等!”阮艳雨一个踉跄跪在她身侧,“有些事,我只想对你一个人说。你让他们等在外面。”
唐济楚冷笑一声,“把他们留在外面,我一个人陪你进去,然后呢?你还有什么招数?这次也想放火烧死我?你觉得我会信么?”
阮艳雨跪在哪里,收敛了方才疯癫的神色,又一副可怜模样。
“事关阿姊生前的隐秘之事,我不便让其他人知晓。唐姑娘,与她有关的事,我不会再骗你。”
所谓疯子就是如此,面孔换得倒快,比师兄的情绪还要无常。
唐济楚还待要说什么,却被师兄倏地握住了手臂,“别信她。”
“阿姊生前一直以之为耻,你若想她身后也不得安生,你若想她永不得解脱,尽可以叫他们都进来旁听。”
唐济楚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手轻轻覆在白衡镜的手上,她的掌心远不如往日温暖。
他瞬间便明白她想做什么,反手握住她手掌,不让她动作。
“我答应你永不再自作主张,楚楚,你方才说得我全都应下了。你也不要去,行吗?”直到这种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那种风雨将至的莫大危机感。
然而有些时候就是如此,明知她这样进去不出意外的话一定会出事,明明知道对方早已设下陷阱,可她似乎已经没有了旁的选择。
似阮艳雨这样的人,已在绝望边缘,无论威逼或是利诱,都无法再从她嘴里撬到任何的消息了。
唐济楚深深吸了口气,陆幸还没反应过来,可师兄已然知道她的选择了。她回首看了看他,又看了眼陆幸。
这一眼寓意分明,陆幸立刻点了点头,道:“你放心。”
白衡镜回头瞥了眼陆幸,神色却未曾变化。
她扯住阮艳雨的一条手臂,两人便向中堂里走去了。
阖上门的那一刹那,她心底便沉了沉。这门足有寻常木门的几倍重,门板并非普通木材制成,难道是因为棺材铺的风水布置,要这铺面中堂的大门重如青石?
唐济楚垂首望着进门后便跌坐在地的阮艳雨,淡淡开口:“你现在能说了?此事到底同郑黎有什么关系?”
这也是她答应阮艳雨单独来此的缘由之一。
阮艳雨没答她的话,勉强支撑自己站起来,摔了几次,最终又扶着膝盖,颤颤巍巍地超前走了几步。
背对着唐济楚,她似乎又疯了几分。一手扶着头,摇摇晃晃地像个真正的疯子,一路走到中堂深处。
那里挂着一幅深色的帛画,是幅雪中春梅图,乌枝疏朗,梅艳雪白。
唐济楚跟在她身后慢慢走近了,这才发觉出几分异样。
“不是我,不是我!”阮艳雨忽然尖叫着说。
周遭没有第三个人了,她似乎在与自己脑中的声音对话。
“就在这里,她就在这里……”阮艳雨指着那幅画下的青砖,“她就在这里死了。被人捅死的,被郑黎……”
“好,既是她杀了人,那她是怎样杀了她的?用兵器?还是用东西砸了她?”
“用……用匕首,用匕首捅了阿姊。她站在那,阿姊跪在那……有人要她杀了她,她就……”阮艳雨断断续续地道,听起来已是语无伦次。
唐济楚偏着头看她,“你说,她站在那用匕首捅了奢云?”
她点头,又摇头,而后又点头。
唐济楚忽然笑了一声,蹲下身看她,一手搭在膝盖上。她目光有些怜悯,替阮艳雨掖了掖发丝,“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是谁杀了奢云?”
阮艳雨目光空洞,摇了摇头。下一刻被唐济楚抓住了头发,头皮处传来一阵剧痛。
“你果真见过郑黎么?”
阮艳雨眼神瑟缩了一下,而后看向她,眼神木讷讷地一口咬定:“是她杀的。”
“那你细细地说,她是如何杀人的?”
像是在说梦话似的,她又回道:“捅了十四刀,可她还有一口气……阿姊便拿匕首自刎了……从脖颈处下刀……”
似是因为太过痛苦,阮艳雨跪坐在地上,慢慢蜷起膝盖,呜咽着哭了起来。身下青砖一阵阵渡来冷意,那是彻骨的冰寒,直将人冻得痛彻心扉。
唐济楚凑近那幅画看着。原来这雪梅图里,本是满枝绿梅,其上星星点点喷溅的,都是某人的血。
她身上也仿佛被人卸了力气似的,回首无力地看着阮艳雨,轻声道:“可郑黎的腿,早已残了,别说站起来了,便是行动都极为吃力。”
“你说她捅了奢云十四刀,又说她最后自刎,可一个行动自如的人,怎会被一个身有残疾的人捅了十四刀还一动不动?”
第84章 恩仇 是他们叫你杀了奢云,是不是?……
阮艳雨十指狞曲着, 忽而胡乱地摸自己的脸。那张脸上已满是泪水,扭曲、痛苦的神色数次变幻,最后她咬着牙关, 吃吃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丝低泣般的笑。
唐济楚从袖中取出匕首,缓缓到她面前。“她是如何死的?是这样?”
刀鞘未褪,鞘首被她抵在自己腹上,“一刀……便捅到了这里,对么?”
阮艳雨此刻满眼皆是血色,颤颤着看她的那把刀。
“你同我撒了好大一圈谎,扯了这个,又扯那个。可实则……杀了奢云的不是别人, 是她一直苦等的亲妹妹。阮艳雨, 我说得没错吧?”
阮艳雨鼻尖翕动数下ʟᴇxɪ, 慢慢阖上眼睛。
门外一左一右立着的两尊门神,各自站得笔直,谁也不肯让谁。偏生陆幸的武功内力均不如白衡镜,如此在细雪天里站了一会儿, 身上冻得僵硬, 为了不跌分硬是又站了许久。
直待属下来报,陆幸这才松了松筋骨。眼神还瞧着那边一动未曾动的白衡镜, 听属下说:“夫人方才遣人来问, 为何不见小公子与少夫人……”
陆幸淡淡移开眼神, 只低声道:“去回夫人,小楚这里有些庶务要处理,晚些时候我再带小楚过去。”
白衡镜朝他们这里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陆幸抬手示意那属下快些离开。
“恐怕不成……夫人急叫您过去。”
陆幸这才皱着眉头,满目狐疑地瞧了一眼那属下。这人微微垂下头,恭敬地敛着目光, 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他心里暗道奇怪,往日里他这些下属俱是同他一样散漫之人,何时有这样拘谨的神色了?
难道是因为姑母发觉了什么,在发怒?
思及此,陆幸倒有些迟疑了,又看了一眼白衡镜,但见他一手捉着剑柄,不动如山。陆幸心里不觉有些憋闷难言,又一次,他又一次错过了亲近小楚的机会。
那种隐隐的,纠缠日久的不甘,似蚌肉里的利石,一下又一下磨着他的心志。他又看了一眼中堂的大门,攥了攥拳,与白衡镜说道:“师兄,我……”
白衡镜每次一听他这样叫,便总觉得体内蛊虫杀意叫嚣,快要到崩溃爆发的边缘。
好想杀人。他忍了忍,挥了挥手淡然道:“陆小公子有事,便先离开吧。”
陆幸面有不豫,步伐迟迟,终究还是转身随着那人离开了。
待他走后不过片刻,又有人朝这边来了。看来城主与须阳陆氏公子的行踪,也不是那么好瞒的。
一见那匆匆走来的人,白衡镜向上推了推面罩,偏过头站着。
正是多时未见的武盟分堂主胡千树,他带着人走近了,面色好似有些焦急。
“这位少侠,你可有见过一位女子?武盟方才接到密信,说是有江湖武者在此虐杀女子,我等特来护佑。”
他朝门前的白衡镜看去,只看到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似乎有些眼熟,可这人戴着面罩,遮掩住了大半张脸。
白衡镜片语未发,显然是不打算理会他。
胡千树头一回被人这样晾在一边,不禁露出几分愠怒神情。
半晌后,他这才转过眼神,刻意压低了声音,虽使得人感到耳熟,却也无法立刻辨认出这是他伏陈的声音。
“你想如何?”
阮艳雨匍匐在地上,疯癫劲儿过去了,人又陷入另一种极端的安静。
“我不想如何,我只想替奢云讨个公道,至少她不该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你知道么,她临死前还在对我说,她要把那间酒家开得更大些,她会在那里等着你,等你们报了仇,就一起回家。”
阮艳雨冶丽的脸上落下一地泪,直坠向青石砖,那片黧黑而幽冷的地面上。
“我报不了仇了,仇家死了,我们活着的所有意义,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难道你活着,只为了报仇?”唐济楚沉声问。
她也不晓得她们这些人每日活来活去是为的什么,但若将复仇视作全部的意义,即便大仇得报,也如身存地狱,囚困火宅。
“是。”阮艳雨轻轻应道,“不然呢?我阿姊已经死了,我在这世间最爱也最恨的人死了,仇人也死了,唐姑娘,我如今只为了这最后一件事而活。”
唐济楚不语,默默听着她疯言疯语。
“我们自降生起,被期望的命运……不是顺遂平安地渡过这一生,而是替母亲报仇。父亲瘸了腿,躺在榻上要我们替她报仇,师父也让我们报仇,你以为背负这样命运的只有我和阿姊?不,云心城济世堂的上上下下,都与林应寒是世代仇敌。我和阿姊四岁时被送到须阳习武,十五岁那年,我在同辈间武功已是出类拔萃,便被武盟隐朱堂选走,做了武盟的杀手。”
她停顿了片刻,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里尚且干净,却早已污秽难堪。
这污秽却并不源自那些被她取了性命,血溅周身的人,而是来自阿姊。阿姊的人是纯洁的,她的血也应该是纯洁的,可她却用那把刀生生夺去了阿姊的性命。
于是拿过那把刀的,她的手,如今已是脏污的。
“我替他们杀了许多人,做了许多事。可阿姊没有杀过人,她是干净的。她武功并不出众,本是隐朱堂的弃子,若不是陆小公子出面将她带走,她早就沉在那片湖里了。”
阮艳雨平静地叙述这一切,仿佛在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已经无法倾诉悲伤或是恐惧的情绪,因在过去的十余年里,她早已适应下来。
“后来你们分开了?”唐济楚忽然问。
“后来我便不怎么能再见到她了。我在隐朱堂名声很响,连我也未曾想到,我的名字竟然被递到了陆厥仁面前。你知道,他见我第一面时,对我说了什么?”阮艳雨说着,笑着转头瞧着她看。
唐济楚脑子里闪过千万种陆厥仁的样子,也浮现起千万种陆厥仁恶语相向的场面。
可阮艳雨却轻轻笑起来,“他对我说,我于武学一门上前途无量,是个数十年难遇的天才,若假以时日,必定能扬威武林。他将我带出了隐朱堂,带我拜师,教我识人,教我与人交往,我那时候才有瞬间觉得,我是为自己而活的。”
唐济楚听了却点头道:“你的武功,实属江湖中的上乘。”
“若没有当日他的一番话,我不会坚持着走到今天,走到这一步……他那样的天之骄子,竟也会赏识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杀手……唐姑娘,你恨我也罢,可大人他对我实在有恩,我不能背弃他。就像那时候即便我闯出了祸事,他也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罚你?”
阮艳雨摇头道:“是我任务失败,后果理应由我承担。”
“什么样的后果?”唐济楚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抖,“奢云的死,也是这后果之一么?是他们叫你杀了奢云,是不是?”
她把那陆厥仁当恩人看,人家可未必真将她视作大才珍惜,李光隐一事上,陆厥仁未与她计较,可不是因为他大度,而是要利用她这份愧疚,在其后威逼白衡镜放弃城外驻军之事上,再替他陆厥仁效力。
然而那件事的结果显而易见,阮奢云的死甚至与阴谋无关,有可能只是陆厥仁对她最大的惩罚与警告。
那么最有可能震慑阮艳雨的,便是让她亲手杀了她阿姊。
眼前这个虚弱苍白的阮艳雨,就是被奢云死时那一幕折磨得疯癫的结果。
“不是……不是……”阮艳雨还想否认,身子却已低低伏下去,捂着心口,痛苦地呜咽着。
似乎还在小声呢喃着什么,唐济楚半蹲下身,伸手慢慢地接近她,最后轻轻拍拍她的肩。
就连唐济楚自己也不明白此刻自己到底是怎样复杂的心情。恨她么?无疑是恨的,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她杀了亲姐姐,也杀了唐济楚下山后真心相待的朋友。但若说恨她,却也未必多么深刻。
“对不住……”她在呜咽声中,含混地唤了一句。
唐济楚那时只以为这句话是朝着早已身故的阮奢云说的。
然而下一刻,原本伏低在地的人慢慢直起身体,半含着微笑,也半含着她此刻看不懂的情绪,将身体转向了她。
阮艳雨面如金纸,整张脸密密麻麻地尽是汗珠。在她素衣的正中,腹部的位置,不知何时已插了一把匕首。从那匕首处,妖娆地婉伸出一大团艳丽的海棠色。
边缘处已干涸成暗红,而环绕着匕首的地方,还在汩汩冒着新鲜的血。
唐济楚骇然地朝后退着,却忘记自己是半蹲在地上的,一瞬间被她吓得跌坐在侧。
阮艳雨脸上的微笑恍如初见,叫她想起那个在乐人堆里,惊鸿一瞥的女子,那时候她只觉得她分外曼妙动人。
“这是我能为他做得最后一件事了。我不要报仇了,唐姑娘,你说得对,我得为自己活啊……”她吃吃笑着看她。
门外传来敲门声,唐济楚这才想起来师兄和陆幸都在门外,还好他们还在。
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却听见师兄在门外怒声道:“想死的,尽管拔剑。”
第85章 反击 你哭了?
唐济楚惶惶然这才清醒了些, 又听得门外传来另一个声音。这声音她分明在哪里听过的,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了。ʟᴇxɪ
“我等受人所托,特来此救人, 这位少侠……莫要妨碍武盟秉公行事。”
唐济楚听到这,方才认出这声音的来源。是胡千树,那个油滑的分堂主。
认出了这个人,当下的境况便也分明了。阮艳雨捂住伤处,哀哀地膝行到她面前,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消尽了血色,连神情都麻木了。
“这就是你最后的筹谋?为了他,不惜以自己的命作为筹码?”唐济楚俯身垂目, 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悲悯?怜惜?那是神像才应该有的情绪。那些冰冷的石头偏偏镂刻成垂怜世人的慈爱表情, 本应该温热的人的心却又总是冷硬如青石。
唐济楚平生第一次感到的这样彻骨的冷, 是从这个明艳如夏阳的女子身上得来的。
胡千树一旦破门而入,她这个所谓的“伏氏后人”,便会因手刃毫无功夫的平民女子而获罪。
门外传来抽剑出鞘的利器破空声,唐济楚憋着一口气, 抓乱了自己整齐的发髻。又从那发髻里又抽出一支银簪来, 说来也巧,这银簪还是那时候师兄讨自己开心时叫银匠打的。
她俯下身, 把那银簪塞在阮艳雨手中。阮艳雨的眼眸尚且湛湛有光, 不似将死之人, 可此时气力到底不足,连呼吸都轻微。
“你……你想做什么?”
唐济楚朝她轻轻一笑,暗白的雾气随之在她面容间散开,隔着那层淡淡的雾,阮艳雨竟觉得那昔日的少女如今也有些鬼魅之气。
她攥住她虚虚握住银簪的手, 用了极大的力气,将那银簪的尖端挪移向了自己脖颈的位置。
阮艳雨顿时便晓得了她想做什么,可她没有力气,叫不出来,也挣不过她。阮艳雨的手比门外的积雪还冷上几分,被她这样一握,反倒渡得了一些暖意。
僵冷的肢体终于有了一丝活络。可阮艳雨来不及喟叹,下一瞬被她带着,用那柄银簪,抵在她颈后一寸处。
唐济楚咬着牙,手掌用力一按,颈侧便传来一阵利器刺入皮肤的剧痛。
来不及犹豫,她仿佛已经听到门外兵戈交锋的声音,唐济楚定了定神,不顾阮艳雨的低叫与惊恐的目光,带着她的手,从颈侧狠狠划下,将将停在那关乎生死的血脉前。
银簪落地,发出“叮”地一声清响。
先是仿佛有寒冷的细风钻进伤口里,牵起刺骨的痛,而后是灼热,不知是否因为那里正在汩汩地冒血,那伤口如同有烈火灼烧而过。
唐济楚捂着脖颈不断溢出殷红鲜血的伤口,冷笑着看了一眼阮艳雨,而后朝外状似惊惧地呼救:“来人,来人,有人要杀我!”
门外立刻安静了下来,却是白衡镜先行破门而入。
鬼知道那一刻他是怎样的心情。师妹狼狈地跪坐在青石砖上,欢欢喜喜换上的新裙子,此刻到处溅了血迹。她捂着脖颈,刺目的血从她指缝里慢慢溢出。
见胡千树从他身后走出,唐济楚立刻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沾着血的手抹了抹眼角,于是面上也沾染上了血红。
她声气虽虚弱,说出的话却硬气极了:“胡堂主,今日之事,我千嶂城绝不能姑息。”
阮艳雨此刻已是做不得声,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反应过来唐济楚的目的后,她目光怨憎地瞪着她瞧,恨不能方才再将那银簪刺得深一些,干脆要了她的命。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和阮姑娘约好了到此闲叙,可不曾想话至一半,阮姑娘却与我争吵起来,她抢了我的簪子刺向我,我本想拿着刀挡下,情急之下便……”唐济楚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
头有些晕,师兄将她揽在怀里,冷冷地瞧着胡千树。
“胡堂主,她被伤成这样,你我有目共睹,此事你可得秉公行事才是。”
胡千树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愕然在原地瞧了半天,瞧见阮艳雨彻底失了力气,倒伏在地上,这才挥手令身后的人上前。
“……先救人。”
那几个盟府中人说着便要来抬走阮艳雨。可她阮艳雨若是死了,此事便也了了,若她还活着,后面再说出些什么或是再谋划些什么,此事便会更加棘手。
“等等,她伤的是我,此事岂能只由武盟经手?”唐济楚强撑着说道。
“武者犯禁,历来都只由武盟经管。”胡千树老神在在,这套说辞似乎早就已经打好了草稿。
唐济楚想深吸一口气,可气息牵连着脖颈的皮肉,一呼吸便觉刀割般剧痛难忍,她身体似乎抖了抖,师兄在一旁呼吸都发颤。
他替她用帕子勉强包扎住脖颈处的伤口,心里哪还装得下旁的。哪怕是最坏的打算,她真中了陆厥仁的道,他便带她走,永远离开这里。
想到这,白衡镜便觉得她那伤口如同一把利刃,也在他心底生生撕裂一道口子。她的血流经他的胸口,也流向他心底。他本以为将她安置在这里便万事大吉的,却没想到,就在他面前,就在他数步之远,她受了这么重的伤。
“先别说话,有什么事我替你做。”白衡镜揽紧她,转眼看向胡千树。
也不知这胡千树到底是聪明人还是愚钝不堪,到了此时才发觉面前这人正是昔日千嶂城的少城主伏陈。惊异之下,竟一时被他震慑住了。
唐济楚是好拿捏,她如今就算是一城之主,也总归还是要守武盟的律法。可伏陈却不一样,这魔头杀了方惊尘和他手下数名高手,如今已是坐镇储圣楼的一方尊主。蛇川远在律法控制之外,如今他就算在众人面前杀了他,陆厥仁奈何不了他,也不过只有寥寥几个江湖侠客肯为他讨个公道了。
胡千树方要开口,脑子里又是那句:这可是杀了方惊尘,还取了他首级独闯夜宴的疯子啊!
“这个人,我们不能放她走。”白衡镜说。
“这……这确实不合规矩。”
白衡镜冷笑道:“一个昔日江湖里只晓得杀人放火的三流武者,竟有一日讲起规矩来了。”
师妹或许不晓得此人的底细,可他却是早将这些人的底细查了个十成十。
胡千树飞快抬眼觑他一眼,而后在心底掂量衡量了一番,最终拢起袖子道:“在下也不过是行分内之事罢了,若少……少侠定要干预此事,我只能上报武盟。”
“那你去报吧。这个人伤了千嶂城的少城主,伤了伏氏后人,若被我查出她背后是谁在指使,不仅我不会放过他,整座千嶂城,都不会放过他。”
胡千树俯首称是,他听明白了。眼下白衡镜是要一口咬定是阮艳雨先伤了人,他不仅要追究阮艳雨的过错,还要攀扯到她背后的人。想将罪责推到唐济楚身上?没门,人家说了,即便她杀了人,千嶂城的百姓也只会觉得她是误杀,想借此机会夺权,简直是天方夜谭。
弓身朝白衡镜一礼,胡千树这才讪讪离开了。理和力一个都不占,他留在那也无济于事。他心里不禁长叹一口气,开始思考自己跟着陆厥仁当真还有活路么?这一招在对付齐霖的时候就没管用,如今故技重施,依旧没用。
胡千树夹着尾巴带人离开了,唐济楚捂着脖子,还不忘叫门外的人带阮艳雨回去。
“你消停些吧。”白衡镜额头直冒汗,自己抱起她向外走,“省些力气,别说话。”
她已经痛得麻木,感觉不到有多痛了,头偎在他肩上。
“你别慌,我没事的,只是看起来吓人,其实真没流多少血。”她晃了晃搭在他臂弯的腿。
他不敢在此刻跟她拌嘴大小声,只柔声哄着:“我没慌,你别再乱动了。”
说是没慌,说话间的尾音都在发抖。
“那回你提着方惊尘的脑袋过来时,也没见你这样。”她还有心情在他怀里调侃。
白衡镜无奈地回以一笑,可这笑比哭还难看。
快步走到来时的马车边上,把她抱在软座上,她就立刻丢了骨头般瘫在一处,他吓得惊呼一声,忙又去抱起她。
“我没事……只是没力气。”她朝他笑笑,眼尾处还带着血。
白衡镜眨了眨眼,莫名地想流泪,他这样想的时候,眼泪已经弹落下来。
抱着她,咸苦的眼泪又落到她发顶。
“你哭了?又哭了?……真是奇怪,明明小时候怎么欺负你,你都不曾落泪的。”唐济楚勉强笑着逗他。然而这次他却不怎么好哄。
她的眼皮有些沉,人困乏起来,身上也觉得冷。不自觉地朝他怀里缩了缩,嘴上还说:“不对……那次咬你的时候你哭了……还以ʟᴇxɪ为你永远不会哭呢。唉……”
“你别再说话了。”纵然是他还有一万句想说。
“不说话的话,我就看不到你了。”她意识有些模糊,断断续续地说。
白衡镜这才发觉不对,将她紧抱住,骇得一时失声。不知是发出了声音自己没听到,还是自己压根发不出声音,他喊了几声,世界都只有一阵单一的震鸣声。
片刻后,仿佛耳边堵着的棉花散开了,耳边的声音这才清晰起来。
车夫在帘外惊慌地问道:“您说什么?去哪里?”
“去医馆,快走!”
他掐着她的人中,另一手握紧她的手掌,渡给她些内力。
似哭也似笑地,他朝她说:“那你说给我听,楚楚,你再说些过去的事给我听。”
第86章 大伯哥 你们两位是什么关系呀?
她面色发白, 尤其是唇色,白到有些乌青。翕动了数下嘴唇,却没有力气再和他说些什么。
白衡镜紧紧捂住那道伤口, 他甚至能感觉到,掌心之下不断有血静静溢出来,潮意浸透了他的手掌。
若他能提早察觉里面的不对,若他能早一步破门而入,兴许也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唐济楚头脑昏昏沉沉地,只觉得额头贴上了他滚烫的下颌。也或许不是他的脸在发烫,而是自己的额头实在太过冰冷。
“楚楚,别睡, 清醒些。你想听什么, 我给你讲。”他用下颌蹭了蹭她的额头。
唐济楚费了好大的力气扯了扯唇角, 又费了好大的力气说:“那你再给我讲一次,你是怎么从蛇川回来的。”
尽管声气细如蚊吟,她还是费了好大的力气哄他。
白衡镜闭了闭眼睛,眼角控制不住地涌出一片泪海, 有的落在她脸上, 烫得她不禁颤了颤眉睫。
“我接到你的信,什么不想管, 什么也都顾不上, 只想快马加鞭赶回来, 问你一句,先前你说爱我,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低头看着她微微眯着眼睛,强撑着不曾睡过去,鼻尖又是涩痛。
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 他几欲抱着她泣不成声,又生生将那声哭腔咽进去,埋在胸口,于是那种痛就憋闷在胸腔里,发不出也消化不得。
“现在我来了,你倒是告诉我,你说过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唐济楚即便意识有些模糊,却知道他不是真的想问那个答案,只要她还清醒着,就算此刻她回答不,他也甘之如饴。
可她却实在开不了口了,只能偎着他,“咻咻”地急促吸着气。
好在这里离医馆不远,那车夫也是城主府的老人,一瞧见唐济楚这副模样,也急得跟什么似的,驱车抄小径直冲向医馆。
那马车一停下,车夫还来不及通秉一声,便见白衡镜抱着那位“小主君”跌跌撞撞地从车上跃下。抱着人便闯了进去,一堂郎中还不待开口询问,便先见着他怀里的女子身上溅的血。
“快,快将人抬到那边的榻上去。”一个年纪大些的郎中扬声道。
白衡镜慌得一时找不着方向,四处看了一圈,被旁边的郎中直拉到那榻边。
千嶂城向来是中州游侠聚集之地,往日斗殴比剑之事屡见不鲜,因而医馆里的这些郎中早见惯了这样的伤势。
“这位少侠,可千万按着伤口别松开。她是何时受伤的?”
过来处理的是位老郎中,先瞧了瞧唐济楚周身状况,听白衡镜答道:“不出半个时辰。”
那郎中两指搭在她颈脉处试了试,片刻后叹口气:“血脱之症,不过应是未伤到要害,不至于伤了性命。”
白衡镜听到那句“不至于伤了性命”,浑身才放松了些,背后的汗早就浸透了衣裳,此刻冷风一过,快吹得他五脏六腑都冷透了。
“你稍松开些,我瞧瞧她的伤处。”
白衡镜却不敢松手,就仿佛她的命就在他手掌心下面,他一松手她就要溜走了似的。
只有掌缘稍稍抬起,露出其下包扎的绢布。那块绢布已然被血染透了,挨近伤口的部分有些粘住了血口,深紫的血痂下一片狼藉。
怎么会有人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少侠放心,这位姑娘暂时还未有性命之虞。你……”
也不怪人家郎中多嘴,委实是他的表情太过悲痛,不知道的还以为榻上躺着的人已回天乏术了呢。然而即便这样也没什么效果,这少侠跪在榻前,依旧神魂飘忽。
“小苏,快取三七粉来。”郎中见劝说无果,转头朝身后唤了一声。
被唤作小苏的小郎中立刻从药柜前探出头来,响亮地“嗳”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取了些三七粉在油纸上,事发紧急,也来不及包好了,折了两下便递了过来。
“少侠,我瞧着她这伤口的血已止住了,你不必再压着了。松松手。”郎中一手拿着药粉,一边朝白衡镜说。
他这才回过神来,忙道了一个“是”,再不敢压住她伤口,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掌。
那块绢布被郎中缓缓从伤处撕开,所幸历经的时候不长,伤处还不算严重,只是瞧着骇人。至少骇得她师兄三魂七魄快丢了两魄。
“这姑娘与谁结了仇了,竟下这样狠的手?不过倒也算万幸,我瞧着这道伤恰停在要害之前,再划下一寸,便是老祖宗在世,今天她也未必能救得回来了。”郎中说。
略替她擦了擦伤处一侧的血污,而后朝那伤口厚厚撒上一层三七粉。大概那三七粉直接浸透血肉的时候太过刺激,唐济楚痛得清醒许多,不由挣扎着用手去摸。
“拦住她的手。”郎中好像早就知道她的反应,从容不迫地指挥白衡镜制住她。
得了郎中的令,他飞快握住她的手按住了她。他好像对师父都没这样听话过,那郎中一开口,他便下意识地听话去做。
她冰冷的手被他圈困在掌心,牢牢地握着,真就一点也动弹不得了。
“马上就好了,楚楚。”
唐济楚想深吸一口气,这话她听着怎么觉得耳熟。好在郎中的动作很快,果真马上就敷好了。只是那里像钻进了一万只虫子,在血肉里横冲直撞。
她几乎要怀疑这医馆里面混进去了蛊师。
“痛。”唐济楚皱着眉低呼一声。
白衡镜摸了把眼睛,不知是泪水还是额上的汗水流下来,眼睛刀剜般刺痛。
“刚撒过药粉,一会就好了。”他安慰她。
“不是……是你的手。”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快把她手握折了。慌张地又松开手,安抚似地揉了揉她手背。他手上的纱布拆了,可手心里仍有伤疤,那些结痂的疤痕有些粗糙,摩挲在她手背上,带起细细的痒。
好像恢复了些许力气,她不由地轻轻把手抽离。
白衡镜愣了一下,以为她在生气。
也对,她确实该生气。方才他头脑一片混沌,根本来不及思考那堂中究竟发生了何事。直到现在,他才清醒过来。
他闯进去的时候,阮艳雨腹中也插了把匕首,况且以她那时候的情况,连唐济楚的身都接近不了,遑论扯下她的簪子伤她了。
可若非两人动了手,阮艳雨身上的匕首是怎么回事?
白衡镜方想开口问她,忽然又想起当时莫名其妙地带着人围了棺材铺的胡千树。陆幸前脚才被人支走,胡千树后脚便赶到了,这诡异的巧合程度,倒和李光隐死的那晚别无二致。
阴招耍来耍去,不过也就这么几招,不怎么新鲜。上一次的目标是齐霖,这一次便换成了唐济楚。
那么她脖颈上的伤……白衡镜沉下眉眼,已是猜到了真相。
师兄面色没比自己好哪去,她的手抽离后,小指又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
还像小时候一样。她发高烧,嘴里说着胡话,他急得又是替她降温,又是替她熬药,最后守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手就像这样,轻轻悄悄地勾住他的手。那时她的手还那么小,她的命还那么脆弱。
“没事了,没事了。”他说。似是在与自己说,也似在安慰她。
她用手指勾着他,缓缓摇了摇,低声道:“我有……分寸。”
郎中包扎好了她的伤口,见她面上仍旧虚弱苍白,便又端了参汤来吊着她的血气。
一匙一匙喂下,她果真恢复了许多气力,脸色也不似初时惨白,面中顿时浮起些红润之色。
郎中松了口气,知道人是没大碍了。一瞥两人勾勾缠缠的手,不禁打趣道:“总不是你妹妹吧?”
白少侠倒显得有些木讷,只是照实摇头回答:“不是。”
唐济楚躺在那,心内暗道好笑,平ʟᴇxɪ日里情啊爱啊情话一句接着一句的,现下里旁人问起来,他倒是语塞了。
“哦……那这位姑娘是你什么人那?”
白衡镜也不晓得这是不是问诊必须回答的问题,他应该说是师妹的,但怎么也开不了口,他不想说。
她见他不答,便故意朝郎中道:“他是我丈夫的兄长……我大伯哥。”
郎中点了点头,“哦……哦?”
见她确实梳着已婚女子发髻,郎中心里信实了七八分,再看两人的目光便有些微妙。
白衡镜满目震惊,看看师妹,又看了看郎中。那郎中躲避着他的目光,捻着胡须,只把参汤塞到他掌心。
“这……剩下的参汤需得喂你弟妹尽快服下。”
他的目光只得盯着唐济楚瞧,大概是看出他在咬牙切齿,唐济楚立刻作出一副痛楚模样,引他松了眉头来看。
“伤口痛了?”
她这才朝他眨眨眼。他知道自己又被她哄骗了,却也气不起来,只狠狠地捏了捏她的手,听她小声地叫才作罢。
不过经这么一提,唐济楚又突然想起陆幸来。这厮不是说守在外面的吗?这会儿跑哪去了?真是不靠谱的人。
郎中在身侧,唐济楚也不好说得露骨,只捏了捏师兄的手指。
“只是想到陆郎,他人呢?”
“什么郎?”白衡镜没回她的问题,面无表情地问她。
“陆……陆幸。”
白衡镜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弟妹与他新婚燕尔,才一会儿不见便这样思念?”
第87章 痴与怨 我这做大哥的替你照顾弟妹,你……
唐济楚心虚得想闭上眼睛装死, 他便将汤匙抵在她唇边。
“你还不能睡。怎么,一听见他的名字便避而不答?”
她勉强开口,被哺入一口药汤, 参汤入喉热烫,她不禁哈了哈气。
见她已是无恙,白衡镜这才放下心来,一边笑着调侃,一边又舀了一匙参汤欲要喂给她。却总是有没眼识的人在这种时候闯进来。
陆幸从外面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也如方才的白衡镜一般,慌得没了主张。四下里的郎中都忙着自己手头的活计,没人理会他, 他也不晓得该叫住谁来问。最后还是在药柜下边称药的小苏瞧见了他, 热心肠地给他指了方向。
唐济楚正躺在榻上, 郎中说让她别乱动,白衡镜得了令,听话得跟什么似的,时刻盯着她。
见陆幸急匆匆朝这边走过, 他顿时放下了手里的碗, 两只手捧住她的脸。
“小楚,小楚?你……”
白衡镜淡淡朝他身上扫了一眼, 说:“郎中说过, 她现在不宜剧烈动作牵扯伤处, 你别惹她动。”
也不知这人听没听进去。陆幸压下眉眼,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会儿,出声问道:“是阮艳雨伤了她?”
白衡镜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头道:“是因为阮艳雨。”
“都怪我轻敌,我以为是姑母唤我过去……哪知我回去时, 她却说今日从未派人寻我。咱们竟然被人摆了一道。”
陆幸扯过一旁的杌子坐下,探着身子去瞧她的伤势。唐济楚颈侧的伤早被包扎好了,只不过有几片染透了白布的血污,让人一瞧便知道她伤势不轻。
“阮艳雨那副模样,难道也是装的?我瞧她不像是有力气伤你的样子啊。”陆幸“嘶”了一声,疑惑道。
唐济楚勾了勾唇角,眼下知道自己无性命之虞了,人也活泛起来。朝陆幸眨了眨一边的眼睛,抬起还是有些虚软的手,作紧握状,朝自己颈侧伤处之上比了比。
陆幸看明白了,亦是惊愕地瞠目,回头看了一眼白衡镜,对方的表情不太好。
果然,下一刻她的手被师兄攥在掌心,又收了回来。
“乱动什么?一会儿伤处又崩开了。”白衡镜语气半是担忧,半是闷闷的酸。
陆幸见两人自然地握住了手,一时间不觉有些气闷,然而这样的气闷却半点也发不出来。
倒是一旁过来瞧唐济楚伤势情况的那老郎中,见三人间的气氛微妙,也不由捻起胡须来。他活到这把年纪,焉有看不出眉眼高低的时候?那个方才赶过来的年轻人,定是那女子的丈夫,那男子的弟弟了吧。
大伯哥攥着弟妹的手,不怪这年轻人脸色铁青。
“又来一个?这位公子……和伤者是何关系?”老郎中基本的分寸还是有的,眯着眼时显得分外和善,瞧着也不似挑事的样子。
没想到这话说罢,那三人或躺或坐,全都没了声音。一时间俱是诡异地移开目光,放空眼底。
唐济楚恨不能自己在这时候晕过去,也不必面对如今这么尴尬的局面。占着名份的夫郎看她眼色不敢作声,没名份的人又暗自威胁般扣紧她的手。
“啊。我瞧着这位公子同这少侠面容间,似有三四分相似,难道这位便是少侠的……”郎中见三人不答,也自觉无趣,便兀自打了圆场。
“郎中,这位便是我新婚丈夫。”唐济楚倚在那,轻声开口解围。
她不仅解了老郎中的围,也解了陆幸心里的围。
陆幸他比谁都清楚这场婚事是彻头彻尾的假,可至少她愿意在人前维护这场假戏,维护他,便是假的又能如何?
郎中会心一笑,“我就说么,两位少侠眉宇间这样相似,定是出自同一家的。”
陆幸没听见他两人方才同这郎中胡诌的那些话,此刻让他说得一头雾水,正想反驳,被唐济楚强捺下了。
“是啊,还是您做郎中的眼尖。”她讪讪地笑。
瞧瞧陆幸,又瞧瞧阴着面容盯着她看的师兄,不知怎地,她忽而发觉这两人仿佛的确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他们一人如月下雪中孤松,俊秀而幽暗,一人如牡丹遍播芳信,冶丽而风流。倒叫她从未将两人放在一处仔细观察过。
白衡镜忍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冷笑一声,朝陆幸道:“是了,我这做大哥的替你照顾弟妹,你不会介意吧?”
陆幸直到此刻才听明白几人说得是什么。
好在他反应快,老郎中还在身后,他立刻似笑非笑道:“大哥替我照顾楚楚,是我该谢谢哥。”
唐济楚愈发后悔自己的灵机一动,她好像已经感觉到师兄快到发疯的边缘了。
白衡镜果真微微笑了一声,“不客气,楚楚已经谢过了。”
她面上霎时涌上热意,手上开始挣他的手,却被他攥得愈发紧了。
那老郎中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不是很忙吗?怎么还在此处看热闹?
不知是否因为她抽回手时牵动了颈侧的肌肉,那伤处忽然一阵裂痛,疼得她惊呼一声,再不敢动作了。师兄的力道也停了,身侧两人同时半站起身子。
“怎么了?”
“扯到伤口了?”
那阵裂痛只持续了片刻,她摇摇手,表示自己没事。
陆幸趁机对白衡镜道:“大哥,你忙了一早上也累了,这里有我就够了,你还是……”
客套话还没说完,老郎中便被人急叫走了。
白衡镜横了他一眼,冷声道:“别真把你的身份当真了。”
陆幸也存着故意与他作对的心思,似笑非笑着:“至少我有这层身份。小楚一日没与我和离,我便一日是那个身份。”
见他一时被噎得说不出来话,陆幸赢了擂台似的,很有些得意地弯唇笑了笑。俯身对唐济楚温和问道:“郎中都说了什么?我瞧你此刻没什么大碍了,方才可是十分紧急?都怪我蠢笨,那时竟着了他们的道。”
唐济楚清了清嗓子,颈侧便传来丝丝震痛。“你该查查你们陆宅,你身边怕是安插了武盟的人。”
陆幸叹口气道:“所幸我平日极少叫他们近身,否则我们的事早就传到他耳朵里了。”
他倏然想到了什么,又对两人说道:“不过,我那时急着回去,却在姑母那里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之人。”
“意想不到之人?”
白衡镜也恹恹地看向他。
“黄虎帮那位郑大当家。我知道你与她有几分交情,却不知道姑母也认识她。”
师兄妹两个同时默契地记起了当日在柳七那堆“宝贝”里,见到的那几个并列的人名。郑黎,也就是唐薇,她与陆言英相识已并不令二人感到惊奇。
“我赶回去的时候,姑母……正抱着那位哭。”陆幸说到此,神情有些不自在,“我没想到,她们两个的交情这样深。”
唐济楚先调侃道:“见你来了,那郑大当家没说些什么?”
“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恭维几句一表人才,甚合我心……嘶,这话倒是奇怪,”
师兄听了这话,更是偏过了头去。仿佛是真伤心了,松开了唐济楚的手,也不再说话。
她有ʟᴇxɪ些急了,不动声色地朝边上挪了挪手指,好不容易才搭上他。又被陆幸抄起手腕他将她的手掖回了被子里。
师兄这次是真的伤心落寞了。
当夜她本不想和陆幸去他陆宅,可架不住陆言英亲自来请,师兄没什么愤怒的表示,只是微微点头。她说什么他都一味答应。
好在陆言英不仅邀请她过去,还请了大名鼎鼎的白少侠一同前往。大名鼎鼎的白少侠脸色这才缓和了许多。
唐济楚刚受了伤,伤口又不宜见风,听郎中的话身上裹了厚厚的一层才出门,临下马时像个雪球一样险些滚下去,被师兄抱树苗似的,一把抱住,又戳在地上。
她方想抱住他手臂暗地谄媚一次,却被他自然地松开手,若无其事地走到一旁,不再理她。
他怎能如此云淡风轻?
这真是奇怪。他吃醋生气时,她总觉得心虚畏惧;现今他一派云淡风轻,她又觉得不该是如此。
她倒宁愿他像从前那样,在城主府那间堂屋里,什么情绪都是真实的。他或者哭,或者笑都因为她一个人,他吃醋也好,生气也罢,眼底都只有她一个。
偶尔唐济楚觉得自己大概也跟着他疯了。在意识到自己对他早已是男女间的倾慕之意时,她便已然疯了。她不仅爱着过去那个日夜相守的师兄,也迷恋着那个鬼魅一般厮缠的,城主府里的伏陈。
不过世人所谓的爱也许正是如此,她爱他的全部,哪怕是疯癫的,杀人如麻的,拎着方惊尘脑袋闯入夜宴的那个白衡镜。
思及此,面对师兄不冷不热的态度,唐济楚第一次感受到了,师兄曾经受之日夜折磨的那种不安感。
陆幸引着二人朝内走去,白衡镜跟在二人身后,也不多话,像是位礼貌的宾客。
陆言英候在庭前多时。迎着几人走来。灯火的明影消尽时,在暗处,她的眼底一片湿润。
第88章 传闻中 是我连累了楚楚的名声。……
眼下这情形倒是难为住了唐济楚。她少时虽时常和师兄溜下山玩, 可毕竟没接触过旁人后院里的事。关于婆媳之间的那些事,她也仅从山下那几位婆婆婶婶口中听说过。无非是谁家的媳妇又和婆婆不对付吵了嘴,谁家的婆婆给媳妇立规矩一类的传闻。
因而面对陆言英这位姑母, 她显得有些拘谨。
她微微垂着面容,敛着下巴,见陆言英看了过来,连忙朝对方点了点头。
他们须阳世家规矩多,最重礼法,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冒犯了人家。唐济楚藏在袖子里的手不住地用拇指指甲划其余的手指,瞧着落落大方,实则慌得没边。
师兄比自己游刃有余得多, 仿佛天生就会交际。他朝陆言英弓身拱手一礼, 问了句好, 不卑不亢,与传闻中杀人如麻的狂妄少年截然不同。
然而他问了好,一番寒暄,陆言英却久久没有答话, 只是盯着他瞧。凑近了看, 她眼底有泪痕。
场面有些僵滞,几人都以为是陆言英不喜这位蛇川来客, 陆幸忙跟着打圆场:“姑母, 这位是小楚的师兄, 白衡镜,你应该知道的呀。”
陆言英这才些许赧然地“啊”了一声,“我知道的,方才走神了。抱歉,白……白少侠, 一向可好?”
师兄天生便缺乏“尴尬”这种情绪,或者说这样的场面他早就麻木了。早前齐霖在千嶂城呼风唤雨,他身为少城主地位岌岌可危的时候,每天便是面对如此的冷遇。
他友善地朝陆言英笑了笑,发自内心的。他直觉此人眸底明净清澈,看起来不似恶人。
“苟活至今,并无大碍。”他淡淡回道。
陆言英鼻子一酸,用帕子掖了掖鼻尖,一瞬间皱着眉头强忍住某种情绪。片刻后她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微笑道:“无碍便好。”
又看向唐济楚,她脖子上裹缠的白布还透着血色和药粉的乌色。陆言英上前朝她走近了两步,这才愕然问道:“这是怎么伤的?昨日拜堂时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就成这样了?”
说着看向陆幸,问他要答案。
陆幸很有些心虚,摸着后脖颈,苦笑道:“说来话长……是,是有人故意引小楚入局。那人自己伤了自己,又引胡千树过去,以此陷害小楚。”
他说得简单,但此事内里牵扯复杂,陆言英虽未亲临现场,却也猜到了七八分真相,凝眉道:“你们新婚燕尔,不过一日,他便如此急不可耐?”
唐济楚解释道:“我今日去那里寻线索也是一时起意,不过……这件事或许他们早便策划好了。”
就算没有郑黎告诉她,奢云最后现身于那间棺材铺,阮艳雨依旧会把她带到那里。
陆言英叹了口气,上前两步握住她双手,眼底泪痕未干,细细打量她几眼后,轻声问:“小楚,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唐济楚眼神颤了颤。
她果真是那个抚养了自己四年,而后将自己抱到师父和师兄那里的陆叔母。
唐济楚四下里望了一圈,见此处没有闲人,这才抹了把眼角的湿润。
“我记得……只是,不敢认。”
也不敢问,为什么母亲要将她抛下,为什么她也要把自己抛给师父。
“十多年过去,你我到底生分许多……当年我确实不得已,送走了……又送走了你。”陆言英声音微微哽咽,断断续续地说。
陆幸见她情绪激动,忙叹口气安抚道:“姑母,大喜的日子,本是相见团圆,你何必落泪?”
陆言英这才反应过来,宅院周遭还披红挂朱,人人喜气洋洋的,她倒有些扫兴了。
“是了,是了,今日是你们新婚头一日,我……”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红布包,塞在唐济楚手心里,“这是姑母的一番心意,阿幸他从小……我便同他母亲一样的,这些东西你权且收着。”
不愧是须阳世家的小姐,陆叔母这红包沉甸甸的,可不是什么银子,是实打实的地契银券,一沓搁在了她手上。
唐济楚险些跪下来道谢,被这红包砸得头脑晕乎乎的。
“咱们别在这外面聊了,不如先进去……”
陆幸正说着,瞥见堂下缓缓有人乘着轮椅接近,不消细看也知道是那位黄虎帮的郑大当家。
他顿时有些警惕,远远朝看过来的那人点了点头,又对陆言英道:“姑母,郑大当家来了。”
谁知言英反而缓和了神色,拉扯着唐济楚朝郑黎那边走,边走还边回头瞧了一眼白衡镜,“白少侠,同我一起进去坐坐。”
唐济楚抿唇,偷偷看了一眼师兄。他仍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神色,还是不理她,还在生气。
自她下山找到他,他就一直在生气。时而有攻击性,时而就生闷气,像墙角的蘑菇,阴暗地蹲在那里偷偷看你。你不去找他,他就持续阴暗下去,气到膨胀。
唐济楚朝他眨眨眼,他又装没看见,撇过头去了。
她暗暗想,其实师兄也没比九岁那年长进多少。
“言英,倒是我要先恭喜你了。”郑黎一人孤坐在轮椅上,身后是密匝挤着的柿子似的一群红灯笼。
陆言英摇头笑了一声,“我要说同喜同喜么?”
郑大当家嗔了句:“我有什么可喜的。”转眼又看着白衡镜,但见他面罩掩住了半边脸,露出的那双眼睛却极尽落寞。反观陆幸倒是没心没肺,长得倒漂亮,说话也漂亮,什么都好,可偏偏是差了一步。她嘴上说是喜欢他,心底里却更青睐衡镜那孩子。
她也看得出来,楚楚究竟喜欢谁。
几人进得堂内,郑黎素善医术,又帮唐济楚看了看伤势,见伤处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若我今儿早些过来提醒你便好了,阮艳雨不是个省油的灯。你满以为她如今失势没了功夫,却不晓得她心眼子比蜂窝还多。”郑黎说着,又将她伤处重新细细包扎。
“……我今早不在这。”
陆幸搭话道:“她昨日回了城主府,并未在此处过夜。”
郑黎知道底细,可陆言英不知道,于是她转了转眼睛,打了个圆场:“你们年轻,就爱折腾。”
唐济楚脸色微妙地红了,乜了眼师兄,对方还像个蘑菇,独自坐在一边阴暗着。
且说陆言英年轻时也是个不拘于规矩的女子,十八九岁便独自从须阳陆氏出走闯荡江湖去了。因而听见这些也没什么异样的表示,只笑道:“年轻人不就是爱折腾么?你年轻时也不遑多让。”
郑黎听她提起往事,扯了扯唇角,ʟᴇxɪ偏低下头去,没再说话。
“你往后想住在城主府,便搬回去住吧。阿幸就在这里又跑不掉,他随你住哪里都行的。”陆言英又道。
姑母这是要直接将他打包送到城主府了?
陆幸张口“啊”了一声,看了看唐济楚,“我都听楚楚的。”
不知为何,他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白衡镜。“师兄若是没意见,我住哪都成。”
话头落到白衡镜身上,陆言英反倒内心忐忑,那种近乎讨好的微笑看起来有些刻意。不仅唐济楚看出了这种刻意,连师兄本人也感受到了。
他不解,却又还没学会拒绝别人释放的善意。
“白少侠同小楚师出同门,师兄妹情谊深厚,真是令人羡慕。”陆言英正说着,还不知道自己正戳中白衡镜的痛点。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方才那番话考虑得不妥,添了一句:“不过,千嶂城毕竟是人家伏氏后人的,白少侠在此,阿幸这样住进去,到底……”
她说到这,还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白衡镜果然抬眼道:“您如何知道我是伏氏后人?”
陆言英愣了一下,“先前……你们的事早在须阳传开了。”
他目光灼灼,眸底满是狐疑,“可那时叶先生早已昭告天下,唐济楚才是千嶂城之主,照常人所想,她应该才是伏氏后人。”
她笑得勉强,“这……你既然出现在这,必定说明你们两个牵扯极深,感情甚笃。未必就是你故意假冒身份,兴许是因着旁的什么不得已才将楚楚推到这位置。”
陆言英所说虽句句属实,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太过特别,有遗憾,有难过,也有欣喜。
尽管他不愿去猜想答案,但那答案仿佛已经昭然若揭。
“白少侠不常往市井里头钻吧?你若是去咱们千嶂城街头巷尾的茶馆里坐上一下午,这些事你便也都能听到。你和楚楚的这些事,早传开了。”郑黎幽幽开口,斜了一眼白衡镜。
白衡镜低头咳了一声,低声道:“是我连累了楚楚的名声。”
唐济楚也没听过那些传闻,此刻来了精神,探头欲问,脖颈间却传来裂痛。都这样了也依旧不屈不挠:“什么传闻啊,说我和师兄?”
郑黎到底还是顾及些陆幸的脸面,倒不是因为她都有多喜欢他,只为了阿英,她也得照顾些这孩子,哪怕他也是陆厥仁的骨肉。
“说……你和你师兄本是情投意合。不过那也是市井传闻了,多的我也不便说,既是假的,你好奇这些做什么。”
唐济楚手心里冒汗,不知道这时候捅穿真相,陆言英会是个什么反应。不过长痛不如短痛,就算陆幸想瞒到底,她也不能这样伙同陆幸骗她。
“若那些话,不是市井传闻呢?”
第89章 重逢 那你呢,我在这里,你用得好饭么……
唐济楚看了一眼陆幸, 恰好此时他也朝她看了过来。陆幸的眼神中半带着祈求的意思,祈求什么呢,似乎是叫她继续维持这样的假象吧。
“什么传闻?”陆言英似没听懂那句话, 温和笑着问她。
郑黎也在此时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唐济楚心里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让自己三思。当初这场假戏既是自己提议,今日便不能再后悔。
“流言罢了,真真假假的,你还信那些?”郑黎笑着解围。
白衡镜独坐在那,与一旁几人的热络判然有别。唐济楚几次用余光偷觑他,他都不为所动。
陆言英点头道:“我倒是不信那些流言的。早些年他们就爱夸大其词, 那时候……他们还说是韩淇杀了十三, 这种荒谬的话都说得出口, 我……”
郑黎本是笑着,却在她提到那个名字时,眼里的光刹那间黯淡下来,陆言英说罢也自知失言, 收住了话头, 可那伤疤已然被揭开,血淋淋的, 腥气扑鼻地摊在每个人面前。
只有白衡镜, 安静了好半天, 忽然朝她们这里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唐济楚本以为这场故人相认该是分外温情,至少也要痛哭流涕再细叙过往才对。可现在才发现,她们各自有各自难以揭开的痛苦,提及过往更像是将那些痛苦尽数倒出来, 再慢慢一一咀嚼。这是一种残忍。
就连一向洒脱的郑黎也无法置身事外。
唐济楚低下头去,这一切可谓因她而起,如果她没接那句话,或许她们也不会提到过往……
“既然天不允公道,便由我等去辨个是非,二位前辈,二十年前的真真假假,总要有人替他们揭开。”白衡镜沉默许久,忽然开口,嗓音有些低哑,眼神却坚定。
他说罢起身,朝二人拱手道:“时辰不早了,晚辈先告辞。”
陆言英豁地站起来,小心翼翼问:“你何必早早离开?后面在备宴,你留下来,同我们一起用晚饭不好么?”
白衡镜最是心思百转之人,陆言英一举一动透露出的异样他怎会察觉不到,她的身份他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正是如此,他更想离开。
“我在这里,我怕你们更用不好饭。”他幽幽留下一句,便要朝外走去。
“怎么会,楚楚还在这里,你是她师兄,今日是她新婚头一日……”
听到这里,白衡镜终于忍不住回身看着她,那种眼神,潜藏着愤怒与怨念。明明这张脸是她无比熟悉的,带着那人轮廓印迹的一张脸,此时的神色与眼神却是那样陌生。
他从门口处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额前还带着门外飘雪沾染的湿,于是眼眸也是湿润的,似细雪洇开后余下的湿冷。
四岁,九岁,十四岁,十九岁,走到她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满二十岁了。
五年又五年,每一个五年,是被她抛下后,是被祖父抛下后,艰难度过的岁月。
“那你呢,我在这里,你用得好饭么?”他语气颤抖,蓦然发问。
陆言英狠狠一怔,下唇微颤,似是明白了些什么,再说不出话来。
气氛近乎凝滞,率先反应过来的是陆幸,看着姑母失魂落魄的神色,他感到愤怒。这是世间万般事里他最难以忍受的。他冲过来,一把揪住了他的侧襟。
“伏陈你吼什么?我和楚楚的事……你和她的事,就算有事那也是我们三个之间的私事。你朝我姑母吼什么?”
白衡镜并不看他,也没管顾自己的衣襟,只是盯着陆言英瞧。他缓慢地举起双手。
“就是这双手割断了方惊尘的脖子,杀了他身边数十人。我在这,这样一个凶徒在此,你能安心用饭么?”
陆言英看着他,五官紧缩在一处,已是泣不成声。
“小……”
“这双手的主人,四岁便失去一切,所有人都抛下了他,他被送到一处荒僻山野,送给一个未曾谋面,脾气算不上太好的人手上做徒弟。”
陆言英胸腔仿佛被什么压住了,沉甸甸地,挤走了最后一丝空气,连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好不容易从喉间发出一声,却再也连不成句子。
陆幸也被这一连串的控诉惊得愣住了,手被人掸开,重重地落了下去。
“到现在,您还能和我一起用这顿饭么?”白衡镜语带嘲讽,明明眼角也落下一滴泪,却还是利落地转身,快步离开。
唐济楚倏然站起身,不顾郑黎在身后唤什么,只跟在师兄身后,快步走了出去。
陆言英浑身脱力,双手掩面,终于痛哭失声。
陆幸心中一时气闷,转头去扶陆言英,边安慰道:“他就是这个脾气,姑母别放在心上。”
郑黎望了一会儿唐济楚追出去的身影,不由叹了口气,心境亦是郁闷。
***
白衡镜在前走得极快,耳边嘈杂之声塞住他所有的感官,他没听到身后传来的唐济楚的脚步声。
一时间如万蚁噬心,焦灼痛苦。他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身上的蛊毒又要发作了。
手上刚摸出随身带着的匕首,手臂便被人捉住了,身体也被人重重一扯,似要迫他停下脚步。
那瞬间他第一个想到的是陆幸追上来找他理论。他方想使些力气将其甩开,余光间却见到她的衣角一晃,只得生生收住力气,被她扯得险些踉跄摔在地上。
到底是在陆府的地盘上,说不准会有须阳的人暗中监视,两个人都忍住性子,强撑着走出陆府。这里离城主府距离不远,吉礼那日是蛇川客商占住要道才走了那么远,实则两地只隔了一条街。
两人一前一后愈走愈快,白衡镜到底还挂心她的伤处,只得慢下步伐,让着她些。可唐济楚并不领情,ʟᴇxɪ走到他前面,甚至运了轻功前行。
一路你追我赶总算是到了城主府,她扯着他的手,他不敢动作。直到她掼下他的手,他下意识地小心伸手护住她的侧颈。
唐济楚望着他,话还没说出口,泪水已经滚落在他手腕上。
“你为什么……”
他以为她要训斥自己顶撞长辈,垂下眼眸,继续沉默着。
可没想到她却说:“为什么在旁人面前揭开自己伤疤?把那些血淋淋地撕开,你好舒服么?”
他这才抬起眼皮,眼泪凝在睫上,颤巍巍地,他也就这样颤巍巍地像那一滴欲追不坠、岌岌可危的眼泪般看着她。
她抬起手,圈住他的肩膀,将他朝自己怀里拢着。白衡镜没了半分脾气,怕她伤口崩裂,也怕旁的什么原因,驯服地垂首回抱住了她。
细雪仿佛停了,又仿佛没停,飘飘扬扬的,转瞬又落在人的额上眉间,那么细的一粒雪,落在人的皮肉里,却似引起千钧重的钝痛。
他紧紧抱住她,将她身上的衣裳都揉出了皱褶。为留下他最珍爱的,心尖上的血一般的一个人,他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
“她是你母亲,白十三的妻子,对吗?”
前些日子,她在准备婚期事宜的时候,听府中老人提过一嘴陈年往事。那年的白十三,也就是伏老城主唯一的孩子,伏公子,本与须阳陆氏的千金陆言英有过婚约。可婚期将至时,伏公子却忽然离开了千嶂城,逃了那桩婚事。
后来陆氏听闻此事,为免陆言英面上难看,先毁了婚事。唐济楚却从府中老人口中得知,当年陆言英也逃了婚,不过她去了哪里便不得而知了。
如今看来,陆言英与伏公子虽然都逃了婚,可最后阴差阳错,兜兜转转又走到了一起。
白衡镜抱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唐济楚的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他胸中那股乱窜的气流也被安抚地平静下来,耳边嘈杂的声音渐渐消尽,只剩下风声和她的呼吸声。
他愈发偎近她,下颌贴着她被冻得冰冷的耳朵,试图渡给她些温暖。
“那……你恨她么?”她又问。
白衡镜摇着头,想了想说:“从前恨,现在不恨了。”
“从前?从前是什么时候?”
他的思绪又飘远,迟疑开口:“没见到她的时候,一直是恨的。直到见到她,知道她就是母亲的那一刻,便不恨了。”
“为什么见到了,就又不恨了?”
白衡镜眼角的眼泪被寒风一吹,滚热的泪瞬间凝成冷霜。
“见到她,看到她哭,我就知道她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才抛下我的。”
唐济楚吸了吸鼻子,他这才退开了一些看她。“你哭什么?”
“我也恨你。”她咬牙试图发狠,对他说。
然而这模样实在不像是恨他,倒像是情话。他一手护着她的脖颈,一手轻轻沾上她的眼泪,那些泪滴已被风吹得冷了,比雪还凉。
“好,那你恨我。”
“所以我决定用这个办法引陆厥仁入局,不仅为了他,也为了你。为你不顾一切抛下我,抛下千嶂城。我就要你亲眼看着我与旁人成婚,就要你亲口叫我陆夫人。怎么样?”
她一口气说下来,嘴角还有残忍的笑意,说到最后明亮的眼睛也雾蒙蒙的。
“我的报复,更痛快吧?”
第90章 相依 不能……不能趁人之危。……
“你有那么恨我?那你要的报复, 已经达成了。看我如今的模样,你一定很痛快。”白衡镜却没有着恼,只是淡淡笑着说, 像是心甘情愿地将心奉上让她捅。
唐济楚哼了哼,咬牙道:“是啊,痛得要死了。”
他一愣,抬起那只护在她侧颈的手,只见手心已沾满了她的血。霎时间他浑身的血都冷了,惶急失措地向府内叫人,自己则拦腰抱起她急急朝里走。
“没那么严重,你不要着急, 只是出了些血而已……郎中都说了, 是小伤。”她被他护在怀里, 闷闷地说。
白衡镜哪还听得进去,急得冒了一脑门的汗。侍应在城主府的何绿溪偏偏也不见了,他只匆匆叫来一个小厮去拿药瓶。
剥掉外面那层染透了血的纱布,白衡镜的表情不怎么好看。很显然, 他也开始恨自己了。
将纱布绕了一圈, 揭到最后一层时,他的手开始颤抖。伤口处药粉已同血肉糊成一团, 深红色的伤口里混着一圈浸了血色的药粉, 他奇异地感觉到, 自己的脖颈也在被一把钝刀慢慢割着,剥骨见筋,裂痛异常。
他朝那里轻轻吹着气,好缓解她灼热的疼痛。好似真的有效果,唐济楚皱紧的眉头松了松, 手指悄悄攥住了他的衣袖。
“痛的话你要说,我轻轻的。”
“真的吗?”她狐疑地问。
“真的。”他一错眼睛,正与她对视,片刻后他闪烁着眼神又移开了目光。
“真的。”怕她不信,又重复了一遍。
她攥紧了他的衣袖,他也对此毫无觉察。果真轻轻地替她处理了伤口,清理了创面,又拿了片干净的纱布替她包扎好。脖子的位置毕竟特殊,他怕勒紧了她不舒服,扎紧一下便问一下。
“这样好么?”他问。
虽说他是出自一片好心,但这简直像钝刀子磨肉,她实在忍无可忍,说:“你下不去手的话,就让我自己来。”
“我当然下不去手,你那么狠,自己对自己都下得去手。”
他说着,语气里还带着气闷:“划这么深,你可真行。”
唐济楚忍不住笑了一声,“当初是谁把自己手心划成那样的?我吗?你对自己不是也挺能下得去手吗?”
说完还不依不饶地牵过他的手,摇了摇他那面目全非的手心,直到现在那手心依旧是新伤叠旧伤,看起来在蛇川时,他的蛊毒又发作过几回。
他手一抖差点勒住她,小声斥道:“闹什么?一会又扯坏了。”
唐济楚哼了一声这才罢休。
他利落地帮她收拾好了伤口,确认伤处不再出血后,才去一旁舀了水洗手。
一切结束后,二人换了衣裳,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两人反倒觉出了一些尴尬。就算不提方才的别扭,可那一夜之后,她们到底无法坦然相对。
安静下来以后,唐济楚脑子里总是浮现起一些不该浮现的画面,耳朵里又仿佛听到某些不该回想起的声音。
她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地朝一边让了让,坐得离他远了一些。
白衡镜奇怪地看她,不解她为什么忽然躲自己,可瞧见她神情的那刻,自己恍惚间明白了原因。
“我,我还是去偏房睡。”他清了清嗓子,半是赧然道。
她却忽然从后面扯住他,没拽住他的手,却拽住了他的衣带。
力气之大,险些将他衣带扯松了开,是他紧紧扯住衣带的后半截才不至于在她面前出丑。
虽想起来也还面红耳赤,可她却不想他离开。
“可你那屋里许久都没烧过火了,肯定冷得很。”她在身后轻轻说。
分明是正常的语气,却听得他骨头都快酥了。
“我……我抗冻。”
听听这柳下惠似的语气,与那晚判若两人似的。
“师兄……”
她在后面低低地唤,手指在他衣带上绕了两圈,没费什么力气,却把他勾得倒退了一步。
“我脖子痛,你在我身边才行。”
他半点都无法抗拒,坐在榻沿上,眼睛不知往哪里瞧。
为了给她疗伤,她的衣裳早褪得只剩中衣,如今她朝他软软地挨过来,脸蛋也软,身体也软,他的手不知往哪里放,张着手,有些无措地唤了声:“楚楚……”
唐济楚的脸就埋在他肩窝处,听他唤自己,懒懒地应了一声:“嗯。”
见他不动,又嗔道:“抱着我呀,很冷。”
白衡镜傻着,呆呆地“哦”了一声,将她抱住了。一手仍护在她侧颈,不仅为保护她的伤处,也为提醒自己,不可生些绮思,不能……不能趁人之危。
状似心无旁骛地拥住她,鼻腔里却涌入她的香气,这香气混着些许的血腥气,竟融合成一股奇异的味道,她的味道。他不敢想旁的,努力转移目光。
“你,你之后会同他和离吗?”想了半晌,就想出这样一句话。却也是他憋在心里,憋了一整天的问题。
“和离?同陆幸和离?”她讶然问。
“你还和旁的人成过亲?”他好笑地反问。
“这个么……我还未曾想过。”唐济楚拖长了声音回道。
不是她有心敷衍,而是自己确实未在此事上与陆幸达成共识。
“什么未曾想过?未曾想过同他人成亲?还是未曾想过同陆幸和离?”
唐济楚“啧”了一声,“当ʟᴇxɪ然是和离的事!你又吃的哪碗飞醋?”
他扣紧她的腰,手掌心已是过分的热,贴在她腰侧。再次感受到这样灼人的热度,她有些不安,只听他道:“未曾想过和离的事?你不同他和离?那我呢?”
她一时语塞,正想着解释,又听他用幽怨的语气道:“你想让我给你做小是不是?”
“什么……什么做小,这都哪跟哪呀?你从哪学来这些的?”
师兄拥住她,脸埋在完好的那一边肩膀上,幽幽道:“我不管,我容不下他,你休了他好不好?”
她十分受用他这套,有些得意道:“唉,人家又没有过错,我凭何休弃他。”
他不说话了,好像很委屈似的。
“我是你师兄,也算是你半个长辈了吧,你看他对我哪有半点恭敬?你休了他。”
她被他逗得发笑,不慎牵动了伤处又痛得直吸气。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你别再笑了。”他小心地说。
一边将她放平到枕头上,贴着她侧躺下来,一只手圈住她的肩,他枕在她脸颊一侧,静静看她。
“师兄,你真善妒。”
白衡镜拉过一边的被子,覆在两人身上,动作很有些熟练。
“男人都这样善妒。”他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看出来了……不过,我看陆幸就不怎么善妒。”
白衡镜不满她总是提起陆幸,圈住她的手捏了捏她的肩头,“你怎么总是提他?再者,他不妒忌,说明他不够爱你,他不在乎你,至少没有我在乎你。”
她又想笑,忍了好一会儿才忍住,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指圈在手里捏着玩。
“他怎么不在乎我,他还想着与我假戏真做呢。”
师兄倏地抬起头来,伏在她上方,定定地盯着她看:“你怎样回的?”
她闭上眼说:“你猜?”
他看了她一会儿,又躺了回去,说:“不猜。”
“为什么?你就这么自信我会拒绝他?那万一……”
他说没有万一,“我知道的,你不会抛下我。你和他们不一样。”
唐济楚扁了扁嘴,而后翘起嘴角问:“你既然知道,先前在陆府的时候,怎么还一脸阴郁?要不是我今日受了伤,回来你又要疯。”
“知道归知道,可亲眼看见终归还是不同。楚楚……”他偎近了她,语气又是低沉,“你知道我见你们亲如一家,旁人又都在祝福你二人的时候,心底有多难过?”
比蛊毒还要痛上几分,刀割般的痛楚直击心脏,却逃不得,拔不出,眼睁睁瞧着一切发生。
“还有你受伤,你可知我见你身上满是血迹时,在想什么吗?”
唐济楚想想,按着她的想法,一定不会给凶手好过。于是她说:“你想替我报仇,杀了他们所有人?”
师兄摇了摇头,“有时候,杀人只是一瞬间的痛快,杀完了人却并不感到痛快,只有如鲠在喉。人活着还能问一句为什么,还能让他受折磨,可人死了,备受折磨的只有活着的人。”
他语气颤了颤,抬眼瞧着她看,“所以楚楚,若你出了事,在了结一切后,我会去陪你。你若沉入水里,我便自投于水,你若是埋在黄土之下,我便也守在你身边,任腐虫啃噬,绝不求生。”
唐济楚轻轻吸了一口气,顿觉气腔里刀剜般的痛,最后只得说一句:“呸呸呸,我才不会年纪轻轻就这样那样死掉,你这是自陈心迹还是咒我呢?”
他用脸蹭了蹭她的脸,微微笑道:“我错了。我不该咒你的,楚楚寿极无穷,我到时变成了老头子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她瘪着嘴,狠狠拍了怕他的手。
两人拥着又躺了一会儿,她只觉师兄似乎越凑越近了,赧然道:“师兄,你的剑……不对。”
唐济楚倏然住口,意识到腿边蹭到的是什么东西后,立刻红了脸想撇过头去。
“我……我还是回房睡吧。冷点好,我喜欢冷着。”师兄亦是羞赧至极。
师妹都这样了,他怎么能?他这样岂非禽兽行径?思及此,他欲要坐起身离开,岂料手腕被人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