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手把手 那不如,楚楚来替我解剑…………
他立刻停在原处, 也不敢回头瞧她,只坐在那,僵着不动。
“师兄, 你怕什么?”她拥着被子,窃笑道。
“我有什么可怕的?我是担心你伤口,我们这样住在一处,不方便。”他说。
唐济楚忍住嘴角的笑,蹙眉嗔道:“有什么不方便?你现在晓得不方便啦?先前是谁夜里偷偷跑到我房间……”
她还欲再说,被他回身捂住了嘴。
唐济楚把他手狠狠一拨,“还是师兄有什么旁的不方便?”
说罢眼神朝下瞟了一眼,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
白衡镜头一次感觉到进退两难, 想撂下她的手径直回去, 却又不舍得松开她;想退一步躺回榻上, 又实在抵不得软玉温香。
她拿被子掩住半边脸,瞧他的反应,在被子下乐得欢。隔着被子轻轻踢了他一脚,“师兄, 你真不知羞。”
白衡镜既羞又恼, 折返回来,恶狠狠地欺近她, 脸庞伏在她面前处。
这下全没了往日的威严, 再吓唬不住师妹了。他越压低眉头佯怒, 她就笑得越欢。
“怎么,又想拿乔吓唬人?”
他也只好没脾气地笑了一声:“我吓唬你?”
她的手环住他肩颈,将他压得更低了些,没好气地说:“你现在不承认了?我那时见一次陆幸,你疯得跟什么似的……”
“跟什么似的?”没想到他还真问得出口。
“鬼, ”她说,“不,比鬼还吓人几分,鬼还讲道理,师兄完全不讲道理。”
白衡镜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我若真是恶鬼,早将你一口吞了,省得天天挂心。”
他边说边佯装恶鬼的样子,张口欲在她脸上咬一口,她躲无可躲,闭着眼睛叫救命,引得他笑了几声。
“再说,我哪里不讲道理了?你把我送你的银簪送给陆幸,我……”
他提起这事还觉得恼火委屈。
唐济楚的样子却比他更委屈:“我何时送给他银簪了?我那银簪……分明是丢了。”
“丢在人家头发上了?”
她在被子里乱扭,被他按住了。“仔细你的伤。”
“那簪子真是我丢的,只是不知为何被他捡着了,难道被他簪在自己发冠上了?”
她这样一说,他才恍惚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只记得自己瞧见那发簪时,心里酸涩气闷至极,更兼陆幸故意挑衅,他似乎忘了问问那银簪是否真的是师妹相赠。
“而且……我那支簪子,你以为是陆幸送我的,其实是用你给我的银钱,我自己买下来的。”她迟疑地说,“可你当时根本听不进去我说的话,只一味欺负我。”
将她就抵在这门口,那情形简直历历在目,她有好几个夜里都没睡好觉。
白衡镜安静下来,垂眸看着她,拇指一点点抚过她的面颊。神情专注中潜藏着一丝愧疚,他低下头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师妹扯了扯他的袖子,说:“快说啊,快说楚楚,对不住。你说了我就原谅你。”
他喉咙里像堵住了什么东西,一呼吸便涩痛难当,可即便如此,他依旧艰难开口道:“楚楚,对不住。”
“我只是,怕你离开我。你不能抛下我,楚楚,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疯成什么样子。”
唐济楚笑了笑,唇两侧弯出一点淡淡的褶,他情不自禁地想低头去吻,又被她捏住了下巴。
“我不会离开你,任是谁会离开你,我都不会。”
不知不觉间,他眼眸涌上一点温热湿润,怕泪水落在她脸上,他微微抬了抬头,强自忍住,等着泪水倒流回眼睛里。
“若是你早知道我不会离开你,那时候……你还会那样吗?”她扯了扯他的耳垂。
“哪样?”师兄故意问。
这下换唐济楚支支吾吾,清了清嗓子,“就……就那样。你还问我?自己做了什么自己都不记得。”
他轻轻笑了,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子,“那……像那日夜里那样,行不行?”
说罢缠着她亲了亲她的上唇,唐济楚浑身的血都朝脸上涌去,一时间连颈边伤处的痛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面上热得发烫。
唐济楚红着脸,低声轻斥道:“不行。”
师兄疑问着“嗯”了一声,追着她又吻了几记,方才哑着嗓音问她:“什么不行?那夜不行,还是欺负你不行?”
她欲把脸重新埋进被子里,又被他抽走被角,捧住了脸。
“师兄……你,你的剑还不解下来吗?”
白衡镜喉结ʟᴇxɪ上下滚动着,怔怔道:“是你不叫我走的。”
他的剑就抵在她腿边,也许是剑吧,也许不是。
唐济楚眼神也飘忽起来,讷讷地:“我的意思是……你那时候,不也是自己解决的?你还可以……继续练……那种功夫。”
白衡镜已是心旌摇荡,哪里还舍得离开,目光落处唯有她红着的脸和盈盈流光的眼。
她下意识地瑟缩起来,小声抗议:“我还受着伤呢,你忍心吗?”
“既然受着伤,就该放我回去对面。我宁可今夜就这样冻着也不会妄动。可你一定要我留下……”他俯首在她颊侧暗声说,“那不如,楚楚来替我解剑……”
唐济楚往被子深处躲了几分,他见了好笑道:“只有鬼才不会钻进被子,你就用被子来防我?”
两人一扯一抓,纠缠了半天,最终是她的手被剥出了被子。
师兄一面亲她的侧脸,又轻轻吻在她包扎完好的伤口之上,掌心圈住她的手掌,愣是带着她解了他的剑。
他偎着她缓了许久,而后把她抱坐起来。她张着手,坐在榻前,静静等着他倒热水。
一勺滚烫的开水兑一勺冰冷井水,冷热混着,他拿手搅了搅,试了试水温,这才握住她的手伸进水里。像小时候他给她洗手那样。
她刚被抱到山上的时候,俨然是一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模样,勉强会自己洗漱,旁的却是样样不通。然而自己洗脸,便将水溅得满地,自己洗手,便能在水盆里玩上半天。
他不过也才大她两岁,得了师父的令,教她好好洗手,他倒真像个大人一般,手把手一遍遍教她洗手。
如今也依旧是他手把手地教她,但她似乎没有小时候领情,学起来不情不愿地,还一直吵着手酸。
两个人互相无法与对方对视,均是避着对方眼神,只有手在挨着触碰。
师兄的手似乎比兑过的水还温热几分,将她的手圈在掌心,打上皂角揉搓出泡沫,修长手指在她十指间刮过,骨节碾着她的骨节,肌肤在泡沫间碰着,仿佛一手抓握住了她的心房。
他的指尖又从她的指尖溜过去,草尖儿似的划过,留下一痕淡淡的痒。
她故意蜷起手掌,跟他作对,却又听师兄温声道:“把手张开,掌心还没洗过。”
唐济楚只好乖乖摊开手心,瞧他打了点细密泡沫,蹭到她手心里。指腹划过掌心的纹路,她痒得又握起了拳。
“我自己洗。”
“你自己洗要洗到何年何月去?一会儿水都凉了。”
这话似曾相识,他们小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说。
她只好由着他掰开自己的手掌,细细清洗好手心。他中途出去换了一盆水,用清水又洗了一次才作罢。
他出去倒水,唐济楚兀自用帕子擦干了手上的水,待他回来时,她正把手摊在鼻子前嗅着。
白衡镜脑袋里轰地一声,听她嘻笑着说:“是皂角的味道。”
他现在倒知道羞了,方才干什么去了?她张着十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不信你闻。”
被师兄拨开了手,他眼下清醒了许多,赧然道:“我……我闻这个做什么?你快早些休息吧。”
唐济楚哪能如此善罢甘休,她现在安全了,意味着她又可以乘胜追击了。
“你说呢?你方才可不是这种神情。”
他动情时可不像现在这样好说话、好欺负。
白衡镜远远地坐在榻的另一侧,真诚讨饶道:“我错了……楚楚,下次你若需要……我也帮你一次。”
被唐济楚一个枕头飞过去差点砸中。
“谁要你帮了?”
他倒不担心自己被砸中,只怕她动作太剧烈,牵扯了伤口再流血。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方才磨了她许久才告罄。
“你仔细些伤口。”白衡镜简直不记得今日是第几次提醒她了。
唐济楚哼了一声,并不理他,扭头歪在枕头上假寐去了。
这一晚过得皆是煎熬,各自回味着前情,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响起匀长的呼吸声。
***
阮艳雨捡回了一条命。
却不是唐济楚所授意,她原本想若是她死了,那也是她咎由自取,没什么可惜的。然而阮艳雨的命竟真的这样硬,有人替她寻了郎中,生生将她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她一问府中下属才知道,这位“好心人”不是旁人,正是云心城派来的眼线何绿溪。
唐济楚前去查看的时候,何绿溪正扶着阮艳雨服药。
不知为何,她颈边的伤上过药后,本不怎么痛了,一见到阮艳雨,便又痛得钻心。
唐济楚冷笑一声,站在门外抱着手臂,静静地看着何绿溪肩侧伏着的阮艳雨。
第92章 利用 是个贪生怕死的杀手。
何绿溪见她走近, 眼底一丝心虚暴露无遗。
“你的命还真够大的。”唐济楚停在她二人身前数步,沉声道。
阮艳雨扯了扯嘴角,经历昨日那一遭, 她仿佛超脱世间生死,尽管面色仍旧苍白,可眉宇间那浓重的疲倦已然尽数消却。
“彼此,彼此。”她说。
何绿溪垂眸不敢说话,只舀了勺药汤喂在她嘴边。
“你确定要在此地此刻与我逞口舌之争?”唐济楚扬眉道,“如今你落到我手上,落到这步境地,我便是将你骨头打碎了磋磨成灰, 这里也没人会说半个不字。”
阮艳雨让开了喂到唇边的那勺药, 艰难地从何绿溪身上坐起身子来。何绿溪见状, 方要开口替她求情,便听唐济楚道:“你也一样。”
唐济楚语气里淡淡的威胁意味令何绿溪浑身僵冷了下来,不过她到底是云心城遣来的人,还算是有些底气的。
“少城主, 即便这里是城主府, 也总归还是要讲盟法的吧?”
唐济楚淡淡看了她一眼,一人自门外不紧不慢地悠悠步入, 迎着那二人愕然的目光, 停在了唐济楚身后。
何绿溪是见过他的, 那时候跟在师父身后,她见过那张容色俊秀的脸。那时他也像今日这般,望向人的目光极为温和,然而温和之下却是无限的倦意与疏离,除此之外, 还有一丝目空一切的傲然。
若说何绿溪见到白衡镜时只是讶异,那么阮艳雨见到他,便是见到鬼般的愕然惊恐了。
且不论这次唐济楚自伤是因为她,光是上一次她不顾唐济楚性命,下令放火烧了地道,就够白衡镜要了她的命了。
旁人或许看不清他二人间的感情,她却比任何人都了解,白衡镜能为她唐济楚做到什么地步。
阮艳雨状似镇定地移开目光,她本以为自己早已不再畏惧生死之事,可见到白衡镜,她仍感到脊背一阵阵地发冷,像被一条随时会发疯追着人啮咬的毒蛇盯住了似的。
那方惊尘是如何死的?是尚存一口气时,被此人生生割断了喉管,取了首级。然后他就抓着那只脑袋,旁若无人地走到众人中央。
纵使身为杀手,阮艳雨也不得不承认,面对这绝对强大又绝对无畏的对手,她也只得退避三舍。
“我当然讲盟法,可这里有人不用讲。”唐济楚抱着肩,朝身后扬了扬下巴。
“你想如何?”阮艳雨嘴唇有些颤抖。
“我想如何?照我的意思,应该在你身上也捅上十七八刀,然后割破你喉咙才算替奢云报了仇,替我自己解了气。”
阮艳雨撑着一口气,“你以为我怕死?”
“你若是真不怕死,昨日就不该让她救你。”唐济楚微微笑着,满眼讽刺,“你死了,陆厥仁会安心,胡千树会安心。你死了,这几桩命案也便都随你入土了,再也没有人会顺着你这根藤找到陆厥仁与武盟的把柄,你死了,我也会痛快。”
“可你即便知道这些利害,依旧抓着最后一点活命的机会,苟且偷生活了下来。”
阮艳雨微微阖上双目,咬唇不语。
唐济楚定定地看着她,“我如今只问你一句,你是想活还是想死,若你想死……”
她从袖中摸出匕首,甩在她面前,“那就像昨日那样,现在就了结了自己吧。”
阮艳雨迟疑着伸出一只手,五指苍白细瘦,悬在那把匕首上良久,最终指节微屈,慢慢蜷起了手。
她还不想死。
唐济楚笑了笑,“你也不过如此,是个贪生怕死的杀手。”
她朝前走了两步,将那把匕首复又收了回去,再从衣袖里取出了一只药瓶。那瓶中只有一粒药丸,仿佛散发着木头深处的香气。
唐济楚ʟᴇxɪ扯过她煞白毫无血色的手,将那仅此一粒的药丸倒在她掌心。
“想苟且多活几日,便把它服下。”
阮艳雨瞧了瞧那药丸,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唐济楚的目的,叹了口气道:“靠着毒药控制杀手,乃是驯养杀手最不入流的下策。”
说罢却乖乖将那粒药服下。
“下策便下策吧,管用就行。阮姑娘,这药一经服下,若没我的同意,你就算是痛死,也没人能救你半分。”
阮艳雨点头,“那你想叫我做什么?”
昨日计划失败,她被唐济楚带回城主府的消息,估计没几日便会经胡千树传到陆厥仁耳朵里。陆厥仁就算是个傻子,也绝不会再用她这枚棋子了。她是被掸落棋局之下的弃子。
“你说,若是你现在再对他表番衷情,他还会不会领受?”唐济楚蹲着身子,托着下颌问她。
阮艳雨摇了摇头,微笑道:“他生性多疑。我没有死,且还能毫发无损地坐在城主府给他写信寄信,他便无论如何也不会再信我的话。”
“可要是你已经‘死’了呢?”
阮艳雨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只是困惑地看着她。
“生前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属,最后一桩任务临死前还在给自己报的信,他便是再生性多疑,也会相信的吧?”
“你要我假死?”
唐济楚笑了笑,握住她那只冰冷的手掌,“那还要多亏你昨日对自己下了那么狠的手。”
匕首刺入腹部要害处,刀剜其间,其人血脱而亡。
这是胡千树最终写在卷案里的版本。本是依律定为两相殴伤,然而又因唐济楚伤势过重,且为理直者防卫,武盟最终也不过判下唐济楚罚金数两而已。
他不甘心,却也只能如此。一大早听闻阮艳雨已死的消息,他心里松了口气,方要带着仵作,书吏前去勘验,半路上却遇着陆言英的车架。
陆言英性情内敛,可不意味她软弱。只是平静地看着你,便叫你能体会到她那平静眼神里的波澜顿生。胡千树这些年虽不怎么回须阳,却也曾经见识过这位陆千金行事的气魄,他不敢硬着来。
于是武盟的仵作连阮艳雨的身都未曾近过,只在一旁瞧着千嶂城的仵作粗略勘验后,方才拾人牙慧,匆匆记录几笔。
胡千树心里也道是极,人家夫妻两个方才成了婚,陆言英又是陆幸半个母亲也似,怎会袖手旁观,任由他们捉了唐济楚去?若是陆厥仁本人在,或许事情还有转机,按他的心意查办了这桩案子。可坐镇的是陆言英,他又不敢与这位姑奶奶呛声,只好糊涂着两边含糊。
结案前,他带着人又去搜了番阮艳雨在城主府的旧屋。这回不仅陆言英在场,那位脾气古怪的陆小公子也在场。大概是来给新婚妻子撑场面的吧,胡千树心里骂爹,表面上还得乐呵呵地奉承。
唐济楚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或许也是血脱之症,叫人扶着才勉强在他身前站住脚。
“少城主,此番搜查委实是冒犯了,可咱们也是秉公办事,望你宽宥则个。”胡千树连上挂着笑,朝她一拱手。
要是没有陆言英在一旁,他大概不会是这幅嘴脸。
“捜査可以,只是不能出了这间院子。”她声音分外虚弱,语气却十分坚定。
胡千树略一颔首,朝身后一招手,便有几人立刻应声上前搜查起来。
死者留在这里的旧物极少,左不过一两件旧衣旧鞋并随身之物如篦子、胭脂水粉几样,盟府的人搜了一圈,最后是在死者枕下压着的匕首里发现了一张字条。
那人不敢声张,只将那张字条偷藏进袖袋里,而后随同伴又搜查半晌,方才走出屋子复命。几人将所搜到的物事一一摆在桌上,给众人瞧了一眼,见并无异样,胡千树这才又挂上笑脸。
“此番不过是例行公事,叨扰少城主,多有得罪。”
陆幸却道:“你可看好了,这里没什么问题吧?我夫人也算是受害之人,眼下身上虚弱,不便留客。胡堂主不如借一步说话,你我二人小酌一杯,也算是谢过胡堂主。”
胡千树刚瞥见下属投来的异样眼神,此刻哪有心思同他小酌,况且一度听闻这陆小公子与盟主不睦,多行忤逆之事,他可不想卷进这种事里去。于是朝陆幸摆手道:“多谢公子美意,只是在下……毕竟还要为此案收个尾。”
那拖长的尾音已在暗示自己没什么闲工夫。
陆幸笑了笑,遗憾道:“既如此,改日我再请胡堂主登门。”
胡千树抹着头上的汗,跟周围一圈人依次告辞后,这才火烧了屁股似的,带着人飞快离开了。
屋内侍应的人在人走后也缓缓走了出来,朝唐济楚点了点头。那张字条被人发现且拿走了。
“尸首勘验过后,一般会送到哪里?”唐济楚偏头问陆幸。
“若是武盟来处理,便是送到盟府义庄,由他们寻块地方葬了。可若是你们千嶂城的官府处理,我便不清楚了。我猜胡千树此刻也顾不上这些了,你不如直接带人将她的尸首调包,到时直接拉到郊野烧了便罢了,胡千树还能为了一具尸首同你算账么?”
唐济楚微微点了点头,吩咐身边的下属照办。
陆幸伸手拦住那人,对唐济楚道:“其实何须这样麻烦,阮艳雨已经没有用了,你就算杀了她又能如何?”
他以为唐济楚又是一时心软。
“留着她,还有用。”
第93章 南州 赢得陆厥仁的信任
暮冬的雪落下后, 不过在地面积上一层薄薄的白,而后便很快消融了。
晴光炽盛,春日将至。
柳七拎了只约莫二尺长的大鱼, 兴冲冲地直奔城主府而来。据他所说这条鱼在城中雾开河钓得的,春冰乍破,河边尽是些老钓客。
“从前在山里我都没瞧见过这么大的鱼,我和师兄用叉子叉鱼,那些鱼顶多也就比我手掌大些。是吧师兄?”唐济楚兴致勃勃地在一边瞧着柳七处理鱼鳞。
“乌山溪谷那条河里确实多是些鲤鱼,不过……倒不是那条河里没有更大只的鱼,只是咱们抓不住罢了。”
陆幸立刻笑着对唐济楚道:“你们也下河抓过鱼?我幼时也常同姑母去田庄里的小溪边上抓鱼,可那时候她不让我下水, 说水里有吸血的虫子。后来我趁她不在, 自己下了稻田, 倒是抓住了几条鱼,可也果真叫虫子叮住了。只记得出水时,那小腿上已叫虫子钻出了好几只血洞来。”
唐济楚“噫”了一声,就连斯斯文文一直旁听的何绿溪都皱了皱五官。
“被叮了不算, 那条鱼还被我烤糊了……”陆幸故作丧气模样, 引得唐济楚几人吃吃笑了几声。
“咱们这条鱼可不能糊,我钓了一整晚, 小楚, 你说, 咱们如何料理它?”柳七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被刮净的鱼,肚皮上还冒着晶亮的一层光。
他还是习惯称唐济楚为小楚,尽管她在千嶂城的城主身份已足够深入人心。
“炖着吃?我师兄最会炖鱼汤了。”
白衡镜方要应下,却听何绿溪开口道:“少城主, 南州来人送来许多香料,我都让他们收进库房了。我听说南州有一味香茅烤鱼很是出名,恰巧香茅也有了,芭蕉叶也有了,不如我们今日尝尝这个?”
柳七于吃之一事上很有心得,又兼父母早年走南闯北,这些吃食上的事,座中没人比他懂得更多。
“我听我爹提起过这道菜,他早年同兄弟跑到南州寻一味药材,在那里盘桓了一年,说是吃了一年的烤鱼,可见确实有名。不过这道菜我也没尝过,不如咱们今天一起试试?”
唐济楚无法想象吃了一年都没腻味的鱼到底有多好吃,“嘶”一声问:“可咱们之中哪有南州人,又有谁会做那道菜?”
答案不是明摆着的吗?陆幸笑道:“何姑娘的意思,去请个南州人来,给咱们开开眼界。”
南州与千嶂城间距离不算遥远,甚至较之须阳与千嶂城的距离还近些。可两城之间恰隔着连绵的数座山川,无法通行。若有朝一日能打通这道天堑,或许南州也能成为像羯川那般巨贾云集之地,南州客商也正是为此事而来。
“人家大老远的来,叫人家替咱们烤鱼,不大好吧?”唐济楚迟疑道。
师兄说:“不热络些,城中那些探子怎么汇报回须阳?陆盟主现在还没有动作,多半还在怀疑、ʟᴇxɪ观望。”
唐济楚垂眸想了想道:“咱们再热络,他若是不相信,便也没有半分效用。我看陆盟主还在期盼今年那些佃田能丰收,以解他燃眉之急呢。”
陆幸沉默半晌,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即便今年须阳丰收,仓廪足实,他也会动心。他一定会来投诚,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可打通天堑,开山修路所需耗资巨万,他当真能拿出那笔钱砸到这上面?换作是我,我可不会这样冒险。”柳七撇着嘴耸耸肩,被何绿溪轻轻撞了撞肩膀。
柳七是典型的守成者,连从前“收藏”的那些宝贝都不舍得示人,更别提拿这些已有的宝贝去换一个虚无缥缈的暴富机会了。
唐济楚解释道:“那是因为南州于你而言,不过是个只在父辈口中听过的异乡而已,你不感兴趣,当然不会冒险。可若我说南州里有十座故雪祠等着你呢?你定然拍拍屁股,连夜就启程了。对咱们陆盟主而言,这条商路就是十座故雪祠。”
柳七听不懂这几人的弯弯绕,但听懂了十座故雪祠的意义,摸了摸脖子,疑惑道:“他那样机警的人,真会相信你能替千嶂城让出这条商路?”
陆幸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坐得更端正了些,拿腔拿调地:“他或许不信小楚,可若令他相信如今千嶂城由我操控,即便明知是冒险,他也一定会来此试上一试的。”
名义上他们是夫妻,只要唐济楚表现出已耽溺于男色中不思其他,对陆幸言听计从,愿意将整条商路归附须阳陆氏的样子,也许还真能迷惑住陆厥仁。
何绿溪不怎么知情识趣,应和着陆幸道:“是了,新婚夫妻蜜里调油,陆小公子和少城主少年夫妻这样恩爱,连我们都看在眼里,陆盟主总不会怀疑这点。”
听到“蜜里调油”这个词,唐济楚登时坐直了身体,不由望向白衡镜。
师兄没什么表示,只是端着茶杯,在一片弥漫茶香的白雾里平静地啜饮。眼神比被吹皱的水面还平静淡然。
又开始了。他周身幽幽冒着冷气般,越是沉静便越危险。
见她咬着唇看过来,白衡镜也回望而来,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蜜里调油?这样恩爱?
他仿佛在问她。
唐济楚心底有如洪钟震响般“铛”地响了一声,心虚地移开目光。
她脖子刚拆了包扎伤口的纱布,师父替她寻来了云心城堪称灵药的消痕药膏,她伤口处果然愈合得完好,只用了半个月,那抹红痕便渐渐消弭了。也就是说,她的伤势已然大好。
自那夜后,师兄便乖了许多,仿佛又恢复了乌山旧时那个任其欺负的温柔性子。半月来坚持不与她睡同一间屋子,甚至她半夜偷溜过去,也会被他抱回她自己的房间,替她裹好被子,哄她睡下而后离开。
她就真以为师兄铁了心地做柳下惠。偶尔她甚至怀疑是不是那晚自己做错了什么,弄坏了师兄,还偷偷找叶先生请郎中来给师兄看病。事后却被师兄捏红了脸。
唐济楚回想到这,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脸,想起那时白衡镜似乎有些咬牙切齿,他一边捏自己的脸,一边还说:“给我等着。”
等什么?那时她不知道。如今看来,似乎是在等她的伤大好了。
不过,这毕竟是在做戏,师兄大概、也许没那么大的醋劲吧!
她和陆幸,也不过只是在人前扮了几日恩爱新婚夫妻而已。
和陆幸一同乘轿逛园子,他生辰时为他燃了半宿的烟火……听起来她对陆幸甚是情深意重,可逛园子那日,坐在轿子中间,隔开她和陆幸的是师兄;那半宿的烟火,站在她和陆幸中间,偷偷牵她手的也是师兄。
他究竟还要吃哪门子的醋嘛。
陆幸偷偷瞥了一眼唐济楚,见她下意识地在意白衡镜,呼吸亦是一滞。他虽然常常不齿那些须阳世家子的贪婪行径,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不过是那得陇望蜀之徒。有了这样的名分,又渴望她名副其实地对待自己。
如果不是十四年前的意外,他和唐济楚才应该是青梅竹马的一对!
只要她微微侧过头,哪怕是投来一寸的余光,也应得见他乞怜的目光。可她没有,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白衡镜身上,没有,哪怕一刻都没有回过头。
陆幸不喜在人前流露落寞,面上还维持着温和得体的假面。长眉微挑,艳丽无匹。
何绿溪忽然觉察到气氛有些尴尬,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说错了话,不禁有些局促。她在云心城里不怎么会看人脸色,又兼平时也没什么朋友,只一心随解芝毓习武,故而说话口无遮拦,又很是心直口快,常得罪人。眼下她虽然不晓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却也讪讪道:“既如此,我便先去请南州的客人过来了。”
唐济楚应了一声,那罪魁祸首便一溜烟地提着裙子跑了。
“对了。”唐济楚想到了什么,忽而转头看向陆幸,“我叫你寄去的那封信,你可寄了?”
陆幸点头,“你交代我的事情,我何时疏忽过?我特地叫人走的偏路,不怕他陆厥仁来截,只怕他不来。”
这事倒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原因无他,此事事关云心城与解芝毓,不方便叫何绿溪参与。故而她只和陆幸商议过此事。
“什么信啊,神神秘秘的。”柳七收拾完了鱼,在一旁洗手,洗一半抬手闻闻手指,一股鱼腥味怎么也洗不净。
白衡镜亦是转眼看向二人,唐济楚抿了抿唇道:“送去云心城的信,想叫陆厥仁相信还是其次,若他拖着不拿钱,便需有人刺激他一番。此时若有其他城主介入,愿意同他竞价,陆厥仁便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叫陆幸去写这封信,才会让陆厥仁信实了此事。他这样的人,只有逼急了他,才能见到些效果。”
她这话倒是有理有据,只是此事只有他二人知道,她却从未与他提起。
他垂下眸子,不做声了。
第94章 相争 天地祖宗帮你留下她的心了吗?
这一晚城主府不仅邀请了南州来客过府共饮, 还请了尚还停留在千嶂城的陆言英及须阳诸人。须阳地处中州之北,往日过路的江湖人虽多,却极少能在这些江湖人里见到一两个南州人的影子。
而南州与千嶂城虽距离不远, 可终年道路不通,亦是沟通甚少。面对这些南州人,众人无不感到好奇。
请来做那道烤鱼的南州厨子,似乎很乐意展示自己厨艺似的。站在院子中央,游刃有余地操刀,在那鱼身上改花刀。须阳本是富庶之地,酒楼食肆中也不乏刀工精湛的庖厨,可似这般将花刀功夫运用到极致的却是少之又少。
不论他是否是地道的南州人, 也不论他这道烤鱼是否口味正宗, 只这道功夫, 便已令须阳人看得目眩。有人不禁感叹道,幸好这位只是个厨子,若他是个武夫江湖人,跟人打斗时岂不还要在人身上改花刀?
“少城主结交之人果然个个都是人中俊杰, 连招个厨子都有顶尖的技艺。”说话之人是陆氏的表亲, 此次随陆言英前来,也存了结识人脉的心思。
他言谈里满是阿谀奉承的味道, 有人不甚看得惯, 冷哼一声道:“不过是改个花刀, 哪里称得上顶尖了?张公子,你若没见过,回须阳我倒可带你去见识见识。”
“改花刀的厨子常见,南州来的厨子可不常见……不过,少城主竟然能请到他们?我听说南州与世隔绝, 南州人也格外恋乡,此番请他们出山,定然不易吧?”
唐济楚抿了一口酒,谷物的气味直冲头顶,而滚烫的热意却从舌根一路坠至胸腔。
她那张白皙的脸敷上一痕艳色,仿佛是因酒热而涌上的潮红。她看起来有些醉了。
“南州久与中州相隔,两地交通因山川而阻隔,这回啊可是我遣人翻山越岭,将人带回来的。”唐济楚带着微微醉意看了眼陆言英,语气满含温情,“是我听闻姑母爱吃鱼,特意去南州请来的厨子。”
这话倒是不假,是她先前向陆幸请教陆言英喜好的时候听闻的。
这话落到须阳陆氏那些近亲耳朵里,倒觉得理所当然,须阳陆氏人人皆知陆言英算是陆幸半个母亲,那么她便也算是这位少城主的半个婆母,媳妇孝敬婆母,这没什么奇怪。
就连陆言英听了,亦是讶异之余感动非常。可就算她与陆幸不是今日这样的关系,她也依旧将她当作女儿疼爱。她对唐济楚与白衡镜,抱有ʟᴇxɪ同等的愧疚。
陆言英眼底有些湿润,不禁用帕子掖了掖眼角。陆幸正坐在她身侧,见状却微微张口欲言,声音在嗓子里面打了个圈,最终又被咽回肚子里。
唐济楚看起来被醉意冲昏了头脑,摇头晃脑地,当着众人的面道:“若是姑母爱吃,我往后便令人凿通去往南州的路,两地便于通行,便是带着您去南州亲自游玩也不在话下。”
这番话太过荒谬,以至于座中几乎无人相信,纷纷笑着恭维:“少城主实乃一片孝心啊。”
“难道陆夫人说想吃龙肉,你也去给她猎头龙回来?”
陆言英微微蹙了眉,嗔怪地瞪了那人一眼。
“你我这辈子未必能见着龙。”唐济楚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醉意朦胧的眼睛含着水雾一般,“可去往南州的路,或许你我都能有幸得见。”
“少城主到底年轻,可知道这道天堑是如何险峻,你要开山,要花去多少银两?花费多少物力人力?”
唐济楚轻叹了口气,向后仰着身子,眸子横瞥去一眼,“这位前辈,你定然没做生意吧?”
那人清清嗓子,强自硬撑道:“这有什么关系?”
“前辈,这世上只有强盗和小贼才做不计较成本的生意,但凡有利可图,都是要付出成本代价的。”唐济楚缓缓地说,虽是酒醉,却口齿清晰伶俐。柳七在一旁听了,亦是不住点头。
“有利可图?”
唐济楚微微弯起唇角,还欲再说,然而却被陆幸打断了。她立刻噤声,像是酒醒了,坐直了身体,面带歉意道:“瞧我,吃醉了酒胡言乱语,诸位莫要被我扰了雅兴。”
说罢瞧了眼那南州厨子,已是将鱼烤得表皮金黄。想来一口咬下,当是先酥香满口,而后才是弹滑的鲜嫩鱼肉吧。可众人的心思显然已不在这烤鱼之上了,至于各自怀着怎样的心情,便叫人不得而知了。
宴席之上,唯一一个还记挂他那烤鱼的,也只有柳七了。旁人面对着这满桌案的佳肴美馔,想得或许是隔着重重山川阻碍的南州大地。
光喝酒吃肉没什么意思,唐济楚还早早请了城内的八仙班过来唱戏。这是须阳人所不常见得的,像这样的戏班,多是在市井中唱些俚俗段子,他们那些高雅人士,自诩不爱看这些的。只是唐济楚盛情邀请,他们也不便推拒罢了。
八仙班将要唱的戏段,也是唐济楚早先就定好了的。不过这定的过程确有几分曲折。
那班主端来折子给几人看,请他们从中挑一本。几人都没看过戏,你看我我看你犹豫半天,班主见了便笑着拾起其中□□:“几位不了解没关系,待小人细细讲来。本戏是唱一对夫妇,本是陌路人,成婚后却日久生情,渐渐瞧对了眼,成了对恩爱鸳鸯。”
陆幸从椅子上登时站了起来,一拍手道好,“这个好,大家都爱看这样的桥段。”
师兄稳稳坐在原处,瞥了眼那戏本,冷笑道:“俗不可耐。”
班主讪讪道:“没事,我这还有旁的本子。您瞧这个,是说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少年男女,离散多年又经风雨,最后重拾旧情,结为夫妇的。”
师兄虽然没忽然站起来,但眼角眉梢却透着隐隐的雀跃,微笑道:“我瞧这个好,青梅竹马才是心之所向。”
陆幸小小地翻了个白眼,“老套之极。”
“老套吗?楚楚,你说呢?”白衡镜淡淡地笑,转头看向唐济楚问。
“我?”唐济楚在一旁放空了许久,忽然被点名,骇了一跳。
“青梅竹马未必抵得过日久生情,时候久了,什么事都能发生,小楚你说对吧?”陆幸唯恐火烧不到房梁上,都这样了,还要浇一把油。
“日久生情?夜夜独守空房的那种情?”师兄失笑了一声。
陆幸被踩到了尾巴上似的,咬牙转眼望着他。
两人渐有剑拔弩张之势,柳七躲在唐济楚身后,生怕一会打起来刀刃卷着他。
“既已成了夫妻,便总归是祭告过天地祖宗的姻缘。早晚能等到对方回心转意。”
“祭告过天地祖宗有什么用?天地祖宗帮你留下她的心了吗?”
八仙班的班主乐呵呵听了半晌,人精似的早听出了这两人阴阳怪气,可这人精不怎么会劝慰别人,开口道:“二位不必多虑,这本成婚后恩爱的夫妻到最后一别两宽,又成了陌路人了。”
陆幸气得瞪眼,恨声朝那班主道了一个“你”字。
白衡镜微微勾了唇角,偏了脸过去笑了笑。
“至于这本青梅竹马的恋人,亦是因爱生恨,最后分道扬镳了。”
白衡镜嘴角的笑意倏然落了下去,冷然地看着他,“你们演出一晚要多少银钱?我出十倍,把这个故事的结局改了,就改成他们一生相爱,白头偕老。”
“那我也要出钱,将那本恩爱夫妻也给我改成白头到老,至死不渝。”
那班主有钱赚,岂有不应的道理,乐呵呵地两头答应。
唐济楚:“……我们不是在选今晚演出的戏本吗?”
师兄说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所以你想选哪个?”
陆幸自知自己的分量到底不如白衡镜,只苦笑对唐济楚道:“我晓得你想选什么,不必在意我,我早习惯了没人在意我。”
师兄瞥他一眼,冷笑了一声。装可怜。
若让她在心底选择,那她定然毫不犹豫地,坚定地跟着师兄选。可陆幸的神情落寞下来,倒真有几分引人同情。毕竟是她的伙伴,这样拂他的面子,她总有些不落忍。
可若是选他的那个戏本,今晚她要直面师兄可就惨了。
“我……我哪个都不想选。”她从那堆戏本里又随意拾起一本,问那班主,“这个呢?这个又是讲什么?”
“这个……是说某个江湖喽啰,某日夜里误入象罔境,人说那里黄金遍地,珠宝无量,只是要他最紧要最宝贝的东西去换,他初时不肯,后来见同乡人因之发了财,眼红极了,便也效仿其人用自己的宝贝换取了前往境内的路线,后来果然换取了财宝,成了一方巨富。其间故事曲折,便恕在下不能在此细细道来了。”
那两人还在较劲,倒是柳七,听过这故事后狠狠拍了怕大腿,“这个才是好!班主,你这故事当真是编的?不会真有这么个地方吧?”
班主摇头笑道:“象罔象罔,罔生无象,这位公子……”
“就这本了,班主,今晚你带着八仙,就唱这本。”唐济楚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灼灼,忽而笑起来。
白衡镜听明白了,也晓得她是什么意思,只是心口闷闷的,今儿吃了太多闷气,一时间气得牙痒痒,恨不能立时便将她扯到身边,狠狠咬上几口。
幽幽盯了她半晌,这才收回视线。
第95章 异势 这场景彼此都熟悉,只是攻守异势……
唐济楚定了定神, 八仙班已由下人引着陆续步入中庭。为首的是八仙班的班主,五短身材,一眼望去不禁给人以头重脚轻之感, 所幸面目还算端正。来人近前给座中诸人施了一礼,笑说:“蒙诸位大人青眼,不才小人率当班弟子前来,为大人们献个乐子。”
客套话说毕,一扬手,八仙班的八位戏乐优伶纷纷登场,这些伶人有男有女,男伶则冠服具足, 女伶则佩花结草, 一时间中庭热闹非凡, 只差些云雾来烘托这些神仙也似的优伶了。
须阳人极少见这样的阵仗,竟也都被这些优伶吸引去了目光。
这八仙班虽常年混迹市井,然而却也堪称个个身怀绝技,戏唱到那黄金遍地的象罔境, 令人满怀期待时, 几个男伶竟使出吐焰的绝技。火光烈烈,庭中惊呼声此起彼伏。
“呵呀, 少城主, 你这城中倒是藏龙卧虎啊。”有人赞叹道。
唐济楚但笑不语, 倒是一旁的陆幸回答道:“千嶂城本属众商云集之地,中州枢纽重镇,市井中奇人异士,随处可见。”
玄剑长老坐在人群中,他习惯沉默, 今日却不知为何,也搭起腔来:“就连我的长鞭,也是在这托人特制的。”
玄剑长老虽号为玄剑,但擅长使鞭,这在江湖中不是秘闻。旁人听了纷纷附和道:“这里过路的商户多,想来皮草料种类也繁多,长老此鞭,瞧着确实韧性极佳。”
更有人乘机奉承道:“贵宝地每年的商旅过路费兼之商行税赋,我看不比那黄金遍地的象罔境少许多啊。”
“是啊,就算不开凿通往南州的路,这一年的收ʟᴇxɪ益也……又何必耗费人力物力,非要凿这样一条路呢。”
有人撞了撞说话者的胳膊,那人立刻满面歉意笑道:“瞧我真喝醉糊涂了,少城主,方才所言多有冒犯,得罪了。”
说话之人是须阳陆氏的远方表亲,姓于,家中有佃田数亩,也算是当地小小的富户了。他们常年靠依附陆氏生活,可以说,只要陆氏这颗大树不倒,他们便永远能从武盟中分一杯羹。
说者有意,听者也有心。此言一出,余下的人也随之思考起这个问题。
“前辈这话乍听有理,可细一琢磨……前辈,听说你在须阳郊野很有些田地,想来也是个地主了?”唐济楚问道。
于某讪笑几声,“不敢当,几亩薄田,勉强够家亲糊口度日。”
唐济楚挑着眉头,悠然地问道:“若某日前辈手里得了笔闲钱,前辈是愿意拿这笔钱去再买几亩地,还是怕天灾人祸,颗粒无收,便守住这笔钱,宁可它落灰也不再置办新田?”
拿铺子或商路与他们解释,他们反倒认可坚持守成,可一旦拿土地资财打比方,这些人便豁然开朗了。
“这南州虽不似象罔境黄金遍地,可那里的药材、木材或是奇珍异宝却是实实在在的千金难求,这条路一旦开凿,可并非我千嶂城一城受益。那些十二城卖不出去的,买不到手的,可就都有着落了。况且,我千嶂城即为枢纽……不过是十二城诸人登楼的台阶,攀山的梯子,等到那时候,南州的遍地黄金,我等独吞不得。”
唐济楚虽年轻,可这番话却说到这些须阳老江湖的心坎里了。然而她这时讲这些话,真正目的为何,他们也猜得一清二楚。无非是张手要钱么。
有几人蠢蠢欲动,却又瞻前顾后。且不说须阳离此地路途不算近,便是两城挨着,能拿出这笔钱支持她修道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若说换成几年前,须阳未经天灾时,这些老家伙们吃得肚饱溜圆,个个红光满面,尚有余裕能拿的出来。可这几年过去,便是余粮再丰富的富户,也叫耗光了存粮,朝不保夕了。
家中在武盟当值的子弟,有时连薪俸都领不着。可见须阳的粮仓一空,武盟也随之式微。
见众人欲言又止,个个面露难色的模样,唐济楚扬唇道:“不过此事毕竟不是把城主府从头到脚修葺一遍那般简单的小事,确需从长计议。各位也不必放在心上。”
急病乱投医,这些素了很多年的须阳地主富户一旦活络起心思,她的目的便达到了。至于这些人背后的那条大鱼,他或许比这些富户更心急。
心急便会自乱阵脚。
唐济楚佯醉后,这场宴席也随着戏乐结束而落幕。陆言英怎么也不让陆幸随自己回陆府,偏要他在这里过夜。
陆幸几番“推拒”不成,“勉为其难”地看向唐济楚。
白衡镜不知何时又现身在她周围,就站在她身后,冷森森地看着一脸为难的陆幸。
“你也看见了……姑母非要我留下来。”
师兄幽幽开口:“你似乎也没拒绝。”
“我和小楚毕竟是……名义上的新婚夫妻,一直分居两地,不仅姑母怀疑,那些须阳的老狐狸也会怀疑。到时若是真相败露,传回陆厥仁耳朵里,接下来的事,他一定不会再全心信任。”陆幸解释道,边说边偷觑唐济楚的神情。
她似乎果真吃醉了酒,眼神有些迷离,脚步很是虚浮。
陆府的马车眼瞧着已都随陆言英离开了。他这会倒真像落单似的,两手交握,一副你看着办的可气模样。
白衡镜咬了咬牙,与唐济楚附耳道:“你派咱们的车马送他回去。”
唐济楚装傻,眨了眨眼睛道:“可他说得没错,一直分居,会惹人怀疑。”
师兄不说话了,垂下眼睑看她。
“反正城主府那么大,住得下柳七,住得下阮艳雨,也能住得下陆幸……对吧?”
她嘻嘻笑着,讪讪道。
陆幸亦是点头,从中庭朝后面的院子里望。主院是唐济楚的居所,他知道的。虽然不奢望能真住在那里,但他心中仍隐隐有所期待。
“这样吧,我派人带你去偏院住下。我明日再送你回去。”唐济楚朝陆幸使了个眼色。
陆幸听到“偏院”二字,顿时又有些失落。
人果然是得陇望蜀的,往日没有名分时,他只期望再接近她一些便好;如今有了名分,他又想着名副其实。
“好……我听你的安排。”
下人引着他离开时,他不禁暗暗揣测,将他送去了偏院,那白衡镜呢?难道他师兄妹二人,一起住在主院?主院有几间房子?这样孤男寡女的,住在一间院子里,哪怕不是同一间房,也总归不妥吧?
想到这,他心底窜上一股无名的酸涩。像春日由枯色转绿的野草,明明每日见得的都是暗枯之色,可不知哪一天,这点枯色便倏然换作新绿。一点苗头都没有,仿佛是一夜之间便成了如此。
送别了陆幸,唐济楚扶着额头,说自己好似有些醉酒。
走路也走不成了,迈开一步便软了腿脚,被他强撑着才不至委顿在地。神志似乎也不清醒了,半抱着师兄的胳膊,怎么也不撒开。
换做以前,师兄是最吃这套的,她一抿唇,一撅嘴,他立刻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哪怕前一刻他还在肃容教训她。可现在,白衡镜的手臂掼起她的腰,将她半提了起来。
“你装晕也没用,清醒点。”
她变本加厉地朝地上软倒,小孩子耍赖似的,故意不叫他继续前行。
“还装是不是?打量我拿你没办法?”白衡镜笑了笑,语气虽温和,语气之下的威胁之意已是十分危险。
唐济楚立刻精神起来,攀着他的胳膊站了起来。
“我那也是权宜之计,师兄真是小气。”
“我小气?”
府中下人早已明智地避开,此地只有她二人,唐济楚被这目光瞧得犯怵。被他带着朝主院往回走,他的手握住她手腕,她忽然感到全身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得使不上力气。
“不小气,不小气,师兄你最大气。”
“我不小气,若我今夜不在这里,你是不是要叫他睡到主院去了?”
唐济楚心虚道:“怎么会,主院是师兄住的地方,怎么会让他住。”
回到房间,白衡镜将那扇门用力紧合起来。唐济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深秋夜,被师兄紧紧囚在怀里的那晚。
尚未等到师兄发作,她率先动作起来,一个箭步上前,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的腰,脸埋在他怀里。柔着声调道:“师兄,我好想你。”
这倒令他有些猝不及防。他张开怀抱,顺从地回抱住她。
“你……”
“你还总是怀疑我,总是吃醋陆幸的醋。你是不是不信我,也不信我会爱你?你不信我。”她在他怀里,先声夺人,语气恶狠狠的,声调却似撒娇般。
白衡镜愣了,慌张道:“我……我怎会不信你?”
“那你为何一整日郁郁寡欢?哦……是在吃醋,因为我和陆幸商议的事,未曾与你说过?你不痛快?”
他张了张口,想要辩驳,发现这就是事实,他便是作如此想法,无可辩驳。
唐济楚哼了一声,忽然拥着他朝前走了几步,迫使他的背后紧挨上门板。
这场景彼此都熟悉,只是攻守异势,他被她囚在了身前。
第96章 霸道 只许看着我,也只许念着我
白衡镜慢慢收拢手臂, 见她还在絮絮念叨,红润的唇瓣偶尔扁着,嘴角也深陷下两只浅涡, 便情难自禁地垂首,衔住了她的唇珠。
却被她握住下巴,推得远了些。
他的眼神早便浑沌迷离起来,被她这样推开,也不气馁,眼神仍定定地凝聚在她面上。温存似暮春熏风,缠绵如雾绕烟迷。他微微偏过头去,顺着她的动作, 轻轻吻在她指腹处。
唐济楚似乎感到了什么异样, 瑟缩了下手指, 很快又被他腾出手来握住了。
他圈住她的那只手,从她的食指指腹起,一寸寸吻向掌心,她想蜷起手, 又被迫张开。
“我不该吃醋, 不该怨你和陆幸,楚楚……原谅我, 好吗?”
她要是回答不原谅的话, 师兄他一定会变本加厉。唐济楚头脑昏昏地想, 脑袋已经不自觉地随着他发问,轻轻点了ʟᴇxɪ点头。
“不怨我了?”他揉捏着她柔软的掌心,似乎在寻探她掌心的硬骨所在。
方才还气势嚣张的人,现在已经春溪柔柳般偎进他怀里,她试图保持清醒, 却被他烟视的目光,似有若无的触抚勾得理智全无。
师兄的眼瞳黑得惊人,此刻漫上一抹雾霭,反倒遮掩住了幽深无底的眸色。
“没有怨……”
他勾了勾唇角,微微贴近她面颊,低声道:“那你告诉我,你跟他……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唐济楚眨了眨眼睛,思考间好像清醒许多,心内不由好笑,暗想师兄果然还是在吃醋。
她起了玩心,面上状似为难道:“这个……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师兄果然蹙起眉头,克制着放松表情,竭力用平淡的语气说:“有这么多的事瞒着我?”
“唉,师兄,除了那封信的事,还有……”唐济楚踮起脚,附在他耳畔。
白衡镜只觉耳廓处缓缓晕开了她微热的气息,待要细听时,忽然被她咬了一口耳垂。
“醋主,还说自己不吃醋,我看你们蛇川不必叫你尊主,往后都叫你醋主好了。”
唐济楚盈盈笑道,抬起头时,那双眼睛里满是得意,哪还有半分迷蒙?
“唐济楚……”他恨恨叫她。
“没什么,除了这件事外没别的了,骗你是小狗。”
他这才贴了贴她的脸庞,“往后也不能瞒着我。”
幼稚得像那年赶走过来陪她玩家家酒玩伴的孩子。
说来也奇怪,他隐忍了许久,一腔醋与怒,被她在耳垂上一咬,竟然尽数散去。他抱着她,心底余下的唯有平和的心跳声。
白衡镜身体向前倾了倾,头埋在她肩上,深深嗅着她身上的味道。她身上幽发的淡香十余年未变,牵萦他每一分心绪。
“我偶尔觉得,我们两个就这样抱着,一辈子静静流过,不是也很好吗?”他说罢,沉沉地吐了口气。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更知道他在想什么。其实就算没有陆幸,也没有她和陆幸的那些牵绊,他也依旧会慌张,会忧虑。
可他们都早已无法抽身离去,哪怕退居乌山,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就算他们立刻离开,陆厥仁也不会放过他们。
他们的一辈子不会静静流过,会在陆厥仁,在武盟搅起的惊涛骇浪里浮沉。
唐济楚只觉得苦涩顺着舌根向下流溢,胸腔闷闷的,却不想叫他更加忧心,于是轻轻笑道:“只是想抱着么?”
他果然愣了一瞬后,稍退开些,似乎震惊于她主动发问的这句话。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唐济楚?”
唐济楚眼神滴溜溜地转,暗笑着,抿唇却不答他的话。
她颈上的纱布已经拆去了,伤疤处只残留一抹淡红,指腹轻轻摩挲而过,她轻哼了一声。
“还会疼吗?”
唐济楚以为他在说自己的伤口,抿唇轻轻摇了摇头。未曾想下一刻被他揽过膝窝,整个人被他抱了起来。
“师……师兄。”她半身倒挂在他背上,被他一路抱回了房间,倒在榻上的时候,她一个鲤鱼打挺,跳着便要跑。
又被他按下来。
“跑什么?”
“……陆幸还在府上!”不知是不是方才倒挂时憋红了脸,她面上红扑扑的。
“他是在府上又不是在榻上,你在意他干什么?”
说罢,他倾身便欺了上去。
她的手不知放什么位置好,推在他肩上,“我从前听说,客人在家里,主人就不便……”
“不便什么?”
其实比起这句话,他更在意唐济楚用“客人”形容陆幸。本来么,他就只是客人。
“不便行……行……”唐济楚咬咬牙,挤出最后一个字,“房。”
师兄却笑了一声,“你才多大,就从前听说?何时听的?听谁说的?”
乌山那么大的地方,他们认识的人也寥寥无几,能说出这样隐私的话的,更是几乎没有。
“我在书上瞧见的总行了吧!”唐济楚恶狠狠地敲了敲他的肩,嗔道,“只许你看那种书,不许我看?”
白衡镜讶然道:“你,你竟然看了那种书?”他探手朝她枕下摸了一遍,那里空空如也。
她乐了,乐得胸腔都在震,“你以为我像你那么笨拙,藏东西藏在这么明显的地方?”
他先是赧然羞怒,而后垂眼低声道:“那本书你给我也瞧瞧,我倒想看看究竟哪本书里写,你我今晚不能……”
唐济楚哼了一声,侧身躲过他,“我才不呢,你当我傻么?万一你又拿着书要一个一个试,我……”说到这,她住了嘴。
“给我看看都不肯?小时候我什么不是先给你看,先给你吃的?唐济楚,你好小气。”
他见她不再作声,手指慢慢地扯她的衣带。唐济楚分明感觉到了,却没再阻止。
扶着她的肩,白衡镜的吻落在她侧颈的疤痕上,珍之重之,她被吻得直缩脖子,又被他爱怜地捧住下颌追吻。
“楚楚……看看我。”
只许看着我。
她望过来的眼神水润而迷蒙,眼里只有他。手臂几乎脱力,快要攀不住他的肩。白衡镜又好心沉下身,引得她带着哭腔嗔了一句,“我看着你呢!”
“眼里看着我,心里呢?”
也只许念着我。
他专注地看着她,等她回答。
“只有你,只有你……师兄。”
他听得了满意的回答,这才心满意足地抱紧了她。
妆镜旁,北窗畔,处处都留下他的低语缠问声,一连换了几处地方,他不依不饶地缠着她谈了一夜的心。总算是谈得神清气爽,第二日一早,白衡镜耐不住先跑到院子里,舞了十余招剑式,待额上起了薄汗时才作罢。
回到屋里,师妹正睡得酣甜。他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眉,她在梦里竟下意识地蹬了蹬腿。白衡镜仿佛想到什么似的,脸也不觉红了。不甚自在地替她掩好被子,他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门口处有人端坐在轮椅上,两手叠放,见他从唐济楚房间走出,斜目瞥了一眼他。
白衡镜倒是淡定稳当,见状只是放轻了动作紧合上唐济楚房间的门。转头压低了声音对郑黎道:“郑大当家,若有指教,还请借一步说话。楚楚……还在梦中。”
郑黎只是笑笑,依他所言,随他出了院子,方才婉声道:“日上三竿还在睡,让你见笑了。”
白衡镜未料到她会这样说,怔了怔说:“她自小便嗜睡,睡到日上三竿是常有的事。”
“教不严,师之惰。那么看来,是云兄未曾对楚楚多加管教了。”
白衡镜闻言沉下面色,说不是,“是我依着她如此的。”
郑黎偏着头,笑道:“你?你只是她的师兄。”
“却是她朝夕相对,亲如手足的人。共处十余年,即便是师父,即便是她的生身父母,也未必有我们亲密。”
这话却是直戳郑黎心坎上,她看着他,缓缓道:“当年将她抱给言英,非我之愿,只不得不为之。”
白衡镜颔首,愈发恭敬起来。“身在局中,各自有各自的不易。不过我明不明白不重要,重要的是楚楚如何看。”
郑黎仔细打量他几眼,道:“那我倒是好奇,你如何看言英?”
他掀了眼皮瞧她,那目光说不上凌厉,但也绝不是温和。这样冷霜般的眸光,只是她看着便感到冷漠疏离,更别提若是言英看到,该作何感想了。
“就算没有我,她也尽可将所谓慈爱全然付诸给另一人,不是吗?”
郑黎语塞住了,见他面色沉郁,转身欲离,又连忙开口阻拦:“你和楚楚……”
“我爱她。”白衡镜简短地答,“为她去死也在所不惜。”
她还能再问什么呢?叹了口气,不再追问,只道:“记住你这句话,照顾好她。”
说罢,便转动轮椅离开了。
白衡镜站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伫立良久后他忽然发觉自己脸上一片冰冷。原来是初春刻骨的风吹冷了颊边残挂的泪水。
“师兄……”唐济楚好似醒了,在房内切切地唤他。
他立刻抬手擦干了面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呼了几口气,这才匆匆回了房间——
作者有话说:小情侣每天都黏黏糊糊[星星眼]
第97章 甘心 我也只好和师兄私奔了。
唐济楚抱着枕头, 睡眼惺忪,半梦半醒中瞧见师兄推门而入。
“你在同谁说话?”她口齿不甚清晰地问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朝虚空抓了抓。
白衡镜两手交握捂热了手掌, 这才近前握住了她的手。
可她仍是嘀咕:“你的手好冰。ʟᴇxɪ”
他听了欲将那只手收回,却被她热乎乎的手紧紧握住,扯回了她暖融融的被子里。
“去练剑了?”唐济楚的眼睛睁开一丝缝隙乜他。
师兄低声“嗯”了一下以示回应。自前往蛇川,他那把金伞便不怎么派得上用场了,蛇川游侠大多鲁钝憨直之辈,打起架来撮盐入火,不待他开伞便直冲冲纵剑杀来,因而他的伞不常上阵。
“你可真有精神。”她的语气半含怨念, 他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 应了一声回道:
“是你精神不济, 我早说过你该拾一拾往日的基本功,你偏不听。”
她躲进被子里,不听他的念叨。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唐济楚的声音自被子下传来,显得喊声闷闷的, 他笑了笑, 把她从被子里又拨了出来。
“我何时卖乖了?”他捏了捏她的脸说。
唐济楚两颊鼓着气,横了他一眼, 在她不过是极平常的, 带着警告意味的一瞥, 在他却瞧出了令人心猿意马的一道眼波。
师兄松开了两人紧握的那只手,兀自褪下外面那件挂着冷气的衣袍靴履,半掀开她的被子,旁若无人般偎进了被窝里。唐济楚吓了一跳,朝窗子那里瞧了瞧, 推他的手臂。
“你疯了,现在是白日!”
他侧过身子,严丝合缝地抱住了她,微冷的脸颊蹭了蹭她的鬓发。
“我早就疯了,你不是知道吗?”白衡镜揶揄道,“你不叫我抱的话,我会变得更疯。”
“你是小孩吗?还是把我当小孩,威胁这套早就对我无效了,我可不是吓大的。”说完她忿忿举起他那条横锁在自己肩上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
“好吧,那我就是被你咬大的,可你都长大了怎么还是这么爱咬人?”
唐济楚咬他的手:“因为你欠咬。”
他不说话了,只是在一侧目露幽光,盯着她看。她感到莫名的心慌,松了口,朝被子里躲了躲。
“咬啊,接着咬。”
白衡镜把手腕伸到她面前,她顺势又把那只手抱在怀里。岔开话题问道:“我方才问你的,你怎么不答话?你在外面的时候,在和谁说话?师父回来了?他出门许久,也没传来消息。”
他分明瞧出了她在转移话题装傻,却没有揭穿,只是捏了捏她丰盈洁润的脸颊肉。
“不是师父。”
唐济楚扬了扬下巴,想到了最糟糕的答案,试探着问:“是陆幸?”
“也不是他,他一早便回了陆府,我方才与他打了个照面。”
唐济楚心里突突地跳,迟疑道:“你和他打照面……都说了什么呢?”
然而师兄微抬起头,打量她两眼,问:“你想我说什么?怕我说什么?”
她的眼神滴溜溜乱转,可意思却很分明,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你放心,我什么都没对他说。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即便陆幸说了什么,我也不会再在意。”他语气稍顿,给她以留白的时间,“陆幸到底年轻我两岁,纵是年轻气盛说了什么,我总归会包容些。”
这话倒是引起她的好奇心了。
“他对你语出不善了?”她连忙问道。
白衡镜“呵”一声,心道他对我语出不善他还出得了城主府吗?
“没什么,他气不过而已。”
唐济楚张了张口,偷觑他一眼,扯了扯他的衣襟问:“我问你方才和你说话的人是谁,你扯哪去了?”
“是……郑大当家。”
她撇过头看他,见他肩头露在外面,牵着被角将他盖在被子里。他的胸膛暖热,偎着她,比厚绒还要温暖。
“我娘?她来寻你做什么?”
他垂着眼眸,郁郁不乐的模样。“应该不是来寻我的,是来寻你的。见我从你房中出来,便与我……说了会儿话。”
“她知道你我之事,想来该不会为难你啊?”
“知道归知道,可……对我总要有番考量。”
唐济楚来了兴致,抱着他摇了摇,“那她考量得如何,满意你吗?”
白衡镜故意勒紧了一下怀抱,恹恹问道:“若她不满意我呢?你便也不要我了?”
她忍笑,蹙眉状似思考半晌,故作为难道:“哎呀,母命不可违,若真是如此,我……”
见师兄的脸色越发沉下来,看起来又要掉金豆子了,她埋首在他怀里,安抚似地道:“我也只好和师兄私奔了。”
他又立刻阴云转晴,仿佛所有心绪情感都被她一手拿捏掌握,她要他快乐,他便镇日情思欢畅,她要他痛苦,他便郁郁无眠,如堕地狱。
无怪乎那蛊师说,他们身上的蛊相生相伴,这牵绊至死方休。
“郑大当家问你为何日上三竿仍在睡眠。”
这倒出乎唐济楚意料,以她往日与她相处的经验来看,郑黎或者说唐薇并不是个会指摘、教训她起居习惯的人,就算她睡到傍晚,她也未曾说过一个不字。
这样看来,阿娘似乎并不是冲她来的。
“你如何说?”
“我说……我说是我惯的,依着你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唐济楚嘿嘿笑了两声,斩钉截铁道:“那她一定会说,你不过是我的师兄而已。”
连白衡镜也惊奇于母女间这惊人的默契,微微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天底下我们才是血脉相系的人。”
他又泛酸,拖长声音“哦”了一声。
“我娘的醋你都吃?”唐济楚禁不住乐了,而后飞速靠近他,在他耳边留下一句轻飘飘却似勾子般挑拨住他心尖的话。
他忽地攥紧了她的手臂。待要再说,又听她问:“只说了这些?没有别的了?”
白衡镜却不想叫她知道,郑黎问起他与母亲的事,便含糊道:“寒暄了几句,便没什么了。”
可唐济楚是什么人啊,在师兄远走这几个月来,于官府中察言观色的功夫学了个十足。瞧他这表情就知道他瞒下不少事,于是撞了撞他肩膀,“你不叫我瞒你,你却有事瞒我?”
“她问起我与……陆叔母的事。”他说罢,略微颤抖地吸了口气。
唐济楚立刻意会到二人当时说话的情形,两手环住他的背,牢牢抱紧了他。他一颗在腔子中不断下坠的心,终于在这热融融的天地里,彻底安定下来。
“我都知道的……我都明白。”
宛如多年前的雨夜,对长大,对大人的绝望爆发的那个时刻,两个小小的人紧紧抱在一起,仿佛抱紧一些,再紧一些,便能驱散心灵与身体双重的刻骨寒冷。好似天地只剩下彼此,好似宇宙洪荒里唯有对方得伴永恒。
他的骨骼再生长一寸,便成了她的骨骼;她的骨骼若断裂一分,便折灭了他的躯体。
“你恨她?”她问。
“或许吧。可我实在没有恨她的理由,我只是……我不甘心。”
唐济楚却轻轻道:“幸好有你在。”
“什么?”
她又重复了一遍:“幸好有你在,所以回望这十八年,我便没有不甘心。”
白衡镜眼神颤了颤,头脑里轰地一声,仿佛有什么骤然落地,震鸣不已。
“我过去也常想,若当时阿娘没把我送到陆叔母处,你也没被她送回千嶂城,会不会我们压根不会在乌山相遇?”唐济楚缓缓道。
“就算不是乌山上的师兄妹,凭他们几人的关系,我们早晚会相遇,说不定依旧是一起长大。”
她摇摇头,“可若真是那样,你我之间,又怎会有今日?”
白衡镜心中震撼难平,一时只抱紧了她,片语不发。
“那要是让你选,重新来过一次,你是想回到陆叔母身边,还是听凭命运指引,随师父回乌山?”
他闭了闭眼睛,那答案几乎不用考虑,他下意识地答道:“我会与师父回乌山。”
唐济楚哼了哼,戳了戳他的肩头。
“你这话叫陆叔母听见,定然会令她伤怀。”
她叹口气继续说道:“不过你会这样选,也并非是在衡量我和陆叔母孰轻孰重。我们本来也没有比较的必要。是你选了你自己罢了,你今日之所以是你,是因为你经历了乌山上的这十余年,故而是你选了如今的自己。”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应了一声。
“与其想着那些不甘心、没拥有过的,不如想想,我还在你身边。只要想到我还在,你怎么会不甘心?”
她嘻嘻笑了一笑,旁人听了或许觉得她自恋,可落到他眼里,却是切实的可爱。
他将她揉到自己怀里,正欲贴着蹭蹭,忽又听闻门外有人过问唐济楚是否醒来。
两人立即静了下来。不仅日上三竿还在睡,且极有可能被视作白ʟᴇxɪ日宣||淫,她的腰被他捏了捏,痒得她差点惊叫出声。
“少城主?”
“嗯……何事?”
“门外有位楼姑娘,一早便过府候着您,等了太久,在前厅发飙呢。”
第98章 硬茬 我是盼望着城主大人,万不要与武……
“楼惜宁?”
白衡镜疑惑地问:“楼惜宁又是谁?”
唐济楚忽而想起, 楼惜宁出现那日,师兄并不在现场,于是解释道:“你出事的那日, 道心台上也出了件大事。”
“你是说楼万声的事?我离开千嶂城后,曾于他人口中偶然听得过此事。楼惜宁……是他的遗孤?”
唐济楚缓缓点了点头,道:“当日楼万声自戕于道心台上,供述了陆厥仁的累累罪行,只不过关于他传言很快被压了下去,兼之武盟威严犹在,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明着议论了。楼惜宁就是在那日出现的,父亲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在众人面前, 她难免情绪激动。可……此事与我有何关系?”
她愈想愈发觉得奇怪。与师兄二人洗漱一番, 换了衣裳, 直朝前院走。白衡镜身份特殊不便现身,便停在塞口墙后。
唐济楚拢着袖子,嘴边盈着淡淡的笑意,绕过塞口墙。只见堂内一人端坐在交椅上, 神色木然, 察觉到唐济楚向自己走来,这才抬眼向她望去, 那目光却是灼灼。
“城主大人真是贵人事忙, 恐是无暇应付小女子。”楼惜宁不待她开口寒暄, 先幽幽来了这么一句。
换作往日,以唐济楚的脾气,此时定要狠狠呛回去的。然而如今她只是以平静回应她的焦躁,道:“若果真有急事,楼姑娘大可托人来信, 不必亲自苦等数个时辰。”
楼惜宁目光里没有一丝笑意,嘴角却弯了弯。父亲的身份以及一贯优渥的生活使她看起来很有些盛气凌人。
“哼,此事我早已禀告给盟主,这次前来,也是为了知会城主大人您一声。”楼惜宁款款抚了抚袖缘,声调曼转,“数月前,我于千嶂城发现了昔日江湖中大名鼎鼎的骄恣狂悖之徒,其名唐薇,少城主,你应当听过她的恶名吧?”
唐济楚心内“铛”一声震鸣,心跳忽然振得极快,然而仍是维持着镇定,蹙眉道:“你发现?”
“准确来说,是我顺藤摸瓜,摸到了她的行迹。”
“你见到她了?”
楼惜宁有些心虚,却强自硬撑着回答:“虽未见到她,可我已查到那个黄虎帮的郑大当家,与她关系极为密切。少城主,我听闻你与那郑黎走得很近,你可莫要知情不报。”
唐济楚缓缓呼出一口气,今早郑黎还出现在府中,两人不知可有打过照面。不过就算二人擦肩而过,这楼惜宁也认不出她的真实身份。顶多是有人在她耳边说过些胡乱猜测的话,却误打误撞,真叫她猜中了。
“你怀疑郑黎与她相识,还助她藏在这千嶂城?”
楼惜宁说是,“不仅如此,她们还一起害死了我父亲。”
唐济楚本对她心生同情,怜她父亲新丧,如今只孤身一人。可一提到唐薇,她便立刻心境震荡,再不能镇定旁观。
她一连串地问:“害死了你父亲?你说她害死你父亲,可有凭证拿得出来?就算到了武盟,你没有证据,我们要如何替你伸张?”
话语虽问得密集,语气还算是平缓。没想到彻底引得楼惜宁怒火中烧,站起身来,迫到她身前,高声道:
“是她用我的行踪,换父亲以命相抵。自戕于道心台!”说罢连连冷笑两声,“证据?你要证据?那我告诉你,那封写着我行踪的信,就是她发出的!”
唐济楚显然愣了一瞬。她怎么记得,那封信明明是陆幸递给楼万声的。她先前甚至怀疑过,是陆幸暗中推波助澜,致使楼万声舍弃一切自戕。
“你寻到那封信了?”
这也正是楼惜宁的底气所在,“金钺长老,把那封信送到我这里来了。”
唐济楚试探问:“难道那上面有落款?”
“自然没有,哪个蠢货做坏事时会把自己的名字一并附上。”
“没有落款,没有由来,你怎么知道是她送来的。”
楼惜宁垂下眼睛,半阖的眼眸里仿佛蒙上一痕霭尘,或许她此时心绪中不仅有怨毒,更多的应是悔愧吧。
“我就是知道。”她没说出那个名字,唐济楚却狐疑地盯着她瞧了一会儿。
问题也正出于此。仅凭一封无来由的书信,她怎能确认那便是郑黎的手笔?更何况当时给楼万声送信的人是陆幸,她这样说,难道已在怀疑陆幸与郑黎有过联系?又或是,有另一个知情的人,暗中给她透了信?
这天下毕竟没有不漏风的墙。
唐济楚心下亦是焦躁起来,远不如方才从容,沉声问她:“你去信武盟,是要他们支援人手,助你捕获郑黎,找出唐薇?”
楼惜宁毫不遮掩地点头称是。
“我要她偿命。”
唐济楚深深吸了一口气,顿觉胸腔涌进一团初春尚且微寒的空气,那冷气在五脏六腑中流窜,浑身因此感到了彻骨的冰寒。
“除此事外,你还有旁的事吗?既然已去信武盟,你此番又为何而来?”
楼惜宁木着眼神,目光聚焦处,快将一干物事烧成灰烬。她欺身走近她身前,微扬下颌,挑眉道:
“我是盼望着城主大人,万不要与武盟相抗,窝藏武盟的罪人。”
唐济楚终于隐忍不住,抬手重重推开她的肩膀,将人推得趔趄,险些摔在木几茶案上。楼惜宁忿忿站直了身子,方欲开口,先被唐济楚的目光慑住了。
“你发什么疯?要你拿证据你便支支吾吾,东拉西扯;要你说实情,你又说那是你从旁人处听来的。便是武盟来人你又待如何?不明不白地朝人头上扣顶大帽子么?”
楼惜宁张嘴要反驳,人也扑上来,很有些欲待肉搏的姿态,可惜又被唐济楚擒住手腕,狠狠捺了回去。
“况且我与谁结识交好,千嶂城与谁定约建盟,那也是我的事,哪有姑娘你置喙的余地?楼姑娘可是觉得我年轻幼稚便能随意欺负拿捏?今后你若再敢于此言行无状,恣意放肆,我便立刻叫人将你逐出去。”
塞口墙后的白衡镜听了这话,却是翘起唇角,心情大好。
楼惜宁甚少被人这样大声吼过,伏在茶案上愣了好一会儿神,直到唐济楚招呼人进来。
“送客。”
楼惜宁甩了甩袍袖,不可置信地盯着唐济楚看了半晌,嘴里只挤出两个“好”字。随后不待人驱赶她,自己便甩袖离开了。
人还没走出府门,唐济楚唤来暗卫里最拔剑的“影子”。
“盯着她,绝不能让她发现。她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与谁见过面,都要汇报与我。”
“影子”应诺,转身利落地便去执行任务了。
唐济楚的心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沉重。思绪飘转间,有人双手按住了她的肩。
堂内无人,他从身后抱住了她。
“如若武盟真的信了她的说辞,我们便需得先将唐……唐叔母送走,送到安全的位置。”
师兄声音刻意放柔,使她也渐渐平静下来。
“我方才也这样想,实在不行送阿娘离开。可是转念一想,我又觉得她不会答应离开。她那样的人,即便刀架在颈侧,她不愿离开,谁也不能令她改变心意。”
白衡镜沉默了,下巴贴在她耳畔,半晌方道:“那你一定随了唐叔母的性子。”
唐济楚这才莞尔一笑,脸上神情缓和不少,偏首追问他,“是吗?是吗?我很像阿娘?”
他温柔地笑笑,缓慢点头:“是,是,你很像她。”
她转过身来,抱着他的腰,缠着问道:“哪里像?”
“嗯……勇毅果决,直率痛快最像。其他的么……唐叔母看起来却不像是个会睡懒觉之人。”
他说罢,又意识到自己妄言长辈,顿时住了嘴,“总之,你很像她就是了。”
唐济楚被他拐弯抹角的夸赞乐得找不着北,强压着嘴角道:“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
师兄好笑地掐了掐她的脸,“你爱听?我还可以说很久。”
她眼神湛湛地看向他,他却附耳道:“夜里,我慢慢说与楚楚听。”
唐济楚的嘴角立时耷拉下来,用力推了推他肩膀,听他吃吃笑了几声,羞恼道:“言归正传,若是武盟真派人去搜捕阿娘,你便带着她回蛇川储圣楼吧。你不是说,那边还有许多韩淇的旧部么?想来他们也会对阿娘照拂一二的。”
白衡镜凝眉道:“你知道韩淇是……”
唐济楚点了点头:“我ʟᴇxɪ那日私下问过她了,她说是。那传闻果然不假,他们早已私定终身。”
白衡镜心内却庆幸,未曾将那日方惊尘抖落出来的真相全部告知与她。有些事,只他一个人慢慢咀嚼那种痛苦便好了,那不是她应当承受的。
“好,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会护送她离开。只要她愿意。”
武盟的消息再次传来,却是七日之后的事了。可不是为了青刀长老之死而来的,拜帖上分明写着,陆厥仁是为共谋此驿道商路而来的。
然而不论是为了什么,他肯前来,便已是万分不易。唐济楚亦是隐隐担忧,自己是否真能应付得来,这老奸巨猾、残害无数侠士的武盟盟主。
第99章 姑母 你……你便是姑母那个,夭折的孩……
有关陆厥仁的消息, 陆幸却知晓得最晚。
唐济楚总觉得他对陆厥仁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她从小没有父亲管顾,跟在师父身边,师父又是个处事随意的潇洒性子, 从不以长辈身份施压,因而她不甚理解这种畏惧。
眼瞧着陆幸在屋中来回踱了数步,她被晃得也开始心神不宁起来。
“就算他来了又能如何?陆叔母仍在,他又奈何不了你。”唐济楚头向后仰,闭目缓了缓心神。
“你不晓得他那个人,若决意料理我,便是姑母在侧也没用。”
白衡镜在一侧静静听了一会儿,出声道:“他来此声势浩大, 那么多眼睛盯着, 即便他想清理门户, 也不会在面上做绝。何况,你和楚楚还……还有着一层名分,他只要一天想借此牟利,便一天不会轻易动你。”
陆幸耷拉着双臂, 仰头长叹一声。
“依我对他的了解, 若这商路真有可能凿通,他也因此能分到一杯羹的话。我和小楚, 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除掉的。”
白衡镜听了这话, 宽袖下的手不自觉地蜷紧。
“事到如今, 你可愿与我们说说,他的往事?”他问。
陆幸迟疑半晌,转头看向唐济楚,见她亦是一脸好奇,方才寻了个椅子自行坐下了。
缓缓开口道:“不知二位可有听过那个传言, 说我母亲,是个南州人。”
这两人面面相觑,说实话,下山前他们对陆厥仁都知之甚少,更别提他的夫人了。
见二人如此情状,陆幸心内了然,于是继续说道:“事实是,尽管父亲对外宣称母亲出身须阳冬岩县的武林世家严氏,可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南州人。她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死了,他们都说她是生下我后,身体虚弱,耗尽阳气脱力而亡。
“直到我六岁那年,有人告诉我,母亲并非死于体虚病症,而是为人蓄意杀害。那个人便是陆厥仁。”
唐济楚一手抵着茶案,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道:“那个人是谁?”
“他自称是我舅父,也来自南州。以养蛊摄蛊技艺傍身,后来在须阳很有些名望。我以为是在那之后他才认识了陆厥仁,后来才知道,他早已与陆厥仁有所联系。”
一提到“蛊”字,唐济楚立刻警醒许多。
“你舅父,是个蛊师?”
陆幸的目光缓缓流转向她,二人对视良久,他开口道:“你可还记得,在城东驿舍,你们遇到的那个作女子装束的蛊师?”
是他?唐济楚乍然想起那个人,后槽牙还直痒痒。“我记得。你想说,他便是你舅父?可看不出来啊,他分明一副年轻人的样貌,难道……养蛊也能保持青春永驻?”
白衡镜当时蛊毒发作,对那人的印象倒是不深,只是记得他险些说出二人身上子母蛊的实情,有些心有余悸罢了。这蛊后来在蛇川发作过两次,他将自己关在阁楼上强撑着挺了过去,其后便一直太平无事。
“没错,他名叫青俞,是我母亲的亲弟弟。至于他为何外貌年轻,我也不晓得其中缘由。这些年武盟那些人私下里也议论过,不过没有人敢去问他。”
师兄沉默听了好半天,倏然道:“既是你的亲舅父,令堂的亲弟弟,那么令堂惨死于陆厥仁之手,他为何不闻不问,袖手旁观?直到你六岁时,才告知你真相?”
陆幸却摇头道:“我那时也如此疑惑。可他只是告诉我这一切,没再同我说旁的,那晚天很阴沉,既非母亲忌日,又不是什么重要日子。我听闻真相后只觉如坠冰窟。那时陆厥仁虽将我抱送给姑母,待我不算亲厚,可我总归还顾念父子情谊,不肯相信。直到几年后,我在母亲生前的寝居内,发现了她留下来的血书。准确来说,是墨和着她的血,在雪白中衣上留下来的。”
“血书?”
“是。陆厥仁在她死后,未将她的东西销毁,反而让人按原样保存。这血书便书写在她某件中衣里,他在她死后不敢翻看她的东西,反倒令那件中衣留了下来。母亲身前曾与姑母有过交往,我将那中衣取来拿与姑母看,她说其上的字迹,确为母亲的字迹。直到那一刻,我才能相信,母亲是为陆厥仁杀害。那封血书,是她预先感到危机时留下的。”
陆幸缓缓道来,然而那平缓语气下涌动着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却如埋藏了一冬的春芽,疯狂抽出覆满尖刺的枝条,攫住其余二人的心脏,使之随他一同沉沦。唐济楚惯会安慰人,可这种时候,却也只得张了张嘴,再无他话。
纵是白衡镜,本对他抱着十足的警惕,此刻声气也温和下来。
“你想报仇?”
他说是。
“那时我答应姑母,前来千嶂城护着小楚,其实是为了自立门户,能有朝一日与他陆厥仁分庭抗礼。”
“你答应……”白衡镜匀了口气,“你答应她来护着楚楚?”
他猛地想起,先前师父在时,他们见面的那番场景。那时陆幸便说过,他是受人所托。只不过自己当初一心防备陆幸,全然没细究过他背后的人。
“那时姑母说,她得来消息,早时的养女如今现身千嶂城,不过可能会遇上些麻烦。她便叫我来照顾小楚。”陆幸抬头瞄了眼唐济楚的表情,接着说,“我便遣了奢云先行,也是凑巧,竟然真叫她寻到了你。”
“寻到我?你的意思是,那日酒家上发生的一切,也并非偶然?”
陆幸沉默了一下,手指擦了擦鼻梁处,“你刚下山,便有人向我们传来信报。待你走到千嶂城,奢云早就在那等候你了。只没想到中途跳出来一个黄虎帮的人。”
再后来的一切,她便都想得通了。所以哪有什么机缘巧合,不过是背后之人安排好的罢了。她不难想象那个背后之人是谁,自她下山起,便给陆言英通风报信的,不是师父还能有谁?
“唉,扯远了,我是说那封血书为真,陆厥仁杀我母亲亦是真。我与他之间有血海深仇,就算他会放过我,我也绝不会叫他从千嶂城轻易脱身。”陆幸咬牙道。
唐济楚拍案道:“那个蛊师青俞,既知道是他杀了令堂还毫无作为,不是被他陆厥仁收买了,就是还有别的图谋。”
师兄垂眸瞧了瞧自己双手掌心纵横交错的伤疤,手指微微收紧,却道:“那日我在驿舍中,并非毫无所觉。我怀疑,我身上的蛊与他有关。”
此话一出,连陆幸也愣住了。
“你不是自小在乌山长大么?与他有何干系?”
蒙在鼓里的人好似只有他一个,他回头望了望唐济楚,她扁着嘴,也一副了然却无法开口的模样。
“难道时至今日,你姑母还未曾将事实告知于你?”白衡镜的心跳忽然很快,他不明所以,只用一双乌沉的眼睛瞧着陆幸。
“你最敬爱的,关系最亲厚的姑母,在我不到两岁的时候,将我送还给祖父。也是那个时候,她唯一的那个儿子死了。”
陆幸仿佛叫人抽走了魂魄,只有眼睛还在偶尔眨动,头脑僵着半晌未动。反应过来后,几乎是跳将起来。
“你……你便是姑母那个,夭折的孩子?你没死?可为何你又是伏氏后人?你祖父……难道是千嶂城那位老城主?”
白衡镜未有直接回答他,他仅看着他,那意思便再ʟᴇxɪ明显不过了。
陆幸半张着嘴,随后又望向唐济楚。见她神色未见惊愕,心知这是人家师兄妹共守的秘密。不,甚至不能称作为秘密,除他之外,或许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姑母叫我来此,怕不止是为了小楚。”半晌后,陆幸忽而低声道,“放出奚问宁,他便会护着韩淇的女儿。知晓韩淇的女儿正在千嶂城,又陪在你伏陈身边,他才能护着你和千嶂城。姑母……哈,原来是姑母一早便想好的。”
陆幸自嘲地笑了几声,“没想到这许多年过去,我在姑母心中,仍旧不如你的分量重。”
白衡镜晓得这番话是冲着自己说的,那样的语气,他从未在陆幸口中听闻过。他一向傲气,虽性子洒拓,却不是会低头让人的脾气。然而眼下,他的声调里却满是疲惫落寞。
“她只在心里念着我,却照拂你十余年,陆幸,若这十余年的过往都不算分量重,还有什么算是呢?”
瞧陆幸情绪有些不对,唐济楚忙道:“你何必在此时挂怀这个,待料理了你那杀母仇人,你再计较这些不迟。”
陆幸用双手掩住脸面,片刻后方才放下手,讷讷应道:“好。我等着他来。小楚,此番就算你不想他死,我也定要他和我母亲一般下场。”
唐济楚急切地想转移话题,她余光间瞥见师兄亦是垂首不语,心事重重,便知二人被命运捉弄,各怀伤痛。
“还没开春,他便已如此迫不及待地启程,看来真是被逼急了。”她说。
“须阳世家的长老们,对他早有不满,若今年还没有新的转机,那些长老便不会再支持他。他这些年落到他们手上的把柄太多,他此番就算不想来,也必须得来。”——
作者有话说:文已接近尾声,有什么番外想看的话可以打在评论区[星星眼]
第100章 虚伪 师父问,你同别人成婚,他岂能善……
春流融融, 一层浮冰尽数消没后,日光下河面上浸了一层细碎的金。来往路人极少会为此等景象驻足,桥上一架漆红宽大的马车款款行过, 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这马车之中的贵客不是旁人,正是轻车简从、低调行进的武盟盟主陆厥仁。
虽说这陆厥仁行藏隐秘,可他要来拜会千嶂城城主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故而这一路上围聚了不少人候着,更有极具商业头脑者,早在路边架起茶摊食铺供围观者休憩。
车夫一路不敢稍作停留,直驱车往城主府去了。
为着撑起门面,唐济楚早便着人将城主府从里到外修葺一遍。此刻城主府门庭巍峨, 危檐蹈空, 很有些气派。然而陆厥仁没什么心思欣赏, 下车后,撩了撩衣摆,径直朝前走去。
唐济楚候在门前半晌,兀自在心底给自己鼓气。
瞧见那车边踏着脚凳缓缓踩下的人, 她对陆厥仁才有了较为清晰的印象。在未曾见到他时, 她无数次想象他的面容与身形。
照陆幸所言,他是个异常威严、令人见之生畏的长辈。因而她一直想象陆厥仁是个满面虬须, 三头六臂的武夫, 一张口声如洪钟, 一瞪眼虎豹胆寒。
然今日一见,此人却全不似自己想象那般野性。若不是他身侧之人唤一声主上,她都要以为这是陆厥仁身边的账房管家了。他一身暗淡青袍,瞧着并不多么像锦绣堆里打滚的盟主,更像是山里寻仙问道的居士。
脸颊细瘦, 颧骨高突,苍苍须发随风微动。可那双眼睛,亮如暗夜烛火一豆,仿佛能穿过人的躯干,洞烛人心。
唐济楚挂名当了几个月的城主,虽也当得风生水起,可乍一见陆厥仁,方才知道自己还年轻得很。
见了此人,她不自觉地紧张局促起来,如同弟子见了师尊,天然地畏惧权威。
“晚辈伏陈,特问陆盟主一路无恙否?”她下意识地朝对方一礼。
用师兄的名字自称见礼,比用她自己的名字显得轻松多了。
陆厥仁虽为长辈,却也给了她十分面子,拱手回之一礼,道:“伏少城主客气了,一路虽经早春料峭残寒之风,可念着千嶂城之富庶胜景,便也不觉得疲累了。”
他可真够客气的。唐济楚一边微笑着,一边飞速地思考着如何应答。
还不待她开口,他又道:“伏少城主大可不必如此拘谨,你我除这一层关系外,也算是翁媳。你便将我当作是你的父亲,交流起来也不拘束。”
听他提起“父亲”一词,唐济楚瞬时清醒过来。心内不由冷笑,他也配称当作自己父亲?
嘴角的笑容仅僵滞一瞬,唐济楚很快反应过来,笑道:“此番请陆盟主前来,是为中州十二城的大事。故而不敢同陆盟主叙亲。”
陆厥仁淡淡一笑,却未主动提起南州商路之事,只是四周瞧了瞧,袖手问唐济楚道:“叫伏少城主见笑了,不知我那逆子,如今身在何处?”
提到陆幸的时候,唐济楚微微叹了口气,只差没攥张帕子掖上一掖鼻尖。“陆郎今日一早便出门了,临走时也未曾告诉我他要去哪儿,您这样一问倒把我问住了。”
陆厥仁闻言哼了一声,虽未作怒容,堂内登时冷了几分。
“这逆子,待我寻到他,定然替你训诫。不过,你夫妻二人尚是新婚,还需彼此扶持,多多照应才是。”
唐济楚低头称是,眼见着这出高层会晤变成家长里短,她连忙道:“南州商路之事……”
谁料陆厥仁摆了摆手,“此事容后再议,我需得先寻见陆幸。”
他十万火急地赶路过来,竟然头一件事是要料理陆幸?
唐济楚正狐疑间,听闻身后熟悉的脚步声传来。陆幸的步伐往往轻快无章,比起师兄还是不够沉稳。
她心底打鼓,替陆幸捏了把汗。陆幸瞧着很是镇定,不慌不忙地趋步而来,在陆厥仁面前站定,而后弓身行礼。
“不肖子幸,问父亲大人安好。”
一板一眼,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像是八仙班串演的戏似的。这便是他们须阳习以为常的礼数吧。照常理来说,她作为妻子,也要在此时弯腰行礼的。可她既不懂须阳的礼法,也不懂所谓常理。她越过世俗般,旁观二人你来我往,一声不发。
陆厥仁似乎深深提了一口气,唐济楚瞬间感到周围气流涌动,便知道他是在催动内力。大约是极力忍耐住了,又或者当着她的面收敛住了,才没将巴掌扇到陆幸脸上。
不知为何,她的心口也跳得极快。
“先前收到万声的信札,他在信上说你已幡然醒悟,可有此事?”陆厥仁始终没叫陆幸直起身,他便一直弓着腰,不敢妄动。
“是,早前所为,乃儿子年轻幼稚,肆意妄为。如今成家后方才感念父亲不易,时时不敢忘旧日之恩。”
唐济楚喉咙里有些干涩,她不晓得陆幸该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的,可她听着,却是万分心酸。
她瞧见陆幸那双合十抱紧的双手似乎在微微颤抖,不禁上前一步,然而接下来又不知该如何做。扶起陆幸一只手臂,他却僵硬着不肯动作。
“行了,起来吧。别再这显眼,别……吓坏了咱们伏少城主。”陆厥仁此番话虽说得温和,可听到唐济楚耳朵里,却是别样的阴森。
陆幸的手背被另一只手的五指压按得发白,手臂也在颤动,被唐济楚托着,才勉强起了身。
“谢父亲。”
“陆盟主一路风尘仆仆,我等有心侍奉长者。我与陆郎今夜在繁宾楼摆宴替您接风,您看如何?”
陆厥仁脸变得很快,面对这位飞扬俏丽的“儿媳”,全然不见方才的肃穆威严,换了副笑模样,回道:“你们有心了。”
陆幸脸还白着,在一侧讷讷无言,眼神也发木。唐济楚见状只好叫下人一并随同。
“若蒙不弃,陆盟主可先往府中小憩,晚辈……叫府中管事陪着您。”
陆厥仁瞧了眼陆幸,却道:“不必麻烦,叫幸儿引我去便是了。”
然而陆幸在这府上也算是客人了,哪里晓得府中院落地形?唐济楚怕他露馅,连忙找人来带着二人前往。
待瞧见二人走出这一方院落,她这才松了口气。然而檐上却传来一阵轻响,唐济楚立刻警醒起来。
片刻后,人影现身门口,朝屋内走来。
“这陆厥仁,装腔作势的本事较二ʟᴇxɪ十年前又精进不少嘛。”
来人一掀风帽,先露出蓬乱的夹杂银丝的头发,而后是带着笑意的饱经风霜的眼眸。
“师父?”唐济楚骇得几乎跳起来,“你怎么又这样一惊一乍地出现?”
周才宝,或者直称云中岳,摆了摆手,顺手从茶案上取过茶水灌了一口。
“你放心,没人瞧见。不过也是怪事,这陆厥仁往日最喜欢随身带着暗卫,今儿竟然改了性,只带了身边的护卫。”
“你这些日子又去哪了?也不回信,也不来个消息,你心里还有没有我和师兄了?你不认我们了?”唐济楚没理会他旁的话,一味倒豆子般问道。
“又没什么大事,你们这不是过得好好的!”云中岳瞧她表情不善,这才嘿嘿笑着打圆场,“你和小镜……如何了?我看陆幸那小子,不如你师兄有血性,说杀了杀父仇人便杀了,眼都不带眨的。”
“就如你所说,我和师兄好好的。”
“你和他会好好的?我怎么不信?他跪了一夜就为了叫我别插手你们的事,为了你什么都豁得出去,这番心思,你同别人成婚,他岂能善罢甘休?”
唐济楚也不好与师父细述她令他善罢甘休的过程,推了推师父的手臂,难为情道:“反正我们已经和好了,师父你就别再问了。”
“这怎么能不问?”这在云中岳心里,比南州商路一事更重要。
“你若和他好,那……那陆家小子怎么办?小楚,你可不能叫你师兄给你做小啊。我可不答应。”
她本就头疼陆厥仁之事,眼下脑袋嗡鸣声一片,更是哭笑不得。
“师父您自己听听,这话像话吗?什么做小不做小的,这些不过权宜之计罢了。再说了,师兄是甘愿做小的人?他还不得把我……我这房子掀翻了。”
云中岳连连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陆家那小子虽也算一表人才,人中龙凤,可比起你师兄还差得远,让他给你做小还差不多。”
师兄若在此估计要气得呕血。
“好了,师父。趁陆家的人还未发现你,你快抄小路离开,这几日形势特殊,你不能住在这。我在城中有个朋友,叫柳七,你先前见过他的,你拿着这个去他那里歇几天吧。”
云中岳攒着眉头看了眼那凭证,“在哪里?”
“故雪祠。”唐济楚说罢也愣住了。她全然忘了,云瞻便是死在那里。而江湖传言,是他亲手杀了父亲。
云中岳将那凭证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最终竟然道了一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