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北境旧梦(二)
因崇合帝身体抱恙, 苏元鸣并未得见龙颜,只得将南巡事务写了折子递进宫。
翌日,四人本打算去祭拜葛韵, 青鸾卫来禀, 姚双贵背后的暗网找到线头了。此事不可耽搁,四人立即开始查案, 并亲自暗地展开调查。
七日后, 四人顺着姚双贵的关系网查到了不少地方,都是北狄在帝都的暗桩。
时志鸿不禁感慨:“姚双贵真不简单啊,能在天下脚下整这么多幺蛾子,可惜人已经死了,发臭了,不然真想请教一番。”
苏浅也啧啧道:“可不是, 盛姐姐的生意再大,遍布江南的商号都没这些暗桩多。”
苏元鸣问时亭:“此前你说姚双贵的尸体是在白云楼发现, 还是有人故意引导?”
“正是。”时亭看着舆图上用毛笔圈出来的暗桩,皱眉道, “说实话, 我没想到一个姚双贵能牵扯出三十三处暗桩,可见背后的人知道得比我们还多,布局也比我们想象得早。”
“三十三处暗桩, 涉及赌场酒楼青楼等消息杂聚之地, 形成一张完整的谍报网,难怪北狄在帝都行事如此胆大和畅通无阻。”
苏元鸣思索了会儿,将时志鸿找来的金吾卫行踪比对了下,道:“念昙,我觉得徐世隆身上的问题也很大。首先, 他还没有被江奉强迫合作时,帝都就发生了葛院刺杀案,白云楼死尸案,还有质子刺杀案这三件大案,而他的金吾卫却事先毫无察觉,事后也处理不及时。其次,他失责已久,丁丞相却没借此打压他,然后将金吾卫换成自己的人,这点很奇怪。”
时亭点头:“徐世隆这些年隐藏得很好,看似纯臣,实则是丁相的人,这点我在葛院时就看出来了,陛下也知晓了此事。但目前金吾卫内部构成复杂,各方势力勉强维持平衡,一旦将徐世隆拉下位,定会引起不必要的动荡,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将计就计。”
“原来如此。”苏元鸣笑了笑,“你和陛下早有安排,我便放心了。”
时志鸿将舆图上的暗桩看了又看,根据街坊布局和远近分成了三块,示意给时亭看:“表哥,我们这几天虽是暗访,但北狄不会一点察觉都没有,我们不妨按这三个方向行动,一锅端了算了。”
苏浅叹道:“苗伯估计遭了不少罪。”
时亭皱眉:“按照宋锦的说法,苗伯应该是在城南李府,希望没有被转移。”
时志鸿:“这些天我们没有靠近过李府,只在外围监视,应该没有打草惊蛇。”
苏元鸣忧心地看向时亭:“苗伯被转移的可能不大,但总觉得,他们另有阴谋。”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时亭指了指舆图上的三块地域,道,“铭初,城西涉及两块区域,暗桩数量多,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你亲自和浅儿带人过去,我把北衙的人也给你调些。我和归鸿去城南。”
苏元鸣:“好,我立马开始布置,到时候两边一起动手。”
四人又一步进行了计划,末了时亭进宫禀告崇合帝,得到首肯后,一张由北衙军和青鸾卫编织的罗网开始覆盖帝都。
徐世隆警惕地嗅到了异常,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一道召他进宫的口谕已经到了徐府。
八月十二,天际方才一线鱼白,时亭喝好药,先按约定到了城东的胡家布庄。
胡家布庄规模不大,陈设老旧,在城东一众富丽堂皇的商铺里毫不起眼。掌柜因留了个八字胡,又身形胖实,人称胖二胡。
但胖二胡还有一个身份,六合山庄在帝都的接头人。
时亭并非第一次见胖二胡,上次帮忙调查玄衣人身份的就是他。
“哎呀,时将军大驾光临,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啊。”
胖二胡赶紧迎上来。
时亭颔首,问:“先前我让你安排无双榜的高手帮我行动,现在何处?”
今日进入李府,必定有预料不到的危险,时亭月初时便让胖二胡开始联系了。
“早就来了!”胖二胡笑着往里面一指,“时将军瞧,就在里面呢!”
时亭顺着胖二胡指的方向看过去,见来者正是玄衣人。此番正悠闲靠着窗棂,一双长腿搭在案几上,衣袍被长风吹得猎猎而舞。
说不出的倜傥逍遥。
时亭抱拳打招呼:“没想到是阁下。”
玄衣人看他一眼,起身站好,高大的身影覆盖时亭,朝他抱拳回礼。
“有他帮忙,时将军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胖二胡说着打开旁边暗格,开始在里面翻东找西,“说来也奇怪,无双那些人平日里可想在陛下面前表现一番了,但这次我给他们送了好多消息,最后一个也没回,只有玄衣大侠应了这差事。”
时亭闻言看向玄衣人,玄衣人双臂交抱,站得十分坦荡。
“找到了!”胖二胡吃力地从暗格里拖出一个比人还高的匣子,累得气喘吁吁,“真沉啊,你这兵器放我这得五年了吧,可算等到你来拿了!放心,我保存得很好,跟新的没区别。”
玄衣人话不多说,直接将五根金条搁在柜台上,以表感谢。
胡二胖眼睛一亮,笑得牙花子都能看到:“哎呦喂,爷啊,您可太客气了!”
时亭问:“是长/枪吗?”
玄衣人点头,打开长匣,将缠满布条的长/枪背上,动作轻松得跟拿绣花针似的,但时亭知道,胖二胡会些拳脚,力气不小,拖动这把长枪都费劲,可见长/枪绝非普通习武者能够使用。
此外,时亭有点意外他的武器。
一个天天把刀挂在腰间的人,武器其实是长/枪?
对于习武者来说,把无用之物随身携带,无疑是累赘,但如果仍然选择这么做,只能说明是个有故事的人。
当然,六合山庄最不缺少的就是有故事的人。
“不将布带取下吗?”时亭又问。
武将自古有两爱,一爱骏马,二爱神兵利刃,他还挺想看看这把枪的。
玄衣人居高临下看着时亭,朝他歪了下头,想了想,把长/枪递给时亭。
要他自己拆开?
也不是不行。
时亭伸手去拉布条的头子,玄衣人却倏地退后一步,让时亭抓了个空。
随即,一声轻笑在时亭头顶响起,听起来颇为愉悦。
时亭被戏弄了,也不生气,只道:“阁下自便。”
玄衣人又上前两步,隔着咫尺的距离示意时亭伸手。
时亭知道他有话要说了,抬手让他写。
胖二胡愣愣看着两人,心想,原来玄衣大侠和人是这么交流的吗?
那怎么没和自己这么交流过?
“待会儿给你看。”
时亭将玄衣人写的话默念了一遍,忍不住用一种“我还有以为有什么大事要说”的眼神看了眼对方。
玄衣人又是一声轻笑,背着缠满布带的长枪转身往外走,跟背了根烧火棍似的。
时亭摇摇头,想了想还是把自己准备的二十两酬金给了胖二胡。
虽然跟五根金条比起来不算什么,但苍蝇腿也是腿,凑合使使吧。
“多谢二位!万事顺利啊!”胖二胡高声嚎了一嗓子,欢送大财神和某位姓时的将军。
时亭带着玄衣人和时志鸿在李府外会和。
时志鸿听下属说,时亭带了一个人过来,不禁愁眉苦脸:“就找来一个,这能干嘛?”
但看到是玄衣人时,立即笑了:“来一个就够了,我听六合山庄的人说过,他一个顶一百个,还好不是对面的人。”
时亭到达,立马让三名青鸾卫分三个方向去传令,自己带着时志鸿和玄衣人摸向李府。
一刻钟后,北衙军配合青鸾卫开始行动,迅速将三十三处暗桩包围。
半个时辰后,人们发现一些平日里笙歌喧哗的酒楼青楼,突然变得死气沉沉,只余下冲天的血腥气,诡异得就像被屠的鬼城。
有世家朝臣得到消息,冷汗当场下来,吩咐府邸紧闭大门,任何家眷不得出入。
恐慌进一步在整个帝都蔓延,人人自危。
“时……时将军,这真的与卑职无关啊!”
李府内,一辈子没进过自家柴房的水部员外郎李湖,正倒在一堆柴草上,满头冷汗,两股战战看着眼前的三尊大佛
——羽林军大将军时亭,大理寺少卿时志鸿,以及那名倚靠在窗边的神秘玄衣人。
“嘘。”
时志鸿蹲下来,竖指示意李湖小点声,“李大人急什么,我们也没说是你家里藏匿了北狄细作啊。”
李湖连连点头:“时少卿说的是,卑职一个小小员外郎,平日除了老老实实做事,连只鸡都不敢杀,哪敢藏匿北狄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一定是有人诬告啊。”
“我信你我信你,放心啊。”
时志鸿拍拍李湖肩膀,差点忍不住笑,“我们今天来这一趟,正是为了给大人洗冤。”
李湖当场一把鼻涕一把泪:“卑职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时少卿一定要还卑职清白啊。”
“一定一定啊。”
时亭看时志鸿忽悠李湖,无奈地摇摇头,回头继续注意窗外动静。
李宅的柴房临近后门,能清楚地看到宅中人员出入,附近也方便布置埋伏,时亭已经让青鸾卫暗中蹲守,只待猎物入彀。
同时,时亭很难忽略玄衣人对自己的注视
——虽然他看不到对方的眼睛。
对方的青铜面具设计得很巧妙,眼部只留细缝视物,还有突起的纹路遮挡,佩戴者可以看清外界,但外界无法窥视佩戴者。
但时亭确定,对方确实是在注视自己,而且从他们来了这间柴房开始,就一动不动,目光没离开过自己。
要不是自己是习武之人,对周围人的状态敏感,大概还以为他是睡着了。
时亭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看的,侧过身子背对玄衣人。
青铜面后,乌衡勾了下唇角,终于放过时亭,看向别处。
时志鸿倒是心大,边吃桃花酥,边好奇看着乌衡带来的那截裹满布条的长物,看起来像是棍子,但又隐隐透露着一股杀气。
时志鸿想知道但不敢问,毕竟自家表哥性子已经够清冷了,这位看起来更不好说话。
哦不,他都没说过话。
四周寂静,静可闻针落。
约莫一刻钟后,后门终于传来脚步声,李湖突然张口,但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时志鸿用装桃花酥的油纸堵了嘴。
时亭握住刀柄,缓缓拔出惊鹤刀,目光紧紧盯着后门。
少时,一名身段曼妙,相貌妖冶的女子出现,正是北狄四大高手之一的蓝姻。
蓝姻用刀挟持着一名重伤的老人,正是跟了葛韵半辈子的管家苗伯!
“时将军想必已经到了吧?好久不见,我可是特意为时将军准备了份礼物。”
蓝姻身姿摇曳地走进宅内,捏住苗伯的下巴,强行让他抬起头,又拨开他枯白的头发,冲向里面。
苗伯的脸顿时清晰地暴露在时亭的视线中,他的眉毛和睫毛被拔除,血流不止,脸上更是刀伤纵横,已然没有一块好肉。
最让人心惊的是,苗伯的脖颈间全是青紫暴起的崎岖纹路,神情也因此痛苦不堪,四肢止不住地痉挛,看起来格外狰狞恐怖,说是像鬼一点不为过。
时亭的瞳孔瞬间紧缩,心底一凉。
苗伯这是中毒了,而且所中之毒时亭再清楚不过
——半生休!
李湖见时亭神色大变,注意力被转移,又想钻空子发出声音,时志鸿立即死死按住,低声道:“对付你,本少卿还是有力气的。”
乌衡取下背后长枪,开始拆开布条,露出那杆寒光凛凛的银枪。
时志鸿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在时亭神色一变的同时,玄衣人身上也多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戾气。
“时将军,这老人家嘴硬啊,什么都不肯交代,他变成这样我也没办法。”
蓝姻卷着自己发梢玩,另一只手拿刀轻划过苗伯脖颈,笑道,“不过这老人家确实忠心,被毒折磨了整整一个月,仍然坚持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我只能连舌头也割了喂狗,毕竟没用的东西,长在身上多浪费。”
时亭攥紧了刀柄,额角青筋突起。
“时将军啊,你应该是最清楚那毒威力的人了,所以你应该也更能体会老人家的忠心有多真了。”
听到这里,时志鸿脸色跟着一变。
乌衡注意着两人反应,觉察出不对劲,狐疑地看向时亭。
蓝姻:“时将军还不肯现身吗?再不现身我只能让这位老人家去见他主子了,毕竟跟了半辈子呢,和家人也差不多了。”
许是什么触动了苗伯,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混沌里面有了几分清醒,随即突然朝刀口撞去,企图自尽。
但蓝姻眼疾手快,没给苗伯机会,重重踹在他的膝弯,强迫他跪下,嗤笑一声:“想死?没那么容易。”
“住手!”
时亭现身,锋利的刀尖直指蓝姻,若非她手中有苗伯作为人质,已经被一刀封喉。
蓝姻看向时亭,眼里瞬间被仇恨充斥,笑得近乎疯狂:“时亭!你终于肯出现了,我还以为你要和五年前一样,躲一辈子呢!”
时亭听到四面屋檐上传来极速靠近的脚步声,不用猜就知道是蓝姻和丁家的手笔。
看来是早就料到自己会找到这里,所以先一步布好了陷阱。
蓝姻:“今日清理暗桩,你周围已经没什么人手了,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时亭看了眼苗伯,凛冽的目光扫向蓝姻,道:“今天如果你想活着走出这里,就不要妄动苗伯的性命。”
话音方落,一阵阴风从背后侵来,时亭侧身躲避的同时,手中惊鹤刀挑出,正好将来者的鬼首刀挡下。
鬼手刀虽名为刀,却无刃,通体重达八十余斤,乃是凭借刀主强大劲力来发挥威力,主要是以力打力。
此刀被带到北狄后,自始至终都只属于一个人:位居北狄四大高手之首的沙脊。
“时将军,五年不见,我还可以你死了,给你烧了好些纸钱呢。”
沙脊甩了甩一头棕红的头发,右耳上的骷髅耳坠随之摇曳起来,一双碧绿的眼睛紧紧盯着时亭,颇为兴奋。
蓝姻厉声喊道:“废什么话,赶紧杀了时亭!别忘了你来时跟师父说过什么!”
“死八婆闭嘴,我自有分寸,吵什么?”
沙脊不耐烦地瞪了眼蓝姻,又重新笑脸面对时亭,“说真的,你是我刀法上难得的对手,杀你太可惜了,不如你就乖乖认输,跟我回北狄好了,这破大楚……”
时亭不欲听他叨叨,直接蓄力一刀刺过去,强行打断他的话。
沙脊反手接招,也认真对待起来,两人刹那间已经过了数十招,旁人根本难以近身。
少时,屋檐上的杀手冲下来,青鸾卫也及时现身,双方迅速缠斗在一起。
柴房内,一批杀手来灭口李湖,乌衡手中银枪如龙,下手狠厉非常,顷刻间十余名杀手便当场挑死。
时志鸿看得心惊,待乌衡抬手朝东面的小门一指,他赶紧牵着捆好的李湖撤。
但李湖挣扎着不配合,时志鸿一把拿起旁边砍刀威胁李湖,李湖果然立马蔫成了鹌鹑,时志鸿哼了声:“还是这玩意儿好使。”
在乌衡护送下,时志鸿带李湖出了东面小门,外面青鸾卫刚好杀进来迎接,乌衡当即转身朝时亭的方向赶去。
此时,时亭已经和沙脊过招数百。
时亭很清楚,五年前的沙脊只略差自己一筹,如今又提升不少,所以北狄认为,他必然能打败中了半生休的自己。
可惜,他们的算盘打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