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不系之舟(十二)
时亭察觉到气氛有点尴尬, 不自在地笑了下,刹那心思百转。
阿柳打小就固执得可怕,一时半会哪能改掉?
况且, 感情深厚根本不在于对方是男是女, 先帝和老师都是男子,不也相知相许, 羡煞旁人?
只不过这条路到底是离经叛道, 和世俗的伦理道德相差甚远,实在不好走。
再者,阿柳心里装谁都行,但怎么能是自己?
“阿柳。”时亭试图挽救一下,难得跟时志鸿一样苦口婆心起来,“我不在乎你喜欢男子还是女子, 可是人只要活在世上,就算自己不畏惧世俗的眼光, 外界的偏见还是会伤到你自己。”
“就好比先帝和老师,纵然他们情比金坚, 又为大楚开创过盛世, 但也会面临言臣讨伐,宗室为难等诸多困难。这是无法避免的。”
说罢,时亭期待地看着乌衡, 问:“你能明白吗?”
如果不是隔着青铜面, 时亭一定会看到乌衡脸上啼笑皆非的愠怒表情。
明白什么?明白知难而退,然后还他所谓的清净吗?
乌衡错开时亭的目光,心里不爽,托起时亭的手掌写字。
时亭看了眼房内的笔墨纸砚,很想提醒他们完全不需要这样沟通。
但考虑到乌衡从小基本都是孤身一人, 身边压根儿没有亲人教他这些,现在很可能心里早就兵荒马乱,不知所措,还是别刺激他了。
“先帝和曲相从没认为对方给自己带来了麻烦。”乌衡一笔一划,堪称虔诚地写道,“如果能和爱人相守,迎难而上也会甘之如饴。”
爱人,这两字落在时亭掌心时,他浑身一颤,只觉手掌处燃起炙热的火焰,好似要将他的掌心烧穿。
几乎是瞬间,时亭将手从乌衡手里抽出来,慌张地侧过身去。
完了。
他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乌衡看着时亭逃避的模样,心里阵痛,但同时又有种诡异的解脱感。
他明白,现在当然不是让时亭知道他心思的最好时机,他们隶属大楚和西戎,是注定的宿敌,更别提时亭本人对自己从来没有过这般心思。
但时亭迟早要知道的,不是吗?
何况他自己早已等到了极限,在此事上的耐心几乎告罄。
那就抓住他吧。
乌衡这么想,便也这么做了,俯身上前拽住了时亭的手臂。时亭瞪大眼睛看着乌衡,不敢置信,用力要将手臂抽出来。乌衡固执地不肯放,心里已经打算先放肆,事后再撒娇讨饶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盈盈笑声。
是老板娘带着姑娘和小倌们来了。
时亭趁机挣开乌衡,乌衡不悦地皱起眉。
眼看老板娘就要推门而入,时亭轻咳一声提醒,乌衡这才不情不愿地坐回去。
“来了来了,让两位贵客久等了!”
老板娘欢欢喜喜地,身后跟着一排姿色上乘的女美人男美人。
这些美人们都是庭月轩的摇钱树,环肥燕瘦,各色各样,平时个个眼高于顶,神情中多少带着点例行公事的意味,但一看到跟谪仙似的时亭,皆是两眼一亮,开始变着法子地暗送秋波,可谓殷勤至极。
时将军仍旧不适应这种场面,只是礼貌地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其实他真的很想跑,但想到误入歧途的阿柳很有可能需要开一次眼界,只能硬着头皮待下去。
乌衡自然对这些美人没兴趣,尤其是看到时亭这幅勉为其难留这陪他的表情,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这时,美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凑上来了。但老板娘到底是久经世事,一眼察觉今天两位贵客之间关系不一般,便抬手将美人们拦住,打算先静观其变。
双方好一会儿沉默,时亭决定再做最后一次挣扎,笑了笑问乌衡:“阿柳,反正来都来了,不如一起品茶听曲,顺便看一番歌舞?”
乌衡懒得揭穿时亭的醉翁之意,知道他向来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最后是不会接受的,便点了头,任他怎么折腾。
时亭稍稍松了口气,指了指乌衡,给老板娘使了个眼色,老板娘会意,招呼美人们上去:“今儿两位爷大方,你们有什么拿手的就都使出来吧,尤其是要把戴面具的这位爷伺候舒服了,必定有赏!”
话是这么说,但美人们多半还是往时亭边上一个劲儿凑。
“这位爷,奴家活了二十载,在帝都怎么没见过你?真是相见恨晚,叫奴家好生伤心。”
“你没见过,我倒是见过的,爷这长相跟画里的仙人,还有那庙里供奉的观音有何区别?”
“一看爷就是风雅人物,不如让奴家弹一曲《梅花三弄》,然后爷给品鉴一番可好?”
“你那曲儿有什么稀奇的?爷不如去我那儿,我养了好些西域来的奇花异草,必定让爷眼前一新。”
美人们你一句,我两句,叽叽喳喳跟莺儿雀儿似的,时亭听得那叫一个头疼。
更有大胆些的,竟是直接来扯他的袖子!
乌衡本不喜欢旁人靠近时亭,更不必说这些混迹风花雪月的狐媚子了,但看到时亭急得左右为难,却不能出手的窘迫模样,又觉得有趣,便双臂交抱看起热闹来。
直到乌衡在这些美人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刚才在门口遇到的那名蓝衫男子。
凭借男人的直觉,乌衡看出这人对时亭绝对起了真心思。
“各位,各位!”时亭已经苦不堪言,偏偏乌衡又没有半点帮忙的意思,只能开始扯谎,“在下已有家室,着实不可胡闹,今日来此主要是让舍弟见见世面,各位可不要让他空手而归。”
说着,抬手指向乌衡,来了招祸水西引。
好些美人失望叹气:“怎么年纪轻轻就有家室了?”
时亭认真解释:“倒也不算年纪轻轻。”
朝中官员在他这个年纪,很多都被好几个孩子叫爹爹了。
美人们可惜的同时又开始盘算,这两位爷既是兄弟,兄长生得这么俊美,弟弟也不能差哪里去吧?
于是,美人们相觑一眼,当即换了目标,又一窝蜂地往乌衡身边凑。
时亭松了口气,口舌因之前聊天有些渴,端起茶一口饮尽,正打算再倒一杯时,却已经有人又递过来一杯。
他抬头一看,不正是在门口对他明送秋波的蓝衫男子吗?
“多谢。”时亭礼貌地接过茶,但没喝,直接搁桌上了。
虽然他自认在情爱之事上迟钝,但除了乌衡这种藏得太深的,蓝衫男子这种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他对自己绝非只为了钱财。
蓝衫男子也察觉到了时亭的拒绝之意,烟眉微蹙,眼眸含泪,万分楚楚可怜道:“唉,不瞒爷,我出身在这里,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总幻想着有天有人能带我出去看看另一方天地,今日见爷,一眼便知爷和其他人不同,是能带我……”
话未完,乌衡已经猛地起身过来,端起那杯茶泼向蓝衫男子,美人们一阵惊呼。
蓝衫男子尖叫起来,恼怒地正要骂人,抬头却刚好和青铜面后那双满是戾气的眼睛对视,当即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阿柳!”时亭起身拦住乌衡,“他只是胡言乱语了些,并没有冒犯到我,我没事,你先冷静。”
乌衡冷哼一声,抓起时亭手掌写道:“方才那些话,他不知对多少人说过。”
时亭悄然抽出自己的手,道:“我明白的。”
蓝衫男子来回看了看两人,大概是真的不甘心,在老板娘示意他退出去的时候,他突然笑了起来,大着胆子对时亭道:“我看,这位爷倒也不是不喜欢男子,只是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旁边这位罢了。”
乌衡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正烦得没处泻火,闻言攥紧拳头,转身就朝蓝衫男子过去,蓝衫男子察觉到真正的危险,扭着细腰往后退,却是一个趔趄摔了屁股墩。
幸好时亭及时将人拉住,才免了他的皮肉之苦。
老板娘赶紧让人把蓝衫男子拉下去,斥责道:“说什么胡话,这两位那可是一门的兄弟,亲骨肉!”
蓝衫男子哼了声,却也不敢再造次,灰溜溜地跟人出去了。
但空气中的火药味并没有因他离开而消散,老板娘示意美人们上去活跃气氛,但美人们你看我,你看我,没人敢上前。
他们又不是傻,眼下再眼瞎都看出来,今天来的这两位爷可不是什么善茬。尤其是带面具那位,不仅面具凶巴巴的,人更是凶到没边,自打进了门就没有心情好过的时候,眼下更是浑身戾气,杀气腾腾的。
老板娘只能自己上前,谄笑着试探:“二位爷,方才的事实在抱歉,要不这样,我送上几壶上好美酒赔罪如何?”
说着,挥手示意美人们赶紧该弹琴的弹琴,该跳舞的跳舞。
刹那,雅间内便是仙乐悦耳,轻歌曼舞,好似画中仙女们莅临人间,任谁看了都会欢喜。
但乌衡视而不见,目光一直盯着时亭。时亭自然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只能低头默默喝茶,心里祈祷这人能看对这些美人们有兴趣,那怕是别吸引了看上一眼也行。
可惜,从始至终乌衡的目光都只粘在时亭身上,时亭到后面简直如坐针毡,只觉嘴里的茶越喝越苦。
老板娘悄然观察两人,也恍然察觉出了点什么,心里直觉不妙。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美人们弹累了,也跳累了,开始不满地看老板娘,乌衡才终于有了动作,倏地起身站了起来。
“阿柳,”时亭赶紧道,“抱歉,如果你不喜欢这里,我不会再干这种蠢事了。”
他这会儿也想明白了,有的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让乌衡想通的,今日带他来这,多少是自己冲动了,要是真把人惹毛了,自己简直得不偿失。
少时,一声轻笑从青铜面后传来。时亭听不出里面的情绪,只是跟着站起来,隐隐开始害怕眼前的人真的会抛弃自己先离开。
下一刻,乌衡抬袖将桌面上的东西扫下去,出其不意地将时亭拽过来,直接单手按在了桌面上。
时亭第一反应是乌衡要打自己,抬手朝上用胳膊格挡。但转念觉得今日之事自己没考虑周全,确实做过了,便又将手放了下去,闭上双眼。
乌衡哭笑不得,满腔怒火烧得更甚。
是觉得自己生气,所以要打他吗?
他的确在生气,但他怎么可能打他?!
“这……这位爷。”老板娘害怕出事,鼓起勇气道,“有话好好说啊,打人就不对了。”
连外人都要这么劝吗?
乌衡冷笑一声,揭开青铜面一角,露出下巴。
一双薄唇轻抿,他自嘲地笑了下。
随着众人的惊呼,乌衡将一手按住时亭,一手撑在他身侧,将其完全罩在身下,然后俯身吻了上去。
时亭猛地睁眼,一切却根本来不及挽回,他奋力要推开乌衡,却被死死按住。
该死!这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啊,他怎么敢的!
偏偏此番被压在桌面上,很不方便使力!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事态朝一个疯狂的方向发展,皆是泥胎木塑般立在原地。
老板娘也算见过世面了,但也没见过专门结伴来花楼自个儿亲嘴的啊,怎么还有人好这口!但一想到那沓银票,她还是忍了。
此番时亭已经是头脑一片空白,偏偏乌衡完全不管不顾,亲得猛而深。在他侧头反抗的时候,稳稳用手固定住他的头,然后五指插/入满头青丝,来回抚动。
很快,时亭觉得自己都要窒息了,但侥是如此,身上的人也没放过自己,甚至企图将舌头探进来!
在一众赤裸裸的目光下,时亭再也撑不住了,用尽全力屈膝攻向乌衡。
乌衡本想受了时亭这一击,奈何时将军这一膝击的角度实在刁钻,他只能侧身去躲。时亭趁机扣住乌衡肩膀,猛地将人推出去,然后耍地拔出腰间惊鹤刀,对准乌衡。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老板娘生怕殃及池鱼,赶紧带着大家往外跑,并抛下一句:“两位爷随便打,只要不伤人就行!”
也有美人忍不住嘀咕:“原来这兄弟两是这种关系,难怪不看我们一眼,真是眉眼都抛给瞎子看了!”
“就是,要亲回家亲,真的是!”
很快,整个雅间便只剩下了乌衡和时亭,安静异常。
时亭缓了缓,看到站在惊鹤刀对面的乌衡,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赶紧将刀放下,道:“抱歉,我不该拿刀对着你,但……”
但你怎么能亲我!还是在那么多人面前!
时亭实在没脸说出后半句,何况他的嘴都是麻的,时时刻刻提醒他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时,乌衡朝前迈了一步,时亭警惕地退后两步。
乌衡却是指了指惊鹤刀。
时亭再次保证:“刚才是我不对,我不会再拿刀对着你,但刚才那种事,你以后……以后也不能再对我做了,明白吗?”
乌衡歪头看着时亭,轻笑一声,随即倏地握住惊鹤刀的刀身,徒手抬起,对向自己。
“阿柳!”时亭惊呼。
惊鹤刀何其锋利?乌衡在碰到刀身的时候,手便被划伤,更别提他徒手抬起刀身,鲜血迅速顺着他手臂淌下,染红了一截衣袖。
时亭无论何时都能紧紧握住惊鹤刀,这一刻他却几乎是刹那脱手。
但惊鹤刀却没有掉落,而是被乌衡稳稳握住,并将刀尖抵上了胸口,正对心脏位置。
“阿柳!你在干什么?”时亭完全没猜到会有这出,难以置信地看着乌衡,却没法看到青铜面后一丝一毫的神情。
“先把刀放下好吗?”时亭一边温声劝阻,一边找机会夺刀。
但很可惜,乌衡防备意识很重,一点机会也不给时亭。
时亭看着乌衡的手臂心疼不已,只能妥协:“这样,我来猜你的意思,如果对了,你就点头,好吗?”
乌衡这才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其实答案早就在时亭心里成了型,他只是不愿面对,不肯说出来罢了。
但眼下乌衡都逼到这份上了,他能怎么办?
十一年前,是自己在大雪中捡了他,是自己给他取了“阿柳”两字做名字,让两人之间从此有了羁绊。
也是自己带他回家,承诺一起度过每个新年,将人留在身边。
所以,就算他行差走偏,不也是自己造成的因果?自己有什么资格去质问和责怪?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对我是认真的,对吗?”时亭深吸一口气,替乌衡说出那句决然的话,“那怕是死,也不打算改变这份心意了,对吗?”
短暂的沉默后,乌衡将惊鹤刀递给时亭,算是回答。
时亭赶紧将惊鹤刀拿过来,很想骂人,但还是先上前查看乌衡的伤势,等掏出金疮药撒上,简单包扎一番,才开始发火:“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用这招,跟谁学的?惊鹤刀多锋利你不知道?”
乌衡压根儿不在意自己手上的伤,而是趁机将时亭的手抓过来摊开,写道:“你喜欢刚才那些美人吗?”
“怎么还有功夫问这个?”时亭只觉莫名其妙的,但还是认真想了下,道,“不喜欢,但我并非是嫌弃他们出身不好,而是我就没想过娶妻生子。”
他一身杀戮,树敌过多,又中了半生休这种奇毒,寿命无几,何必去祸害人家姑娘呢?
乌衡听出了时亭话外的意思,喜忧参半。
话到这里,点到为止,乌衡本该停止追问,但他太着急要一个答案了。
犹豫再三,乌衡还是写道:“讨厌我刚才吻你吗?”
时亭震惊地看向乌衡,对方竟是没有一点害羞的意思。
怎么还要提这个,当他也没脸没皮吗?
时亭将手迅速抽回来,没好气道:“看你伤口也不深,自己回去养几天就没事了,我先走了。”
说罢,不等乌衡反应就快步往外走,但行至门口还是丢了句:“要是遇到什么大事,一定要到府上找我。”
乌衡上前还要写点什么,时亭却是跟一阵风似的赶紧跑了,明显是不想再聊下去了。
不过侥是跑得再快,乌衡还是注意到,他的耳垂已经红透,让平日里的清冷多了道裂缝。
这个答案还算差强人意。
只要他心里有自己,那怕一点点,那怕不自知,后面的一切就不会太糟,不是吗?
时亭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大理寺时,时志鸿也正带着一众官员回来,见了他笑着挥手招呼,但却被直接忽视。
时志鸿直觉不对劲,让其他官员先去议事堂,自个儿跟着时亭进了值房。
“怎么了这是?”时志鸿看着一坐下就开始猛喝茶,久久不能平静的时亭,只觉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贯行事镇定的表哥竟然也有慌张成这样的时候!
“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时志鸿忙问,“是西大营要反了?还是北狄打赢了?亦或是二王子又给我们使绊子了?”
时亭这才注意到时志鸿,缓了口气,摆摆手道:“没有,都没有,是我自己的问题。”
时志鸿皱眉:“你自己有事就更可怕了,到底什么事能让你谎成这样?”
时亭脑海里止不住地再次浮现那个吻,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跳顿时又加速了,乌衡写的话也再次叩问:
“讨厌我刚才吻你吗?”
讨厌吗?
时亭一路反问自己,最后竟然发现自己更多的是震惊,而非讨厌。
但要是西戎的那个无赖亲他,他当作被狗啃了就行,事后过两天也就忘了,不会放在心上。
可偏偏是……是阿柳。
他都不知道怎么跟时志鸿开口!
“到底怎么了?”时志鸿越看越捉急,恍然想起来什么,脸色一沉,问,“你不是去找阿柳了吗?是不是阿柳那里出了什么事?”
时亭叹了口气:“没出什么事。”
还是暂时隐瞒掉这件事比较好,时亭想,毕竟他自己的思绪都还乱着,等理清了,处理好了,再说不迟。
但当他抬头,却后知后觉发现时志鸿也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时亭直言:“有事瞒我。”
时志鸿为难地嘴唇翕动几下,许久,才将衣袖里的密函掏出来递给时亭,道:“南边青鸾卫加急送来的,和慕容辞有关,你自己看吧。”
慕容辞,前西大营主帅,退隐多年的老将军,亦是阿柳的师父。
时亭直觉这份密函会让他和阿柳的关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拆开。
第67章 不系之舟(十三)
密函很短, 但时亭还是读了一遍又一遍。
“果然,”他颤抖着将密函放下,唏嘘道, “慕容老将军最终还是选择放弃大楚, 选择帮西戎入主中原,一统天下。”
时志鸿见他脸色越来越差, 有些话到了喉头还是被咽了下去, 化作一声长叹。
时亭看了眼时志鸿,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慕容老将军是阿柳的师父,所以阿柳很有可能也参与了勾结西戎的行动之中。”
时志鸿纠结:“也许,阿柳还真不知道这些事呢?毕竟很多事还没有查到最后,现在定论一切还太早了。”
时亭却是摇了摇头, 从一堆蛛丝马迹中理清思路:“密函上指出,慕容老将军早在八年前就开始和西戎接触, 而阿柳刚好也是在那一年掉下悬崖,销声匿迹。”
“试想, 一个企图改天换地的暮年老将, 费尽心血将毕生本领教给一个年轻人,其中用意还不明显吗?”
说到这里,时亭只觉胸口突然刀绞般疼痛, 浑身冰冷, 随即气血开始毫无章法地奔涌。
他知道,这是体内半生休开始叫嚣了。
“表哥,别说了。”时志鸿见时亭分明神色痛苦,唇色愈发苍白,却强撑镇定, 直言劝道,“此事我们改天说好吗?你根本接受不了阿柳背叛大楚的可能,那何苦为难自己呢?你这样只能加速半生休发作。”
时亭完全没理会,自顾自继续分析:“如果是这样,阿柳在江南道活动长达五年之久,究竟对东南局势知晓了多少?又将西戎的势力布置了多少?”
眼看时亭脸色越来越差,时志鸿苦口婆心:“别说了!阿柳在你心里有多重要我比你自己还清楚,你不要逼自己越过这层关系去强装镇定!就算阿柳真的帮西戎做了不少事,我看也多半是被蒙蔽了,大不了我们把人从西戎手里抢回来,教育教育嘛。”
“不,没这么简单。”时亭扶住头痛欲裂的脑袋,苦笑道,“如果阿柳本就是西戎的人,对大楚来说才更可怕。”
时志鸿震惊:“不……不能吧?”
这时,时亭脚步开始发虚,突然一个趔趄朝前倒去,还在时志鸿随时注意着他的情况,赶紧一把扶住:“我嘞个表哥啊,算我求你了,先别想这事了行不!”
时亭吐出一口黑血,头脑开始昏沉。
“表哥!”时志鸿惊慌之余,赶紧将人放好,将门窗紧闭,吩咐自己的侍从去叫北辰过来,然后从旁边书柜里翻出备用药粉,兑了水给时亭先服下。
迷迷糊糊中,时亭听到了北辰的声音,他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和力气吩咐:“送我回府上密室,快。”
此时此刻,他不想被大理寺其他人发现他毒发。
或者说,他不想阿柳知道他毒发了。
在很多事情弄清楚前,他们最好不要见面。
随后,时亭又一次陷入黑暗,随后便是冗长的,重复了千百遍的旧梦。
只是这一次,他的梦境里多了一个人。
帝都长街上,桃花盛开,人来人往。有小孩牵着风筝线飞跑,后面跟着一堆欢呼的小伙伴,像群叽叽喳喳的雀儿。
时亭静静看看他们,跟着笑了起来。
但不知怎地,他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好像他已经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一样。
是什么呢?
时亭想不起来,只能顺着长街往前走。
一路上,他见到了吆喝卖糖葫芦的货郎,揪儿子耳朵让他好好练武的大娘,给宝贝妹妹买玉簪的哥哥,推着一满车稻谷回家的男人,每个人都在热闹的烟火气中鲜活地生活着,无忧亦无虑。
不由自主地,时亭看到他们笑,自己也笑了。
突然,一道白影冲出来,将他扑倒在地,简直猝不及防。
他下意识要推开身上的人,却发现他的胸口被利箭贯穿,鲜血很快晕染了他的衣襟,便赶紧停止了动作。
待他抬头,刚好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
那双眼睛漂亮得过分,蓄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总觉得自己在那里见到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就在他打算问话的时候,又有无数支利箭朝他们射来,身上的人将他紧紧护在身下,他想推开但没推动。
他好像被一座山庇护着,但他清楚这是一具血肉之躯,他能清楚地听到利箭射穿胸口的声音。
“为什么要救我?”时亭惊讶着看着身上的人,“中了这么多箭,你活不了了,知道吗?”
身上的人却不在乎地笑了下,琥珀色的眼眸充满狡黠和蛊惑:“因为我们早就认识啊,时将军。”
不等他追问,更多的箭头对准了他们,时亭想要寻找射箭的人,但四面的人山人海已经散去,只剩下迷雾重重,什么人都看不到。
但时亭看到了箭上的白鸦羽。
是谢柯的箭!
隐隐约约地,时亭突然想起来,身上人曾也在此箭下救过自己的命。
而且不止那一次,后来自己又欠了他好几个人情。
这时,所有利箭离弦而发,犹如死神之手罩住他们。
生死关头,时亭极力想将身上人推开,他本能地不想再欠这人人情。
但身上人却紧紧将他护在怀中,任他怎么挣扎也没用。
他瞪大眼睛看着漫天利箭射过来,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利箭近在咫尺的时候,时亭惊醒过来,满头冷汗。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愣愣看着安静的密室,不太适应。
其实他还是更习惯在大理寺旧址的暗室里度过毒发的日子,但因暗室被阿柳发现,他此后毒发的时候便另寻他地度过了,毕竟他不想阿柳知道,跟着干捉急。
口很渴,时亭从榻上起来给自己倒水。
梦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久久浮现在脑海。
怎么会梦到乌衡呢?
时亭很意外他会出现在自己梦里,毕竟他在意的记忆都和北境有关,这些年的梦境也都无一例外是关于北境的。
当真奇怪。
喝到第二杯的时候,时亭看到手指上的琥珀扳指,动作突然停滞了,泥胎木塑般僵在了原地。
他想到一个难以置信的可能。
“北辰!”时亭大声叫人,倏地拉开暗室的门,他知道这种时候北辰一定会守在外面。
果然,北辰下一刻就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公子!怎么了?是不是感觉还是不舒服?”
时亭摆摆手:“我没什么不舒服的了,你赶紧去一趟江南道,再跑一趟北境,把和阿柳有关的所有事查一遍,事无巨细!”
北辰已经从时志鸿嘴里得知了慕容辞勾结西戎的事,担忧道:“公子,我知道此事对你刺激大,但你先别急,你现在刚毒发没多久,我还得留着照看你,不如让青鸾卫先去查吧。”
“不,关于阿柳的身世,十一年前和一年前我都派人调查过,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但现在看来,没有问题或许才是最大的问题。”
时亭嘱托,“你亲自去,偷偷去,并且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此事交给任何人办我都不放心。”
北辰还想反驳,但看到时亭眼里的冷静,知道这不是他的一时冲动,当即点头应下。
他差点忘了,自家公子在大事上从来不糊涂,从不犹豫。
尤其是在北境兵变后,整个人更加不近人情,甚至是对他自己。
看着北辰匆匆离开,时亭攥紧的拳头松开,又攥紧,再松开。
如此反复几次,时亭倏地拔出旁边桌上的惊鹤刀,横着举在自己面前。
他在雪白的刀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双眼,凌冽而犀利,仿佛积攒着永远融不来的冰雪。
不似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永远澄澈明媚,像是盛满了最灿烂的阳光,纵然藏匿了数不清的心思和狡黠,依然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以后要怎么面对乌衡呢?
或者说,阿柳。
他突然不想等北辰回来再说了了,他必须尽快得到答案。
毕竟,除了暗地调查阿柳的过往,他还可以通过试探达到目的。之所以先选择前者,完全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还在抗拒真相,抗拒他认定的亲人很可能已经站到自己对立面,所以能拖则拖,能晚点面对就晚点面对。
但大楚还拖延得起吗?
眼看西大营就要起事,北边战事也陷入胶着,西域诸国更是虎视眈眈,偏偏大楚内部也是一堆乱摊子,俨然一副大厦将倾之势。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因为私情放任一个更强大的对手成长?
所有的舍不得,所有的亏欠,所有的纠缠不清,在山河社稷,黎民百姓面前只能退步,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
他是大楚的一柄快刀,如果犹豫,大楚或许会陷入万丈深渊。
啪。
一声脆响,时亭将手指上的琥珀扳指搁到桌面,像是毅然决定了什么。
七日后,昭国园。
“二殿下,你怎么了!”
阿蒙勒看着突然捂住胸口的乌衡,担忧问道。
乌衡皱眉摇头,茫然道:“也不知怎么了,心口突然钻心得疼,就像有人把心挖走了一样。”
阿蒙勒急道:“我去叫大夫!”
“不用,已经不疼了。”
乌衡示意阿蒙勒接着说最新的密报,但其实上他仍然莫名心慌。
阿蒙勒点头:“二殿下,大殿下来消息说,慕容将军已经做好了和我们里应外合的准备,届时只要西大营一起事,我们便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中原之地收入囊中。”
乌衡下意识摸出金钱镖摩挲,问:“慕容将军没提自己的要求吗?”
“没有。”阿蒙勒感慨道,“人活一辈子,要么要名,要么要利,可这位慕容将军什么都不要,只说让好好善待大楚百姓,这样的胸襟我活这么多年,还是第二次见。”
“第二次?”
“第一次是见时将军,没有人会像时将军这般无私,拼了命地收拾大楚这堆烂摊子。”
听到这里,乌衡顿住,心慌的感觉愈发浓烈,连使劲摩挲金钱镖也没有一点作用。
他抬头看向长亭外的翠色竹海,随风轻轻摇曳,好似暴风雨的片刻宁静。
“殿下!”
小厮从外面匆匆来报,“时将军来了!”
乌衡一喜,起身往外走,却看到一道许久不见的身影,顿时脚步一滞
——正是他平日里替身,他们约定平日里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除非出了大事。
假乌衡一看到乌衡,当即叫天喊地起来:“我的个祖宗嘞,你家时将军动用了整个青鸾卫对帝都掘地三尺,连条狗的身份都要过问,我只能过来找你了!”
紧接着,小厮也焦急道:“时将军今天就是带着青鸾卫来昭国园的,阵仗很大,跟抄家似的!”
乌衡皱眉,还想问什么,时亭已经带着乌泱泱的人直接进来了。
假乌衡脚底抹油似的,飞速往后面溜了。
时亭抬头,刚好和长风亭前的乌衡隔空对视。
“好久不见了,二殿下。”
时亭淡淡笑了下,一身赤红朝服迎风猎猎,让乌衡不由想起镇远军的军旗,也是这样浓烈的红。
“时将军,好久不见。”
乌衡一步一步朝时亭走下来。
待近了,他注意到时亭的拇指上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了琥珀扳指。
第68章 不系之舟(十四)
时亭没有和乌衡多言, 而是越过他,将目光投向后面的阿蒙勒:“边关急函,阿蒙勒将军有勾结西南异族, 破坏大楚和西戎结盟之嫌, 现有缴获的相关密令为证,还请跟我走一趟。”
乌衡面不改色, 笑道:“我还以为时将军是来做客的, 没想到是来抓人的,不过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毕竟我西戎和大楚合作的诚意十足,怎么会勾结西南异族呢?”
无论是质子的身份,还是阿柳的身份,眼下在大楚都不方便和外界联系,他需要阿蒙勒和假乌衡去做枢纽。
如今假乌衡已经被逼得逃窜至此, 要是阿蒙勒再被控制,他没有更信任的人可以用, 在帝都的处境就会很被动。
时亭却不打算跟乌衡废话,直接抬手示意青鸾卫抓人, 刹那便将人围住。
“时将军没带圣旨来吗?”乌衡心里权衡了一下此事利害, 又想到时亭和苏元鸣不合的事实,试探时亭,“阿蒙将军好歹是西戎大将, 说抓就抓是否欠妥?”
时亭没有看乌衡, 厉声道:“我乃大楚摄政王,只为大楚安危考虑,但凡有人意图不轨,无论是谁我都会抓。带走!”
看来没有圣旨。
乌衡示意阿蒙勒一眼,阿蒙当即拔刀出鞘。
青鸾卫亦反应迅速, 纷纷抽刀朝向阿蒙勒。
形势顿时紧张起来。
阿蒙勒拒不受捕:“时将军要想抓在下,还是带着圣旨和证据来吧,否则在下如何信服?”
乌衡哎呀一声,眉眼含笑道:“时将军你也看到了,阿蒙将军的脾气就这样,用你们中原的话说,叫不到黄河心不死。这样吧,我跟时将军走一趟如何?”
时亭道:“证据上有谁,我便抓谁,殿下如此倒真显得我大楚胡乱抓人了。至于圣旨,我想我只是唤阿蒙将军去三司问个话,没必要麻烦陛下吧?”
只是问个话?
被时亭亲自问话怕是三魂七魄得丢个干干净净。
阿蒙勒心一横,道:“我奉命保护二殿下,不得擅离半步。若是时将军没圣旨意也执意带走在下,那赎在下没法答应!宁死不服!”
说罢,阿蒙勒破釜沉舟般握紧刀柄,做好应战准备。
乌衡朝时亭一摊手,语气无奈极了:“时将军你看,这我也没办法,阿蒙将军……”
话音未落,惊鹤刀已经铮然出鞘,直朝阿蒙勒而去,阿蒙勒纵然闪躲极快,还是被锋利的刀刃割伤了脸颊,见了血。
阿蒙勒后怕地意识到,时亭刚才那一刀竟是直接冲着他脖颈来的!
乌衡也是意外,看着半分不近人情的时亭,愣了好一会儿,问道:“时将军,阿蒙将军要是不小心死在大楚,怕是我回去不好跟西戎王和王兄交代啊,你说对吧?”
时亭:“阿蒙将军在大楚的摄政王面前拔刀,意图不轨,交手中不慎殒命,我相信这个说法西戎王还是能接受的。”
乌衡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枚金钱镖,道:“且说阿蒙将军不会对时将军不敬,就算他真的失了礼数,做了出格的事,也该知会西戎王一声,西戎绝不包庇。但要是先斩后奏,西戎王的脾气不太好,怕是会生出许多误会来,到时候和大楚兵刃相见可就不好了。”
时亭直言:“如果我的消息没错,西戎现在怕是自顾不暇了吧?”
乌衡直觉不妙,半眯了眼:“西戎一贯太平,时将军此话何意?”
时亭:“当初,大王子发动宫变,西戎的三大将军:阿蒙勒,满达,拓跋影,前两者被收入大王子麾下,协助他逼宫夺权,后者则因支持西戎王被灭了门。宫变后,西戎确实维持了很长时间的平衡,大王子仅靠满达将军一人便能威慑国内和邻国,便让阿蒙勒跟随质子来大楚。但很可惜……”
“满达将军死了,大王子失去了这位重要的左膀右臂,王廷本就微妙的关系自然会发生改变,那怕目前还只是存在了平静的水面之下。我说的对吗,二殿下?”
时亭的目光终于落在乌衡身上,却是带着冷静到极致的审视,犹如一把冰冷锋利的尖刀。
与之前的审视不同,时亭现在的审视带着一种决绝,一种无论如何都会站定大楚,那怕失去一切,甚至牺牲自己的决绝。
这样的选择倒在乌衡的意料之中。
如果他猜的没错,西大营造反迫在眉睫,最近慕容辞和西戎势必来往密切,所以让西南的青鸾卫有所察觉,将消息递回了帝都。
时亭何其聪明,只消稍微细想,便能从过往的蛛丝马迹中察觉端倪,将真相猜个大概。
然后,就对他没有一点留恋吗?
或许有吧,起码对阿柳有。
但只要大楚的江山社稷还压在时亭肩上,在他眼里,什么都没有这个重要。
但怎么会怎么快?怎么会一点犹豫都没有?
世人都说时亭是大楚的一柄快刀,果然如此。无论是苏元鸣,还是他,只要对大楚不利,他便会将刀挥向谁。
原来,他和苏元鸣其实没什么不同的。
“时将军果真是千里眼,顺风耳啊,西戎的事知道得怕是比我还快。”
乌衡知道隐瞒没用,便直接摊牌,“好吧,西戎王廷内部确实有点小麻烦,但我相信王兄很快就能处理好。”
时亭不多说废话,直接问:“那我能带走阿蒙将军了吗?”
乌衡眉眼含笑,抬手道:“请。”
阿蒙勒收到乌衡的眼神示意,手离开刀柄,做出妥协,青鸾卫立即将人押走。
“打扰。”时亭丢下一句,转头就走。
乌衡的目光紧紧锁定那道赤色背影,嘴唇翕动几下,还是忍不住问:“许久不见,时将军近来可好?”
时亭几乎能想象,如果自己转身,必定会和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对上,然后看到里面满满的笑意。
虽然真假参半,但总会让人不由想起那天喧闹长街上,这人充满烟火气的一面。
那是只有母亲和兄长自幼疼爱才能滋养的温暖气息,时亭从未有过,却又无限向往,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
尤其是在他猜测乌衡很有可能是阿柳之后,往日稀松平常的一点一滴更是无法从脑海中抹除。
所以,他不能回头,不能停下来。
他加快了脚步,直到出了昭国园,才稍微松了口气。
按照计划,阿蒙勒被直接关押在大理寺,由时志鸿亲自在暗室进行审讯。
他们当然知道,阿蒙勒对西戎忠心耿耿,什么都审不出来,他们只是需要托住乌衡身边的人罢了。
五日后,青鸾卫掀起了更大一波搜查,西戎在京的暗桩几乎被清扫了个干净,假乌衡不得不乔装成女子,亲自去送信。
但侥是如此,还是中了时亭守株待兔的圈套。
因不在户籍,假乌衡又什么都不肯交代,时志鸿灵机一动,干脆给他做了一堆假证据,非说他是北狄的探子,对外言明三日后菜市问斩,在北狄面前立立威,给北境交战的将士们鼓舞实力。
第一日,大理寺内外平静如常。
第二日亦是平静如此。
第三日直到太阳落山,也没有出任何状况。
“表哥。”时志鸿歪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外面已经被晒晕的假乌衡,不解问,“真会有人来救他吗?我看他就是一个稍微近身点的暗卫,也就替乌衡送送信。真出事了,乌衡就把他当棋子,怎么可能冒险来救他?”
“不,他一定回来的。”时亭示意青鸾卫将一个小匣子打开,“这是从他住处搜出来的,你自己看看吧。”
时志鸿看了一眼,当即惊讶地坐起来,拿过来细细看了两遍,感慨道:“人皮面具,还是这么逼真的人皮面具?西戎还有这种奇人呢,真是……等等!这,这张人皮面具不是乌衡的脸吗!”
“所以他一定回来救这个人的。”时亭道,“试想,一个能随时伪装成乌衡的人,知道的东西势必会比我们想象的多,对乌衡的重要程度估计也不会低,他怎么可能会视而不救?”
话音方落,北辰从外面着急忙慌地跑进来。
“公子!宫里出事了,陛下也不知怎么了,突然要杀段璞,钟总管托人来信,让你赶紧去宫里一趟!”
时志鸿从刚才的震惊里回神,哼笑道:“怎么会这么巧?我看是想把表哥调走了救人吧。”
北辰问:“公子,怎么办?”
一边是只待验证的真相,一边是苏元鸣和上苑党的纠葛,哪一方都近在眉睫,实在棘手。
时志鸿提议:“表哥,你还是进宫吧,我领青鸾卫和北辰守在这里,我不信乌衡还能一人打过这么多人,再带个半死不活的人离开!”
时亭不置可否,而是在心思百转后,恍然想通什么,解下了腰间的惊鹤刀。
余晖散尽,夜幕降临。
乌衡一身玄衣,纵然一跃,上了大理寺的屋檐,在夜色之中疾行。
很快,他来到了大理寺行刑的场地,瞥见了被绑在木架上的假乌衡。
周围果然已经没有了时亭,而是时志鸿和北辰带人严防死守。
可惜,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他们都以为自己是来救人的。
没有丝毫犹豫,他拿出弓弩上箭,对准了假乌衡。
嗖!
破风声起,一支利箭射中假乌衡。
“谁!”时志鸿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北辰顺着射箭方向看到了一身玄衣的阿柳。
“阿柳,你果然还是来了。”时志鸿叹了口气,一边让人去叫大夫,一边示意北辰去抓乌衡,“不过你在我大理寺的地盘撒野,今天怎么说都得让你记住点教训!”
北辰当即疾风一般带人来追乌衡,乌衡得逞一笑,转身顺着屋檐疾行。
身后青鸾卫直觉这是难得的立功机会,那怕知道实力相差悬殊,依然用尽全力追捕,直接把袖箭等暗器都用完了。
乌衡自然是毫发无伤,甚至有几分闲庭信步。
终于,北辰带着青鸾卫追到大理寺门口的恶时候,也反应过来这点。
“不好!时大人那边有情况!”
说着,北辰赶紧带人往回赶。
“晚了。”
乌衡眉头一挑,哼笑一声,转身一跃消失在夜幕。
一个时辰后,乌衡赶到城南的破祠堂,看到了卷缩在干草堆里的假乌衡,旁边暗卫正在照顾他。
“行了,别装死了,那龟息丸的假死药效早过了。”乌衡上前蹲下,伸手去拍假乌衡的肩膀。
但很快,乌衡察觉到了不对劲。
眼前人的呼吸似乎太强有劲了,根本不像是一个在大理寺地牢待过的人!
敏锐的直觉让乌衡察觉到了危险,当即身形往后仰,双臂交抱护住心脏要害,以防暗箭伤人。
对方则显然以逸待劳已久,出手动作非常快,丝毫不打算给乌衡留余地。
啪的一声,乌衡脸上的青铜面被掀翻在地。
“乌衡,果然是你。”
冷冽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好似重锤敲在乌衡心上,“我该唤你什么呢?二殿下,乌衡?”
“亦或是阿柳?”——
作者有话说:至此,在老婆面前的马甲掉完了
第69章 不系之舟(十五)
乌衡一直知道, 他迟早要用真实身份面对时亭,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来到了, 他第一反应还是逃跑。
尤其是和时亭那双冷淡而陌生的眼睛对上, 他顿生万箭穿心之感。
回不去了。
他侧过头避开时亭的目光,无力地放下了手臂。
时亭伸手捡起那张青铜面具, 递给乌衡, 道:“已经到了这一步,躲避没有任何用。”
这句话是对乌衡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这面具如今戴与不戴有何区别?”乌衡没有接青铜面具,声音有些沙哑,“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时亭悄然将青铜面放下,直言:“首先, 你能在多个身份之间游走,布局千里之外, 绝不可能随便让人伪装成你,并替你做事。由此可见, 这位假乌衡绝对是你的心腹, 你必然会救他。”
“其次,大理寺重重守卫,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你无论是孤身闯入救人, 还是带着你的人马去救,都无疑于以卵击石,非常不现实,所以你必然另辟蹊径。我想了想,也就调虎离山最适合这场困局了。”
“你先是自己现身, 用带毒的箭射中假乌衡,让时志鸿他们以为假乌衡死了,从而去追捕的。实际上,你的箭无论是力度还是角度都把控得很好,射中的位置离假乌衡的心口还有几寸,毒也是用来假死的龟息丸,一旦你成功调离大批青鸾卫,潜伏在大理寺的细作便有机会浑水摸鱼,将人救走。”
“我说的对吗?”
乌衡闻言笑笑,却是笑意不达眼底。
“不愧是时将军,推断的没有任何问题,而这招偷梁换柱,更是让我直接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他叹了口气,忍不住追问,“那时将军可还记得,我如此精湛的箭术是谁教的吗?”
时亭一愣。
是他自己。
当年在北境,他经常和苏元鸣比试箭术,阿柳看得眼馋,便缠着自己教他箭术。
但阿柳明明很聪明,学得却慢,常常出错,他不得不花费更多的世间陪他练箭,耐心地给他一遍遍纠正动作,都没什么时间和苏元鸣比试了。
直到后来,自己偶然发现阿柳其实早就学会了,并且射的准头很好,他这才知道阿柳一直在骗自己。
“我只是想让你多陪陪我。”阿柳在他的追问下,委屈地在他手掌一笔一划写道,“你是我在世间的最后一个亲人了。”
时亭当时怔住,然后心疼地将阿柳抱进怀里。
从那以后,他就变得十分偏心了,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是先往阿柳那里送。时志鸿那个时候常常笑话他,说阿柳如果是个女孩子,嫁给他后怕是要被宠上天,月亮星星都是摘得的。
但世事变迁,几经沧桑。
到头来,时亭发现那些话竟也是骗他的。
那一年的阿柳,不,乌衡明明还有疼爱他的王兄,自己怎么会是他在世间的最后一个亲人呢?
时亭面色不改,只道:“都过去了。”
乌衡不悦地皱眉,脸色一沉,反问:“都过去了?时将军真的能忘得一干二净?还是说,在时将军的眼里,北境的那些记忆一文不值,根本不重要。”
“不是不重要。”时亭选择直面自己,坦诚道,“在我心里,阿柳永远占有一席之地,谁也替代不了。”
乌衡愣了下,重新看向时亭,灰白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光亮。
也许,他还是和苏元鸣不一样呢?
时亭自然看到了乌衡眼中那种磅礴欲出的期待,他的心不由自主地一软。
有那么一瞬间,记忆中阿柳的眼睛和乌衡的眼睛重合了在一起。
时亭不知道人的眼睛要怎么才能改变颜色,更不知道当初那种程度的烧伤要怎么才能治好。但他知道,那无异于脱胎换骨,剥皮抽筋,过程必定痛苦到了极致,非常人所能承受。
他多想抱一抱他的阿柳。
可是,他不仅是将阿柳放在心尖上的时亭,更是向来说一不二,冷面无情的血菩萨。
时亭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便只剩下了不近人情。
“没有人能危害大楚的江山社稷,那怕你是阿柳。”时亭直直看着乌衡,一字一顿道,“更何况你还是西戎的二王子,你想要的是天下大乱,从而入主中原。”
“我们的目标并不是不能共存!”乌衡语气急切,“等我入主中原,我会善待百姓,你完全可以在我的身边辅佐我!我早就想好了,无论是这片江山,还是无上权力,我都愿意和你共享,只要你肯陪在我身边!”
时亭目睹乌衡的双眼变得赤红,里面藏匿的野心此刻完全暴露,好似一张网要将他困住。
“这只是你单方面的想法。”
时亭起身后退两步,居高临下看着乌衡,“我只想守好大楚,守好百姓,任何人都不能改变我的打算。至于你说的善待百姓,还请二殿下扪心自问一下,你一心挑起大楚内乱,想要趁机入主中原,无疑是要用战争和鲜血为你的千秋霸业铺路,何谈善待两字?”
乌衡冷笑一声,反问:“大楚内部早已腐朽不堪,烂到骨子里了,迟早分崩离析,我又凭什么不能取而代之?而且自从苏元鸣继位,嘴上说着肃清朝野,改革时弊,但实则不过是在公报私仇,弃江山社稷于不顾。你告诉我,你真的要效忠和辅佐这样一个君王吗?”
时亭严肃而认真地纠正:“我忠的是大楚。”
乌衡又好笑又愤恨,咬牙道:“你忠于大楚就势必要待在苏元鸣身边,有什么区别!”
两人彻底陷入沉默,他们发现谁也劝服不了谁。
一时间,两人一站一顿,四目相对,很多复杂的东西在流淌,但很快被快刀斩乱麻,只剩下一地凉薄。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亭最先打破死寂:
“阿柳。”
乌衡愣了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几乎疯魔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茫然。
“阿柳。”时亭又唤了一声,语气在两人关系恶化后第一次温柔下来,“你不惜暴露身份,两次救我,我从未怀疑你的真心。”
乌衡几乎是脱口而出:“只要你想,我们总有办法走下去!”
时亭却是不为所动,摇摇头道:“以后不要再对我抱有希望了,这样对你我都好。”
乌衡倏地起身,上前紧紧抓住时亭手臂:“不,我不会反手的,你知道的,这份心思已经太久了!从北境见到里开始,我的眼里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时亭没有立马挣脱乌衡,而是平静地看着他,问:“那我如果让你放弃入主中原的打算,带着西戎臣服大楚,成为大楚的附属地,你本人则入朝为官,和我一起辅佐陛下,开创太平盛世,你愿意吗?”
“我绝不会屈居苏元鸣之下!”乌衡冷笑一声,毫不掩饰眼里的嫌恶和不满。
紧接着,乌衡反应过来时亭的话外之意
——两人各有各的路要走,殊途自然不同归。
时亭知道乌衡听懂了,便也没有进一步点明,抬手握住乌衡抓住自己手臂的手,强行掰开。乌衡被进一步激怒,伸手想要将时亭强行抱进怀里。
锵!
时亭抽出飞羽匣展开,蓄势待发的暗器强行在两人之间隔出屏障,让乌衡暂时安静下来。
“我欠你两条命。”时亭道,“在不损害大楚利益的前提前,我会想方设法还给你。如果还不了,我自会死后下地狱忏悔,我欠过太多人,这是我应得的。”
“你凭什么下地狱?”乌衡厉声断喝,不管不顾地要向前,一心想要抓住时亭。
时亭及时收起飞羽匣,趁乌衡不备抬手撒了软筋散,乌衡猝不及防中招,当即浑身没了力气,只能慢慢软倒在地。
“等会儿昭国园会有人来接你。”时亭转身离开,毫无留恋。
如果他回头那怕一眼,就会发现乌衡正用一种贪婪至极的眼神看着他,就像是一匹经验丰富的狼,不仅不会因猎物逃走而放弃,反而被激发了不甘,暴露了野心,不达目的不罢休。
时亭赶回宫中时,苏元鸣正在暖阁里发火,时志鸿和苏浅跪在书案前,外面守着三司官员。
半个时辰前,苏元鸣召集三司,拿出一份段璞勾结北狄的信函,想要致段璞于死地。
但时志鸿迅速察觉那份信函不对劲,便联合三司拒绝定罪,请旨仔细追查,进而触怒了苏元鸣,指责三司行事优柔寡断,玩忽职守,下旨仗责每人二十。
因龙颜大怒,行刑的侍卫不敢懈怠,打得格外重。
要不是苏浅赶来求情,好几个老臣怕是得把命折在今日。
是故,所有人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生怕苏元鸣选自己杀鸡儆猴,待看到时亭出现,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摄政王终于有空见朕了?”苏元鸣一眼看到时亭,不由嗤笑。
时亭踏进暖阁,恭恭敬敬地行礼,道:“陛下此话让臣惶恐,臣方才是在紧急处理西戎细作一事,故而没能进宫,何况陛下并未指名让臣过来。”
“摄政王真是好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啊。”苏元鸣示意钟则把东西拿过来,“那时将军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你让时大人将这一剑一刀带给朕,什么意思?”
剑是生平剑,乃是苏元鸣登基之初亲赐,上可斩昏君,下可杀逆臣。
刀是惊鹤刀,世人皆知刀到时亭到,代表的是时亭说一不二的态度。
时亭抬头直视端坐高处的苏元鸣,直言:“臣想劝陛下,为了上苑党能安心推进新政,段璞绝不可杀,何况段璞本就无罪,。”
苏元鸣危险地半眯了眸子,问:“你在说朕是昏君吗?”
时亭不卑不亢:“臣不敢。”
“你时亭还有什么不敢的!”苏元鸣怒不可遏,终于爆发,倏地起身下阶,反手拔出惊鹤刀架上时亭脖颈。
“陛下万万不可!”
“哥哥别冲动!”
苏浅和时志鸿吓一跳,连忙出声劝阻,其他大臣也跟着求情。
苏元鸣反被气笑:“你看,大半个朝廷都在给你求情呢,摄政王真是好手段啊。”
说着,将惊鹤刀握得更紧。
惊鹤刀削铁如泥,只需刹那,时亭雪白而脆弱的脖颈便能被砍断。
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有的大臣吓得直接当场晕了过去。
苏浅扯了扯时志鸿,让他想办法再说点什么,却被时亭一个眼神制止。
时亭明白,时志鸿多次忤逆苏元鸣的意思帮自己,苏元鸣不是不知道,但因为苏浅的关系,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但这并不意味着,苏元鸣会一直包容下去。一旦时志鸿越过那条红线,苏元鸣必定会新账旧账一起算,进而牵扯到整个时家。
伴君如伴虎,自古如此。
还好自己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众官员只见时亭在惊鹤刀下丝毫不避不惧,平静地看着苏元鸣。
钟则也算看着时亭长大,当即直觉不对,赶紧眼神示意他别再触怒苏元鸣。
时亭不为所动,拱手一拜,语气掷地有声:
“陛下如今是一国之君,万不能意气用事。如果陛下此番能想清楚其中厉害,大局为重,纵然真的杀了臣,臣也甘愿赴死,绝不后悔!”
“是吗?”苏元鸣怒目圆瞪,咬牙切齿道,“那好,朕成全你!”——
作者有话说:[猫爪]
第70章 不系之舟(十六)
刹那寒光闪过, 惊鹤刀挥下。
一众官员的心直接跳到嗓子眼,有人害怕地匆匆侧过头,有人不忍地闭上眼, 时志鸿赶紧第一时间捂住苏浅的眼睛。
唯有时亭平静望着苏元鸣发疯, 那怕锋利的刀锋尽在咫尺,依然连眼睫都不曾眨动一下。
片刻后, 暖阁地上没有出现摄政王的滚滚人头, 而是几缕青丝翩然落下。
本来惊慌不已的时志鸿意外又欣喜,忙将苏浅眼前的手拿下,低声道:“我就是知道陛下不会杀表哥,好歹以前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
苏浅看了眼自家兄长,眉头却皱得更深了,语气微颤:“不, 我感觉似乎更糟了。”
众官员都陆续看过来,诧异地看看地上的几缕青丝, 又疑惑看看苏元鸣和时亭,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都静默不语。
少时, 苏元鸣的一声笑打破了这份沉寂:“摄政王忠言相劝,甚至敢于死谏,朕怎么会杀他呢?”
他仿佛一瞬间换了个人似的, 方才的满身戾气完全消散不见, 俨然又是刚登基时的那幅儒雅模样。
时亭看着他眉眼含笑却笑意不达眼底的模样,并没有多意外
——段璞生死事关重大,他不得不利用群臣的力量,这势必会激怒苏元鸣,他自己也确实做好了死谏的准备。
但同时, 他知道苏元鸣大概率是不会杀他的。
这倒不是他觉苏元鸣心里对他还有往日情分,毕竟在他拒绝帮苏元鸣除掉上苑党的那一刻,年少的情分便已消磨殆尽,形同陌路。
他只是清楚皇位对苏元鸣来说多么重要。
只有坐稳皇位,苏元鸣才会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保护妹妹,实现霸业。
所以,苏元鸣不会杀了自己让群臣寒心。此外,西戎和北狄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他还需要自己去做很多事。
“陛下圣明。”时亭跪得笔直,然后拱手一拜,带头高呼,“还望陛下即刻下旨重查段璞勾结北狄一事!”
利用自己又如何?
只要达到守住大楚的目的,很多事不必计较,何况自己这条命也本就是他的。
一众官员见状,察觉到苏元鸣已经妥协松口,当即紧跟着时亭一齐请命。
时志鸿看向苏浅,从她眼里看到深深的不安,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做安抚,苏浅笑笑示意没事,担忧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时亭身上。
“朕也相信段大人是无辜的。”苏元鸣上前两步,将时亭虚扶起来,“但地牢脏乱不堪,又多虫蚁老鼠,段大人因此染了病,迟迟不见好,朕怕是疫病,不如摄政王先去找个大夫给段大人看看,等确定不是疫病再审讯如何?”
太医院多的是太医,苏元鸣真想给段璞看病,派一百次都有的是人,何必专门向摄政王借大夫?
况且,段璞虽然断了右手臂,但一直暗中有人照顾,根本没有染上什么疫病。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纷纷猜测苏元鸣话里的意思。
这是想用疫病的名头弄死段璞?还是要拖延时间,另找方法对付段璞?
“陛下这个提议甚好。”时亭却是一口应下,“今天臣便能找来一位医术绝佳的大夫,段大人必定能药到病除。”
时志鸿疑惑:“他们两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苏浅摇头:“应该是做了交易,等等看吧,很快就知道了。”
很多官员也是一头雾水,唯有少数几个知情的官员恍然明白了什么,可惜地叹了口气。
当日傍晚,时亭亲自领着一辆马车进了皇宫。
半个时辰后,又领着马车出来。
但进出的马车里却不是装的同一个人。
宫墙上,目睹了全过程的时志鸿讶然道:“原来顾青阳在表哥手里,难怪陛下一直找不到他。”
苏浅道:“哥哥让顾青阳进青鸾卫,进一步培养自己的势力,从而对付上苑党。所以时大哥才秘密控制顾青阳的。”
时志鸿后知后觉:“表哥没把这事告诉我们。”
“他是不想连累我们。”苏浅看着马车愈行愈远,叹气道,“自古忤逆圣意的臣子,有几个得以善终?”
“浅儿,我觉得他和陛下还是不一样的,毕竟……”
“毕竟什么?”苏浅打断时志鸿,“纵观前朝历史,帝王家里夫妻相陷手足相残的事还少吗?何况哥哥与时大哥仅有一段年少情谊,如今分歧太多,嫌隙越来越大,迟早会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时志鸿嘴唇翕动了几下,还是没再反驳。
“归鸿。”苏浅看着时亭一人一马孤独离宫的背影,紧紧握住时志鸿的手,“你答应我,如果有一天哥哥做了对不起时大哥的事,你不用因为我为难,而是要尽全力去帮时大哥,好吗?”
“浅儿,你怎么又提这个了,我不是答应过好多遍了吗?”
回应时志鸿的是苏浅的窝心一拳。
时志鸿哎呦一声,赶紧将人揽入怀中,认真道:“好,我答应你,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站表哥。想想也是,你哥都当皇帝了,只要他好好干,谁还能真为难他啊?”
宫门外,段家的管事李伯早早带人等在外面,一看到马车里半身血污狼狈不堪的段璞,当即心疼得哭出了声。
时亭知道,李伯目睹段璞长大,关系自不一般,上前拍拍老人肩膀,如实相告:“段大人右手臂已废,身体虚弱,需要小心照顾。”
李伯哽咽着点头,又对时亭连连拜谢救命之恩。
段璞让家丁扶他起身,语气风轻云淡:“好了,李伯你且宽心,我竟然能活着出来,往后只会更如鱼得水。”
说罢,艰难转身朝时亭长拜,“这次欠了时将军好大的人情,段某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时亭一把将人扶起,道:“身上有伤,不必多礼。而且,我救你也是在救大楚,我想通过你缓和陛下和上苑党的矛盾,也想用你的才华继续推进改革。”
段璞笑笑:“我大楚从来不缺人才,能推进改革的人何止我段璞一人?但并非所有千里马都能遇到时将军这样的伯乐。”
“时将军,你还记得当初我向宣王党投诚,却在最后只与你一人拜别吗?”
时亭看了眼段璞意味深长的目光,顿时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心里不由感慨这人的胆子和野心。
他做了噤声的手势,低声警告道:“我只想做大楚的臣子,段大人如果相当老师那样的帝师,还是好好辅佐陛下吧。”
段璞笑而不语,倒是目光越过时亭看到了不速之客,道:“时将军,有人来找你,我先行告退了,有空再续。”
说罢,带着李伯和家丁上马车离开。
时亭差不多意料到谁会来找他,静默站了会儿,才回身看过去。
果然是乌衡。
乌衡依旧穿着一身玄衣,戴着那张青铜面具。
只是过去那张让自己看不到他面容和表情的面具,如今已经完全形同虚设。
有什么伪装的必要呢?
看来软筋散还是洒少了,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时亭不打算同他说话,抬脚往外走。
与乌衡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开口了:“魏大娘应该就在这两天了。”
时亭僵住,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讶然问:“什么时候的事?”
乌衡直直盯着时亭,道:“你不在的时候,我总去看望魏大娘。她上个月开始腿脚发凉,头脑昏沉,请了多少大夫都没用,这几天更是水米难进,胡言乱语,连病榻都下不来了。”
时亭皱眉:“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魏大娘不让,不仅她不让,看守她的青鸾卫也不让。”
乌衡突然嗤笑一声,摇摇头道,“魏大娘是怕你忙,怕你担心,后者却是怕是告诉你后,让你办事的时候分心。”
时亭想到什么,问:“青鸾卫是奉陛下的旨意?”
虽然是疑问,但其实时亭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如今指挥使印还在自己这里,他们越过自己办事除了苏元鸣示意,还能是谁呢?
这种时候,乌衡真的很想质问时亭,这就是你掏心掏肺辅佐的人,半点人味儿都没有,你真的不心寒吗?
但乌衡一看到时亭眼里毫不掩饰的悔恨和忧伤后,便什么伤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魏大娘经常提到你。”乌衡掏出手帕递给时亭,“一起去看看她吧。”
时亭没有接乌衡的手帕,但也没拒绝一起去。
两人上马,一前一后往城西长庆坊赶。
待到魏家小院前,时亭由衷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乌衡看他一眼,道:“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谢谢。”
时亭没说话,抬手敲响院门。
很快,一个胖胖的小丫头来开门,先是朝乌衡打打了招呼:“哑巴哥哥,你又来了啊。”
然后问时亭,“这位哥哥是谁啊?”
时亭从小丫头的话推断,乌衡一直是用阿柳的身份来这里,心里莫名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我叫时亭,是来看望魏大娘的。”时亭问,“你呢?我还没见过你。”
“原来是时将军啊!”小丫头的眼睛一亮,“我是钱家的小女儿,魏大娘经常提起你呢,我娘也是,还说早知道是大名鼎鼎的血菩萨,她可不敢乱说话,毕竟你喜欢的姑娘为你殉情……啊!不好意思,我不该提,不该提!”
时亭摸摸她的脑袋:“没事,带我去见魏大娘吧。还有,叫我时哥哥就好。”
原来是钱二婶的女儿,时亭不由想起当初钱二婶非要给自己做媒的那股劲儿,还有点后怕。
进了小院,时亭一眼看到躺在摇椅里的魏大娘。
因疾病缠身,她已不再硬朗健硕,瘦得着实可怕,像是枯柴堆在一起。
“有客人来了?”
魏大娘声音虚弱,语气依旧热情而高兴。
小丫头提醒:“阿娘去买菜前说,魏婆婆今天的精神不错,现在还清醒,时哥哥可以趁机去跟她说会儿话。”
时亭过去坐到她身边,低头温声道:“魏大娘是我,我是小时。”
“是小时啊!”魏大娘哈哈笑了两声,用枯槁般的手抓住时亭的衣袖,“你怎么有空来看我这个老婆子了?我都让阿柳和那些青鸾卫别告诉你了,尽耽误你的事。”
时亭反手紧紧握住魏大娘的手,瞬间想起年少时这位慈爱母亲对他视如己出的照顾,声音不由微微发颤:“是我来晚了,魏大娘,我该早些来看您的。”
“哎呦,这话说的。”魏大娘咳嗽了几声,忙道,“小时啊,老婆子我这把年纪了,去见阎王爷不是很正常吗?你来不来看我都一样。”
时亭摇摇头,觉得舌尖发苦。
或许归鸿说的对,他总避嫌太多,迟早会错过很多东西。
乌衡见状,伸手想要轻拍时亭的肩膀安抚,但被时亭察觉,悄然躲开。
魏大娘注意到两人的动作,若有所思,没有立马戳穿。
“好饿啊。”小丫头摸着圆溜溜的肚皮,看了看门口,“阿娘怎么还不回来?”
魏大娘笑笑:“又饿了啊?正好阿柳哥哥在,他能给你做面吃。”
小丫头立马欢呼雀跃起来:“好!我给阿柳哥哥打下手!”
魏大娘拒绝时亭给自己捶腿,道:“你也去给乌衡帮忙。”
时亭只好起身去打水。
乌衡看了眼时亭,意识到好久没给他做鸡丝面了,便顺手把魏大娘家唯一的母鸡宰了。
小丫头疑惑:“阿娘不是说母鸡要留着下蛋吗?”
乌衡在她手上写道:“这其实是一只伪装成母鸡的公鸡,不下蛋的,杀了吃正好。”
小丫头恍然大悟地点头:“还是一只聪明的公鸡呢,幸好被阿柳哥哥识破了。”
碰巧路过的时亭:“……”
很快,小厨房炊烟缭缭,香味扑鼻。
时亭帮忙添柴火,不由回想起上次来魏大娘家,乌衡做的也是面条。
那个时候,自己真的很高兴阿柳还活着,激动地想要故人都知道。
“时将军,火再大就要把厨房烧了。”
一道熟悉含笑的声音在耳畔想起,时亭回过神来,第一时间侧移,迅速拉开和乌衡的距离。
他注意到,小丫头蹦蹦跳跳地去陪魏大娘了。
难怪这人不装哑巴了。
“好久没给你做东西吃了。”乌衡不介意时亭不搭理他,自顾自续道,“今日还是做了鸡丝面,但愿你还没有吃腻。”
时亭用火钳将灶火拨弄小,眉目冷淡:“一碗面而已,什么也不会改变的。”
乌衡笑笑:“只是看你清瘦了不少,想你多吃点。”
时亭不愿再听,起身往外去,唤小丫头进小厨房帮忙,自己坐下来陪魏大娘说话。
魏大娘晒着暖洋洋的太阳,问:“小时,你心里一直还记得那个旧荷包的主人吧?”
以前,时亭总是把旧荷包随身携带,因为那能让他回忆起他和阿柳过往,算是一点慰藉。
后来,阿柳回来了,他依旧将荷包随身携带,并声称是自己心上人送的,挡了很多桃花。
此时此刻,旧荷包还躺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他还没得及还给乌衡。
时亭不知道怎么给魏大娘解释,便点了头。
魏大娘又问:“是当年给你殉情的那姑娘吧?”
时亭至今没和女子定过情,传闻中的殉情一事纯属说书人胡诌,但一时间这事更没法解释,属于越解释越乱。
此外,时亭怕魏大娘在弥留之际让钱二婶给自己介绍姻缘,届时更不好收场。
一番思量,时亭还是选择点了下头,默认了。
魏大娘长叹一气,握住时亭的手,费劲地苦口婆心起来:“小时啊,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那姑娘为你殉了情,你心里又有人家,那这辈子便不会娶妻生子了。但是,你身边总得有人啊,妻子儿女不要了,兄弟不能再不要了啊。”
时亭疑惑:“我和时志鸿之间挺好的。”
魏大娘又咳嗽起来,时亭赶紧端了些梨水过来。
“不是说小鸿。”魏大娘刚缓过来,便继续劝道,“我是说你和阿柳,我能感觉到你们两不对劲。”
时亭只能道:“是有点事,过一阵子就好了,你别操心。”
魏大娘无奈地摇摇头:“小时,你对身边人极度包容,一点小事哪能让你这般?何况还是阿柳这么重要的人。所以,你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时亭不得不承认,老一辈的直觉准得可怕。
但他却只能缄默不言。
魏大娘扯了扯时亭的袖子,示意时亭朝小厨房看:“你看,就做碗面的功夫,他已经往你这看好几眼了。”
时亭并没有看小厨房一眼,道:“魏大娘,您放心,我会处理好我和他的事的。”
“我怎么能放心呢?”魏大娘叹道,“你这孩子,打仗和治国的本领没人比你强,但一到自己的事上,就跟那田里的蜗牛一样,就会把自己紧紧缩在壳里。”
时亭还要说什么,魏大娘拍拍他手背,由衷道:“别的我这个老婆子管不着,也管不了,但你和阿柳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要留遗憾。”
“你不知道,你在阿柳的心里到底多重要。”
“你更不知道,阿柳在你的心里多重要。”
这时候,小丫头高兴跑过来说鸡丝面好了。
随后,乌衡搬出一张桌子放到魏大娘旁边,盛了三碗鸡丝面出来,又给魏大娘单独弄了一碗面和肉都特别软烂的鸡丝面。
“尝尝阿柳的手艺吧。”魏大娘其实拿筷子很是费劲,但她依然坚持自己吃,拒绝时亭帮忙。
时亭看着眼前的鸡丝面,没动筷子。
小丫头一边美滋滋地吸溜,一边疑惑:“时哥哥,阿柳哥哥做的鸡丝面巨好吃,我还是第一次吃到,你不尝尝吗?”
乌衡测过神来,隔着让时亭不会躲闪的距离,轻轻敲了下桌面,写了个“魏”字。
时亭看了眼魏大娘期待的目光,拿起筷子。
乌衡高兴地挑了下眉,也掀起青铜面一角,露出嘴吃面。
吃碗面,四人又玩了会儿叶子牌,魏大娘气色恢复了点,精神也好了些,又拉着时亭说了好多他和魏玉成小时候的事。
待到傍晚,一行人才不舍地告辞。
魏大娘再三嘱托时亭:“我死了,先不要告诉玉成,如今北狄还在和咱大楚打仗,不能让他分心。”
时亭难受地点头:“我明白。”
说着,他对魏大娘俯身长拜。
魏大娘连忙让阿柳把时亭拉起来:“我一个老婆子,跪我干嘛?”
时亭由衷道:“战场能取胜,离不开您这样深明大义的母亲。我想,从来没有一个母亲愿意让孩子背井离乡上战场,但总会有母亲含泪让孩子守在边境。”
魏大娘闻言一愣,藏在内心伸出的思子之情翻涌而出,当即满面泪水。
时亭便又陪了魏大娘些许时候,直到钱二婶回来才离开。
“不用再跟着我了。”
面对身后的尾巴,时亭停住脚步,冷淡出声提醒。
乌衡笑笑:“帝都马上进入宵禁,届时我寸步难行。”
时亭道:“葛院事发当夜,二殿下在青鸾卫的森严戒备下都来去自如,还会怕宵禁?”
乌衡无奈地呼了口气,问:“时将军是一点机会都不给吗?”
时亭提步就走,用背影回答了乌衡。
青铜面后,乌衡的脸色算不上好看,甚至是阴鸷疯狂的。
他太想得到这个人了,那怕不择手段。
但此刻,他必须先耐心地布置罗网,然后诱惑他,等待他主动进来。
“那谈谈阿蒙勒将军的事吧。”他抬高声音道,“你用顾青阳和苏元鸣交换了段璞,不如也和我做笔交易?”
听到这里,时亭果然停下回头,狐疑问:“二殿下想拿什么和我交换?”
乌衡一挑眉头,抬脚往时亭身边走,却故意走得很慢,将时间拉长。
今晚月色很好,照在两人身上,像是落了一层雪——
作者有话说:[猫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