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不系之舟(十七)
就在乌衡离自己仅有一臂的距离时, 时亭退后一步,再次开口,语气颇为冷淡:“二殿下还是直说的好, 我并不想多费口舌。”
乌衡看时亭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苦笑了下:“时将军,你我既要合作, 这么生疏多不好?”
时亭:“我还没有答应合作。”
“不, 你一定会答应的。”乌衡直直看着时亭,胸有成竹道,“我想,要是能彻底切断大楚和西域的雪罂交易,那怕是十个阿蒙勒将军,一百个假乌衡, 时将军也是愿意还回来的。”
时亭闻言的确动了心。
雪罂在大楚西部的暗市上广为买卖,不仅让很多人散尽家财, 身体损耗,最后弄得妻离子散;而且滋生了许多犯罪行迹, 扰乱治安, 极不利于大楚内部的稳定。
偏偏关于雪罂的买卖,朝廷屡禁不止,严桐多次在信里提到了相关的严峻现状。
长此以往下去, 雪罂就会像瘟疫一样蔓延至整个大楚。届时, 民不聊生,军政奔溃,国之不国,不用其他国家攻打,大楚自己就先倒下了。
而要根除雪罂买卖, 必定要从源头上解决,也就是要找到大楚和西域走私雪罂的路径,然后切断它,永除后患。
不过,时亭心里也起了别的疑云,看向乌衡问:“以前大楚和西域的雪罂交易主要由丁家暗中掌控,这么说,二殿下早就和丁家接触了?”
“是,但那早就过去了。”乌衡没有任何反驳,随即注意到时亭脸色变难看,道,“我对走私雪罂没有任何兴趣,毕竟我想谋取的中原不是一个充斥着瘾君子的破败之地,我之所以想方设法争夺那条走私的商路,完全是为了方便自己行事。”
时亭反讽:“二殿下倒是坦荡。”
乌衡笑笑:“在别人面前装傻充愣还能过关,在时将军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何必自找没趣呢?”
时亭知道从这人嘴里套不出什么话了,便道:“阿蒙勒将军对你来说怕是比那条商路重要多了,可惜他什么都不会对我交代,所以我答应二殿下的交易,你给我提供走私雪罂的商路线索,我把阿蒙勒将军和假乌衡还给你。”
乌衡问:“那我让人回去将商路舆图取给时将军?”
时亭:“不急,他们暂且在大理寺住一段时间,等时候到了,查明白了,我自会亲自送他回昭国园。”
对此,乌衡并没多意外,毕竟时亭本就在暗中切除自己在帝都的羽翼,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让阿蒙勒和假乌衡回到自己身边,这不是放虎归山?
“对了,二殿下有些东西不适合再放在我这里了。”
时亭说着,将藏在衣襟心口处的旧荷包拿出来,又摘了拇指上的琥珀扳指,一齐递给乌衡。
乌衡看着时亭没有丝毫犹豫和留恋的模样,心里无限悲凉。
果然,这人为了大楚,连和苏元鸣同生共死的情分都能放下,又怎么会放不下与自己那点转瞬即逝的过去呢?
时亭见乌衡不动作,也不强求,转身准备将东西放到路边的石桌上。
一声夹杂着怒火的轻笑响起,乌衡还是伸手将旧荷包和琥珀扳指拿过来了。
两人手指难免接触,时亭几乎是刹那缩回去,乌衡的脸色当即阴沉下来,用舌头抵了抵后牙。
“时将军倒是断的干净。”乌衡咬牙切齿道,“可惜我是个无赖,你送我的指虎我可不会归还。”
时亭神色淡淡的:“二殿下请便。”
乌衡脸色更沉了,一手感受着旧荷包和琥珀扳指上残留的余温,一手在衣袖下紧紧攥成拳。
他这是装也不装了,但时亭亦是视若无睹,直接转身离开。
乌衡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瞥了眼旁边石桌,顺脚给踹河里去了。
赶来的暗卫见主子火气这般大,吓得纠结了好一会,才战战兢兢地过来。
乌衡厉声呵斥“说!”
暗卫忙道:“二……二殿下,宫里得手了!”
乌衡的神情却没有轻松几分,只道:“把人想办法带到接应点。”
皇宫暖阁,亮如白昼。
今日伺候的宫人们都知道,皇上和寿宣公主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心情难得舒坦。他舒坦了,宫人们的日子也就跟着舒坦了,再也不必提心吊胆。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很快就被打乱了
——冷宫传来了坏消息,还是由大总管钟则亲自带来的坏消息。
苏浅先是见一贯沉稳的钟则火急火燎地赶来,便知出了大事,然后目睹钟则单独在苏元鸣耳畔低语,连自己都要瞒着,推测此事多半和朝局有关,和时亭有关。
尤其是苏元鸣听完后,脸色倏地一阵青白,甚至眼里闪过杀意,更是知晓此事非同小可。
“哥,是出什么事了吗?”苏浅还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苏元鸣回了回神,才对她勉强露出一个笑来:“旧时冷宫里的一桩腌臜事罢了,你还是别听了,脏耳朵。”
苏浅还想打听更多,苏元鸣已经抬手示意宫女扶苏浅起身,道:“有归鸿陪你下棋,你最近棋艺见长不少,不过赢哥哥还太早了,不急在一时,何况今日有些晚了,你且先回去休息吧。”
说罢,钟则会意地给了宫女一个眼神,宫女不给苏浅说话机会,将人朝暖阁外扶。
苏浅刚出暖阁没多远,便隐隐听到里面传来杯盏摔碎的声音,以及苏元鸣的一声怒斥:“连个女人都看不住,朕要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去叫顾青阳!”
虽然不是针对自己,苏浅还是跟着吓一跳,并莫名心慌不已。
她想了想,一把甩开宫女的搀扶,自己扶着肚子加快了脚步。宫女们赶紧跟上,生怕这位皇上捧在手掌心的妹妹出了差池。
时亭本来是打算回到摄政王府的,但一道上发现夜巡的青鸾卫人数比平时少太多,直觉不对,赶紧调转马头往青鸾卫衙门赶。
他的直觉是对的,整个衙门当值的所有青鸾卫都被派出,只有十余人留下来看门。
时亭冷声问:“谁的命令?”
“回摄政王,是顾大人!他奉陛下口谕行事!”
他们口中的“顾大人”正是不久前才被苏元鸣擢升为青鸾卫镇抚使的顾青阳。
时亭问:“有说是要做什么吗?”
“卑职不敢打听。”
看来苏元鸣背着自己要有大动作了。
时亭问:“往哪个方向了?”
“东南!”
时亭在脑海里回想了一番帝都的舆图,狐疑道:“昭国园也在那个方向,这么巧?”
说着,他将北衙军腰牌递给一个行事靠谱的青鸾卫,让他迅速去北衙给帝都东南调人。
下一刻,还没来得及下马的时亭已然策马离开。
一刻钟后,时亭果然在离昭国园不远的地方发现了打斗的痕迹,以及四处搜寻就差掘地三尺的青鸾卫。
看样子,这些青鸾卫是在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
时亭逮住两个青鸾卫问话,但对方即使对他面露畏惧,甚至惊鹤刀出鞘,也不肯交代半个字。
时亭知道多问无用,放了几名青鸾卫,想要退到暗处调查。
但他很快发现,一股青鸾卫专门尾随他,明说保护,实为监督。
——身为他们的上司,他自是有摆脱他们的办法,但此刻青鸾卫的态度明显代替了苏元鸣的态度,在弄清楚今日突发情况的背后真相前,他还不能彻底忤逆苏元鸣。
不过腿长在时亭身上,他有摄政王的身份,又还掌管着青鸾卫印,那股青鸾卫也只敢跟着,不敢再有更近一步的冒犯,更别提限制他的活动。
时亭干脆一路往南,直接到昭国园外埋伏。
有青鸾卫忍不住问:“时将军,我们看着昭国园做什么?如今阿蒙勒将军被抓进大理寺,这园子里剩下的都是些不成事的。”
时亭不同他解释,只静静地守株待兔。
两刻钟后,一辆马车在夜色的掩护下朝昭国园驶来。时亭认出,驾车的马夫是乔装打扮后的西戎人。
恰巧夜风吹过,车帘被掀起一角,露出里面乔装的五名暗卫,以及一名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的女子。
时亭神色一凝。
那女子不就是赵姬?她竟然还活着!
几乎是瞬间,时亭周围的青鸾卫握紧刀柄,蓄势待发。
时亭确定,苏元鸣今夜动用青鸾卫是要为了寻找赵姬。
但如果仅仅是为了找到赵姬问当初舞阳侯,亦或者是雪罂的事,为何不让自己知晓?
他来不及多想,因为身旁的青鸾卫已经冲了出去。
他们如今身负陛下旨意,不仅完全不用听命于自己这个指挥使,而且大有要在自己前面捉到赵姬的意思!
但他们动作快,时亭更快。
月光普照下,惊鹤刀出鞘,寒光闪过,一道赤色衣衫已然靠近马车,一跃上了马车。
马车内暗卫当即杀了出来,刀刀直奔时亭要害。
青鸾卫见状,赶紧对着虚空发了一支鸣镝报信,然后跟上帮忙。
“把人留下。”时亭一人对付五人毫不费力,甚至有空问话,“乌衡为什么让你们带回她?”
其实时亭也就例行一问,没指望对方回答。
但这一次,暗卫还真开了口:“时将军不应该问我们,而是应该去问问你们大楚的皇帝,费尽心思抓这么个女人藏在冷宫里,总不能是金屋藏娇吧?”
自然不是金屋藏娇。时亭对于这点很肯定,苏元鸣如今的皇宫里环肥燕瘦,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况他一门心思在朝政上,对美色向来没什么兴趣。
只是暗卫这幅明显话里有话的模样,实在耐人寻味。
“时将军!快让马车停下来!”后面青鸾卫纯靠一双腿追赶,但到底因马车过快而越落越远,只得向时亭求助。
时亭眼下并不想他们插手,便假装没听到,自己继续朝马车内进攻。
马车极速飞奔,很快甩开了那股青鸾卫。
时亭一刀挑飞其中一名暗卫的剑,并顺势将刀驾到他脖子上,试探性地扫了眼剩下的四名暗卫。
四名暗卫相觑一眼,皆住了手。
时亭知道自己赌对了,他们并非死士。
“我很好奇,你们主子为什么要抓赵姬。”时亭疑惑,“赵姬是舞阳侯的人,涉及的也多是雪罂的事,但你们主子对大楚和西域的雪罂贸易的了解程度,怕是比我这个大楚人还深,赵姬对他而言毫无价值。”
“还是说,赵姬身上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价值?”
和西大营有关吗?毕竟雪罂从西面运来,之前舞阳侯完全可以凭借这个便利和西大营做交易,攀交情。
还是说,苏元鸣在江南道还犯下了其他罪孽,证据在赵姬手里,所以苏元鸣才这么急着找她?
“我们并不知道。”暗卫直言,“二殿下只说一定要找到他,而且二殿下还说,此举是为了时将军。”
“为了我?”时亭更迷惑了。
另一名暗卫道:“其实我们将赵姬带出皇宫的路上,她醒来过一次,但什么都不肯说,只不停地说一定说,要见时将军你,也只信时将军你。”
时亭看向马车内奄奄一息的赵姬,滋味难明。
她明显在宫里遭受过各种严刑拷打,但却什么都没跟苏元鸣交代。
但到底有什么秘密能让这样一个弱女子咬牙坚持到这种程度?
她之前是舞阳侯的人不错,但时亭不会忘记,赵姬在抱春楼第一次见他时,眼里对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虽然转瞬即逝,时亭还是捕捉到了。而且那绝不是围观者口中的男女之意,风月之情。
又或许,那并不是赵姬第一次见他。
“青鸾卫咬上来了!”有暗卫提醒,“应该是从西北方向!”
车夫立即调转马车方向。
时亭挟持手里暗卫钻进马车,看了眼赵姬,问:“有办法让她现在醒来吗?尽量不要刺激她。”
“可以施针!”一名暗卫拿出银针,又看了眼后面大片大片的青鸾卫,“我觉得要是将军来问,殿下完全没意见的,而且现在不问,就怕以后没机会问了!”
时亭心道,你们殿下已经和我绝交,怎么会没意见?
但他自然不会说出来,点头示意暗卫赶紧试试。
暗卫立即施针,赵姬皱紧眉头,慢慢苏醒。
马车后的青鸾卫越来越近,三名暗卫钻出去,给他们拖延时间。
时亭定定看着赵姬,听着外面逼近的打斗声,手心不自主地来了汗。
终于,赵姬缓慢地睁开了眼,待视线清明,她惊喜地看着时亭,简直难以置信,气若游丝问:“时将军,是你吗?”
时亭点头,俯下身离赵姬近些:“是,我是时亭,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赵姬的泪水几乎是瞬间掉落,声音也不可抑制地哽咽起来:“在……在北境,时将军救过我爹的命,我本以为此生无法报答,但舞阳侯死前,我从他那里得到一个有关当年北境兵变的秘密。”
时亭的瞳孔几乎是瞬间一缩。
那怕他平日里再怎么佯装镇定,北境兵变终究是横在他心里的一道伤疤,无法愈合,触之肝肠寸断。
赵姬太虚弱了,只能努力地先缓缓气儿,然后再费劲地继续道:“设计北境兵变的人里,除了谢柯和暮华公子,还有……”
就在这时,马车被青鸾卫逼停,车厢跟着剧烈晃动,赵姬的身体朝旁边倒去,时亭虽然眼疾手快将人扶住,但赵姬太过虚弱,这么一惊直接昏死过去。
“时大哥,是我!”
外面传来顾青阳的声音。
时亭掀开车帘,看了眼已经被青鸾卫控制住的暗卫,其中一名暗卫用眼神朝路旁的客栈示意了一眼。
他心下会意,看向顾青阳道:“西戎企图带走赵姬,还好被及时找到了。但我看她受伤太重,经不起颠簸,不如先就近寻个地方休整,找个大夫看看吧。”
顾青阳看了眼重伤的赵姬,思忖片刻,道:“也好,她作恶多端死了不足为惜,但要真死了,陛下就没法从他嘴里问事了。”
时亭叫来女青鸾卫将赵姬扶下马车,试探顾青阳:“舞阳侯早就死了,赵姬嘴里还有别的事?”
“唉,看来时大哥也没能从这女人嘴里问出东西来啊。”
顾青阳拉过时亭,低声道,“具体的我也不知道,陛下每次都是把我们赶走,自己亲自审问的。但我猜,应该是和北境的有关。”
时亭故意苦笑一声,道:“陛下怕不是不信任如今的镇北军主帅魏玉成?但因魏玉成是我举荐的,所以要瞒着我调查?”
“难说。”顾青阳也是一脸疑惑,“但就算要查魏玉成,审问赵姬也没用啊,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看样子得进宫见了陛下才知道了。”时亭指了指眼前的客栈,“今晚就歇这里吧。”
顾青阳笑:“好啊,正好我也同时大哥叙叙旧。毕竟从陛下登基后,你我难得有这样能一起坐下来聊天喝酒的机会。”
时亭不置可否,紧随赵姬进了客栈,并近距离地盯着青鸾卫的动作,不离赵姬分毫。
顾青阳:“哎呀,让他们照顾就成,时大哥不如跟我喝一杯?”
时亭没有说话,手一直握在惊鹤刀的刀柄。
顾青阳和周围的青鸾卫面面相觑,眼里满是犹豫之色。
“还不动手吗?”时亭侧头看向顾青阳,“如果我猜的不错,陛下是让你杀了赵姬吧。”
本想偷偷动手的顾青阳心一狠:“时大哥,得罪了!”
刹那,客栈内便是刀光剑影。
顾青阳很快发现,这家客栈没有客人受到惊吓而叫唤逃窜,又或者说,这里根本没客人。
这在繁华的帝都根本不正常!
下一刻,他便知道答案了
——客栈的门被从外面关上,那张熟悉的青铜面映入眼帘。
“玄衣人?你在这提前布置了埋伏!”顾青阳半眯了眼睛,疑惑道,“不可能,好歹是青鸾卫,不可能什么也察觉不到,除非你是一个人!”
乌衡歪头看着顾青阳,不禁发出一声轻笑,好似在说:没错,只有我一个。
但一个又怎样呢?手下败将而已。
时亭将企图靠近赵姬的青鸾卫击退,也注意到了这边动静。
对于乌衡出现在这里,他早有预料,但心里的疑惑却更多了。
北境兵变过去这么多年,西戎从中捞不到任何好处,他此番费尽心思是想得到什么?
“来了就先帮忙吧。”时亭皱眉道。
乌衡似乎就是在等时亭这一声,当即疾风似的袭过来,和他并肩作战。
有了乌衡帮忙,时亭进退自如了很多,也能顾及到对赵姬的保护。
顾青阳看了眼围攻时乌两人的青鸾卫,呵斥道:“你们抓紧时间杀赵姬,谁让你们铆足劲儿和他们两打了,打得过吗?”
青鸾卫也是有苦难言。
这话说得,好像他们想要和这两个天王老子都不想惹的主儿打似的,那不是被拦住了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过,时亭和乌衡再势不可挡,到底要保护赵姬这样一个昏迷的病人,终归还是寡不敌众,左支右绌。
时亭忍不住低声问乌衡:“二殿下先是胆敢从皇宫劫人,然后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接应,你是有多瞧不起陛下,多瞧不起青鸾卫?”
乌衡低声委屈道:“时将军,你把我在帝都的人都快抓完了,连阿蒙勒将军都进大理寺了,我上哪里再找多的属下啊?”
真是好一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责怪狠心丈夫”的小怨妇模样!
时亭选择闭嘴,专心对付青鸾卫。
乌衡笑笑:“再说了,有时将军在,来之前肯定准备了后手,我可一点也不担心”
一刻钟后,作为后手的北衙军及时赶到,顾青阳见状不妙,只得停手。
时亭松了口气儿。
然而就在这时,赵姬的身体猛地耸动了下,眼睛却没睁开,无力地垂下手臂。
乌衡上前查看了赵姬的口鼻,对时亭摇了下头。
这是断气了的意思。
顾青阳亦上前查看了一番,确定了赵姬的死亡。
时亭唏嘘地叹了口气,将被子往上拉,盖住了赵姬面容。
顾青阳神情复杂,道:“虽然她必须死,但终归是太年轻了,和我妹妹才一个年纪。要是生在普通人家,也不至于走到这步田地。”
乌衡不屑地冷哼一声。
时亭知道,要不是乌衡还要伪装哑巴,怕是嘲讽之语早已脱口而出了。
不过,他自己也暂时不打算让太多人知道阿柳就是乌衡。
如果可以,阿柳的身份应该能为后面很多事行方便。
顾青阳也算任务完成,回宫复命。
时亭连夜安葬赵姬,乌衡跟在后面帮忙,难得没有缠着他说话。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时亭将墓碑立好,乌衡看着天际的一线鱼白,才开了口。
“关于赵姬,我了解到的情况是,她父亲早年在北境做茶叶生意,因不肯贿赂当地官员而入狱,严刑拷打下差点丢命,是你调查贩卖孩幼案时将他顺道救出,算是他们家欠了你一个天大的恩情。”
时亭看着眼前孤坟,虽然知道不该再和乌衡多言什么,但或许是赵姬让他想起北境那片广袤的戈壁滩,而乌衡又是旧案里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他没忍住发出叹息:
“命运弄人,我救他们一时,却救不了一世。无论是赵姬,还是宋锦,都是为了活而犯下诸多罪状,而且那怕是这样,她们也依然没能活下来。”
乌衡定定看着时亭,一时间没有说话。
从他的角度,时亭正低头垂眼,抬手抚碑,神色饱含悲悯,让浑然天成的一张观音面蒙上了神性,不禁给人一种庙中观音雕塑活过来的假象。
是了,他可不就是大楚的守护神?
除此之外,他谁都不放在心上。这点让乌衡十分恼怒。
但偏偏时亭连自己也一视同仁,那怕是他自己的性命,他自己一生的喜怒哀乐,也得排大楚的后面。
他从前没见过无私到这种程度的人,更没见过这么狠心的人,可他不仅遇到了,还把人放心上了。于是,愤怒之余又只剩下无奈,还有无穷无尽的心疼。
“你尽力了。”乌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安慰,“老师和先帝都会高兴的,他们打八辈子灯笼都找不到比你还忠于大楚的。”
这话的火药味儿可太冲了,时亭看乌衡一眼,没做回复,只道:“多谢二殿下陪我埋葬赵姑娘。”
“我今日都穿这身玄衣了,还这么见外?”乌衡苦笑,“好歹也是货真价实的阿柳,一点优待也没有吗?”
时亭没有回答,直起身子看了眼金灿灿的朝阳,转身往山下走。
乌衡习惯了时亭这种态度,也懒得发作
——当然,发作了时亭也不会理他——
于是,只得抬脚亦步亦趋跟上。
时亭不想和乌衡再单独待下去,快马赶往青鸾卫衙门。
乌衡送到门外,又目送他进去,直到身影消失,才调转马头离开。
青鸾卫在上朝的点看到登门的时亭,当即如临大敌,以为是这位摄政王对他们昨夜出手的事大为恼怒,以至于连朝都不上了,专门来收拾他们!
时亭自然不会因为这个跟他们置气,更别提为难他们,但也懒得解释。
昨天又是打架又是挖坟埋人的,他毒发不久,早就撑不住了,一心只想休息。
但当他把战战兢兢的青鸾卫关在门外,如愿以偿在舒服的软榻躺下后,他的睡意却没有那么浓烈了。
“设计北境兵变的人里,除了谢柯和暮华公子,还有……”
赵姬临死前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耳边,和北境兵变时的喊杀声,哭喊声混在一起,搅得时亭脑子仿佛要炸开。
他根本停不下来思考:
还有谁呢?
其实,有个答案在时亭心里呼之欲出,但他不敢往下想。
辰时末,冷宫。
一个宫女东躲西藏,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悄然从冷宫的狗洞钻出来。
没多久,冷宫火光一片,被火海吞噬。
一刻钟后,这名宫女出现在寿宣公主府。
“铃铛,你可算回来了!”苏浅将宫女拉进来,“怎么样,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时志鸿往外眺望,见后面没跟人,这才松了口气。
铃铛缓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忙把包袱给苏浅看:“有的,公主!这个包袱是那名关押女子的东西,被一个疯了的妃子藏了起来,倒也算是阴差阳错的巧合了。”
苏浅接过包袱打开,匆匆打开,发现里面是几本纸页泛黄的诗集,翻了翻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铃铛不免失望:“公主对不起,我找这么半天就带回这么几本破书。”
苏浅却道:“不,赵姬一介弱女子,逃命时还带着这几本诗集,估计意义不一般。”
时志鸿想了想,道:“有线索总比没有强,不过此事我想自己查,不告诉表哥了。”
苏浅点头:“我明白,时大哥现在忙的事够多了,何况此事还跟我哥有关,他不会让我们介入的。”
时志鸿伸手将苏浅揽入怀中,温存了好一会儿,问:“浅儿,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查出来我们无法面对的真相,我们该怎么办?”
“没有什么不好面对的。”苏浅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哥哥如果没错,那自然最好。但如果他做错了事,我们不能让他一直错下去。”
时志鸿犹豫了下,斟酌道:“老实讲,我之前以为你会无条件站陛下那边。”
“我站过了。”苏浅想起过往,长叹一气,“哥哥当初在黄州的事我并非全然不知道,但我还是选择包容,选择偏袒,并全力帮忙隐瞒,一心觉得他有他的难处。但结果你也看到了,他被这件事反噬了不说,很多百姓也没能在水深火热中挺过来,我也成了无法辩驳的罪人。”
“不要这么想。”时志鸿纠正,“你作为妹妹,只是想帮他而已,过去的对错不要再提了,不要逼自己。”
苏浅摇摇头:“你先听我说完。”
“我作为妹妹,对他的了解却远远不够,直到他登基后,我才真正开始了解他。他为了一己之私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择手段。段大人的凄惨模样我至今记忆尤深!如果我再无条件地站他那边,只会让他更快地滑下深渊,万劫不复。”
“而且,就算我要为了我哥对不起什么人,也绝不能是时大哥。全大楚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还纯粹无私的人,大楚必须对得起他!你明白吗,归鸿?”
时志鸿看着苏浅眼里痛苦却决然的眼神,紧紧攥着诗集,郑重道:“好,我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猫爪]来晚了
第72章 不系之舟(十八)
“确定已经死了吗?”
暖阁内, 苏元鸣靠坐在龙榻上,皱眉看着跪在地上复命的顾青阳。
顾青阳再次表明:“回陛下,赵姬千真万确死了, 臣用性命担保!”
但苏元鸣的眉头却没因此舒展半分, 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顾青阳,看得对方明显不自在了, 难耐了, 才问下一个问题:“那顾卿知不知道,摄政王从赵姬嘴里都知道了些什么?”
顾青阳谨慎道:“臣试探过了,听时将军的意思,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疑惑,毕竟舞阳侯和抱春楼的事已经结束,赵姬身上再无追查的必要。”
苏元鸣听罢嗤笑一声:“照你的意思, 朕应该放心了?”
顾青阳忙道:“臣只是说出臣的判断,而且臣……臣还是觉得, 摄政王不会在此事上有所隐瞒的。”
“怎么,你也要替他说话?”
苏元鸣倏地起身, 语气冰冷。
顾青阳仓皇磕头, 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陛下赎罪!臣是陛下的人,臣不该替朝中任何官员开脱!”
“顾卿知道就好,你要明白, 当初先帝舍弃你顾家, 是朕把你收入麾下,帮你顾家解决江南道的那些麻烦,不然你顾家早就名存实亡了。”
苏元鸣走下石阶,拍拍顾青阳的肩膀,吓得顾青阳浑身汗毛竖起, 不由想起苏元鸣审讯段璞和赵姬的场景:
血腥残忍,惨无人寰,连见惯审讯的青鸾卫都面露难色,而这位新帝却能冷眼旁观,和平日世人眼里那幅温文尔雅全然不同。
顾青阳咽了口口水,道:“臣明白。”
苏元鸣轻点了下头,又问:“那你觉得,朕该怎么处置摄政王呢?”
处置?这是已经给时亭定罪,连召进宫询问都不肯吗?
顾青阳还没放下的心提得更高,不解而惶恐地看向苏元鸣:“陛下何意?”
苏元鸣却是长笑一声,什么也不多透露了,转而道:“忘了告诉你,你母亲久病,江南庸医治不好,朕已经将人接到宫中,由太医院亲自照料,顾卿可还满意?”
顾青阳瞬间明白,这是在用他母亲做人质!
但他根本没有选择,从父亲强行将顾家兴衰的担子压到他肩上,从顾家选择辅佐苏元鸣,他们就再也回不了头。
顾青阳艰难开口:“谢陛下隆恩,臣定当肝脑涂地!”
青鸾卫衙门。
时亭睡得并不踏实,隔一阵就会醒一次,梦却做得很连续很完整。
但这次梦到的却不是北境,而是少时在帝都的一段时光。
那是一段短暂却幸福的时光。
彼时魏玉成还没有离家参军,和魏大娘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都说女子一人带孩子难比登天,魏大娘却用一双勤劳的手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不仅让母子两吃饱穿暖,还供魏玉成上学堂,习武术。
时亭是跟魏玉成打架认识的,不过因为是误会,两人很快化干戈为玉帛,不打不相识,还成了朋友。
他记得第一次见魏大娘,就觉得对方很亲切。
尤其是在魏大娘听说自己爹娘早就去世后,隔三差五就让魏玉成带他回家吃饭,给他变着花样地准备各种好吃的好玩的,他不知不觉中他竟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他知道,这个家终归不是自己家。
但偶尔当作自己家,把魏大娘当作娘亲,是不是也可以呢?
于是,他格外珍惜每次和魏大娘相处的机会,尽力帮忙做院子里的杂活,给魏大娘留个好印象。
只可惜,第二年他便随二伯父去了北境,此后高山路远,极少相聚。
而他那份对母亲的思念也再没了寄托,直到少年单薄的身躯长大,他能坦然面对和消化这些情绪。
如果还有时间,他想……
房门被扣响,时亭堪堪从梦里醒来,心里有种强烈的不舍。
“发生了何事?”时亭知道,若非要是发生,青鸾卫不可能打扰他。
“时大哥,”门外传来顾青阳的声音,“时大人让我告诉你,魏大娘不在了。”
恍如晴天霹雳,时亭完全猝手不及,梦里的一切还鲜活着,好似从没走远。
但一眨眼,却惊觉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到了该说离别的时候。
时亭阖上眼,颤抖地呼出一口气。
因北狄和大楚正在交战,局势紧迫,又因魏大娘死前特意交代秘不发丧,参加守灵的只有时亭,时志鸿,苏元鸣,苏浅,顾青阳等熟识之人。
五人少时认识,本该无话不说,但此时此刻,他们似乎除了拥有共同的一份悲伤,再也无法敞开心扉。
守灵第二天,乌衡以阿柳的身份不请自来。
苏元鸣照旧怒目相视,没一点好脸色,乌衡却没任何回应,只上前同时亭一起守着。
时亭看着那张青铜面具,想象下面的那双琥珀色眼睛,魏大娘生前的话犹在耳侧:
“你不知道,你在阿柳的心里到底多重要。”
“你更不知道,阿柳在你的心里多重要。”
“你和阿柳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要留遗憾。”
遗憾吗?
他一生的遗憾够多了,但他的罪孽更多,所以他才要用一生去赎罪,为北境兵变中牺牲的一切赎罪。
这是他的命,而且他认命。
“魏大娘。”
时亭抚摸着棺材,心里默言,“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我和阿柳之间,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
一旁乌衡察觉到时亭在跟魏大娘偷偷默念什么,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内容,但以自己对这人的了解,估计不是什么祝福他自己,祝福他两的好话。
“魏大娘。”
乌衡也抬手抚上棺材,心里默默道,“时将军说话,您就当没听到,您听我的,一定要保佑他长命百岁,保佑我两白头偕老。”
时亭见乌衡在学自己,无语又无奈。
下一刻,突有长风吹起,小院里的白幡呼呼响动,像是一声应了什么的轻笑。
众人闻声抬头,正好看到墙头一对叽叽喳喳的喜鹊。
“算是喜丧,是吉兆啊。”时志鸿神神叨叨了两句,上前给两只喜鹊撒谷子吃,末了啧了声,“怎么是两只公喜鹊啊?还腻歪成这样。”
苏浅给了他肩膀一下:“你管两公还是两母呢!多想想怎么让魏大哥回来不那么难受吧,他那么孝顺,回来必定责怪自己。”
说话间,钟则来请苏元鸣回宫,说是有要事。
苏元鸣给魏大娘上了香,起身吩咐时亭:“魏帅在北境死战北狄,摄政王务必要让他老母入土为安。”
时亭:“这是臣应该做的,陛下无需多言。”
苏元鸣皮笑肉不笑道:“朕是怕你摄政王当久了,什么情分都不留了。”
时亭皱眉,没说话。
乌衡正愁没机会找茬,上前要给点教训,但被时亭拦下。
苏浅瞪了眼自家哥哥,道:“今日不适应说这些。”
苏元鸣立即转口:“朕的错。”
苏浅叹气:“宫里不是有要事,哥哥带归鸿去处理吧,我留这里帮忙。”
时志鸿断然不会抛下还在怀孕的苏浅,但苏浅给了他一个眼神,他明白这是让自己跟过去打探情况的意思,便不情不愿地起身朝苏元鸣走。
苏元鸣没说什么,只嘱托苏浅:“多注意休息。”
然后带着顾青阳和时志鸿离开。
苏浅看了乌衡好几眼,想把他支开,单独和时亭说话,但乌衡始终装作没看到,一心守着时亭。
而时亭始终不想苏浅牵涉到他和苏元鸣的事,便默认乌衡横插在中间,算是避嫌。
最后,苏浅也看出了时亭的用意,又掂量了下阿柳和他的关系,干脆直言:“时大哥,我哥救过你一命,所以你心甘情愿地给他收拾烂摊子,黄州的事是如此,如今的上苑党,还有朝局稳定都是如此。但你有没有想过,先帝的位子本来是要……”
“公主殿下!”时亭一惊,赶紧出声打断苏浅,“臣不管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些流言的,但今日出了这个院子,再也不要提起,尤其是对陛下!”
“时大哥放心,周围我早就派人看守住了,绝不会有我哥的人。”苏浅语气急切而忧虑,“我真心觉得,我哥根本就不适合做这个皇帝,他迟早会被自己拉入深渊!”
“不会的,臣会竭力辅佐。”时亭想了想,还是选择提醒,“公主请万事珍重,犹记祸从口出,陛下把公主当至宝,但对旁人却不一定。”
苏浅知道时亭话外之意是让他考虑时志鸿的安危,别将时志鸿拉进来,但她还是坚持:“我和归鸿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哥对你发难!而且你就一点都不为自己争取吗?”
说着,指了指乌衡道,“还有阿柳,你还有阿柳,你们好不容易才团聚的!”
“公主!臣想再去检查一下魏大娘的墓,麻烦你先照看一下这里。”
时亭眼看苏浅越来越激动,且明显过分相信阿柳,赶紧拽着乌衡离开。
一路上,乌衡任时亭拉拽,直到赶到墓地,时亭甩开了他衣袖。
乌衡恋恋不舍看了眼自己袖子,道:“我本以为,公主刚开始说你就会带我走。”
时亭道:“二殿下连北境赵姬的事都能探查到,这些哪算秘密?”
乌衡没狡辩,道:“今日我们不吵架,好吗?”
时亭皱眉:“我没打算和你吵。”
乌衡叹气:“那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时将军勿怪。”
“我没怪你,我从来没怪你成吗?”时亭语气冷冰冰的,跟要掉冰渣子似的,“乌衡!我只是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都叫上大名了,这态度还不如吵一架呢。
乌衡心里窝火没出发泄,但他倏地发现了什么,意外地看向时亭。
他这是在对着自己生气?
生气当然算不得上什么稀奇事,但时大将军生气就很稀奇了,他向来内敛情绪,仿佛立志于把自己变成一根真正的木头。
但就是这样一根木头,却在此刻对自己发火。
如果不是因为在乎,还能是因为什么?
乌衡忽然弯腰笑出了声,还是那种从身到心的笑,好似捡了万两黄金似的。
时亭只觉这人莫名其妙,哪有别人跟自己发火,还能笑出来的?
“乌衡,你有病吧。”
时亭不欲再理他,转身去看墓地的准备情况。
其实墓地早就检查了好几次,但就像是当初给葛韵不停整理遗容那样,时亭总是希望故人最后一面能更体面些。
毕竟当年在北境,他没法让二伯父以完整尸身下葬,没能给他体面。
乌衡心情大好,他也不急着打扰时亭了,就默默等在那里,目光紧紧追随时亭。
时亭在墓地待了一个多时辰,才不舍地离开。
结果一转身,发现乌衡还等在那里。
“这样有什么意义呢?”时亭问。
乌衡道:“我想了很久,想到一个能你我两清的办法。”
时亭默了默,狐疑问:“什么法子?”
乌衡笑道:“很简单,我为时将军做了很多次鸡丝面,时将军也给我做一次吧,如此便算两清了。”
时亭眉头紧皱,冷冷道:“二殿下要是想消遣我,可以换个时间。”
乌衡很想伸手帮时亭抚开眉头,但好歹是忍住了,道:“时将军今日怎么这么没耐心?且让我把话说完。”
时亭沉默不语。
乌衡知道这是默许,便续道:“其实我自己也一直很好奇,如今我拥有了无上的权力和财富,却总是追忆在北境的日子,对你也念念不忘,甚至你冷脸相对都无法消减我的感情。直到今天,我看到你对魏大娘的感情,我终于想通了。”
时亭这次真疑惑了:“何意?”
乌衡道:“时将军自幼丧母,对母亲有着近乎执著的想念,故而魏大娘在年少时对你只要一丁点的好,你就能将她视为母亲一般的存在,并感念至今。但试想,要是你的母亲从小陪在你的身边,你会被魏大娘的那点好打动吗?”
时亭完全没想到乌衡这番话,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乌衡说到这里,像是释怀似的笑了下,道:“同样的道理,我年幼失母,生父残暴,将我送到北境不管不问,只有你将我捡回去养,给了些温暖,所以我才念念不忘,不是吗?但仔细想想,如今我想要什么都会有人献上来,我何必再执著于过去呢?”
“你,果真是这么想的吗?”时亭等待这些话很久了,但当亲耳听到,他心里还是没来由地钝痛不已。
“是。”乌衡脸不红心不跳,提步走到时亭面前,注视着那张神色平静的脸庞,道,“但我到底执著了这么多年,得不到的东西终归勾人,还请时将军满足我这小小的请求,让我得到回应,如此便也不会再有念想了。”
时亭默了片刻,道:“好。”
所以,眼前这人根本没想象得那么用情至深嘛,以前自己还担心甩不掉,现在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两人回了乌衡城西的小院,时亭看了眼满院的昙花,愣了下,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都说昙花短暂,有人的情谊还不如昙花长呢。
不过这样挺好的,两清了对谁都好。
很快,时亭发现自己该操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根本不会做饭,而乌衡压根儿没半点上手帮忙的意思,他只能自己摸索。
折腾了快一个时辰,时亭的衣袖都被灶火烧了个洞,一碗鸡丝面好歹是做出来了。
乌衡全程目睹能征善战的时将军忙得手忙脚乱,笨手笨脚,本就忍笑忍得辛苦,一看时亭端上来的面,实在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面条没有一点面条的样子,完全就是面疙瘩,看着似乎……是熟了?
还有堆在上面的鸡丝,虽然切得整整齐齐,但在油锅里已经被炸得乌漆嘛黑,糊得彻底,只能称作碳丝。
时亭也自知做得不好,被乌衡这么一嘲笑,脸上有点挂不住,但嘴上镇静地转移话题:“不管怎样,面做完了,可以两清了吧?”
“时将军有点过于心急了吧?总得等我吃完。”
乌衡说着摘下面具,露出真容,取过筷子吃面。
若他两大口迅速吃完,时亭敬他是条汉子,毕竟他自己都下不了口。
若他一口不动,时亭也完全能理解,但再做一碗他想都别想。
但事实是,乌衡不疾不徐地吃着这碗面,一副细细品味的模样,好似在吃什么山珍海味般。
时亭一脸不解,心想这人的味觉是不是也没了?
出于好奇,他忍不住也用筷子夹了一口吃,结果咸得连他都尝出味儿了,都发苦了!
“要不别吃了吧。”时亭真心实意劝道。
乌衡置若未闻,专心品尝这一碗要卖相没卖相,要味道没味道的碳丝面。
末了,乌衡拿出帕子擦了擦嘴。
时亭看了看墙边还未绽放的昙花,道:“如此,便两清了,告辞。”
“等等。”乌衡起身。
时亭有种不祥的预感:“二殿下不会是要反悔吧?”
“自然不是。”乌衡义正严词道,“这面不好吃,不算。”
时亭看了眼连汤都喝干净的碗,又看向乌衡那双含笑的眼睛,突然反应过来,厉声道:“乌衡!你骗我!”
“时将军,是你太着急甩开我了,所以我说什么鬼话你都信。”乌衡一副泰然模样,“一个疯子的多年执念,怎会轻易转变呢?”
时亭气不打一处出:“你混账!”
乌衡倏地笑了,一步步朝时亭走过来,眸色危险:“我混账?竟然时将军这么说,那我便当一当这混账吧。”
说着,乌衡已经走至时亭近前,抬手来抚时亭脸庞,时亭忍无可忍,当即拔出惊鹤刀挥过去。
乌衡侧身躲开,顺便抽出放在桌上的旧刀,不忘回身跟时亭讨笑:“时将军刀法全天下第一,今日单独指点我,实在是受宠若惊啊。”
“你!”时亭气得无话可说,手中惊鹤刀挥得更快了。
两人就这么在小院里交上手了,谁也不肯退一步。
二殿下的嘴也是厉害,生生把时将军气得只攻不守。
数百招后,时亭已然找到乌衡刀法里的破绽和不足,乌衡开始节节败退,直到旧刀脱手掉落,算是投降。
时亭没有让那把旧刀落地,而是提前用脚一勾,落到自己手里。
他认出,这把刀是当初乌衡第一次以玄衣人身份出现在葛院时,腰间所佩戴的那一把。
一个不常用刀的人带刀,还是这样一把锻造一般的旧刀,只能说明它对主人意义特殊。
乌衡看着时亭手里的刀,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禁笑了下,道:“这就是你,那怕再生气,面对我也会心软。”
“你想多了。”时亭冷淡回了句,将旧刀放到桌面上,提步往外走。
乌衡没拦,问:“怎么样,和我痛快打一场气消了吧?心里也舒服些了吧?”
他是故意的?
时亭不得不承认,他压抑自己感受由来已久,宛如一张拉到极致的弓,但他此前早已习惯这样了。
直到今天,他积攒下来的有关苏元鸣,有关不稳朝局,有关魏大娘离世的满腔愤尽数随着那些挥出去的招式消散殆尽。
他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但这让他感到害怕。
他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他直觉自己需要尽快离开,否则很多东西都将无法挽回。
“你不回答也没关系。”
乌衡定定看着时亭背影,道,“我就想告诉你,我们之间永远都不会两清。以前你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的时候,我就不会放弃;如今我看到了希望,就更不可能放弃了。”
时亭脚步一顿,好似被看不见的长风绊住了似的。
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不,这不应该,他们之间不应该这样!
时亭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以更快的脚步离开小院。
乌衡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尽头,抬手接过飞来的仓庚鸟,将其牢牢笼在掌心。
一盘天下棋,离间多少人心。
人人如不系之舟,浮沉不自由,爱恨不自由,是非不自由。
还好,他是执棋人,他紧紧拿着拽时亭靠岸的那根绳索。
第73章 陇西哗变(一)
七月流火, 帝都的燥热终于开始消歇,但朝局之争却愈演愈烈。
苏元鸣力排众议,将顾青阳擢升为青鸾卫指挥使, 进一步掌控青鸾卫。之后, 他以青鸾卫为剑,明里暗里铲除异己, 并将当初在潜邸跟随他的旧臣都提拔到要职, 进一步扩大了帝权。
这一部分新生的帝权无疑对时方等世家权力造成冲击和威胁,矛盾和冲突频发。
而上苑党因害怕苏元鸣羽翼丰满后,又腾出手收拾他们,先是暗里寻求时亭干涉和庇佑,但并未得到任何承诺,只得放下身段, 转而与世家接触,以图获得庇护。
没有人清楚时亭到底什么意思, 包括苏元鸣,因此那怕他手中的权力日益扩大, 他也无法高枕无忧。
因为他非常清楚, 时亭拥有随时能将他手中权力夺走的能耐。
于是,就像历史上众多皇帝那样,苏元鸣开始一面讨好这位摄政王, 一面不停地试探, 暗中积蓄力量,企图有朝一日能压制住他。
面对如此汲汲营营,愁到茶饭不思的哥哥,苏浅忍不住直言:“何必担心时大哥会取而代之?且不说他从来没这个心思,光是他身上的半生休, 已经让他痛苦不堪,寿元折损,根本没时间争这些。”
苏元鸣愣了愣,问苏浅:“你知道半生休的事了,什么时候?”
苏浅淡淡笑了下:“前几天北辰连夜从北面赶回来,有不长眼的金銮卫不让行,我去接的人。看他神色不对,我问他是不是发生了大事,他却说没有。我觉不对劲,就暗中跟踪,直到我看到时大哥毒发的样子,我才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所以我回家质问归鸿了,他已经什么都说了。”
苏元鸣闻言却松了口气,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道:“浅儿,我坐上这个位置后,什么事都身不由己,我也没办法。而且你要明白,只有我牢牢地将权力握在自己手里,我们兄妹才不会被欺负。你看,正是因为我坐上这个位置,你才能和归鸿在一起,朕也才有机会报复那些欺负过我们的人,不是吗?”
苏浅叹了口气,上前握住苏元鸣的手:“但哥你知道吗?自从你坐上这个位子,我觉得你越来越陌生了,我真的不想你这样走下去。有些仇恨根本就是不必要的,我们应当选择宽恕。”
苏元鸣似乎是完全没想到苏浅的这番话,心口再度涌上熟悉的愤怒,但他强行压制住,因为他无法对自己的亲妹妹发火。
好一会儿,他才声音发颤问:“连你也觉得朕变了吗?”
看着苏元鸣眼里的悲哀和难过,苏浅心里一酸,很多话只能囫囵咽下去,声音跟着缓和下来:“哥,我只想我们四人好好的,尤其是你,我已经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苏元鸣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反手握紧苏浅的手,道:“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既然今天你说出来了,那我告诉你,我虽然没法保证不再去争权,但我可以保证,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有动时亭性命的心思,这点你放心。”
苏浅还想劝,但嘴唇翕动几下,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这日下午,大批赏赐送到摄政王,其中珍贵药材居多。
北辰翻了翻,道:“确是千金难买的好药材,可惜对公子没啥用,要不给别处送点?”
时亭正靠坐在摇椅上晒太阳,没回答。
北辰以为他没听到,凑过来又问了一遍:“公子,我说要不要把这些药材送出去?好歹也是个人情呢。”
时亭看了眼北辰,反问:“那你说,如今谁会收摄政王的礼?”
北辰被噎住了,但还是坚持:“公子得罪了那么多人,好歹给自己留条后路,不能明送但可以偷偷送啊。”
时亭点点头,漫不经心道:“私相授受,更像结党营私了。而且我一个将死之人,留那么多后路做什么?至于你们,我不信届时你们走不了,不然一身武功全白费了。”
“呸呸呸,公子别胡说!”北辰急道,“半生休又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当时的北狄祭司不是留解药了吗?阿柳已经在努力找了!”
时亭猛地坐立,问:“你都告诉他了?”
北辰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赶紧低头缩脖子,嘴上却还是忍不住道:“当时我并不知道阿柳就是乌衡,只是觉得你自己不上心,便将半生休的事对他和盘托出了。而且,至今我还是觉得,他对公子是认真的。”
时亭恍然:“难怪他会对赵姬的事了如指掌。”
看来为了这份希望渺茫的解药,只要和当年北境兵变有关的事和人,他一点线索都不肯放过。
“其实还有事隐瞒了公子。”北辰见时亭的眉头越皱越深,吞吐道,“之前,我给公子看了证明阿柳就是乌衡的证据,但却没告诉你,我在经过柳泉关的时候,打听到一件惊世骇俗的旧事,是跟乌衡有关的……”
听到柳泉关这个地名,时亭顿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崇合二十七年夏,北狄带领诸多盟国南下攻楚,五月冲破定沽关,让向来攻无不克的镇远军一蹶不振,六月占倨军事重地北仓,中原腹地彻底暴露在铁蹄之下。
整个过程可谓长驱直入,势如破竹,所有人都觉得大楚再无还手之力,亡国近在眉睫。
眼看北狄就要攻破帝都最后的一道屏障——柳泉关,先帝提前在宫中备好了三尺白素,准备以身殉国。
而时亭得知此消息,却不比江南的百姓早。
没有任何犹豫,时亭快马出发,拿着生前老师留下的通行手令,一路驿站换马,没日没夜地奔袭五日赶到柳泉关。
而后便是迅速接手镇远军,重振这支军队的士气和战斗力,击退并驱赶北狄。
那一年,时亭一心扑在战事上,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半生休也发作得频繁,北辰不是在熬药就是在熬药的路上。
所以时亭根本没注意到,在柳泉关里竟然还有乌衡的足迹。
但他去柳泉关做什么?
彼时正值战乱,他又已经用阿柳的身份假死,而西戎正自顾不暇,怎么想他都不该出现在柳泉关。
“算了,不用告诉我。”
时亭却出口打断北辰,转而翻阅桌案上的密函。
北辰点点头,惋惜道:“也是,乌衡就算是阿柳,那也依然是大楚的敌人,再谈过去的事并没什么意义。”
不是。
时亭在心里反驳。
他只是恍然间产生一种直觉,那就是乌衡在柳泉关发生的事不仅与自己有关,而且很可能是自己欠乌衡的一笔怎么都还不清的债,从而动摇他以后每个和乌衡有关决定。
那太危险了。
突然,时亭的目光停在密函的一个地名上,和柳泉关有关的一切思绪刹那停止。
北辰问:“怎么了?”
时亭指了指密函上的地名,道:“这是个瓮中捉鳖的好地方,告诉严桐,是时候开始行动了。”
北辰跟着一喜:“前后探查一年多,可算有着手点了!”
时亭半眯了眸子,道:“不过在离京前,还有事得办。”
北辰抬头,在自家公子眼神里看到一股胆寒的杀意,不由一愣。
在离开北境战场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公子露出这种眼神。
是夜,一封从西戎快马加鞭的家书送到乌衡手里。
一刻钟后,乌衡摆脱昭国园的看守,翻进了摄政王府。
不知是不是某种默契,时亭这夜很晚了也毫无睡意,干脆将吏部送来的官吏名册打开,开始勾勾画画。
亥时,院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时亭瞬间猜到来者。
毕竟能不惊动府上侍卫直接潜入自己院子,却又在靠近时毫不掩饰脚步声,明晃晃告诉你他来了的人,也就乌衡一个了。
不过,时亭从乌衡的脚步声中察觉到了一丝罕见的慌乱。
他知道对于乌衡这等城府的人来说,明面上若有一丝慌乱,心底大概早已兵荒马乱。
必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时亭毫不犹豫地起身开了门,看到了朝他走来的乌衡。
乌衡背对月亮,夜色又如此深浓,丝毫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
但时亭注意到,他的头颓然低垂着,肩膀也塌了下去,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从容和洒脱,显得落寞而孤独。
月光落在他背上,像是落了层冰雪。
还没等时亭发问,乌衡已经快步过来,不容拒绝地将他揽入怀中。
时亭想要将人推开,沙哑而悲伤的嗓音在耳畔响起:“王兄怕是撑不过月底,但乌木珠那个老畜生却越活越精神了。”
时亭愣了下,没将人推开。
“你看,我很快又要没家了。”
乌衡一声苦笑,声音极其委屈,甚至带了点小心翼翼,完全是一个寻求庇护的孩子。
时亭被搂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但他依然没有挣开的意思,甚至抬手轻轻拍了下乌衡的后背。
不管过去恩怨怎样,此刻面对一个即将失去至亲的人,他无法做到漠不关心。
乌衡的身形僵了僵,像是获得某种默许,当即将时亭搂得更紧,呼吸止不住地发颤。
从他身后看,几乎只能看到他一个人的身影,好似他已经将时亭揉进自己骨血,再也不能分开。
许久后,院里响起一声低哑的哀嚎,像是困兽失去了重要东西,再也找不回来的悲鸣。
第74章 陇西哗变(二)
时亭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久到他被抱得手臂酸麻,近乎就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乌衡才缓缓松开了他。
他知道, 那怕此刻是面对一个陌生人, 也应该在这个时候说几句安慰的话。
但他向来不会安慰人,只能静静看着乌衡。
乌衡的脸依然融在黑暗深处, 或者说, 他是有意将他自己隐藏起来,不让时亭看到他最真实的情绪。
时亭想,那必然很狼狈。
这种失去重要亲人的感受,他曾在北境体验过三次,每一次都是椎心泣血,痛不欲生。
月光在他们之间静静地流淌着, 谁都没有打破这份寂静。
又不知过了多久,乌衡像是终于汲取到了足够的力气, 提步朝时亭走了两步。
与此同时,阴影向后撤去, 露出那双琥珀色眼睛。
时亭与之对视, 却从中看不到半分悲伤和狼狈,仿佛之前抱着他诉说委屈的人不是乌衡本人。
“时将军还记得之前的合作吗?”
乌衡开了口,隐隐还带了几丝沙哑, 好歹是让人不觉得之前的诉说和脆弱只是一场梦。
时亭心里明白, 乌衡更重要的是来找自己解决问题。
“当然。”时亭招呼乌衡到院子里的亭子里坐下,道,“你助我截断西域和大楚雪罂买卖的商路,我放了阿蒙勒将军和你的替身。”
乌衡道:“现在我想改变筹码,时将军的要求可以不变, 但我想换成时将军帮我离开大楚,回到西戎。”
大王子乌宸病重,西戎王蠢蠢欲动,西戎王廷眼看就要内乱,时亭早已猜到乌衡的选择。
“可以。”时亭没有犹豫地应了。
西戎内部动荡对大楚也不利,他可不想下一次外邦聚众来犯时,大楚又孤立无援。
乌衡看了眼时亭,苦笑反问:“我以为时将军起码会问一句,阿蒙勒将军和我的替身怎么办?毕竟一个是追随我很久的将军,一个是自小便做了我替身,替我挡下无数明枪暗箭的朋友。”
“要杀要留,我只有定夺。”时亭的语气十分客观,“而且你我身在其位,各有立场,我没权干涉你的立场,我只要确定,我们的合作对大楚有利就好。”
乌衡吞下要说的话,轻笑一声,明显的皮笑肉不笑。
时亭问:“二殿下想什么时候离开帝都?”
乌衡放在袖子里的手摩挲了下指虎,道:“自然越快越好,时将军最早能什么时候安排我离开?”
时亭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低头陷入沉默,捻着手指思索。
乌衡借着皎洁月光,定定看着时亭。
不可抑制地,他想到自己以质子身份离开西戎时,信誓旦旦地跟王兄保证,下次回家一定带上时亭。
那时王兄开玩笑说,其实他嫁到大楚也行,做哥哥的可以到大楚看望他们。
许久,时亭抬头看向乌衡,直言:“西大营很快就有动作,那将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乌衡回神,冷静思考片刻,道:“时将军用的是'我们',而不是‘你’,看来苏元鸣对你已经万分忌惮了。”
时亭不答。
乌衡看着时亭平静如水的脸,还是忍不住道:“苏元鸣不会让你善终的,为什么不跟我回西戎呢?你起码能……”
“二殿下,关于我能否跟你回西戎的问题,我们早就讨论过了。”时亭打断乌衡,认真道,“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那怕舍了性命也要做。而且我不是三岁孩童,我不会傻傻地坐以待毙。”
“是吗?”乌衡还想要说什么,但深知只是徒劳。
他应该意识到的,眼前这个人比他想像的还要铁石心肠。
短暂的沉默后,乌衡轻叹一气,换了个话头:“在离开帝都前,我们需要做哪些准备?”
时亭垂下眼帘,取过石桌上的冷茶喝了口,道:“二殿下只需要将西戎和大楚雪罂交易的相关东西整理出来,其他的我早有打算。”
乌衡问:“是要控制住帝权的肆意壮大吗?”
时亭没答,算是默认。
在乌衡这种顶级聪明的人面前,瞒也没用。
乌衡看了眼时亭面前的茶杯,问:“深夜来访,时将军不请我喝杯茶吗?”
时亭道:“凉的,而且只有一杯。”
还是他下午喝剩下的。
“无妨。”
乌衡猝不及防出手,取过茶杯将里面的茶水一口饮尽。
时亭皱眉,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得逞的乌衡已经早一步起身告辞,飞身出府去了。
值夜的小厮见院里有光亮,匆匆赶来问:“将军,可是有要事?需要同知北将军吗?”
“不必。”时亭看了眼空空的茶杯,道,“只是一个故人来喝杯茶而已。”
说罢,时亭便起身往房里去了,留小厮一人匪夷所思。
谁家故人半夜来访?还有,谁会大半夜喝茶啊,还睡不睡了?
翌日,苏元鸣像往日一样起得很早,赶在文武百官到达承乾殿前便已在殿上批折子了。
钟则在一旁尽心伺候,目光在苏元鸣脸上流转了好几次。
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苏元鸣因为手中实权愈大,心情一天比一天好。
但他毕竟跟了崇合帝三十余年,对于朝局的暗流涌动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他清楚地明白,眼前的局面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不其然,这天临近下朝的时候,一直站在旁边静默不语的时亭倏地抬头,示意了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一眼。
紧接着,刑部尚书和御使大夫便越众而出,扬言要奏一件大案。
苏元鸣看了眼两老头,对于这种出其不意、不在自己掌控内的行为颇为不满,但鉴于两人都是三司的大员,还是问了句:“何事?”
刑部尚书率先开口:“陛下,近来臣等查明,朝中卖官鬻爵行为严重,甚至涉嫌四品及以上官员,故而需向陛下请旨,继续深入调查!”
听到这里,苏元鸣的脸色刹那变得难看至极,他几乎是第一时间看向时亭。
卖官鬻爵的事他当然知道,毕竟这就是他为了巩固自己权势,填充国库亏空想出来的办法。
很多大臣也知道,但因为背后是苏元鸣撑腰,他们就算被触及利益,心里有怨,也不敢触犯龙颜。
何况,苏元鸣并未触及到时方两大世家的利益,甚至多加褒赏,时方两家自然更不可能参与抵抗。而没有时方两家的支持,加上时亭又一直保持中立态度,朝中其他人谁敢吱声?
直到今日,时亭终于摆出了自己的态度,让刑部和御史台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人人开始思忖如何重新站队。
时志鸿察觉到了时亭和苏元鸣之间的剑拔弩张,瞬间猜到了时亭想干什么,咬牙切齿地瞪了眼时亭,脸上就差把心里话挂出来:“又不带我!”
时亭对时志鸿的责怪视而不见,更对苏元鸣的恼火无动于衷,依旧静默地负手而立,好似承乾殿的暗流汹涌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御史大夫见群臣已经开始面面相觑,适时添了把火:“正是,很多弹劾此次卖官鬻爵的折子也都被人截胡,不仅如此,相关的官员不是突然暴毙,就是莫名失踪。谁能想,此等胆大妄为之举竟发生在堂堂帝都,还望陛下尽快下旨,让三司进一步调查!”
这下,很多官员开始沉不住气了,毕竟官员在天子脚下都能遇害,何其荒唐!谁不心疼自己小命?
就算自己不曾参与卖官鬻爵之事,但如今朝局混乱,党争残酷,谁能保证不被安上欲加之罪?
“慌什么?”
苏元鸣扫视了一遍诚惶诚恐的群臣,好笑道,“这天底下每天都在死人,怎么就帝都不能死人?怎么就朝中官员不能死?又不是都修成了大罗神仙,还能长生不死?朕看是有人故意小题大做,挑起恐慌罢了。不如交给顾卿调查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三司一齐出动。”
顾青阳当即就要领旨,但时志鸿眼疾手快给拦下了,忙道:“陛下!此事……”
“陛下。”
时玉山站了出来打断自己儿子的话,对苏元鸣拱手道,“陛下,卖官鬻爵本就有违于官僚清正之风,容易滋生贪墨,尸位素餐等恶习,实在有伤国本。何况还造成了弹劾官员的死亡和失踪,不可谓不是大案和要案,还望陛下圣裁,不要掉以轻心,降旨让三司联合审查。”
苏元鸣完全没预料到时玉山这尊大佛会出面,毕竟时家向来忠于历代帝王,而自己近来又给予时家许多好处,按理说怎么着都应该站自己这边。
时志鸿和群臣则更没料到时玉山会有这出,皆是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好似只有这位户部尚书喝醉酒了,才会说出这番话。
但众人很快恍然大悟地看向时亭,看向这位明明手握大权,却一直没有动手,装聋装瞎到现在的摄政王。
苏元鸣攥了攥龙袍里的拳头,按压住涌到喉头的滔天怒意,转而望向吏部尚书方以德,问:“方大人呢?你掌管吏部,对官员升迁想必是最了解的,这次卖官鬻爵真的已经严重到需要三司协查的地步了吗?”
就在不久前,他还为方家的小女子定了一门好亲事,又暗示丞相之位空置至今,他有意让方以德坐上来。
众人也齐齐望向方以德,毕竟时家已经摆出了立场,只待方家做出选择,如此各家才好跟风站队。
时志鸿因苏浅告知过他,方以德最近常常被单独召进宫,和苏元鸣相谈甚欢,故而一看苏元鸣问方以德意见,当即心急如焚。
他想,这老匹夫用一辈子坐到吏部尚书的位置,本来升无可升,如今却被皇帝青睐,有机会当当丞相,他怎么会不乐意呢?
在众人急迫的目光中,方以德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头看向苏元鸣身侧的时亭。
时亭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好像无论方以德说什么,他都无甚所谓。
时亭也的确无声所谓,但并非是能接受方以德胡说八道,而是他太清楚方以德想要什么,如此也就知道方以德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陛下。”
短暂的沉默后,方以德对着前方拱手一拜,但苏元鸣莫名有种他拜的不是自己的错觉。
“臣以为,此案非同小可。”方以德语气铿锵,殿内甚至产生了回响,“而且臣以为,此等危害江山社稷的行径,不仅要查,还要仔细查,不管是四品及以上大员,还是天王老子,只要参与卖官鬻爵,谋害性命,一律严惩!”
苏元鸣只觉好似有一柄锋利的快刀插向自己胸口,让他压根儿喘不过来气儿。
他喉头抽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恶狠狠地看向时亭。
他知道,这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时志鸿见时机已到,率先高呼:"还望陛下圣裁,降旨命三司严查此案!"
其他官员见大势已定,当即跟着齐声高呼:“望陛下圣裁,降旨命三司严查此案!”
苏元鸣气不打一处出,只觉自己仿佛又回到当日暖阁前,时亭携群臣逼他重审白堤旧案的场景。
又输了,输得还是这么彻底。
他明明已经奋力挣扎过了!
“望陛下圣裁,降旨命三司严查此案!”
承乾殿内又是一阵高呼,苏元鸣闭眼背过身去,扶额不语。
群臣见状,以为苏元鸣这次要坚持己见,当即一声高过一声,企图如法炮制上次请求他重审白堤那样,让他再次妥协。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几个老臣的呼声都开始嘶哑和破音,苏元鸣才松了口:“既然时尚书和方尚书意见一致,那便着三司严查吧,此外青鸾卫也加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三司官员和顾青阳应下,其他官员又对苏元鸣好一顿彩虹屁,力求既不得罪摄政王和时方世家,又不得罪苏元鸣这位新帝。
“散朝吧!”苏元鸣看也不再看群臣一眼,提步直接往后殿去。
“恭送皇上。”
苏元鸣半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时亭:“摄政王,此案干系重大,你留下来和朕再商榷一番细节吧。”
明眼人都知道不可能是去商榷细节的,不由替时亭捏了把汗,时亭自己倒无所畏惧,快步跟上苏元鸣。
时志鸿颇为担忧,感激脚底抹油似的往殿外奔,打算去搬老婆当救兵。
很快,群臣潮水般退出承乾殿,整个大殿又恢复了死寂。
苏元鸣没有回到后殿的宝座上,而是挥退宫人,拿出书案匣子里的玉玺,坐到白玉石阶上仔细端详。
许久,他问不远处的时亭:“你说,朕什么时候才算是大楚真正的主人呢?”
时亭不疾不徐道:“陛下登上皇位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大楚的主人了。”
“摄政王说这话不觉得好笑吗?”苏元鸣鹰隼一般的目光倏地盯住时亭,像是要从他身上啖下一块血肉来,“都说拥有这一国玉玺,便是全天下权力最大的人,但朕如今看来,这些不过是破烂罢了。朕就算再铸造一百个一千个玉玺,也赶不上摄政王的一个眼神啊。”
时亭:“臣惶恐。”
虽然他脸上没有一点惶恐的样子,甚至看苏元鸣像是在看一个哭闹的孩童一般。
有那么一刻,苏元鸣觉得时亭安静得仿佛真是一尊菩萨像,只负责隔岸观火,从来无心。
苏元鸣突然就笑了起来。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将昔日视为珍宝的玉玺扔到一旁,起身直视时亭那双永远冷静到极致的眼睛,“朕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摄政王,和大楚的江山社稷有关,就算看在曲相的面子,你要回答朕。”
时亭:“陛下请说,知无不言。”
苏元鸣:“世人熙攘,皆为利来,尤其是世家,哪一次选择不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为此,他们可以牺牲自己的喜恶,自己的婚姻,甚至的性命。所以对于时家和方家,朕已经尽我所能地让出最大利益了,但他们到头来还是选择站在你那边,为什么呢?”
时亭从苏元鸣眼里看出了真切的迷茫,沉默片刻,还是选择直言:“不择手段或许能短时间获得最大的利益,但只有守住初心,不越底线才能让千秋万代绵延下去,世家如此,江山如此。”
时方这种延续至今的大世家,他们选择彻查卖官鬻爵,并不是站在了他时亭这边,而是选择目光放远,明白只有大楚国祚得以绵延和强盛,自己才能继续走下去。
“不择手段?”苏元鸣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朕不择手段?对,朕确实不择手段。但如果朕没有选择不择手段,手里没有权力,你离开的五年我能护住浅儿吗?我能有机会当上这个皇帝吗?”
时亭直视苏元鸣眼里的不以为意,道:“陛下,人一生的确会在困境中犯错,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机会及时止损,及时挽救。关于这点,臣已经尽力过了。”
“是吗?”苏元鸣满脸不悦地看着时亭,“看来在你的眼里,朕早就是一个不择手段,杀人如麻,无可救药的昏君了,对吗?”
面对一个帝王的怒火,时亭不为所动,算是默认。
“时亭!”苏元鸣几乎破音,“你还记得吗?你曾亲口答应朕,会一直陪在朕身边支持朕!”
时亭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道:“陛下,支持并不代表着纵容,你错了,臣自然会纠正到底。”
苏元鸣一把攥住时亭的衣襟,逼问:“那如果朕继续执迷不悟,你难道会杀了朕吗?”
“不会。”时亭回答得认真而坦诚,“陛下是大楚的天子,又陛下救过臣一命,臣无论如何都不会对陛下兵刃相见。”
苏元鸣闻言似乎愣了下,好几次张嘴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时亭继续道:“陛下就算已经不念和臣的旧情了,但想必创造丰功伟绩的初心没有变过,不然今日也不会在大殿上隐忍到那般地步,就为了稳住群臣,不至于站到所有人的对立面。”
苏元鸣半眯了眸子,问:“你想说什么?”
“想和陛下说一句老师曾经说过的话。”
时亭半边思绪陷入遥远的回忆,缓慢而郑重道,“君有道,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想坐稳皇位,铸造千秋功业,务必要将百姓民生放在首位,他们从不是蝼蚁,更不是能随意利用的棋子。”
苏元鸣松开了时亭的衣襟,哼了声道:“老师的话,还是你记得最清楚。”
时亭知道他没听进去,但他已经尽了最大义务。
很多事就是这样,那怕知道希望渺茫,也要做到问心无愧。
时亭将玉玺小心捡起来,递给苏元鸣:“臣告退,陛下早些歇息。”
说罢,不等苏元鸣说什么,转身离开。
苏元鸣无力地滑落在地,看着时亭的身影消失在长阶尽头,自嘲笑了起来。
苏浅正好赶来,先是和殿外的钟则眼神交流,确定时亭已经无恙离开,然后让钟则进去将人扶起来,“哥,你怎么了?”
苏元鸣赶紧一把抓住苏浅的胳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逼问:“浅儿,你不会抛弃朕吧?”
苏浅愣了下,问:“哥你怎么会这么想?”
苏元鸣没有立即回答苏浅,而是注视了她好一会儿,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道:“朕还是那句话,浅儿,你是朕最后的亲人了,谁都可以背弃你,但你不行,明白吗?”
“怎么会?”苏浅反手握住苏元鸣的手,在苏元鸣陌生而偏执的目光中努力维持笑容,“你也是我最后的亲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
“好,哥哥知道了。”苏元鸣将苏浅揽入怀中,话语里满是欣慰的笑意,眼神却在苏浅无法看到的视线里,一点点变得阴鸷。
在苏浅的那丝犹豫里,他已经得到了最后的答案。
第75章 陇西哗变(三)
成功平衡世家权力和帝权后, 时亭开始全力准备镇压西大营的事,北辰也跟着忙得昏天黑地,以至于两人都忘了半生休毒发的日子。
这日, 时亭下朝后准备去兵部一趟, 却顿感头晕脑花,这才意识到半生休发作了, 而北辰却早被派往城东抄家。
好在北辰在马车上准备了药丸, 他只要强撑着出宫上马车就行。
但靠近马车时,他却警觉地停住
——看守的属下不见了,马车内有旁人的气息。
想必又是来刺杀他的。
时亭几乎是第一时间去拔腰间的惊鹤刀,但对方反应比他还快,一只手臂带着强劲的力道将他直接拉上了马车。
来不及拔刀了!
电光石火间,时亭没有选择挣脱, 而是干脆借这股力给自己蓄力,翻身给了对方一肘击。
不料对方完全没躲, 生生受了这一击,闷哼一声后将他紧紧揽入怀中。
熟悉的气息扑上来, 潮水般包裹住时亭, 他后知后觉地顿住。
“时将军自己还记得中了半生休吗?”
乌衡将药丸喂给时亭,无奈道,“有人报北辰近日还留在外面, 我就猜到你和他都忘了毒发的日子。”
时亭本想挣脱, 但那怕背对乌衡,看不到他的脸,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暗压的怒火,只得老实靠在他怀里,静观其变。
这个时候将人惹毛, 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他突然想到,他们上次见面已经一个月前了,期间,乌衡不是没尝试过见面,但都被他拒绝和躲开了。
马车很快驶出,乌衡一言不发地给时亭按摩头部穴位,时亭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头痛欲裂竟然有所好转。
好一阵沉默,时亭先问:“二殿下什么时候会这些的?”
手法如此熟练,简直跟太医院有一拼了。
乌衡低头看了眼明显另有话要问的时亭,淡淡道:“专门为时将军学的,学了很久,只是时将军一直不给机会靠近,差点一次都没用上。”
说得跟时亭是负心汉一样。
时亭噎了下,不太自在道:“多谢。”
乌衡没答,也不说别的,只继续沉默着按摩。
又过了好一会儿,时亭试探:“二殿下会带我去哪?”
乌衡却是倏地笑了出来,咬牙道:“自然是带时将军去你一直不愿去的十八层地狱。”
时亭:“……”
好像知道是哪里了。
少时,马车停在了城西尽头的小院,乌衡一手托住时亭后背,一手抄起他膝弯,将人侧身抱下马车。
时亭一路背对乌衡,也终于看到他正面,却发现他今天也戴了青铜面具。
还是没法看到这人脸上的表情。
不过很快,时亭没精力去注意乌衡的脸了,体内半生休许久不耀武扬威,此次一发不可收拾,浸透百骨的毒迅速如藤蔓般侵袭全身,熟悉且更为剧烈的疼痛让他根本无法再关心其他。
残留最后一丝神志的时亭紧紧抓住乌衡,想说什么却没力气开口。
乌衡紧紧将人抱住,俯身低头凑到他耳边道:“放心,我已经让人去叫北辰了。”
时亭含糊地嗯了声,彻底陷入无尽的黑暗和噩梦。
但或许是某只握他的手太紧,好像在一遍遍提醒他,有人在噩梦的尽头等他回来,那些记忆深处将他百般折磨的一切,竟然显得没那么难熬了。
北辰从郊外赶回来已经是第二天了,他一眼看到乌衡手臂被自家公子伤得满是大小血痕,可谓触目惊心。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半生休毒发时的公子有多失控,这也是公子之前将自己关进暗室,不让旁人陪同的原因之一。
但乌衡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伤,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怀里的时亭身上,异常耐心地喂他喝汤,时不时试图将他紧皱的眉头抚平。
平心而论,北辰觉得乌衡如果只有阿柳这一个身份,凭他对自家公子的上心程度,那怕是个男的,做摄政王府邸的主子也再适合不过了。
只可惜,乌衡是对中原虎视眈眈的西戎二王子,就算能给自家公子生一百个孩子,两人也没法在一起。
乌衡注意到北辰回来,让他帮忙检查时亭的情况,但全程自个人紧紧抱着时亭,十分紧张,像是一只死死守护珍宝的野兽。北辰不由冷汗直下,有种今天但凡自家公子出一点事,他就得陪葬的危机感。
检查完毕,北辰犹豫再三,还是选择直言:“半生休早已深入骨髓,我配制的药丸再好,也只能是减少痛苦,帮助保持神志清醒,公子撑不了太久的。”
乌衡低头,将自己的脑袋和时亭的靠在一起,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困兽。
许久,乌衡像是下定某种决心,问:“还能撑多久?”
“……二年。”
乌衡顿时脸色大变:“二年?怎么会只有两年!”
虽然做好了准备,但亲耳听到还是无法接受。
北辰看了眼那张骇人的青铜面具,那怕心有余悸,还是忍不住问:“如果最终还是找不到解药,公子不在人世了,二殿下会怎么做?”
乌衡感受着怀中人身躯的温热,时急时缓的呼吸,倏地轻笑一声,语气却很坚决:“完成自己该做的,然后做出和当年柳泉关一样的选择。”
北辰当即怔住,愕然地看向乌衡。
当初的乌衡几乎一无所有,为了时亭那份真挚的温暖选择一条不归路,还算情有可原。
但如今的乌衡手握权柄,布局千里,连九州大地都有机会问鼎,他真的还愿意做出那样的选择吗?
时亭是在七日后的半夜醒来的。
那夜,满院的昙花都绽放了,好似落了一场皎洁的雪,乌衡抱着时亭在檐下的竹榻上入睡。
时亭睁眼看到的那一刻,还以为还在梦境。
很安静,很美丽的梦境。时亭想,如果在这停留片刻,再进入下一场质问他的梦也好。
“醒了?”
乌衡在时亭醒的那一刻就醒了,顿时松了口气,忍不住俯身亲了下时亭的额头,柔声问,“睡了这么久,渴吗?饿吗?”
时亭的神志慢慢回笼,这才意识到不是梦,几乎是瞬间挣脱乌衡的怀抱,坐立起来,引得身下的竹榻吱呀作响。
“不饿,也不渴。”
乌衡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怀抱,颓然放下手臂,好笑道:“当了时将军七日的抱枕,不曾想时将军竟翻脸不认人啊。”
时亭嘴唇翕动几下,干巴巴地道了声谢,然后侧过脸去,两手撑在膝盖紧攥衣袍,一言不发。
乌衡倒也没指望时亭能再从时亭听到别的好话,毕竟以他现在对自己的态度,不说绝情的话已经不错了。
“时将军,要不要抬头看看呢?”
时亭抬头,看到了夜空中的那轮圆月。
乌衡适时提醒:“时将军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半生休的发作往往让人分不清昼夜,辨不清日月,时亭迟钝地想了想,才后知后觉今日是中秋节,也就是乌衡的生辰。
去年这个时候,他们重逢不久,时亭送给他一枚指虎。
“很久以前,母后还在的时候,她会和兄长陪我过,但后来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乌衡定定看着时亭,提前卖惨切断时亭的所有退路,“时将军,看在我是个就要失去所有亲人的可怜人份上,送我个礼物吧。”
时亭看了看角落的刻漏,道:“离明天只有两刻钟了,来不及了。”
“不,来得及。”
乌衡起身进屋,片刻后抱出一把古琴,看向时亭的目光恳切而灼热:“时将军,为我弹一曲吧。”
时亭低头错开乌衡的视线,犹豫片刻,问:“你想听什么?”
乌衡心头一喜,道:“时将军弹什么,我便听什么。”
时亭看了眼满院昙花,将琴接过,起身走到昙花中,择了块空地坐下,再将琴放到膝盖上。
乌衡亦步亦趋过来,紧挨着时亭坐下。
时亭抬手拨弦,熟悉的曲调响在乌衡耳畔,乌衡几乎是瞬间听出曲目
——是镇北军的入阵曲。
乌衡上一次听到还是在北境的战场。
彼时,战鼓声震天,铁蹄动山河,时亭一身银甲,率先挥刀发起冲锋,带领铁血镇远军扑向北狄军,黑云压境般横扫一切。
那份独属少年将军的意气,任谁都无法挪开眼,更别提心怀他意的乌衡。
一曲毕,两人默契的谁也没有说话。
纵然这夜安静得落针可闻,耳畔却好似还响着北境的金戈铁马。
直到刻漏里象征进入下一天的水滴落下,乌衡才先开了口:“多谢时将军让我得偿所愿。”
时亭看着眼前被照顾得无可挑剔的昙花,来不及说什么,肚子先反抗地叫了声。
“……”
乌衡不禁弯了弯嘴角,起身往小厨房走:“长寿面早就备好了,稍等。”
少时,两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被端上桌,时亭和乌衡对坐吃面,彼此不言。
期间乌衡想将自己的荷包蛋给时亭,但被时亭拒绝,只得自己老老实实吃面。
在时亭不间断地吃完最后一口长寿面时,乌衡像是达成了重大目标一样,暗暗松了口气。
“我去收拾碗筷,大概一刻钟。”乌衡期待地看着时亭,“等会儿一起赏月?”
时亭明白乌衡话里的挽留之意,低下头,没说话。
乌衡又注视了时亭好一会儿,等不到答案,转身朝小厨房去。
时亭用余光看了眼小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很难想象,一个狼子野心的人也能待在小小的灶台前,为他做了一碗又一碗的面。
有那么一瞬间,时亭很想不顾一切地唤声阿柳,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片刻后,时亭小心将古琴放好,起身往小院外走。
路过满院盛开的昙花时,他忍不住想,等乌衡离开帝都,等自己打仗回来,这片无人照看的花怕是再也不会开了。
乌衡目睹他快步离开,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舔了下后糟牙。
果然,这人只要有机会选择,根本不会留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