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陇西哗变(十四)
九月中旬, 重屏山的农忙结束在即,完成了大丰收,但每家每户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 整座山都笼罩在沉郁压抑的气氛之下, 十分诡异。
直到时亭一行人赶到,和前段时间派到此处探查的亲卫会和, 才得知这里的村民丰收的根本不是粮食, 而是雪罂!
表面上,这些村民们是被山匪强行困在重屏山,被迫种植雪罂,但只要稍微深想,便知道是谁的手笔。
北辰忍不住大骂:“丁承义那厮简直比他爹还畜生,不仅勾结了山匪和西域做雪罂的生意, 竟然还在敢咱大楚的地界上种植雪罂!挨千刀的混账玩意儿!”
时亭皱眉道:“丁家已倒,丁承义仅凭丁家以前给予西大营将领的那点恩惠, 必然拿不到实权,所以他选择铤而走险, 用雪罂的生意谋取大量钱财, 为西大营的后续动作提供支持,从而换取自己在西大营里的地位。”
严桐冷笑:“以他的德行,我看就算他亲老子丁道华在, 他都能为了自己逼丁道华吸食雪罂!”
说着, 他抬头看着眼前好似一道道屏风的巨山,咬牙道,“藏得真深,之前我在附近转悠,根本没发现雪罂的踪迹。”
“金蝎子行事谨慎, 你自然无法从外围察觉内情。”时亭看着弯曲的山路,率先下马,“何况重屏山地势复杂,峰峦成群,密林山深,确是个藏污纳垢,掩人耳目的‘好地方’。不过,能掩住的不仅是敌人踪迹,还有我们的踪迹。走吧,得进去看看才能知晓具体情况。”
晌午后,时亭一行人绕行到重屏山后面,在密林的掩护下从小道潜入,隐到北面的密林高处,借用窥筩查看情况。
只见在离他们最近的一处村子里,山匪们正在监视村民搬运雪罂,他们手中鞭子频频挥起,狠狠抽在村民身上。
村民们都很害怕,只能一边求饶一边继续卖力,个个瘦得皮包骨,在深秋披着破破烂烂的夏衣,光着脚背起沉重的雪罂艰难往前,其中不乏年迈的老人,幼小的孩子,甚至还有挺着大肚子干活的孕妇。
可见,这些雪罂虽能带来数不清的财富,但每一份财富都和村民没有关系。他们在这片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上,深深弯下腰,背上是一筐又一筐的雪罂,辛劳到极致也换不来一件衣物,一顿饱饭。
反观山匪,皆是庞大腰圆,红光满面,身着昂贵的绫罗绸缎,脚踩暖和的丝绵暖靴,完全一派作威作福的土皇帝模样。
时亭意识到什么,握住窥筩的手微微发抖,冷声道:“情况比我们想的还要糟糕,你们仔细看,百姓的脸色过于病态,绝非是单纯的饥饿和劳累所致,这说明山匪不仅逼迫百姓种植并搬运雪罂,而且还诱导他们进行吸食。”
北辰听得倒吸一口气,反应过来:“这么做的目的怕是有两点,一是让百姓们吸食成瘾,从而将藏匿起来的财物心甘情愿地交出来,二是利用他们做试验,看看用雪罂制成的新药成效如何,挑出所谓上品,再卖给各地‘贵人’吸食,谋取巨利!”
时亭眉头皱得更深:“我们已经来晚了。”
北辰猜测:“给他出主意的是谢柯吧?”
旁边的严桐冷笑一声:“除了他还能有谁?丁道华那老东西生前有自己主见,到死和谢柯没达成彻底合作,但他儿子可是一只听话的好狗,谢柯用得顺手得很。”
“先解决眼下的事吧。”
时亭不忍再看,深知此事迫在眉睫。
严桐疑惑:“时将军的意思是即刻剿匪吗?但据青鸾卫的兄弟探查,重屏山的山匪起码有三千人,附近能支援的山匪约莫五千余,我们此行的人马才五百不到,怎么剿匪?何况他们背后必定有当地官府撑腰,届时一旦开战,势必双面受敌。”
“放心吧,公子早就准备好了。”北辰抬手指了指西面。
严桐瞬间会意,恍然道:“如今西面诸地官匪勾结,委身西大营,最坚硬的脊梁无疑是安西都护府,而有权在特殊情况下调动兵力,先斩后奏的,也只有安西都护府。时将军好谋略啊,怕是早在离开帝都前就已经和都护府搭上线了吧?”
同时,他也被时亭瞒天过海调动兵力的本事折服,毕竟他才是亲自在西面待了这么久的人,事先却一点风吹草动都没发现。
“平西绝非易事,周全的绸缪是必然的。”时亭摊开重屏山的舆图,招手让北辰和严桐也凑近看。
舆图由探查的亲卫报绘制,上面标注了重屏山的主干道和出入口,十二处种植雪罂的村子,以及山匪的主要据点。
他们脚下的村子,正是这十二处村子里雪罂产量最大的。
“桃源村?还真是讽刺。”北辰讽笑一声,看了看舆图,道,“位置倒是极好,易守难攻,视野开阔,军队很难从正面攻上来,而且就算能攻上来,耗时必定很长,头目早跑没影了。”
严桐注意到,舆图上的重屏山西面有道意为进攻的红线,疑惑:“西面为悬崖峭壁,人迹罕至,守备极其松懈,从这里进入自然是奇招,但到底是悬崖,连鸟兽都难以攀登,怎么进人?”
时亭默了片刻,手指停在舆图上标注的一根赤红墨线上,道:“悬崖峭壁自然不可行,但葛大人先前在悬崖下探出了一条山洞连接形成的隐秘通道,以备不时之需。”
再次听到葛韵的名字,北辰和严桐当场僵住,尤其是严桐,眼眶几乎是瞬间变红。
他们几乎能想象,在昔日辽阔的陇西大地上,葛韵依靠惊人的洞察力发现了重屏山的不对劲,然后不畏险阻,用那双不便的腿脚寻找进山的隐秘道路,只为后来人能够进一步探查山里到底藏匿了什么阴谋。
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如此了。
时亭手握上惊鹤刀,看向山匪的目光格外犀利,道:“当时葛大人行动受限,无法深入重屏山,但依然冒险探出入山的路来,如今该我们踏上这条路,做完他没做的事了。”
严桐当即下跪请命:“请时将军允我做先锋!”
时亭明白严桐在陇西如今的局势里地位特殊,本不该让他去冒险;但时亭更明白,严桐在陇西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葛韵报仇,完成葛韵的遗愿,所以阻止是没用的。
“好,允了。”时亭拍了拍严桐的肩膀,“严桐听令,你负责守在桃源村附近,近距离监视山匪动静,等待时机勤王!”
“得令!”严桐已然热泪盈眶,“属下绝对完成任务,不负师父先前教诲!”
半个时辰后,时亭和北辰在悬崖下接应到安西都护府派来的一千先遣兵力,剩下一千兵力守在山匪撤退的东面山脚。
此时,桃源村的山匪们刚刚逼迫百姓将今日的最后一批雪罂装箱完毕,正嬉笑着大鱼大肉,用吃剩的骨头逗弄村里的一名孩童。暗中窥守的严桐攥紧了拳头,硬生生忍住扑上去的冲动。
在一道尖锐的鸣镝声中,时亭带着安西都护府驻军杀入重屏山,打山匪们一个猝不及防。但山匪反应也是极快,迅速纠集了队伍抵挡驻军的进攻,且不难看出,他们比一般山匪战斗力强得不止一星半点,明显受过正规军的训练。
但就算受过再多正规军的训练,终究是东施效颦,何况面对的还是安西都护府这种常年驰骋沙场的驻军,山匪们坚持不过半天,便已经丢盔卸甲,四散逃命。
借着重屏山的密林掩护,要逃跑还真不好找,但偏偏人心贪婪,不少山匪选择先到桃源村带走价值万金的雪罂。
好巧不巧,严桐在一众山匪中发现了金蝎子的身影
——他看过此人画像,知道他是雪罂运输的关键人物。
金蝎子果真狡猾谨慎,迅速察觉了不对,仗着对地势的了解,带着雪罂跟条泥鳅似的钻进深山密林。
可惜,严桐在帝都做青鸾卫时,专门负责抓捕要犯,双方追赶不过一刻钟,便将金蝎子逼到了一处悬崖。
金蝎子气喘吁吁,缓了口气儿和严桐斡旋:“我说军爷,何必苦苦相逼呢?不如我给你一箱黄金,你放了我,等以后再会,我还能再孝敬您呢。”
严桐的脸色一沉。
金蝎子以为严桐是不信他,赶紧让属下打开一个箱子,里面真的装满了黄金。
“军爷,放了我吧,就当是没看到我。”金蝎子谄媚笑着,循循善诱,“做人留一线,将来好相见啊,何况这可是一箱黄金,您怕是在帝都做十辈子的官,也得不到这么多俸禄啊,您说是……啊!”
一声惨叫,严桐的刀已经斩断了金蝎子的手臂,金蝎子的属下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青鸾卫用弓弩射杀。
紧接着,严桐根本不给金蝎子任何喘息的机会,当即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恶狠狠道:“要不是时将军还要审你,我现在就能折磨死你!”
金蝎子抬头和严桐赤红的眼睛对上,在惊吓和疼痛中当场晕过去。
另一边,时亭熟稔地进入战场状态,指挥都护府驻军里应外合,将分散在重屏山的山匪全部赶到了桃源村,一举抓获,然后安抚村民。
村民们先是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们,在明白自己得救后,当即激动地千恩万谢,有人认出时亭,大喊:“是血菩萨,是血菩萨!”
时亭看着一张张灰败病态,瘦得见骨的脸,无法产生任何被拥戴的喜悦。
他在想,乱世中的一个普通百姓究竟要怎么做,才能避免被奴役被屠戮的命运?
答案是没有任何办法,他们无法对抗命运,因为他们一直过着朴素淳朴的农耕生活,而最终要面对的,却是一群豺狼虎豹,一群无恶不作,处心积虑,拥有锋利爪牙的豺狼虎豹。
也许,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倒在这些豺狼虎豹的爪下,但在这之前,他势必要为他们争一争的。
这不仅是为了老师的救命之恩,先帝的知遇之恩,更是为了他自己能真正为北境兵变一事赎罪。
最重要的是,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一条命而已,死在哪里不是死?
很突然地,脑海中闯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冲他笑,明明深不见底,但其中的情义却昭然若揭。
很快的,他想到了乌衡被自己迷晕前,这双漂亮的眼睛充满了震惊和悔恨。
阿柳……
时亭下意识去摸袖袋。
不射箭的时候,他习惯了将琥珀扳指放在那里,方便保管。
但这次,他什么也没摸到,那里空空如也。
他猛地想起来了,他已经将扳指还给阿柳了。
不,是还给乌衡了。
时亭重新抬眼看向那些村民,在心里质问自己,他是阿柳又怎么样?人心难测,他难道要用数以万计的大楚百姓去赌吗?何况,那本身就是一个狼子野心的人。
至于那些亏欠,他也只能是亏欠了。
何况,他早已亏欠太多人了。
一声自嘲的轻笑响起,几乎微不可闻,像是一片枯叶从枝上飘落。
大楚西南边界。
方落秋雨,雨雾蒸腾,一队镖车匆匆而来。
若有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们的马车没有任何货物,人人面露疲惫,但行速又不减分毫。
不像是押镖的,倒像是逃命的。
此一行人正是乌衡和满佳等人。
等成功过了关,到达西戎境内,后面也没有发现追兵,一行人才终于喘口气,停下来休整。
满佳安排好轮换放哨后,赶紧让伙夫埋锅造饭,一众人马早已饥肠辘辘,食物半熟的时候就忍不住开始舀起来吃了。
乌衡的饭是单独做的,满佳等伙夫做好后试毒,亲自小心翼翼地端过去,然后毫无意外地被乌衡搁置。
“二殿下,”满佳艰难靠近,根本不敢正眼去看乌衡那张戾气横生的脸,颤声劝道,“您从醒来后,已经连续五天没用饭,这样下去……”
话未完,乌衡手中丢出一枚石子,直接将满佳手中的碗击碎,满佳吓得立即闭嘴,赶紧退下
——现在的主子可千万不能惹,自打他被时将军设计,醒来后发现无法回头,先是双目赤红地跟所有人发了难,而后将抓到的一支北狄暗探五马分尸,其疯癫的程度简直跟地狱的阎罗没任何区别,人人见之胆寒!满达更是被激得想起当年乌衡屠戮拓跋氏的惨烈场面,旧惊新吓折磨得他觉也睡不好。
如果不是为了家族能提前接触这位西戎未来的主,他一万个不愿意来接应!
乌衡自是敏锐地觉察到了众人对他的恐惧,但他根本无暇顾及旁人感受。
觉得他残暴也好,觉得他无常也罢,他都无所谓了。
因为他已经不需要再戴面具了,无论是在世人面前,还是在时亭面前,前者是因为他本就不在乎,何况已经利用完了,后者则是因为完全不需要再隐瞒了,对方根本不在乎自己。
为什么一点机会都舍不得留给他呢?
他姓乌不假,是西戎的二王子不假,隐瞒过很多事也不假,但他的一颗真心早已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了时亭的面前。
他也的确浪子野心,阴险狡诈,算计人心,但在和时亭有关的很多事上,他都会保留一丝善意和余地,只为换取对方和自己不多的可能。
这一切,聪明如时亭,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但时亭还是没有留一点可能给他,那怕他为了保护地方,不惜用性命冒险。
当然,他从不后悔用性命保护时亭,因为时亭的命比他重要。他只是希望时亭能因此多看他一眼,能在做选择的时候犹豫一下,让他有可趁之机。
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时亭在情迷欲乱之时,一步步筹划着如何赶走自己。
而且,他是那样的冷静,冷静得好似一尊不肯垂眼看世人的神像,对他的一切哀求和愤恨都作壁上观,甚至最后一面都是背对他。
每每回想起来,乌衡就恨不能早点计划带人离开!
自己何必和那样一个固执的人拉扯墨迹这么久呢?他们走的本来就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非要殊途同归,只能强行为之!
肃清重屏山后,时亭在西大营势力围困前,让目标大的都护府驻军去和对方周旋,严桐则带着青鸾卫继续探查消息,他自己则带着北辰消失在众多势力的视线里。
途中,时亭抓紧时间提审金蝎子,威逼利诱下,金蝎子交代了雪罂种植和运输的路线,已经主要参与的一些沿途官吏。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牵扯的足足有三个州道,近百名大小官员,以及西域近乎所有的国家,可谓大案中的大案,兹事体大,牵扯之广,可以说直接动摇了国本。
时亭恨不得立马将官府的这些蠹虫一一查办,却也知道眼下西面早已乱成一锅粥,还不是动手的时候,只能着手先收拾几个关键位置的官员,先把雪罂生意占据的锦绣之路打通,方便后续作战,以及平乱后恢复经商。
当然,不可能一点警告都没有,时亭在审讯完金蝎子后,直接将其头颅砍下,让人送到西大营当礼物。
梁季收到后,自己并没过于惊讶,但西大营其他人多少得到了敲打,各种心思暗流汹涌。
北辰每天跟在后面奔波,脸色愈发难看,一是为了丁承义的狗急跳墙,以及西大营的追杀而焦头烂额,二是为时亭病情
——半生休的发作已经愈发频繁了,但时亭为了不影响行动,用药次数跟着频繁起来,严重的时候一天之内就用药五次,同时用药的剂量不断加大,毫不夸张地说,其用药烈度和甚至已经和一些毒药差不多了。
这无疑是在燃烧生命。
北辰看了心疼,就连严桐也跟着不忍,连连叹气。
但他们从来不敢当着时亭的面表现出来,因为这是时亭自己的选择,他心甘情愿,且不允许知情人劝说。
在时亭眼里,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眼下只有一个重点,那就是打通锦绣之路后,将以西大营为倚仗的梁季丁承义等逆党铲除干净,平定西面,稳定大局,防止内外分裂大楚。
跟随的一众人马,无论是时亭亲卫,青鸾卫,还是都护府驻军,都意识到时亭和当年的曲丞相越来越像,坚持铁血手腕,丝毫不徇私心。
或许,只有时亭自己知道,在每夜毒发,噩梦缠身的时候,他总会在恍惚中看到那个把他抱在怀里,不让他伤害自己的人。
而翌日梦醒,他的身上遍布了自己毒发时的抓痕。
秋风愈甚,寒冷刺骨。
乌衡是在三天后见到乌宸的。
彼时,他靠坐在马车上,将那枚琥珀扳指擦了又擦,脸色阴沉到极致。
突然间,他察觉到有人靠近,将袖中匕首抽出送出去,抬手正好和另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和他自己截然不同,总是温柔的,包容的。
“……王兄怎么亲自来接?”
乌衡嘶哑到极致的声音说出了近日第一句话,随即便哽咽住,匕首当啷掉地。
乌宸赶紧拖着不便的腿脚上前,一把将弟弟揽入怀中,又激动又心疼:“弟弟回家,为兄哪有不接的道理?”
许是憋了太久,又或许是终于见到了亲近的人,乌衡反手紧紧抱住王兄,手劲大得离谱。
乌宸正要说什么,却听到了乌衡隐隐的呜咽,当即命众人撤下。
在乌宸印象中,乌衡极少伤心到落泪,上次还是母后去世的时候。
待旁人走远,乌衡就像刚刚失去一切,受伤很重的鹰隼,失落地从高空坠落,颠覆之前的骄傲与坚持,出现短暂的迷茫,将所有的悔恨和不甘悉数流露,沉默却天崩地裂。
乌宸耐心地陪着他,却没有开口相劝。
他知道,劝也没用,他这弟弟脾气倔得很,只能等他自己想通,或者找到解决的办法。
当然,说来说去,不过一个情字。
一刻钟后,乌衡重新睁开了眼,之前的迷茫和怨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偏执的决心。
乌宸知道,他这是想通了,也找到解决办法了,但眼皮莫名跟着一跳。
“王兄,我们即刻启程回王廷吧。”乌衡率先上马,朝乌宸挑眉一笑,“是时候回去收拾那些跟着乌木珠上蹿下跳的老东西了。”
乌宸并没有因为弟弟恢复如常而高兴,反而更为担忧。
他明白,只要时将军一天没被带回西戎,弟弟的心就一天悬在大楚。
平静的表面下,必定是波涛汹涌,不毁天灭地,绝不罢休。
但乌宸没法追问,因为乌衡一旦决定什么,不会让人知晓,更也不会半途而废。
如果他猜的不错,他这个弟弟对于天下,对于时将军,欲望已经愈发迫切了。
回去平定西戎内乱,注定只是他最简单的第一步——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中秋快乐[狗头叼玫瑰]~
第87章 陇西哗变(十五)
无论是凭借西大营雄居陇西道以久的梁季, 还是在谢柯帮助下将雪罂生意经营得滴水不漏的丁承义,谁都没有料到重屏山的事会暴露得这么快,因此, 他们的反击必定是滞后一步的。
同时, 他们的反击也是迫不及待的,他们已经在这片过去盛产粮食的土地上, 大肆发展雪罂生意, 牟取过数不清的财富,满足了他们曾经穷奢极欲的生活,将来也极有可能支持他们更大的野心,比如谋取天下。而如今,时亭如一把利刃般刺进他们的这方“宝地”,他们那怕没准备好, 也会开始动手。
在商榷对时亭的围剿计划时,梁季发现属下们对时亭有种仿佛与天俱来的恐惧, 便命丁承义将时亭身中半生休的事大肆宣扬。
西大营众人在丁承义半真半假,极度夸张的诋毁中, 开始相信时亭命不久矣, 大不如以前,助长了不少士气。
很快,梁季暗中纠结了重屏山附近的山匪, 临时组成一支试探型的队伍, 开始寻找时亭等人的踪迹,扬言要给金蝎子报仇,以全所谓的“江湖意气”。
此消息传到时亭营帐的同时,西大营里关于时亭身中半生休,武功半废神智恍惚的流言也随之而来。众人皆是愤慨不已, 嚷嚷着要给梁季这小土皇帝一点颜色瞧瞧。
但时亭本人听到后,却当场笑了出来。
北辰疑惑:“公子笑什么?那群戕害百姓,叛国谋逆的狗东西,也敢对你不敬?”
“瞧不上我才是好事,何况也都不是假话。”时亭道,“早就听闻梁季这人虽胸有城府,通读兵法,但刚愎自用,果真如此。”
严桐点头:“这人我接触过,因战场上从无败绩,极其狂妄自大。”
北辰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他才打过多少仗?别说和公子比了,怕是和我比都够呛吧。”
时亭提醒:“也不能太轻敌,毕竟他曾和乌宸交过手,并和乌宸打了平手。要知道,乌宸也算将帅之才,早年名声在外,若非一双腿拖累,西戎根本不会有这次的内乱。”
北辰颔首表示明白,心里不免想起乌衡。
公子将他的真心拒之门外,又亲手设计送他离开,他是否因此对公子心怀怨恨?又是否还会去找寻半生休的解药?
“想什么呢?”
时亭一句话将北辰的心绪拉回来,“你立即亲自动身,带一封信去北境。”
北辰思索片刻,问:“这信不是给北境,而是故意想让梁季他们截获吧?”
时亭:“正是,信上就写我体内半生休的毒又加重,让魏玉成赶紧派人去北狄找解药。”
北辰:“那正好,信到他们手里后,我真的顺势去北狄一趟,帮公子找寻解药。”
“不。”时亭却道,“你送完信立刻回来,陇西这边我能用的人太少,你必须在身边。”
严桐闻言意外地看了眼时亭。
北辰反驳:“万一我能找到半生休的解药呢?”
“万分之一等同于没有希望,不如将精力放在能做成的事情上。”
时亭的神情毫无波澜,好似北辰不是去找什么救命良药,而是找满草原都有的一根杂草。
北辰还想反驳,时亭出声打断:“到此为止,这是军令。”
说罢,压根儿不给北辰继续掰扯的机会,就之后行动开始部署。
当天下午,北辰带着写好的信函往北而去,故意卖了个破绽,果然被梁季的暗哨发现,尾巴似的黏上。
翌日,时亭先命严桐带着青鸾卫继续探查各路情报,自己则带着亲卫和都护府驻军往南,重新回到重屏山附近,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山匪面前。
萧瑟秋风中,两相对峙,一触即发。
只不过,山匪们到底只在传闻中听说时亭“血菩萨”的大名,自身又尽是些烧杀劫虐胆大包天的狂徒,加上梁季为保士气对时亭的贬低和诋毁,因而对时亭缺乏正确的认知,只当是虎落平阳任犬欺。
尤其是在两方碰面后,看到传闻中的血菩萨竟是一名身量偏瘦削的美人,更是不以为然,甚至还调笑着对时亭吹口哨。
直到第一次交手中,时亭手握惊鹤刀纵身跃起,削泥般将山匪里高大威猛的先锋头颅斩下,山匪们终于重新认识传闻中的“血菩萨”
——那具看似瘦削的身躯内,实际拥有着可怕的爆发力;那双漂亮而冷静的眼睛里,藏着无数难以看破的杀机。
时亭根本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山匪们投靠西大营本就是为了谋财,可没想把命都折在这儿,于是纷纷生出退堂鼓,但因此次行动的军师是梁季的心腹,捏着他们的后路,他们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但就在军师百般筹划,山匪想溜之大吉的时候,本该乘胜追击的时亭却突然回撤,藏进了一片密林的深处。
消息转到西大营,梁季觉得蹊跷,派人多方打探,并命丁承义带人前往增援,说是让他就重屏山暴露一事将功赎罪。
丁承义深知,这哪里是给自己将功赎罪的机会?分明是为了一石二鸟:
一来,用丁承义当诱饵,引出时亭。
二来,自己参与了葛韵的刺杀,与时亭有仇,梁季可以借时亭之手杀了自己,从而独自掌握西大营。
为了保命,丁承义在出西大营后,根本没按计划前往重屏山,而是甩掉梁季的暗探,在中途蛰伏下来。
果然,梁季派出了后续队伍,明显是打算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坐等自己死在时亭手里后,开始下一步计划。
左思右想后,丁承义还是选择联系谢柯。
毕竟,对手的对手就是朋友,敌国又如何?要是他当初没有选择和谢柯合作,他怕是早就和他爹一样,被那场巨变吞噬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在和谢柯越好的小客栈里,他会先和时亭碰面。
“好久不见。”时亭正坐在窗边,独自下一盘棋,没有抬头。
丁承义在帝都对时亭有过轻视,毕竟他这张漂亮而慈悲的脸实在太具有欺骗性了,但经历过丁家巨变,直面过时亭的雷霆手段后,丁承义对他的恐惧早已刻进骨子,只看一眼便吓得直往后退,见了鬼似地往后跑。
可惜,在他转身的瞬间,时亭的亲卫已经堵住出口。
丁承义不甘地叹出口气,回头问:“怎么找到我的?”
时亭浅浅一笑,目光却是冰冷:“这就得问你的好盟友了。”
同一天,西戎王廷举办一年一度的秋祭。
这是他们一年中最为重要的祭祀。
在这一天,他们将大行占卜之术,和九重天的神明沟通,以叩问所谓天意。
但令百官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和战事有关的占卜中,每一次的“天意”都指向了二王子乌衡。
也就是说,天意认为,能带领整个西戎走向强盛的人是乌衡!
可是,怎么能是乌衡呢?
西戎谁不知道,这个被送往大楚做质子的二王子不过是废物一个,在大楚帝都的纨绔行径都传回西戎了,简直是给西戎蒙羞!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天意选中的人呢?
但到底是有了所谓天意的支持,乌宸在西戎百官的阻扰下,争取到了一次让乌衡试手的机会
——剿灭西戎叛贼中的一支部落,达瓦氏。
而达瓦氏不过是众多叛贼里最小的一股力量,让乌衡去对付,可见众人对乌衡根本不看好,甚至是极为轻视。
此外,沉浸太久的西戎王乌木珠开始暗中活动,势必要让乌衡的第一仗以失败告终。
这注定是一场看似简单,实则艰难的战役。
“紧张吗?”乌宸将一枚小兵符交给乌衡,有些犹豫道,“虽说你的兵法早已胜过西戎王,但他精通阴谋诡计,怕是没那么好对付。”
乌衡看着王兄,能够明白他此时的担忧。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骨肉兄弟,曾亲眼目睹过西戎王对妻子,也就是他们母后的迫害,又亲身经历了西戎王对他们的囚/禁打骂,万里追杀。
可以说,他们一直在逃,一直活在西戎王的阴影之下,足足二十余年,一朝打破,谈何容易?
但乌衡没有丝毫犹豫,抬手接过小兵符抛了下,挑眉笑道:“王兄,这个兵符只能调动一千兵马,还都是些老弱病残,跟废铁有什么区别?你等我,我很快就能给你带回一个大的!”
说罢,乌衡领兵出发,志在必得。
乌宸注意到,他的脖颈间多了一道红绳,似乎是把什么重要的东西挂在了心口处。
大概是那枚送出去,又回到他手里的琥珀扳指吧。
接下来的每一天,乌宸都在担惊受怕,直到七日后便传来乌衡剿灭达瓦氏的消息,他才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松完,当天便传来乌衡和队伍消失在南面的消息,与此同时,他的暗探还递来了西戎王在半月前秘密会见南方地方官吏的消息。
显然,乌衡是掉进了西戎王提前设好的陷阱!
乌宸顿时心急如焚,但他又很快冷静下来:
他的弟弟早已不是母后死时,只会趴在坟头哭泣的孩童了,他早就脱胎换骨,年轻强大,而西戎王却已暮年,强弩之末。
关心则乱,他应该做的是继续稳定王廷,保证乌衡没有后顾之忧。
果然,第二天西戎王乌木珠从别宫归来,带回一名所谓的神医,想要给乌宸治好腿伤。
乌宸忍不住发笑,只觉讽刺。
他们这对亲父子堪比仇人,什么时候也开始唱起这种父慈子孝的戏了?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就在乌木珠企图让“神医”医死自己大儿子时,时志鸿在帝都刚平息一场由御史台前头的弹劾
——苏元鸣命人收集了一些时亭干涉朝政过度的证据,企图罗织以莫须有的罪名。
“有时候我都快不认识兄长了。”
苏浅靠在时志鸿肩头上,看着满庭院的枯枝败叶,忍不住感慨,“你还记得你们去北境的第六年吗?我第一次去北境找你们的时候,也是秋天。”
时志鸿为苏浅披上大氅,笑道:“怎么不记得?你刚到北境就把路引弄丢了,而我们又出关打仗了,谁也找不到谁,你足足在北境流浪了两个月,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正在黑心老板手下挖煤,整个人脏得跟小煤球似的。”
“你现在倒是笑得出来了?”苏浅拽了下时志鸿耳朵,“我怎么记得,你那个时候哭得比鬼还难看?”
“好了好了,别提了,多丢人!”时志鸿说着想起什么,回忆道,“不过那时哭的最伤心的还轮不到我,而是当年的铭初。”
“是啊,兄长看到我这个小煤球后,先是一怒之下把黑矿端了,老板抓了,然后生怕我再出事,寸步不离地守着,还去学做饭,要把我养得白白胖胖。”
苏浅说起那段记忆,愁眉不展的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
“可是你就是个吃不胖的,当时我和铭初塞给你多少好东西,就是一点都胖不起来,也是奇了怪了。”
时志鸿说着说着,又想起旁的事,道,“说起来,铭初的一些菜还是跟阿柳学的呢。”
苏浅也回忆了一番,后知后觉道:“当年阿柳为了学做时大哥喜欢的菜,大夏天的时候都能在烤人的油锅前研究一天,汗水把衣服湿透了都赶不走。”
“犟驴一个。”时志鸿道,“这点他倒是和我表哥一个德行。”
“但谁能想到,他的真实身份是乌衡?也算是造化弄人。”
苏浅的目光黯淡下去,“时大哥这辈子也太孤家寡人了,身边一个人都留不下来。”
时志鸿还想说什么,一名公主府的探子火急火燎地跑进来。
"禀公主,禀驸马,陛下要对段大人动手了,就在今晚的宫宴上!"
苏浅一看刻漏,见离宫宴开始只有一刻钟了,赶紧催促时志鸿:“段大人这个时间估计已经进宫了,你赶紧去,决不能让他出事!”
“我就说陛下今日特许我回来陪你有诈,他果然不安好心!”时志鸿飞速穿上官服往外走,“放心,段大人出不了事,毕竟我跟表哥担保过,我可不能让他看我笑话!”——
作者有话说:都忙,忙点好啊[狗头叼玫瑰]
第88章 陇西哗变(十六)
重屏山北, 时亭营帐。
自从将丁承义抓回来后,严桐找了各种借口回营,想方设法地刺杀丁承义, 但最后都被时亭亲卫拦下。
北辰从北境赶回来后, 觉得迟早防不胜防,劝时亭将丁承义藏起来。
时亭问:“为什么要藏?”
北辰急道:“当然是防止严大人将丁承义杀了啊, 虽然丁承义那狗东西是该死, 但是他什么都没交代呢。”
时亭摇了下头,道:“丁承义是个打心眼里瞧不起寒门出身的人,他不可能对我们屈服,他什么都不会交代的。”
北辰闻言更疑惑了:“那公子为什么阻止严大人?丁承义死了不是更好吗,葛大人的账和重屏山的账他都脱不了干系!”
时亭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看天, 思索片刻,没头没脑地道了句:“你回来, 火候就差不多了。”
说罢,起身朝关押丁承义的帐篷走去。
守备森严的帐篷内, 丁承义虽然没被严桐弄死, 但每次都会重伤。
过去百般簇拥的丁大公子,威风凛凛的丁尚书,此刻正遍体鳞伤地躺在草堆上, 听到脚步声临近, 吓得挣扎起身,但因伤势太重,他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将自己卷缩起来,双手紧紧抱头, 一副贪生怕死的狼狈模样。
但就算这样,在看到来者是时亭的那一刻,不屑地笑了起来:“时亭你个没爹没娘的东西,等我出去,要你好死!”
北辰听得火冒三丈要动手,被时亭拦下。
时亭提步上前,居高临下俯视丁承义,问:“是吗,那丁二公子想怎么弄死我?”
丁承义费劲地抬头直视时亭,咬牙切齿:“当然是交给谢柯了,他比我更恨你,手里对付你的办法也更多!”
北辰忍不住道:“丁承义你有病吧!今天你能在这,完全是谢柯出卖你,利用你打掩护,方便他自己逃跑,我要是你,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弄死!”
丁承义挣扎地回头,吐了口血,笑道:“我为什么要恨他?杀他?我和他本来就只是交易关系,大难临头各自飞很正常,而且我很欣赏他,他想要什么就会不择手段地争取,比起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我更喜欢他不服输的劲头!”
北辰听罢一肚子脏话想骂,时亭抢先开口,言简意赅地道了句:“脑子有病。”
时亭是鲜少骂人的,北辰和亲卫们愣了下,随即赞同地点头。
“放他走。”
时亭又突然开口,众人皆是疑惑地看向他。
丁承义狐疑地看着时亭,不敢置信道:“又想玩什么花样?你敢放我走,就不怕我再联合谢柯灭了大楚吗?”
时亭轻笑一声:“你爹都做不到的事,谁会指望你?”
丁承义脸色当即变得异常难看,怒道:“他也配做我爹?要不是他优柔寡断,不和北狄彻底合作,丁家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
北辰嗤笑一声:“你还真是可笑,如果说你爹是畜生,那你简直畜生不如。”
时亭没有再同丁承义废话,直接拔刀斩断他的脚镣,亲卫见时亭是真打算放了丁承义,当即上前将人往外拖。
“时亭!你会后悔放我走的!”丁承义挣扎着回头,咧嘴笑道,“到时候,我再找个跟温暮华一样的人玩死你最好不过了,你不是自诩清高吗?看你到时候……”
话未完,北辰的脚已经忍无可忍地踹了上来,亲卫们明显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丁承义本就受了重伤,挨了北将军这结实的一脚后,当即昏死过去。
时亭:“安静点也好。”
等丁承义被带走,北辰凑过来:“公子,我怎么觉得今天这一切都是你演的一出戏?”
“不然呢?你以为你们公子不想杀了那狗东西?”
严桐从外面走进来,对时亭抱拳行礼,“时将军,我已经按你吩咐,故意让丁承义的密探跟着逃走了。”
时亭点头,道:“青鸾卫可以动手了。”
北辰恍然明白了什么,笑道:“看来在我不在的时候,公子已经想好怎么做局了。”
丁承义是在两天后醒来的,身边守着的人正是自己派到时亭身边的密探。
密探当即将自己如何潜伏和逃跑,以及在深林里救下丁承义的过程相告。
丁承义劫后余生,呼出口气道:“还好你没有被发现,我就知道时亭那厮没安好心,他把我丢野兽出没的山林,不就是想我被畜生吃掉?”
密探:“大公子,接下来我们怎么办?你被抓后,梁季趁机打压我们在西大营的势力,眼下怕是西大营已经姓梁了,我们回去怕是也于事无补了。”
“急什么?”丁承义不以为意,“他梁季再厉害,西大营也有丁党旧部的一席之地,只要我还活着,丁党旧部就是我永远的筹码,就算雪罂的生意没了,他们照样会迎我回去!”
密探感慨:“丁党旧部对大公子还是忠诚的。”
“什么狗屁忠诚?不过是因为我手里有他们叛国通敌的铁证,对他们永远有威胁罢了。”
丁承义哼笑一声,又想起别的,道,“你刚才说,时亭的亲卫们在偷偷准备撤退回京的事宜?”
密探:“正是,但奇怪的是,对外他们一直扬言要剿灭山匪,扫除西大营,还要一月之内平定陇西乱局。”
“是吗?”丁承义又琢磨了一番,突然笑起来,“我看是出空城计吧,时亭体内的半生休怕是已经深入骨髓,他很快就会命丧黄泉,所以急着赶回帝都给苏元鸣那狗皇帝再撑一撑朝局。不过,我不会让他得偿所愿的,他不仅回不去帝都,我还要他亲眼看着大楚亡国!”
十月初,当西戎的龙胆结出大片黑色果实的时候,二王子乌衡已经销声匿迹了整整二十天。
整个王廷没有人觉得乌衡还活着,只有乌宸不肯放弃,一次又一次地派出人马去搜寻,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坐在西戎王座上的乌木珠,他们血脉相连的生父,此刻毫无担忧之心,而是欣喜地等待属下送上二儿子的尸首,同时正想方设法地去谋取大儿子的性命。
终于,在三天后的百官议事时,乌宸因为操劳过度晕厥,乌木珠迅速摆脱乌宸设下的禁锢和监视,大摇大摆地重新回到众人视线里,然后将乌宸软禁在了行宫,美其名约静养。
乌宸的心腹费尽心思去营救,但除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员被处死,徒劳无获。
就在乌木珠打算用慢性毒药弄死乌宸,心腹焦急万分之际,一柄长枪破开了行宫大门,将乌木珠请来的所谓“神医”当场击杀。
行宫内众人惊慌望去,正好看到那抹逆光归来的身影。
他们看不清他的脸,却无一不认识他。
“乌衡?”众人簇拥中,乌木珠抬起依旧犀利的双眼,目光带着诧异的审视。
乌衡挑眉一笑,大步踏进行宫:“怎么,以为我会躺在棺材里回来?”
在他身后,带着浓烈肃杀气的人马鱼贯而入,迅速围住宫殿内外,而行宫所有出入口早已被控制。
今日跟着乌宸来的多是王室宗亲,平日大多时候腻在富贵温柔乡,哪里见过这般血腥阵仗?当即有人吓得直哆嗦,跟鹌鹑似的:
“不是说……二殿下早就废了吗?”
乌木珠不屑地瞥了眼这群不经事的,对乌衡毫不客气:“就算你死了,也不配让人用棺材送回来,草席都算便宜你了。”
“这话你倒是说得真心。”
乌衡冷笑一声,上前抓了一名宗亲问乌宸在哪,然后带着随行军医去查看,乌木珠也被随之押过去。
军医给昏迷的乌宸仔细检查,眉头越皱越深,乌衡看在眼里,拳头攥紧:“乌木珠,要是王兄出事,我会亲自一刀一刀剐了你。”
乌木珠笑道:“对自己亲生父亲动手吗?你不怕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你?”
乌衡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王兄,头也没回,语气冷淡:“父慈子才孝。”
乌木珠好笑,环视了一圈外面的人马,忍不住道:“这些人马不是乌宸给你的那支吧?”
乌衡不理。
乌宸自言自语分析:“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把达瓦氏除掉后,将他们的人马吸纳了吧?众人只知达瓦氏是叛军里力量最弱的,却不知他们弱的压根不是军队和兵器,而是缺少优秀的将领。”
“不,并不是达瓦氏的人马。”乌衡这才回头看乌木珠一眼,是那种毫不掩饰的蔑视,“是花仄氏的部队,没错,就是你引以为傲,觉得能帮你夺回王权的那个花仄氏,而那支部队也正是他们最为精锐的部队,也就是你准备暗中剿灭我的力量。”
“但现在,他们归我了。”
一声轻笑,乌衡不再理会乌木珠,转而去问军医乌宸的情况。
乌木珠的脸色已然不似之前那般轻松,他往外看了好几眼乌衡带回的人马,嘴里说了好几遍不可能。
但外面人马自带的那股震慑性力量,以及乌衡身上陌生而强大的压迫感,都在逼他承认,他这个小儿子根本不似之前那般不堪大用,一无是处。
不,应该说他从来就不是什么纨绔,废人,他一直都在演戏。
隐忍至今,瞒天过海,骗过了所有人,包括自己。
乌木珠想到什么,倏地长笑起来:“好啊,你和那个大楚的贱人还真像,都这么能演,将人耍得……”
话未完,乌衡的拳头已经落在乌木珠胸口,当场噤声倒地,吐出一口鲜血。
殿内其他宗亲被吓得连连下跪,生怕跪慢了,这活阎王的夺命拳头就招呼在自己身上。
“谁都能提母后,唯独你不能。”乌衡恶狠狠地看着乌木珠,取过一旁帕子,将手上指虎仔细擦净,“你现在应该期待王兄能顺利醒来,他一天不醒,我就切你一根手指。”
乌木珠还想要说什么,属下已经读懂乌衡这位新主子的意思,当即将乌木珠的嘴塞住,牢牢捆了押到殿后看管,顺便将那些宗亲闲杂人等也一并请到侧殿。
军医将乌宸的病情说完,乌衡脸上的最后一点笑意散尽,悲怆而阴鸷,属下们噤若寒蝉。
乌衡喉头哽咽,抬手让所有人退下。
直到所有人都如潮退去,乌衡才撕下伪装的面具,颓然跪到塌边,额头紧紧贴在乌宸掌心,手上紧紧攥着心口的那枚琥珀扳指,声音嘶哑低沉:“王兄,我好不容易才坚持到现在,你和他我谁都不能失去。”
生老病死,他唯一能接受身边人死去的方式只有老去,偏偏母后年纪轻轻被亲夫谋害,王兄在生父手里落下一身病,时亭在兵变中遭遇背叛身中奇毒,似乎他身边人注定不长命。
但是凭什么?
母后为了大楚的安定不惜远嫁,离开家乡和家人一辈子,又在西戎传授农耕和纺织技术,给西戎百姓带来了更美好便捷的生活,无论是大楚还是西戎,都掏心掏肺,问心无愧。
王兄深受大楚儒家思想的熏陶,待人恭敬有礼,治国仁德为先,可谓君子典范,自己每每和其作比较,都忍不住自惭形秽,因为自己的手段并不那么光彩。
至于时亭……
他该怎么去形容他的苦难?初心那样纯粹的一个人,竟也要经历诸多迫害,万般无奈。
仔细算来,他从十九岁身中半生休到现在,已经独自承受了整整八年的折磨,生不如死。
“公子,这药你不能再喝了!”
三更天,北辰拒绝时亭再而三的喝药请求,苦口婆心道,“左右这几天都是在等西大营那边的消息,没什么别的事,你好好休息养病,药能不喝别喝了!”
时亭扶着昏沉的脑袋,满头冷汗,坚持朝北辰伸手:“时局瞬息万变,我怎么能不随时保持警惕?药给我,我怕等会儿又要神志不清了。”
“那就去睡!”北辰气不打一处来,“我去给你点安神香。”
说着,北辰便起身要去拿香,但被时亭一把拽住手臂。
“去,把药拿来。”时亭用力捶自己脑袋,以保持清醒。
北辰赶紧抓住时亭的手阻止他:“公子,这药烈性太大了!你用这么频繁对身体损害太大,你……”
“给我!”时亭开始不耐烦了,语气几乎是吼出来的,“把药给我,这是军令!”
北辰被唬得愣了下,还想要说什么,但知道时亭下了死命令,只能一边嚎哭一边把药给时亭拿了。
时亭吃了药靠在榻上休息会儿,听北辰嚎得吵耳朵,主动换了个话头:“西域那边有别的动作吗?还有西戎……乌衡回去后都干了些什么?”
北辰没立即回答,赌气似的嚎得更大声了,时亭只能两手捂住耳朵,无奈地看着他发泄。
足足两刻钟后,北辰才消停下来,声音略微沙哑道:“西域在观望呢,还没决定好加入哪一势力。至于西戎,乌衡仅凭一己之力,用短短一月的时间就将内乱平得差不多了,以前想方设法藏起来的锋芒,眼下算是悉数毕露了。”
“他能平定西戎的内并不意外,只是……”
时亭被药效刺激得开始发冷,紧紧裹住狐裘,“但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如果他在大楚解决内乱前平定好西戎内乱,降服西南诸国,再联和西域诸国,大楚将回天乏术。”
北辰叹息:“可不是嘛,像是被催促着往前冲一样,生怕赶不上什么!公子,如果真有这一天,我们该怎么办?”
“不管发生什么,都只有面对这一条路。”时亭不作多想,语气坚决,“而且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的,乌衡想要降服西南诸国可没那么容易,首先,他们诸多不同的信仰就是个大问题,彼此本身就存在诸多矛盾,我们可以派说客做文章,游说其间,纵横捭阖,激化矛盾,阻碍乌衡的下一步。”
北辰点头,看着时亭难受的模样,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半生休解药一事,还有乌衡作为阿柳时在北境生活过的琐碎记忆。
“公子,”北辰小心翼翼开口,“探子来报,乌木珠那老东西本来是打算将大儿子用毒药医死,并让小儿子战死在暗箭下的,都说虎毒不食子,乌木珠杀妻又杀子,还真是不怕天谴啊。”
或许是今晚的月色太皎洁,又或许是半生休的毒性太强,叫人心脆弱,时亭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双琥珀色眼睛,还有它们主人身上那股浓烈的烟火气。
那是自己幼时失孤,漂泊数载所无法体会到的。
“家人这两个字,有时候只是一种将几个人拴在一起的绳索。”
时亭抬头看向天际的残月,难得悲春伤秋,“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没法从中获得片刻幸福;有些人,拥有过短暂却深刻的一段幸福。前者观望着别人的月亮,从未被照耀过,也不知道被照耀后是什么感觉,后者怀念着自己的月亮,再也无法被照耀。”
北辰趴到窗台上,跟着看了会儿,疑惑道:“那究竟哪一种更痛苦呢?是从未拥有,还是拥有过?”
时亭皱了下眉头,认真思考起来。
他想,无疑这两都不好受,但人世间又注定没有永恒的幸福,所以能短暂拥有也是好的。
就跟昙花一样,那怕刹那芳华,也算见证过它的美好。
可是有时候,他也会生出一点不该有的贪念来。
比如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阿衡!快醒醒,阿衡!”
恍惚中,乌衡听到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但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
他只记得自己在执著地寻找,但至于找什么,连他自己都忘记了。
“阿衡,我是王兄,你能听到吗?”
王兄?
王兄!
乌衡挣扎着去冲破黑暗,只觉心口有什么东西在作祟,搅得他万分难受。
“乌衡,听着,你必须醒过来,你不是还想入主中原,还要去大楚吗?”
大楚……
北境……
乌衡的脑海里出现一抹青色身影,手持雪亮快刀,迎着风雪朝自己伸手。
“如果你现在走火入魔了,就真成疯子了,到时候时将军见了你,就会认不出来你,而你也认不出他了。”
时亭!
不行,他不能认不出自己,更不能不要自己,绝对不能便宜了苏元鸣那个混账!
一口黑血喷出,乌衡睁眼,军医大喊:“大殿下,二殿下终于把淤血吐出来了,安全了!”
“……王兄。”乌衡看到已经醒来的乌宸,咧嘴笑了,转而又慌乱地朝心口摸去,直到摸到那枚琥珀扳指,才安心下来。
乌宸看弟弟这幅模样,摇摇头笑道:“瞧瞧,喊别的一点用都没有,就提时将军好使。”
乌衡摩挲着琥珀扳指,又急问:“现在什么时候了?大楚那边如何了?”——
作者有话说:乌衡:[狗头叼玫瑰]老婆牌闹钟,天下最好使。
第89章 陇西哗变(十七)
在西戎王廷时局动荡的时候, 大楚西面的广袤土地上,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梁季依靠战力强劲的西大营,以及之前雪罂商路所得的财宝和马匹, 明面上打出“保万民, 平匪乱”的旗号,借机将兵力朝时亭所在的重屏山调动, 暗地里私通山匪欺压掠夺百姓, 勾结官府搜刮民脂民膏,可谓狼狈为奸,无恶不作。
严桐和都护府的将领们认真核算了下,发现梁季手里可以调动的人马大约有十五万,势力范围已经覆盖整个陇西道,只要全面开战, 他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占据其他道,穿过狭长的关内道, 迅速逼近大楚帝都。
“但梁季并没有选择全面开战。”北辰后知后觉道,“可见此人确有谋略, 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颠覆正统, 自创新朝的名号,所以打算先暗里削弱大楚的有生力量,等时机成熟了, 再一击毙命。”
时亭看着正在演绎目前双方兵力布置的沙盘, 道:“丁道华还是有些用人之明的,无论是对蒋纯的提携与任用,还是选择梁季作为自己在西大营的代表,都能体现这点。”
“可惜,梁季只跟自己信服的主子, 丁承义根本压不住他。”严桐说着想起什么,嗤笑一声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以帝都那位的作派,梁季手里已经有足够多的证据让其身败名裂,从而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攻入帝都。梁季真正害怕的,我看是时将军你。”
此言一出,军账内众将领纷纷望向时亭。
诚然,他们已经多少知晓时亭中了半生休,身体大不如从前的事实,也知道目前局势不明朗,但只要时亭站在他们眼前,他们就莫名有种心安的力量。
毫不夸张地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时亭对于他们来说比十万精兵还要重要,堪称定海神针。
正是因为过于看重时亭,一名将领赶紧低声提醒严桐:“时将军和陛下年少时便是好友,还请严佥事慎言。”
严桐瞥了眼那名将领,道:“我就说你们这些大老粗就会打仗吧?帝都的朝局你们是一点都不打听啊,罢了罢了,反正你们知道必须听命时将军也就够了。”
“好了,先着手眼前吧。”时亭出声提醒,抬手指在沙盘上代表重屏山北麓的地方,道,“这里的伏击布置好了吗?”
一名大肚子的都护府将领站出来,笑道:“回时将军,万事俱备,只待瓮中捉鳖。”
时亭点头,抬眼看向北辰。
北辰无需多问,十分默契道:“我早已给魏帅去了消息,让他在北境想方设法给北狄找麻烦,定能不日将谢柯逼回北面!”
严桐担忧:“我虽没有见过谢柯本人,但深知他狡诈多疑,他离开前必定会千般嘱咐梁季等他回来,梁季又绝非凡人,真的会上套吗?”
时亭淡淡笑了下,道:“你都觉得他绝非凡人了,他自己就更会这么认为了。”
“绝对不能提前动手。”
西大营中军账,谢柯看着一脸不甚在意的梁季,再一次强调,“时亭诡异多端,北境的事端绝对是他让魏玉成故意挑起的,目的就是为了引我回去,然后单独对付你。”
梁季笑笑,道:“大巫所提建议,我已知晓,定会斟酌,大巫还是早些赶回北狄,先把自家事处理好吧。”
“狂妄。”谢柯忍不住冷哼一声,“我对梁帅只有一点忠告,如果你还想谋取天下,就永远不能轻敌,尤其是对时亭,他远比你想象得可怕。”
梁季反问:“大巫怎么会觉得我会轻视时亭呢?放心吧,我定会将陇西道守得跟铁桶一般,无论时亭带多少人进来,我都让他们无功而返。”
“你最好是。”谢柯穿好披风,带着暗卫匆匆离开。
梁季的副帅走上前,请示:“大帅,是否下达退守命令?”
“再等等。”梁季半眯了眸子,“丁承义还没消息呢,也不知道死了没。”
说曹操到,曹操就到,当天下午,丁承义风尘仆仆归来,并带回时亭中毒已深,命不久矣的确凿言论。
是夜,梁季独自挑灯,看了大楚舆图许久,最后唤来副帅,不仅没有打算下达退守的军令,甚至开始商榷进攻事宜。
副帅疑惑:“时亭身中半生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使拖着一副病躯,照样搅得风云激荡,我们真的要正面对峙吗?”
“不,这次不一样。”梁季笑道,“丁家手上沾了北境的血,沾了葛韵的血,时亭和他们不共戴天,抓到了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但他这次竟然没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副帅思忖片刻,正要说什么,梁季率先兴奋道:“这意味着他需要让丁承义回来制衡我,需要让他自己喘口气,但到底是什么情况下才能让堂堂战神连仇恨都不顾,需要靠这点手段拖延时间呢?当然只能是他自身难保,没有任何余力兼顾其他事了!”
副帅劝阻:“但是大巫说……”
“你是西大营的人,听他的做什么?”梁季不悦道,“他想一切等他回来再定夺,无非是想在乱局中多分一杯羹罢了,我们要真乖乖听话,往后怕是要被他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废话少说,即刻备战!”
只半天,西大营积极备战的消息便传到了时亭营帐之中。
严桐感慨:“还是时将军通晓人心,能将梁季刚愎自用的一面引导出来。”
时亭轻轻摇头,道:“人心难料,我的计策也只能梁季一时上头,如果他后面脑子清醒过来,我们就没机会了。”
严桐点头:“我们手上的兵力加起来不足一万,数量上确实相差悬殊,只能智取。”
“先试试看吧。”时亭将写好的一叠密函交给严桐,“务必将这些密函交到各路守军将领手中,以便之后配合行动,还有,迎战梁季的时候不能败得太刻意,甚至要先猛地重击,打他个措手不及,之后再循循善诱,请君入瓮。”
严桐领命,动身出发,北辰端着药从外面进来。
时亭闻到那股浓重的药味,眉头不自主地皱起,但毫不犹豫地抬手去拿。
北辰不肯松手,拿药碗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但最后架不住时亭猛地一躲,瞬间手空。
“西戎那边来消息了。”
北辰道,“乌衡回去后,如公子所料不再隐藏实力,先是用少得可怜的人马大败叛乱的花仄氏,也就是乌木珠的背后的实际支持者,然后直接逼宫王廷,让乌木珠禅位。”
时亭靠到软枕上,默默等待药效发作,脑海中浮现出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道:“他想做的何止是西戎的王。”
北辰却摇头:“不,乌木珠禅位给了大王子乌宸。”
时亭有些意外,但很快又觉得情理之中:“患难与共的兄弟,自然是与旁人不同的。”
北辰看着越发瘦削的时亭,单薄得像是一张薄薄的纸,忍不住道:“对他来说,与旁人不同何止是王兄,如果公子愿意,他或许会是唯一能让你善终的人。”
“不要说这种话。”时亭的声音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他是阿柳不假,为我做过很多不假,但只要他还是西戎的二王子,只要他还有入主中原的野心,我和他就只能是敌人,将希望寄托在敌人的仁慈上,这是一件很危险很愚蠢的事情。而且,我能死在守护大楚的路途上,这是我乐见其成的事,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不得善终,相反,这让我死得其所。”
北辰欲言又止,最后哽咽着什么都没说,只能沉默地将药碗收了,给时亭倒了杯热茶。
“下次茶叶放多点。”药效上来,时亭打了个哈欠,对北辰道,“你这茶泡得没味儿,太淡了。”
北辰拿茶壶的手一顿,眼底闪过一抹悲凉
——为了让时亭的舌头尝到味儿,他已经放了足足半壶茶叶。
十月初九,西戎王廷在连下半月阴雨后终于转晴,乌木珠万般不肯写就的禅位诏书也正式颁布。
五日后,禅位和登基一同在王宫举行,群臣拜贺,各怀心思。
但他们都知道,西戎的天已经彻底变了,乌木珠的时代彻底成为过去。
乌衡一身赤色官服,巍然立在乌宸身侧,看着乌木珠将西戎王金印交出时的万般不甘,刻意在交接仪式完成,趁乌木珠不备伸脚,将其扳倒,连身旁的内侍都没来得及反应。
就这样,曾经好歹是一方枭雄的乌木珠摔在了通向王位的台阶上,滑稽而狼狈,任谁都没想到。
在众人看热闹般的审视中,乌木珠目眦尽裂地看了眼乌衡,好似下一刻要将其吃肉饮血。
乌衡若无其事地回头,将乌宸稳稳抚上王位。
紧接着,群臣高呼拜贺信的西戎王,乌衡睥了眼满殿官员,仰起头,将目光越过他们望向东面天际,眼底满是遮不住的想念。
翌日,乌宸便将西戎全部兵权交给乌衡,而乌衡早已在平定国内叛乱后,肃清了王廷里乌木珠的人,做好了随时出兵他国的准备。
所以,仅仅五日,乌衡便带着二十万开启了横扫西南的征战。目的只有一个,收复西戎失去的疆土,告诉天下谁才是西南的老大。
与此同时,时亭已经和西大营碰上面,交手了几回。
在这几回里,大多数时候时亭都是意识模糊的,浑身的药味儿隔着好几个营帐都能闻到。
但有他运筹帷幄的部署在前,严桐和北辰说一不二的执行在后,一切都在按照计划推进,偶有其他情况,比如粮道因暴雨天无法使用,士兵中突发疫病等,北辰作战经验足,都能处理得很好。
半月后,西大营败多胜少,将领们齐齐喊退,唯有梁季坚持进攻
——他发现,时亭虽然计谋远在他之上,但到底身体有恙,精力有限,很难全身心投入战场,所以作战多是他们进攻,然后时亭防守,且每次防守的力量都在减弱。
可见,时亭并非坚不可摧,他在变弱!
所以他必须坚持住,只有坚持住,他才能等到时亭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进而名扬天下,问鼎中原!
七日后,在北辰带领都护府守军反击西大营,并有望将西大营大挫的时候,北辰却突然撤兵了。
此事颇具蹊跷,西大营的将领们纷纷劝说梁季静观其变,但梁季坚持认为,时亭绝对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他的队伍很快就要溃散,此刻必须穷追猛打。
两方僵持下,最后站出来解围的竟是丁承义,而且支持的还是梁季。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两突然冰释前嫌,情比金坚,而是因为丁承义想做一次交易,用自已的支持换取先锋官的位置。
他和梁季一样,坚信时亭中毒已深,命不久矣,此时出手是最好的时机,他太需要这场战役来证明自己,扩大势力了。
梁季没有过多犹豫,很快答应了丁承义的这次交易。
同时,他开始暗地里筹备部署私兵,打算等丁承义这个先锋给时亭军队重创后,立即坐收渔利,抢占功劳,如果时机允许,能顺手解决丁承义再好不过。
丁承义自然早有防备,在梁季身侧安插了好几个细作,一旦梁季动手,他不仅要躲过一劫,更要反击,最好抓到证据讲梁季这个伪君子拉下水。
三天后,丁承义作为先锋,带着自己派系的将领对时亭驻地打起猛攻。
首战告捷。
次战告捷。
之后的战役更是长驱直入。
丁承义坚信,他马上就要打败时亭,一雪前耻。
只可惜,父亲已经死了,不然就会发现,他那所谓的大哥心里只有时亭,根本不足以成事,只有自己才能成就霸业!
但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打算夜袭时亭的中军帐,迎来最后胜利时,他身后的心腹将领突然拔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至死,他的眼睛都没有闭上,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心腹将领。
之后,梁季的人马赶到,双方一场混战。天亮时,丁承义的人马全部被杀,梁季彻底掌握西大营。
北辰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中军帐,时亭刚喝完早上的药,正翻看朝中密函,严桐在旁边负责整理机密文要。
“丁承义那狗东西终于死了。”北辰心花怒放的同时感慨,“说起来,他那心腹将领好歹跟随丁道华征战十年,到头来为了自己利益,对旧主子没有一丝手软和犹豫,说杀就杀,甚至当场割了脑袋送给梁季表忠和邀功。”
严桐笑道:“他确实在表忠,但可不是跟梁季。”
北辰愣了下,然后迅速从这句话里品出真相:“所以,那个将领既不是丁家的人,也不是梁季的人,而是我们的人?”
时亭道:“准确的说,是先帝的人,当时由老师亲自负责安插在西大营,就是为了防止如今的局面。只可惜,他明面是丁家势力,所以梁季此前一直不肯重用他,他无法接触西大营的核心。”
“但如今就不同了。”严桐顺着话头道,“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梁季不管是否真心接纳他,也必须善待他,重用他,才能得到丁家剩余的力量。
听了这番话,北辰已经了然前因后果,同时也品出了时亭的另一番用意
——当年温暮华在北境兵变中勾结北狄,背刺镇北军,才导致了最后的惨剧。如今,丁承义也体会到了背刺的滋味,可谓以牙还牙。
他深知,公子很少再提当年旧事,但没有一刻是忘记的。
中军帐外,狂风骤起,吹得沙尘滚滚,亦如当年的北境。
缥缈间,马蹄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急速逼近。
是梁季带着西大营到了。
时亭抬手示意,严桐和北辰会意,领命出了军账,分开行动。
一刻钟后,双方交手。
严桐按照计划行事,故意节节败退,西大营的人紧追不舍,死咬不放,先是把严桐阻隔住,然后直接杀到中军帐外。
牛革的账门被风吹起,靠坐在太师椅上的时亭抬眼,和外面策马持刀的梁季四目相对,一个病态憔悴,却目光冷冽犀利,一个刚劲乔健,满眼膨胀着野心。
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却都心里久违对方许久。
“围死!”梁季发出迫不及待的狂笑,“我要亲自抓住时亭!”
话音方落,梁季已经直奔时亭,拦路的士兵根本抵挡不住。
侥是知道这是一出请君入瓮的戏,旁边将领在刀剑咫尺的险境中还是不由心生惧意,捏了把冷汗。
时亭神色淡然,低头摩挲了下惊鹤刀。
“时将军,属下来迟!”
严桐奋力从侧面杀进来,扶起时亭往外突围,时亭烂泥一样依靠他,完全一副病入膏肓,不能自理的模样。
梁季见时亭要被救走,大声呵斥属下加强围攻,红着眼亲自开路杀过来。
时亭冷眼瞥了眼疯狂至极的梁季,抿唇笑了下。
半个时辰后,穷追不舍的梁季已经,带着西大营的五千精锐进入重屏山北麓,那里有处两面峭壁的山谷。
这正是时亭请君入瓮的“瓮”。
换作平日,熟读兵法的梁季或许会犹豫进入这样一处险地,但正如时亭所料,梁季实在太刚愎自用了,他内心已经认定时亭再无反击之力,一心生擒时亭,扬名天下。
峭壁上,北辰目睹梁季的人马全部进入山谷,射出鸣镝报信。
下一刻,无数枯枝缠就的火球从峭壁上突然滚下,且因风势越燃越烈,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涂毒的箭矢,以及檑木滚石。
梁季几乎是瞬间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但他看着咫尺的时亭,根本不舍得放弃,一边让属下突围,一边带着亲卫选择前进。
西大营到底是镇守西面的悍军,严桐浑身是伤,拼尽全力都没阻止住梁季等人的进攻,直接将时亭暴露。
峭壁上的北辰看得心惊,但也只能先稳住自己,指挥山谷两端埋伏的兵马死死堵住西大营,坚决不放走他们。
梁季很快杀到时亭身边,欣喜若狂:“抓住你了。”
而在他就要抓住时亭的瞬间,方才还虚弱不堪的时亭突然挺身而起,主动朝他逼近。
根本来不及撤退和反应,梁季只见一道雪亮刀光闪过,惊鹤刀便已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两人的目光再次相碰,梁季从那双冷冽的眸子里看到了滔天的杀意。
“叛国者,杀无赦。”
时亭话音未落,惊鹤刀已经砍下梁季头颅,血淋淋地滚出去,直接让梁季的亲兵当场愣住。
很快,失去主帅的西大营精锐丧失战斗力,死伤五分之一,剩下的缴兵投降。
北辰终于赶到时亭身边,边命人将重伤的严桐送去救治,边犹豫着询问:“公子,是留还是杀?”
时亭很清楚,西大营早已烂透到骨子里,这些将士个个都踩着百姓的骨血谋取财富,投降不过是权宜之计,只要防他们走,他们势必继续荼毒百姓,阻碍山河一统。
杀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而北辰之所以犹豫,无非是怕他杀戮太重,不得善终。
残阳如血中,时亭的衣袍随风猎猎,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抬手挥下。
北辰后知后觉,如果公子从一开始就打算放过西大营,根本就不会用火海把这里变成只进不出的炼狱。
刹那,无数箭矢射向山谷中的四千西大营精锐,惨叫声响彻云霄。
不知过了多久,冲天大火消歇,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空中弥漫的浓厚血腥气。
北辰看着时亭的背影,突然发现他在颤抖。
“公子……”
时亭没有任何回答,而是一步步地,颤颤巍巍地朝山谷里走下去。
一刻钟后,他面对尸山血海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
他想,如果不是梁季等人的带头和胁迫,这五千人或许会成为大楚西面抵御外敌的英雄,而非后世唾骂的卖国贼。
但凡事没有如果,他们无论是怎么踏上这条路的,都得接受世人的审判。
北辰紧随其后,看到了时亭脸上滑过的泪水,动容之余,严实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主帅之丧绝不可公之于众。
所谓战神的万丈荣光,背后亦是万千苦楚。
但侥是北辰故意帮忙遮掩,时亭的失态还是被其他将士知晓了一二。
他们开始重新担心,时亭还能不能带领他们平定陇西,抵抗外敌。
不过很快,他们的顾虑便消失了,因为时亭在这日后,一如既往地冷静果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率领他们仅在十日内边将西大营残部也收拾干净,压根儿不给其喘息时间。
与此同时,乌衡开始带领西戎军和周围的邻国交手。
虽然乌衡以雷霆之势平定了国内判乱,还了王廷清净,但邻国到底对乌衡还存有偏见,或是压根不把他当回事,或是各种质疑,有说平定之功是乌宸故意让给这位弟弟的,有说是有高人指点的。
总之,邻国里没几个人重视乌衡。
很快,乌衡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先打了靠西的邻国试手,无一败绩。
西南诸国终于开始认真对待乌衡,将其视为大患,他的名字开始频繁出现在各国对外的秘密军函里。
十一月初,时亭依旧没向朝廷要新的人马,就带着都护府那点驻军到处晃荡,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今天平一窝山匪,明天杀一波逆臣,弄得整个陇西道人心惶惶,有之前投靠北狄的官员坚持不住,连夜写下罪己书自尽,以求朝廷放过家人。
在收到乌衡又揍服某个西南诸国消息时,时亭刚刚杀完一波山匪,淡定地靠在虎皮椅上,格格不入。
北辰感慨:“二王子藏挺深啊,我原以为,他只是在帝都搅弄风云厉害,没想到战场上也这么神通广大。”
“到底是慕容辞的徒弟,不可能不懂兵法,只是……”
时亭仔细翻看西戎传来的密函,眉头越皱越深,“他如今对兵法的理解怕是已经在慕容辞之上,比如他在解决西南诸国的信仰矛盾上,不堵反疏,在各个信仰里寻找支持自己的人扶持,从而将散乱而对峙的力量汇合到一起,为己所用。如果我猜的不错,他很快就能让西南诸国冰释前嫌,组建盟军进犯大楚。”
但无可避免地,时亭心里又生出几分欣慰来。
当年那个失去母亲不久,便被迫背井离乡,差点死在北境的少年,历经万难终于拥有了直面一切艰难险阻的力量,能够保护自己身边的人,能够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一切。
北辰担忧:“我们还有时间吗?”
“一个月。”时亭收回思绪,冷静道,“我们最快还要一个月才能平定陇西,谢柯已经解决完北面的突发情况,不日就会再次和我们明暗交战。”
严桐想起什么,嗤笑一声道:“说起来,陛下不是派了顾青阳来协助我们吗?但时至今日他都没有出手过,跟死人似的。”
北辰顿时气愤不已:“什么协助?分明是来监视公子的!我是真的不懂,好歹陛下是和公子一起长大的人,怎么当了皇帝后对公子一点信任都没有了,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他真的不清楚吗?”
“好了,不宜非议陛下。”时亭出声打断两人,抬手扶额,头痛欲裂。
他知道,这是他背着北辰过量服用汤药的结果。
北辰担忧地上前把脉,但被时亭摆手拒绝。
“你们都退下。”
北辰欲言又止,却只能和严桐撤下。
片刻后,焦急等待的北辰得到一封从北境寄来的密函,封漆乃是镇远军主帅专用。
按理说,这种级别的密函会直接送到时亭手里,但这次怎么先送到自己手里?
魏玉成到底想单独告诉自己什么?
北辰稍微思索一番,心里有了个模糊的答案,忐忑而迫不及待地拆开密函。
十一月中旬,乌衡已经将西南诸国里作战最强的几个邻国打服。
国君们就差当场和他拜把子了,可惜年龄实在相差太大,还有不少人想将自己女儿献给他做王子妃,就算做不成王子妃,做个侧妃也是好的。
他们比任何时候都坚信,西南诸国的未来都在他一人之手,而他当之无愧。
又是一次凯旋,乌宸在王廷里携百官等待乌衡,众人皆是翘首以盼。
远远的,乌宸听到百姓震天的欢呼声,一名近侍笑眯眯报喜:“王上,是二殿下回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乌宸喜不自胜,杵着拐杖朝台阶下走去。
乌衡直接策马进王宫,在殿外停了下马,三两步入内殿,扶住站在殿门口的乌宸。
“风大,王兄等在里面就好。”乌衡说着将那柄破旧的匕首交给乌宸,兴奋道,“还记得吗?当年协助乌木珠将母妃逼上死路的那些人里,有的跑到邻国躲避,我已经都找出来杀干净了。”
乌宸郑重地接过匕首,那正是安乐公主当年自尽用的那把。
仇恨终于释然的同时,乌宸有些担忧地看向因杀戮而兴奋的乌衡,道:“如今西戎已经平定,周围邻国也不敢再犯我境,母妃当年所求不过如此,你的重担可以卸一卸了,留在王廷里,好好陪着王兄吧。”
“不,我想做的才刚刚开始。”乌衡脸上的亢奋消失,目光异常坚定,“王兄,我想做的,我想得到的,必须得偿所愿。”
说罢,乌衡转身面向百官,直接背起乌宸,带他登上城墙,一起迎接满城百姓的赞呼。
这是西戎惯例,凡有将帅大胜归来,举城大庆。
纵然还没成为西戎王,但所有瞻望他的百姓都知道,那个位置迟早是他的,而且也必然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他才是新一代真正的王。
乌宸看了弟弟许久,知道他真正在意的,根本不是眼前这些受万人景仰的荣光。
最后,他还是选择退后一步,将西戎王的位置让给他。
乌衡疑惑地看向乌宸,想拉他上前,但被乌宸拒绝。
“去吧。”乌宸温柔地笑道,“当哥哥的,总是希望弟弟能走一条舒服的、好走的路,但如果你坚持,我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
乌衡对乌宸的意思心照不宣,一把搂住王兄紧紧拥住。
心口处,那枚琥珀扳指随着红绳的晃动而晃动,在阳光下淌着琥珀流光。
乌衡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它的存在,恨意也随之不停滋长,在每个无法入眠的黑夜折磨他。
他深知,他离开时亭越久,就越恨他。
恨他永远将自己放在大楚的后面,恨他连自己的性命和余生都不在乎,恨他一眼都不肯为他停留,就连那夜的风月也是为了拖延他。
但此刻,他看着远处欢呼的人群,突然间生出浓浓恨意外的情绪来。
他明白,那是思念,震耳欲聋的思念。
第90章 陇西哗变(十八)
“乌衡的野心恐怕不只是西南诸国。”
大楚皇宫, 时玉山和方涛带着其他老臣在暖阁劝谏苏元鸣,“还望陛下全力支持时将军平定陇西,早日做好对抗西戎进犯的准备。”
苏元鸣高坐主位, 面对眼前焦急而诚恳的老臣, 他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淡淡道:“西戎乃是我大楚的盟国, 何来进犯一说?至于时将军平叛之事, 朕不仅给了军的牧州军的鱼符,还派了顾青阳协助,怎么不算大力支持?”
时玉山已经陈述了太多利害,听到这番颠倒黑白的话简直气不打一处出。
而更多的是,是一种国难当前,君王昏聩的悲凉感。
方涛眉头一皱, 没忍住,直言不讳:“陛下, 兵部来报,大楚西南诸国如今已经听命于乌衡, 乌衡下一步会做什么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怎么能说西戎还是盟友?何况国与国之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盟友, 相信陛下比臣更懂得这个道理!”
话音方落, 苏远鸣已经抄起一本奏折砸向方涛。
这无疑是对老臣的挑衅,方涛也没惯着,直接侧身躲开。
苏远鸣倏地哼笑一声,问:“方大人的意思是,朕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是实打实的昏君了?但方大人是否知道,时将军在陇西道调用的根本不是朕安排的牧州军,而是安西都护府的驻军,都护府的驻军向来驻守在西陲边境,他诱导他们深入内地想做什么?”
这话看似质问,实则定罪,时玉山赶紧眼神暗示方涛,让他暂时服个软。
方涛却没有听劝,叹气直言:“北狄虽然暂时败退,仍然虎视眈眈,所以时将军根本不敢调动可以作为北境增援的牧州军,改而调遣可以先斩后奏的安西都护府驻军解围,而且他只调了两千人马。但是,他用两千人就将整个……”
“够了!”苏元鸣打断方涛,“陇西之事,从长计议,时将军是否忠于大楚,更需从长计议!今日谁再胡言,煽动朝野,朕定不轻饶。”
话音方落,不少老臣心塞的同时开始思考日后如何明哲保身了。
对于他们来说,今日能够站出来规劝已经是尽职尽责,仁至义尽,至于大楚日后如何,天下日后如何,已他们已经不在乎了。
而就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一声讽笑响起。
众人齐齐看向方涛。
方涛先是面朝先帝陵墓的方向拱手一拜,然后眼直视苏元鸣,带着浓烈的失望与愤怒,道:“帝王之道,在守万民之安康,在察天下之时局,在招四海之英雄,而陛下所言所行,无一不背道而驰,故而大楚有倾覆之危,可谓竖子不足与谋!”
此话一出,苏远鸣刷地起身将案上奏折悉数扫落,双眼通红,杀意昭然,脸上那点装出来的仁义刹那消失殆尽。
老臣们齐齐下跪,唯有方涛站得笔直。
“依朕看,方大人是老糊涂了。”苏远鸣咬牙切齿,冲外面喊道,“来人,方大人以下犯上,妖言惑众,给朕关进天牢!”
老臣们面面相觑,没人敢站出来求情,时玉山犹豫后打算上前,但被旁的老臣阻止。
方涛大笑两声,道:“不用陛下亲自找人押臣去天牢!臣在刑部曾经待过十余年,臣认路,臣自己去!”
说罢,决然转身朝天牢方向而去。
随后便是苏远鸣对剩下老臣的发难,竟直接让这些年岁颇高的老人跪在寒风刺骨的秋雨里。
帝王一怒,流血百步,何况苏远鸣是位积怒已久的帝王,再加上他在时亭离京后疯狂铲除异己,终于有力量和时方等世家一搏,他当然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那怕这个机会要用大楚的千秋万代来换。
大总管钟则见势头不对,赶紧偷偷让人去请时志鸿。
时志鸿闻讯后火急火燎往宫里赶,苏浅坚持挺着肚子一起。
他们赶到的时候,有些老臣已经扛不住,直接晕厥过去。
时志鸿企图跟苏元鸣据理力争,但被苏元鸣拒之殿外,唯有苏浅强行闯了进去,和这个她曾经无比敬爱的兄长大吵一架。
那一天,没有人知晓这对兄妹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争执,只记得不过一刻钟功夫,苏元鸣满脸焦急地冲出来叫太医,时志鸿不顾一切地冲进殿里。
少时,所有老臣被放出宫,皇宫的灯火通宵达旦。
苏浅是在第二天晚上醒来的,时志鸿当场欢喜得哭出泪水,等在殿外的苏元鸣却没有进去,只是吩咐太医和宫人好生伺候,便离开了。
下午时分,一封隐去苏浅病情,只陈述朝中危局的密函从公主府被带出,送往陇西道。
时亭得到消息的时候,正跟谢柯控制的一支山匪鏖战,打得并不轻松。
严桐跟着看完密函,愤慨不已:“方大人好歹是两朝大臣,那位就因为几句话就把人关进天牢?是嫌大楚的烂摊子还不够多吗?依我看,他分明是想我们在这自生自灭,自己则在帝都把所有反对他的人都弄死。”
“不必多提,救方大人要紧。”时亭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现状,没有任何惊讶,而是从迅速从战事中分神,写了回信让人送回帝都,吩咐务必交给时志鸿,“我本无意让他卷入太深,但如今偌大帝都,我只信他。”
严桐结束完一场伏击,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人还没坐下,便赶紧禀告军情:“时将军,我们还没跟那群狗崽子打出胜负,谢柯就带着他们撤退了。”
时亭意外抬头:“撤退?有探查到原因吗?”
“没有,但知道他要去哪。”严桐说着摊开舆图,指了指重屏山东南方向的一个小镇,“宋家镇,他要去这里,而且很着急。”
时亭警觉地眯起了眼睛。
以谢柯的脾性,如果不是已成败局,他在自己面前绝不会撤退。
是什么事会比和自己对战还重要?
时亭决定亲自去一趟宋家镇,北辰跟随,严桐则留下休整军队,并利用青鸾卫监视各方动向。
两日昼夜赶路,时亭比谢柯更早到达宋家镇。
很快,他发现了北狄人的踪迹,顺藤摸瓜查到此次来的人正是沙脊和蓝姻。
同时,他还收到了北境的来信,得到一份来自北狄的陈年旧物。
时亭翻看旧物,一时间百感交集,道:“时隔多年,是时候和蓝姻见一面了。”
宋家镇外,一辆镖车疾驰而来,停下递路引时,里面的人挑开车帘,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比阳光还要澄灿,却流淌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阴鸷,像鹰隼。
这正是从西戎悄然潜入的乌衡。
满佳坐在旁边,因为赶路骨头架子都要颠散了,但敢怒不敢言,只小心翼翼问:“殿下,王上嘱托过,当下不是我们入楚的好时机,所以进了镇里行事,万万小心,尤其不要暴露行踪。”
提及王兄,乌衡好歹是点了头,但态度依旧敷衍。
满佳算是看透了,他们这位二殿下只要一进大楚,心里就只有时将军了,什么都听不进去。
但乌宸临行前对他再三叮嘱,满佳不得不又多劝了几句:“还要小心北狄人,尽是些阴险狡诈之徒,我们这次入楚去见他们的圣医,就是叫蓝姻的那个,决不能掉以轻心,万一她手里根本没有半生休解药的下落,只是单纯为了引我们进陷阱,可不能让她得逞。”
乌衡当然知道,这多半是北狄给他设的圈套,但半生休的解药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就不会放弃。
一声哼笑,乌衡道:“没有解药,我就拿她炼药。”
满佳闻言一哆嗦,心想,完了,自己到底跟了个什么活阎王!
宋家镇正中心茶楼。
正是黄昏入夜时,楼内宾客正盛,歌舞曼影,好不热闹,让人很难想象周围正在混战连连。
时亭锦袍加身,矜贵打扮,带着北辰走进来。
掌柜是个顶眼尖的人,一看时亭就知是大富大贵的人,赶紧上前亲自招呼。
时亭没有多言,而是直接将一枚残缺的北狄钱币递给掌柜,掌柜脸色一变,赶紧将时亭往楼上引,停在一处僻静的雅间。
门从里打开,掌柜退下,时亭抬眼和里面的蓝姻四目相对。
蓝姻讽刺:“时将军敢单独约我,还真是不怕死,且不说我只要稍微用点毒诱你半生休发作,但凡我跟大巫提一句,你此刻便已经身处重重包围之中了。”
北辰警惕地护到时亭面前,时亭摆手示意他让开,走进雅间,道:“事实是,你今天既不会对我用毒,也没有告诉谢柯。”
蓝姻嗤笑一声,道:“你这种自以为看透他人的自信还是那么让人讨厌,你只需记住,只要你的话有半分假,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宋家镇。”
时亭:“没有半分假,毕竟你兄长之死只有一个真相。”
蓝姻:“凶手的狡辩罢了。”
时亭不欲多辩,直接将一份陈旧的手卷拿出,蓝姻在看到手卷的一刻,脸色瞬间凝住,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
“我相信你比我更熟悉手卷的主人。”时亭轻叹一气,道,“你把她当师父,当亲人,但你是否知道,当年你兄长的死却是他一手促成呢?”
等结束完和蓝姻的谈话,时亭和北辰出茶楼时发现已近黄昏,肚子也有些饿了。
两人根据记忆往北走出一段,找到一家面摊坐下。
时亭看着热腾腾的白气,刚出锅的香喷喷面条,还有那些吃面有说有笑的人们,下意识地去摸拇指,然后一如既往地什么都没摸到。
北辰问:“公子怎么了?”
时亭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因面摊生意太好,他们左等右等前面还排了一堆人,北辰正打算多给银子插队,时亭率先开口:“我们自己煮点面吃吧。”
说罢,已经起身往锅灶走去,给了老板一锭银子说明,老板欣然接下,连连道没问题。
北辰跟过来:“公子,这哪需要你来啊?而且你……会做饭吗?”
时亭没理,将揉好的面团分成小剂子,认真地开始拉面,北辰想帮忙,被拒绝了。
一刻钟后,时亭做好了两碗面。
北辰饥肠辘辘,直接挑了一大筷子进嘴,但又迅速了吐了出来。
“糟蹋粮食。”时亭评价,“你怕是忘了,以前打仗的时候我们连腐肉都吃。”
说着,时亭也尝了一口。
紧接着,时亭一脸疑惑地搁下筷子,一口也不愿动了,嘴里絮叨:“明明方法一模一样。”
北辰想笑,但好歹是忍住了。
老板见状,赶紧给两位大主顾重新煮了面。
时亭用完面,有点郁闷地看了眼自己做的面,静静发呆休息,北辰则是饿惨了,狂吃五大碗。
“就在前面了!”
面摊百步外的街巷拐角,满达看着中心茶楼,欣喜地回头告诉乌衡,“蓝姻就约我们在那见面。”
乌衡心不在焉地嗯了声,随意游走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面摊。
那是一个非常热闹的面摊,人们吃得有说有笑,看起来无比幸福,弥漫着浓浓的烟火气,有种能让人短暂地忘却如今时局混乱,四处征战的力量。
如果时亭在,他会喜欢的。
满达见乌衡有意,十分狗腿道:“生意这么火爆,味道一定好,我随爷去看看?反正蓝姻如今有求于我们,也不急这一时片刻。”
乌衡提步朝面摊走,经过一个小桌子时,发现老板正要倒掉两碗面,再一细看,那两碗面做得跟糊糊一样,卖相十分难看,和其他桌勾人食欲的面条完全不一样。
“这面怎么回事?”乌衡多嘴问了句。
老板笑笑:“是位公子自己做的,要我说,他那般矜贵身份的人哪会……”
“那名公子长什么样?”乌衡脸色顿时一变,打断老板追问,带着一种难以置信,又无比期待的心情。
老板回忆:“个子高高的,不过没公子你高,主要是长得好看,跟神相似……”
乌衡瞬间激动,再次打断老板:“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老板往北指了下,乌衡当即跟离弦的箭般冲出去,满达赶紧跟上。
城墙上,时亭看着行色匆匆的乌衡,一时间百感交集。
北辰笑笑:“一座小小的宋家镇,没想到能会集北狄和西戎的两座大山,还真是巧了。”
时亭回头看向北辰,却道:“你真的不知道乌衡会来这里吗?”
北辰一愣,疑惑地反问:“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时亭又问了一遍:“或者说,是你设法引乌衡来的吧?”
北辰的笑意刹那垮掉,他太了解自家公子了,看似疑问的两句话,其实心里早已笃定。
时亭道:“如果我没猜到,你要做成这件事,魏玉成也帮了忙对吗?”
“此事我是主谋。”北辰俯身下跪,坦白道,“魏帅来信告诉我,半生休的解药极有可能被记录在前任圣医遗留的书册里,而蓝姻作为她的弟子,势必继承了那些书册,所以我想找到那些书册救公子,但我的力量实在太有限了,魏帅也得主持北京大局,没法离开,所以……”
“所以你们选择了乌衡,并用北狄与西戎的合作为诱饵,引导蓝姻联系他。”时亭打断北辰,看着城墙下乌衡焦急寻人的身影,攥紧拳头,“但你们知不知道,北狄就是个虎狼窝,乌衡再三头六臂,只要他有所求,他很难不受摆布,陷入重重危险的境地,甚至最后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北辰为难:“其实我没想到他真的会来,毕竟他在西南方如鱼得水,离他的野心越来……”
“但他来了,不是吗?”时亭苦笑一声,不知是在质问北辰,还是在叩问自己,“他是西戎二王子,是大楚的敌人,他的死对大楚再好不过,我也没有阻止的道理,但他决不能这样死去,死在战场外,死在见不得光的阴谋算计中,更不能是为我而死!”
北辰跟着难过,几乎要哭了:“但是我早把公子当家人了,你比任何人都重要,我没得选择,如果公子非要责怪,怎么着都行!”
时亭低头看着北辰,看着眼前这个还没断奶就跟在他身边,同自己无数次出生入死的少年,纵然心里有再多怒火,最后只能长叹一气,道:“不怪你,你起来吧。”
北辰不肯也不敢,时亭伸手将人强行拽起来,北辰看着时亭因半生休发作而越发瘦削的脸,当即失控地哭起来。
时亭让他自个人缓缓,踱步到城墙另一端,思忖如何处理乌衡入楚的事。
绝情一点,他完全可以先让乌衡去找解药,然后再设法将他除掉,一箭双雕。
但他不是谢柯,也永远不会成为谢柯那样的人,对自己又过救命之恩的人出手,他做不到。
所以,他既不会让乌衡给自己寻解药,也不会使用肮脏的招数除掉他。
或许,他可以想办法将乌衡困在大楚,让他无法回西戎,如此便不会对大楚有威胁。
刚好如今西南局势稳定,也暂时不需要乌衡了。
但乌衡是只昂翔九天的鹰,又怎会甘心被锁在笼子里?
可这是自己想到的最好的两全之策了。
就算乌衡再不愿意,就算乌衡因此对自己的怨恨加深,他也只能这么做。
想好主意,时亭再次抬眼去找寻乌衡的身影。
但很奇怪,刚刚还在城墙下的乌衡全然看不到了。
“时将军是在找我吗?”
熟悉而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时亭的心猛地一跳,心虚地不敢回头。
北辰看了看重逢的两人,赶紧先把自己眼泪擦了,然后默契地和满达走远放哨。
“看来是不愿意见到我。”
乌衡觉得好笑,带着满腔愤怒绕到时亭面前,咬牙道,“但很可惜,就算再不愿意,我也来了,时将军只得忍着。”
紧接着,乌衡目光贪婪着注视着时亭的每一寸,好似要将他整个人啃噬吞尽,融进自己的骨血。
时亭觉得这样的目光实在太炽热,太露骨了,侧过头去不与他对视。
又是一声苦笑,时亭觉得是自己躲闪的行为再次触怒了乌衡
——在此之前,他对乌衡的态度早已冷若冰霜,甚至白班抗拒和伤害,但今日此时,乌衡还是选择冒险入楚,和北狄与虎谋皮,只为了给他找到半生休解药,而且还不一定能找得到。
可他能还给他什么?只有想把他强留在大楚的算计,以及拒之千里的疏离。
时亭觉得,自己大概是这世上最无情的白眼狼了。
但他别无选择。
几乎是瞬间,时亭选择直面乌衡的怒火。
但出乎意料,时亭想象中的拔刀相向并没有出现。
几缕秋风吹过,乌衡落在他脸颊的手则比秋风还轻,小心翼翼到极致。
“你瘦了。”
乌衡的嗓音沙哑,带着濒临崩溃的无奈。
时亭眼睫剧烈颤动,本该躲开,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僵在原地。
乌衡将那缕秋风吹乱的头发替时亭理好,俯身靠近,拉低视线看着时亭,半是自责半是问责:“时将军怎么就照顾不好自己呢?”
面对西戎的二王子,时将军可以有百般谋略,但此刻的乌衡和北境的阿柳重叠在一起,驰骋沙场的时将军也只有手足无措的份。
乌衡定定看着一言不发的时亭,耐心告罄,两手握住时亭肩头,强行将人拉进,温热的鼻息交缠在一起,乌衡却只能感觉到时亭对他的冷淡。
“时将军,你想我吗?”乌衡低声问。
时亭攥紧拳头,干脆闭上双眼,不给任何回复。
“那怕骗我也不肯吗?”乌衡又心疼又无奈,委屈至极,“那怕骗我也好啊,你看,我都能为了你冒险入楚,你要是稍微说点好话骗我,我一定被你牵着鼻子走。”
时亭觉得他们不能再这样纠葛下去,突然发力想要挣开乌衡,但乌衡早有准备,牢牢将人禁锢在自己面前。
“不想再听这些废话了,对吗?但我偏要说。”乌衡倒吸一口冷气,道,“你还记得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吗?我想时将军并不关心,就好像你当年假死时,从来没有考虑过告诉……”
“够了!”时亭终于睁开眼,出声打断乌衡,“对,你没有说错,我从来都不关心和你有关的这些事,我现在对你唯一无法释怀的只有救命之恩,所以我今天都当没看到你,你赶紧出发离开大楚,此事就当是我在换你恩情了。”
乌衡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好一会儿,追问:“那你当年把我带回镇远军,承诺做一辈子家人的誓言算什么?你可是对着你故去爹娘发的誓,你要食言吗?”
大概是气急了,乌衡的声音开始发颤:“时亭,你太自私了,你轻易地决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从来没有问过我!”
话音落下好一会儿,两人之间只有沉默。
许久,一直躲避的时亭终于抬头,冷静地和乌衡对视,反问:“难道你就不自私吗?你在决定和我白头偕老的时候,有想过我对你是否抱有同样感情吗?你在用自己性命挡在我面前的时候,有想过我愿意承这份恩吗?还有,我从没有逼你对我付出这么多,但你执意一意孤行,然后再借此挟恩图报,要我……”
“你怎么能这么想?”乌衡震惊不已,一颗心如坠冰窖,“我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从来想过挟恩图报!至于我一意孤行想带你走,难道你不应该跟我走吗?大楚让你变成了如今这番憔悴的模样,让你殚精竭虑,朝不保夕,你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眼看两人要俞吵愈烈,北辰示意满达赶紧想办法,满达急得一脑门汗,紧急中想起什么,赶紧凑到乌衡耳畔道:“殿下,蓝姻那边还等着我们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乌衡瞬间冷静下来,深深看了眼时亭,莫名笑了笑,转身带着满达离开。
北辰紧张地看着乌衡离开的背影,直到他发现乌衡所去的方向是茶楼,才松了口气。
“没用的,他见不到蓝姻了。”时亭却道,“我们的人早已带着蓝姻转移了。”
北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所以刚才的争执,公子一半是为了逼乌衡死心,一半是为了拖延住他,目的都是为了让他放弃寻找半生休的解药?”
是也不是。
有些话并不是时亭想说的,但这都不重要了。
时亭望着朝茶楼疾去的身影,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该拿乌衡怎么办?
纵使自己绝情至此,乌衡依然能为他奋不顾身。
“我们必须先找到蓝姻。”时亭召出暗中青鸾卫,下了死命令,“就算找不到,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蓝姻手里和半生休有关的东西!”
要是以前,北辰定会以为自家公子想活命了,欣喜若狂,到此刻他的心却直接沉到谷底。
他知道,时亭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阻止任何人为自己冒险。
时亭看出北辰的想法,冷冷道:“生死有命,我早已接受,何况半生休根本没有解药,没必要搭进去更多性命。”
之后的五天,谢柯因有事耽搁没有到达宋家镇,时亭的人马和乌衡的人马各自在镇里掘地三尺找蓝姻。
“奇了怪了。”北辰疑惑,“蓝姻已经答应跟我们合作,按理说怎么着都该占我们这边,怎么迟迟不肯和我们联系?”
“估计是被其他事耽搁了,还真是世事难料。”时亭无奈道,“但如今我们既已知道谢柯来宋镇的目的,就得赶紧去搬救兵,阻止谢柯占据陇西道西北部的阴谋,其他事只能放放了。”
北辰道:“我猜二王子不会放弃的。”
时亭无言以对,若有所思,但纵使心里万般担忧,也只能先策马离开宋镇。
途径一片竹林的时候,时亭察觉到异常,当即命人马后撤。
然而来者蓄谋已久,隐蔽至极,时亭能发现已属不易,反应则是完全来不及,何况出手的尽是高手中的高手,还第一时间针对时亭洒了药粉。
时亭一眼认出,这些高手都是西戎人。
紧接着,他的身体几乎是瞬间虚软下来,乌衡赶紧将人接住。而跟随的亲卫和青鸾卫也因反应不及时,被迅速控制住。
“什么时候的事?”时亭直视北辰的眼睛,质问,“我的意思早已明确,为什么还要去跟乌衡合作?”
其实早在蓝姻无故消失的时候,他就有点怀疑北辰了,毕竟目前知道蓝姻已经和他们合作的,能联系到蓝姻的只有北辰。
但当时宋镇里还有乌衡在,亦有刻意将蓝姻藏匿起来的嫌疑,毕竟以乌衡的狡猾手段,要想抓住蓝姻不是难事。
直到今日,他们在此中了西戎的埋伏,时亭刹那确定,蓝姻消失一事,乌衡和北辰都有份,他们背着自己谋划,意在将自己托住,然后在这里布置陷阱,然后等着自己跳进来。
北辰还是第一次串通他人坑自家公子,顿时被问得羞愧不已,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将军何必怪他呢?”
乌衡从竹林后面快步而出,从北辰手中接过时亭,小心翼翼打横抱起。
时亭冷声道:“你就算真的能带我回西戎,我也能逃回来。”
乌衡一字一顿道:“那你逃一次,我就抓一次。”
说话间,乌衡已经将时亭抱上准备好的马车。
“你不跟你家公子一起走?”乌衡回头问站在原地的北辰。
“不了。”北辰对着时亭跪下,郑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半生休的解药有二王子相助,以后公子再也用不上我这个半吊子大夫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留下来,替公子坚持到最后。”
时亭遥遥看着一脸从容的北辰,心里五味杂陈。
作为副将,北辰屡次违反军令,还和西戎的二王子勾结,按律当斩。
但北辰在他心里,又何尝只是一个副将?
一声长叹,刚才还好似无骨的时亭眼神一凝,猛地挺身推开乌衡,腰间惊鹤刀出鞘,架到乌衡脖颈上。
乌衡只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笑道:“时将军,看来蓝姻还真站你那边啊,我本以为她没那么快进入你的阵营。”
“不,她给你的药粉不假,确实可以对付我。”时亭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看着乌衡,道,“但这种东西,第一次我会上当,第二次就绝对不会了。”
乌衡疑惑:“药粉是蓝姻亲自制造的,北辰根本不会解,你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
其实是时亭体内半生休越发猖狂,已经深入骨血,他本人成了世上最大的毒物,以前奇毒都无法对他有效,现在更是专门针对他的毒也无法侵入了。
时亭自然不会回答乌衡,而是追问:“你从蓝姻那里拿了和半生休有关的书册,对吗?”
乌衡见时亭转移话题,却也没法追问,只能道:“我说没有的得到,时将军会信吗?”
时亭坚持:“给我。”
乌衡低头看了眼锋利无双的惊鹤刀,不以为意:“时将军知道的,这个对我没用,就算你真的杀了我。”
下一刻,惊鹤刀的刀身一转,刀锋竟架在了时亭自己的脖颈上。
“放下!”乌衡瞪大眼睛,纵然知道时亭大概率不会动手,但还是害怕万分之一的可能,“你放下,曲相送你的刀从来不是让你冲着自己的!”
时亭淡淡笑了下,语气极为认真:“我中毒已深,命不久矣,早点晚点差别不大,何况就算我死了,有魏玉成在,北辰和严桐在,时家等世家在,大楚就还有喘息之机,不是吗?”
乌衡看得心惊,咬牙道:“你终于学会怎么摆布我了,时将军。”
但纠结一番后,还是只能将书册从袍袖里取出,犹豫地递给了时亭。
这时,竹林传来一阵窸窣声,是严桐带人赶到了。
严桐见时亭所带的人马已被控制,情形危急,赶紧大喊:“严某奉命来援,三百青鸾卫已到!听候时将军调遣!”
说罢,严桐带着身后青鸾卫像潮水般涌过来,西戎的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向乌衡。
“把人都放了。”乌衡下令的时候,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时亭,“我这就遂了时将军的意,即刻离开大楚回西戎,时将军可还满意?可否将刀放下了?”
“且慢。”时亭这话既是对乌衡说的,也是对严桐说的。
因不方便自己翻阅,时亭抬手将书册丢给严桐,道:“青鸾卫专门学习过北狄的语言,你看看这书册上到底什么内容。”
严桐赶紧接过翻阅,越看越欣喜:“时将军,这书册是专门讲述半生休的,详细记载了制法,似乎还提到了解药的下落,不过我不懂医术,具体的我看不懂,不如让北将军看……”
时亭打断严桐:“内容完整吗?”
严桐:“完整,连失败的制法都记载了。”
时亭:“那就烧了。”
严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烧了?半生休的解药好不容易有线索,烧了干什么,这跟自杀有区别?
时亭重复道:“我说烧了。”
“别烧!”乌衡和北辰异口同声,分别命手下跟上。
时亭趁人不备,伸手取过书册,纵身跃到马车顶,摸出身上的火折子。
乌衡起身来拦,北辰也迅速爬起跑过来。
但时亭的速度更快,直接一枚暗器抛向马匹,马匹因此受惊狂奔,带着马车上的时亭冲出人群。
乌衡见状,直接反身上树,从高处飞向马车顶。
但时亭手中火折子打开的同时,袖中磷粉已经洒满书册,火舌越出火折子的瞬间,便蔓延成一小片火海,将手册包裹期间。
乌衡的速度再快,也还是没能赶上。
北辰翻身上马失败好几次后,最终成功让马停下。
时亭目的达成,抬手示意严桐包围住西戎的人马。
“你这次不该来大楚的。”时亭看向乌衡,“我不会杀你,但也不会轻易放你走。”
所以,他在决定留下乌衡的时候,就已经暗中下令让严桐带至少两百青鸾卫来抓人了。
而严桐显然深知乌衡的实力不可小觑,不仅及时赶来,而且还想方设法多带了足足一百人。
寡不敌众,何况这个“众”是身经百战的青鸾卫,这就是时亭为乌衡设下的笼。
乌衡苦笑一声,问:“那时将军此番是为了私情?”
时亭:“只为大楚。”
“那我就没必要留下了。”乌衡看向天际处掠过的飞鸟,将一个东西抛给是时亭,随即身形一晃,朝外突围。
时亭接住东西,低头发现是那枚琥珀扳指,还残留着乌衡的体温,上面挂着一根红绳,根据长度判断出是挂脖子上的。
时亭喉头哽咽,抬头看向那抹突围的身影。
像一只不肯被驯服的鹰隼,正在不顾一切地朝牢笼外冲,悲壮而决绝。
有那么一瞬间,时亭想让青鸾卫住手。
放过他的阿柳吧,他的阿柳已经受过太多伤,才学会飞翔不久,他不能做那个亲自折断他翅膀的人。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间。
时将军的心在北境兵变后,早已冰冷如铁,什么事都不能影响大楚社稷,甚至是他自己。
北辰看着时亭眼里自己都浑然不觉的痛苦,正要开口劝什么,一道鸣镝声响在头顶
——不远处的暗哨警示他们,谢柯的大部队逼近了。
此地不宜久留,双方默契地撤退,混乱中乌衡如鱼得水,消失不见。时亭知道时机已失,命严桐带昏昏然的北辰一起离开,朝西北方向行进。
他们必须在谢柯前面赶到陇西道的西北要塞,同时也是大楚西北边疆的第二要塞,壶口谷,然后准备好打一场硬仗,阻止谢柯进一步蚕食大楚的阴谋。
乌衡一路往北,和各方势力周旋了足足两天,终于和接应他的满达会和。
满达问道:“殿下,我听属下来报,和半生休有关的书册已经被烧,我们是否即刻回西戎?”
“回西戎做什么?”乌衡却是得逞一笑,“谁说那些书册被烧了?”
下一刻,满达亲眼看着乌衡将怀中的一本旧书拿出。
“时将军太低估我想救他的心了,而且,”乌衡摩挲着书,陷入一段遥远的回忆,“他怕是忘了,我也懂北狄文字,还是他亲自教的,我在宋镇待了五日,完全有时间做一本假的。而且就算真烧了也无妨,我对书册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比如解药的药方藏在北狄大可汗陵中。”
满达看着那本书,却只有无尽的担忧。
如果半生休的解药有那么好制,蓝姻的师父不可能生前没制出来,可见他们北行之路注定凶险。
“如果怕,你可以回去。”乌衡看出满达的犹豫,直截了当点明。
满达当即跪下道:“属下既已认定殿下做主子,便是赴汤蹈火,也义无反顾,怎可弃主子而去?”
“如此,我之幸。”
乌衡眉眼含笑,虚扶满达起身,悄然将衣袖里准备好的暗器收回。
方才一旦满达真的离开,他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