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陇西哗变(九)
“确实不怎么喜欢。”
时亭看向金蝎子, 漫不经心地笑了下,反问,“但我喜欢它带来的无尽财富, 这冲突吗?”
乌衡皱起眉头, 跟着帮腔:“奴家也不喜欢,那些吸食逍遥粉的人都会变得又老又丑, 恶心死了。”
金蝎子这才收起探究的目光, 笑道:“马公子好定力,不愧是要做大事的人。”
孟伊悄然在衣袍上擦了擦冷汗,纵然心有余悸,面上努力维持着笑容,生怕那仓库的侍卫看出异常,拖了时亭的后腿。
待验完货, 一行人又回到花江镇上,双方在来财赌坊签订了商契。
翌日, 时亭以马公子的身份离开花江镇,金蝎子的人开始搬运仓库里的雪罂。
按照计划, 北辰用玄衣人的身份出现在花江镇, 营造时亭发现端倪的假象。金蝎子迅速察觉,一边派人追查,一边暗中给时亭递信。
信被时亭的亲卫当天截获, 又送回到藏匿在花江镇的时亭手中。
乌衡弹了弹信, 笑道:“这位金爷人还怪好的,还知道提醒马家注意。”
时亭:“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位金爷下一步就是转移这个雪罂仓库。”
他摊开陇西道的舆图,手指在重屏山附近划动,心里大概有了数。
“转移仓库必然要带走账册和之前的商契, 所以现在正是盗取线索的好时候。”乌衡感受着窗外吹来的秋风,问,“时将军想怎么做?”
时亭抬眼看向乌衡,正要开口说什么,却不由愣了下。
乌衡这几天扮小倌,身上的骚包粉衫且不说,那幅恃宠而骄阴柔妩媚的作派实在不忍直视。
可此刻,乌衡褪去那身伪装,着一袭水墨色衣袍依坐在窗台,一腿屈起放在上面,手臂随意搭在膝盖,手中把玩着那枚金钱镖,眉宇间带着思考时的狡黠和自信。
窗外秋风迎面吹来,一头乌发随风飘起,衣袍猎猎,整个人像面招展的旗帜。
很突然地,这个模样的乌衡与记忆中的阿柳重合在一起,时亭终于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们是同一个人。
他想,阿柳摘下面具,发出声音,就该是这幅意气风发的恣意模样。
“时将军怎么看我不说话,总不能是被我吸引住了?”乌衡说完便笑了,自己都明显不信这话,转而道,“我猜,你是在想,在我们合作这条路上,什么事能告诉我,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对吧?”
时亭承认,在乌衡开口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莫名慌张起来。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害怕某些自己都不愿面对的东西被发现,那将万劫不复。
还好,乌衡并未注意到他看平静之下的惊涛骇浪。
时亭稳稳心神,淡淡道:“有些事就算不告诉二殿下,二殿下就不知道了吗?”
乌衡啧了声,道:“说得好像时将军没有打听我的秘密一样。”
正巧孟伊进来,看到乌衡也愣了一瞬。
二王子穿这么正经,怪不习惯的!
时亭问孟伊:“可是金蝎子有了动作?”
孟伊回神,忙道:“回时将军,金蝎子去追北将军了,临行前多次出入来财赌坊,赌坊的戒备加强不少。”
“原来在这里。”时亭半眯了眸子,“鱼龙混杂的地方的确适合藏东西。”
乌衡问:“那我们晚上行动?”
时亭道:“我一人足矣。”
他并不想乌衡过多介入雪罂一事,毕竟等切断雪罂的买卖后,相关商路无主,是块谁都想要的肥肉。
“如果我非要跟去呢,时将军觉得你走后,谁能拦住我?”乌衡笑着指了指其他人,“是靠你那几个亲卫?还是孟大人?”
孟伊赶紧连连摆手:“下官不成!下官不成啊!下官杀只鸡都费劲!”
时亭看向乌衡,提醒:“眼下二殿下该帮的都帮了,手上又恰好还掌握着部分雪罂的商路,可以借此潜回西戎,那里更需要你。”
“时将军这是巴不得赶我走呢?”
乌衡舔了舔后牙,下了窗台靠近时亭。
因时亭坐着,乌衡便俯身拉低视野,以直视那双淡漠无情的眼睛。
乌衡:“可惜了,我的王兄正是借这条商路来信,告诉我他暂时稳住王室的好消息,让我先把自己的事处理好。”
时亭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实在找不出乌衡留下来的理由,试探问:“是为了壶口谷那三成的粮草和兵马?”
乌衡闻言愣了下,像是完全没料到时亭的,气得大笑起来。
孟伊莫名害怕,赶紧凑到时亭身后,小声道:“时将军,下官觉得二殿下笑得……瘆得慌。”
时亭也发觉了,但他其实也不太懂乌衡的想法,只能又劝了句:“等拿到金蝎子手里的账册和商契,我会整肃这条商路,到时候二殿下再想出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话完,乌衡的笑声倒是停止了,但也没有给出回复。
时亭在他死盯自己的视线里,看到了藏匿其中的滔天怒火。
“出去。”
乌衡咬牙吐出命令,孟伊识趣地拽着亲卫往外跑,但亲卫不动如山,他又拽不住,只能自己先溜了。
时亭知道乌衡有话要说,眼神示意亲卫也出去。
房门关上的瞬间,乌衡出手按住时亭肩膀,时亭被猝不及防地袭击,本能地将衣袍下的飞羽匣展开,弹出的锋利箭头迅速抵上乌衡脖颈。
乌衡趁这个空档,不管不顾地低头稳住时亭的双唇,炽热的气息瞬间交缠。
时亭猛地瞪大双眼,脑中刹那空白。
乌衡不想再看他眼里的不可置信,就像不想看这人对自己的没心没肺,干脆闭上眼视而不见,然后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一坐一立,乌衡像座山似的困住时亭,威压十足。
很快,时亭反应过来,狠下心咬了乌衡,同时另一只手朝乌衡退出去。
但乌衡没有因疼痛松嘴,并早有防备地接住时亭那一掌。
因姿势不占优势,时亭不太好躲开,只能先侧过脸,试图躲开乌衡的吻,不料乌衡紧追而上,直接含住了他因沾血而殷红的唇瓣。
时亭满嘴血腥气,心陡然狂跳,情急之下将飞羽匣往前抵了一寸,乌衡却没躲,脖颈直接见了血。
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后,时亭神情一凝,手中的飞羽匣掉落在地。乌衡抓住时机拉进两人距离,托住时亭后颈,将人整个按进自己怀里,发了疯似地撬开时亭牙齿。
时亭在喘息的间隙试图沟通:“二殿……乌衡!你能不能别发……”
乌衡没有回答他,而是将他所有的话吞下去,尽情发泄积攒多日的怨愤。
时亭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人是真生气了。
为了避免再次激怒他,时亭选择装死,什么都不做,静观其变。
因时亭停止反抗,乌衡的动作也相应地放温柔了很多。
接下来,他们在这个风轻云淡的下午,安静地接了一个长吻
——虽然是乌衡单方面下手,但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实在是再温情不过的一刻了。
直到时亭感觉嘴麻了,呼吸都要停滞了,乌衡终于放开他,也睁开了眼。
乌衡半躺在椅上对他怒目而视,却因衣襟凌乱,嘴唇红肿而尽失威严的时将军,倏地轻笑了声,喜欢得不行,颇为餍足。
就在乌衡还想再试一次的时候,时亭也懒得管他是不是受了伤,气得直接上手给了他一巴掌:“混账,你还想再冒犯一次不成!”
乌衡摸了摸偏过去的脸,不怒反笑,回头看着时亭,偏执而深情:“时将军,我不拿走肖想多年的东西,是绝不会轻易离开的。”
时亭被这句话砸得心神一荡,无言以对,只能从牙缝里挤出“疯子”两字。
乌衡无所谓地挑了下眉,甚至想伸手去捻时亭的发丝,时亭当即一把推开乌衡,捡起飞羽匣起身,迅速整理好衣冠开了门。
隔门八丈远的孟伊见人出来,本打算问问好,但见一贯平静的时亭正沉着一张脸,只得作罢,转而去看后面的乌衡。
却见乌衡正拿帕子捂着自己脖子,鲜血从指缝里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孟伊心里不禁感慨,不愧是时将军,武功到底还是在二王子之上的,瞧把人给打的。
不过,他看二王子怎么一脸笑意,好似碰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被打傻了?
“找大夫给二殿下处理伤口!”
时亭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提步走进旁边房间,乌衡想跟进去,被房门啪的一声关在了外面。
乌衡便没坚持,抬手唤孟伊过来:“不用大夫了,这点小伤让孟大人处理就行。”
孟伊指了指自己,疑惑:“二王子,在下不是大夫。”
乌衡又勾了勾手,孟伊只得硬着头皮上。
之后,孟伊在乌衡的指挥下将他的伤势处理好,末了忍不住问:“二王子怎么对处理刀伤这么熟悉?”
自然是时亭之前在北境手把手教的,乌衡回想了下,不由弯了嘴角,但对孟伊只字不提。
三个时辰后,月黑风高,是个动手的好时候。
时亭一身夜行衣,轻盈地翻进来财赌坊的高墙,藏进僻静角落等待时机。
一刻钟后,一个落单的侍卫路过,时亭毫不犹豫地出手,捂嘴拽到角落,将匕首抵在他脖颈。
“想活就老实回答问题。”
时亭的声音冷冽如冰,杀气逼人,侍卫吓得浑身一颤,赶紧点头。
时亭先折断他指骨,让他怕到极致不敢耍小聪明,才松了他的嘴问:“你们坊主在哪?”
侍卫颤声道:“在……在那间雅间喝酒。”
话毕,时亭将匕首捅进侍卫脖颈,一脚踹进角落深处。
这个赌坊里的人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他怎么可能放过?
时亭从后门进入,顺着记忆一路避让来往的人,到达雅间外。
近乎直觉,他知道有人捷足先登了。
下一刻,门被打开一道缝,一只熟悉的手将他拽了进去,并企图将其卷入怀中。
时亭早有防备,进门的瞬间便反身挣开那只手,并与对方拉开一段距离。
乌衡亦是一身夜行衣,笑着鼓鼓掌:“时将军好身法。”
时亭一看到这人就嘴疼,扭头观察房间情况。
但看了个遍,雅间内除了醉得不省人事,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舞女,没看到其他人。
“林坊主呢?”时亭问。
乌衡没有立马回答他,而是看了眼他手上的匕首,笑道:“时将军这把匕首不像中原的东西,倒像是西戎的。让我猜猜看,时将军是想用这把匕首杀了林坊主,再去杀了金蝎子,嫁祸给西戎,从而惹怒西域诸国,离间双方的关系,让西戎只能一心帮大楚,对吗?我的时将军。”
时亭不置可否,算是默认,追问:“林坊主呢?”
“已经死了,就死在这些牡丹花下,时将军不会想看他尸首的。”乌衡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匣子,打开给时亭看。
里面是满满的账册,商契,还有一些密函。
时亭伸手要拿,乌衡立即收了回去。
“二殿下要我拿什么换?”时亭问。
乌衡挑眉:“如果我说让时将军拿自己换呢。”
时亭皱起眉头,话不多说拔出腰间惊鹤刀,直接开抢。
乌衡侧身躲开时亭的第一刀,紧接着时亭的第二刀便朝他拿匣子的手挑去,逼他放手。
要是一般人,这个时候显然来不及躲闪,只能放弃匣子,保住自己手臂。
但乌衡不进不退,而是突然趴向地面,时亭惊觉有诈,但惊鹤刀已经收不住了,直接砍向后面的帷幔。
那处帷幔没有灯光相照,隐在黑暗中无法看清情况,时亭明显感觉刀刺中了什么实质的东西。
他猛地抽刀,发现刀身上满是鲜血。
里面藏了人!
时亭倏地揭开帷幔,一具尸首倒在他面前,正是林坊主。
“时将军,你刀法精湛,天下无人能造假,所以还是你亲自动手比较好。”
乌衡蹲在地上,拿出帕子将惊鹤刀上的血擦了,仰头冲时亭得逞一笑,“这样,我们就是杀害林坊主的共犯了。”
时亭低头看着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狡黠,深知事情已成定局,后悔无用。
他第一时间打算毁尸灭迹,但乌衡早已料到他的打算,爬起来就冲门口大喊:“抓贼啦!坊主遇刺了!”
门外迅速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乌衡推开雅间后面的窗户,给时亭用下巴指了指外面,邀请他一起跑。
时亭没法,收刀入鞘,跟着乌衡翻窗撤离。
“抓刺客!别放他们跑了!”整个赌坊迅速慌乱起来,沸腾得跟锅开水似的。
时亭和乌衡从雅间所在的小楼,一直摸黑逃至后门附近。
但他们并没有马上出去
——后门附近有埋伏,正守株待兔。
可留在这里更不现实,谁知道后面回来多少人增援。
乌衡低声叹道:“时将军,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我倒是挺乐意,但你那位狗皇帝以后可就没你这个倚仗了,你说……”
“死不了。”
时亭打断乌衡的话,当机立断有了主意,将之前杀的那名侍卫尸首拖出角落,指挥乌衡,“帮我将他弄到高处的屋脊上。”
乌衡笑笑,不问为什么,手脚麻利地和时亭将尸首搬上屋脊的隐蔽处。
时亭展开飞羽匣,咔咔扭动机括,一枚飞爪弹出来。时亭瞄准后门附近的一棵比屋顶矮的榕树,按动机关,飞爪携带绳索飞出,死死钉进粗大的树干。
附近的草木隐隐有动静,但很微小,看来埋伏的人警觉起来了。
紧接着,时亭用一圈铁线将尸首挂在绳索上,抬手推了出去。
尸首从屋顶滑下去,在黑夜的掩护下,就好像是一名刺客企图逃跑。
与此同时,时亭和乌衡迅速跃下屋顶,躲到暗处。
嗖嗖嗖!
数道箭支射向那具尸首,同时大约十名侍卫从暗处冲出来,看起来身手相当不错。如果刚才他们选择直接冲出去,极有可能会重伤。
但现在他们暴露了。
“怎么是死人?”有侍卫最先感到尸首边上,大声示警,“我们中计了!”
时亭已经转动机括,将飞羽匣变成了一把弓弩,锋利的箭头准确无误地射向暗中的弓箭手。
“时将军,借刀一用。”乌衡倏地抽出惊鹤刀,鬼影般冲向那些侍卫,不忘回头吩咐时亭,“记得掩护我啊,不然可就变成厉鬼缠你一辈子了。”
时亭不答,专心扣动机关操作弓弩,将埋伏的弓箭手一一射杀。
解决完这些人并没花费多少功夫,等前面的人反应过来增援时,两人早已离开赌坊,钻进藏身的客栈。
孟伊见他们回答,赶紧点上房间的灯,乌衡发现鼻间那股血腥气并没有变淡。
这说明血腥气不是来自那些被杀的侍卫,而是自己人受伤了,既然他没受伤,就只能是时亭!
孟伊赶紧检查时亭,发现他的手臂上满是鲜血。
“怎么回事?”乌衡急问。
时亭皱着眉,面色痛苦:“有个弓箭手临死前丢了枚暗器,我一时不备,中招了。”
“麻烦孟大人将伤药拿过来!”乌衡心疼不已,随手将匣子往桌上一丢,要替时亭处理伤口。
但当他撕开时亭的衣袖,发现他的手臂完好无恙。
而这个空档里,时亭已经将惊鹤刀架上了他的脖颈,冲揣着金疮药一脸蒙蔽的孟伊道:“将桌上的匣子拿上,退到另一个房间去。”
孟伊赶紧照做,抱起匣子冲出去,又麻溜的钻进另一个房间,砰的一声重重关上门。
除了他,那个房间还有十余待命的亲卫。
乌衡顿了好一会儿,倏地笑了,问:“时将军什么时候也学会耍赖了?”
时亭收刀回鞘,道:“兵不厌诈。”
乌衡扭头看着时亭,眼里腾起怒火:“但你利用了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吗?时将军,这很卑鄙。”
时亭没有回答,只觉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刺了一道,但面上却波澜不惊,照旧一副无甚所谓,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
一阵硝烟味儿极重的沉默后,乌衡最先沉不住气,无奈至极地长叹一气:“其实你真想要,我会直接给你。”
说罢,转身离开房间,一阵风似的。
时亭猜想这人肯定气急了,短时间内不会再找自己了。
倦意和饿意上来,但时亭想着夜已晚,客栈早没饭了,便打算直接睡觉。
脱衣衫时,他看了好一会儿带血的外袍。
乌衡说得不错,他确实卑鄙。
在赌坊后门,当乌衡还在与他并肩作战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怎么拿到匣子,将侍卫的血涂到了自己手臂上。
他想,乌衡也许比他想象的还要生气,然后对他不再抱有希望,就此死心。
这样再好不过了。
时亭躺下,盖好被子。
但就在他闭眼时,房门从外面被打开。
时亭睁眼看去,发现乌衡端着一碗面进来了,热气腾腾的。
只是,乌衡大半夜把那张青铜面具戴上了,很是莫名其妙。
乌衡将面和筷子给时亭摆好,语气冷冰冰的:“怕时将军太饿,以至于胃疼,不舒服,从而影响你我的合作大计。”
时亭坐立起来,提醒:“我们目前的合作已经结束了。”
乌衡转身朝向时亭的方向,因有面具在,看不到他的丝毫神情。
“合作没有结束。”他道,“你只是拿到了账册等物品,没有完全摧毁买卖雪罂的商路。而且,阿蒙勒还在大理寺关着,并没有放出来。”
时亭:“只要有匣子里的账册商契,摧毁商路不是难事。至于阿蒙勒将军,只要二殿下前脚踏出大楚,我后脚便会让青鸾卫遣送他回西戎。”
乌衡没有说话,跳动的灯火映在青铜面上,共工怒触不周山的图腾好似活了过来,其间饱含的燎原怒火让人胆寒。
似乎下一刻,那些怒火便要从青铜面蔓延出来,将所有的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
“时将军,吃面吧。”乌衡的声音却反而柔和下来。
时亭早已闻到那碗面的香气,是他最喜欢的鸡丝面,他也的确很饿了。
但乌衡这幅过于平静的样子显然不正常,他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直到孟伊抱着匣子慌张冲进来:“时将军!金蝎子不知怎么赶回来了,联合官服封锁了花江镇,此刻正亲自带人搜查,马上要到我们这边了!”
时亭迅速起身,将匣子里的东西一半分给孟伊,一半自己收好:“你带上所有亲卫,我们分两路离开,然后想办法出城,在北辰之前发现的山崖集合!”
孟伊立即行动,在亲卫的保护下离开。
时亭转头问乌衡:“二殿下是和我一起走,还是单独走?”
乌衡没答,无奈又气急败坏地冷哼了声,拽住时亭往外跑。
他们一路极其谨慎,但还是差点和官兵碰面,只能选择弯弯曲曲地小巷道走。
乌衡不忘讽刺:“金蝎子好本事,都能命令官府做事,可见你那位狗皇位治理江山颇见成效,后院起火了都不知道。”
时亭这次忍不住纠正:“大楚的陛下不是狗皇帝,而且他不是我的。”
“是吗?”乌衡并不打算放过,继续追问,“那时将军为什么要将一辈子搭在这样一个废物身上?”
时亭简直有理说不清,干脆一言不发,只专心注意附近情况。
在他们踏出一处巷角时,时亭久经沙场的直觉让他迅速警觉起来,拽着乌衡撤了回去。
下一刻,数道利箭射在他们方才踩过的地方。
紧接着,那道熟悉的,戏谑的声音响起——
作者有话说:乌衡:笑话,老婆不要我,但我不能不要老婆啊
第82章 陇西哗变(十)
“好久不见啊, 时帅。”
该来的终于来了。
时亭的心脏在一瞬间被攥紧,浑身血液仿佛全部倒流。
乌衡回头瞥了眼那抹不远处的蓝色身影,厌恶地啧了声。
时亭知道一时半会儿跑不了, 转身看向不速之客谢柯, 语气冷冽而犀利:“既然你向我问好,那我也向耶律部问好, 毕竟刚打了败仗, 还能有功夫派你来搅和大楚内政,想必已经平息了其他部落对耶律氏的怒火了吧?”
耶律氏好战喜功,又与大楚积怨已久,故而那怕此次与大楚交战不占优势,依然撺掇其他部落一起迎战,企图搏个入主中原的机会。
但耶律氏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又低估了如今魏玉成带领的镇远军,致使最终惨败。其他部落没有在战争里捞到好处, 自然将怒火发泄给耶律氏。而谢柯作为耶律氏的大巫,军政大权的实际掌控人, 以及战争的策划者, 自然要受到整个耶律氏的问责,其威望和权力自然丢失严重。
时亭的话无疑戳到了他的痛楚,可谓一针见血。
谢柯脖颈抽紧, 额角青筋, 但很快又是漫不经心的语气:“是吗?棋还没下到最后呢,谁输谁赢还不一定,何况还有比你我藏得更深的其他入局者。”
他侧头看向乌衡,笑问,“你说对吧, 二殿下?”
此刻乌衡戴着青铜面具,以阿柳身份示人,这话无疑意味着谢柯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乌衡也懒得装了,抬手揭开面具,对谢柯不屑地冷哼一声:“是我又怎样?比你好,一只自始至终都带着傩面,藏在阴沟里的老鼠。”
“口舌之利而已,你们争吵至今,在这点上倒是般配。”谢柯歪头看着两人,戏谑道,“不如我送两位同年同月同日死好了,这样也免了你们情深似海,再见面却要刀剑相对,多伤感情啊。”
话音方落,四面埋伏的暗卫纷纷现身,明显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比之前帝都围杀那次强太多。
带头的是一名戴着骷髅耳坠的红发男子,以及一名看似天真烂漫的少年,正是沙脊和小余。
时亭和乌衡被完完全全包围其中,固若金汤。
乌衡挑了下眉:“时将军,这老鼠为了咬你一口,挺下血本啊。”
时亭环视一周:“不全是他的人,他的力量在北境战场折损多半,这里大多是梁季的人。”
“不愧是时帅,猜的一点没错。”谢柯冷笑道,“但晚了,你不是一直想见你二伯父和老师吗?我这就好心送你一程,给我上!”
一声令下,暗卫如黑云般压向两人,两人默契地背对背站好,毫无惧色。
沙脊兴奋大喊:“把时亭留给我,我要看看我刀法进步没!”
小余两眼空洞地挥动铁索,提醒:“哥哥让我们一起上,你不听哥哥的,坏。”
时亭抽出惊鹤刀,低声嘱咐:“不要恋战,从南边突围出去,北辰或许能接到我们。”
“了解。”乌衡睥睨一眼暗卫,戴好指虎,“等会儿我下手重,时将军可别说我残忍。”
时亭:“无论多重,他们值得。”
沙脊手中的鬼首刀率先甩向时亭,时亭侧身躲过,同时挥刀朝沙脊面门砍出去,快到几乎看不清。
与此同时,小余的铁索以诡异的招数缠向乌衡,但乌衡已经见过他的伎俩,没费什么功夫地破解,握紧指虎贴身上去,一记重拳砸向小余的心口。
两人默契地都没有留余地,因为他们清楚,在身陷重围的时候,第一击非常重要,必须快准狠,死死压制住头狼,这样才能震慑住其他人,让他们知道害怕和忌惮。
沙脊和小余果然被逼得纷纷退后,暗卫们明显顿了下。
他两可是北狄顶尖的高手,如果连他们都在时亭和乌衡手里讨不找好,自己不是更没戏?
“不过如此嘛。”乌衡顺便撂倒一名暗卫踩在脚下,抬头朝谢柯大笑,“老鼠,这就是你要杀我们的筹码?不过如此!”
话音方落,其他暗卫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乌衡握紧拳头砸向脚下暗卫。
噗的一声,在霸道的劲力和坚硬的指虎下,暗卫的脸直接被砸得血肉模糊!隔近的其他暗卫甚至感受到飞溅的鲜血,或许还有碎骨!
暗卫们看看那名兄弟不人不鬼的惨状,再看看乌衡那幅举止残忍却漫不经心的模样,皆是瞠目结舌,惧意油然而生,纷纷顾忌起来,攻击放缓。
时亭与沙脊缠斗中回头看了眼,才发现乌衡干了什么。
而对方脸上没有一丝慌乱,甚至带了笑意,仿佛自己刚刚不过是捏死了一只烦人的苍蝇。
谢柯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乌衡出手,侥是之前听沙脊提过他武功多强,仍然震惊于他那身霸道而强悍的功夫。
天生的罗刹。
“时帅,看看,这就是你以前在北境保护的弱小少年。”谢柯噗嗤一声笑,“结果呢,真相是他一直在隐瞒自己的身份,一直在骗你,还想要利用你夺取大楚,我要是你,早就反手给他一刀了。”
乌衡刚将扑上来的小余揍倒,闻言怒道,杀意腾然:“死老鼠,少在哪里挑拨我们的关系!信不信……”
他的话未完,身后惊鹤刀出现,直接砍下被砸烂脸的那名暗卫的头颅。
下一刻,众人惊讶地目睹时亭一脚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踢飞,直接砸向谢柯,那怕谢柯闪躲及时,发冠都在仓皇中掉落在地,还是被洒了一身的血。
这两还真是一个塞一个活阎王!
乌衡挑了下眉,对时亭竖了拇指。
时亭冷眼看着狼狈不堪的谢柯,咬牙道:“不够,这远远不够。”
谢柯懵了会儿,随即爆喝:“都给我上!愣着干什么,别忘了你们的家人还在我手里,要么时亭和乌衡死,要么你们的家人死!”
此言一出,就算时亭和乌衡是真阎王,在场的暗卫也只能一咬牙,不顾一切地扑上来。
“时将军,看来他这次准备很足啊。”乌衡啧了声,叹气道,“我们估计得在这给彼此殉情了。”
时亭没理会乌衡,而是朝南边看了眼,在想北辰怎么还没赶来。
如果今日这些暗卫只是临时拼凑的队伍,他们对付起来不是大问题,因为人只要害怕,必定有所顾忌,无法团结,难以成事。
但偏偏他们的家人被控制住,他们就算再害怕,也只能为了家人不要命地进攻,这样就很难对付了,毕竟寡不敌众。
何况还有沙脊和小余这两名不可小觑的对手。
沙脊也察觉到了形势的扭转,不由哈哈大声:“说好了,等会儿时将军的头留给我,我要亲自割!”
乌衡本来在对付小余,闻言立即反身扑过去,猝不及防地给了沙脊一拳。
时亭顺势和乌衡换了位置,找准时机和角度,竟是一个挑刀将小余的铁索斩断。
沙脊和小余同时一惊:
“我要和时将军打,不是和你!”
“哥哥给我打造的铁索怎么会断?”
与此同时,花江镇南三十里,一队人马正风尘仆仆地赶路。
领头的是火急火燎的北辰,后面跟着带出去的亲兵,以及一支严桐派来的青鸾卫。
“北将军!”有青鸾卫忍不住问,“我们被谢柯诓骗,绕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找到摄政王,如今怎么往花江镇赶这能找到吗?”
另一名青鸾卫也道:“是啊,谢柯在花江镇,时将军知道危险,肯定会躲开啊!”
亲卫们本就焦心,闻言没好气道:“公子是谢柯的眼中刺,他在哪,谢柯就会跟狗一样嗅着去,北将军比你们清楚,不懂别说话!”
北辰怕这个时候起内讧,忙对青鸾卫道:“兄弟们,我知道你们也是关心摄政王的安危,北某先谢过。但请放心,我的判断不会出错,还请诸位到了花江镇能鼎力相助!”
青鸾卫顿时被安抚住,纷纷道:“我等被严大人派来保护摄政王,自当赴汤蹈火,护他周全!”
半个时辰后,北辰一行人紧赶慢赶到达花江镇,但见城门紧闭。
亲卫急道:“看来谢柯已经动手了,而且还勾结了花江镇的官府,这就麻烦了,我们这支人马攻打城门显然不可能。”
青鸾卫看着高高的城墙:“翻进去也不现实,何况还要避人耳目。”
“不,有办法进去。”北辰道,“花江镇情况复杂,公子很早便准备了退路,同时也是进城的路。”
“莫非是地道?或者狗洞?”
“不是,是有处城墙年久失修,很轻易就能撬开。”
“……不愧是与外邦和反贼勾结的官府,连城墙修缮的钱都贪得一干二净。”
紧闭的城内,官府的人此刻正奔走相告,说是在追捕重要逃犯,勒令百姓闭门不出。
当然,他们这么做的主要原因并非保护百姓免受伤害,而是为了让城内百姓不要收留陌生人,以避免时亭和乌衡藏匿其中
——在谢柯自认为固若金汤的包围下,时亭和乌衡死战,还是给跑了。
“时亭受伤了,他们跑不远的。”
谢柯看着手里带血的白羽箭,恨道,“何况这箭头还抹了剧毒,我不信时亭中了半生休的身体还能吃得消,或许我很快就能给他收尸了。”
一旁的小余高兴道:“那我提前恭喜哥哥,哥哥果然最厉害了。”
沙脊包扎着被惊鹤刀伤到的手臂,不爽地嘀咕:“早知道我该不顾一切跟上去,死在我刀下多好?”
谢柯还是听到了沙脊的话,冷哼一声,问:“我要是不拦你,你只会死在乌衡手里!”
说罢,他不由想起那双充满杀意的琥珀色眼睛,心有余悸地呼出口气,道,“等处理了时亭,我们得想办法让乌衡死在大楚,要是让他回到西戎,无疑是放虎归山,是北狄入主中原的大患。”——
作者有话说:乌衡:死亡笔记上,某位姓谢的已经欠了好几笔了(咬牙切齿)
第83章 陇西哗变(十一)
花江镇南, 前脚官兵搜查完,后脚谢柯和金蝎子的人便展开第二轮搜查。
三股本该水火不容的势力,此刻出奇地团结, 根本不给时亭和乌衡喘气的机会, 势必要将他们在华江镇内处理掉。
半个时辰后,在近乎掘地三尺的搜查力度下, 藏在一处荒废小楼的时亭和乌衡暴露了。
顷刻, 四面人马像闻到血腥气的饿狼,疯了般朝小楼扑来。
二楼,时亭按着受伤的肩头靠坐在墙上,从窗缝往下瞥了眼,泛紫的嘴唇费劲地张开:“北辰很有可能赶不到了,我也跑不动了, 大概要死在这儿。你要走的话,就趁现在, 他们还没形成完整的包围。”
“怎么,时将军连死都不想和我一块?”
乌衡看着时亭的背影, 又生气又心疼, 蹲身去攥他另一只手,想让这人正对自己,却发现他的手异常冰冷, 不由惊慌, “谢柯那鼠辈下了什么毒,这么迅速?而且,你不是说你不会中毒吗?”
“无所谓了,死就死了吧。”时亭甩开乌衡的手,无比平静地看着他, “但你有机会活,而且你必须活,西戎的内乱只有你能解决。”
乌衡苦笑道:“你不是在担心我,也不是在担心西戎,你只是担心西戎分崩离析,从而影响大楚西南的安稳。”
时亭一丝不苟地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想要将其牢牢记在心里,嘴上没有否认:“我是大楚的臣子,我自然会为大楚考虑,而且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小楼外,乌泱泱的追兵已经到达,正迅速包围整座楼。
谢柯和金蝎子并肩而立,沙脊和小余已然处理好伤口,蠢蠢欲动。
“走啊!”时亭终于忍不住动气,厉声呵斥,“你苦心谋划到现在,难道真想功亏一篑,死在这里?”
“那就死!一起死在这里!”乌衡再次伸手,将时亭冰冷的手紧紧裹在掌心,眼神近乎偏执,“为了苟活抛下你,不如自缢来得痛快!”
时亭想抽手没成功,叹了口气又道:“你要真想死,我拦不住,但你好歹为你兄长考虑一下,他用一副病躯替你撑着西戎,孩子又尚且年幼,你难道真想对不起他吗?”
乌衡的眼里果然出现了犹豫,但那仅仅只有一瞬,下一刻便变得更加坚定:“你和兄长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是神仙,我没法顾全两边,所以只能先护好身边的。”
“所以,时将军,你的激将法一点用都没有。”
时亭不由一愣,内心止不住地怦然震响。
生死面前,一个狼子野心的人竟然选择了留下来?
砰!
一声巨响,房门被踹开,灰尘漫天,乌衡几乎是瞬间起身,将之前抢到的长/枪攥紧,护到时亭面前。
“二王子还真是情深义重啊。”最先进来的沙脊意外地啧了声,“我本还以为你对时将军只是见色起意呢,行,算你有种。”
“别废话。”小余也跟进来,手上铁索蓄势待发,“哥哥说不准浪费时间。”
沙脊晃了晃手里的鬼首刀,扫了眼从四面围上来的官兵和暗卫,笑:“那就一起上吧。”
刹那,双方交手,刀光剑影,血气冲天。
乌衡到底最擅用枪,此刻手执长/枪的二殿下,比用指虎和刀的时候可怕再多,之前见过厉害的暗卫有所忌惮,默契地让不知情的官兵先动手。
不出所料,花江镇官兵本就作威作福惯了,疏于武功,颇为拉胯,加上面对的还是乌衡这样的高手,甚至第一招都没接住,便直挺挺死在乌衡的长/枪下。
时亭中了毒,身上乏力得很,握刀也没法了,但为了减轻乌衡的压力,挣扎着展开飞羽匣做弓弩,射杀企图偷袭乌衡的暗卫。
很快,不大的房间四面横尸,堆起一座小山,浓厚的血腥气冲得人脑仁疼,胃里翻江倒海,有官兵没承受住,当场呕了起来。
乌衡虽是一身黑衣,染血了不太能看出来,但此刻衣服浸透了鲜血,颜色明显变深,甚至顺着衣袖和衣摆往地上流淌,加上他那双杀红了的眼睛,围攻的人马虽多,一时间竟无人再敢率先冲上前
——除了别无选择的沙脊和小余。
“这人真邪了。”沙脊看了眼被震得裂开冒血的虎口,又看了眼铜墙铁壁似的乌衡,忍不住道,“早知道我也弄个假身份,去找慕容辞学学长/枪了。”
小余提醒:“不能退,哥哥说,时亭受伤了,咱们这么多人,就算拖也能拖死他们。”
沙脊冷哼一声:“谁说要退了?”
说罢,灵机一动,朝小余使了个眼色。
小余和沙脊在北境战场上配合多次,立即会意,挥动铁索朝乌衡冲过去,与之缠打。
沙脊冲上去配合,但却醉温之意不在酒,当乌衡被逼得往左侧移动几步后,沙脊飞速趁机杀向时亭。
千钧一发之际,乌衡对缠向右腿的铁索不管不顾,直接反身一□□向沙脊,咬牙怒道:“找死!”
与此同时,时亭急中爆发,抽出惊鹤刀砍向沙脊。
沙脊没想到乌衡会不躲铁索,也没想到时亭还能拿刀,以至于将自己暴露在了两边的利刃之下。
角度所限,他只来得及躲开一个人!
电光石火间,沙脊当机立断选择躲开乌衡的长枪,选择直面时亭的那一刀。
他想得很清楚,时亭中了毒,实力骤减,最多砍伤他罢了。
然而下一刻,雪亮的刀光闪过,沙脊发出一声惨叫,整条右臂被惊鹤刀直接砍断!
暗卫见状,赶紧将沙脊带下去。小余猛地拽动铁索,乌衡右腿被缠住,一时间失衡,加上打斗太久,体力不足,重重摔在地面。
时亭想要帮忙,但刚才那一刀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现在连轻巧的飞羽匣都拿不起来了。
“还不快上!”小余冲暗卫扬声命令。
暗卫和官兵见乌衡被制,当即一窝蜂地往上冲。
乌衡虽然被铁索压制,无法站起来,但手中长/枪好似游龙一般,刹那又刺死两名暗卫。
小余抓住机会,用尽全力挥动铁索,将乌衡甩向墙面。
乌衡的后背重重砸在墙面,蛛网般的缝隙蔓延开,尘石飞落。
时亭惊道:“乌衡!”
一声闷响,乌衡摔回地面,侧头冲时亭一笑:“死不了。”
这人这种时候怎么还笑得出来!
时亭冲小余道:“你的好哥哥最想杀的是我,你不想割下我的头颅献给他吗?他会很高兴的。”
小余闻言果然愣了下,重新将注意力头像时亭,嘴里呢喃:“对,这样哥哥会开心的。”
“时亭!”乌衡见小余转身朝时亭走去,慌乱吐了口血,急道,“谁要你帮我引开这个傻子了!”
说着,乌衡尝试爬起来,但刚才那一下伤到了五脏六腑,着实要命,加上铁索缠得死,他还得先解开铁索。
小余走到时亭边上,弯腰将掉在地上的惊鹤刀捡起来。
时亭直直看着如雪的刀身,还有刀柄上的鹤纹,心底竟生出一种死得其所的感觉来。
惊鹤刀是老师送的,但他辜负了老师的用意,在北境兵变中让整个扁舟镇的百姓惨死,二伯父和两万镇远军战死。
血债如山,他早已百罪难赎,如今被这把刀斩下头颅,岂不正好?
惊鹤刀落下,时亭却不再是执刀者。
他在这片修罗场中闭上了眼。
锵的一声,铁索撞上刀身,阻止了一切。
时亭睁眼,见乌衡没有选择解开铁索,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直接带着铁索抬腿侧踹,将惊鹤刀拦下。
乌衡冷眼瞥了下小余:“就你,也配使用惊鹤刀?”
说着,乌衡猝不及防又是一□□出,小余被迫丢下惊鹤刀,后退一步的同时猛地拽动铁索。
“小心后面!”时亭出声提醒。
乌衡摔在地上的同时,忍着剧痛往前边滚了下,让偷袭的暗卫落了空。
这时,谢柯上来了,皱眉扫了眼时亭和乌衡,道:“这么久了还没解决好?”
小余立即慌了:“哥哥交代的,我没有办好,该罚!”
谢柯冷哼了声,环顾一圈周围的暗卫和官兵:“都愣着干什么?”
小余立即带着暗卫和官兵一齐冲向时亭和乌衡,手中兵刃寒光凛凛,全都化作刽子手。
乌衡将长/枪横在身前的同时,忍不住往后伸出手,圈住了时亭的手腕。
那只手比之前更冷了,但乌衡手上的血是滚烫的。
时亭看着眼前用肉/身为自己筑起护盾的人,倏地生出一种错觉来
——就算自己整个人都冰冷无比,也能因此燃烧起来,得到比夏日炎阳还要热烈的暖意。
“瘦了。”
乌衡笑着评价了句,带着不合时宜的揶揄,“一定是因为没吃我做的鸡丝面。”
时亭眼睫颤动,在这生死之际生出了异样的勇气,想要回握乌衡的手。
但就在他蓄够那点力气的时候,暗卫已经近身,乌衡不得不收回手,两手握住长/枪阻杀。
谢柯一旁看戏,笑道:“不用急,等你们死了,有的是机会在黄泉路上双宿双飞。”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乌衡在重重围攻下竟然挣开了铁索,本该没力气的时亭竟然拿起飞羽匣射出好几箭。
两人犹如挣扎的困兽,就算陷入最终的绝境,依然不肯屈从。
谢柯在他们眼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恐惧。
而暗卫和官兵更是没想到这两人还能反击,皆被吓得步伐放缓,互相催促对方先上。
时亭突然笑出了声,道:“谢柯,我如今中了毒,跟废人没什么区别了,你敢不敢单挑,亲手杀了我。”
乌衡皱眉:“有我在,还轮不到你和这个鼠辈交手。”
小余也急了:“哥哥,别和他打,他心眼多,坏。”
谢柯没有立即回应,而是隔空看着狼狈不堪的时亭,半眯了眸子。
时亭道:“不敢就算了,毕竟你只会在暗地里使手段,光明正大赢不了我。”
“那就比比吧。”谢柯攥了攥拳头,一脚将惊鹤刀踢给时亭,“就怕时将军已经拿不动刀了。”
乌衡想帮时亭将刀捡起来,但时亭摇头,自己缓慢而艰难地去捡惊鹤刀。
第一次,时亭连刀柄都握不住。
第二次,时亭堪堪握住刀柄,拿起一半掉落在地。
谢柯居高临下看着时亭的垂死挣扎,欣然道:“谁能想到,以前被称作'血菩萨'的时帅,竟然也有拿不动刀的一天?”
乌衡耐心等着时亭进行第三次尝试,语气冷冰冰道:“那也比某些老鼠强,这辈子都没拿起过刀。”
“狗叫罢了。”谢柯不屑地冷哼一声,转而对时亭道,“要是时帅实在拿不起来,我就当是你自动放弃比试了,到时候可别说谢某没给机会。”
话音方落,时亭握紧惊鹤刀,横到了面前。
紧接着,时亭又尝试站起来。
乌衡想帮忙扶一下,但生生忍住了。
众目睽睽之中,时亭颤巍巍地,缓慢而艰难地站起来。
好似一座轰然倒塌的山,又迎来了重新屹立于群山的时刻。
谢柯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心情跟崇合二十七年夏,在柳泉关看到早已死去的时亭时一模一样。
“谢柯,我拿起刀了,也站起来了。”
时亭朝谢柯举起惊鹤刀,刀锋正对谢柯的眉眼,“兑现诺言吧,我们比一场。”
第84章 陇西哗变(十二)
“时隔多年, 时帅的骨头还是这么硬。”
谢柯笑了笑,将身旁暗卫的刀拔出来,“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那就来吧。”
此刻的时亭不过是走到山穷水尽的困兽罢了,自己就算不会武功又如何?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众目睽睽下, 时亭握刀的整条手臂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和传闻中杀戮如麻的印象相去甚远。
只是时亭看向谢柯的眼神异常凶狠,浸透了恨意,依旧令人不寒而栗,加上乌衡守在边上,不怒自威,暗卫那怕人多势众, 依然心存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乌衡睥了眼蠢蠢欲动的小余和沙脊, 提醒:“说好的一对一,等会儿谁插了手, 我保证让他后悔。”
沙脊直言:“时将军如今伤成这样, 就算能拿起刀,怕是什么都做不了吧?”
谢柯淡淡笑了声,道:“也许会有奇迹呢?毕竟这可是假死两次, 骗过全天下的人。”
话是这么说, 语气却带着胜券在握的傲慢,而且他并不急着动手,好似还没欣赏够时亭的狼狈。
时亭紧紧盯着谢柯,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当年扁舟镇和定沽关横尸遍野的场景,以及二伯父那具残缺的、死不瞑目的尸首。
那是刻骨铭心的一笔笔血债, 造就了时亭一生的仇恨和遗憾,在谢柯眼里却只是引以为傲的战利品。
没有人会比时亭更想谢柯死。
"时帅,不是想报仇吗,怎么还不动手?"
谢柯主动上前一步,拿刀轻易地将时亭正对自己的刀尖拨开。
时亭却没握住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众人望着地上的惊鹤刀,先是愣了下,随即默契地明白一个事实
——时亭真的走到穷途末路了,曾经驰骋沙场创下累累战功如何?令北狄和西域诸国闻风丧胆,挽救大楚大厦将倾之势又如何?临死之际也不过是个可怜又无能的废人。
暗卫和官兵不再畏惧时亭,慢慢松懈下来。
乌衡看着这一幕,只觉像极了神被人拉下高坛。
时亭在世人眼中,尤其在大楚人的眼中,可不就是被供奉起来的神吗?总觉得他一出现,就能打胜仗,就能救万民于水火,就能把这个烂到骨子的大楚扶起来。
但乌衡从来没有将时亭视为神。
神太虚无缥缈了,太强大了,这是在轻视时亭所付出的一切,他明明只是凡胎□□,会受伤,会流血,会伤心,但就因为他自己不说,就恨不得全天下的麻烦事都让他管。
虽然这人自己还挺爱管的。乌衡咬牙切齿地想。
在众人毫无善意的审视下,时亭并没有因为惊鹤刀掉落而尴尬,或者恼羞成怒。他只是再次弯腰,尝试将刀捡起来。
乌衡急切地想要帮他,但也只能再一次强忍住。
他明白,时亭有自己的坚持,有自己的骄傲。
谢柯没有在时亭的神情中看到窘迫,不满地冷哼一声,道:“拿起来又能怎样呢?堂堂镇远军主帅,现在连我这个没习过武的也打不过了,别说报仇了,怕是连路边一条狗都打不过了。”
众人不由跟着笑了。
乌衡攥紧拳头,讽刺谢柯:“你说他连路边的狗都打不过,那如果他今天赢了你,你岂不是狗都不如?”
说罢,又侧头看向时亭,认真道,“我相信你。”
“我知道。”时亭点了下头,在失败了好几次后,终于将惊鹤刀捡起来,堪堪站好,微抬下巴正对谢柯,明显的不屑。
谢柯对时亭举起刀,道:“时将军说话的力气还是省省吧,不然到了阴曹地府没法向那些北境的死人下跪谢罪了。”
话音方落,谢柯手中的刀已经朝时亭砍过来,用了十成的力,完全就是奔着时亭的命来的。
而时亭身上依旧是那股子身经百战的镇静,临危不乱。
乌衡顿时冒出一身冷汗,那怕知道时亭应该是有应对之策的,但还是不肯冒险,上前一步去护时亭。
小余和沙脊见刚刚还警告他们不许插手的人先插手,当即也跟着动作起来。
众人没想到的是,时亭眼神一凛,方才浑身乏力的模样刹那消失,动作重新变得敏捷迅速起来。
他就像一支离弦的快箭,猝不及防地扑向咫尺之外的谢柯,手上拿着飞羽匣里的一把匕首。
当才的极端虚弱是装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众人放松警惕!
沙脊率先反应过来,转身去护谢柯,但被乌衡眼疾手快地拦住。
噗!
锋利的匕首刺入血肉。
时亭看着挡在谢柯身前,被匕首刺穿胸膛的小余,知道自己失手了。
“哥哥。”小余不顾血流不止的心口,转头对谢柯笑了,“哥哥交代的任务我做到了,哥哥开心吗?”
谢柯没回,一边拎住小余作为肉盾,掩护自己后退,一边冲暗卫和官兵大喊:“还不快上?是想明年这个时候去给你们家人扫墓吗?”
暗卫和官兵正因突如其来的变故恍惚,闻言迅速回神,潮水般往时亭涌上来。
时亭深知,自己当才那一击跟回光返照没区别,已经彻底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身形一软,朝地上摔去。
下一刻,那只有力而熟悉的手扶住了他。
“谢谢。”时亭道。
乌衡抬脚将靠近的一名暗卫踹倒,好笑道:“都一起经历生死的人了,还这么客气?”
就在时亭和乌衡与暗卫缠打之际,谢柯退至门外,将断气的小余随意往旁边一扔,指挥赶来的弓箭手:“全都给我上,两人都受了重伤,我不信今天还能活着出去!”
顷刻,所有弓箭手到位。
但他们的箭刚搭上弦,便有数道利箭从楼梯口和窗外射来,射杀不少弓箭手。
“是青鸾卫和时亭的亲卫!”沙脊一眼认出楼梯口赶来的人马。
谢柯朝窗外眺望,也看到了伪装过后的青鸾卫。
时亭松了口气:“总算来了。”
乌衡冷哼一声:“我的下属如果按这个乌龟速度过来,怕是得当场掉脑袋。”
一溜儿飞钩咬住窗沿,紧接着北辰带亲卫从下面利索地攀上来。
“公子……阿嚏!”北辰莫名打了个喷嚏,从窗外翻进来,看到时亭的模样又惊又怒,当即带人二话不说开始扑杀。
谢柯见大势已去,愤怒地捶了下墙,带着人马从另一侧撤退。
沙脊看了眼小余,还是将他尸首也带走了。
北辰见谢柯开溜,问:“公子,要我带一部分人马去追吗?”
时亭不甘地看了眼谢柯的背影,强忍住内心的冲动,道:“不可,花江镇如今是他们的地盘,不宜久留,先出城。”
时亭一行人成功出了小楼,但正如时亭所料,对方又增援了新的人马追杀他们,好在北辰带来的人马够用,周旋完全够用。
双方在城内你追我赶,绕了好几圈后,时亭一行人成功甩开他们,从北辰进城的那处城墙洞口离开,又找了辆马车给时亭和乌衡用,以便路上先处理伤口。
北辰紧张地给时亭先检查,一点都不敢疏忽,乌衡也顾不上自己伤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好似一不留神某人就会跟烟雾般消散似的。
时亭倒是平静得很,甚至安慰了两人一嘴:“最差的结果不过是死而已。”
然后嘴就被乌衡迅速捂上了。
北辰难得和乌衡一条心,认同地点了头,然后呸呸好几声。
一刻钟后,北辰终于松了口气,露出点劫后余生的笑容:“公子这毒虽然凶猛,但因体内有半生休这种剧毒,反而以毒攻毒,将箭毒致命的毒性压制下去了。”
乌衡依旧紧皱眉头,摸了摸时亭的脖颈和手臂,问:“那为什么他身上还是那么冰冷?”
北辰解释:“半生休压制那毒,确实能让公子没有性命之忧,但也不是一点危害都没有,比如公子现在身上的寒症,还有乏力。好在这两都不难治,等到地方熬点驱寒汤喝,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乌衡这才放心下来,绷紧耸起的肩膀终于放下来。
时亭看他一身血,道:“你也让北辰看看,处理一下……”
话未完,乌衡突然闭上眼睛昏过去,靠到时亭肩膀上。
要不是时亭靠在车厢上能借力,怕是两人都得倒下去。
时亭赶紧让北辰查看乌衡伤势。
北辰一番紧急检查,道:“虽然有不少伤,还伤到了五脏六腑,但还好有我在,恢复不是问题。而且这身子骨比公子你强多了,晕倒只是累过头了,休息就好。”
时亭回想乌衡在小楼里挡在自己面前,为自己阻挡重重杀机的高大身影,道:“确实该休息了。”
北辰看了眼乌衡,问:“公子,你也受着伤呢,要不让他自己平躺着吧?”
时亭看了眼简陋的车厢,里面什么都没铺,而马车又飞速急驶,极其颠簸,要是直接躺下,怕是死人都能颠活。
“就让他靠着吧。”时亭道。
北辰提议:“那靠我身上吧。”
时亭却摇了摇头,转而拿了帕子开始给乌衡擦身上的血迹,仔细而温柔。
只是那怕在睡梦中,时亭想擦那枚指虎,乌衡都会万分警觉,死拽着不肯松,时亭没法子,只能任其先脏着了。
北辰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由想起以前在北境,乌衡还是阿柳的时候,自家公子也是这般对阿柳的。
那股子心疼和体贴的劲儿,简直比亲兄弟还亲,可谓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但自从知道阿柳就是乌衡,自家公子就再也没有这样的耐心和温柔了。
今日发生了什么?
北辰心有疑惑,却什么也没问。
夜晚时分,时亭一行人到了花江镇南二十里的叶家村。
叶家村位于群山环抱之间,位置时分偏僻,是个极好的藏匿地点,由严桐在此前发现,并将一处药铺成功设为暗桩。
乌衡昏睡两天后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疯狂找时亭,急得鞋都忘了穿,还差点把门外的青鸾卫撞飞。
“二殿下,公子在这边!”北辰为了避免药铺鸡飞狗跳,赶紧将人引到时亭房间。
时亭还没醒,脸色略苍白,使得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如雪,加上身形愈发消瘦,整个人似一张薄薄的纸。
乌衡三两步到塌旁,伸手将时亭的手从被窝里掏出来,扭头急问:“他的手怎么还这么冰?”
北辰解释:“毕竟是毒入体,修复得慢一点,这才两天。”
乌衡问:“他中途醒来过吗?”
北辰回想了一番自家公子对乌衡无微不至的照顾,以及吩咐自己别多嘴,只能摇了摇头。
乌衡眉头紧锁,将时亭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低头将额头贴在上面,阖上眼,久久未动。
就像是世间最虔诚的信徒在祈祷什么。
之后,时亭的起居都是乌衡在亲力亲为,但偏偏时亭醒的时候,乌衡却躲得比谁都远,好似生怕时亭和他说话。
北辰看看在井边默默打水的乌衡,又看看身旁的时亭,问:“你两到底怎么了,一个比一个奇怪。”
时亭依旧手脚冰凉,边将双手贴在热腾腾的鸡丝面碗外取暖,边翻阅和处理最近青鸾卫送过来的密函,闻言无奈道:“他是怕我一开口就赶他走。”
北辰道:“公子肯定会那么做,不过二殿下也不像是坐以待毙的人啊,他就这么回避着僵持,一点都不想他的作风。”
时亭吃了口鸡丝面,若有所思,道:“所以,他在等待一个时机。”
五天后,有在外巡查的青鸾卫来报,一支西戎的人马正在叶家村附近转悠。
时亭大概猜到了他们的来意,将那支人马请了回来。
这支西戎人马里,带头的是一名叫满佳的年轻人,正是乌宸手下大将满达的侄子。
满佳在一片乱局中深入大楚,正是奉命要将乌衡迎回西戎。
时亭让他和乌衡见了面,表示他们应该即刻出发。
乌衡无奈地看着时亭:“这么着急赶我走?”
时亭嘴唇翕动几下,正要说话,乌衡率先道:“再留我最后一晚,聊聊以后大楚和西戎的合作也好。”
时亭坚持:“我觉得,你还是……”
“或者你什么都不同我说,也可以。”乌衡打算时亭,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无比哀伤地看着时亭,“那就当是我在花江镇拼命护你的报酬,这也不行吗?”
时亭没话说了,只能答应乌衡再留一晚,乌衡立即舒展了眉目,笑得春风灿烂。
满佳目瞪口呆看着自家二殿下的火速变脸,心里对大殿下交代的任务有了深刻认知。
下午时候,西戎的队伍被安置休整,时亭和乌衡在房内下棋,一共下了三盘,乌衡全输。
乌衡感慨:“都是习武之人,有的人是玲珑心思,我怎就生了榆木脑袋。”
时亭看了自称“榆木脑袋”的某只狐狸,道:“你只是在故意让我,并未尽全力。”
乌衡笑:“那时将军怎么不让让我?”
时亭道:“面对敌人,我从来都是全力以赴,不会徇一丝一毫的私情。”
这话可谓一语双关,乌衡一笑置之,没了下棋的闲情雅致,要带时亭去后山骑马赏花。
时亭反对:“那毒还没散尽,我乏力得很,怎么骑马?”
乌衡不听,直接将人打横抱起,两人共骑一马出发。
北辰从小厨房探头,大叫:“放下我家公子!”
乌衡连时亭的话都不听,更别提北辰的,直接一挥鞭,胯/下/马匹飞一般出了叶家村,直奔后山去。
满佳眼看北辰就要追上去,生怕他坏了自家二殿下的好事,赶紧拉住他:“时将军和二殿下说,他们是要去谈正事,你不要去添乱!”
一路上,时亭的后背感受到乌衡胸膛的滚烫,悄然往前俯身拉开距离,但身后人可不是个吃素的,非常霸道地贴上来,一点间隙都不留给时亭。
时亭扭头想骂乌衡登徒子,但刚开口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便选择了闭嘴。
乌衡低头瞥见时亭无奈蹙在一起的眉头,心情大好,道:“时将军莫怪,我不过是个粗人,在离别之际说不好漂亮话,只能无赖地耍点流氓,和你温存一下。”
时亭:“……”
还以为你自己不知道在耍流氓呢。
得找个机会下马。
“但请时将军再忍忍吧。”乌衡见时亭已经抬起右腿,明显准备下马的动作,叹了口气,“这也许是你我最后一次这么亲近了,再见面,时将军怕是只会对我喊打喊杀了。”
此次一别,再见面多半是在战场,确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时亭心下一动,断了下马的心思。
乌衡见时亭放下腿,勾唇笑了笑,一勒缰绳,让马慢下来,带着两人沿后山的小道闲逛。
两人出来得有些晚了,此刻已是日落之时,好在风景出奇地不错。
漫天余晖洒落在大地上,给巍峨群山披上金纱,威严中多了几分柔和。火红的霞光中,大雁成群结对地往南飞翔,整齐得好似专门训练过。山坡上,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开得很茂盛,星星点点的小朵构成了成片的花海,斑斓锦绣。
时亭注意到,在花海里有棵榕树,上面有个鸟巢。
乌衡牵动缰绳,让马儿带着他们靠近花海,然后问怀里人:“想下去走走吗。”
时亭直言:“没力气走。”
又迅速补充,“也不需要你抱。”
乌衡哈哈两声,还是下了马,将时亭抱了下来,然后在时亭开口骂人前,将他背到了背上。
“这样,就不是抱了。”
时亭惊叹于乌衡再创新高的无赖,但也懒得再掰扯了,干脆趴在他宽阔的背上,抬手往左前方一指:“那里有棵榕树。”
乌衡没立马动,而是问:“那时将军想去榕树那里吗?还有,想怎么去呢?”
时亭不说话。
乌衡提示:“比如,时将军可以说,我好想阿柳背我去榕树那里啊。”
时亭挣扎着要下来。
乌衡赶紧道:“好好好,别动,我背你去榕树那里。”
时亭安静趴好。
没有旁人的山坡上,天地都显得更为辽阔宽广。
乌衡背着时亭慢慢往左前方走,秋风微凉,但很舒服。
时亭被温热的肩膀,以及余晖烘得暖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等到了榕树,乌衡放时亭下来。
有那么一刻,时亭其实不想离开乌衡的后背,但他什么都没说。
两人在榕树下坐下,时亭仰头看着那几个鸟巢,仔细观察,然后发现是喜鹊的窝。
过了会儿,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飞回来,里面还有只刚学会飞的小喜鹊,摇摇晃晃的,时亭怕它摔下来,下意识伸出手来,直到目睹小喜鹊平安飞回窝里,才收回手。
乌衡全程目睹,难得安静地陪着,什么都没问。
时亭痴痴看着那窝喜鹊,其实是有些羡慕的,他们在这方静谧的天地里自由自在地生活,祖祖辈辈繁衍生息,远离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喧嚣,带着最为原始的简单与纯粹。
不由自主地,时亭想到了自己的爹娘,他已经太久没有想他们了,以至于很多时候他都忘记自己也有爹娘。
时至今日,他早已经不再恨他们,怨他们,但除了体内的血脉相连,那两个人对于自己来说,和陌生人真的没有区别。
就跟乌衡对先帝一样,没有一朝一夕的相伴,说情谊深厚完全就是骗人的鬼话而已。
可是,他偶尔想起爹娘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地想,如果他们当年没有离开,自己就不会离开江南,也不会到北境,而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少年长大,然后在家人的陪伴下,过完平淡却幸福的一生。
“如果你不是西戎的二王子,你会想去做些什么?”时亭收回目光,侧头看向乌衡。
乌衡被猝不及防地提问,但回答却是毫不犹豫:“当然是留在时将军身边鞍前马后了。”
时亭道:“我是说你自己想做什么。”
“我自己?”乌衡挑眉一笑,抬头看着那窝喜鹊道,“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因为我现在的一切都是西戎王室这个身份造成的因果,离开这个身份做选择,那就不是我了。就好比那些喜鹊,你问他们,如果它们变成人,它们会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它们自然是没法选择的,因为他们从来没像人一样生活过。”
乌衡难得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颇有一番禅理,时亭认同地点了点头。
是啊,正是因为自己幼时丧父丧母,离开江南到北境,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战场长大,从老师手里接过守护大楚的担子,又经历血与泪的洗礼,方才成为如今的他。
不管他有多少遗憾,其间有多痛苦,这才是完整的他,真实的他。
何况,他从不后悔遇到老师,也从不会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就选择放弃。
乌衡问:“虽然没有意义,但我也反问一下时将军,如果时将军没有接下大楚这些烂摊子,会想去做什么呢?”
“或许会想当只喜鹊吧。”时亭靠到榕树上,没头没尾地补了句,“今天天气很好。”
乌衡还要说点什么,时亭已经放空自己,开始安安静静地发呆了。
每当这个时候,虽然时亭看起来照旧一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但乌衡总觉得莫名乖巧,因为只要不做袭击等举动,一些小动作他是不会理会的。
比如,乌衡摘了些小野花放到时亭的肩上,衣裳上,还有头发上。
时亭待得舒服,确实没理会乌衡的小动作,以至于最后好似穿了件花仙的衣衫。
不得不说,时亭这种披麻袋也好看的美人,有花点缀无疑是上天亲手施妆,增色生辉。明明时已深秋,但却好似将潋滟春色披在了身上,艳而不俗,勾人心魄。
乌衡侧卧在草地上,支着头端详,心里万千心思。
两人安静地度过了整个黄昏。
直到天光快要散尽,乌衡才帮时亭抖落一身小花,将人带回。
两人一马到达村口时,只留一缕余晖。
时亭不经意回头,正好和乌衡四目相对。
碎金般的余晖照进那双琥珀的眼眸,美得惊心动魄,时亭再次感慨,这双眼睛果然比世间任何珍贵的宝石还要好看。
“时将军为何这般看我?”乌衡笑着凑近,“莫不是发现舍不得我了?”
时亭回头,道:“只是饿了。”
乌衡没得到回应,也不追问,只笑道:“等我回去给你做些吃的。”
时亭难得主动:“还是鸡丝面吧。”
乌衡愣了下,不禁弯了嘴角,一挥鞭,胯下马儿飞速往回赶。
回到药铺,乌衡给时亭做了满满一大碗鸡丝面,满佳和北辰在一旁啃杂粮饼,羡慕不已。
时亭没吃完的面,乌衡连汤都喝了。
吃完饭,时亭和乌衡在外面躺椅上看星星,不过月亮太圆太亮,其实看不到几颗。
乌衡对月亮兴趣不大,正想提议做点别的,发现时亭已经睡着了,便起身将人抱进房里。
北辰端着碗药过来,小声嘀咕:“晚上驱寒的药还没喝呢。”
乌衡道:“你先放这,等凉点,我喂给他喝。”
北辰想着这几天的药都是乌衡熬的,也多半是乌衡端给时亭的,不疑有他,放下便走了。
乌衡眼底闪过一丝阴鸷,对门外的满佳示意一眼,满佳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叶家村深处大山,又没多少人家,夜晚格外寂静。
睡意惺忪间,时亭被体内的凉意冻醒,发现乌衡正坐在塌边,端药要喂他。
“醒了?”乌衡柔声道,“把药喝了再睡,你看你手凉的。”
换作前几日,时亭没什么犹豫就喝了,但这次他直觉不对劲,轻轻摇头道:“不想喝,少一顿不打紧。”
乌衡笑道:“难道时将军喝药也需要哄了?”
“北辰开的药喝了好几天了,总不见效。”时亭临时找了借口,然后赶紧冲门外喊道,“北辰,进来重新开个药方子。”
乌衡将药拿近:“今日有些晚了,北辰开了新方子也得明天熬,今天总不能不喝药吧?还是将这碗药先喝了吧。”
时亭又看了眼门口,但门口没有任何动静。
他知道,北辰怕是今晚不会有机会进这个房间了。
或者说,今晚谁都不会再进来,而自己也别想出去。
时亭回头,看了眼前的药,又仰头看向乌衡,浅浅笑了下,道:“药太苦了,今天不想喝。”
乌衡看着灯火中含笑的观音面,只觉美得不太真实,默了默,哄道:“喝吧,明天再给你熬新方子的药。”
时亭道:“明天二殿下就走了,还熬什么药?”
“那可不一定,先喝药吧。”乌衡不由分说地用勺子舀起药汁,喂到时亭嘴边。
时亭知道自己如今身体乏力,不是乌衡对手,硬碰硬绝对行不通,便在药汁进嘴前,头一偏躲开了。
乌衡皱眉,正要将人按住,时亭却突然抬头吻了下乌衡的嘴角,完全猝不及防。
好似雷殛般,乌衡石雕般僵住,直愣愣地看着时亭。
时亭并不主动提驱寒药的事儿,而是在灯火暧昧中,伸手抚上乌衡脸庞,眉眼含笑地盯住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低声呢喃:“驱寒需要出汗,但出汗除了喝药,还有别的出汗方式,不是吗?”
“你……”乌衡仿佛身在梦中,不敢置信问,“你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在干什么吗?”
时亭作势要将手放下,道:“二殿下不愿意算了。”
乌衡赶紧抓住时亭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侧。
他们之间,难得如此温存。
他望着那双平日里凌冽如霜雪的眼里,融出桃花灿烂般的柔意,即使假得像一场梦,依然忍不住问:“为什么?”
时亭给出了一个不算太假的答案:“明天我们就要分别了。”
乌衡心下一酸,用侧脸在时亭掌心亲昵地蹭了蹭,犹豫一番,将药碗搁在了一边。
“如果是怀疑什么,然后才……”乌衡叹了口气道,“不用做到这个地步。”
毕竟他已经决定带走时亭,所以肯定不止眼下这一个办法,此法不通,之后换一种便是。
时亭没有回答乌衡,而是依然直勾勾看着他,弯起来的眉眼也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改变什么。
甚至,时亭主动伸手勾住了乌衡的腰带。
乌衡呼吸一滞,浑身更为僵直,当即呼道:“时亭!”
时亭笑意更深,手上动作没停,将腰带上的玉带钩拨开。
乌衡近乎是慌乱地按住时亭的手,呼吸紊乱道:“不要开这种玩笑。”
时亭不退反进,一反常态,凑到乌衡耳畔问了句话,乌衡先是讶然失色,随即眸光一暗,将按住时亭的手缓缓松开。
“时将军,我已经拒绝过了。”乌衡忍无可忍,反客为主将作乱的罪魁祸首压回榻上,低头咬了咬时亭耳朵,嗓音低哑,“我并非正人君子,你逾矩,但我那不客气了。”
时亭觉得姿势有点不舒服,本想扭动着调整一下,不曾想乌衡以为是他临时要反悔,当即将人死死按住,然后让自己的腰带有了新的用途。
“你……”
时亭刚开口,便被乌衡强势地吻住,只能将要说的话囫囵吞下。
不知过了多久,时亭只觉寒症带来的冰冷已经完全消散,转而浑身好似火烧。
“还不结束吗?”
时亭实在受不了了,吃不消了,声音嘶哑地发问。
乌衡终于舍得抬头,笑道:“不是时将军说,明天就要分别了吗?竟然如此,自然要陪时将军度过一个难忘的良宵。”
时亭气不打一处出:“倒也不必如此难忘,你……!”
乌衡危险地打断时亭:“时将军相邀,乌某怎么能不尽心尽力?我保证,最后一次了。”
时亭简直欲哭无泪。
这人身上的伤是假的吗?哪来的力气!还有,同样的承诺他今晚已经听过三次了,但没有一次兑现的——
作者有话说:乌衡:[狗头叼玫瑰]老婆相邀,区区致命伤又能奈我何?
第85章 陇西哗变(十三)
一场荒唐事突如其来, 乌衡遵从本能的欲望,将人直接折腾到后半夜。
等彻底冷静下来,他不由生出些慌乱, 赶紧将时亭从头到脚检查了遍, 发现除了自己留下的咬痕和红肿,没有受其他伤, 才松口气, 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帮时亭清理干净,然后盖好被褥,紧紧将人抱住。
乌衡完全没有一点睡意,兴奋得要命,借着月光端详时亭的脸。
时亭早已累得昏睡过去, 安静而平缓地呼吸着,月光将一张观音面照得洁白如玉, 纤尘不染。
偏偏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提醒着刚刚发生过什么,乌衡自知自己这名凡夫俗子犯了上, 亵/渎了神明。
但这不正是对方默许的吗?
想到这点, 乌衡便忍不住欣喜若狂
——不管是时亭为了拖延时间这么做,还是分别时的情动所致,他们一起跨越了某道天堑, 就有了一辈子斩不断的纠葛。
黑夜如墨, 四面死寂,一声类似于夜莺的声音在房外响起。
这已经是今夜的第七声了,代表外面等待接应的满达在做最后一次提醒,如果他再不出去,满佳便会带人强行冲进来。
乌衡不再犹豫, 坐起身来冲屋外回了声莺啼,然后端过一旁汤药喂给时亭。
他知道,他必须带走这个坐在榕树下,静静仰望鸟窝的人,给他安定祥和的后半生,而不是颠沛流离,孤独而亡。
或许是药太苦,梦里的时亭皱起眉头,嘴呡得很紧,就是不肯喝。
乌衡觉得可爱,不禁笑了下,自己含了一大口,低头渡给时亭。
就在这时,明明已经睡死的时亭突然睁眼,猝不及防地伸手按住乌衡后颈,反将汤药喂给了他。
乌衡虽然反应迅速,但还是不慎喝进一口,尝试咳出来但被时亭伸手顺了喉咙,彻底咽下去。
“什么时候醒的?”乌衡咬牙问。
时亭忍着腰疼,冷脸直言:“一直醒着。”
乌衡问:“那什么时候发现汤药有问题的?”
时亭垂下眼帘,道:“你之前说要在大楚再待一段时间,所以满佳他们入楚后,按理说你不会立即联系他们。但事实是,满佳的人马非常迅速地找到了我们,这只能说明你改变计划了,打算提前跟他们回去。至于计划的一环,就是强行带走我,而那碗药,自然就不是一碗简单的驱寒汤。”
乌衡苦笑:“所以你就将计就计了。”
时亭眼里没有丝毫蛊惑乌衡时的笑意,俨然一副无情模样:“兵不厌诈,我不可能跟你回西戎。”
乌衡的意图被戳穿,心里的柔情蜜意顷刻散尽,只剩下被算计的无尽愤怒。他心慌不已,想要紧紧抓住时亭,但那汤药的药效极快,只瞬间他便全身乏力。
时亭轻易地推开乌衡,起身披上衣袍。
乌衡双眼泛红地盯着他,不甘地追问:“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想跟我走吗?”
时亭袍袖里的手攥成拳,末了又松开,没有回答他,径自打开了房门。
月光倾泄而入,好似满室清雪。
房门外的满佳本以为是自家二殿下得手了,高高兴兴地迎上来,不料和时亭正面碰上。
时亭并不意外他的出现,道:“带上你主子,赶紧离开大楚吧。”
“不许放他走!”乌衡挣扎地下了床榻,冲满佳下令,“带走他,他现在有伤,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满佳得令,冲时亭抱拳:“时将军,得罪了。”
同时,藏在周围的西戎人马现身,迅速将时亭包围。
时亭没有回头,也没有打算和满佳动手,只是很轻地笑了声,反问:“你们不会以为支走了北辰,我身边就没人了吧?”
话音方落,小院外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满佳疑惑:“我不是把北辰支走了吗?”
乌衡半眯眼望着赶来的人马,皱眉道:“不,那是严桐和青鸾卫。”
话音方落,严桐率下飞身下马,带着风尘仆仆的青鸾卫进入小院。
双方迅速在院子里对峙,战势一触即发。
但满佳到底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明显不敌严桐和青鸾卫,掂量下根本不敢先动手。
乌衡知道今日带不走时亭了,但他还是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走到时亭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跟我走吧。”乌衡的声音近乎是恳求,“这里不值得你留下来。”
大楚早就是个烂摊子,崇合帝生前自己都没法收拾,如今又群狼环伺,登基的苏元鸣还是个分不清主次的混账玩意儿,换作天王老子也救不了,留下来跟螳臂当车有什么区别?
何况,时亭已然一身病骨,大可能会时日无多,乌衡无法想象他孤零零地死在战场上,那只会让自己发疯。
时亭没有回头去看乌衡,而是抬头望向夜空的明月,由衷道:“这里是我的家乡,我理应守在这里,没有值不值的一说。”
乌衡又是一声苦笑,手下意识抓得更紧,但丝毫使不上力,满腹愤慨和无奈根本无处发泄。
他早该知道的,他早该知道的!就算自己再费尽心思,又怎么能带走一个心如磐石的人?
“你……”
气血上涌,药效凶猛,乌衡连说话的力气也耗尽了,只能死死盯着面前的背影。
终于,他再也撑不住,万分不甘心地闭了眼,手从时亭的手臂上滑落。
时亭反手握住那只手,将人接住,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默了默,悄然将那枚根本没扔的琥珀扳指戴到他手上。
只是乌衡的手指比他粗,卡在第二指节就没法往下了。
时亭想,他们之间的一切就像这枚琥珀扳指一样,根本不合时宜。
“时将军……”
满佳看着不省人事的乌衡,深知自家二殿下今晚绝对冒犯了时亭,而如今性命捏在对方手里,稍不留神只怕是会一命呜呼,赶紧鼓起勇气商量,“西戎内乱还需要二殿下回去镇场,大楚暂时又需要西戎做外援,所以还请时将军为了江山社稷,天下大义着想,不要为难我家殿下。”
严桐对乌衡扮猪吃老虎的事略有耳闻,一听这话立马不高兴了:“什么叫时将军为难你家殿下?我看是你家殿下尽找时将军的麻烦吧!”
满佳连连附和:“这位大人说得对极了,我家二殿下确有诸多不周全的地方,还请时将军海涵。”
严桐还要说什么,时亭抬手阻止,抬眼看向满佳,满佳吓得一激灵,强自镇定地保持微笑。
“那就速带你家二殿下回西戎。”时亭提醒,“你只有五日时间,五日后大楚和西戎的交界地带必乱,到时候别说回西戎,能不能活命都是问题。”
满佳会意,赶紧上前从时亭手里接过乌衡,千恩万谢:“时将军顾全大局,深明大义,在下佩服至极!”
说罢,生怕时亭反悔似的,带着乌衡迅速上马,一行人迎着夜色出发,眨眼便出了小院。
严桐走到时亭身边,感慨:“这名西戎的接应官还算聪慧,竟然能将北将军支开。”
时亭若有所思,只嗯了声,并没多说。
有青鸾卫低笑:“他们跑得跟可真快,跟野兔子一样,要是在战场上也这样有趣了。”
其他人跟着一阵哄笑。
时亭沉默不语,眺望着明月下渐远的西戎人马,已经分辨不出乌衡的身影。
天亮时分,北辰赶了回来,因失职之责挨了十军仗,随行亲卫怎么求情也没用。
末了,时亭单独留下北辰说话。
“自己说错在哪里。”时亭将金疮药丢给北辰,问道。
北辰接过药,低头不敢看时亭,默了片刻,道:“不该听信满佳的话,离开公子去……”
“我并不想听满佳说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去哪里,又做了什么。”时亭直言,“以你北将军的本事,满佳的谎言根本骗不了你,能让你主动中招的唯一原因,只能是你自己想走开,想给他们以可趁之机,不是吗?”
北辰的心思被戳穿,没有任何反驳,更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而是不吐不快:“对,没错,我就是看出二王子要带走你,所以巴不得他们支开我。”
时亭看着难得一脸倔强的北辰,无奈地叹了口长气,道:“我明白,你也觉得我选择与大楚共存亡,选择留在陛下身边,跟飞蛾扑火的傻子没区别,但……”
“公子!”北辰猛地抬头打断时亭,心里积攒太久的愤慨再也按压不住,“我知道我没资格替你做选择,但我真的不想你为了这个残破不堪的朝廷葬送一辈子,那群两面三刀,只顾自己利益的世家大臣值得吗?那位登基后便忘了年少情分,为了一己私利将你视为拦路虎,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陛下值得吗?”
“公子,你总说曲丞相和先帝对你有恩,总说陛下救过你的命,总说你对不起高将军,对不起镇远军和扁舟镇百姓,对不起这,对不起那,然后将所有的一切胆子放在肩上。但你自己是否想过,你为了收拾大楚这个烂摊子,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上了!”
时亭皱眉,想要打断北辰,但北辰先一步热泪盈眶。
“……为什么不能自私点?”北辰的声音不自主地哽咽起来,缓了长长一口气,续道,“七年前,公子中了半生休,虽然无药可解,但若悉心照顾身子,不再习武打仗,再活三十年也不是不可能。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公子自此归隐,那怕凡夫俗子一辈子,我也跟着你,给你放牛都行。”
“可最后……公子还是选择通过损耗生命换取习武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回到战场,回到朝堂,直面那些妖魔鬼怪。”
时亭听到这里,心里跟着酸涩,但面上只露出一个无甚所谓的微笑,道:“往日种种,何必计较?往前走就是。”
北辰连连摇头:“不,我知道公子放不下的,所以我才想让二王子带你走。或许他狼子野心,不是什么好人,但我知道,他对公子绝对是真心的,他一定能照顾好公子。”
“但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时亭拍拍北辰的肩,看着窗外生起的旭日,也不知是在劝自己,还是在劝北辰,“走到今天这一步,放不放下已经不重要了,但有一点,有些路竟然选择了,那就要风雨无阻。”
北辰还要说什么,时亭这次打断了他:“去上药,然后准备出发,我们是时候清理锦绣之路上的蠹虫了。”
北辰知道多说无用,只得应下,转而问:“那公子的箭伤如何了?毒是否已经无碍?”
时亭语气淡淡的:“没什么打紧的,去忙你的吧。”
北辰只得退下。
其实只有时亭一人知道,当时花江镇的那支毒箭,本该是射向乌衡后背的。
但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几乎没有多想,毫不犹豫替乌衡挡下这一箭。
或许是亏欠太多吧,他想,乌衡对自己的好这辈子都还不完了,只好能还一点是一点了。
等下次见面,就是战场上的敌人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作为大楚的臣子,他不得不对乌衡拔刀,也不得不争取胜利,如此便又是一笔巨债——
作者有话说:乌衡:强娶失败,已黑化[墨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