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那你做我夫人,我带你离……
老仆直直倒在廊檐下, 甚至来不及去用手捂住喉咙的血洞,瞳孔还映这容显资面无血色的脸,此刻院外一阵喧哗, 是季夫人和宋阁老。
宋阁老自然不会亲自来取一个孤女的命, 是季筝言从季府回来,被告知季玹舟尸身不翼而飞,被她吵来的。
“容氏,你太狂妄了!”宋阁老站在远处, 望着地上已经气绝的老仆,怒吼道。
容显资缓缓转头,赤红的鲜血溅了她大半张脸,血珠向下淌滴落在她素色的衣襟上,晕似红梅。
这一眼看得宋阁老将要出口的话塞了一晌, 可看着地上的老仆,他被挑衅的威严又再一次恼怒:“此人乃本阁老的仆人, 岂由得你一介贱妾生杀!”
满院下人皆被吓得跪地敛声, 容显资看着宋阁老眼角眉梢深浅不一的皱纹和下垂的嘴角, 动着僵硬的身子将那仆人脖颈上的银簪拔出来。
“为什么要杀我?”容显资背对宋阁老,轻声问“你想要规训宋瓒来彰显你还宝刀未老,但又奈何不了他了, 所以拿我出气?”
被揭穿的宋阁老恼羞成怒, 脸色涨红:“你个妇道人家懂何,老夫是在全了你的体面。”
容显资的身子太过孱弱,方才杀这老仆让她有些力竭眼花, 她撑着地面慢慢起身:“命都没了,你居然还妄谈体面。”
宋阁老正想训斥,此刻一道苍老的声音远远传来:“难道容氏你还想活?”
是被搀扶着的老夫人。
容显资冷声道:“我为何不能活?”
“你不守妇道, 私相授予,闹得满城风雨,”老夫人将拐杖杵得发响“瓒儿一表人才,家世体面,仕途得意,你到底有什么不知足,竟还干得出私奔的丑事!”
“我怎么来得这种鬼地方你们难道不清楚吗?!”容显资的声音起初还带着几分凝滞的平静,可越往后越急促,到最后竟像是被掐住喉咙的疯子,每一个字都裹着崩溃的戾气,狠狠砸了出来。
这凄厉的嘶吼让老夫人有些惊吓:“你难不成是真不愿跟着瓒儿?”
这话暗含的意味让容显资近乎绝望,她张嘴半晌却发不出一个字。
——跟着宋瓒是她天大的福分,她做的这些都是戏。
这时帮容显资挡了一盆冰水的阿婉从屋内拿出一银白兔毛袄给容显资披上,低声道:“我已让人去寻宋瓒了,容姐姐千万莫冲动,只要命还在,那一切都还不算完。”
容显资握着簪子的手指攥得发白,不知是过于气恼还是太过冷寒,哪怕盖着袄子看得出她在发颤:“你们到底缘何觉得我跟着他是莫大的恩赐,缘何觉得天下女子都该对他趋之若鹜?!”
“容氏,你这类女子老夫见过许多,我那儿子不懂风月,被你这副清高模样哄到了,”宋阁老嘴角噙起一抹嘲笑,他慢慢悠悠向前走几步“你一介孤女,能入我宋府便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却不知感恩,不事夫主,你问你为何活不了。”
他站在离容显资三丈处,用轻蔑的口吻道:“臣子不守规矩会死,女人不守规矩,也得死。”
“就算你当真不愿跟着宋瓒,你又能做什么,出了宋府你哪还有这些锦衣玉食,你死前能享这一遭,也应当知足了,老夫本想让你就在这院子因病暴毙,你既这般不识好。来人,捆了她投死人井。”宋阁老说得云淡风轻。
一旁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地上的老仆脖子还在淌血,顺着砖缝滴落在台阶下。
老夫人瞧着下人畏畏缩缩的一幕,想起容显资在她院里闹的事,怒上心头:“愣着做什么,多上几个人难道还制服不了一个野丫头吗?”
这一吼让下人定了心,壮着胆子一拥而上。
容显资已然是强弩之末,她抬手钳住阿婉的肩膀将她扔到一旁,另一只手将银簪扎进一人锁骨,抬脚将一人踹飞,可身后却挨了一闷棍,她踉跄倒地,眼看着那麻袋罩着自己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身影飞来,寒光一闪,动手的下人皆喉间出血,又被踢飞砸在砖墙梁柱上。
容显资感觉自己身上被裹上一股暖意,让她生出一丝活气。
是宋瓒解下了自己的大氅拢住了她,墨黑的纹金玄狐裘还有他的体温和沉香残余。
“抱歉,我来晚了。”宋瓒脸色歉疚,满眼心疼地看着容显资脸上的血迹和发间的碎冰,想将她抱起却又怕晕着她,只得将她按进自己胸膛让她暖和些许。
宋瓒抬头,眼底柔情已全数化作杀意:“宋阁老,您管得有些宽了。”
这是宋瓒第二次公然同宋阁老对峙,较之第一次更为尖锐,旁观者皆噤若寒蝉,将呼吸拧得极细。
被挑衅威严的宋阁老怒目圆睁,抬手直指宋瓒:“竖子胆敢这般同老夫讲话,这里是宋府,你老子我还做得了主!”
他骂完,又似想到什么:“你此刻应该在乾清殿前跪着,为何会在此?”
宋瓒冷笑,给容显资用内力暖着身子:“原来宋阁老也是掂量着下官被罚跪于殿前,方来对我夫人痛下杀手,还以为宋阁老多了不得。”
说罢,他低着头轻声问容显资:“眼下我能抱你起身吗,会头晕吗?”
一旁的老夫人看见这父子二人针锋相对的样子,已然快要吓晕过去,一旁的下人赶忙扶着她。她指着容显资:“妖女,妖女啊”
“祖母慎言。”宋瓒将容显资拢得更紧了些,挡住老夫人的指尖。
容显资透过宋瓒的臂弯,一一看过院子里的人。
脸色铁青宋阁老还带着位高权重的倨傲,惊又气的老夫人仍秉着她那年迈的优越,最后视线落在护着她的宋瓒身上。
就当宋瓒以为容显资不会回他时,他腰上传来一道寒意,像是两条毒蛇缠上一般。
“我好冷,头也好晕,”容显资环上他的蜂腰,将脸埋在他胸膛,带着细碎呜咽的闷声沿着他官服渗进他魂魄“宋瓒,我好害怕。”
宋瓒刹那间有些不敢动弹,宛如泥胎塑雕僵在那,直到容显资将环着他的手束缚紧了些,他回过神,试探着用脸蹭着容显资额头。
容显资挠了挠宋瓒的侧腰,以示回应。
流连花丛的宋阁老哪里看不出容显资在做甚,他气得满脸涨红:“宋瓒,此女绝不可留在宋府,你自己不要颜面,宋府还要的!”
尾音一落,容显资在宋瓒怀里哼唧了一声:“我不想死。”
“终于知道怕了?”宋瓒轻笑一声,低头只看见容显资白皙的耳廓和凌乱的发丝“放心,我在呢。”
他强迫自己挪开目光,同这个已然有了白发的父亲对视:“父亲的颜面,要靠残杀ʟᴇxɪ女子来粉饰的话,儿子看来,不要也罢。”
老夫人好容易缓过气了,她蹒跚上前:“瓒儿,你父亲也是为了宋府好,此女惹出这么多祸事,眼下还叫你父子离心,府内不睦。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必你听祖母的,祖母给你再寻这样的,还更会伺候人。”
宋瓒并不将老夫人放在眼里,自然也懒得和她争辩:“祖母,您在苦口婆心劝什么呢,这府内的荣耀,难不成有您的一份力?”
这话像是一巴掌打在老夫人脸上,叫她脸色红了又白,一旁的季筝言冷笑道:“我这个送了钱给你儿子捧上高位的人都被撇一边,您老搁这掺和什么,自己养出来的儿孙自己不受着?”
季筝言耸耸肩:“还真觉得自己与有荣焉了,真是被欺负够了来了个自己能欺负的,就觉着这辈子熬出来啦?”
“季氏住嘴!”宋阁老高声呵斥。
“是我母侄丧命,宋栩你个忘恩负义的老匹夫!”季筝言泼骂回口,将脸别向一旁,遮住泪珠子。
她才是最没资格发火的。
她的儿子,她的女儿害死了她的侄子。
季筝言擦擦眼泪,哽咽开口:“宋瓒,我侄子尸身呢,我从季府回来,府里人说没找到他的尸体。”
她不想去看宋瓒:“算母亲求你,将他尸首给季府罢。”
容显资几乎下意识想将手里的簪子扎向宋瓒。她颤抖了许久,将咬破舌尖溢出的血味咽下,若无其事开口:“宋瓒,你不觉得人太多了吗?”
她长吐一口气,在他怀里将头仰起来:“好多烂账,我不想听了。”
怀中女子眼尾洇出一抹嫣红,脸上的血已经干涸,宋瓒见状下意识抬手去帮她擦,却被容显资握住,她抿着嘴:“不听了好不好,我有些害怕了。”
饶是谁都能看出女子这是在撒娇,雷厉风行的锦衣卫开口有些支支吾吾:“好不听。”
容显资牵过他的手,抚上自己脸颊,细腻的肌肤和粗糙的血痂在宋瓒掌下生花。
“可我害怕,”容显资抬眸,对上宋瓒灼热的眼神“你总有不在的时候,他们欺负我。”
宋瓒看着容显资,觉得有些不太真切,又怕这一刻真的是镜花水月,他慌忙回道:“不会了,我保证。”
容显资眉梢下垂:“我不信,你得给我个准话,宋阁老已经是第二次对我下手了,他容不下我。”
这话说的太过直白,是要宋瓒为了她和宋阁老决裂。
宋瓒何尝听不出容显资的意思。
他捧着容显资脸的那手的拇指摸索着她的眼尾:“那你做我夫人,我便带你离开宋府,另辟府邸。”
第57章 第 57 章 妖女容显资神色自若被宋……
此话一落, 满院皆惊。
容显资瞪着眸子,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我,孤女容显资, 做你的夫人?”
见容显资这模样, 宋瓒心里欢喜得紧,他轻笑道:“对,你,容显资。”
夫人身份对于宋瓒是政治联盟的盟友位, 宋瓒居然这般干脆?
容显资心下真有些惊诧。
她以为她这番闹最多让宋阁老同宋瓒有嫌隙,不想宋瓒这般决断。
是什么让他敢这般明确与宋阁老划分河界?
不可能真是为了我。
容显资敛下思绪。
她抱得宋瓒更紧了些,并未直接应下:“你戏弄我,我要看到你诚意,总不能你一句话我就傻傻信了。”
宋瓒轻笑:“你这般急, 新府邸眼下一应还没备好,怕是会委屈。”
果然, 早有立府的想法了。
容显资目不转睛看着宋瓒眼睛, 轻声道:“新的不来, 旧的怎么去呢?”
新的不来,旧的不去。
把这话在心里过了好几轮,宋瓒那有些逗趣的笑就这般收了下去, 他眼底翻涌:“新的来了, 旧的就走了吗?”
“但触目柔肠断,宋瓒。”容显资用不大不小却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到的声音回道。
“总不能叫我看着旧伤,还要新人。”
宋瓒辨认着她的神色, 只见女子眸光闪动,映着他的轮廓,细看之下, 还藏着半分后怕。
若容显资眼神澄澈,宋瓒会觉得她还琢磨着什么诓骗他,偏生他看见了容显资眼底藏着的胆怯。
真是被吓到了。
宋瓒暗道。
他一把搂起容显资,朝着宋阁老道:“阁老,我同内人便不叨扰您了。择日不如撞日,张内管。”
被唤到名字的张内管碎步上前。
“定文书,清财物,申时我带夫人回新府邸时,你应该已经备好了。”
见宋瓒这般干脆模样,老夫人焦急上前:“瓒儿,分府兹事体大,你这般惹得朝廷如何看待你与你父亲啊。”
宋瓒刚开口,就感觉衣角被人扯了扯,他低头看去,是容显资。
容显资用下巴指了指院里那老仆带来的人。
这是拿自己受伤的事提醒他。
宋瓒轻笑一声。
“放心,我答应你的事岂会因旁人三言两语转圜?”他哄着怀中美人,抬眼又是满眼煞气“张内管,今日动手的人拖下去乱棍打死,否则治你护主不利。”
说罢,连个眼神都没再赏给旁人,直接抱着容显资朝府外走去了.
京师皇商巨擘季氏,其独子失踪三载忽归,携一女子称未婚妻。可归府当日,女子被指承弑母之罪,为季氏表亲、北镇抚司佥事宋瓒所执。
然季公子痴情,竟冒死劫狱,终至血溅长街,玉碎市井。
而羁押该女子的宋佥事,却亦因此女与阁老父决,另立门庭。
团圆宴作生死场,锦绣府第顿成风雨渊薮,这桩交织着痴情和血案的奇闻刹那盖过所有弹评小调。
这场“公子痴心劫诏狱,佥事假公济私断血亲”的红颜祸水,眼下正被搂在怀中,得正三品佥事亲自擦药。
容显资看着专心摆弄自己伤口的宋瓒,轻声开口:“眼下去哪?”
宋瓒抬头朝容显资轻笑:“今日太医院院使不当值,带你去他府上看伤。”
容显资怔怔看着宋瓒:“大臣不是不能与太医私下请托吗?”
宋瓒不以为意:“那是对旁人,于本官无拘。何况我是锦衣卫,公务凶险,圣上也多次开恩钦派太医。”
他凑近容显资,下巴微扬:“何况是你受伤了。”
男子的沉香刹那冲进容显资鼻窍,她不自觉掐住坐着的软垫,扼住自己向后避开的念头。
受伤,是因为谁?
容显资挪开目光,不欲看宋瓒眼里的倨傲:“你还嫌流言蜚语不够多么,你我之事,于你是风流韵事,于我却是弥天之灾。”
她掩下眸色:“还是你只拿我做趣,并不想同我长久。”
长久。
这两字像是雀羽拨弄着宋瓒的心。
他此生任何关系,都从未与“长久”二字有干系。
为了官途,他弃了母亲;羽翼丰满后,他要摆脱宋阁老桎梏;为官时,同袍也不过是泛泛之交,或死或伤。
哪怕是兰席,也得先看是否损及利益。
这两字将宋瓒思绪扯得有些远,他竟觉自己有些胆怯,不敢去应容显资的话,低头继续为她上药。
“那你想去哪,新府邸还在打理。”
眼下局势动乱,宋瓒必是不会让自己有机会去寻孟回抑或旁人,得让他们来寻自己。
容显资摸摸肚子:“我已然很久未曾进食了,你带我去吃些罢。”
她又道:“不过不要去云鹤坊了。”
听到云鹤坊,宋瓒手上一顿。他未抬头,问道:“为何不去?”
容显资答:“他们东家为了我丧命,眼下我还和杀人凶手去那幽会,你也不怕他们下毒。”
这话不知哪里取悦了宋瓒,他含笑抬眼,仔细端摩着容显资神色:“幽会?”
容显资挑眉:“不然?”
宋瓒牵过容显资的手:“你是我将过门的夫人,谈何幽会?”
闻言容显资冷笑一声,微微倾身:“宋大人,这里没有阁老让你气了,没必要在费心哄骗我一孤女逗乐。”
刹那,宋瓒的笑声在车厢里荡开,朗朗爽快,沉沉地撞入容显资的耳中.
京城里最大的酒楼九天阁之中,关于容显资的传闻正吵得沸火滔天,忽然,阁楼大门洞开,踏入一怀抱美人的身影,刹那间满堂风雨戛然而止。
容显资冷冷扫了一眼厅内忍不住看向这边的人:“宋瓒,你也太嚣张了,不怕旁人议论你以权谋私还不知收敛,堂而皇之带‘战利品’招摇过市么?”
宋瓒脚步未停,稳稳抱着容显资上楼:“难道本佥事还和这些人共用一套律法不成,且有他们说去。”
他闷笑一声:“你不是说我同你是‘幽会’么,现下呢,还是幽会?”
容显资不答,将下巴搁在ʟᴇxɪ宋瓒肩上,让自己就这般在众人面前过了个脸。
席间有人留意到容显资的举动,在宋瓒看不见的地方朝她碎了一口。
那人旁边的夫人扯扯袖子,示意他莫要这般,那人道:“扯我做甚,季氏公子为了这妖女,丧母丧命,她倒好,眼下和这狗官大摇大摆出来吃香喝辣!”
他夫人皱眉,小声驳斥:“她一女子,有什么可做主的,也是身不由己……”
不待他夫人说完,那男子便怒骂打断:“我要是她,早就投河了,哪里还在这里没脸没皮苟活!身不由己?她在那狗官□□指不定多快活!”
二人谈话虽然低声,但于容显资而言,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妖女神色自若偏了偏头,心道若是往日这个距离她定是听不清的,看来有了内力的五识确实会敏锐很多。
转眼宋瓒抱着容显资就到了厢房门口,他抬脚进去,对着一旁掌柜道:“一楼里那个青色直衫的男子,赶出去,叫他自个去北镇抚司领板子,不然本官动手就不是板子的事了。”
一旁的掌柜一怔,虽不知是为何,却不敢多问。
容显资并不想宋瓒知晓自己眼下的武功,她眨巴两下看向宋瓒,一脸懵懂。
望着容显资这鲜少在他面前出现的天真模样,宋瓒张嘴,却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朝她笑笑:“没什么。”
这间酒楼同云鹤坊最大的差异,便是云鹤坊的菜样名称要附庸风雅一些,九天阁则十分暴虎冯河。
容显资是一个不喜欢管“拍黄瓜”叫“粉身碎骨小青龙”的人。
但她想去云鹤坊了。
想云鹤。
尤其在宋瓒喂她的玉筷递在她嘴边时。
席间一半,容显资心里闷着的气终是有些不畅,她随口道:“我要去方便。”
宋瓒轻笑着看她,朝一旁的侍女道:“给夫人引路。”
掩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掐了掐指骨,容显资不动声色出门去。
九天阁的净房在后院,颇有一段距离,容显资跟着侍女,一路上有好事之人朝她投来或不怀好意、或好奇探寻的目光,她皆视若无睹款款走过。
然在一拐角处,容显资却被一力道猛然扯进一房内,引路那侍女也被人捂住了嘴,满眼惊慌地挣扎着。
一道寒意刮蹭着容显资,她淡定侧目,是一三角眼的中年男子。
似乎有些眼熟,但连日来遭难太多,容显资有些不确定在哪见过了:“你是何人?”
这男子冷哼一声:“容姑娘自个攀了高枝,这么快就忘了公子的人了?”
这话给了容显资线头,她终于想起在哪见过这人了。
此人是杨宗的手下,在成都府救玹舟时有过一面之缘。
容显资淡定推开脖上刀刃,转头冷冷看着来人,并不回答。
那人被容显资看得有些发毛,攒起一口气凶神恶煞:“妖女看什么看,我家公子为了你,落得现在下场,你却第二日就同杀人凶手鬼混在一处,我这就杀了你,替我公子报仇!”
他猛然举起刀,朝容显资扎去。
在刀刃将要碰到容显资喉梗的刹那,容显资单手钳住来者胳膊。
倒是有几分武力。
容显资病重未愈,接下这一刀有些惊险,她沉了沉气,眼底尽是不耐:“难不成我还给死人殉情不成?”
话语一落,那男子脸色顿变,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不待他反应过来,容显资一脚踹飞此人一丈远,随后抬脚踩在那人脸上。
“是我求他来救我的吗?他自己…蠢,非要来送命,干我何事?”容显资咬字极重,那个蠢字她甚至觉得带着她的血肉。
她脚下用力愈发猛,甚至能感觉到男子脸骨有些碎裂:“他一死,我不跟着宋瓒,怎么活?”
她这么招摇,当然是为了来让人寻她。
但当她想起这男子的脸时,也记起了玹舟的在马车上说过的话。
——我已召齐所有愿死命的人来。
这般对玹舟忠心耿耿的人,还这般武力不俗,早死在那箭羽之下了。
玹舟对她的事,都是倾尽全力的。
何况当初杨叔在成都府亲眼见她从宋瓒房里出来后,仍言只听她吩咐。
若真是玹舟的人,不会对她如此恶语暴行。
踩着男子脸的容显资敢肯定宋瓒就在不知何处听着此间动静,尤其是她留意到男子哪怕痛极也不敢还手的屈辱眼色。
所以,你是背叛玹舟了,是吗?
容显资眼睑微眯,松了碾着男子脸的脚。对方挣扎着起身,却在下一刻,脚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他痛极张口,咆哮还未发出,舌根一凉,一个字嚎不出来了。
染血的刀子被容显资随手一抛,她转身扶起被吓傻的侍女:“不会说话惹我不悦,舌头就没必要留着了。”
她莞尔一笑:“我不挑你脚筋,你且爬出去找人,没准脚还能好,毕竟我还病着,估摸你腿骨碎不了太狠。”
说罢,没管这男子惨绝人寰的叫声,兀自扶着抖如糠筛的侍女走了。
我居然还听不出宋瓒的步子,得想法子明白这内力到底怎么用。
容显资不动声色想着.
容显资回到厢房时,宋瓒还坐在原处,只是她向下一看,极重仪态的公子,用膳的凳子却不是她离开的位置了。
她带着怒气上前,抬手打翻了宋瓒的茶杯。
宋瓒状若无知看向容显资,可眉梢间的欢喜却藏不住,他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容显资梗着身子:“明明是你杀了人,怎么寻仇寻上我来了。”
宋瓒装得一副才了然的样子,他牵着容显资的手拉她入怀:“怪我,以后我都陪着你,欺负你的人呢?”
容显资别开脸,咬着下唇:“我收拾了。”
她又转头怒目看向一旁的掌柜:“你们这里怎么回事,连这点安保都做不好?”
那掌柜头似鹌鹑般低下,也不敢反驳。
宋瓒瞧着容显资美人嗔怒的样子愈发开怀,容显资转头扯住他的领子:“我不要出来吃了,你叫他们送到府上去!”
她又哼唧道:“味道还不错。”
宋瓒牵过容显资的手,摩挲着她的掌心:“好,我让他们专给你开个小灶,送到府上去。”
得了这话,容显资也收了戏台子:“一日三餐早上五个菜中午七荤八素三汤晚上海参燕窝一个不落,不然宋瓒我让你知道什么叫癞蛤蟆不咬人但膈应人。”.
“那容显资真这么说?”孟回捂着被打板子的地,揪过地上的娃娃太监。
这小太监被孟回这一揪给吓一跳,磕磕巴巴道:“回,回提督,那宋瓒带着容显资去九天阁的事传了满大街,走前特意吩咐的厨子,应当,应当是错不了。”
因着宋瓒闹事,他东厂提督太监也因着看管不利被赏了板子。
理倒是错不了,就是这板子王祥本可以免了,却是特意让他在司礼监挨了罚。
眼下他这东厂提督,有名无实。
季玹舟一死,山东造砖厂那边的篓子就补不上了,王祥这样子,怕是要拿他孟回顶锅。
不然在京城那么多他眼睛低下的太监,怎么偏偏选了他这个从四川调回的课盐提督太监。
莫说掌东厂,光是他想从锦衣卫里调人做千户百户,都是四处碰壁,阻碍重重。
前往扬州的官船上,容显资将那份柳府纸案狠狠捻成硬棍直指他的场面历历在目。
“这一路上我和季玹舟必须一个屋子,床要一丈宽、底下垫着的棉被要五床、套罩要丝绸的,一日三餐早上五个菜中午七荤八素三汤晚上海参燕窝一个不落,不然孟提督我让你知道什么叫癞蛤蟆不咬人但膈应人。”
思绪回笼,孟回疼得呲牙咧嘴的脸上扯开一抹笑意。
这容显资,是在告诉他孟回,她还记着季玹舟呢。
容显资,在四川你盘活了我的死局,在京城,你也不要让我失望啊!——
作者有话说:本文改名《强取豪夺了黑月光》[爆哭]
因为看见好多读者评论说因为文名滑走了,然后改名也是为了打盗,不过封面暂时不改,我怕改了后读者一看最近阅读
“这是个什么玩意我咋没见过”[爆哭]
过几天再约新封面
第58章 第 58 章 难道还能让容显资我眼皮……
申时未至, 张内管已将新府邸安排妥当。只是容显资还未来得及转悠一圈,便又病倒了。
这次虽烧得厉害,人倒还清醒。
宋瓒径直将她抱进主院, 又命人去押着太医院院使那把老骨头来。
这座小宋府虽比宋府略小, 却也处处透着不凡气派。
心高气傲的院使亲自为个孤女看诊,ʟᴇxɪ还是个声名狼藉的,自然满心不忿,连带着说话也没个好气。
更让他不快的是, 饶是宫里的娘娘都得同他说一句有劳,这孤女竟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全然一副理所应当的姿态。
送走院使,宋瓒倚在门边,抱臂轻笑:“往日连下人都舍不得使唤, 今日倒对院使摆起架子了。”
容显资靠在床榻上,身后是丫鬟给她垫的软枕头, 最底下用的是温养的药玉枕头, 怕硌着她, 又垫了孔雀金绒蚕丝枕,铺上了层嫩水貂毛免得凉着她。
因着发热,容显资连眼皮也懒得撑开, 她语气慵懒:“他是你请来的, 我同他客气有什么用,你若有本事,他哪里会管我什么态度, 保管对我低眉顺眼还来不及。”
她一顿,终于睁眼斜斜看了他一眼:“宋瓒,看来你还得进步啊。”
被嫌弃的宋瓒笑意却愈发明显, 他走上前用手背探着容显资侧脖:“你底子居然这般好,估摸着将养个几日也就痊愈了。”
“大难不死,你不得给我点奖励?”容显资挠了挠宋瓒下巴。
这是一个十分轻佻的姿态,却叫宋瓒没有半分不悦,他眼底含笑:“你大难不死,管我要什么奖励?”
容显资立刻答:“我的死劫都是你带来的,你不是说要教我,那我上完课了,你不该给我奖励?”
女子理直气壮的模样看得宋瓒有些愣神,勾起的嘴角也浑然不知地停了片刻。待把容显资的话又回味过一道心坎后,宋瓒的笑意愈发张扬。
他转头吩咐张内管:“待夫人能下床走动了,你陪夫人上街些头面首饰。”
又回头朝容显资道:“看上哪个只管买回府内,或者你懒得动弹,我叫他们送到府上给你挑。”
容显资若无其事道:“女子逛街哪有独自的,让阿婉来陪我。”
话语方落,连一旁的张内管都轻了几分气息,宋瓒那含笑的眸子刹那涌上一股寒意,转而又极快掩盖去。
敏感多疑的人看着容显资,语气宠溺道:“都随你。”
得了准话,容显资便也懒得同他多言,她扯扯锦被疲惫道:“我累了。”
宋瓒看着容显资敷衍的样子,静立良久开口:“北镇抚司公务积压,这几日我怕是不能回府陪你,你有什么只管告诉张内管,要做什么就吩咐下人去。”
容显资满不在乎摆摆手,示意自己知晓了。
宋瓒凝视着容显资躺下的身影,终是大步离开。
张内管连忙跟上,有些诧异:“大人不与夫人同寝吗?”
“她身子不好。”宋瓒嘴角抿直。
有些事,没有过还好,一旦开了个头,连看一眼都觉得灵府炽热。
张内管也不是闺阁女子,瞬间意会宋瓒的言下之意,她搓了搓手:“大人,奴婢原以为您会同夫人一并就寝,立府仓促,故而只有主院……”
宋瓒淡淡看了她一眼,却未发怒:“我今日不留府上,这几日都会在北镇抚司。”
说罢,他回头看了一眼容显资已然熄灯的屋子:“她若想做什么,便由着她去。”.
翌日容显资果然退了热,只是还是止不住咳嗽,身子也还有些虚弱。
她刚醒便迫不及待问道:“我何时能寻阿婉?”
张内管布膳的手一顿,思及宋瓒嘱咐的话,恭谨应道:“全凭夫人心意。”
“那就用膳后罢,”容显资立刻接道“去京城最大的铺子。”
闻言张内管不动声色看了眼容显资:“是。”.
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一座五开间的三层朱漆楼阁巍然矗立,檐下悬着黑底金字的“珍宝阁”匾额。
日头刚照上鎏金飞檐,铺子前已是车马如流,两尊汉白玉石狮旁站着四位青衣伙计,见人先带三分笑。
容显资掀开马车帘子时,见阿婉鼻尖通红,显是在阁门前等候已久。
她同阿婉对视片刻,方才下了马车。
阿婉被容显资看得有些心慌。
她踌躇上前,却被容显资眉开眼笑揽过来,那模样像是二人一如从前。
容显资朝一旁的伙计朗声道:“把你们这最贵的东西拿出来。”
那伙计瞧着容显资面生,笑得有些拘谨:“这……不知姑娘是哪府小姐,可是约了我家铺子的宝贝?”
铺子内已然有三三两两的客人,着装气派皆非俗物,容显资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绕着梁子传到阁内每一处:“北镇抚司佥事宋瓒。”
她笑意淡下,朝着出声的伙计缓缓道:“怎么,是有什么宝贝我看不起的吗?”
话语一落,满堂皆静。
能来此间的顾主,自然都是高门显贵,纵然好奇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红颜祸水究竟是何模样,也只是不动声色侧侧眼风。
对这些放不得明面上的探寻,容显资恍若未觉,随意拿了件雍容华贵的衣衫便带着阿婉去了里间。
“我试试这成衣合适不,”容显资朝张内管吩咐完,又朝那伙计打了个响指“合适不合适的,我都包起来。”
一旁张内管拘谨立身,旁人不知这些纠葛,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她赔笑:“夫人若是试衣,府里的婢子也……”
“你是夫人还是我是夫人,”容显资不耐打断张内管“你等就在此处候着。”.
上一次阿婉和容显资说话,还是季玹舟出事前。
哪怕阿婉在宋府替容显资挡下一盆冰水时,容显资也只是在打斗时将她扔得远些。
阿婉自认自己并未做错什么,她的抉择并无不妥。
但如果容显资要因此寻她的仇,她也绝无怨言,总归她现在的鲜衣美食都是拜容显资所赐。
但她没料到的是,容显资对她的第一句话,居然问宋阁老可有为难她。
纤长白皙的手指在阿婉眼前晃出残影,她蓦然回神,只听见容显资道:“怎么傻了,看样子季夫人还是将你护着的,你还有心思游神。”
阿婉愣愣看着容显资。
容显资说话的语气太平常,虽不见她以往游戏人间的戏谑,却也没什么怒意怨气。
“没,母亲护着我的。”阿婉喃喃答道。
“那就好,”容显资点点头,解开自己衣带“明日玹舟停灵,你会随季夫人去季府吗?”
阿婉帮容显资试衣的手一僵,随后硬着脖子点头:“宋瓒不在宋府了,其余人并不管这些。”
她回答后,此间久久不再有回声,忽然,阿婉手背一暖。
是容显资的手轻轻攥了上来,指腹带着点微凉的汗意,指节却在微微发颤。
“玹舟的棺材里,真的没有尸身么?”
饶是阿婉不通男女之情,也能清清楚楚辨出容显资隐忍的心痛。
“确真,后面季府的去收尸,长街上只剩残血,旁人的尸身都在,”阿婉反握住容显资的手“母亲也去了北镇抚司,都说无人知晓。”
阿婉目光顺着握住的手攀上容显资肩背,感觉眼前一贯好强的人脊背竟似乎有些塌,几乎要站不住了。
良久,容显资长吐出一口气,忍痛道:“阿婉,帮我做件事。”
阿婉一怔:“容姐姐还信我?”
容显资避而不答,兀自道:“你自幼在市井长大,定有法子让所有流民明日聚会在城门口。”
阿婉问:“容姐姐可有什么由头?”
“就说明日腊八节,有贵人分腊八粥打发赏钱。”容显资低声道。
阿婉沉思片刻:“可以,找些人扮作乞丐,这种消息不过多会儿就能流传开,但就聚来么?”
容显资点点头:“越多越好,最好能引起些骚乱。”
“好。”阿婉琢磨着骚乱和城门这两要素,给容显资系衣裳的手一顿。
她抬头看向容显资的侧颜,还能窥见女子强压下去的神伤悲痛.
珍宝阁这名字听着有些张扬狂妄,尤其是在京城这个不缺奇珍异宝的地,但容显资换上她随手拿的那件衣衫后,觉得此地倒也有几分担得起这个响头。
这是一套正红色的冬装。
竖领短袄以织金锦缎裁成,衬得容显资脖颈愈发修长白皙。长比甲边缘镶着的一圈玄色貂皮,更将她面容映显得莹润如玉。
织金马面裙散开,裙门上的金线梅花在走动间流光一闪。
一身红衣,雍容端丽。
看着铜镜里的美人,容显资点点头。
很符合他们背地里骂的妖女。
然能来珍宝阁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想令此间的人都觉着容显资是个祸水,那她还得再骄奢淫逸些。
故而容显资大手一挥,将珍宝阁里顶好的头面首饰包了个八成,让今日前来的贵女官人们大多走了个空。
若是别的什么人,她们大可上前商讨一二,然对方是容显资,为了个ʟᴇxɪ首饰同此人沾上干系,太过不值当,也只能佯作无事。
可一出珍宝阁,此轶事便不胫而走,被人添油加醋四散传开,给容显资又挂上了些粉墨。
临了,容显资又当着张内管的面,嘱咐阿婉明日再约.
北镇抚司内,案头烛火明亮,香炉内的沉香不疾不徐飘着,宋瓒侧耳听着旁边人的汇报,执笔的手顿在公文上。
“……您让我们不要拘束着夫人,故而并未派人去听她同婉小姐说了什么,只是婉小姐回府后,寻了人扮作乞丐,到处传言明日有贵人在城门口打赏钱。”
停笔太久,浓黑的墨汁凝在狼毫尖处,最后滴落在公文上,染作一团污。
宋瓒看着公文上的意外,缓缓道:“看着她就是。”
难道在京城,还能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跑掉不成?
第59章 第 59 章 玩不起就别玩
腊八节算是过年的开端了, 宋瓒府邸的位置选得微妙,在府门处转转悠悠能听见外边卖年货的叫唤,但略往深处走两步便只余寂静。
是货真价实的闹中取静。
容显资看着铜镜里自己毫无血色的脸, 冬月十五那日玹舟母亲去世, 不过才二十来天,镜中人竟消瘦大半,若非正值桃李,恐怕脸颊已凹下去了。
她伤病未愈, 忍不住咳,活似西子捧心。
看着自己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容显资一把盖下镜子,朝张内管道:“今日米饭多盛些。”
张内管瞧着容显资风鬟雾鬓,没明白容显资为何照着镜子就发了火, 她恭维道:“夫人今日这身虽说素净了些,但夫人丽质天成, 仍风姿绰约。”
容显资面无表情瞥了眼张内管:“谢谢, 你也是。”
张内管被容显资这话回得一哽, 她讪讪笑道:“奴婢已然三十有五了。”
“夸你漂亮又不是裁员,什么三十五。”容显资淡淡道。
此刻外头又飘了小雪,容显资透过窗柩看去, 庭院里枯枝光杆, 这点白都算是亮缀了。
她忽然很爱在京观雪了。
容显资望雪良久,又轻轻抠起镜子,打量着自己今日的模样。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 她才起身上街。
“去城门街。”.
京城的腊月,风像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但腊八这一日, 寒气倒被满街的粥香与热气驱散了几分。从府里往城门口去的路上,早已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然再攒动的人潮,望见宋府的马车,也得挤出一条道来。
刚至街口,容显资便言人多不便,叫车夫候在原地。
张内管眼珠子转了两圈:“腊八赶场,往来人员驳杂难辨,还是叫奴婢们跟着夫人吧。”
话音一落,被搅了兴致的容显资踢了一下车木橼,呛声道:“那便都跟来罢,跟来算了!叫百姓都看看宋瓒府里的人多气派!”
说罢怒气冲冲往前走去,刚走几步又回过头:“愣着做甚,全都跟上啊!”
被怼的张内管不觉受气,朝仆人们使了个眼色,只留下一车夫看着马车,其余人尽数跟上容显资。
城门街的铺子都是白丁们的,往来人看着容显资打扮,以为又是哪家小姐夫人来体验新鲜了,连声招呼她,盼着能是个冤大头将他们的货全买了去,就免得在寒风中受冻了。
被张内管等一干眼睛盯着的容显资倒真煞有介事地选起了干货,这家看看那边挑挑,好容易有个看上眼的,那摊主眨巴眼睛等着容显资开口,却见容显资微笑道。
“四两,上称,多谢。”
那摊主又打量了容显资通身的料子,虽然素净但显然是好宝贝,他又不可置信问道:“贵人称多少?”
容显资礼貌答:“四两。”
那摊主饿狼似的眼神立马泄了气,他别别嘴,哼唧道:“一斤上称。”
容显资礼貌答:“那我换家看看。”
见状众人皆朝容显资投来鄙夷眼神,莫说高门大户,腊八节寻常人家也没这般小气抠搜,偏生容显资还一副不买称心不罢休的架势,苦得本就算不得宽敞的街道愈发局促,一片怨声载道。
可又没人敢惹容显资,便将火撒给了张内管一干人。
眼珠子粘在容显资身上的张内管本就有些自顾不暇,何况路人还刻意去撞她们,张内管被撞的一个咧跌,回头一看原处哪里还有容显资?
她慌乱拨开人群,就见容显资原是去了另一个摊子。
这么提心吊胆地陪着容显资逛了好一会,硬是慢慢让张内管习惯了不见容显资的那刹那,到后面还多了几分安之若素。
就在一切都无异样时,忽然数张白纸打着转在人们头顶上飘着,不远处幽幽传来苍老而沙哑的嗓音。
“吉日良辰,季氏玹舟。”
这声砸在张内管脑海里,她感觉自己身子都空了一瞬间。
“起——灵——咯!”
又一波素白圆片的黄泉买路钱随着烈风分撒飞扬在众人肩上,张内管愣愣看着自己手里的纸钱。
待那道声音稍微远去,街上的活人们才开始议论起来,这嘈杂的声音唤回了张内管的魂,她猛然抬头定睛一看,却见容显资这回是真真不见了身影。
惊慌失措的张内管扒开人群去寻,忽而听到不远处人群传来比骂她更肮脏的声。
“你个憨包挤什么挤,腊八节穿得这么寡淡,守丧啊你是要去?”
那人头也没回喊道“抱歉,我真是去守丧!”
这个回话有些晦气,叫被她挤开的路人也回不了嘴,只能嫌弃拍拍自己被碰的衣衫。
可这声却叫张内管一激灵。
这是夫人的声音!
张内管慌忙抬头看去,只见银装素裹带着白色风帽的人正在人群中挤开,朝一条街外那起灵的队伍奔去。
张内管暗叫不好,立马朝着那推搡的女子走去:“去拦住季家的执绋队伍,出了城还了得?”
这容氏怎的这般傻,不跟着大人,去寻一个死人做甚?.
城门街口,粗壮的马车夫正百无聊赖地给马梳鬃毛,忽然察觉有人跳上了马车,抬眼一看,正是拎着干货纸包的容显资。
那马车夫一愣,一下子话没把住门:“夫人,您不是要逃……”
容显资掀开帘子的手一顿,神色木然扭头看向马车夫,眉梢一挑:“我要什么?”
马车夫哪能就这般直愣愣地说出来,他摇摇头,朝街边看去:“张内管她们呢?”
容显资疲惫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出:“走散了,寻不着,去珍宝阁取我昨日要改尺寸的衣衫。”
马车夫有些转不过弯,扣扣脑袋:“张内管她们还没回……”
“难道还叫主子等奴才吗?”隔着厚重帘子都能感觉到容显资的不耐。
那马车夫不敢再多言,连忙扬鞭赶车离去.
“混账东西,张内管,你是觉得自个去了宋瓒府上就了不得台了是吗?!”头戴孝帽的季筝言横眉怒斥着扒拉起灵队伍的张内管。
今日腊八,街上人本就多众多,此番喧哗自是引得人人拔颈而观,评头论足。
“这不是宋佥事府上的管事吗,立府那日我去看热闹,瞧见过她。”
“宋佥事,这狗……这位大人杀了人还不够,还来闹人起灵?”
“唉唉唉,这季家公子不是宋大人的亲表弟吗,这也太……”
“嘁,别说亲表弟,看见气得失礼那妇人没,那可是宋大人的身生母亲!”
“哟,前几日还说季氏公子不肖生母,看来这不孝之人,另有其人啊!”
“嘘,小声点,不知道锦衣卫搁哪听着呢……”
四周从低声看热闹逐渐演变成对宋瓒的声讨,这些只言片语砸到张内管耳朵里叫她面红耳赤。
良久,待她手下人都一一探看过起灵队伍后,有一人俯耳低语,张内管的红脸刹那转白。
“没有?!”
这动静被季筝言听见,她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守礼,三两步走上前踹在张内管身上:“闹够了没有,我们季家是欠你们宋家吗?还要做什么叫宋瓒自己滚过来,告诉他,他老子娘还没死!”
一旁的人见收不了场,慌忙拦住季筝言。
被季筝言完全吸引目光的张内管没瞧见的是,那躲在队伍里,还气喘吁吁的阿婉。
她手里正紧紧攥着一个非常小的黑色物件,如果现在有人不小心撞她一下,或许会意外按到某个地方,随之传出容显资的声音.
珍宝阁内,容显资正翻着昨日那件红色衣衫改过的衣角,忽而有一人到来,见到容显资后,面漏诧异。
感觉到来者脚步的停顿,容显资转身,毫不意外道:“兰婷小姐,别来无ʟᴇxɪ恙。”
容显资似有感知,抬眼朝对面茶楼看去,只见兰席果然在某处看着自己。
珍宝阁的掌柜自是认得兰婷,只是昨日锦衣卫要他留意容显资的一举一动,未免多生事端,他连忙上前接待兰婷。
兰婷冷着脸:“素净些的衣物,丧宴用。”
容显资挑眉,随意道:“是季府的宴?”
兰婷是见过容显资和季玹舟一路上的伉俪模样的,她扭头看过:“你不难过?”
容显资道:“兰婷小姐不知晓我不日将同宋瓒成亲么?有什么难过的,又不是没了去处。”
这话兰婷倒是能听明白意思,可她有些不敢相信这是容显资说的话。
望着兰婷有些困惑的眼神,容显资莞尔:“兰小姐在成都府,不也觉得同你的宋大哥哥在一块很好么?”
闻言兰婷并不害羞,她想了想,将心比心也没再多言。
玹舟死后,季氏无人可继,理当将皇商开中交还朝廷,兰席当日愿同宋瓒合污,替他斡旋公然残杀皇商一事,应当就是为了此事。
扬州一案,柳海牵扯的户部右侍郎梅论也倒台,他兰席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卸磨杀庐拿玹舟开刀。
然眼下,孟回应该是已然找上兰席,告诉他户籍一事。玹舟说过,孟回被王祥硬拉上了东厂提督的位子,可王祥又反手以她容显资为要挟,欲榨干被孟回引荐的玹舟。
此举不言自明。
孟回是弃子,提拔他只为卖个好价钱。
孟回为求保住他自己一定会力保她容显资成为季氏女子,兰席隔岸观火,最差也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如果孟回没将她容显资捞出来,她容显资成了宋瓒夫人,那兰席可全替宋瓒做了嫁衣,彼时才是跳梁小丑。
可她想再将兰席拉过来一点。
容显资随口道:“不过按你盼望同宋瓒联姻的想法,或许我们也可以成为闺阁密友。”
兰婷一怔:“凭什么?”
容显资答:“凭兰小姐你此刻站在这同我讲话。”
她淡淡笑道:“一切如常即可。”
兰婷正欲再问,容显资只拍拍自己手下衣料:“同一家铺子出来的成衣有喜有丧,倒是唏嘘。我也不懂这些礼节,兰小姐还是按照惯例选去季府的衣衫罢,我便不多言了。”
容显资言尽于此,抬头正对上兰席目光,又瞬间错开,拿起改好的衣物起身去里间更换,走前告知掌柜将账记在宋瓒头上.
眼看着起灵的队要出城门了,张内管心急如焚,此刻一队打马声沿长街奔袭而来。
是脸色铁青的宋瓒。
京城之中,谁人不是谈及北镇抚司锦衣卫刹那色变,见宋瓒本人亲临,连最爱看热闹的人也连着后退好几丈。
宋瓒驾马至起灵队伍前拦住去路,勒绳停步时拉得良驹几乎直立起来,将他墨发也凌乱扬起。
季筝言怒目抬眼:“宋瓒,你到底想做什么?”
宋瓒望着起灵队伍,攥着缰绳的手发白,他嗓子发紧:“人丢了,找人。”
季筝言看着这个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脸色气得涨红:“你的人已经寻过了,你要找的人并不在此处!”
“还有一个地方未寻。”
宋瓒目光挪向那口黑木棺材。
他同季筝言都知道,这副棺材是空棺。
季筝言反应过来宋瓒的意思,目呲欲裂低声吼道:“宋瓒你莫要太过火!”
心里发酸的宋瓒记挂着容显资,并未理会季筝言,他抬腿下马,朝身后锦衣卫挥手。
“按住。”
飞鱼服绣春刀得令,利刃出鞘瞬间按得季氏之人动弹不得。宋瓒步伐沉重挪至那空棺前,抬手抚上。
你在里面吗?
我竟不知是你在里面好,还是不在里面好。
宋瓒耳边传来百姓的议论纷纷,季筝言的厉声质问,却都像是狂风刮过荒原一般。
本无生机,谈何伤害。
良久,长身玉立的男子喉结滑动,那抚着棺材的手陡然用力,沉重漆黑的棺材板被掀翻开来。
露出空空如也的内里。
眼尖的人瞅见这一幕倒吸一口凉气,此时季筝言再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她破口大骂:“你既不肯将玹舟尸身交还于季府,又何至于做出当众开棺的丑事!宋瓒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儿子!”
此话连同此景,如惊雷暴响于静籁夜空,刹那间愤慨盖过恐惧,众人从道路以目到窃窃私语,骤然烈变为大张挞伐,空棺前的正三品佥事一下成了众矢之的。
同来的锦衣卫欲遏止愈演愈烈的闲言碎语,然众怒难犯。
千夫所指的宋瓒发愣地看着空棺,一股恐慌朝他铺天盖地而来,成百倍压过他以为容显资躲在此处的酸涩和愤怒。
你在哪?
宋瓒一瞬间竟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忽然,不知从哪传来欣喜若狂的喊叫。
“贵人撒钱了!贵人撒钱了!”
金银碰撞,轰然作响,无数铜板碎银自城门楼上泼洒而下。
众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原先还被宋瓒的闹剧吸引目光的人群像炸开的锅,男女老少全都弯下腰,疯了似的争抢。
人群如失控的洪流,裹挟着道道残影从宋瓒余光中奔涌而过。他僵立原地,未曾转动一分。
好吵。
怎么这么吵?
我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害怕。
我可是宋瓒,有何能让我恐惧的?
“宋瓒!”
忽然,少女平和的声音穿过喧呼鼎沸,直达混沌之人的灵台。
宋瓒猛然回首,仰头望向城门楼上。
一袭红衣的女子,正悠然踞坐于高耸的砖墙之上。
容显资从身旁的宝箱中掬起金银铜钱,天女散花般向下抛洒。
她撒得极有章法,钱雨时疾时徐,既不至于过密而引人生乱,亦不会稀疏而令人难寻。
万千喧嚷之上,容显资凭栏处于巍峨城楼,可望而不可即,淡淡睥睨着人群中的宋瓒。
她朱唇微启,无声地吐出一语。
隔着汹涌人潮,宋瓒看清了这句只说给他的话。
玩不起就别玩。
第60章 第 60 章 宋瓒拉住她脚踝:“所以……
其实容显资更想说的是:
宋瓒, 你不会再赢了。
城门街往来的多是寻常百姓,今日更添了许多容显资托阿婉请来的贫苦无依者。容显资这一撒,不知又有多少人能挨过这个穷冬了。
富家一席酒, 贫户十年粮。
捡钱的人挤作一团, 叫人无从借道路,不过宋瓒也没打算慢慢悠悠去寻在城门楼上的容显资,他用了轻功,一跃而上落在容显资身边。
“摸着棺材时愣什么神?”容显资留意着城楼下是否有人员踩踏, 连个眼风都没赏给宋瓒。
刚要开口的宋瓒怔了一下,含糊道:“在想你会不会。”
容显资轻笑一声:“哦,是吗,我还以为你在伤心呢。”
“我伤心什么?”宋瓒脱口而出。
“那是我自作多情了,”容显资点点头, 语气平铺直叙“我还以为你摸着棺材愣神时,是你觉得我又选择了玹舟, 所以不敢打开呢。”
她抓过宋瓒的手, 将一把钱币塞给他:“看样子虽然大人为了得到我做这么多事情, 也没多在意我。”
被塞了满手钱币的宋瓒闻言入坠五里寒雾,支支吾吾道:“你没那么蠢。”
我……没多在意她……
容显资抓着宋瓒的手,将钱币挥洒出去:“那看见我不在棺材里面的时候, 大人又在想什么?”
她说话的气息打在宋瓒耳廓:“是觉得自己丢了面子, 还是害怕我真逃了,害怕以后你都见不着我。”
从城门楼下仰头看去,容显资把着宋瓒手腕的样子像是将他半拥在怀, 只见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宋大人,此刻面色紧绷,六神无主, 连气都忘了怎么提。
什么人能让宋瓒露出这般情态?
这时众人终于反应过来这位美玉不艳的贵人,正是近日里街谈巷议的妖女容显资。那些谢过她慈悲心善的声音刹那戛然而止,忽而截然相反的声音开始喧嚣尘上。
“我就说她看着就一股子狐狸精气!”
“可不是,季公子因她而死,今日季公子起灵,她倒好,穿的一身喜庆,也不怕九泉之下季公子来找她追魂索命。”
起先还只是零星几声的不忿,随着众人反应过来这人只是个孤女后,那辱骂之词愈发不堪入耳,比方才对宋瓒的怨毒烈过十倍。
容显资又凑近了些,几乎是在和宋瓒咬耳朵:“宋瓒,明明是你作恶,他们偏生只敢骂我,这真不公平。”
你才是不公平。
为什么你总能轻易撩拨我思绪。
宋瓒心底涌上一股潮气。
“我让ʟᴇxɪ锦衣卫押这些人去挨板子。”宋瓒硬着身子,回道。
少女清脆的笑声如银铃,她探着脑袋朝着下面的人喊:“都别骂我了,宋大人说要把骂我的人都抓去诏狱。”
下面的人顿时炸开了锅,此时一个五大三粗的人余光瞥了眼阿婉。
阿婉朝他点头。
那人立马扯开了嗓子,朝容显资怒骂:“你个不守妇道的无知女子,诏狱上奉天子钦命,下察百官万民。这诏狱门,乃是为那些不忠不义、祸乱朝纲之人而开。我等不过将你做的事说了一遍,你有什么由头拿我们进诏狱。”
容显资将脑袋搭在宋瓒肩膀上,满眼无辜:“进北镇抚司还要由头?”
下面又有人回喊:“你不正是因为放火残杀季公子母亲才进去的吗?你难道不清楚?”
容显资用下巴蹭了蹭宋瓒脖颈,呢喃道:“大人,你的未来妻子是杀人犯,怎么办呀?”
宋瓒喉结滑动,声音比平时低哑许多:“无妨。”
她不是想听这个的。
看着宋瓒紧绷的下颚,容显资收了那亲昵的姿态,大失所望地松开握住宋瓒的手:“也是,被骂的是我,干大人什么事。”
容显资的手一撤开,那点来之不易的暖意也被尽数带走。寒意成倍反扑,刺骨而来,宋瓒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抓住了离他而去的容显资。
“我会消了你的罪名。”宋瓒忙不迭开口。
话一出口,宋瓒便后悔了。
她是故意的,罪名悄无声息抹了便是,她非叫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推翻他自己定下的罪名。
自己怎么就这么上当了。
得言的容显资顿时喜笑颜开,将那箱子里剩余的钱币一把撒下:“宋大人说我不是罪人咯,普天同庆,这算我和宋大人的喜钱!”
听到喜钱二字,宋瓒被容显资三言两语弄丢的魂终于归了位,他转头望向喜动颜色的容显资。
高楼之上,不见形形色色毫不相干的碌碌众人,也没有杂乱街巷凌乱屋宇。
他只看见在苍天流云下一身红衣张扬夺目的容显资。
宋瓒别开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倏忽大步上前,一把打横抱起容显资离开此地。
容显资并未挣扎,十分自然搂上宋瓒肩脖,由着他抱自己下城门。
想要的结果有了,她也不想再丢人现眼了.
宋瓒本想揽着容显资打马长街,但容显资看见那马的时候就咳嗽了两声。思及容显资尚在病中的身子,宋瓒偃旗息鼓,转而又想到什么,笑得一脸风流抱她回了马车。
那马车夫被容显资甩在了珍宝阁前,费了千辛万苦才寻到她,才把心放回胸膛,转眼间真阎王爷就上了车。
他连喘气都怕,僵着身子连勒缰都不敢出声,忽然身后传来响脆的巴掌声。
耳朵怎么能闭起来?!
马车夫心底咆哮。
没了锁链的桎梏,容显资这一巴掌打得实在,叫宋瓒嘴角都溢了点红。
“畜生,莫对老子动手动脚。”容显资压着火气,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宋瓒用拇指刮去嘴角血丝,却也不恼:“你今日这般闹我,还不许我向你讨要些补偿。”
容显资倒了一杯茶给自己漱口,又慌忙拉了拉自己衣衫:“技不如人得认输,难道你没有派人看着阿婉寻人么?是你自己太自负了,觉得一切尽在掌握。”
宋瓒脸色冷峻,他俯身上前想揽过容显资继续方才的吻,被她一脚抵住拉开距离。
“宋瓒,别逼我。”容显资冷声道。
望着踩在自己心口上的锦鞋罗袜,宋瓒喉结微滑,他圈住女子脚踝,哑声开口:“我知晓你身子尚未痊愈。”
宋瓒眼底翻涌:“所以,我伺候你。”
车厢内不时传来两声充满克制的闷哼,车夫几乎不敢动弹,瞬间调转马头寻了条僻静远路。
到府门时,马车足足停了三炷香,里面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宋瓒闷笑:“本官头一回伺候人穿衣。”
容显资仰头倒在软缎上,喘气粗重:“滚。”
被骂的宋瓒笑意不减,他用绸娟细细替容显资擦去额间香汗,免得她下车着了寒气。
张内管战战兢兢候在府门前,以为宋瓒会斥她办事不利,却见宋瓒抱着被大氅拢着的容显资神清气爽地进了府,连余光都未扫她一下。
她不由诧异多看,注意到一身玄衣的宋瓒,似乎衣领处更黑了些.
“张内管说你早前便出去了,连午膳都没用,现在都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宋瓒将容显资稳稳当当轻放罗床上,眼含笑意“九天阁约莫快送膳来了,你要是饿得慌,可以尝尝小厨房的手艺,我特意寻了凤翔的厨子。”
容显资面无表情道:“我要吃腊八粥。”
宋瓒轻声道:“好,我去吩咐人做腊八粥。”
容显资冷冷看了他一眼,抬脚下床出门,就看见张内管拿着她落在马车上的干货匆忙赶来。
她一把拿过张内管手里的纸包,砸在赶过来的宋瓒身上。
“你做。”
宋瓒接住那干货,有些难以置信:“本官做?”
容显资皱眉:“不然还我做?”
一旁的张内管被这话砸得发蒙,瞅瞅瞠目结舌的宋瓒,又瞅瞅横眉冷眼的人容显资,最后瞅向那纸包。
她扯扯嘴角:“夫人,这些事让我们下人来做就成……”
“我一大早挤着人堆去买食材,难道不该他做吗?”容显资不耐烦打断。
宋瓒将手里的干包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冷冷抬眼:“君子远庖厨,何况本官。”
容显资同他对上眼神:“我说,宋瓒你去给我做腊八粥。”
她挑眉:“我就是在使唤你,管你想不想做。”
语毕,恰有断枝坠雪之声传来。此后,庭院阒然,唯闻风雪簌簌,再无人语
容显资踩雪走至宋瓒面前,伸出手指,勾住他的衣带:“我领你去厨房。”.
当冰冷彻骨的的寒水没过宋瓒修长干净的手时,那股荒谬才把他从混沌中拽回来。
为什么我总对她听之任之?
容显资倚在门框上,静静看着。
看着他将混杂着谷壳的米与水一同倒入锅中,看着他将未去核的桂圆、未泡发的干硬薏米尽数扔进,看着那锅逐渐沸腾、咕嘟着可疑气泡的“腊八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半生不熟的、混杂的甜腻气息。
容显资咬了口冻梨:“重做。”
宋瓒扭头看去,容显资神色不变,又重复了一道:“重做,你这个闻着就难以下咽。”
一旁局促的张内管搓搓手,正想开口说什么,倒是宋瓒先开口了:“容显资,你莫要拿我寻开心。”
他话说得有些严肃,容显资上前一把打翻泡着的米碗:“我说你没做好,我吃不了。”
她走进几步:“宋瓒,我会饿肚子的。”
看着女子认真的神色,宋瓒慌乱别开头:“且再等我片刻。”
宋瓒虽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悟性不低,粥也简单,最后磕磕绊绊还是煮出来了品相尚可的腊八粥。
小厅内灯火温然,一张花梨木小桌,两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相对而置,清甜的米枣香气在空气中淡淡萦绕。
宋瓒觉得心底也有些暖,连煮粥的难堪彻底烟消云散了去。
容显资接过宋瓒端来的腊八粥,尝了一口便放下了,朝张内管道:“这碗桂圆有些多,你帮我盛一碗桂圆少的来,但还是要有两颗,增个味道。”
说罢,便将那碗推得里自己远了些,恰在二人面前。
容显资未用粥,他也莫名不想吃,看着容显资随意问道:“张内管说你出门穿了身白衣,怎的换了。”
容显资看着桌上腊八粥,垂眸回道:“这件昨日看上的,尺寸不合适让改,我喜欢这件,就急着换了。”
宋瓒若无其事地抿了口粥:“这件衬你,比白衣好看。”
闻言容显资转过头,冷冷看着宋瓒:“宋瓒,你有什么可以直接问我,不必拐弯抹角。”
宋瓒动作一顿。
此刻张内管恰好端着粥来,容显资轻轻吹了吹温热的粥:“我不给玹舟送行。”
她低头尝了一口,又道:“对我,不要试探。”
这话说得张内管都有些心惊胆战,诧异这时候夫人不是该对季玹舟避而不谈吗?
却听容显资又重复了一遍:“我不送。”
她目光缓缓挪向桌上那碗腊八粥。
我不信鬼神,玹舟。
但我想和你过腊八节了。
你且先用着刽子手的粥,我保证,下次便是他的骨血。
恍惚间,白日里那些人的辱骂又回响在容显资耳边。
“季公子因她而死,今日季公子起灵她却穿的一身喜庆,也不怕九泉之下季公子来找她追魂索命。”
他才不会呢。
穿得漂漂ʟᴇxɪ亮亮的,不给玹舟看,我在这个鬼朝代,还能和谁:看.
兰婷尚在抽条,平日里打扮多是靓丽颜色,要赴季府的丧宴,定是要去买件素净成衣的。
故而当兰席听到容显资在珍宝阁一掷千金时,便明白得去那寻这位被宋瓒看着的人。
他看着桌案上的白纸黑字。
是兰婷默写下来的对话。
一切如常。
兰席抬手抚过这几个字,忽而将手攥紧,唤来书童。
“去,告知三大殿那边,砖石仍可四月至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