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 86 章 我确实拿捏不住该有多狠……
以前上班开会时, 周队总说容显资没正形,玩手机都不避着点监控,现在容显资格外想把周队拉过来, 让她看看这群中央权力的干部吵成什么样子了!
跟他们一比自己简直是三好学生嘛!
“……梅阁老, 去年三大殿的修缮,我还只是个小小郎中,你揪着去年的款项不放,好, 那我敢问,当时的户部侍郎今日为何告假!”兰席青筋爆出。
刚上任的梅论被抓到了尾巴,立马扯开:“昔日扬州柳府,抄家的银子可是你兰侍郎和宋指挥使押送至京的,怎么, 这笔帐都快一年过去了,还没算清楚吗?”
“完了, 我感觉快要把我俩卷进去了。”孟回咬着牙低声对容显资道。
容显资瞥了瞥殿内吵得面红耳赤的文官, 又大着胆子瞥瞥背对着众人假眠的靖清帝, 手上笔杆子不停:“没事,我没拿多少。”
孟回一哽:“难道我拿的很多吗?”
二人刚嘀咕两句,果然就有人把火烧到了容显资身上。
“抄扬州柳府时容宫令也在, 孟掌印也在, 你且问问她二人,我有没有中饱私囊!你们去年寅吃卯粮,留了一个大烂摊子, 让我带着柳府抄的银子填,竟然还有脸问我剩余!”兰席的话绕着内殿转了三圈,掷地有声砸在白汉玉石板上。
此话一出, 众人齐刷刷看向容显资,好像都等这把火烧到容显资身上等很久了。
孟回想了一下,挺身而出:“兰大人,当时的容宫令还只是一普通闺阁女儿,随其兄路过扬州罢了,不过是身上有几分本事,当了一次仵作,哪里有能耐插手朝廷的事情呢?”
梅论冷哼两声:“可看账本,柳府少了一大批现银子,不在司礼监,不在北镇抚司,更不在乎户部,敢问还能在哪?”
另一旁,宋瓒抱着绣春刀,含笑看着容显资的方向。
这话说得尖锐,容显资却慢慢悠悠开口:“哦,在我这,怎么了吗?”
殿内之人都被容显资的实诚给打得愣了刹那,连靖清帝的背影都硬了三分,可反应过来立马嚷了起来:“容宫令,这可是……”
“当时柳府长公子携柳府现银欲逃,被玹舟仗义拦截,我顺手把银子揣兜里,不过进了宫后,我才明白这银子不能乱拿,已经拿去给陛下做仙丹了。”容显资说话时,连头都没抬。
此话一出,在无人敢多嘴。
没有人敢把火烧到陛下身上。
当众大臣进殿看见容显资身影时,先觉得一女子来此同他们一道议事,简直是奇耻大辱。可转瞬又想到,与其文官窝里面斗,不如先宰了容显资以解燃眉之急,总归不过一女子耳。
然唯独没想到,容显资敢直接把“家天下”这人尽皆知的事情摆到台面上来。
是的,他们在乎脸面,在乎科举里写的为天下计,但容显资不用。
虽二者实际上都做着大差不离的活,但他们总想走过明面光鲜,容显资本就在诋毁和辱骂中上来,她不在意。
大臣没有接触过容显资,不知此人有多嚣张,但靖清帝一定知道。
此时他们终于明白靖清帝为何叫容显资来了。
孟回立马意会:“哟,这还能跑一个人呢,我记得当时抄家的是宋大人吧。”
宋瓒眉头一锁,不想这火又燎到自己身上:“眼下最重要的是抗倭军费,至于在下的失察,自会请圣裁。”
“行了行了,吵了这么久,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你们呢,心都是装着天下苍生的,朕能有你们这群肱骨之臣,也算朕的道缘。”
靖清帝终于“醒了”过来,散散漫漫开口。
“微臣惶恐。”
他甩甩自己宽松的衣袖:“显资啊,你呢,没读过什么书,但做事情啊,是实诚的,也给这群爱读死书的人带来了点活气。”
靖清帝话锋一转:“但是,朕的仙丹,哪里又比得过沿海百姓呢?”
容显资心底冷笑。
你要真是这么好的皇帝,能在这个关头不叫停三大殿的工事?倭寇是今年才烧杀淫掠的吗?
现在马后炮,难道你能把仙丹吐出来,不就是还想让我填银子进去?
这算盘打得响,殿里人都听得清,皆等着容显资回话。
“是奴婢疏忽了,谢陛下提点,奴婢回去就将银子挪去浙江军饷,”容显资恭谨回道,“不过仙丹一事,奴婢倒也有喜讯,许能再省下些以填补军需。”
容显资应得干脆,叫众人松了口气,毕竟苍蝇肉也是肉。
但后面一句话却叫靖清帝来了兴致。
宋瓒笑意愈发明显。
容显资道:“许是奴婢道心诚切,上天有感,竟叫奴婢得了求仙之法,炼出的仙丹仙气更为浓厚,眼下奴婢已经送去慧妃娘娘宫里了。”
此话说得出了宋瓒意料,他以为容显资会将仙丹的财源拿到明面上来邀功,不想却是这个话。
下面的郑巡检听得一急,他忙扯了扯宗巡检的袖口:“这容显资怎么回事,明明是你我献上去更好的阿芙蓉,怎么她话头一转成她的了?感情她让我们私下上贡,打的是这算盘不成?”
被ʟᴇxɪ扯的宗巡检脸色沉重,他看着容显资消瘦的身躯,正色道:“莫要说些没着落的话。”
郑巡检瘪瘪嘴。
郑宗二人的东西早就被宋瓒抢着送了去,靖清帝看着容显资的发顶很久,沉声道:“你,莫要拿此事做文章。”
“奴婢不敢。只是奴婢查看原本仙丹帐本,想为陛下多尽一分力罢了。”
这话说得含糊,没有说查看账本看到什么,叫人浮想联翩。
宋瓒顿觉不对,谨慎开口:“容宫令倒是本事大,竟能查往年的仙丹。”
容显资仍是恭谨低头,不慌不忙;“奴婢自是看不得,奴婢只是自查季家前些年的账本罢了。”
季家前些年,也就是季家庶叔和宋瓒勾结往宫里送银子的账本。
这一扯就扯得大了,连梅论都不敢再多言一句,靖清帝脸色也沉了下来,容显资却好似看不出殿内凝重,接着道:“季玹舟得幸归家太晚,掌季氏不足三月,奴婢接手时已然亏空大半……”
“容宫令!”宋瓒陡然抬声打断容显资,“这些日子,你过手的各处帐都有些大,难为你还能有时间去翻季家的旧账。”
当宋瓒说到各处的帐都有些大的时候,宗巡检明显抖了一下。
靖清帝看着“没眼力见”的容显资,忽而发现她手边有许多手札:“你这是在写什么?”
容显资道:“陛下特设宫令使,记宫廷事。”
孟回震惊看向容显资,默默将步子挪远了些。
一旁梅论冷哼:“你可是将你自己吞了柳府现银的话也记下了?”
容显资平淡道:“自然,此间所言,皆一字一句记录在案。”
靖清帝看向容显资的眼神愈发锐利.
靖清殿众人离去后,孟回才敢同容显资走一道。
“你有几个脑袋?”他咬牙怒斥,“你既然要记录在案,为何说那些‘柳府银子填仙丹’的话,你这是把你自己,把陛下架在火上烤。”
容显资目视前方,步伐未停:“我明白。但陛下让我去乾清殿,除了想借文臣之口逼我拿银子,也是真的恼火了文官的步步紧逼,他需要让我帮他挨这一刀,那我就要挨得漂亮。”
她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这叫工作留痕。”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直白把天下的公事和陛下的私事捆在一块,叫陛下两难,届时你出事,陛下焉能保你?我们不是外面那些士族子弟,我们就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陛下!”
孟回朝着天揖礼。
走了好几步,容显资才开口:“你是怕我连累你,孟厂臣。甚至你怕我出事时,会拿你挡命,毕竟我已经杀了一个掌印太监了。”
被揭穿的孟回脸上泛红,支吾两声:“但我也确实有几分替你着想。”
今年京城的夏格外短,此时才农历七月初便已有了几分秋意。
远处的杨树竟然已经开始落叶了。
杨树在现代多见于北方的道路边,她刚去南方工作时,有同事问过她北方的秋天在马路上开车一片金黄,会不会像在金子里走。
但笔直参天,根系深广,抬头难看见树梢的杨树,是先落后黄的。
容显资抬手,接住一片掉落的杨树叶子,那叶子还绿得灿烂,像是还活在春天。
她揉碎那片叶子:“皇帝不会担下‘家国不分’的骂名的,必须有人扛。”
“那你还敢……”
“但不会是我。”
容显资话语坚定:“为什么那个人就一定是我呢?”
孟回看着容显资的眼睛,连日的劳累让她眼下一片乌青,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裹着她的眸子,可里面的鬼火却烧得越来越旺盛。
他长叹一口气:“宋瓒接下了他老子的东西,他随便找个人就能替他担罪,但容显资,你只有你自己一条命。”
孟回看着她手里的碎叶:“你凝灰阁一案,能拉宋栩下马,我不否认你确实能玩命,但你自己也明白,这是因为有宋瓒帮忙,他能接手宋栩的班子稳住朝廷。否则你也不会捏着鼻子和他合作。”
容显资继续往前走:“我明白,所以必须找一个足够狠的罪名。说实在的,我确实拿捏不住该有多狠,不过宋瓒很是体贴,自己送上来了。”
孟回一僵,忽然想到容显资让他查的事情:“你是说仙丹?”
容显资点头。
孟回道:“被你猜中了,那几个老太监和那几个英国人当真在和倭寇联系。”
容显资挑眉:“宋瓒让我接手王祥的路子。”
孟回瞬间明了:“他是想给你扣通倭的帽子!”
他被吓得原地转了几圈:“这路子不接你就惹了陛下,接了你他就端着通倭的锅等着你,怪不得他那般在意你想把你捆回他身边,还帮你坐上了宫令的位子!”
这话说得容显资不悦:“我没帮他坐上指挥使的位子吗?”
孟回挥挥手:“别扯远了,你是怎么猜到?”
“阿芙蓉对土地伤害极大,对地力的消耗难以逆转。王祥的路子宋瓒必定不能全部摸清,但他给我的名单已经是一个惊人的利益了,同时他们的技术并不成熟。也就是说他们一定有稳定且非常大量的原料来源。官家没有改稻的策令,南方运来这玩意损耗大,且我便是自川地到扬州,转而北上京城的,一路上一点痕迹都没有。而北方是政治核心圈也是粮仓,抗不住这么造。”容显资道。
孟回了然:“倭寇那边确实差不多可以。”
容显资又笑了一声,这一笑里面带着嘲弄:“并且,宋瓒为了让我安心,带我亲自去会见了那几位宦官和商人。”
她歪头:“可是他初见我时,实在看不起女子,没仔细听我的闲聊往事。”
第87章 第 87 章 容显资道:“看你挨罪,……
多走了几步, 容显资便和孟回分道扬镳了,她没有直接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绕路到了午门前。
宋瓒正跪其间。
眼下正午,太阳将他的影子打得看不见。
容显资立于阴影之下, 宋瓒如有感知抬头, 同容显资对视。
一旁的小宦官极有眼力见上前:“容宫令,陛下让人打了宋指挥使十板子,让其于午门广场前跪至宫门下钥,不得进水食, 奴婢们在这看着。”
容显资了然:“你们先去用午膳罢,我替你们看一会。”
闻言几位小宦官喜笑颜开:“谢容宫令体恤,奴婢们很快就回来。”
那几位小宦官十分体贴给容显资留了一把伞,容显资接过,走到离宋瓒只有几步的地方。
“此事孟回没立马得到消息, 看来是锦衣卫打的你板子,”容显资居高临下看着宋瓒刚受刑完惨白的脸色, “可惜了。”
宋瓒轻笑:“若是叫你来, 本官怕是连下地都不能了。”
午门是陛下权威展示的地方, 足够广阔的空间足够让百官奴仆都能围观,对于高高在上的士大夫而言,是精神和人格上的惩戒。
“宋大人以前可有罚跪过, ”容显资平井无波开口, “我来得慢了些,没赶上观看大人挨板子。”
宋瓒抬头,正午的日头刺眼, 他要微微眯着才能看清容显资:“又不是没见过我挨板子,我怎不知你如此在意我。”
容显资道:“看你挨罪,我是怎么也不嫌多的。”
她挪了挪步子, 在宋瓒面前走了两步,既没有挡着宋瓒面向皇宫,又看起来好像宋瓒跪的是她容显资。
“兰席忽然将柳府的钱扯出来,是得了你的意思吧,差一点跪在这的人就是我了。当日你狂妄自大教育我,想到会有今天了吗?”
宋瓒看着容显资随步飞舞的裙摆,觉着这罚跪也没有那么难熬了:“你倒是反应的快,那么一会就想到往陛下身上扯了。”
他又想到了什么:“不过显资,我也曾罚跪过。”
“杀季玹舟的次日,陛下让我罚跪于乾清殿前。不过当时抱琴向姜百户告信,说宋栩在为难你,我抗旨未跪满时辰。”宋瓒说出杀季玹舟时,莫名有几分痛快。
“仔细想来,竟然都与你有关。”
听到宋瓒轻蔑说出“杀季玹舟”四个字,容显资胸膛起伏大了许多,但几个呼吸就平复了下来,她停步,俯视跪着的宋瓒:“所以宋栩也要死了,家也被我抄了。宋大人现在只有自己的私库了,过得虽还是人上人的生活,但没以前松快了吧。”
容显资语气又轻了几分:“也是玹舟那时为了我不要愧怍,杀了柳府公子,不然我怎么也逃不过一顿板子了。”
宋瓒放过柳府公子,是蔑视天威,陛下盛怒ʟᴇxɪ在容显资意料之中,她也将季玹舟杀柳公子一事算计进去了。
但那时的季玹舟,没有什么算计。
他只是为了她那可笑的良知。
宋瓒跪着,目光刚好能触及容显资紧攥的拳头,方才说那他杀了季玹舟的爽快刹那荡然无存。
“显资,你终归会回到我身边的。”宋瓒沉声道。
容显资斜斜睨着他:“宋瓒,没有人爱一个人是想将她置于死地的。”
宋瓒平淡道:“显资,我说过我能保住你,我只是想让你回家,你这些日子也玩够了。”
此时去用午膳的小宦官刚好回来,容显资看着宋瓒没有血色的脸,想了一下,柔声道:“无妨,你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那几位小宦官带来杯水上来,容显资笑着摆摆手让他们自己喝了。
容显资从怀里掏出几锭金子分给这几位小宦官:“午门昭示陛下威严,几位可得好好打扫。”
几位小宦官面面相觑,容显资朝宋瓒方向使了个眼神,众人立马意会。
“容宫令放心,奴婢定好好打扫,叫什么灰呀水呀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这半月来容显资忙得脚不沾地,一边是宋栩的家等着她抄,一边还得接手宋瓒给她的渠道,还得每天去乾清殿听大臣们骂街,时不时还能听见他们骂自己。
今日容显资刚到了孔慧妃宫门口,便看见阿婉牵着一个稚子出门。
“见过大皇子,见过顺嫔娘娘。”容显资看了看阿婉,有些没明白她是要做什么。
阿婉得体一笑,让容显资起身:“容宫令来找慧妃姐姐吗,本宫带大殿下去御花园走走。”
容显资皱眉,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容宫令,本宫等你好久了,快,你上次炼出来的仙丹本宫用着甚好……”容显资才踏过门槛,孔慧妃便已经连滚带爬地下了软榻。
容显资不动声色掰开了孔慧妃挽住自己的手:“娘娘,陛下可曾来过?”
孔慧妃没想明白容显资这个问题的意思,但她千疮百孔的脑子已经想不了那么多弯弯绕绕了:“陛下宠我,有什么好的仙丹都是叫我先用着。”
这皇帝倒是谨慎,估摸着什么丹药都先让旁人试了才入自己的口。
孔慧妃又扒拉上来了容显资:“容宫令,你且告诉我你是如何炼制仙丹的罢,我实在……实在是道心虔诚,等您来寻我等得难受了。”
容显资笑意不达眼底:“娘娘,此法是仙家托梦于我,说我就是仙家向陛下传道力的口子,这口子奴婢实在不敢泄,若是泄了,仙家误以为陛下道心不诚怎么办?”
她将孔慧妃扶回软榻:“毕竟仙家拖我给陛下的仙力,那可是真的不是?”
这话一落,孔慧妃再腐朽的脑子也不敢多言了。
容显资随着下人去了孔慧妃宫内的小炼丹房,将所有人都屏退下去。
她将自己混身裹得严实。
我确实有让你“仙丹”更纯粹的方子,但靖清帝。
你最好能多扛一会.
宗巡检回到自己的院内,从一隐蔽处掏出一叠文书,思绪回到几日前容显资来寻他。
“宗大人,这是我答应您的定金。”容显资来如鬼魅,将宗巡检吓了一大跳。
宗巡检扯扯嘴角,接过容显资那一叠纸,待看清后,郑重道:“容宫令,你可知你最近到处做假账,百官笔下口中,是如何诛你的吗?”
容显资耸肩:“我耳朵没瞎,闻得见。”
这话回得宗巡检一哽,他闷闷道:“容宫令真是信任……”
容显资立马打断:“我没多信任你,你要不把这钱花在抗倭前线,我有的是法子整你。”
宗巡检感动的话被怼回了肚子里,他想了想,问:“那你说让我做的事情,是什么?”
“骂我。”
“啊?”
“骂我,骂我谄媚君上,投其所好,掏空三大殿的银子,让你们前方军费紧缺。”容显资从怀里抓了一把瓜子嗑。
宗巡检一脸莫名其妙:“你还嫌骂你的话不够吗?”
容显资十分大方地分出一半瓜子塞给宗巡检:“不够,还是得你来,你且将浙江一带的苦难详细说道。除了朝廷,民间你也要去,云鹤坊是我的地盘,你寻个时间让人去那骂我,然后里面的掌柜将人赶出去,应该能一石激起千层浪。”
思绪回笼,宗巡检看着自己亲笔写的折子,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剜向容显资的刀.
八月,容显资这三个字已经成了过街老鼠,她甚至不需要自己发力,宋瓒手下的人就已经不遗余力地扬她美名了。
宗巡检并未过多修饰言辞,他只是将某年某月某日,倭寇在何处,杀了多少百姓,抢了多少财物,烧了多少房屋一一铺陈纸上,就掀起了一波风浪。
民间,隐隐有让靖清帝下罪己诏的风声传来,但锦衣卫和东厂的头子都各怀心事,并未将其完全压下。
靖清帝大怒,随意找了个由头又将孟回和宋瓒打了一顿板子,愈发看这个帮他扛骂名的容显资顺眼起来。
今年中秋,沿海倭患严重,朝廷里连浙江的军饷都凑得为难。靖清帝终于要了几分脸面,并未大肆操办中秋宴会,看着没了贵气的圆月,靖清帝窝了一肚子火。
终于,他去了孔慧妃宫里。
容显资明白他这是要试试自己炼出的仙丹了。
当靖清帝离开殿宴时,她朝宋瓒使了一个挑衅的眼神,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宋瓒灰白慌乱的神色。
她朝孟回低语:“一会儿宋瓒要是闯内廷,你假意拦两下就是。”
孟回一脸遭罪:“活娘,要是有什么陛下又得让我挨板子,这些日子陛下脾气愈发暴躁了!”
容显资咬咬下唇,一脸愧疚:“你后面打我打回来行不?”
孟回一脸吃了屎的表情:“赶紧滚!”
容显资千恩万谢地走了,走时还特意路过了宋瓒席前,顺走了他手上的酒杯,当着众人面倒在了他脚下。
“宋指挥使,陛下这是叫我私下议事呢,不叫你哦。”
说完容显资就转着圈旋了出去,从头发丝都透着趾高气昂四个大字。
这是一个极上不得台面的举动,兰席看得眼睛直抽,他走过来替宋瓒解围:“算了算了,何必同一山野孤女计较。”
他将一酒杯塞进宋瓒手里:“姓容的心气这般小,走不了太远的。”
那酒杯却怎么也塞不进宋瓒手里,兰席这才发现宋瓒脸色简直白得透明。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兰席甚至觉得,宋瓒非常……
害怕?.
“陛下,这就是容宫令炼制的丹药。”
能得盛宠,孔慧妃自然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可眼下她却形如枯槁,发丝黄燥,眼窝深陷。
靖清帝深深看了孔慧妃手上端的丹药一眼。
那时容显资方才炼出来的。
随后,那眼神如有实质投向容显资。
“容宫令,这些日子,你替朕分忧许多,道心也诚。”
容显资垂眸,恭谨跪在下方。
“这仙丹,朕今日,且赏你一枚。”
第88章 第 88 章 “你吃了,所以我也吃了……
无论靖清帝怎么修改史书, 也改变不了他是旁支即位的事实。他尚未登基便同第一批夏阁老为首的文官群体斗智斗法,纵使铁石心肠将上一届内阁血洗了一遍,全换上了精于揣摩上意之人, 也没法再改变其敏感多疑——他始终坚信朝臣随时准备架空他。
尤其是靖清帝欲抬其父入宗庙被朝臣阻碍后, 他对绝对权力的追求越发癫狂,随着权力强化而愈发浓烈的不安全感将其刻薄寡恩推至顶峰。
所谓时势造英雄,容显资和宋瓒成也帝王心性,自然也要准备好败也帝王心性。
为了掩盖制作仙丹的味道, 孔慧妃宫里熏香甚重,让容显资有些不适,她微微动了衣袖,让袖中的玉兰花香囊能驱散一点这令人发呕的味道。
就这么一会儿的迟疑,就让这个猜忌偏执的帝王忘却了这些日子里容显资替他扛下的辱骂和为他私欲所平的账目:“怎么了, 容显资,是没听清朕说话吗?”
容显资深吸一口气, 随后极为谦卑地跪俯而下:“奴婢只一乡野孤女, 能得陛下赏识踏入这紫禁城已然是陛下开恩, 如今再得陛下赐丹,奴婢一时欣喜过盛昏了头,还望陛下恕罪。”
这一番言论叫靖清帝将要滋生的怀疑苗头遏住了些许, 他沉沉笑了一声:“无妨, 去,端给容宫令。”
一旁的婢女接过孔慧妃手里的仙丹,垂眸敛气来到了容显资身边。
那黑褐色的仙丹ʟᴇxɪ容显资一共炼制了两枚, 此刻正诡异地躺在玉盘中。
吗啡是在罂粟中天然存在的生物碱,在临床上也会作为镇痛剂,但受极其严格的管制, 非必要不使用。
而后世的魔鬼恶徒们通过乙酰化反应,将其合成危害更大的二乙酰吗啡。
或者说一个更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容显资在现代以26岁的资历升正处级待遇,便是为此在最一线拼命后。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容显资看那两枚仙丹的时间多了些,那婢子感受到来自最高权力的威压,止不住发抖地将那丹药送到了离容显资更近一点的地方。
容显资还是没有接过那玉盘:“陛下,奴婢是一介凡人,此仙丹乃是仙家托梦,借奴婢赠与陛下的,奴婢若是用了一次,怕是会心生贪恋。”
靖清帝语气愈发深沉:“你在朕跟前伺候,还有私心?”
容显资叩首:“世人皆有贪念。奴婢敬仰陛下,为陛下分忧既是奴婢份内的事,也是奴婢的福分。”
此话的意思是她容显资虽然有自己私心,但坚信跟着他靖清帝是最好的路。
纯粹的恭维有时并不能叫人放心,反倒掺和一些别的,会有奇效。
靖清帝点点头:“你的忠,你的本事,朕都看在眼里。你且放心接着这福气,往后仙丹自然少不了你的。”
容显资起身:“谢陛下恩典。往后奴婢必更谨奉圣谕。”
此事再无推诿的空间,容显资侧目看向那两枚仙丹,抬手伸向玉盘。
就在容显资将要服下的瞬间,殿外传来一片嘈杂,随后与这规制森严之地格格不入的破门声震碎了一室肃穆。
绯红鱼尾服夹着秋寒,宋瓒携着中秋月华大步踏入孔慧妃宫中。
容显资循声看去,眸子里带着的祈求水光就这么映入宋瓒眼中。
待靖清帝看清来人后,立刻震怒,抬手将茶壶砸在宋瓒脚下,却没有挡住他的步子。
他三两步上前夺过容显资手里的仙丹,确定容显资没有用下后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后立马跪下请罪。
砸碎的碎片有些飞到了容显资身旁,宋瓒直直跪下,膝盖透出星点血迹。
“臣有要事禀奏,擅闯内廷,请陛下恕罪。”
这话将靖清帝说得竟气笑了三分,他咬着后槽牙:“你且说说你有何事要禀,竟这般光明正大地入了后妃宫内!”
光明正大四个字被咬得极重。
被抢了丹药的容显资侧目看向跪在她身边不足三寸的宋瓒,仍旧是剑眉星目,鼻若悬胆。
宋瓒道:“王祥被罪父宋栩残杀后,江湖里求仙丹的人都等着陛下赏赐道缘。臣初任指挥使,力有不逮,便将其转给了容宫令,此事尚未禀明,特来恳请陛下宽宥。”
容显资暗下眼神,随着宋瓒话语也躬下身子。
“朕以为你寻了个多好的由头,”靖清帝冷笑,“此间只有你我,朕也直言,不论你二人谁掌此事,银子到了内廷就行,中间捞上一些给自个添些华服朕也准!”
他指着宋瓒:“你莫要以为朕不知你是何心思!”
一旁宫人见状不对,忙将殿门关上,将闲杂人赶了出去。
“你二人的纠葛朕不想管,是因为朕念着你二人做事都还算周全,心也是向着宫内,但这不是你如此不重天威的理由!”靖清帝将桌子拍得直响。
“陛下明鉴,容宫令只是一介女子,终归受不得陛下如此厚恩。”宋瓒叩首。
容显资掩下神色,看着宋瓒宽阔的肩膀。
此话一出,靖清帝倒是冷静了下来:“宋瓒你是怕这仙丹赐了容显资,就没了你的份了?”
宋瓒并未起身:“臣非惧宠移,唯恐不周。”
靖清帝看着这位自己极为看重的臣子良久。
“你也为朕做事许久了,朕也十分看重你,”靖清帝抬手,示意端盘子的宫女,“此丹是容宫令方才炼出的,你且试试。”
他顿了好久,将殿内的每颗心都悬上了几分:“不然就还是容显资来。”
那小宫女又跪走到了宋瓒身前,将玉盘递给了宋瓒。
宋瓒看了眼那仙丹,随后又看向了容显资,而容显资也在看着他。
审了许多犯人的宋瓒,竟看不出容显资此刻的眼神是什么意味。
他望着容显资泛红的眼尾,扯出一个笑:“我有些后悔来寻你了。”
这声音很小,只有武功和他大差不离的容显资能听见。
容显资嘴唇微张,终究没发出一个字。
他不着痕迹挠了挠容显资掌心:“但你别哭,也别害怕。”
从靖清帝的方向看去,只能看见二人对视了片刻。
宋瓒拿出一丹药,是方才容显资手里那一枚:“臣叩谢陛下恩赐!”
字字沉稳。
说罢,宋瓒便将丹药咽了下去。
容显资冷淡别脸。
待宋瓒咽下后,过了好一会,见宋瓒还活着,靖清帝的气息方才松了些:“行了,念在你今日初受天恩,朕就不罚你了。”
容显资冷静开口:“陛下原是赏给我的恩典,给了宋大人算怎么一回事?”
靖清帝看向容显资,容显资丝毫不惧看去。
靖清帝点头:“将剩下一枚给容宫令。”
宋瓒抬手想要阻止,可仙丹效力发作让他有些目昏眼花,当他握住容显资手时,那仙丹已经进了容显资肚子里。
他不可置信看着容显资。
容显资道:“今日两枚仙丹陛下尽数赏了奴婢与宋大人,奴婢明日会再炼制。只是宋大人这般擅闯内廷,恐会遭人非议,于陛下和娘娘不利,且让奴婢送大人出宫罢。”.
才出孔慧妃宫内,宋瓒便在拐角出将容显资按在了红墙上:“我已经吃了那东西,你还吃做什么?容显资你是不是觉得你命很大!你知不知道吃了这东西后有多不人不鬼,陛下离不开的,你就觉得一定是好东西了吗?”
盛怒难抑的语调到最后竟有些哭腔:“你能不能听话一点点,你一个女子就那么想走到高处吗?”
孔慧妃的宫里玄机多,宫人早就远远避着走,此时夜幕落下,更显寂寥,只余长街宫灯照亮二人。
容显资没有发作,她轻轻扯了扯宋瓒衣袖:“你吃了,所以我也吃了。”
烛火映照在她眼里,看着宋瓒怜意横生,她小声道:“你还走得了吗,我头好晕。”
字字句句抓得宋瓒心尖生疼,他顾不得自己多难受,打横抱起容显资大步离去。
“我带你回家。”.
蒂巴因,一种惊厥毒物,主要对中枢神经产生兴奋和刺激作用,引起不适和抽搐,并非快感,无成瘾性,过量会导致呼吸衰竭。
自然界中,常存在于一种会被不熟悉植物的人误认为罂粟的品种身上。
虞美人,观赏罂粟。
至少,靖清帝和孔慧妃分不清。
起先容显资本打算第一枚用真的阿芙蓉,第二枚用虞美人,但她还是不敢将自己的命赌在宋瓒对她的爱上。
若是宋瓒来了,她也必须吃下一枚来让靖清帝对她安心。
若是宋瓒不来,靖清帝服下第二枚也无妨,靖清帝已经有了抗药性,很难察觉丹药的异常,最多也就是觉得容显资炼出的丹药没什么用。
但容显资已经自己服下了,对于靖清帝来说是真正的“自己人”,届时她再端来真的仙丹,也有她周旋的余地。
好在容显资担心靖清帝会用第二枚,她服下的那一枚加入的虞美人汁水算不得多,只是有些微微昏头。
但宋瓒吃的那一枚就未必了。
她趴在宋瓒怀里,思索着宋瓒是否会察觉他自己服用的是假东西。
宋瓒此前拿着仙丹祸害的人不少,他必定对其恶毒之处十分了解。
浑圆皎洁的孤月高悬黑夜,照亮了宋瓒抱容显资回府的路。
宋瓒服用的那一枚蒂巴因含量比容显资那枚多。但他怀里抱的是容显资,他不舍得有什么不妥。
容显资抬眼,看着宋瓒因中毒而惨白的脸色。
“前些日子,你总给我挖坑,怎么今日还来救我?”容显资轻声问。
宋瓒眼前已经有些看不清,却仍然攒出力回容显资:“我只是想叫你回家,而且我伤了你,同旁人不一样,就像你伤了我,也不一样。”
容显资点头:“那你伤了我,你会心疼吗。”
宋瓒轻笑:“明知故问。”
他在容显资额头轻点一下:“但你太爱胡闹了,必须得叫你吃点苦,才肯安心回家。”
这一段路不长不短,宋瓒始终将容显资抱得稳当,容显资也难得这么温和地同他讲话,让宋瓒觉得也没有那般难受了。
今日中秋,宫门下钥晚,此时大臣们早已归家,只剩宋瓒的马车还在候着。
张内管正因宋瓒久不归来而焦急,见宋瓒归来ʟᴇxɪ连忙走上前,才发现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人,她细看,果然是容显资。
“夫人这是怎么了?”张内管忙将马凳端来。
宋瓒没有回答,直接上了马车。
车内,宋瓒并未将容显资放下,而是将她搂得更紧了。
他感受着容显资的呼吸绵绵地扫着他肌肤,让他身子有些灼热。
那些公子少爷们用过仙丹后,总是会找男倌女姬,这事他十分清楚。
第89章 第 89 章 岂有女子能这般冷眼旁观……
容显资有些累, 却感觉到了宋瓒的异样,手臂肌肉紧绷。
宋瓒侧目,看着容显资。
二人呼吸愈发焦灼, 就在宋瓒将将要碰上容显资的刹那, 他感觉到脖子一凉。
是容显资的刺刀。
容显资抬眼,冷冷看着宋瓒情迷意乱的模样:“你都难受成这样了,竟还能想得起这档子事情。”
蒂巴因的作用上来,宋瓒不适愈发明显, 他轻笑道:“这仙丹这般难受,为何还叫那些人趋之若鹜?”
容显资看着宋瓒冒出的冷汗,沉默着。
马车里昏暗,叫容显资想到了宋瓒给她下药那日,他站在床边看着她喝下那碗水, 影子打得她连莹白的瓷碗都看不真切。
“马车黑吗?”容显资问。
蒂巴因刺激于中枢神经,产生兴奋, 焦虑和肌肉痉挛的效用。
容显资没有起身, 仍然坐在宋瓒身上, 她清楚地感知到宋瓒的肌肉收缩,变硬,拧成一团坚硬的肉疙瘩, 又伴随着抽搐。
偏生此刻情欲正浓, 愈发难挨。
倒是撑得久。
她本以为能看见宋瓒疼在长街之上翻滚。
难以遏制的呕吐欲和恶心同肌肉的撕裂感和搅拧感同时向宋瓒袭来,像是脊柱变成了带着倒刺的棍子在他体内搅动,自大脑到脚踝都被极致的痛苦占据。
方才平稳抱着容显资上马车用内力强压下的药力成百上千地反噬。
此番痛得惨烈, 又痛得丑陋,被容显资全数看去。
在这般失控的身体背叛下,宋瓒却颤抖着抚摸上了容显资的脸颊。
痉挛的拇指只轻轻碰到了一点点他爱人的肌理, 宋瓒脸色惨白:“别怕,很快就过去。”
容显资面无表情避开他的手。
这一微弱的举动叫宋瓒心中也开始害怕起来,他有些无助地看向容显资,但目晕眼花,看不清眼前人什么神色。
“显资,你疼不疼?”
说着,宋瓒强硬夺过自己身体控制权,朝怀里的人吻去,却被容显资一把掐住脖子,使得身体的疼痛更为尖锐。
宋瓒道:“用了仙丹后,他们都会寻人,显资,此处只有你我二人。”
这就是黄赌毒不分家的原因。
但容显资知道,宋瓒此刻的情欲和化合物无半分关系。
宋瓒的肌肉抽搐愈发明显,容显资感觉到他在自己手下的生机逐渐微弱,却没有松手。剧痛下宋瓒本能地想反抗,却毫无还手之力。
直到马车到了小宋府门口,宋瓒的中毒迹象才刚过最顶点,容显资干脆利落离开车厢,宋瓒本能去挽留,却只剩裙摆从指缝划过。
张内管等着宋瓒下车,却只看见冷若冰霜的容显资出来,她顿觉不对,谨慎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往日威严自持的指挥使此刻正侧倒在车厢地板上。
张内管双目圆瞪,她扭头,不可置信道:“夫人为何不唤我?”
容显资理理衣衫:“我为何要唤你?”
“你同大人终归是同床共枕过的夫妻!”
张内管看着眼前女子,顿觉容显资实在冷血,岂有女子能这般冷眼旁观自己的丈夫深陷痛楚?
她爬入车厢,将宋瓒搀扶下车,却架不住,又不敢大声呼喊府内下人,怕大人这副模样被旁人看去。
“夫妻?”
容显资将这两个字在嘴里回味了一道,像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连肩膀都在颤抖。
宋瓒看不见前方,只能在痛楚中听见从意识远方传来的容显资的笑声。
人越痛苦,就越脆弱,像容显资这种在痛苦里能闭着眼睛捂着耳朵横冲直撞往前跑的人是少数。
至少,宋瓒在容显资面前不是。
“你去哪?”宋瓒感觉到容显资的笑声离自己远去,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和焦虑在尽失五感的此时疯狂攻城略地。
宋府自然不会舍不得蜡,一片黑云将皎月遮住了,此隅却仍旧亮得吓人。
宋瓒隐约能感觉周围应当是敞亮的,可容显资却不在这方光照里,她的声音自黑暗里朝他袭来。
“自然是回家。”
宋瓒被张内管艰难搀扶着,慌乱道:“此处是你家。”
他又道:“今日中秋,我们夫妻应该团圆。”
这话一说完,宋瓒身子便泄了气,张内管再也扶不住,往日山立岳持的人,轰然脱力跪倒在地,三千墨丝散乱在苍白的脸颊。
见状张内管再也顾不得什么得体不得体,慌乱朝宋府内呼喊,下人闻声一窝蜂涌出,将宋瓒架回了府内。
容显资冷冷看着,直到宋瓒消失在视线内,才漠然转身离去。
容府内,王婆婆看着天上拨开云雾的圆月,不知在想什么,就听见后面一阵蹦蹦跳跳的脚步声袭来。
容显资晃荡着手里的油纸包,在月光下笑得灿烂。
“王婆婆,我回来啦,请你吃月饼!”.
“听说那日在孔慧妃宫内,你和宋瓒被陛下赐丹了。”
孟回同容显资一道踩在秋日的枯叶了,往前走向一间在京城里毫不起眼的小宅子。
容显资未回。
孟回犹豫半晌:“容显资,别怪我多嘴,咱虽衷心陛下,但那玩意看着可不像好东西,天子有龙气护身,咱们可没有。”
那屋子门一打开,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沙哑的声音自屋里传来,却被堵住了嘴。
是宋瓒向容显资引荐的几名宦官和英吉利人,又有几个倭寇。
一旁的人见到容显资连忙见礼:“容宫令,蹲了这么些天,可算把这几个人逮全了。”
那几位宦官连滚带爬朝容显资扑来:“奶奶,祖奶奶,那宋瓒要构陷你啊,我,我们能作证,奶奶,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亲奶奶。”
容显资一脚踹开那摇尾乞怜的宦官。
她从怀里掏出银子,递给看管的人:“辛苦了,你们是怎么抓的?”
那看管的人得了银子,说话越发利索:“容宫令放心,按照你的吩咐,交易的时候没抓,等这几个英吉利人把从倭寇手里拿来的货交到我们手里的时候,才偷摸拿的人。”
容显资翻着手里的账本,挑眉:“竟然让利给倭寇这么多,宋瓒着一把坑下来,我不死也半残了。”
孟回斜斜瞥了一眼账本:“你打算怎么整,这账本也就是这次的交易,能坑回宋瓒身上吗?”
容显资扯了个板凳,翘着二郎腿悠闲坐下:“坑不到,宋瓒闯内廷时在陛下面前直言了这生意交到了我手上。”
孟回一哽:“我还感叹宋瓒对你这感天泣地的爱呢,怎么那个时候都能寻思算计你。”
容显资没回这话,孟回又问:“眼下你打算怎么办?”
容显资将账本一合:“让这几个英吉利人继续给我们卖货,这几个倭寇关着。”
孟回道:“这几个倭寇押回去了,下一批仙丹的原料怎么来?宋瓒肯定能察觉不对。”
容显资道:“不必,这一批原料我能炼出三批的仙丹,只需要和这几个英吉利人串通好就行。宋瓒想栽赃我,从现在开始一定会将人手从倭寇那边撤出,不然当时候他自己洗不干净。”
孟回了然点头。
随后,她补充道:“但你不要真将这东西卖出去,在宋瓒眼线下过个眼就行,随后收回来销毁就是。”
“为何,这不是加大了风险?”
容显资长吐一口气:“如果有选择,我连炼都不会。”
孟回没再追问,反正在他眼里,容显资总是犯些莫名其妙轴:“你怎么知道哪些人是宋瓒眼线?”
容显资冷笑一声:“那蠢货太狂妄,自己露馅了。”
她指着宋瓒给自己的单子上几个人名:“这几个人会联系上宋瓒,你盯紧点。”
孟回没明白,但容显资马上就告诉他为何了。
“王祥死后,宋瓒就等着这一道来算计我,这几个能直接找宋瓒要仙丹的人,宋瓒是不是嘱咐你们断联系了?”容显资朝这几位英吉利人问道。
孟回破音:“你怎么还会说异族话?!”
容显资揉揉自己被刺得生疼的耳朵,低声道:“比你们晚生几百年总得有些优势吧?”
孟回:???
几位英吉利人面面相觑,明白这下是真装不下去了,宋瓒同他们在容显资面前的算计姿态定被看得明明白白,遂开始和容显资讨价还价。
孟回问:“你咋不和那几个倭寇讨价还价,叫他ʟᴇxɪ们直接反水宋瓒?”
容显资摇头:“民族特性,倭寇都比较极端,我懒得和他们议论,况且宋瓒不是傻子,早打扫干净了。你且将这几个倭寇守好就行,我给这几个远道而来的强盗开价,让他们先装做正常活动。”.
自孔慧妃宫内一事后,靖清帝明显更为宠信容显资和宋瓒了,朝廷里多少也有些风声,可再想谄媚君上,也顾忌着不敢真吃仙丹。
都是为了那点子仕途念念经,谁还真信道不成。
近日浙江沿海又传来了倭情,可朝廷半晌也拿不出银子,吵得沸反盈天,却没一个人敢往三大殿身上扯,只能全数骂向容显资,恨不得将她吃干抹净,将季家的银子全抄去。
那边文官刚骂完,容显资翻着账本点点头:“你这个话前几天有人骂过,下一位。”
那文官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
军饷没拨下去,但好在容显资七拼八凑私下塞了钱过去,浙江将倭情控住未曾加剧,宗巡检算是现在殿里唯一能把腰板打直的人。
他看着容显资的清瘦的模样,忽然出声:“都说容宫令的帐有问题,为何户部那边不查,兰侍郎不正在督看三大殿的工事吗?”
话音一落,容显资的手刹那顿住。
文官都诧异向宗巡检看去。
一旁的郑巡检扯扯他衣袖,却被他甩开。
郑巡检怏怏收回手,不知这人在抽什么风。
眼下是找户部事的时候吗,国库里有几个钱,就算有钱,国库的钱拨下去还没出京城就被盘剥个七七八八了,三大殿的修缮都是容显资掏腰包陛下才没从国库抠。
眼下不同仇敌忾一起从容显资这和陛下抢钱,还能干嘛?
总比从陛下内库抢钱简单吧?
被提及的兰席一呆,忙道:“在下主要督看三大殿工事,具体账目还是容宫令。”
宗巡检在血海战场上滚过一圈,在他眼里,兰席一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躲在容显资身后,简直可耻,他没忍住,直接上前揪住了兰席领子。
陛下久不上朝,用来朝会的奉天殿久未启用,之前还将人唤到乾清殿慢慢吵,他坐道蒲上闭着眼睛听。眼下连听都不听了,只看一眼司礼监的批红。
容显资明白这是因为自己被他挪来了乾清殿当靶子。
所以这些日子,虽然吵得言辞愈发不堪入耳,但有容显资这个公敌,倒也很少打起来,今日宗巡检这一发作,倒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宋瓒在一旁冷冷看着容显资。
那日他痛了一夜,脑子里却总想着容显资。
很想抱她。
包括现在。
此刻却又另外一人公然维护自己的妻子,宋瓒原本散漫的姿态瞬间紧绷,忽而暴起,一把将宗巡检踹开。
但这一脚并未落在宗巡检身上,被另一道力接下,二人各退三步。
不,甚至宋瓒退得更多。
容显资稳稳站定,宋瓒却有些踉跄。
这次,没有借助任何地势,宋瓒目标是宗巡检,也未收力。
朝臣看着这个站在大殿上的女子,旁人都言她借着姿色,踩着季玹舟和宋瓒上位,可此时她与宋瓒平起平坐,甚至宋瓒已经不敌她了。
“宋指挥使,陛下让你在此,不是让你拉偏架的。”——
作者有话说:这本快要收尾啦,应该12月初,正文还有不到五万字,这些天我会开始修前文,加了字数但买过的宝子再看是不会多收费哒,不过我知道大家都很忙,所以明确是大方向剧情都不会改,主要补上一些缺失的描写再打磨一下细节,比如前面宋瓒被算计没细写出他失去的导致看起来好像他没被虐,如果不是晚上,看见更新都不用点哦,嘻嘻,不管怎样都快写完一本书了,耶嘿[星星眼]
第90章 第 90 章 宋栩问斩
本朝气节观念作祟, 文臣崇尚“文死谏”,但靖清帝一个猴一个栓法,你今日死谏, 明日就说是东厂或者锦衣卫失手打死了, 真是对不起,朕会好好照顾你家人的,可不是不听你谏言哦。
然后随手给死谏的官员家里扔点钱,总归本朝官薪微薄, 花不了几个银子。
久而久之,在靖清帝的默认鼓励下,演化成了只在文官党派之间的斗殴,宋瓒和孟回在一边看着,别真打死靖清帝近日看重的人就行。
在这几个月内, 也有风声说文官实在看容显资不爽,寻个由头在乾清殿把她打死, 一了百了。
反正也没人给她申冤, 宋瓒总不至于真为了这么个女子自毁前程。
这下, 再无人敢说这句话。
容显资冷冷看了一圈周围人:“议事就议事,成天打打闹闹算什么?”
她坐回了靖清帝专程给她放的桌椅,提笔继续算起了帐:“好好说话, 别打架, 允许你们骂我,但别给我找事。”
方才还吵吵闹闹的乾清殿顿时鸦雀无声,孟回低声道:“陛下眼下都不来听议事, 就是等着这群人党争,把你叫到这是给文官一个发泄口,你不顺着陛下的意思, 能得几时好?”
容显资被靖清帝的烂账整得焦头烂额:“我说我看皇帝顺眼了吗?”
孟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话你别说我听见过。”
殿上,被下了面子的宋瓒还驻足原地,他抬眼看向容显资。
容显资感受到那股阴鸷的眼神,却未抬头.
当容显资回院时,正见宋瓒站在院中。
容显资看了他一眼:“不愧是锦衣卫,这类偷鸡摸狗的事情就是熟练。”
宋瓒目光一直追随着容显资。
“你现在,倒是厉害了。”宋瓒这话说得很轻,听不出喜怒哀乐。
京城秋寒,容显资将小灶燃起,给自己烧点热水:“怎么,宋大人接受不了曾经被自己予取予求的人比自己强了?”
她将木柴随手仍在火灶了,走到宋瓒身边:“这种危机感,我可是被你强迫着感受了很久。”
“女子受夫婿庇佑就好,你何必如此?”宋瓒眉结不解,“你为何如此?”
容显资嘲讽道:“那你为什么杀你爹啊?”
她探身,凑得离宋瓒极近:“你是你爹生的,不是应该孝顺他吗,他给了你那么多好处……”
容显资尾音极尽嘲弄,宋瓒偏头:“这不一样。”
“官吏民间都在骂你不孝,虽然骂成这样确实有我一份力,”容显资转身,留宋瓒站在原地,“但说实话,我并不觉得你做的事算大错特错。”
这句话让宋瓒活过来些许。
宋栩给予他许多,如果没有宋栩给他的敲门砖,宋瓒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到这个地位。
此事宋瓒心知肚明,可伴随而来的父亲威严和人格打击,甚至体罚羞辱也叫他分外难熬。
以孝治天下,他也寻不到一个人来理解,直到容显资的出现。
刚烧的水有了热气,容显资赶忙给自己倒了一碗暖身子:“宋瓒,你有把我当人吗?”
她没抬头,整张脸埋在海碗里,声音嗡嗡的:“不仅仅是女人,是你心里的‘人’。”
在这片土地,父权和夫权相伴相生,归根结底都是“权”。
不平等的权力带来不平等的人格,穷人和富人,黑人和白人,女人和男人。
“我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只要他能自洽过得开心,我都不会多嘴。但我容显资,实在接受不了弱化我自己的人格。”
宋瓒干涩道:“你是女子,生来就是,你这般想法,此生都不会闲适.”
容显资摊手:“但生在我后面的人就会轻松了啊。”
她将海碗随手放在灶台上:“把别人赶回家,霸占了整个社会所有资源,登高而上。最后看上别人了,从指缝漏点金银碎玉,就觉得别人应该千恩万谢了是吗?”
她冷笑一声:“我还没对你做什么,你就觉得不适了,那曾经的我呢?”
宋瓒被容显资说得难受,却寻不到话反驳,他应该离去不再受辱,可又想多看容显资两眼。
他沉声道:“显资,我离不开你了。”
这话有些没来由,容显资想了一下,想起今日在乾清殿,众人定下了宋栩的死期。
宋瓒又道:“我想我对你的爱是真的。”
他心里没来由的恐慌,宋栩的死期在他脑海里回荡,他忽然抓住了什么:“显资,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我想弑父,你想弑夫。”
他说着,逐渐将自己说服:“我们和别人不一样。”
情之所至,一叶障目,如盲人瞎马,夜半池深。
容显资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衔尾蛇手链,透过白玉看见了一份纯粹至深的爱。
她想了片刻,走上前,看着眼前这ʟᴇxɪ份驳杂的爱:“对,我们和别人不一样。”
“宋栩的刑场,我会陪你去的。”.
宋栩本应该是秋后问斩,但眼下朝廷四处漏风,尤其是倭情引得天怒人怨。
众官私下一合计,决定将宋栩拉出去砍砍脑袋,以彰显本朝还是有纠察之为的。
此外,容显资格外体贴,提议拉着宋栩在囚车上绕城三圈,让人民群众都看看。虽然中途可能会被砸石头,但为了朝廷,她还是可以牺牲一下的。
对此孟回千叮咛万嘱咐容显资。
——把呲着的白牙收回去,别笑得太开心了!
选来选去,选在了九月初九重阳节,而人厌狗嫌的容显资和宋瓒,在今日的口碑终于迎来了一个小小的回温。
容显资穿得一身红,凑到被囚车羁押的宋栩边:“宋阁老,别来无恙啊。”
她咔嚓咬了一口脆柿子:“怎么老了这么多啊。”
宋栩在诏狱关了三月,宋瓒没有苛待他,却也没有格外照顾,一应按照规格置办。他往日的爱妾姨娘,在宋府被抄时,容显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让她们带了些能活下去的钱财走,但却没有一个人来打点宋栩这边。
那老得耷拉的眼皮将往日色厉内荏的眼珠子盖完,容显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自己,只听见他苍老的声音道:“凝灰阁上,我见到四具尸体,碎尸。”
容显资迷花笑眼:“这么简单的事情,还没琢磨明白呢?你先去看了王祥方向的屋子,因为他的躯干在走廊,不敢往他那边下楼,随后转走道你自己屋子前,从裕王那边下去,你不觉得那条路格外长吗?”
“因为你的屋子不在楼梯间对面了,你在我应该的屋子,王祥的屋子才是楼梯间。感谢陛下吧,将楼设置成六边形。兰婷带我们一一览过厢房,走到楼梯对面的厢房,再也看不见楼梯的时候,楼梯间就在屏风遮挡下变成王祥房间了,所以我先杀的王祥,这样分尸不会被你们听见。”
“你走到你的房间时,我王祥房间换成了楼梯回来,所以你不是看见四具残肢,而是将王祥的尸体看了两次,第一次在你以为的王祥房间门口,第二次归原的楼梯间。你下楼后,我将王祥四肢上套着的我的衣物取下,放在我门前烧了,等人上来的时候,也烧得差不多了,烟雾大她们看不清我房间——不对,是你斋戒的房间,不过按安排是我的房间。”
“烟雾太大看不清房门上的锁是虚的,兰婷按下去了,才成了一个铁板钉钉的密室,自然,我都房间也成了唯一一个干净的房间。”
容显资上下打量着他:“你老了,胆子小了,下去后还真一咕噜全吐出来所见。等我被救,你的口供自然没得反转。哦,还有你自己不检点,斋戒还要行房,行房就算了,还不中用要吃药,那药一吃,神志癫狂,干出胆大包天的事情也说得过去。”
宋栩挣扎着弄得囚车响,一旁宦官一刀把拍下去:“老实点。”
他拯救着自己残存的脸面:“当时楼上全是贵人,就你个孤女,老夫会留意你的死活?!”
容显资耸耸肩:“你自己看不起我,就得认栽。”
“是你狐媚子勾引了宋瓒,否则此案审查下去一定能水落石出,你个贱人!你以为你做了什么,你不过递了个借口罢了,你杀了皇亲,你焉能有好下场?若是没有宋瓒在朝廷周旋,老夫的人早拉你顶罪了……”
宋栩狰狞的咆哮还没说完,容显资就把自己啃一半的柿子塞他嘴里堵住了,甚至用的柿子叶那一头,涩得他根本张不开嘴。
容显资拿出帕子擦擦手:“吵死了,要死的人还这么麻烦。”
——活着麻烦,死也麻烦。
这句话,从雪里爬出来的容显资在九个月后,还给了宋栩。
她翻身上马,骑着马在宋栩囚车旁转了一圈:“借口?做什么事情不需要借口,你朝廷里的人来给你拖延只拖了七天不到,宋阁老一生在朝廷,不会不知道什么意思吧?”
她冷笑:“说明宋瓒早就有与你抗衡的资本了,但我的存在,让被你规训了数十年的他,敢迈出步子了。”
无论是膳房的父子对峙,还是另立府邸,还是现在的子弑父,皆由容显资起头。
宋栩在宋瓒幼年时就在他脖子上系了一根绳子,赶走了他周围所有可以施以援手的人。小宋瓒扯不开那根绳子,等他长大了,他早就有力气扯开那根绳子时,他也不会再敢像幼年一样莽撞去扯那绳子了。
哪怕他做了完全的准备,哪怕他无比渴望想挣脱绳子,却总是伸手又犹豫。
但容显资来了。
其实容显资并不知道宋瓒有没有能力和宋栩抗衡,但容显资只要确定了自己想做这件事,那就是天不怕地不怕。
她就这样莽撞地带着宋瓒咬碎了绳子。
而扯开绳子的宋瓒,此刻坐在刑场上,在底下的纷纷议论中,等着容显资将他的父亲押送至刑场。
他靠在椅背上,以手撑额,难得的安静让观刑的人终于对“玉面修罗”的玉面二字有了实感。
千头万绪,言不尽道不明,但宋瓒敢肯定的是,没有后悔。
他现在无比想见到容显资,甚至想去接她。
直到日头正照,扫开一切阴暗时,容显资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宋栩的囚车,神清气爽地来了。
宋瓒散落的思绪终于回归,他将容显资打量一番,确定她身上没有什么伤痕便松了口气,丝毫没管后面被砸得头破血流的宋栩。
容显资跳下马,牵着宋栩的铁锁链就三两步跨上了刑台,宋栩跟不上她,被她拖着滚。
宋瓒抬眼,容显资站在日华下,微风吹动她额前碎发,她眉开眼笑地将宋栩的锁链递向宋瓒。
“人我遛开心了,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