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谢虞琛没有回答周洲的问题, 轻轻摇头。绥桐的情况乌菏在信里没有说太多,他也只能从其中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一些。
那边的情况应当是比较凶险的。
“你们大人几月前是怎么查到绥桐去的?”谢虞琛突然问道。
周洲犹豫了一会儿,揣摩着乌菏的心思, 觉得他们大人应当是把谢郎划到了“可以信任”的这一范畴内, 才开口解释道:“最开始只是发现了一张伪造的盐引……”
“盐引?”谢虞琛挑眉, “那这幕后之人胆子还挺大。”
周洲也应和:“可不是吗?”
盐有多重要谢虞琛一个穿越来的现代人都清楚。南诏对盐业的管控也属于比较严苛的那种。
首先全国上下的盐场都是官营,严禁私人制盐, 并且由户部统一管理。不仅如此, 还在地方上设立了都转运盐使司,掌管食盐产销等诸多事宜。
对于食盐销售,也有盐引作为限制。盐商需要先在盐运司那里换得盐引,再拿着盐引到盐场兑盐,最后才能销售。而换得的食盐销往何处, 官府也有明确规定。
只是贩盐一行利润巨大, 私盐倒卖这种事也是屡见不鲜。因此当发现盐贩销售的盐和规定的产地对不上时, 众人也没有太当一回事。
毕竟朝中的世家通过向盐运司行贿拿到盐引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只要不是做得太过分, 众人基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是乌菏也只能徐徐图之。
他派去监视盐运司的人发现这张盐引后, 第一时间便送到了乌菏案前。
这张盐引上面的数额和户部签批的数额根本对不上。仔细一核对之后,才发现二者之间的差额竟有万两之巨。
如此巨大的数额自然不是可能是一人所做为,恐怕从盐场到盐运司再到盐贩,上下早已沆瀣一气。
顺着这张盐引,乌菏先是查到了沛川的都转运使身上, 接着才逮住了刘开这只微不足道的小虾米。
按理来说,运贩私盐这种牵扯如此巨大的事情, 对方不可能没有相熟的漕帮商队,不应当在这儿上漏了马脚。
谢虞琛猜测, 应当是此次涉及的私盐数额尤为巨大,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冒险拉拢来刘开这个根本不熟悉的人。行了一步险棋,利用刘开构陷赵怀等人,逼迫船帮为他们运货。
而私盐的终点站绥桐,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会让这些人宁可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把盐运到绥桐。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乌菏会亲自前去探查。
“轻则贪污腐败,重则意欲谋反啊。”
听完周洲讲述的整个过程,谢虞琛随口感慨了一句,引得周洲一脸惊恐,半天才冒出一句:“应当没公子说的这么严重吧?”
若是前者还好,顶天了不过是一桩朝堂震荡的贪腐大案,但若是后者,怕是整个南诏都要跟着晃悠几下。
周洲咽了咽口水,惴惴不安地看向谢虞琛。理智告诉自己发生这种事应该是不可能的,但谢郎这个人吧……
按照自己和他相处了数月的经历来看,在某些时候又确实有点邪门。
周洲看向他的目光复杂而恳切,配上他又高又壮的身形,和甚至夹杂着几分可怜兮兮意味的眼神。谢虞琛只和他对视了一瞬,便撇过脸,语气晦涩:“我只是随便一说,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该说不说,有点恶心。
“哦。”周洲低头,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十分委屈地撇了撇嘴,又再次确认道:“公子当真是随口一言?”
“是,千真万确。”谢虞琛瞪了他一眼,忍不住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离我远一点。”
现在的周洲令谢虞琛十分无语,以至于他甚至有些怀念起那个在船上怎么都看自己不顺眼,成天拉着个死人脸的“冷面阁领”。
把周洲撵出了房门,谢虞琛又突然想起自己好像除了水泥烧成的那一回,准了周洲寄信给他们大人以外,还从没正儿八经给乌菏汇报过东山州的一应事宜。
主要是他和乌菏的关系比较诡谲。也不是不清不楚,而是两个人的相处时的身份比较模糊。
按理来说,乌菏堂堂一个大权在握的巫神,和谢虞琛这个在违法边缘的黑户放在一起,谁尊谁卑,一眼分明。
但偏偏乌菏又给人一种两人是在平等合作的感觉,谢虞琛的一言一行中更是半点看不出对巫神大人的敬畏在。
最后纠结半瞬,谢虞琛还是提笔,把自己来了东山州之后的所作所为都大致说了一遍。其中也包括自己对东山州发展的一些规划,修书一封交给了内卫,让他寄给乌菏。
之后谢虞琛便打了个哈欠,洗漱睡觉去了。
前段时间忙着治理水患和赈灾一事,众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谢虞琛更是每天只能睡两三个时辰。
现在水患已消,百姓也大都安定下来,他才好不容易能睡个好觉。
第二天起床后,谢虞琛打算和画师一起继续完善一下昨天没有画完的、包括橡胶草在内的各种植物图鉴。结果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关泰初牵着一只小羊路过院子。
“这是,什么情况?”谢虞琛看着面前的还在咩咩叫的半大羊羔,难得露出了一点茫然的神色,甚至还伸手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确定眼前的景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关泰初见到谢虞琛,愣了一下解释道:“是乡民送来的羊,下官想着小羊的肉质鲜嫩,也没什么羊膻味,便给大人送过来,让厨房宰了吃肉。”
他确实不喜欢羊肉的膻味,可重点是乡民为什么要送羊给自己啊。
之前从许大郎那里谢虞琛才知道,南诏没有不能活人不能供奉的说法,而身为大巫,属于他的神庙可不少。
水患既消,总少不了要开坛祭神。但鉴于巫神本尊就在城中,谢虞琛又不太乐意他们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仪式,商议过后便把原本计划好的祭典给取消了。
但这头羊却被百姓们留了下来。即使是关泰初出面和众人沟通都没用,最后只好把它牵到了谢虞琛这里。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一种供奉了。
看着谢虞琛越来越古怪的神色,关泰初犹犹豫豫地提议:“要不,下官还是把这头羊送回去。”
谢虞琛:“……”
倒也没这个必要。
百姓们此举是为了表达对自己的感激之情,非要拒绝也不太好,不过是一只半大的羊羔而已,收下也就收下了。
要说这只羊羔的经历,也算得上十分丰富。
它原本是东山州下属的安怀县里,一个普通人家养的羊。
他们所处的那个村子在地势地平处,半边被河流环绕,寻常倒是个适合建村的地方,土地也比其他地方肥沃。
但一旦遇上洪灾,这儿也是最容易受影响的。就像这次水患,他们村便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之一。
接连几日的阴雨天气之后,它的主人家便意识到了不对劲,恰巧官府的文书也发放下来,通知他们尽快搬离这里。
它的主人一家商量过后,便决定去投奔在安怀县的亲戚,等到连绵的暴雨过去之后再做打算。
这样一来,家里的牲畜便不能要了。毕竟亲戚受灾他们收留几天还行,牵着羊算是怎么一回事?
它主人家中除了它和它兄弟三只羊羔以外,还喂了两只鸡。
鸡作为给亲戚带的礼物留下,这三头小羊便被分开,低价卖了附近村子的人家。
只是这第二个主人家也不走运,没过几天它住着的那间羊圈便被雨水给冲塌了半边。幸亏里面的小羊没受伤。
只是现在东山州到处都是灾情,再想转卖给别人,也找不到买家了。
最后这只小羊又蹚着水,跟着新主人到了官府搭建的救灾棚里。
棚子建在一处高地上,百姓们倒是不用担心夜里睡到一半被水淹。但因为棚子是临时搭建的,所以还简陋得很。但对于灾民们来说,能有一个遮风挡雨,不用整日提心吊胆的地方,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只是相比于人,它这头小羊过得就不怎么样了。还好附近不缺草叶子,不至于饿着自己。等到洪灾结束的时候,灾棚周围的草都快被它给薅完了。
……
谢虞琛伸手摸了摸小羊的脑袋,忍不住啧了一声:“还这么小呢。”
关泰初心里一咯噔,心想怕不是大人不舍得宰杀这只半大的羊羔?连忙找补道:“大人若是心下不忍,下官就先找个地方养着。”等到月份够了再杀了吃肉。
当然后半句他没说出来。
关泰初说完,还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手里牵着的羊羔。心道可惜,这个时候的肉是最嫩的。
“不必了。”谢虞琛收回羊脑袋上的手,淡定地拒绝了关泰初的提议。
“关大人记得吩咐厨房,炖肉的时候少放一点香料,再留一点后腿肉烤着吃。”
关泰初:“……下官明白。”
谢虞琛点了点头,正准备往书房走,想起这一锅羊肉怕是颇有分量,又转身看向关泰初:“不如关大人也一并过来吃个午饭吧。”
“大人盛情,下官……”
关泰初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谢虞琛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回廊拐弯处。只留下半截飘逸的衣摆,清晰彰显了它主人根本没打算让关泰初推辞的内心。
“……恭敬不如从命。”
关泰初牵着羊,慢吞吞地去了厨房。
半大的小羊拢共也不过十几斤的肉,除了按照谢虞琛的吩咐留下半条羊腿烤着吃以外,剩下的都切块扔进锅里煮了羊肉汤。
羊肉没有一点膻味,直接从滚烫的羊肉汤里捞出来吃就足够鲜美嫩滑,更别提谢虞琛还让厨房给每人都调了一碗酱碟。
肥而不腻的羊肉裹挟着丰腴的汁水,在酱碟中滚一圈,又沾上了芝麻和各种香料的香气。滚烫的热气刚一消散,就被等不及的众人塞进口中。
最开始,关泰初等人还有些拘谨,毕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和巫神大人坐在一起吃饭。经常是吃两口就要抬头往谢虞琛坐的方向张望一眼。
只是忙着吃饭的谢虞琛根本没注意到四面八方的目光,只在最开始应付似的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就再没管过桌上的其余人。
渐渐的,关泰初等人便也安下心来,被羊肉锅子热腾腾的香气感染着,大口大口嚼起了肉。
……
羊肉吃完后,这顿饭才算刚刚开了场。奶白色的汤里又接二连三地煮了菌子、萝卜、青菜,还有切得细细的索饼,也就是面条进去。
众人吃得大汗淋漓,一抬头,便瞥见谢虞琛从身后的小厮那里接过绢帕,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
这几月的共事下来,众人对于大巫的畏惧已经消减不少,心里更多是是敬重。
他们从前又不曾真的和乌菏面对面相处过,所有对这位巫神大人的印象都来源于那些流传于众人口中半真半假的传闻。
许多莫须有的东西,或是有心,或是无意,传着传着也就成了所谓“亲眼所见”和“亲耳所闻”。
但前些天,谢虞琛没日没夜地跟他们守在洪灾最严重的地方,却是众人亲眼所见的。
长途奔波之后还要顶着瓢泼大雨,浑身湿淋淋地指挥军士搭建防洪堤。这样的辛苦他们许多当地的官员都承受不住,对方如此金尊玉贵的身份,却从来不曾缺席过。
洪水最严重的时候,关泰初不论何时去到谢虞琛的房间里,谢虞琛都是醒着的。要么是在看舆图,要么就是披着外袍批阅各村县汇报上来的公文。
第42章
最后一批杜仲树苗种下去时, 也差不多到了谢虞琛离开的日子。
送行的人挤满了长街两侧,相比起几个月前东山州上下官员畏畏缩缩地站在城门口迎接时的模样,简直称得上是热闹非凡。得亏大巫的威慑还在, 才没有出现往他车驾上扔花和瓜果的情形。
谢虞琛放下车帘, 勉强维持住了那份独属于巫神大人冷而贵的气势。
“马车颠簸, 大人要不先睡一会儿?”
一大早,周洲就往车里挂上了安神的香囊。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 暖融融的空气融着若有似无的淡香, 直催得人神思慵倦,盹困不已。
谢虞琛懒懒散散地“嗯”了一声,下一秒便裹了毯子,一头栽倒在旁边的软枕上。说是软枕,其实也没有软和到哪里去。
谢虞琛用手拍了拍枕头, 试图凹出一个舒服的形状, 口中念着“等有了棉花后一定要……”。
一室静谧, 后半句话跟着谢虞琛一起, 彻底卷入了梦境中。
周洲手里攥着半打的车帘,下意识扭头“啊?”了一声。没等到谢虞琛的回应, 他只好轻手轻脚地放下帘子。没过一会儿,便也抱着刀打起了瞌睡。
……
乌菏即将启程回京,谢虞琛自然也该换回自己的身份。
仲家的采石场被洪水冲垮大半,仲学文也被谢虞琛找由头敲打了几回,彻底歇了作对的心。听说过阵子就打算收拾东西回老宅去。水泥厂的生产也步入了正轨。
东山州这边再没什么需要自己的地方, 谢虞琛便决定启程离开东山州。
路上时间充裕,就能慢悠悠地赶路, 不至于那么辛苦。东山州多山,路途也崎岖颠簸, 即使是前几年才修的官道,有的都不如京城附近的村野小道平坦开阔。
见识了水泥路的好处后,众人再走这种黄土漫天的小路,只恨不能带上几十车水泥,一路走到哪,就把水泥路铺到哪。
谢虞琛裹着毯子,对周洲这种想法颇为赞同。
他闭着眼睛,一晃一晃地点了点头,让人分不清是在赞同周洲刚刚随口的一句唠叨,还是单纯地在犯困。
过了片刻,周洲浸湿了一块帕子,拧干递到谢虞琛面前。
谢虞琛今天一整天都是这种似睡非睡、半梦半醒的模样,裹着一件柔软的薄毯子,东倒西歪地靠在榻上。
“公子擦把脸,醒醒神。”
接过周洲递来的帕子,谢虞琛直接抖散了盖到自己脸上。
冰冰凉凉的水汽还挺舒服,谢虞琛懒洋洋地“嗯”了一声,随口提起他前几日交给周洲的画册。
说是画册,其实是谢虞琛和画师钻在书房里磨了半个月才画出来的植物图鉴。
里面的作物拢共也只有七八种,但都是谢虞琛搜肠刮肚才想出来的、这个时代可能存在、而且对百姓有大用处的作物,像是棉花、橡胶草、甜菜一类的。
这些作物要么是还没有被人发现用处并且推广种植,要么就是还没有传到南诏。甚至有可能根本没有这种作物。
这些谢虞琛也说不准。虽然他把画册都交给了周洲,让他命人在全境以及周边国家寻找这些作物,但最后能不能找到还是得看天意。
画册一交到周洲手里,他便翻开端详了半晌。
别的不说,纸上的植物画得确实详细。有些譬如棉花这种,谢虞琛没见过它们的植株,就只能让画师把毛茸茸的棉花花球给画了出来,旁边还标注了一些棉花的特征。
只可惜周洲翻看了半天,一页眼熟的都没找到,最后只好交给了一旁的内卫,让他拿去照着雕出刻板来。毕竟谢虞琛也说了这些作物难寻,只能让人多印一些,发往各地寻找。
“画册应该已经印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命人送往各地便可。”周洲道。
谢虞琛“嗯”了一声,也没继续催。
这种事情急不得,三年五年,甚至即使七八年时间过去,他们都有可能仍然一无所得。
但画册里那些作物,每一个的价值都值得众人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有了棉花,就可以织出更便宜暖和的衣物,就能免除许多百姓在寒冬中受冻之苦。
有了甜菜,便能生产出更廉价的糖。
橡胶更不用说。谢虞琛在现代时还没察觉到它的重要性,之前在那位热衷收藏植物的大佬家中见到橡胶草时,他就被科普过橡胶的重要性,也听说了苏联为了这株草曾派了好几批人寻找。但是直到来了这个世界后,他才对橡胶的重要性真正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
想穿双柔软舒适的鞋子,除了贵族的皮靴以外,就只有布帛制成的鞋底能满足。但是布鞋它不防水。
要是想在雨天也能不湿鞋袜?
那也可以。穿木屐就行。木屐在南方的那些士族里也很流行。就是木屐的鞋底硬邦邦,走不了几步路就得磨出水泡来。
若是有了橡胶,穿不起皮革底子的人就能选橡胶底的鞋子,耐磨防水又软和。
不仅如此,最开始许家食肆还不能堂食的时候贩卖的那些吃食,天气只要稍微热一点,在路上耽搁超过两日,那些吃食就会变质发馊。
要是有了橡胶,便能把许多像瓦罐鸡、小炒肉一类的吃食做成罐头。密封后别说三五日,就是放几个月都不会坏。
谢虞琛之前在北方拍戏,借住在附近老乡家里的时候就见过他们装罐头。
那边冬天没什么新鲜蔬菜,大棚什么的也没流行开来。他们就会趁着番茄、茄子、辣椒这种蔬菜最便宜的时候,买几十斤回来,然后切成合适的大小装进玻璃瓶里。
玻璃瓶也不需要专门购买,用的都是平常吃完水果罐头后洗净晾干的瓶子,有大有小。
装好之后还要上锅蒸或是放在水里煮。这几个步骤下来,装好的西红柿、茄子,即使放几个月都不会坏。冬天缺蔬菜的时候打开就能吃。
有了橡胶之后,像是蔬菜罐头这些还是最基础的,水果、鱼肉一类的吃食也能往罐头里装,前景十分广阔。
就像去年冬天的时候,谢虞琛就收过村里人的一筐橘子。
橘子这种大批量成熟水果,上市的时候卖不上个好价钱,自己吃又吃不完,就最适合做成罐头。
不管是运到不产橘子的地方,还是等到来年春天卖,都能赚不少钱。
就连他们此行一直嫌弃颠簸不平的马路,若是能在车轮胎上裹一圈橡胶,也能平稳许多。
……
“可惜要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才能对那片杜仲树苗下手。”谢虞琛忍不住感叹道。
周洲是不太理解谢虞琛为何如此重视那一山的杜仲树的。
毕竟他既没有见过橡胶,也没有亲身体会过橡胶的好处,即使谢虞琛给他各种描述,光靠想象还是有些匮乏。
但这也不影响周洲出言宽慰谢虞琛,一年的时间并不久,许多人甚至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时间就已经悄悄流逝了。
谢虞琛想了一下,觉得周洲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仔细算算他来这里也有一年多了,但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时间飞逝,也只有在某一瞬,突如其来地一晃神,才意识到时间匆匆,竟已过去了这么多日子。
谢虞琛没来由地突然叹了口气,大脑好像空空荡荡放松着,又好像涌进了无数的思绪,纷乱而庞杂。
就像是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间挤进来几缕,灿金色的光芒笼罩着的灰尘,飞舞得安静而嘈杂。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他对所处的世界似乎也在从生疏逐渐变得熟悉。
谢虞琛说不好自己现在是开心还是难过。他怀念着从前的那个世界,熟悉的人和生活令他感到眷恋。但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他和这个世界的羁绊也越来越多。
像是他在蓬柳村度过的那个冬天,暖呼呼炙烤着橘子的炭盆;还有在东山州水患发生后,擦肩而过的那一张张疲惫而坚定的面孔。
……
抵达罗西府的时候,正好是傍晚。照例是地方官员哗啦啦跪成一片,在城门口迎接谢虞琛大驾,就连恭迎的话都与他一路走来时听到的没有两样。
唯一不同的是罗西府的刺史是乌菏的人,早就知道了谢虞琛的身份。所以谢虞琛与他相处起来还算放松,不用继续冷着脸,绷起那位人人畏惧的巫神大人的架子,毕竟演戏也是很累的。
即使谢虞琛一行人在罗西府不过是修整几日,但这位是大人还是拾掇出一间清净的院子来供他居住。
好在罗西府比东山州还是富裕不少的,整个院子的布置也是清雅。不像在玖角巷的时候,屋里的家具甚至都不配套。漆红的置物架旁边是绿檀木嵌绿石的罗汉榻,怎么看都透露着副不伦不类的架势。
快到罗西府前,谢虞琛随口问了周洲一句,这儿距离东山州有多远,大抵在什么方位。引得周洲喋喋不休地说了半晌,见到方和志也就是罗西府的刺史后才勉强停下。
主要是谢虞琛对南诏的土地实在不熟悉,辨别东西南北的能力也一般。自打他从宝津渡乘船离开,到现在起码四五个月过去,其中光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就有一个多月,但谢虞琛愣是什么都没记住。
马车晃晃悠悠,他的方向感也跟着晃晃悠悠。
马车停下,周洲告诉他到了什么地方,谢虞琛就跟着点头。
途径了大小十来座州县,谢虞琛唯一能记住的,大概就只有城门口候着的官员。
或清瘦,或肥胖;或满心奉迎,或强掩惧色,都在谢虞琛心里留下了一点印象。
不过这一路似乎还没遇见过敢对他吹胡子瞪眼的人。
据周洲说,这些人基本都集中在京城。以年过半百,时不时把死谏挂在嘴边,但从没亲身践行过的白胡子老头为主。
这次到罗西府除了修整几天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那便是等待那位真正的大巫到来。
那位货真价实的巫神大人启程返京,谢虞琛换回自己的身份,他这趟行程就算圆满画上了句号。
谢虞琛提前几天就已经卸下了这一身的行头。这几个月以来,除了撑着巫神大人的气场有点累,最难熬的还要属他这头银白的假发。
黏合假发用的是类似鱼胶、骨胶一类的胶水。谢虞琛常年拍戏倒是习惯了这种东西,主要还是假发顶在头上那种又闷又热的感觉太折磨人。
而且又是在炎炎夏日,难受的程度简直成倍增长。一天里谢虞琛起码有超过一半的时间都在考虑撂挑子不干的可能性。
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样貌,谢虞琛本人倒是舒舒服服的,随行的众人却因为习惯了他银发时的模样,这几天每次去到他屋里,对上谢虞琛的视线时,都会怔愣片刻。
榻上的人乌发半披,宽大的衣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侧旁的衣带半系不系,却没有半分轻佻,而是给人一种慵懒随性的感觉。像是话本里写的,醉宿在桃花林中长眠百年方醒的仙。
推门的声音很轻,榻上浅眠的那位神仙应该是没有听到,依旧微阖双目,半撑着身子打盹。门口的人不知站了多久,才拎起剑柄轻轻敲了两下桌子。
沉闷的声音响起,谢虞琛晃了一下,眯着眼睛看向面前这位“不速之客”。
屋内阳光融融,有些刺眼,谢虞琛下意识抬手挡了挡。他整个人的思维还有些昏沉,落到对方脸上的视线便有些肆意。
原来是那位巫神大人到了,谢虞琛朦朦胧胧地想。衣袍上的暗纹似繁花万重,也很衬他。
贵气凌人,又冷肃杀伐。
第43章
谢虞琛就这么盯着他面前的人看了许久, 直到周洲端着托盘走进来,“公子,你睡醒了吗?先喝——”
周洲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人像尊雕塑似的傻站在了原地。
“大人,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乌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衣摆一撩坐到榻上,目光落在了周洲手里的托盘, “先喝什么?”。
“呵呵, 没什么,大人。”周洲干笑了两声,此时也摸不清乌菏心里的想法,挪着步子走到谢虞琛身旁,把托盘上的粥摆到他面前, 然后便不敢再动了。
这么一阵响动下来, 即使是睡得再死的人都醒了, 更何况谢虞琛只是一时没回过神来。
收到周洲满是求救的目光, 谢虞琛顿了顿,坐直身体, 眼神不经意掠过对面的人,“我记得路过黄山的时候,黄州刺史不是送了几罐高山茶……”
周洲如蒙大赦,忙道:“属下记得,属下现在就拿来给公子和大人沏上。”
仓皇离去的背影仿佛生怕慢了一秒, 乌菏的责骂就要说出口。
谢虞琛抬头看一眼乌菏,又低头看一眼桌上的粥
生滚鱼片粥散发着诱人的热气, 看着应该在砂锅里炖了有半个时辰之久,一副香软绵滑的样子。
谢虞琛原本一点都不觉着饿, 现在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当着人家的面喝粥似乎不太好,可鱼片粥放冷后就没那么好喝了……谢虞琛难得地陷入了纠结。
“不用管我,你喝你的粥。”乌菏把佩剑摘下来放到一边,顿了顿道。
谢虞琛“哦”了一声,终于收回看向对面的目光,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喝起了粥。
他喝粥的速度不快,慢吞吞地嚼着黏软的米粒,一边思考着。
这位的剑不是素来不离身吗?为什么现在舍得摘下来了?
而且自己和他似乎也没什么需要促膝长谈的事情吧?怎么摆出这幅架势。
难不成是真想尝尝那高山茶的滋味?
思考半晌,谢虞琛还是觉得一个权势滔天的大巫,不一定是一人之下,但肯定在万人之上。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应当不至于惦记那点子茶叶,便顿了顿,主动询问道:“巫神大人可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谈?”
对面的人“嗯”了一声,又没了声响。
然后呢?怎么又不说话了?
谢虞琛心里急得跺脚,面上却是分毫不显。
那碗鱼片粥是周洲怕他下午睡醒后会饿,才让人煮的,本来就只有一小碗。谢虞琛喝完最后一口,慢条斯理地拿起绢帕按了按嘴角,歪头看向对面。
要谈什么你倒是说啊?
乌菏像是在思考什么世纪难题,眉头皱起又松开,许久才寻到一个合适的话题:“东山州水患一事,多亏有你。”
“没什么。”谢虞琛摆了摆手,又想起周洲一路上三番五次提起的那些白胡子老头,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次回京,那些人应该没什么好挑刺的了吧?”
“那些人?”乌菏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谢虞琛说的应当是京城里那几个和他不对付,隔一段时间就要往皇帝那里递一封折子弹劾自己的老头。
周洲在京城的时候没少和他们对呛,想必也给谢虞琛灌输了不少他们的“丰功伟绩”。
谢虞琛提起这事原本的目的是想让气氛不那么尴尬,没想到乌菏却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按理来说应该是这样,不过……”
他回想了一下上一次礼部尚书弹劾自己的缘由,又轻轻摇了摇头。
谢虞琛侧身看向窗外,抿唇忍笑。提起和朝中白胡子老头的“恩怨情仇”时,这位凶名远扬的巫神大人,神情就变得格外真挚,也格外不情愿。
谢虞琛心想,那位礼部尚书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恼他面前这位后还能活得好好的,也不失为一种本事。
“大人就没想过把礼部尚书贬离京城,或是……”谢虞琛没把话说完,他心道,若是按照市井传闻,这位巫神大人杀人如麻,应当不在乎再多杀一个礼部尚书才是。
乌菏抬眼,谢虞琛赶紧掩下自己眼底的幸灾乐祸,配合着做出一副“只是好奇,随便问问”的神态。
对视片刻,乌菏实话实说:“礼部尚书是三朝老臣,曾是先帝太傅。”……履历比较牛,不太好对付。
“先帝太傅啊……”谢虞琛拉长声音。从正一品的三师之首,到如今的一抓一大把的三品尚书,这已经降得够多,不能再降了。
再贬下去怕是能把那老头给气死。到时候皇帝还得背上一个不贤德的罪名,着实不太划算。
“大人辛苦了。”谢虞琛诚心实意地感叹道。
“……”
乌菏的太阳穴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可见即使是以狠辣暴虐出名的人,人生里也会有一座不可战胜的高山。
“不知谢郎有没有兴趣换个身份?”乌菏突然问道。
谢虞琛“啊?”了一声,心想这位巫神大人的思绪怎么这么跳脱,刚刚不是还在讨论讨人厌的白胡子老头吗,怎么就突然提起我的身份了。
显然,乌菏并不打算继续在讨人厌的“高山”身上浪费时间。
他开口道:“我对我手下暗卫的能力还是比较信任的,他们探查了数月,都没有查到一丁点的消息,想必谢郎的身份,应当不是那么……”
“清白。”
谢虞琛心道,不是不清白,是根本就没有。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再隐瞒也没什么意思了,索性痛快一点说清楚。便点了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不“清白”。
乌菏拨弄了一下桌上的玉磐,“每个人身上都有秘密,我无意一一去探究。”
玉磐上面的玉挂件晃了两下,谢虞琛收回目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看来乌菏这个样子是不打算继续深究下去的了。谢虞琛心想。
“如此便多谢大人,只是……”谢虞琛顿了顿,“不知大人打算给在下换一个什么样的身份?”
乌菏缓声道:“你可知淮陵沈氏?”
淮陵沈氏?
那他可太知道了。
紧挨着江安府,整个长淮最大的世族。前后出过两位宰相、三位皇后,是名副其实的簪缨世胄、名门望族。
“大人不会是想……”谢虞琛语气迟疑。
乌菏点了点头。
这样真的合适吗?谢虞琛嘴角抽动。这件事的魔幻程度已经到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地步,“大人这么做沈家的人知道吗?”
“当然。”乌菏一脸“你在问什么”的表情,“只是认个义子而已。”
只是义子啊。那还好,还以为要真给别人当儿子呢。谢虞琛松了一口气,要是真收拾收拾包袱给别人当了儿子,他爹不得直接气活,掀开棺材板骂他“不肖子孙”。
“如果谢郎没别的问题,我就派人给沈家回个信。”乌菏道。
谢虞琛点了点头。他倒是没什么意见,淮陵沈氏的义子,多少人做梦都想要的身份。
就是不知道乌菏口中的回信该怎么写。总不能在信里写:
【通知:从今天起,你们沈家就多了一个义子。】
【此人姓谢,年龄不详,身份未知,会做什么也不清楚。】
……
周洲说是去沏茶,结果人跑了个没影。谢虞琛觉得屋里有些闷,便起身去支窗户。
他住着的地方,院外面有几棵桂花树,现在又恰好到了开花的季节,深深浅浅地开了许多。
明明是只有米粒大的金黄色小花,香气却比任何一种花香都馥郁浓重,飘得哪哪都是,谢虞琛的屋里也不例外。
深吸了一口带着桂花香的空气,谢虞琛有些感叹:“也不知道罗西府这边有没有什么桂花制成的吃食。”
谢虞琛说这话的时候半眯着眼睛,带着些怀念的神情,语气慵懒惬意,像是只在太阳底下晒饱了太阳的猫。
乌菏素来对那些甜滋滋的味道是没什么兴趣的,此时却不知道为何,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除了桂花糖糕,桂花还能做成别的吃食吗?”
“当然可以,能做的多了去了。”谢虞琛语气轻快。他之前在船上的时候就发现,这位巫神大人在吃食上面好像格外“空白”。
吃乃人生头等大事、乐事,这位大巫从前也不知道缺了多少。
想到这儿,谢虞琛看向乌菏的眼神里就带上了几分怜悯。
身居高位又怎样,竟然连个桂花赤豆圆子都吃不到,多可怜啊。他忍不住叹气。
乌菏也不明白,自己不过问了一句桂花能做成什么吃食,对方看他的眼神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疑惑地挑了挑眉。
“桂花赤豆圆子,大人吃过吗?”谢虞琛问道。
不出意外的,乌菏摇了摇头。
谢虞琛又在心里叹了口气,详细讲了一遍赤豆元宵的做法和味道。
谢虞琛第一次吃桂花赤豆圆子是在拍戏的时候。剧组酒店旁边有一家开了许多年的老字号,卖像赤豆元宵、香干、烧卖、卤菜一类的小吃。
味道很好,剧组的演员和工作人员们都很爱吃,谢虞琛也被带着去过几次。
当时他身边的助理还有些担心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去店里,会不会被人认出来。
无奈赤豆元宵这种东西一定要趁热吃,拍戏的时间又恰好赶在一年里最冷的那段日子里。
搞得谢虞琛每次和剧组里的人一起去那家店,就都要听助理忧心忡忡地念叨好久。但是没关系,桂花赤豆圆子的美味足够抵消被唠叨的痛苦。
后来那部戏拍完,谢虞琛也就没再去过那家店了。不过他倒是专门和人学了赤豆元宵的做法,天气冷的时候就在家给自己做,味道也能和店里的有七八分像。
唯一称得上烦恼的,大概是桂花加蜜糖,加红豆,再加糯米圆子的组合,是十足的热量炸弹,谢虞琛这种常年要保持身材的人,吃一回就要在楼下的健身房里多泡两个小时。
好在他现在没有了这方面的限制,所以可以想吃几顿就吃几顿。
……
“红豆提前泡好,加水煮至开花后捞出一部分。剩下的继续用小火煮到绵软,轻轻一捻就变成沙状的程度,然后加入桂花蜜糖,熬煮至浓稠。”
“糯米需要先磨成粉,然后再加温水和成面团,搓成大小适中的糯米团子。”
“最后把软烂的红豆,糯米圆子,还有晒干的桂花一同煮到红豆沙里,一碗赤豆圆子就做好了,味道丝软香甜,很好吃。”
谢虞琛不急不缓地讲着,声音让人想到天边柔软的云,一地厚厚的金色落叶,或是太阳烘烤过后柔软的毯子。
莫名地,乌菏好像也被这个声音带到了他话里描述的世界——
冬日里难得的晴天,阳光透进房间,晕出一团团柔和的光晕。桌上一碗带着桂花甜香的赤豆圆子正冒着热气。
冬天大家都没什么事做,裹着厚厚的毯子围坐在火炉前,一边吃着甜汤,一边听旁人胡天海地地闲谈。
没有朝堂里你来我往的勾心斗角,也不必担心一下没注意就会踏进敌人的圈套和阴谋里。
一个没有纷乱、灾祸、饥饿和□□的世界,只有一碗又一碗暖呼呼甜滋滋的赤豆圆子。
谁能不心生向往呢?
……
“我记得江安府也有桂花树,也不知道等我到时桂花还有没有了。”谢虞琛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恢复了自己的身份,不必在假装巫神大人,谢虞琛便可以回他的蓬柳村去了。
严格意义上说,蓬柳村也不算他的家。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谢虞琛是没有一个可以称作“家”的地方的。
但他想着,许大郎的喜酒他还没来得及喝,放去村人家养的猪也错过了出栏的时间……如果就此离开,还是有许多遗憾的。
第44章
桂花的花期在一众花里算是比较长的, 有的地方气候适宜,甚至能开到一两个月之久。
谢虞琛算不准江安府的桂花花期能不能撑到他回去,索性选了个大晴天, 问杂役要了一个筐子自己动手去院外摘点。
晒干之后的桂花放好几个月都没问题, 到时候带回去, 就不怕冬天做甜汤时没有食材可以用了。
谢虞琛站在桂花树底下,左臂挎竹篮, 双手拿剪刀, 正咔嚓咔嚓比划着该从哪里下手。方和志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月白色的的衣袖挽起,露出纤纤皓腕,如霜如雪。手里拿着的却是把仆役修建花枝用的漆黑大剪。二者格格不入的程度宛如林黛玉倒拔垂杨柳,薛宝钗拳打镇关西。
方和志嘴角抽搐, 神情复杂地走上前, 看看桂树, 又看看谢虞琛, 忍不住问道:“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收桂花啊。”谢虞琛头也不回地答道。
他没怎么关注方和志的异常,满脑子想得都是要把整个花枝都剪下来, 还是只摘花朵。
至于这个行为本身和自己的气质是不是相符,尚且不在谢虞琛在意的范围之内。
原来是收集桂花啊。方和志点了点头。罗西府也有年轻的郎君娘子喜欢收集桂花,晒干后放在香囊里,系在床榻间或是赠予心上人。
想到这儿,方和志忍不住道:“我记得城西有一片桂花林, 每年桂花开的时候,许多郎君娘子都去爱相约去那儿一起摘桂花。”……顺便赏个小景, 增进一下感情这样。
谢虞琛完全没有注意到方和志话中“相约”、“一起”之类的字眼,转身放下花剪, 饶有兴致地问道:“是那里的桂花品质更好吗?”
“……应该吧。”方和志挠了挠头,不确定地说。他一把年纪的,又不好去参加小年轻的活动,哪里知道那边桂花的好坏。
不过看城中那么多年轻人喜欢,想必也是不错的吧?
“多谢大人相告。”谢虞琛乐呵呵地收了花剪,准备过两天到方和志说的那个地方再摘。
用来煮甜汤的桂花当然是越馥郁越好,这样才能保证晒干之后有足够的香气。
方和志作为一州刺史,对当地的风土地貌肯定比他这个初来乍到的要了解的多。既然他都说了那里的桂花品质最好,那定然不会有错。
带着对方和志的满腔信任,谢虞琛又挎着竹篮回了院子。
还没进门,就碰见了牵着马的周洲。周洲那日借着去泡茶的名头逃掉一劫。结果还没来得及庆幸,第二天就因为墨磨得不均匀被乌菏罚去洗一整个马厩的马。
能跟在乌菏身边的那都是最强健的战马。一个个都膘肥体壮,尥一下蹶子就能把人给踢个半身不遂。周洲这几天可没少吃苦,整个人看着都憔悴了不少。
“公子你去摘桂花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啊?”听完谢虞琛的计划,周洲眼巴巴地问道。
他真的不想再被马喷口水、尥蹶子了!
“你们大人同意吗?”谢虞琛想了想道。
他多带一个人出门倒是没问题,周洲还能帮他拎拎东西,干个活什么的,问题是乌菏那边同不同意。
“当然没问题。”周洲赶紧保证。他们大人对谢郎的态度别人知不知道暂且不提,他周洲可是清楚得很。
在他们大人这儿,谢郎有着独一份的宽容和优待,他们大人一手扶持起来的小皇帝没有,最尊敬的老师也没有。
“只要说是为了公子做事,我们大人一定不会阻止的。”周洲信誓旦旦地保证。
“那行吧。”谢虞琛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周洲的这么自信的来源是什么,但看他语气这么坚定,谢虞琛还是勉强信下,嘱咐道:“到时候你记得拿个大点的篮子装桂花。”
“属下明白。”
等到出发那天,谢虞琛特意换了件方便行动的窄袖圆领袍。有小厮来报说马车已经备好了,谢虞琛应了一声,出门却看到马车旁还站着一人。
“见过巫神大人。”谢虞琛抬手行了个礼,低头的时候顺便扫视了乌菏身后,心里疑惑:周洲说好的要来呢?怎么不见他踪影。
像是猜到谢虞琛心里想法,乌菏道:“周洲有事来不了,我陪你去摘桂花。”
谢虞琛“哦”了一身,侧身给乌菏让开位置,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驶出了半里地,谢虞琛都没想明白乌菏这是唱的哪一出。
周洲要跟他去摘花,纯粹是因为不想洗马,外加能给谢虞琛帮忙打个下手。但乌菏堂堂一个大巫,虽然还没到日理万机的地步,但就谢虞琛这几天的观察来看,也不像是有多闲的样子,怎么也要来凑这个热闹。
难不成是特喜欢桂花?
也没看出来啊。谢虞琛捧着茶杯,假意在看窗外的风景,实际上一直在心里琢磨着这件事。
正准备出声打听一下这位巫神大人的爱好里是不是真有喜爱桂花这一项,车轱辘却碾过恰巧半块碎石。
马车咯噔一颠,谢虞琛就因为想得太入神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踉踉跄跄地往前扑了一下。
揽住他的是一柄横着的剑。剑鞘漆黑,刻着繁杂的暗纹,衬得握着剑的那只手愈发苍白,带着掩盖不住的凌厉肃杀之气,莫名很勾人。
谢虞琛十分艰难地把目光从乌菏的手上挪开。刚刚颠簸得那一下倒是没吓到他,反而是对方用剑柄拦的那一下更让他印象深刻。
欠身坐回位置上,谢虞琛认真向乌菏道了声谢。
“无事。”乌菏不甚在意地收回手,没再把剑扣回自己腰间,而是直接扔到了桌上。
随意的姿态让人觉得它好像不是乌菏从不离身的佩剑,而是什么路边随意采来的野花野草。
只可惜熟悉这柄剑的人没一个在场,譬如周洲。不然肯定会怀疑他们大人是不是被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给夺舍了。
遗憾的是车里只有谢虞琛和乌菏两个人,一个面无表情地倚着扶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另一个则正饶有兴趣地研究剑鞘的材质。注定这个足以让人惊讶得眼睛都瞪圆的场景不能被人所知。
……
“我听周洲说,你想要摘桂花?”乌菏突然问道。
谢虞琛的目光从桌上的剑挪开,点了点头道:“对,我听方和志说,这边的桂花品质很好。”
他见乌菏似乎饶有兴致,便多说了几句,譬如担心自己回江安府太晚,市面上又没有合适的干桂花,所以才打算先摘一点带回去。还有要酿桂花酒、煮桂花赤豆圆子云云。
“你还会酿桂花酒?”乌菏插了一句嘴。
“当然。”谢虞琛点头,他前世没少鼓捣这些东西,自然也试着酿过桂花酒。不得不说,味道还不错。
想起桂花酒的味道,谢虞琛的心情又愉快了几分,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在屋里见到乌菏,和他提起桂花赤豆圆子时的情形。
“大人若是感兴趣,等到桂花酒酿好之后,可以来蓬柳村。除了我之前说过的桂花赤豆圆子之外,还有许多新鲜菜式,都很好吃。”
谢虞琛抬头看向乌菏。说实话,虽然他邀请了对方,但其实并没有抱着乌菏会答应自己的念头。毕竟乌菏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了一个关系算不上好的人,和一顿平平无奇的家常菜而专门去往某个地方的。
但令谢虞琛意外的是,他的邀请说出口后,乌菏只愣了一瞬,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好。”
“大人你若是没兴趣也没关系,我……,啊你说什么?”
“我说好。”乌菏直直地看向谢虞琛,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等桂花酒酿好之后,他就来蓬柳村。
像是怕谢虞琛不相信似的,乌菏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回京之后会寄信给你。”
“……那好,我等着大人,欢迎大人来……蓬柳村。”谢虞琛一句话顿了三回,足以见其内心的复杂。
方和志说的那片桂树林离罗西府并不远,出城门后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
谢虞琛四下环视了一圈,方和志还真没说错,这儿确实热闹。路旁每隔几十步就支起一间茶棚,里面的人还都不少。
乌菏后他一步跳下马车,谢虞琛扭头看过去,问:“大人可知道桂花林的方向?”
乌菏撩起眼皮没答话。反倒是一路上闷声驾车的车夫赶紧朝着茶棚跑去,片刻后便带回了消息。
“回大人,沿着这条小路上去,半山腰处有座凉亭,过了凉亭便是。”车夫指着茶棚旁边一条窄路说道。
“行,你下去吧。”
乌菏正准备挥退车夫,谢虞琛的声音就插了进来,“还是让他跟着我们吧。”
“为何?”
谢虞琛没回答,转身从马车里拿出两个硕大的竹篮。
为了能多摘点桂花,他特意让周洲准备了两个比普通竹篮大一圈的篮子。原本打算他自己拎一个,再让周洲拎一个。没想到周洲没来,来的却是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巫。
“要不然大人亲自挎着它也行。”谢虞琛说完,还不忘把手里的篮子往乌菏身前递了递。
“……”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半晌。
片刻后,乌菏看向车夫:“去拿篮子。”
通往桂花林的小道上,乌菏和谢虞琛两人并行走着。身后跟着伪装成车夫的内卫。两只胳膊因为各挎了一只竹篮而不得不举在半空,看起来凄惨中略带着一点喜感。
桂花树并不高,矮矮的一株上枝叶繁密,桂花就藏在宽厚的树叶之间,若是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谢虞琛前世的院子里就种了一棵桂花树。这种树不能种太多,若是一连种上一排,香气就太浓郁了。
“飘香十里”这个词听起来好像不错,但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浓郁厚重的香气如有实质,扑面而来的时候仿佛壮汉迎面给了你一拳,直撞得人目眩头昏,恨不得当场失去嗅觉。
因此,在来摘桂花之前,谢虞琛就做好了被浓得发晕的桂花香糊一脸的准备。结果直到走过九曲十八弯的小径,又绕过游人如织的凉亭,他都没闻到半点桂花香。
扶着一旁的树干站定,谢虞琛喘了口气,忍不住问道:“还没到桂花林吗?”
“前面就是。”乌菏看了谢虞琛一眼,从袖里取出一方素色的手帕递给他。
“很近了吗?不应该啊。”谢虞琛其实没出什么汗,但为表礼貌,还是接过帕子在后颈和额头处按了按。
“为什么?”乌菏瞥了一眼前方,确定那片桂花林就在前面,离他们不过百步距离。
之前乌菏在吃食上一问三不知的情形谢虞琛还历历在目,他便从他们住处外的那几株桂花树开始解释。
他们院子外面不过十几棵桂花树,隔着一条街的人就都能闻到散发出的香气。这儿一整片树林,数量绝对不止百棵,若是离得这么近,不可能闻不到桂花香。
“没问题的。”乌菏难得露出了一抹笑。
见谢虞琛一脸疑惑地看过来,他指了指前面桂树林的方向,“这儿种的是丹桂,一般是橙红色,花朵更大,颜色更艳。”又看了一眼他们来时的方向,“我们住处旁边种的是金桂,才是你说的那种十里飘香的树种。”
谢虞琛的表情由疑惑转为震惊,又转为不敢置信,简直堪称川剧变脸。乌菏掩唇轻咳一声,又道:“你若是不信,可以过去看看。”
“不去了,我信。”谢虞琛摆了摆手,站在原地没动。离着这么近还闻不到桂花香就足以证明一切。
他记得丹桂确实没那么香,人们拿来食用的也都是金桂而不是丹桂。也就是说,他这一趟完全是白跑了,还吭哧吭哧走了那么远的山路。
都怪方和志,身为罗西府的父母官、一州刺史,竟然连金桂和丹桂都分不清!
谢虞琛的眉毛和眼睛都跟着耷拉下来,可怜中又带着一点好笑。乌菏轻笑了几声,引得谢虞琛的眼神更加幽怨,他这才宽慰道:“这边风景不错,左右来都来了,散散心也好。”
“来都来了”堪称让人宽容的最佳理由,不论是放在现代还是过去都一样好用。谢虞琛想了想,觉得乌菏说得也有道理,来都来了,不到处转转岂不是更亏。
只可惜在上山的小路上消耗了太多体力,这个时候谢虞琛已经有些累了。选了一处没什么人,风景也不错的地方,乌菏便道:“先休息一阵,顺便吃点东西吧。”
“也行。”谢虞琛便找了一处树荫坐下,姿态非常随意且不拘小节。
相比之下,乌菏就显得矜持多了,侧身倚着一棵不知名的树干,连吃东西的姿态都端庄到不行。
谢虞琛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继续没个正型地坐着。好在乌菏并没有“食不言”的习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还没说几句,谢虞琛就忍不住向乌菏讲起了自己被方和志忽悠过来的事情。
“估计方和志也不知道你摘桂花是为了晒干后煮甜汤。”乌菏笑了笑,替正在衙门办公的方和志解释了一句。
“确实有许多百姓来这儿采摘桂花,不过不是为了吃。”他道。
“那是为了什么?”谢虞琛有些不理解,丹桂的香气那么淡,摘下来还能做什么?
“大概是送心上人。”乌菏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记得这里应该是有这种的习俗。”
听到这个解释,谢虞琛先是愣了一下,又想起什么来似的,不可思议地问:“所以方和志以为我摘桂花是为了送人?”
还是心上人?
“大概是。”乌菏点头,又向山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没看到来这儿的都是年轻的男女吗?”
谢虞琛回忆了一下自己一路走来见到的游人,好像还真是以年轻人为主。甚至多是姿态亲昵的一男一女。
想到这儿,谢虞琛哽了一下,含含糊糊地问乌菏:“那周洲知道这件事吗?”
虽然周洲的目的是逃避洗马的惩罚,而谢虞琛想的是能多个干活的苦力。但一想到自己差点就和对方结伴来了这种寓意不明的地方,谢虞琛眼底的复杂之色就久久难消。
“应该不知道。”乌菏的语气还是比较肯定的。闻言,谢虞琛稍微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余光就瞥到倚在树干上的乌菏。他突然意识到,好像现在也没有好到哪去?
只不过事情的另一个主角从一无所知的周洲变成了见多识广的乌菏而已。
不对,乌菏既然知道这个习俗,怎么还要和他一起过来?谢虞琛看了对面一眼,主动问道:“那大人可要摘一点桂花回去?”
乌菏拂掉肩上的一片落叶,想了想道:“……也可以。”
第45章
虽然乌菏一副“摘也行, 不摘也可以”的样子,但谢虞琛还是果断地把乌菏和自己来这儿的原因归在了“他是来摘桂花的”上面。
虽然不太可能,但事实一定是这样。谢虞琛默默点头。
知道山上的树不是金桂之后, 谢虞琛就对它们失去了兴致。眼看着天色也不早了, 两人便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只是可怜了身后跟着的内卫, 好不容易才吭哧吭哧把两个比脑袋还大的竹篮拎上山,结果一点用处都没派上不说, 还要再把它给拎下去。
因为今天出了点汗, 又沾了不少尘土,谢虞琛回去后立马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裳。
他现在的头发堪堪到背,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 要擦干还是得费些功夫。
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着半湿的头发走出来, 谢虞琛正好看到了桌上那方素色的手帕。
正是今天在山上乌菏递给自己的那块。
谢虞琛脚步一顿, 放下手里的布巾, 有些发愁地坐下来,拿起那方手帕在灯火下仔细端详了片刻。
当时他用这块帕子擦拭过汗, 当然不能直接还给人家,便顺手塞到了自己怀里。只是塞到怀里简单,现在怎么处理倒成了个麻烦事。
谢虞琛捻了捻手帕,即使他分不清那些品类繁多各式各样的丝绢绸缎,但指尖传来的触感温润绵软, 也能清楚这块帕子的用料是极好的那种。
帕子的右角还用银线绣了他看不懂的花纹,谢虞琛猜测应该是某种独属于乌菏身份的象征。
丢掉吧, 不太合适。他自己留着吧,又总觉得哪里有点古怪。
算了, 还是洗干净之后再还给人家吧。
谢虞琛把帕子丢回了桌上,心道:虽然专门究扯一块帕子是有点小题大做,但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做下决定后,他便开始认真擦拭起了头发。这个季节的夜晚已经带了凉意,若是不把头发擦干,睡一觉起来肯定得头痛。
好不容易擦干了头发,谢虞琛揉着发僵的脖子起身,内心无比怀念自己从前的短发来。
怎么古代的人就非要留长发呢?多不方便。而且富贵人家还好,能用起各种各样的“澡豆”,普通人光靠皂荚和草木灰清洁,还真不一定能洗得多干净。
带着这样的怨念躺倒在床榻上,谢虞琛一边酝酿睡意,另一边还在想着,等过几天回了蓬柳村,一定要琢磨着把后世各种香皂肥皂给试着造出来。
启程的日子定在了七日之后,好像是乌菏那边还有什么事情没处理完,连带着谢虞琛也在这儿多待了一些时日。
不过罗西府的气候温和,经济也繁华,谢虞琛并不没觉得时间有多难熬。
到了离开的那天,随行的车马挤满了院门,站在门口,得伸长脖子才能看到最后。
谢虞琛回头看向乌菏,一脸疑惑,用眼神询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既然是淮陵沈氏的义子,排场就得稍微大点。”乌菏抱臂,义正言辞地说道。
谢虞琛噎了一下,要不是乌菏提醒,他还真忘了自己还有这一重身份。
他之前还以为不过是走个过场,没想到竟然真的一板一眼搞起了这些派头。
不过谁会拒绝让自己更舒坦些呢?他也不能免俗……谢虞琛没怎么犹豫地便接受下了这一众人马。
认真谢过乌菏的好意,谢虞琛才想起自己还有另外一件事还没做,赶忙送袖中掏出早就洗干净的手帕,递到乌菏面前:“这是大人大日借与我的帕子,我已经清洗干净,现在原物归还给大人。”
乌菏抬了抬手,并没有如谢虞琛所愿地接过那方帕子,而是搭在了佩剑的剑柄上,语气随意道:“不过是一方不值钱的帕子罢了,不必在意。”
谢虞琛攥着没还回去的帕子,心道:既然是需不要在意的东西,那你倒是拿着啊?推给我算是什么事儿。
“若是不喜欢,随便扔了或是打发掉便是。”乌菏语气不变。
手帕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谢虞琛颇为无语地撇了撇嘴。不对,这根本不是喜欢讨厌的问题,而是这帕子本来就不是他的啊!
但乌菏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儿了,谢虞琛也不好再推辞,只得重新又把手帕收回了袖子里,心里忍不住嘀咕道:果然身居高位的人思维就是和常人不同。
撩开车帘钻进马车,还没坐稳,谢虞琛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
嗯?院子西边的那几株桂花树前两天就落得差不多了,怎么还能闻到桂花香?
谢虞琛挪到窗户边,探出半个脑袋问道:“车里怎么有股桂花的香气?”
“你不是想带一点干桂花回去吗?”没想到乌菏还没走,听到谢虞琛问话,便开口回答道:“我前两天吩咐周洲去摘的,在院里晒了好几天,应该已经晒干了。”
“多谢……大人有心了。”谢虞琛眸光微怔。
“无事。”乌菏轻轻摇头,正准备吩咐车夫启程,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那桂花应该是择干净了。若是里面还有一丁点枯枝砂砾,就写信给我,我再罚周洲三个月的月俸。”
“……”
倒也不必。
可怜的周洲,也不知道跟在乌菏身边这些年,是不是一直都在贷款上班。
马车辚辚驶离罗西府,谢虞琛坐在车内,随着车厢摇摇晃晃地想。
……
谢虞琛摇身一变成为了淮陵沈氏的义子这个消息暂且放在一边,蓬柳村的百姓只听到他要回来的消息,整个村子便欢喜了好几天。
谢虞琛虽然在村里待了一年,但对于大多数百姓来说,一直都是比较神秘的一个存在。
首先便是因为谢虞琛不常出门。平日里没什么事时,差不多一直待在他那个别院里,就连食肆的帮工也只都是碰个巧才能遇上他一回。
其次便是谢虞琛不刻意伪装着的时候,不管是容貌还是周身的气度,都和整个乡野村庄格格不入。
村人们也说不上来谢虞琛给人的那种感觉,就觉得宛如云间月、山间风、天上人……反正是只可远观,不敢亲近的那种。
蓬柳村的村人们又敬他又畏他,但也发自内心地感恩拥护着谢虞琛。
谢虞琛从蓬柳村离开的半月后,便有一群披甲佩刀的军士闯进村,把刘开一家上下都带走了。
听县里的人说,别说是刘开,就连在湾水县的主家都受了牵连,丢进大牢去好几个。
再一打听,便有人说当天围住刘家院子的是金甲卫。能指挥得了金甲卫的,都是京城里的那些贵不可言的人物。
不过刘开在蓬柳村横行霸道这么些年,怎么突然被清算了?众人一琢磨,便联想到了前几天刘家和那位谢郎的龃龉来。
当时许多人还在私底下唱衰许大郎,说刘开可是不好惹的,这回要完蛋了云云。不曾想完蛋的那个竟然是刘家。
“那刘家再有权有势,和京城里的那些大人物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你没看那谢郎都不在咱们村里了吗?肯定是去京城让人处置刘家了!”
最开始还只是一些人的随口猜测,说的多了便成了“事实”。
第46章
刘家这条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的地头蛇被除去后, 百姓们便又陆陆续续地把自家闲置的房间给拾掇出来,租住给南来北往的货郎和行人居住。
蓬柳村原本的地理位置就比较优越,不然也不会发展起这许多大大小小的客舍。
现在又有了生意火爆的许家食肆, 不仅吸引着附近村县的食客, 而且还有许多送菜卖粮的货郎, 连带着蓬柳村的住宿生意也越发热闹起来。
村口的黄土路上,每天都有挑着担子, 赶着牛车的货郎经过。一打听, 十有八九是为了那许家食肆而来。
从前蓬柳村的百姓只能靠着自家那几十亩田地谋生,日子过得好不好全看老天心情。若是遇上个风调雨顺的年景,便不愁吃穿,日子也能过得舒坦些。
但大部分时候,不是这个季节雨水下得多了, 就是那个天气太阳出来得少了, 真正一年到头都能顺顺当当的年月少之又少。
全然靠天吃饭显然是有一定的风险, 因此许多人家才会在农闲时候寻点别的营生补贴家用。
只是普通人家里能有一门手艺傍身的还是少数, 大部分人只能寻到些卖苦力的活计。像是今年开春的时候,城里人家流行起用石灰砂浆刷墙。许多人便纷纷抄起院子角落立着的扁担, 靠给人家挑沙子、和灰赚点辛苦钱。
能去许家食肆做帮工,在村人眼中已经是顶好的活计了。
若是进了王家兄弟二人领头的那什么“施工队”,能跟着他们南来北往地给那些大户人家刷墙,更是村里年轻后生们梦寐以求的事情。
至于去年冬天的时候谢虞琛教给他们腌酸菜的手艺,让他们能靠着卖酸菜赚钱。这在人们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惜谢郎之前就说过, 那酸菜须得是在天气寒冷的时候才能腌好。等到气温升高,泡菜便极易变质腐坏。
因此今年刚入春, 村人们便开始掰着指头计算着日子。盼着到了冬天,就把自家去年置办的酸菜缸从屋里再搬出来。泡萝卜的泡萝卜, 积酸菜的积酸菜,好好大干一场。能像去年那样赚上百十文钱,第二年的日子便能过得踏实些。
……
“余娘子,再给我打五升酱油。”一个妇人走进许家食肆,对里面忙碌的年轻娘子叫道。
“就来。”柜台后的年轻娘子走出来,接过妇人递来的坛子,转身去了后院打酱油。
去年谢虞琛酿造的那一批酱油早就被厨房拿去烧菜用完了。现在食肆卖的酱油都是许大郎根据谢虞琛教的方法又酿的。
而那些用过滤酱油后剩下的豆子制成的大酱,也被喜爱炸酱面的食客抢购一空。就连食肆里的人偶尔嘴馋想吃一个豆酱焖鱼,都是抠抠搜搜的舍不得用。
不过那酱油和豆酱味道确实是不错。在许家食肆分出来的那间小杂货铺里售卖没多久,名声便到了人们耳中。
附近的村人抱着坛子来买不说,就连那些城里的酒楼食肆,也派了小厮过来采买。酱油酿好的速度根本赶不上顾客购买的速度。
也正是靠着这两样酱,食肆旁边的这间小杂货铺的生意才又重新红火了一阵。
虽然热度赶不上食肆的菜肴,但胜在细水长流,卖得都是百姓日常的生活所需,每日赚个几十文钱也是不在话下。
“我记得嫂子不是前些日子刚打过一回酱油,怎么又要五升酱油,家里可能吃得完?”抱着满满当当的一坛酱油出来,年轻娘子顺嘴问了一句。
“嗐,我家里拢共就五口人,平日里往饭里添一两勺就行,哪吃得了这么多酱!”
那妇人摆了摆手,一边从怀里掏出铜钱来数数,一边解释道:“是我凤双村的哥哥家,托我给他们带点食肆的酱油,正好我过两天去城里的时候给他们捎过去。”
“原来是这样。”年轻娘子点了点头,收过银钱。
“既然如此,我给婶子把酱油坛子绑紧实点,路上不容易洒。”从柜台下面取出根麻绳,她手脚麻利地在酱油坛上绑了几圈。
“那可多谢余娘子了。”那妇人笑呵呵地谢她,又道:“我听人说谢郎要回咱们村了?可是真事啊?”
妇人口中的“谢郎”自然就是谢虞琛,也是被蓬柳村人当成惩恶扬善的“京中贵人”的那位。
提起谢虞琛,余娘子面上的笑意更深,点头承认道:“是真事儿。”
“可说了具体时候?”妇人忙道。
余娘子用剪刀剪断麻绳,笑着答:“应该就是最近这半个月了。这几天食肆里也正忙着收拾院子,等谢郎回来呢!嫂子拿稳了,这坛子有些分量嘞。”
“那感情好。”妇人接过坛子,没有立马离开食肆,而是嘱咐余娘子道:“若是谢郎回来,娘子可一定要通知我一声!
“我夫君前些日子上山摘了许多藤梨,还没熟透,这阵子正埋在秕谷里闷着呢!等谢郎回来,我让我我家三娘送一筐过来,我记得谢郎喜欢吃的。”
藤梨就是就是野生的猕猴桃,味道酸甜可口,许多人都喜欢吃。但是它常长在山坡林缘的灌木丛中,采摘起来颇费工夫。
摘一筐藤梨,身上不被树枝划七八道血口子是不可能的。
成熟的藤梨很受鸟雀的欢迎,所以要想免受鸟雀啄食,就要赶在藤梨完全成熟前就采摘回来,然后在放在秕谷或是瓦瓮里闷熟,退去酸涩的味道。
去年妇人在许家食肆做工,就送来过一筐藤梨,谢虞琛还挺喜欢这种酸甜的水果的。显然余娘子也知道他这个爱好,因此没怎么拒绝便应了下来。
余娘子便是许大郎开春娶的新妇。她嫁到蓬柳村之后,就听许大郎和村人们讲过不少谢虞琛的事迹。
她知道许家食肆能有现在的盛况离不开谢虞琛的筹谋操劳,和夫君许大郎一样,对他也是敬重不已。
自打从丈夫那里得知谢虞琛要回来的消息后,余娘子便激动了好几日。指挥着家里的帮工又是打扫院子,又是置办新的布匹被褥,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余娘子这人做起事来还真不含糊。手脚麻利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她不论做什么事,都有把它们处理得井井有条的能力。
虽然身为许家食肆的老板娘,但众人却从没见余娘子偷闲躲懒。她最开始跟着后院的庖厨们学习炒菜的手艺,也从不摆什么架子,为人谦逊又认真。
没过半月,余娘子便出师能掌勺了。做的红烧肉就连食肆经验最丰富的的庖厨,尝过后都赞不绝口。
那段时间正逢谢虞琛离开蓬柳村,许家食肆又到了生意最红火的阶段。后厨忙乱得厉害,光靠许大郎一人根本操持不过来。那时便是余娘子接手了一部分,之后才维持了食肆的正常运转。
后来掌管杂货铺那边生意的管事又因为家里有事辞去了工作,又由余娘子顶了上去。
夫妻两个人合力操持着许家食肆,谁见了许大郎不夸他一句“真是有福气”,娶了这么一个又能干性子又好的媳妇。
……
“我摸着这布匹还不够软和啊。”许家食肆的后院中,余娘子正看着帮工从湾水县买回来的布匹嘀咕道。
“回娘子的话,我去的地方已经是整个湾水县最好的布坊了,再没有别家卖的布比这个更好。”帮工有些犹豫。
这种布的价钱可贵得很,寻常人家怕是舍都不舍得用,偏偏这余娘子眼睛眨都不眨地就买了几十尺。就这还仍嫌不够软和,也不知道是想要多好的布匹。
余娘子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满意,拍拍管事手里的布匹,叹口气道:“先放到屋里去吧,等过两天我亲自去江安府再挑点布回来。”
竟然要专门去江安府去买布!那帮工咂舌。
江安府是什么地方?城门高到需要仰面眺望,城中各式商铺临街而立,一片繁华喧嚣之景。他听人说,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里还有那些绿眼睛,红头发的胡地、波斯人。
那江安府的布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比云朵还软,像流水一般丝滑?帮工面上露出向往之情,忍不住祈求道:“娘子去江安府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我也想去长长见识。”
“行啊,我也还没去过江安府呢。”余娘子笑了笑,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他。
她这回买布并不是为了自己用,而是为了谢虞琛。谢虞琛院子里原本的被褥放了那么长的时间,用料也不好,许大郎便让她再添置一床新的来。
但这回买回来的布匹也不能浪费,余娘子便琢磨着给许大郎制几件衣服。家里他的衣服拢共那么几件也就算了,面料也是最粗糙便宜的那种麻布短打。
余娘子自己也是苦日子过惯了的,若不是为了给谢虞琛缝制被褥,平素也舍不得这么花。但衣服穿在自己夫君身上,倒也没那么心疼钱了。
“那布料那么好,给我做了衣服多可惜。”许大郎见余娘子要给他裁衣服,忍不住道:“我见来咱们食肆吃饭的那些个城里娘子,穿的衣服样式都时兴得很,这些布料给你做了裙子多好!颜色也合适。”
摸了摸桌上搭着的半截布匹,许大郎仍是一副可惜的神色。
“时兴有什么用,衣服够穿就行。”余娘子瞥他一眼,抖了抖手里的开衫,招呼许大郎道:“快来试试合不合身。”
……
许家食肆的众人忙碌了半个来月,终于等到了谢虞琛回来的那天。一大早,余娘子就和许大郎到了蓬柳村口,远远眺望着官道的方向。
“快看那辆马车!是不是谢郎回来了。”
“那是湾水县吴家的马车,上周吴三郎还带了他妻女来食肆吃饭,坐的就是和这个一模一样的马车。”
“看那辆马车!赭青色的布帘……”
“那是陈家的马车,陈六郎你还见过的。”
“远处那辆呢?”
“那也不是。”
……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数回,直到太阳渐渐升到半空,远处才传来马车辚辚声响,扬起一阵尘土。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喧闹。
“是谢郎回来了!”
不止是许大郎夫妻二人,蓬柳村的百姓有大半都到了村口迎接。
其中大部分是在许家做过工或是受过谢虞琛恩情的,比如王氏兄弟一家老小;还有一小部分便是单纯闲来无事凑热闹的。
毕竟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能有像今天这样的稀罕事是少数。况且谢虞琛也算是远近闻名的人物,模样又长得那样清俊,不来一趟真是可惜。
“他们都是来迎接公子的吗?”马车里,一个抱着剑的年轻人看到村口的景象,忍不住问道。
此人也是乌菏身边的一个内卫统领。区别于爱凑热闹的周洲,平日里有些沉默寡言。
一路上主动说话的次数谢虞琛单手就能数出来,如今主动发问,想必也是被这幅“盛景”给惊讶到了极点。
“……应该是吧。”谢虞琛也不太确定,撩起帘子一角看过去,映入眼帘的都是自己熟悉的面孔。
看到谢虞琛的车驾,人群中不知道谁先起头喊了一声,连带着其他人也莫名其妙地欢呼起来。还有鼓掌的声音,噼里啪啦的甚是热闹。
让不知道缘由的人听到,还以为蓬柳村是发生什么大喜事了呢。
谢虞琛被村人的热情糊了一脸,恍恍惚惚地放下车帘,硬着头皮和众人寒暄了几句后,马车便又向着许家食肆的方向驶去。
“谢郎一路上舟车劳顿,可要先吃点东西?”见谢虞琛下了马车,许大郎赶忙问道。
“我现在没什么胃口。先不用了,休息一阵儿再吃吧。”谢虞琛摆了摆手,快到湾水县的时候马车行了一段山路,颠簸得他脑袋直犯晕,现在实在没什么胃口吃东西。
许大郎点了点头,应道:“那也行,家里烧了热水,谢郎先洗漱休息,我让厨房把粥饭什么的温着。”
谢虞琛应了一声,扭头看向高鸿,也就是那个不善言辞的内卫首领,问道:“你们要不先吃点东西?”
他自己一路上倒是坐在马车里没吃什么苦,但是随行的内卫却没这么安闲,跑前跑后没少受累。如今到了蓬柳村,也该好好招待一番才是。
高鸿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谢虞琛这段时间早就习惯了他这个样子,见状看向许大郎,问:“厨房还有菜饭吗?”
“有的。”许大郎回想了一下刚才的场景,又补充道:“灶台的火一直烧着,若是不够就再让厨房做。”
谢郎身旁足足跟了十几个随行的侍从,各个都手持长剑,气势威武,体格当然也是一等一的健硕。
……想必一顿能吃好几碗粥饭。
自己备下的那些饭菜,恐怕还真不够他们吃的。
许大郎正准备把高鸿等人往前院领,谢虞琛又叫住了他道:“就在后院吃吧,前院还有食肆的顾客,不要打搅了他们。”
……而且以高鸿的那个性子,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吃饭。光是食客的讲话声,就足以让他这顿饭吃得如坐针毡,味同嚼蜡。
“行,我这就去安排。”许大郎叫来路过的一个小厮,嘱咐了几句后,小厮便领着高鸿等人到了旁边的屋子。
“将近半年没见谢郎,不知谢郎过得怎么样?”许大郎跟在谢虞琛后面,朝着他之前住的那间院子走去,忍不住问道。
“挺好的。”谢虞琛笑了笑,朝许大郎张开双臂,“看我还胖了不少。”
“那就好,那就好啊。”许大郎上前一步推开院门,一边念叨着:“谢郎走后这间院子就再没外人进来过。我隔几天会过来打扫一下……”
“屋里的家具和被褥也都换了新的,谢郎放心住就是。”
院子不大,谢虞琛一眼便能望到尽头。里面的摆设和他走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有挨着院墙种下的一排植物看起来长大了不少。四季常青的树藤爬上墙面,枝繁叶茂,葱葱茏茏,一看便知平日里有人照看得很好。
地上也被人打扫得一尘不染。推开房门,屋里的空气中并没有那种因为常年没人居住而产生的潮湿陈腐的味道,反倒是一股清新的花果香迎面而来。
越是走近,谢虞琛内心的酸软就更甚。
鼻尖萦绕着的花果香气让人突然就卸下了一身疲乏,纷杂的情绪砰然四下散去,仿佛漂泊的旅人突然有了一个安宁而温暖的停泊之处。
谢虞琛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思绪,笑着问道:“屋里还专门挂了香囊吗?闻着这么好闻。”
许大郎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都是余娘弄的,谢郎知道我粗人一个,哪搞得来这些。”
见许大郎的笑容中还夹杂了些羞赧,谢虞琛便知他和余娘子夫妻两个感情很是和睦。替对方感到高兴的同时,谢虞琛又有些自得:
他第一次给人牵红线,选的亲事就这么圆满。可见他在这方面还是有相当不错的天赋的。
“可惜当时错过了你和余娘子成亲。”谢虞琛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又问道:“怎么不见余娘子?”
明明刚刚在村口的时候,他还看到许大郎旁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应该就是新妇,怎么一转眼,就看不见人影了。
许大郎指了指后厨的方向,解释道:“她去让人给谢郎烧水了。”
泡个热水澡最能洗去远行的一身疲乏。余娘子早在前一天就吩咐了帮工烧好热水。但还是不放心,于是接到谢虞琛一行人后,就又亲自去守着炉灶了。
“不过是几桶热水,谁烧不来,偏要去自己守着。”许大郎笑着摇了摇头,明明是调侃的语气,却让人听着十分温情。
谢虞琛将许大郎下意识流露出来的柔情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想:看来夫妻二人的关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
“不说这个了,谢郎赶紧洗个热水澡,休息一阵儿吧!”听到门外传来的声响,许大郎估摸着是烧好的热水送过来了,赶紧说道。
“好,你也去忙吧。”谢虞琛点了点头,送走了许大郎。
洗过澡后,他换了身宽松轻便的衣裳,一头倒在了榻上。
新换的被褥厚实柔软,刚躺上去,困意便席卷而来。谢虞琛蹭了蹭枕头,很快便陷入了梦境。
等他一觉醒来,已经过了未时。谢虞琛活动着关节,慢吞吞地走到了前院,准备随便吃点什么垫垫肚子。
“公子醒了?”
突然想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谢虞琛扭头一看,才发现是守在院子门口的高鸿,脸上照旧没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在这儿站了多久。
谢虞琛点了点头,懵着神问道:“你们安顿好了吗?”
十几个随行的内卫可不是小数目,也不知道乌菏是怎么安排他们的。
是要一直待在这儿维持着他“淮陵沈氏义子”的排场,还是把自己送到之后就要返回京城。
“回公子的话,都已经安顿好了。”高鸿一板一眼地回答,又顿了片刻,补充了一句:“许大郎让我们就住在后面的那几间屋里。”
他们轮流执勤,所以占据的屋子并不多,再加上许家的院子在修建的时候就空了不少房间,预备着给帮工居住或是堆放杂物。所以住他们几个人还算宽敞。
但听了他的解释,谢虞琛却一脸狐疑地反问道:“你们大人不会是开不起给你们的工钱了?”
“啊?应当没有吧……”高鸿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呆怔,下意识回答完后才反应过来谢虞琛并不是真的对他们大人的家财感兴趣。
“公子为什么这么问?”
“不然为什么送你们过来。”谢虞琛笑着举例:“住在人家家里,每天还要吃食肆的饭。”
“属下不打算白吃白住,可以按照价钱……”
“好啦,我开个玩笑罢了。”谢虞琛打断了高鸿的解释,看他急得脸都红了,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这点花销我还是负担得起的。”
虽然谢虞琛再三表示自己刚刚不过是开玩笑,没有嫌弃他们吃得多,还占着人家屋子的意思,但之后的几个时辰里,高鸿还是一副踧踖不安的模样,跟在谢虞琛身后几乎没有舒展过眉头。
这孩子真是,一点幽默感都没有。谢虞琛在心里叹了口气。
吃过饭后,许大郎便带着余娘子过来见他。
余娘子有些羞怯地拢了拢头发。毕竟她之前只在许大郎和村人口中听过许多关于谢虞琛的事迹。
在她心里谢虞琛应当是个完美得不像是真实的存在。如今见到真人,就像什么话本奇谈里的人物走了出来似的,令她又期待,又紧张。
“见过谢郎。”余娘子刚要叉手行礼,便有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她。
“都是一家人,不必行那些虚礼,快坐下。”
像是看出了她的紧张,座上的人从旁边接过一个装饰精美的木盒递过来,笑着道:“还不曾向你们道过新婚之喜。”
第47章
这个年代“男女大防”的观念还没那么重, 大型节会的时候经常能看见年轻男女结伴同游。
但到底是男女有别,余娘子平日里也不好总往谢虞琛院子里跑,于自己和谢郎的都名声无益。
好在余娘子还有一个兄弟, 爷娘去世后一直便是姐弟两人相依为命。嫁来许家的时候便把这个小弟也一同带来了。
七八岁的余小郎人好嘴也甜, 帮着食肆做些搬柴看火的营生, 偶尔食肆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帮忙传个菜什么的。
一口一个“婶子”、“伯伯”,叫得食肆的众人都心花怒放, 每每研究出什么新菜色来, 总少不了给余小郎留一份。
既能帮家里做事,说话又好听,不吵不闹地成天挂着笑脸,这样的孩子谁能不喜欢?
许大郎心疼孩子,私底下几次三番跟余娘子说别总让余小郎在食肆做事, 不管是读书还是和同龄的孩子玩耍都是好的。
但余娘子总说, 村里像余小郎这么大小的孩子, 哪个不是在帮家里大人干活?叫许大郎不要太惯着他云云。
说是这么说, 但许大郎口中那“读书”二字,却是真真戳到了余娘子心坎上。
谁不想让自家孩子读书学文, 将来考取功名衣锦还乡。再不济,念些书学些道理也是好的。
可读书到底是件奢侈事。像那县学里的学生,十个有八个都是世家郎君,再不济爷娘也都是肚子里有些学识的。
他们这种普通人家,能靠读书改变自己和家族命运的人少之又少, 甚至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就拿湾水县来说,总共有七八个蒙学, 在里面念书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个学生。但每年能考中县学的也就那十几二十个。
每年给先生的那些束脩倒是小头,人家家里只要是不太贫苦, 咬咬牙都能出得起这个钱。
可然后呢?
若考不上官学,就靠在蒙学里学的那点子东西,顶多能认得几个大字,背几句“之乎者也”一类的话。
除此以外实在没什么大用处,还是要回来种田干活。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在家里帮着爷娘干活。十来岁的半大小子身上力气也够,还能给家里多犁几亩田。
因此,余娘子虽然也想让余小郎念书,但考虑了几日最后还是放弃了。
……
“谢公子在屋里吗?”
“我在的,你进来吧。”谢虞琛起身刚打开门,就看到余小郎抱着一盘炒熟的板栗朝他走过来。
余娘子不好总进谢虞琛的院子,许大郎又忙着食肆的生意,这几天若是前院做了什么吃的,余娘子都是让小弟余小郎给送过来。
余小郎年纪虽小,做事却已经有了长姐踏实稳重的风范。每天送东西时总要先在门外站定,问一句谢郎是否方便,得了谢虞琛应允之后才会端着东西进来。
至于通传的人?最开始是有的。
高鸿和随谢虞琛离开的那些个内卫轮流守在门口。
但很快谢虞琛就嫌弃起了他们麻烦。一个个五大三粗,柱子似的立在院里实在烦人。索性一股脑把他们全撵去了前院。不管是去烧火还是砍柴,反正别留在他这儿碍眼。
高鸿一开始还想反抗,说乌菏留他们在谢虞琛身边,是要他们保护公子安全,怎么能都去前院做事呢?
谢虞琛指了指院外的小径,敷衍高鸿道:“小门常年锁着,进我院子总共就只有这一条通到了前院的路,你到前院干活同样能保护我的安危,快去吧啊。”
高鸿心想,这能一样吗?
但他本就不善言辞,哪能说得过歪理一肚子的谢虞琛。最后一伙武艺超群,平日里走在街上行人都要赶紧避开的金甲卫,愣是在前院替帮工砍了好几日的柴。
别的不说,他们砍柴的手艺还真是不赖。别人砍一天的柴火他们几个时辰就能砍好,而且砍出来的柴粗细均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墙角,再苛刻的人看了都得叹一句“舒服”的程度。
“你阿姐又让你送什么来啦?”谢虞琛笑眯眯地招呼余小郎进来。
“回谢郎的话,是厨房刚炒好的山栗子,还热乎着呢。”余小郎把一盘冒着热气的板栗放到桌上,语气轻快地回道。
“确实好香。”谢虞琛捏起一颗板栗,随口问了一句:“这个板栗也要在食肆卖吗?”
食肆的生意许大郎已经完全接手了,再加上有谢虞琛走之前留下来的菜谱,在菜品上也没有什么需要他操心的地方。
因此谢虞琛自回来后几乎没有过问过食肆的生意,自然也不清楚有了什么新菜色。
“不是的。”余小郎摇了摇头,向谢虞琛解释道:“阿姊说这山栗子采摘起来过于麻烦,数量也不多,就不在食肆卖了。放到家中咱们自己吃,偶尔当做赠品送顾客一点就行。”
“你阿姊考虑得周全。”谢虞琛应了一声。山栗子就是野生板栗,个头比后世的板栗要小一些,不过味道还算可以。
但生板栗外面的是一层硬刺包裹的果壳,不管是采摘还是剥壳都很麻烦。村里没什么人会专门费这个功夫采来吃,零零碎碎的几个也卖不上价钱。也不知道余娘子是从哪收来的这么些板栗。
随手剥开一个栗子,谢虞琛递到余小郎面前,让他先拿着吃。
余小郎哪里肯接,连忙摇着头说自己已经吃过了,让谢虞琛自己吃就行。
谢虞琛一听就知道余小郎是在哄自己。这几日有什么东西余娘子都要先给他送过来,况且这板栗的温度摸着还有些烫手,怎么可能能是余小郎吃过之后才送来的。
不由分说地把剥好的板栗仁塞到余小郎手里,谢虞琛又让他坐下来和自己一起吃。
看着余小郎拿起板栗开始剥壳,谢虞琛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也坐下来,一边吃着绵软香甜的栗子,一边和余小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记得许多郎君像你这个年纪都去念蒙学了,你阿姊不打算送你去念书吗?”
余小郎摇头道:“我阿姊说,即使念了书也不一定能考上县学,还不如就在食肆帮着做些营生,便不打算让我去念。”
谢虞琛皱了皱眉,他倒是理解这个时代人们的想法。
权力主要集中在世家大族手里,留给普通人的只有一条极其狭窄的上升途径。这条路走得异常辛苦,希望又渺茫。所以许多人干脆歇了读书当官的途径,只平平凡凡地做个普通人。
余娘子有这样的想法谢虞琛能理解,但不管怎么说,多读点书不会是一件坏事。况且以许家食肆现在的条件,完全供得起余小郎读书,也不缺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劳动力。
……但这总归是人家自己家的家事,他一个外人不好多做干涉。
思忖了一阵,谢虞琛看向余小郎,问道:“那小郎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想去读书吗?”
也许是谢虞琛的神情太过温柔,让人忍不住会放松下来,和他吐露自己的心扉。
余小郎咬着栗子壳,犹豫了片刻,向谢虞琛坦白道:“我自己有点想去读书,可读书当官……”
余小郎的声音降了下来,谢虞琛笑了笑,问:“怎么了,当官不好吗?多少人做梦都想当官呢。”
“我不知道。”余小郎有些忧愁地皱着眉头,小声道:“别人都说做官好,能光耀门楣,有数不清的金钱玉帛,还能被后人铭记。”
谢虞琛嗯了一声,又想起东山州那个又瘦又干的小老头关泰初来。
泱泱历史,万古长河,实在是太过悠远。他没打算告诉余小郎,其实人们说的也不一定对,而是笑着点了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可我总觉得这样不好。”余小郎闷声道。
“为什么觉得不好啊?”谢虞琛没有依仗自己更长的年岁或是更丰厚的阅历,去高高在上地评判什么。而是尽可能地把自己放在一个和对方平等的位置上,温声引导他继续说下去,尽情表达自己的观点。
“我也说不上哪里不好。”余小郎有羞赧地抿了抿嘴。他其实也从没认认真真地思考过这些问题,只是有一点朦朦胧胧的念头,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如果做官是为了人们口中这些名啊,利什么的,他好像也不是那么想考功名做大官。
听完余小郎有些稚嫩的发言,谢虞琛又问道:“如果不做官,那你想做什么呢?”
听到这话,余小郎有些怔愣,在谢虞琛的鼓励下,才犹犹豫豫地开口:“我想……想种田。”
“为什么想种田?”谢虞琛笑眯眯地问,“许多人都不想种田,觉得很辛苦。”
“可我想让更多的人都能吃饱饭。”余小郎语气坚定了许多。
他从前饿过肚子,知道那种腹中像是有火在烧,钻心难受的感觉。
只是这个年纪还不理解太深奥的道理,只知道若是能种足够多的田,有足够多的粮食,就不会像他小时候那样饿肚子。
也不会有他从前见过的那些不得不挖野草、啃树皮的百姓。
谢虞琛垂首看了一眼身旁这个仅有半人高的小孩,摸了摸他的头,道:“现在说这些你可能不太明白,可想让更多的人吃饱饭,不是你种田就行。”
这里面牵扯到太多东西了。
“那需要做什么?”余小郎懵懵懂懂地抬头看向谢虞琛。
“需要做很多很多。”
简单的一个“不让人饿肚子”的祈盼,无数人为之努力了太多年。其中艰难曲折,不是几句话就能概括的。
余小郎低头想了想,又问:“连谢郎也做不到吗?”
在他心里,谢虞琛已经是最厉害、最能干的人了。如果连谢郎都做不到的话,想必他也做不到吧。
“当然不行。”谢虞琛笑了笑,“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我们都是普通人。”
“这件事需要千千万万的人,努力好多好多年才行。”
“这样吗?”余小郎有些失落,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他怕是实现不了这个梦想了罢。
谢虞琛不忍心见他这副模样,又道:“不过虽然我们都是普通人,完成不了这么遥远的理想,可我们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能让更多人吃饱饭的事吗?”余小郎有些犹豫,“可谢郎不是说……让所有人都吃饱饭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吗?”
谢虞琛点头,笑着反问:“但只要有一个人能因为我们做的事而不再挨饿,我们就没有白做,不是吗?”
余小郎用力地点了点头,只要能少一个挨饿的人,他的努力就是有意义的!
“那我怎么才能成为谢郎口中的那些人呢?”余小郎忍不住问道。
“唔……”谢虞琛想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开口。
“首先要读很多很多的书,明白很多道理。这样才不会好心办坏事。”
余小郎赶紧点头,读书他可以去读,只要求求阿姊,阿姊会同意送他去蒙学的。
“还要走很远很远路,看外面的世界。知道那些地方的风土地貌,那里的人吃什么饭,如何生活……”
听到这儿,余小郎有些犹豫,他迄今为止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跟着阿姐嫁到蓬柳村。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太大也太远了,即使是站在村里最高的山上也看不到尽头。
“如果你想让地里产更多的粮食,就要明白禾苗是怎么抽芽,如何开花的;要知道阳光和雨露洒在它们身上会发生什么,又为什么不同的地里会结出不一样的果实。”
“可这些……”余小郎有些疑惑:“先生好像从来没有讲过书里有这些知识。”
他们村里就有一个教书先生,余小郎有时候会躲在先生院外的墙角,偷听里面的声音。
那个先生讲话很严厉,总是让里面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读书上的话。
他平日里要办阿姊干活,不能一直扒在墙外听,就努力记住先生说的内容。然后在山上割草的时候,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着,和学堂里的那些孩子一样。
可一句话循环往复地念了许多遍,余小郎还是没明白所谓的“圣人之言”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以你才不想去学堂读书吗?”谢虞琛听完余小郎讲他从前偷听先生讲课的事,柔声问道。
余小郎点了点头,又有点担心谢虞琛会责骂自己,毕竟那个先生可是方圆百里最有学问的人,自己却在背后说了先生的不是。
“没关系,有质疑精神是好事。”谢虞琛安抚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知识不只是能从书里看来。”
余小郎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那个问题:“那谢郎说的那些抽芽开花,能让百姓吃饱饭的知识,要从哪里才能学到?”
他觉得一个全新的大千世界在自己面前展开,像是有光破开原本懵懂迷茫的雾,透过许多东西照进了他心里。
这种感觉让他激荡不已,但对于一个半大的孩提来说,展露在他面前广袤的世界又让他觉得恐慌。
第48章
余娘子在余小郎读书一事上本来就有些犹豫。那日余小郎回去后又央着她想去念书, 再加上许大郎也支持。她便干脆应了下来。
余小郎欢天喜地地跑来和谢虞琛汇报了这事,等到明年开春,他就能送去隔壁村的先生那里念书了。
“是凤双村的吴先生吗?”谢虞琛问道。
蓬柳村没有教书的先生, 附近村里的孩子若是想读书, 最近的地方便是南边的凤双村。凤双村有个姓吴的先生, 三十来岁的年纪,在官学读过几年书。后来仕途无望, 才回了凤双村当了一个启蒙先生。
不过这年头的社会对读书人的敬畏程度还是很高的。靠着给村里的娃娃们教书, 吴先生的生活也算过得去。
谢虞琛对这位吴先生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但凤双村距离蓬柳村可不太近,脚程快一些的,也得走个半个时辰才能到。更别提余小郎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童。
再加上这年头的治安也没那么好,万一路上遇到掠买妇孺的人贩子呢?
退一万步讲, 即使遇不上这些危险, 可若是在半路上摔一跤, 磕碰着了家里也不知道, 又如何是好?
谢虞琛这边满心担忧,余小郎自己倒是没心没肺地在一旁傻乐。
他不仅能去读书, 就连那日谢虞琛口中什么开花结果的那些书里没有的知识,谢郎也答应等他会认字之后就教给自己。
这几天的余小郎可是欢喜得不行,连去前院帮阿姊干活时,动作都比往常轻快了不少。
“谢郎在想些什么呀?”见谢虞琛半晌都没说话,余小郎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谢虞琛回过神来, 温声道:“只是觉得若是蓬柳村也有学堂,小郎念书就不用走那么远的路, 费那么多辛苦了。”
“原来是这样。”余小郎听到这话,连连摇头道:“谢郎不必担心, 我不辛苦的。”
他爷娘死后,家里就剩他和阿姊两个人,那时候的日子才叫一个不好过。
好在他们村的山里有不少野菌子、山栗、勾圆,卖到城里可以换不少钱。余小郎就跟着村里那些大小伙子进山摘山货。
他个头小,人又机敏,许多大人进不去的灌木丛,余小郎都能从不知道哪个缝隙中间钻进去,灵巧得像只穿梭在密林里的小猴子一般。
再加上村里人知道余家姐弟的情况,都把山货最多的地方让给余小郎去。这样一来,余小郎每次进山摘的东西都能换不少钱,有时候比那些大人都多,替他阿姊分担了不少。
比起从前在山里采菌子、摘山栗时候的辛苦,现在不过是走几里路,对于余小郎来说还真不算什么。
看余小郎咧着嘴嘿嘿傻笑的模样,谢虞琛一时心底五味杂陈。想起自己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应该才刚上小学。
那时候别说是自己走路去学校,就是每天都有人接送,他都要在家磨蹭到最后一刻,才肯背着书包出门坐车。
仔细算来,余小郎的年纪和他那时也差不多,但已经快能撑起一个家的重担了。
谢虞琛眼底闪过一抹怜惜,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余小郎却已经提起了另一件事,“谢郎真的打算在蓬柳村也建一个学堂吗?”
“对啊。”谢虞琛压下心中思绪,眼角含笑道:“若是蓬柳村有了学堂,村里像小郎这样的孩子,就可以去念书了。”
“可是……”余小郎搅了搅手指,更多人有书读当然是好事,但只要有学堂就可以了吗?
犹豫片刻,余小郎将心中的疑问出口,没想到谢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十分认真地夸赞了自己,说他考虑得周全。
“当然不行。”
余小郎刚想问谢虞琛还需要什么,就听到谢郎说要考考自己,让他思考:为什么有了学堂和教书先生,村里的孩子还是不能去念书。
见余小郎咬着嘴唇,皱了眉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谢虞琛便主动提示道:“不妨想一想小郎的阿姊,阿姊最初为什么不打算让小郎去念书。”
“因为要干活!”余小郎一拍脑门,豁然开朗,连忙回答:“如果村里的小孩们都去上学,就没人能给家里干活了!”
“还有呢?”谢虞琛继续问。
“还有……”余小郎又想了片刻才继续说道:“还有读书需要很多钱,纸、笔、墨都很贵,村里很多大人都觉得,即使认得字也不一定有用,还要白费很多钱。”
“你说的很对!”谢虞琛称赞了几句,把余小郎说得眉开眼笑,两颊也泛起了羞涩的红晕。
还是要发展经济啊。谢虞琛心中暗道。不过余小郎这孩子的心思确实灵巧,一点就通。若是好好培养,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做出一番成绩。
几乎没有犹豫,谢虞琛便问道:“离去吴先生家念书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小郎愿意跟在我身边学习吗?”
“可以吗?”余小郎的眸光陡然亮起,抬起头看向谢虞琛,脸上的期盼与兴奋之情遮都遮不住。
谢虞琛点了点头,“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
“我愿意!”余小郎想都不想地回答。
“既然如此,那我们可就说定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很快便立下约定,从明天起,余小郎便不必再去食肆做事,而是跟在谢虞琛身边学习,平日里遇上什么问题也都可以来找他。
教余小郎这件事是谢虞琛突然决定的事情,具体要讲的知识他还没想好,但心里大致有一点想法。
首先是书上的内容,说实话自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谢虞琛也没有看了多少书。为数不多的几本也都是些杂书游记之类的,不好教给小朋友。
而他后世在学校学的那些东西,除了最基础的知识以外,其余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倒是那些“声台形表”的东西还记得不少,毕竟这些都是身为演员最基础的,经常用的上。
但他总不好让余小郎进行一堆乐理和形体上的训练。至于表演的台词与声音、风格和基本流派这些东西,不用想也知道派不上什么用处啊。
不过好在余小郎年纪还小,这个时代也没什么生物、物理方面的教育基础,最基本的东西都要一点一点教,算是启蒙开智,也得教许多天。
……
当天回去,余小郎便把这件事告诉了阿姊和姊夫。
得知谢虞琛要亲自教导自家小弟的消息后,余娘子表现得比余小郎本人还要激动。
谢虞琛是谁?在余娘子心里可是顶顶厉害的大人物,肚子里的学问在她也心里也是最渊博的。
在余娘子这样的人看来,能识文断字固然厉害,但都和他们普通人的生活沾不上边。入仕做官更是那些世家子弟才能做到的事。
但谢虞琛不一样,不仅身份尊贵无比,许多人都说谢郎可是京城的权贵。
这次谢虞琛回蓬柳村,身边跟着的人大家伙都看到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金甲军,谢郎一句话便能让他们去前院砍柴,是何等的厉害。
更关键的是,谢郎肚子里的那些学问,都是真真看得到好处的。
远的不提,就拿今年开春后谢郎和村人立下协议养的那些猪来说,别人家养的猪不仅腥臊味极重,肉质也一般,但凡讲究一点的人家,都不愿意吃那猪肉。
但按照谢郎教的方法养出来的猪,不仅贴膘的速度比普通的猪快很多,而且成熟后的猪肉也没有半点腥臊味,反而肉香四溢。
前段时间村人家中的那些猪一长成,许大郎就让人宰了一头,分得的那些猪肉按照谢郎留下的那些方子做成菜。
肥瘦相间的猪五花切成块炖成红烧肉,紧而不柴的前腿肉和蒜薹一起炒着吃……
每种肉都有各自的吃法,把不同部位猪肉的口感都发挥到了极致,几乎是菜品一面世,就得到了食客的热烈欢迎。
众人吃过几顿许家食肆的菜后,连带着原本对猪肉的偏见也消弭不少。
向食肆的小厮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食肆用的猪肉都是专门养殖的,和外面那些又腥又柴的猪肉根本不是一种东西。
没过多久,蓬柳村的猪肉便在周围的村县扬了名。运到集市上的猪,整头的一斤能卖到五六文钱。若是分好的肉,按照猪肉的部位,更是能卖到十文到十四文一斤不等。
虽然前者省去许多麻烦,赚得也差不多,但村人大多还是会选择自己在家杀好后再拉去卖。
一来是他们和谢虞琛签订合约养猪的时候就约好,将来出栏的猪要先紧着食肆这边供给。二来也是因为自己家杀猪还能得点猪油、下水内脏一类的。
虽然这些东西在市面上买不上价钱,但添到菜里,也能给家里的娃娃们沾上点荤腥。
更别提杀猪时放出来的猪血,按照许大郎教给的方子做成猪血或是灌成血肠,也是一道别样的美味。
当初许家和村人合力养的那些猪总共也没多少只,根本撑不住卖。大清早杀好猪运了猪肉出去,还不到太阳升到半空便卖了个精光。
这段时间在蓬柳村的附近村县,他们村的猪肉已经成了继去年冬天的酸菜以外,另一个打出名头的东西。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两样东西,竟还都是同一个人折腾出来的。
村里养猪的人家因着猪圈里的几头猪,这段时间都赚了不少银钱。就连走在村里,脊梁骨都比往常挺得直溜了不少。
这些村人都看在眼里,背地里更是有不少人开始琢磨起了养猪的事,想着自家院子是不是也能搭个猪圈,养几头猪崽?好好侍弄上几个月,想来也能赚不少钱。
不过虽然当初养猪的时候,谢虞琛没让他们瞒着村人。那小猪什么时候劁骟、猪食该怎么煮大家也都看得明明白白。
但毕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村人眼睛看清楚养猪的利润是一回事,心里发虚没底又是另一回事。
因此大多还是选择了和许大郎合作,由许家承担风险和利润的大头,他们跟在后面赚点辛苦钱。
选择自己撇出来单干的还是少数。数来数去也只有最开始和谢虞琛签订合约的那些人家中的几个,没有继续和许大郎合作,而是自己买了猪崽养。
不过谢虞琛最开始决定养猪的时候,就没想过通过这个赚钱,更多的是为了食肆的菜式和自己的味蕾,顺便帮村人多个额外的收入来源。
许大郎清楚谢虞琛的想法,所以对那几家人自己单干的事倒是接受良好,甚至还主动提点了几句。引得人们对谢虞琛感激之情又多了几分。这段时间许家若是遇上了什么事,众人也都是主动凑上来,积极地要帮忙。
第49章
因此谢虞琛愿意教导余小郎这件事, 对于余娘子来说,是什么官学、大儒都比不上的。
她连饭都顾不上吃,就拉着自家小弟的手, 千叮万嘱地交代余小郎, 让他一定要好好跟着谢虞琛学习, 不要调皮捣蛋云云。
说得桌上的粥菜都快凉了犹嫌不够。最后还是许大郎出言打断了余娘子,说余小郎平日里就让是个省心孩子, 而且他那么崇拜谢虞琛, 怎么可能不敬重对方,余娘大可不必这么担心。
再加上余小郎也频频点头,肯定自己姊夫说的话,余娘子最后才勉强停住了叮嘱。
……
谢虞琛回蓬柳村的消息很快便由挑着担子去城里卖货的蓬柳村人传到了定徐县,并且由奉自家六郎命令去买猪肉的管事告诉了陈汀。
听到这个消息, 陈六郎先是一脸不敢相信。毕竟这几个月来不管他怎么打听, 都没能探听到半点和谢虞琛有关的消息。
但片刻的震惊过后, 陈六郎便回过神来, 当即便要决定去一趟蓬柳村。
天知道他那回兴致勃勃地到了许家食肆,还给谢郎带了许多小玩意, 结果从许大郎那里得知谢虞琛已经离开蓬柳村的时候有多心痛。
简直比他小时候最爱吃的甜醋鱼卖光了都难受。
好在谢郎还给他留了消息,虽然归期未定,但好歹有了个可以期待的念想。
兴致勃勃地到书房找到父亲,跟他说自己要去蓬柳村找谢郎。
前段时间因为石灰砂浆的事情陈汀在一众亲戚面前大出风头,搞得陈父对陈汀的态度又严厉了不少。
不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不许逃课不去上学, 更不许他天天宴饮作乐,瞎凑热闹。虽然在“去许家食肆吃饭”上陈父会酌情宽容一点, 但还是免不了要提前去找他报备一番。
陈父的消息渠道要比陈汀多一些,对于谢虞琛回蓬柳村一事, 知道得也远比陈汀多。
听完自家儿子的请求,陈父神色难辨,胳膊搭在引枕上,半天都没开口。
阿爹的这副模样让陈六郎感觉有点陌生,心里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从前他父亲对他交友只有两种态度。
一种是像谢郎这样的人,他爹得知自己和这些人交好的时候,一般都是积极和赞成的。而另一种则是对他那几个狐朋狗友,他爹态度就要严肃许多。
但还从没出现过这样坐在榻上一言不发的情况,就连表情都是一副颇为凝重的样子。
陈六郎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他爹露出这副表情的缘故,犹豫着问道:“阿爹你不是一直很支持我和谢郎交好吗?”
陈父见自己儿子一脸迷茫,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道也不知道他这个六郎是像了谁,一点心计都没有,真是要命。
“你可知道那谢承的的身份?”
闻言陈六郎先是摇了摇头,又猛地想起之前父亲提起这件事的情景,连忙道:“阿爹你之前不是说过,谢郎应当是世家出身,因为不屑与族中那些卑劣龌龊之人为伍才离开家族,跑来蓬柳村避世隐居的吗?”
说完,陈汀还挺了挺身子,仿佛为自己能清晰回忆起他爹几个月前说过的话而很是骄傲。
“你这……”陈父似是想骂“蠢货”,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儿子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骂他又有何用?
感觉自己胸中的憋闷散下去些后,陈父才又问:“那你知道他这回回来是什么人护送的吗?”
“金甲卫啊。”陈汀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你还知道是金甲卫!”陈父握紧了拳头,感觉要是让陈汀继续说下去,他非得少活二十年不可。
“我当然知道。”陈汀一脸的理所当然,“蓬柳村好多人亲眼看见的。传到城里,许多人也都知道了,赖叔一回来就和我说过了。”
陈父觉得自己的头好像更疼了,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到底是怎么教出这样一个蠢蛋儿子,最后只好万般无奈地摊开了,捋顺了讲。
“你既知道他身边是金甲军,那你想想,什么人才能配得上这样的排场?”
陈汀尚且不知陈父心中想法,只觉得他爹平白无故这样对他,简直冤枉极了,忍不住撇嘴道:“可谢郎本就不是一般人啊,就算有金甲军随行,又能说明得了什么?”
“说明他和京城中有关系。”
“你这蠢蛋!”陈父终于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金甲军执掌巡查缉捕之事,只受皇帝一人调派,你现在明白了?”
谁不知道现在的京城就是一潭搅不清的浑水,卷进去的势力不知有多少。
新帝年幼,朝政落在位高权重的乌菏手中。乌菏这人行事又诡谲得很,没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新帝登基不过半载,他便以雷霆之势清缴了一批反对他辅政的大臣。虽然是为了稳固朝政,但接连处死流放了十三位王公大臣的手段,也确实太过暴戾。而且谁清楚他对那小皇帝到底是什么态度。
现在的朝中看似风平浪静,平静无波。但实则却是暗流波涌,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牵扯到里面去绝对没有好事发生。
那些最顶尖的世家都要明哲保身,不去掺和进去。更何况陈家不过是在定徐县有点名望,和那些底蕴深厚,根基坚固的大家族各根本不能比。
而能得金甲卫随行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和那位巫神大人关系匪浅。
陈父承认,那位谢郎的能力确实不一般,他们家也跟着得到了许多好处。前段时间江安府最大的几个贩卖石灰和砂石的商队中,便有一个是来自陈家的商行。
能趁着石灰砂浆火爆的时候大赚一笔,多亏了自家六郎和对方交好。
若是谢虞琛只是一个普通世家出身,陈父绝对支持陈汀与谢虞琛多多来往,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举棋不定。
可问题是谢郎竟然和京城里的那位扯上了关系。利益动人心,但也得有那个命去受啊。
分析完其中利弊,陈汀一脸犹豫地扯了扯衣角。他是打心底里视谢郎为自己的知己好友的。
即使没有那些利益牵扯,也不影响他对谢虞琛的态度。但他阿爹说的话也有道理,若是谢郎和京中的纷乱扯上关系,自己与他交好,难免不会牵扯其中。
他自己一个人尚且不要紧,可他身后是一整个陈家,他不能让家族和亲人因为他的行为承担风险。
……站在原地半晌无言,最终还是陈父先开口。
“你已经这么大了,小时候阿爹没少管你。但阿爹也老了,不能一辈子照看着你。以后的路还是要你自己走,这回就由你自己做决定吧!”
搭在陈汀肩膀上的手向下按了按,陈父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做得是好是坏。
但机遇向来总是伴随着风险,未来会怎么样是谁都说不准的事。
陈父与陈汀的所有纠结与犹豫,谢虞琛这里是不知道的。
食肆依旧是宾客如云,每天都有许多人发出“怎么还不到上新菜品的时间?菜单上的菜都吃腻了”,以及“某道菜怎么他还没吃够就下架了?”的感叹与哀嚎,可见人与人的悲喜确实不能相通。
今天蓬柳村又杀了一头猪,最好的那几条猪肉被人紧赶着送到了许家食肆的后厨里。
按理来说,蓬柳村的猪肉如此受欢迎,再加上最初养的猪拢共也没有多少头,直到今天还能有肥肥胖胖的猪杀实在是不合情理。
事实也确实如此,最开始养的那几十头猪每杀一头出来,肉都是供不应求。
受欢迎的程度让村里第二批养猪的那些人心热得不得了,每天要往自家猪圈里不知跑多少回,掰着指头盼望小猪出栏的日子快点到来。
现在还能有新鲜猪肉完全是因为许大郎特意吩咐了那户人家,让他们留一两只猪不要卖,他们分到的那部分钱,许大郎按照行情的两倍结清。这几头猪后续的一应花销也全由食肆承担。
原本应得的钱多了一倍,那人家痛痛快快地便答应下来。
多养了将近一个半个月,这几头猪终于到了杀的时候,也就是谢虞琛回蓬柳村的时候。
没错,许大郎之所以要留着这几头猪,就是为了等谢虞琛回来给他做菜。当初决定养猪的时候,谢郎就和他说了不少,比如猪身上这一部分的肉是什么口感,最适合煎炸炖煮哪一种烹饪方式。
每一句话许大郎都记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谢郎对这些菜式有多期待。只可惜后来出了刘家那事,谢郎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等到村里的猪养大的时候。
现在谢虞琛回来了,身边还多了那些披坚执锐的金甲卫。许大郎也连忙去吩咐那户人家烧水杀猪,把肉送过来。
“今天吃什么?红烧肉吗?”
刚出院子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碰上端着一盆猪肉往厨房走的许大郎,谢虞琛便随口问了一句。
“是嘞,刚送过来的猪五花,可漂亮的一块肉,肥瘦相间的。”许大郎笑着把木盆放在一旁,“炖红烧肉可再合适不过了。”
谢虞琛往木盆里瞥了一眼,泡在水里的猪肉一层肥肉一层瘦肉,层次分明,足足堆了四五层,确实是一块上好的五花。
“可是今天杀了猪?”谢虞琛突然问道。
“是嘞,刚杀的,这个天猪肉啥的还是容易坏,放不了多久,得现吃现杀。”
许大郎说完,见谢虞琛似乎在思考什么,忙说:“怎么了?谢郎可是有什么事要做?”
“没什么大事,待会儿再说,你先做你要紧的事去。”闻着院子里越来越浓的香气,谢虞琛赶紧冲许大郎摆手催促道。
闻言,许大郎赶紧“诶”了一声,一边念叨着“差点把灶台上的菜给忘了”一边端起木盆朝着厨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看着许大郎匆匆离去的背影,谢虞琛笑着摇了摇头,去前院找正在帮送菜的杂役搬东西的高鸿去了。
之前他顶了淮陵沈氏的义子的身份回来,连乌菏派到他身边的内卫,都是以这个名头塞塞给的自己。
谢虞琛本以为是乌菏或是沈家要借这个机会搞点什么乱七八糟见不得人的交易。没想到他回了江安府许多天过去,愣是没看见半点动静。
就连高鸿和其他金甲卫,谢虞琛让他们去砍柴,他们就真的乖乖抡起了斧子,每天不是搬东西就是干杂活,看不出一点异样。
好好几个正经出身,武艺超群的内卫,愣是在他身边沦落成了扛大包的苦力。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难不成真是他想多了?谢虞琛突然不确定了起来。
“公子您找我?”高鸿拍了拍身上的土,在谢虞琛面前站定。
谢虞琛递给他一块帕子,状似随意地开口:“你们大人可曾吩咐过一些……和淮陵沈氏有关的事?”
高鸿愣了半瞬,犹犹豫豫地接过帕子,“公子您指的是……”
“既然占了人家一个义子的名头,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谢虞琛挑眉。
“这……”高鸿攥着帕子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大人好像是说过一句。”
“说了什么?”
高鸿原话转述道:“大人说,沈家的人麻烦得很。公子您要是愿意搭理他们,遇上什么事就丢过去让他们给您解决。反正……他们也闲的没事干。”
怎么和他预想的一点都不一样?谢虞琛面露怀疑,这真是乌菏会说出来的话?怎么听起来这么不可思议呢?
高鸿没注意到谢虞琛内心的惆怅,继续道:“对了,大人还说,若是公子不愿意搭理沈家,写信给大人也可以。大人说他很愿意帮公子解决。”
说完,高鸿便看向谢虞琛,应该是在等着他回应。
谢虞琛对上高鸿那张面无表情,下巴还沾了一点灰的脸,一时无语凝噎,心道还不如让周洲来。
就连谢虞琛之前最烦周洲的碎嘴子,在此刻也变成了他的优势所在。起码自己还能从中分析出点有用的信息来,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话可说。
你听听你们大人说的那些话,它正常吗?
见谢虞琛半晌无言,高鸿忍不住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问题多了去了。
“没有,没有问题。”谢虞琛心不甘情不愿地摇头,心中对乌菏此人的性格复杂性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高鸿“哦”了一声,正准备说“公子要是没什么事我就继续搬货去了,前院还有一车米没卸完”。谢虞琛就开口道:“你们大人之前答应我,等到桂花酒酿好后就来做客,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方便?”
高鸿一愣,本想说他们大人什么时候来,难道不是取决于公子你的酒什么时候酿好吗?但话到嘴边,他为数不多地情商终于派上了用场,让他说出口的话变成了“我们大人应当是什么时候都有空的。”
“你们大人不必上朝的吗?”……怎么这么闲?谢虞琛脱口而出前半句,想起乌菏声名远扬的名声,便又觉得很合理了。
那样恣肆无忌的人,说不定还真不把上朝当一回事。
也难怪礼部尚书那白胡子老头隔三差五地就要弹劾乌菏,这位巫神大人可一点也不冤枉。
“桂花酒大约再有一两个月就能酿好,正好那时候天也不算太冷。”谢虞琛吩咐高鸿,让他近期就可以着手传信给乌菏。从江安府到京城一来一回也要一些时日。
高鸿怔怔地愣了一声,不明白为什么要自己传信给他们大人。但他的性子就是如此,不会多问,想了想便应下了。
正准备离开,谢虞琛又叫住高鸿,吩咐道:“今天之后你们便不必来食肆帮忙了,我这边做事需要你们。”
“属下知道了。”
……
路过厨房的时候,谢虞琛见许大郎正好没事,便叫来许大郎,问道:“杀了猪后可剩下些猪油来?”
“猪油?”许大郎第一反应是谢郎要猪油做甚,愣了一下才点头道:“猪油自然是有的,厨房经常用猪油炒菜,做成脂油烧饼也香。谢郎可是想吃了?”
谢虞琛赶紧摇头,表示自己不是想吃,而是打算用猪油坐点别的东西。
“何屠户刚送来的猪肉里刚好有几斤猪板油,我去给谢郎取过来?”许大郎说着话就要去拿。
猪板油并不是指猪油,而是指猪肚子上最厚的那块肥膘。几寸宽的脂肪是用来提炼猪油最好的部位。熬出来的猪油洁白细腻,油渣也有着很浓的香味,而且一点都不腥。
相比起猪身上其它部位,猪板油熬制出来的油应该是最优质的。
其它部位的肥肉出油率没有板油大,自家吃还好,像是食肆用肯定是不够的,
而像淋巴,大小肠位置的油就更不用说。那又腥又臭的味道根本不可能用在菜里,大部分人家也都是把这些给扔掉或是喂给牲畜了。
因此听到谢虞琛要猪油,许大郎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给他去拿猪板油。
“用不着猪板油,太奢侈了。”谢虞琛叫住许大郎。
“那谢郎要什么?”许大郎有些疑惑,正打算给谢虞琛解释一下其它油的缺陷,就听谢虞琛问道:“平日里厨房可有剩下的废油?”
“废油?”许大郎想了想,点头道,废油自然是有的。厨房平日里做菜,免不了要炸些东西,炸肉一般是用豆油。但像炸豆腐,或是煎葱油一类的,就还是用猪油会更香一点,久而久之,就会剩出不少废油。
像这些废掉的油,会统一收集起来,大部分都分给了在食肆做帮工的村人。普通人家饭菜里少有荤腥,炸东西剩下的这些浑浊的褐色猪肉对他们来说并不算残次品,拿回家炖菜也是很不错的。
听到谢虞琛要那些厨房用剩下的废油,许大郎有些迟疑,明明有干净洁白的猪油,非要那废油作甚?
但谢虞琛坚持要用,说自己做这个东西是第一次尝试,不要浪费那些好油。而且本就是给普通人家用的东西,成本太高了反而是本末倒置。
最后许大郎才端了一小坛厨房收集出来的废油,递到了他旁边的金甲卫手中。
同时,还不忘嘱咐道:“公子不管是要用这废油做什么,都等吃过饭再鼓捣吧。这废油的味道可不好闻,到时候伤了胃口就不好了。”
谢虞琛点了点头,“放心,这东西不急着弄。”
“那就好。”许大郎放下心来。
“反倒是我带回来的那些干桂花,你注意着些,千万别放坏了。”谢虞琛叮嘱道。
蓬柳村不比罗西府,气候要更湿润。若是沾上水,周洲不眠不休的那几天可就都白干了。
“谢郎放心,余娘每天盯着呢。”许大郎道。
“那就好。”谢虞琛放下心来,领着身后的金甲卫回了院子。
谢虞琛问许大郎要这些废油,是因为在罗西府的时候动了要做肥皂的念头。正巧遇上今天有人杀了猪送了过来,想起这事,便问许大郎要了废油,打算研究一下如何做肥皂。
理论上这肥皂应该是不难做的。谢虞琛之前见工作室的几个年轻小姑娘做过。做好后还送给过他几块,说是有润肤还是美白的什么效果,他试着用了一段时间,也没觉得自己的皮肤有什么变化。
不过她们是拿橄榄油和椰子油做那种小块的、外观也很漂亮的精油皂,和自己现在拿的一缸子废猪油完全不是一种情况。
做肥皂用到的原料倒是并不复杂,油、一口结实的锅、水、还有氢氧化钠也就是烧碱即可。这几种材料在许大郎的院里都能找到。
但麻烦的是谢虞琛并不清楚猪油和烧碱这二者的比例。
据工作室做过精油皂的姑娘说,不同种类油脂的皂化值也不一样。根据不同的皂化值乘以油脂的用量才是氢氧化钠的量。
但那姑娘只说了椰子油和橄榄油之类的皂化值,像猪油这种动物油根本没提过半句。谢虞琛现在只好自己拿了猪油和烧碱慢慢实验。
做肥皂的地方谢虞琛选了靠近许家食肆的一间闲置的院子,花十文钱问它原来的主人租了过来。主要是肥皂的制作过程中会散发出一些味道,在食肆里不太方便。
和他一起过去的还有高鸿和余小郎两个人。高鸿和其他两个金甲卫是来打下手的,而余小郎则是因为谢虞琛答应要亲自教导他,才把他带在了自己身边。
蹲在地上看着灶台里的火越烧越旺,余小郎忍不住问谢虞琛道:“谢郎说的那个肥皂,真的可以用来清洗衣裳,洗脸洗澡吗?”
“当然可以。”谢虞琛其实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成功。但在小孩面前,还是要保持自信。若是他自己都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怎么让小孩子相信他说的话。
“那有了肥皂之后,我们要拿去卖钱吗?”余小郎又问道。
他姊夫也买过那个叫“澡豆”的东西,据说城里的郎君们都在用这个洗手,很是干净。但是价钱也贵得很,一盒澡豆就要三十文钱,普通人家根本用不起。
现在谢郎发明出这“肥皂”一物,若是比澡豆还好用,岂不是更受人们欢迎?
“小郎觉得呢?”谢虞琛一边指挥着高鸿等人把锅里的水烧开,然后将装了猪油的容器放在水里。
等猪油全部融化之后,就按照提前计算好的比例,把不同量的烧碱分别加入到几个装了猪油的小盆里,一边扭头反问余小郎。
“嗯……”余小郎低头想了想,又抬头看了一眼谢虞琛。
从他听到的谢郎的事迹,和这几天的相处来看,他觉得谢郎对于钱财名利一事,似乎并没有多看重。
他姊夫也和他说过,谢郎以前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钱这种东西是赚不完的,所以别把钱当做自己的目标”。
现在谢郎要做这个肥皂,似乎也并不为了赚钱,不然为什么要让自己和几个陌生的金甲军经手,难道不怕制作方法泄露出去吗?
显然余小郎还没见识到高鸿的沉默能力,不然怎么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不过也算是歪打正着地猜对了谢虞琛的想法。
谢虞琛一直以来的人生理念便是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如果恰好能给别人带去快乐或是益处就更好。这是他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一直坚持的。
就像演戏本身是他喜欢的那样,扮演各种角色能让他体会到那些迥然各异的人生,所以才会一直在演员这条道路上走下去。
而现在,不管是在蓬柳村还是东山州,他所做的一切也都让他感觉到了充实和满足。至于能不能赚钱,对于他来说反而是一件并不重要的事情。
谢虞琛笑着拍了拍余小郎的脑袋,留给他一个独自思考的空间,自己则带着高鸿继续研究起了猪油和烧碱的配比。
第50章
实验了一下午, 谢虞琛终于推算出来猪油和烧碱的用料比大概是10比1.3左右。
也就是一百克的猪油需要十三克的烧碱,才能将猪油完全皂化完毕。
若是加入的烧碱少于这个数额,融化的皂糊上面就会漂着一层浮油。而若是烧碱过多, 制出来的肥皂就会过碱, 用来洗脸洗手的话, 就可能会伤害到皮肤。
忙得天都快黑了,谢虞琛才得出了这个比例。他揉了揉僵硬的手腕, 吩咐高鸿将这唯一一罐成功的皂液取出倒进模具里, 剩下的就只能扔掉了。
听他工作室的那个姑娘说,这种皂里可以用盐析提炼出甘油。做出的皂外表就不会有白色的物质析出。
不过谢虞琛想了想,他现在也没什么能用得上甘油的地方,而且表面浮点白霜的影响也不大,便索性省略了这一步。
用来装模的容器是用竹子做成的长条形盒子, 等皂液完全凝固后, 还要再进行脱模和分割。
把皂糊放到一处阴凉避光的地方等待凝固后, 谢虞琛就带着人回食肆吃晚饭了。
等到第二天把装了皂液长形盒子拿出来时, 里面的皂液已经完全凝固成坚硬的皂块。切成适合日常使用的大小后,谢虞琛便拿起一块递到余小郎手里, 让他拿去试试。
闻言,余小郎赶紧从屋里舀了一盆水出来,顾不得水温冰凉,就把手浸到水里,再按照谢虞琛交给他的方法, 拿肥皂在自己手上蹭了几下。
没搓几下,余小郎的手上的脏污便被肥皂泡沫给洗刷干净。
但因为肥皂洗手的感觉非常奇妙, 既不像草木灰一样裹了满手黑灰,也不像姊夫之前从城里买回来的澡豆那样。而是滑溜溜的, 还带着一点的感觉湿润,余小郎便忍不住多搓洗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谢虞琛笑着催促了他几句,让他赶紧洗掉手上的泡沫,余小郎才依依不舍地把手又伸回了盆里。
“效果怎么样?”谢虞琛问他。
余小郎把手举在阳光底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了几遍,才兴奋地喊道:“真的洗干净了!比用草木灰和澡豆洗出来的都干净!”
见余小郎激动地都快蹦起来了,谢虞琛失笑道:“这还是你的手比较干净的缘故,要是脏一点啊,那效果就更好了。”
“真的吗?”余小郎瞪大了双眼,那模样简直像是马上就要去哪沾一身脏污回来似的。
谢虞琛见状,赶紧拦住了蠢蠢欲动的余小郎,让他拿去给食肆里的人试试就行,不必专门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回来。
“行。”余小郎用力点了点头:“我这就去。”说完便抓着那块肥皂向食肆跑去。
当天下午,食肆的众人便被余小郎给央求着都洗了一遍手。从后厨切肉的厨娘到灶火前添柴的杂役,无一逃脱。就连他阿姊,都半推半就地拿那肥皂洗了件衣服。
一块巴掌大的肥皂,一个时辰不到便被余小郎给霍霍完了。正常使用的话起码能用半个多月。
不过众人也都因此见识到这其貌不扬的土黄色肥皂的作用,纷纷凑到余小郎面前,跟他打听起了这肥皂的消息。
“小郎小郎,这东西是从哪来的啊?”
“杂货铺里卖不卖?”
“买的话一块要多少钱?”
……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道。
见状,余小郎一脸骄傲地挺起胸膛,告诉围着他的众人:此物是谢郎琢磨出来的。至于卖不卖、多少钱的问题,也要去问谢郎才行。
“原来是谢郎做出来啊,那就不奇怪了。”众人恍然大悟。
谢虞琛在他们眼里仿佛是全知全能似的。这块名叫肥皂的东西既然是谢郎发明出来的,那能把东西洗得那么干净,似乎也成了一件很正常的事。
……
这几天,谢虞琛把食肆里的废油都拿去做了肥皂。做好的肥皂被切成比那日试验下来的肥皂稍微小一点的大小,拿到食肆旁边的那间小杂货铺去售卖。
价钱是两文钱一块,比起澡豆便宜了不少。属于是只要不太拮据的人家,都能消费得起的价钱。
再加上这年头的人们也没有那个条件天天洗澡洗衣服。别说是其它,光烧点洗澡的热水,就要费多少柴火?什么样的人家能经得起这么过日子?肥皂也就变得耐用不少。
因此这个价钱对于蓬柳村的百姓来说还算合适。
再加上他们这段时间因为沾了许家食肆的光,也赚了不少钱。所以都愿意花两文钱买那一块肥皂。回来洗个手洗个衣服的,能干净体面不少。
不过食肆里也没有那么多不要的废油供谢虞琛制作肥皂,每天能上架十来块已经是极限,顶多够村里的人们购买。
等到肥皂的名声传到外面之后,来买的人骤然增多,这点数量便根本不够看了。
一个商贩模样的男人刚踏进杂货铺的门,便冲着里面的人问道:“掌柜啊,你们铺子里可还有肥皂卖?”
守着杂货铺的余娘子闻言抱歉一笑:“肥皂时没有了,今天上午就卖光了。”
“一块都不剩了?”那货郎瞪直了眼睛,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来得够早,天刚亮便往蓬柳村走,没想到竟然已经卖光了!
“没啦。”余娘子摇了摇头,解释道:“今天也就做了七八块肥皂,一大早便被人买走了。”
那货郎连连叹气,他也是听人说这蓬柳村卖的一种名叫“肥皂”的东西,清洁效果特别好。
更关键的是只要两文钱一块,在百姓之间可是受欢迎得很。
他便想着来进点货,拿到他们村去卖。没想到这肥皂每天才生产几块。产量这么小,自己怕是买不到咯。
谢虞琛刚走进杂货铺,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他忍不住看向余娘子,用眼神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余娘子压低声音跟他解释了一番,说这货郎是别村来买肥皂的,可是来晚了,没买到,算是白来了一趟,现在正叹气呢。
“原来是这样。”谢虞琛点了点头,对余娘子道:“我来处理吧。”说完,便走到了那货郎身边。
早在谢虞琛刚撩起帘子进屋的时候,货郎就注意到了谢虞琛。见此人样貌不凡,气质也不似俗人,便知道他定然是什么大人物。
又看到这杂货铺掌柜对他态度如此尊敬,就更是确定了此事,赶紧掸了掸身上的灰,站起身看向对方。
“你可是想买肥皂?”对面的人开口道,声音温和清润,让人忍不住放下心防。
货郎闻言,赶紧点了点头,还不忘提了一嘴自己一路上的辛苦。天不亮便出发,赶了十几里山路云云。
“其实这肥皂做起来并不麻烦,之所以每天只能生产几块出来,是有一样原料不太好找。”
闻言,货郎赶紧打听道,是哪种原料?
“废弃的猪油。”谢虞琛说完,对上那人惊讶的神情,又解释了一句:“这肥皂都是由食肆煎炸食物剩下的废油制成的,所以价钱才会如此低廉。但食肆每天的废油毕竟有限,所以每天生产出来的肥皂也只有几块。”
“那用其它的油也可以?”货郎琢磨了一下其中缘由,立马问道。
“自然是可以的,猪油羊油都能用来做肥皂。只不过价钱要贵一点就是。”谢虞琛点了点头。
“那若是用好油做,价钱又要几何?”那货郎又追问。
谢虞琛计算了一下其中的成本和损耗,再算上一些利润,报了个价钱:“大约要五文钱。”
五文钱……差不多就是两升半稻米,仔细算下来也不算贵。而且他们村因为土地肥沃,百姓也比其他地方的人富足许多,五文钱也不是掏不起。
思考了一阵,货郎做下决定,“既如此,郎君可否用好油制一些肥皂卖给我。”
“自然是可以的。”谢虞琛点了点头,又道:“不过猪油食肆也没有多少,不知你打算买几块?”
货郎犹豫了一下,他也是听旁人说过这肥皂的名声,第一次贩卖这东西,没敢一次性囤太多,便只要了十五块。
“我先就要这么些,若是卖得好,再来向郎君贩买可好?”
“自然可以。”谢虞琛点头,和货郎约定下取货的时间后,便回了院子,吩咐帮工去村里问问,看谁家那里还有剩的猪油,花钱买一罐回来。
因为谢虞琛今年开春教给村人那些养猪的方法,猪肉没了腥臊气,江安府才流行开吃猪肉,这前后不过几月的时间。
因此,猪肉的许多吃法都还没被人研究出来,像猪油这种东西,人们更是还没吃习惯。
富贵人家不稀罕吃,穷苦人家吃不起。因此宰杀猪时割出来的那些猪板油,几乎卖不出价钱。
除了许家食肆会收一点以外,村人也只能是自家炼了油,放在罐子里时不时挖一点吃。
但一头猪身上那么些肥油,光是做饭的时候挖一勺怎么可能吃得掉?
现在有人愿意花钱购买,村人自然是乐意之至,当即便从厨房抱了一罐密封好的猪肉递到了帮工手里。
村人有了钱拿,食肆那边有了材料做肥皂,双方都很是满意。
那货郎因为不愿再跑一趟,便在村里找了户人家,花几文钱住了一晚。
中饭和晚饭也都是在许家食肆吃的,点了两盘菜三张饼,花了不到十文钱便差点吃撑。
味道又好,价钱又划算,那货郎打着饱嗝直呼满意,连带着对今天定下的生意也放心了不少。
……
用新鲜猪油做出来的肥皂,模样就是比用废油做出来的漂亮许多。质地温润,颜色也清亮不少,不像用废油做出来的,里面还有坑坑洼洼哈那些絮状物。
那货郎第二天拿到货后,连连称赞,满意得不行,当即便结清银钱,带着肥皂回了村子。
开始用好油做肥皂后,谢虞琛便琢磨着,思考能不能把肥皂分成两条不同的生产线。
一条就还是用那些废油生产,主要面向的是普通百姓,也就是用不起价钱昂贵的澡豆洗漱的那些人。
至于食肆里没有那么多废油供他做肥皂,还可以去其它地方收购。
这个年代又没有什么收购废油二次加工的不法商家,主要是还没那个技术。
食肆酒楼里的那些用过的油最后的结局基本都是扔掉,想想还怪可惜的。
至于没有那么多食肆要用到猪油?
这还不简单,只要谢虞琛把几个比较需要猪油的菜谱推广出去不就行了?
现在许家食肆在江安府的餐饮界的名头可是大得很。
去年冬天的时候,谢虞琛为了推广酸菜教给众人的那几道菜,像酸菜鱼这些,甚至已经成了江安府许多酒楼的招牌菜品,许多郎君吃饭必点。
等用得到猪油的食肆多起来后,废油自然也就有了。到时候谢虞琛再派人去收废油,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维持住肥皂的生产。
但这样势必会引得猪肉的价钱升高,他想用干净的猪油制作肥皂,成本就会比现在高出不少。
不过谢虞琛原本的计划,这一类肥皂的主要受众群体就不是普通百姓,而是面向那些富贵人家销售。
和那些配方复杂,有的还添加了香料的澡豆抢占市场,价格方面的优势就不太重要了。毕竟对于那些富贵人家眼里,十文八文的差距根本不会在意。
而肥皂的清洁效果在普通人看来是难得一见,但凭借谢虞琛用过那些价格极其昂贵的澡豆的经验来看,那些东西的清洁效果并不输给肥皂,而且据说还有什么美容养颜的功效。
既然如此,那他就必须在其它地方下功夫,才能竞争过澡豆。
外观好看点?味道好闻点?颜色丰富点?
谢虞琛大概想了几个办法,不过都是再过一段时间之后才能实验。
原因无它,现在村里人养的那些猪还没到出栏的时间。他手里的猪油不多,尚且不能维持大批量的生产。
只能再过一些时日,等到市面上的猪肉多起来之后,再开始着手肥皂的生产。
……
算算时间,也快到了酿酒的时候。再加上给乌菏的信高鸿也已经送出去,再不开始酿酒,怕是等到乌菏到了蓬柳村,他的桂花酒还没酿好,那可就尴尬了。
酿桂花酒需要糯米和酒曲。糯米好买,县城的粮铺里要多少有多少。但酒曲这东西就不是哪都能买得到了。
不过好在谢虞琛现在的身份不同往日,和高鸿提了这件事后第二天,金甲卫便带了一包甜酒曲回来,办事的效率非常快。
把圆滚滚的糯米泡到可以用手指轻轻碾碎的程度,然后捞出来铺到笼屉里上锅蒸熟。
这一部分的操作流程,让许大郎熟悉到还以为是回了谢郎最开始教他做龙须酥的时候。
说起龙须酥,自许大郎第一次挑着担子去定徐县卖糖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
那时候他还是个穷苦到连锅都快揭不开的人家,怎么可能想得到不过一年过去,他竟已成了这么大一家食肆的掌柜。
连银丝糖都已经过了人人吹捧的阶段。食肆早在今年夏天的时候就不做银丝糖了。
生意越来越好,原本那些吃食顾不上做后,便陆续淘汰下去,把方子给了在食肆做过帮工的那些人。
靠着这几个方子,他们维持生计养家糊口是不成问题的。
还有一部分则是因为没什么难度,渐渐也被其他食肆酒楼给琢磨复刻了出来,食肆也就顺势把这些菜式给淘汰下去一部分。
看着蒸屉上悠悠升起的白烟,许大郎回想起从前的日子,不免有些感叹。
“愣着干什么呢?”余娘子走到他身旁,打断了许大郎的思绪。
“没什么。”许大郎摇了摇头,问道:“桂花清洗好了吗?”
“早洗干净,都已经上锅蒸着了。”余娘子白了他一眼。
刚刚自己抱着那么大一个盆经过他面前,许大郎都没有看到,可见许大郎走神走到了什么程度。
“那就好。”许大郎回过神来,和众人一起把蒸好的糯米给搬到了桌上。
蒸好的糯米颗颗饱满湿润,散发着清甜的米香。谢虞琛取来一碗凉白开,浇在上面,吩咐旁边的帮工道:“等到温度降下来一些后,便把桂花加进来拌匀。”
一旁的帮工赶忙应了一声。谢虞琛又道:“酒曲一点要等到糯米凉到了再放,千万不能放早了。还有,一定得用干净的筷子搅拌均匀。”
不怪谢虞琛如此慎重,酿酒这种事情,一旦有杂菌混进去,或是产生了别的醇类,那可是有危及生命的风险。
现在的医疗水平又这么落后,真要发生了什么酒精中毒之类的事,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感受到谢虞琛态度里的严肃,众人也不禁绷紧了心弦,手上的动作更是小心再小心,表情也变得郑重了许多。
用来发酵酒的容器也已经经过了高温蒸煮杀毒。拌好酒曲的米饭装进里面后,谢虞琛便让人在中间挖出一个洞,用来观察出酒的情况。然后再用纱布包裹,盖上盖子密封保存起来。
装了米饭的罐子被妥帖地放在了灶台旁边,为了保温,还又在上面包了一层厚实的毯子。
温度适宜的环境下,大概第二天便会有酒液析出。如果这个时候取出来,煮熟之后便是桂花醪糟。
不过谢虞琛计划酿的是酒精浓度更重的桂花酒,所以还需要再加水,继续发酵一段时间。
……
因着肥皂的爆火,这段时间又流行起了另一种行当,那就是用竹篾和木头做肥皂盒。
买了肥皂回去的人们逐渐发现,那肥皂沾水之后变得湿淋淋的,放在哪里都不合适。而且若是一直浸在水里,肥皂还会慢慢缩小。
于是便有那些心灵手巧的妇人用竹篾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圆盘装肥皂。
最开始还只是自家用,渐渐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肥皂盘的妙处后,便开始拿去市场上卖,造型也变得愈加精致。就连谢虞琛自己,也买了一个回来。
他这段时间又忙碌起来,除了酿桂花酒以外,还有肥皂的事。
用废油做的肥皂产量还是一如以往的低,不过需要用猪油煎炸的菜谱已经陆陆续续地传开了。
现在湾水县里,街头巷尾的许多食肆都上新了像脂油烧饼和油煎豆腐一类的菜式。
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大批量的废油产生。之后肥皂的产量便能提起来不少。
而除了废油做成的肥皂以外,这几天谢虞琛制作得最多的就是价钱更贵的上品肥皂。
猪油不够,羊肉也行。许多商贩来买肥皂的时候,甚至都是主动带着油脂过来的。连带着附近村县的荤油价钱都上涨了不少。
人们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那位“谢郎”又鼓捣出一种叫做肥皂的东西。
又能能洗脸又能洗衣裳,价钱还不贵,于是肥皂的知名度也扩大不少。
对于这种主动带着原料上门的商贩,肥皂的售价就会低一点,因为扣除了油脂的成本。
为了实施自己和澡豆竞争上层市场的计划,谢虞琛还试着往肥皂里加了一点松香和花瓣。
这个季节山上的花可是不剩多少了。加到肥皂里的那些是他费了老大的劲,才从一个外地货商那里买来一些栀子和茉莉晒成的干花。
为了得到那一点花香,要先用油脂浸润花瓣数日,等到其中的香气融到油里后,再用纱布过滤掉花瓣。
最后还要往里面添一点调色的石泥,一块肥皂才算真正制作完成。
这套流程制作下来,肥皂的成本增加了不少,一块别说是卖五文钱,就算翻倍卖十文钱,谢虞琛也只是勉强不亏本。
这样昂贵的价格自然不是谁都能用得起。来买肥皂的货郎大多会按照自己的需求,选择买那种普通肥皂,或是价钱更贵,但是也更精美的“香皂”。
……
湿冷的寒风中,一架驴车慢悠悠地走在黄土路上,上面坐着的两人应当是父子关系。
年纪小的那个娃娃嘴巴嘟起,好像是有些不太高兴,一阵风呼呼刮过,把男人的声音吹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不就是没给你买那泥人吗?都恼了一路了。”
男人拢了拢衣袖,又道:“你知道那泥人要多少钱不?十文钱!十文钱能买一斗粟米,够咱家吃好几天的。那泥人又有什么用处?能吃还是能喝?”
“可是……”小孩不知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被风声掩盖,没人听得清楚。
那泥人捏得栩栩如生,上面还涂了颜色,拿在手里不知道有多神气!
而且他们村的王小毛就有个一模一样的泥人,每天拿出来在一众小伙伴面前显摆。因为这个泥人,村里的娃娃们都去找王小毛玩了。
就连从前总和他一起上山割草的赵家三郎,这几天都不和他一块,而是去和王小毛结伴。
要是他也有一个和王小毛一样的泥人,小伙伴们就也会像围着王小毛一样围着自己……
可惜那泥人太贵,他阿爹不肯给他买。
“这样吧,你要是听话,等到了蓬柳村,阿爹就带你去许家食肆吃一顿饭,怎么样?”男人见自家娃娃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想了想说道。
村里几个小娃娃的事他怎么可能不清楚。
王家的小郎有了一个泥人,引得别的小孩儿都羡慕得不行,他家小娃也想要一个。
可那王家小郎家里是酿醋的,日子过得比他们宽裕不少。
花十文钱给自己娃娃买个泥人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但自己却是舍不得那个钱的。
好在这几天他听说蓬柳村的谢郎在收购花瓣,要那种花香浓郁的,给的价钱还挺高。
他们家后山里种着十几株腊梅。腊梅的树叶、树皮和花瓣都能入药。男人闲着的时候,也会上山采集一些,卖到城里的药材铺换钱。
不过蓬柳村那位谢郎给的价钱,可比城里的药材铺给的要高得多。得知这个消息后男人赶紧上山摘了好几筐腊梅花,准备今天给谢虞琛送过去。
听到“许家食肆”四个字,他身后那个小娃娃低垂的脑袋便扬起来一些。他还从没吃过许家食肆的菜呢!
之前王小毛跟着他爷娘去买醋的时候路过蓬柳村,顺道就去了许家食肆吃饭。回来后没少和一起玩耍的小小伙们吹嘘他这段经历。
说那许家食肆建得有多漂亮,房子有多高多大,里面的菜又是如何如何好吃。
又有能流出汁水的“饺子”,又有入口即化,咬都不用咬就能咽到肚子里的“鸡蛋羹”。说得一众七八岁的小孩子们口水直流。
现在他也能去许家食肆吃饭了。等回了村里,跟王小毛讲他在食肆吃过的饭菜,王小毛就不能像从前那样得意了。
因为没能买到泥人的失落逐渐消散,坐在驴车上的小孩又高兴起来,开始期待起了这趟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