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这段时间, 谢虞琛大批量地收集花瓣,消息传到别的地方,便吸引来不少赶着车、挑着担子来给谢虞琛送花的人。
他们其中有的是附近有像腊梅这种凌风傲雪, 在数九寒天开花的植物, 便采了新鲜的花运过来。
有的则是那些专门倒卖这种东西的货商。
像茉莉、栀子、桂花这种东西, 许多都是可以用来入药的。但更多还是因为能制成女子妇人们用的香粉一类的化妆品,所以有不少商行会囤积这些干花。
听闻谢虞琛收这些东西, 价钱又给得痛快, 他们便立马和对方签订了合同,赶着车运了来。
这一类走南闯北的行商,运来的干花的数量就不像村里人家自己摘的那些,能用“筐”来计算清楚。
他们常常是几车几车地往过运,这几天蓬柳村还又因此热闹了好一阵。
眼看着往蓬柳村送花的货商越来越多, 可众人仍不见谢虞琛那边有什么表示。不管那些人手里的存货有多少, 他都是一副照单全收的模样。
就连那些个见过不少世面的大行商, 看见谢虞琛这样的手笔都要忍不住咂舌, 琢磨着他要这么多干花的目的。
“谢郎?咱们还要继续收那干花吗?”
许大郎眼睁睁看着谢虞琛收来的花越来越多,原来问村人租下的那间小院已经堆不下了。还是前天又倒腾出两间空房, 才堪堪安置好新送来的那些干花。
别的不说,光是如流水般花出去的钱财,食肆的家底就要先顶不住了。可许大郎仍不见谢郎有停下的意思。
许家食肆虽然姓许,实际上的掌柜也是许大郎,但许大郎本人却并不把食肆当成自己的私财, 每月有近八成的利润都是留给谢虞琛的。
最开始他会定期把账本给谢虞琛拿去看。但没送几次,许大郎便发现谢郎对这账目一点也不感兴趣。之后他便不再拿去让谢郎过目了, 只是每月的利润都会划出一大半给谢虞琛留着。
除了食肆本身的进项以外,像是酱油、豆酱这种, 每月也有不少的收益。
再后来许家食肆上新的菜式太多后,那些被迫下架的菜谱也会有酒楼专门过来,商量合作或是转让食谱转的事。
那些酒楼看准了食肆的菜式新颖独特,又有“许家食肆”的名头加持,因而开出的价钱并不低。若是想要把这道菜完全垄断,只单售给他一家,价钱就还要再翻上几翻。
这些还不够,谢虞琛前段时间还又教给许大郎一个赚钱的方式。
像在厨房打下手的那些个帮工,每天进进出出的,多少能学到点食肆的厨艺。
与其千防万防地避着他们,或是签下保密的协定,倒不如直接对外宣称招聘学徒。学徒在食肆做工不给工钱,但是可以学习厨艺。到了约定的工期之后便可带着学会的东西离开。
若是不想费这一年半载的辛苦,还可以选择向食肆教一笔学费,这样便可跟在食肆的庖厨身边,学习煎炸炖煮的技艺。
学成之后,不管是自己开食铺,还是到别的酒楼应聘,都是足够你养家糊口。
此法一出,立刻便有许多人主动上门。这段时间陈家帮工的合约正好到期,许大郎本来还有些发愁招工的事情,现在有了这些学徒,也不必再担心了。
总而言之,许家食肆虽然开在乡野之间,店铺也不大一个,但每月的进账却并不比城里那些大酒楼少。
再加上许大郎和余娘子两个人生活又节俭,平日里的开销并不大,因此这段时间也攒下了不少钱。
不过钱再多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那些干花的价钱可不便宜。
见许大郎脸上的郁色,谢虞琛就知道应当是家里的钱财不多了,不然按照许大郎的性子,一般是不会主动阻拦他做什么的。
沉吟片刻,谢虞琛想着这段时间囤下的花也确实不少,再多怕也忙不过来了,便吩咐道:“既如此,等田福的那批货到了之后,就不必再收了。”
田福是江安府本地人,因为早些年田地被冲垮,只好到各处贩些货物维持生计。
最开始的田福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贩。但因为能吃苦,敢打拼,那些没人敢去的胡地、苗疆,他都敢闯一闯,九死一生地竟也闯荡下一番家业。
即使现在已经将近不惑之年,几个儿子也都到了能顶事儿的年纪,但整个商队还是由他打理着。
江安府有花,但芳香浓郁的却不多。因此田福刚听说谢虞琛要收干花的消息后,当机立断便决定带着手底下的伙计往南边跑了一趟,倒腾回一大车的干茉莉。
茉莉送到蓬柳村,田福忍不住向谢虞琛打听着这些花的用处。谢虞琛却不肯明摆了说,只卖关子道:若是谁能弄点鲜花回来,他便把这些花的用处告诉对方。
这大冬天的,即使是腊梅也不好采摘,更别提其它种类的鲜花,只有极少部分温暖湿润的山谷里才有。不用想也知道谢虞琛这一要求的难度之大。
但田福四处闯荡多年,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眼睛。与谢虞琛交流没几句,便料定对方定非等闲之辈。一咬牙,一跺脚,便与谢虞琛签订了协议,答应给他弄一批新鲜的花瓣回来。
费了将近一个月的功夫,也不知田福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还真的运回来一车色泽鲜艳的蔷薇花。
当然,价钱也很贵。
清点过鲜花的数量,谢虞琛便让许大郎给田福结清了货款。
拿到银钱,田福却不急着走,而是带着几个伙计住进了许家食肆隔壁的一间客舍里。显然一副打定了注意要看谢虞琛拿这些花做什么的模样。
不过谢虞琛既然已经答应了田福就不会食言,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方,这些花要用来提炼花露,也就是香水。
不过现在还有一些器皿没准备好,所以对方若是想看到花露的制作,就还要再等一些时日。
坐在食肆里的包间里,田福手里攥着筷子,一脸惊讶的表情。
“香水……”他低声反复念叨了几回这个陌生的名词,才看向谢虞琛问道:“谢郎说的这种东西,难道就是带着香味的水?”
“正是如此。”谢虞琛压根没有要给它起个高大上名字的打算,直接沿袭了后世的叫法。
“带着花香的液体”不叫香水叫什么?而且还直白好懂。
田福无声地顿了顿。显然,谢虞琛在起名方面的简单粗暴并不在他的意料范围之内。
长了一张清雅出尘的脸,起的名字却如此接地气,当真是……
一言难尽。
不过,田福很快便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另一个地方,“谢郎您是说,可以从那些花瓣中提炼出……香水来?”
“自然。”谢虞琛理所当然地点头。不然他要那么些花瓣干什么,又不能吃。
“可是……”田福犹豫半瞬,才道:“不瞒公子说,我从前也试着把那些花捣成汁,可是,味道似乎并不尽如人意。”
这个时代的人们流行熏香,特别是那些富贵人家,屋里要点着香就算了,每日穿着的衣服也要由专人熏过香。但这个时代,能够提供香味的东西都是来源于那些天然作物,因此也十分珍贵。
有人喜欢熏香,有人喜欢在屋里摆放新鲜瓜果,有人喜欢佩戴香囊、涂抹香粉……
这些无一例外都是固体香料,还从来没有人能弄出液体的香味剂。
眼下他面前这人竟然说能有办法制出有香味的液体,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天方夜谭。
可若是真的,那这其中的商机和利润……
想到这儿,田福的眸中带了几抹正色,不自觉坐直了身子,认真听起对方接下来说的内容。
“只单纯地把花汁挤出来自然是不行。”谢虞琛笑了笑,又觉得解释起来太过麻烦,便道:“等过两天制作香水开始制作后,你亲自去看一眼,便明白了。”
话说到这里,田福也不好继续问下去,端起酒杯俩敬了谢虞琛一杯,便专心吃起饭来。只等到那香水作坊开工后,再一探究竟。
田福这顿饭喝的酒是食肆用谢虞琛酿桂花酒时剩下的一点酒曲酿出来的米酒。
味道还算不错,但比起桂花酒来,那还是要差远了。
不过谢虞琛自己酿的那些酒,一般人倒也不会去肖想。总共不过两小坛,他自己喝尚嫌不够,哪还能匀出给别人的一份。
不过许大郎倒是有幸得了谢虞琛送的半坛。但也不知许大郎从哪打听到,这酒是谢虞琛为了那位巫神大人酿的一事。他当即便摇着头拒绝了谢虞琛的馈赠,只说自己不爱喝酒,让谢郎留着自己喝便是。
开玩笑,那可是南诏的大巫,光提起来就能让一众人心惊胆颤的存在。就是给许大郎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跟这位抢酒喝啊。
这一年多时间的相处下来,许大郎当然知道了谢虞琛并不是大巫的事。不过这倒并不影响他对于谢虞琛的态度。
反而因为谢虞琛不是大巫,压在许大郎心底那点时不时出来蹦跶一下的畏惧之心也消散了许多。这段时间和谢虞琛相处起来,反而更多了几分敬重和亲近之意。
但这也并非都是好事,就比如现在,知道谢郎不是那位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大巫后,许大郎对大巫又恢复了那种闻之胆寒的心态。
听到谢虞琛邀请了乌菏来蓬柳村做客后,许大郎吓得连着几天都没睡好觉,更别提和对方喝同一坛酒了。
因此,虽然食肆里的人每天看见那坛色泽如玉般莹润的桂花酒很眼馋,但谁都没胆子去尝一尝。许大郎本人更是畏之如虎。
平常路过院子的时候,只要眼神瞟过那两坛酒,他的心就要颤一下,仿佛柜顶上摆着的不是酒坛子,而是那位暴虐恣肆的巫神大人就端坐在那里。
不过凭心而论,谢虞琛这坛桂花酒酿得确实不错。
半个月前谢虞琛看它发酵得差不多后,便让人拿了纱布过滤掉里面的米渣。
剩下酒液经过这段时间的放置沉淀,颜色变得愈加清透。
谢虞琛还往里又放了一点桂花。米粒大小的花朵飘在清澈的浅黄色酒液上,看起来别有一番韵味。
……
因为鲜花存放不了太久,谢虞琛第二日便开始着手开始了蒸馏和提纯。
他制作的那些蒸馏器皿数量又多,体积也大,制作起来很费时间,目前谢虞琛手里只有一套完整的蒸馏器。
好在谢虞琛囤积的这些花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袋鲜花,剩下的那些干花再放几十天也没关系。所以对于香水制作这件事,谢虞琛并不太着急。
要不是有一个田福眼巴巴地等着,他本想过几天再开工的。
田福一走进院子,眼前这些形状各异的器皿便让他傻了眼。
半人高的桶罐、锥形的器皿,还有粗细不一的竹子拼接而成竹管……全部都是他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手足无措地立在这些器皿中间,田福忍不住问道:“这些便是谢郎说的……用来做香水的工具吗?”怎么看不太像啊。
看着一脸疑惑的田福,谢虞琛想起他刚把蒸馏器的图纸递给工匠时,对方也是这样的表情。
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谢虞琛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后,才犹犹豫豫地接下这笔订单。
纸上的器皿造型虽然古怪,但看到丰厚的报酬后,即使是再谨慎的工匠,也忍不住会为此心动。
谢虞琛这一单子的酬劳,他们平日里忙活好几个月都不一定能赚到啊。
生怕失去谢虞琛这个大客户的工匠几乎是连夜就开始打制工具,终于在五天后给他送来了第一套蒸馏器皿。
站在谢虞琛旁边,田福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指挥着帮工,把这些形状各异的器皿组装成了另一种他看不懂的模样。
然后把清洗干净的花瓣、两桶净水,以及数块看起来完全就像是被人丢弃不要的碎瓦片一起,倒进了那个大铜缸里。
架在下面的柴火呼呼烧起,很快便有蒸气飘出。
这时候,谢虞琛便让人把提前准备好的冰块放到了铜罐上面的锥形容器里。
这个锥形的器皿模样很像是田福夏天时会戴的用来遮阳的草帽,锥形的那一端伸进铜罐内部,而另一边则装了满满的冰块。
“现在是冬天,弄点冰块来容易,要是到了夏天,里面就只能添井水,冷凝的速度便没这么快了。”
谢虞琛看着眼前的蒸馏器,自顾自感慨了一句,引得田福脑海里又闪过一连串的疑问。
什么“冷凝”?
添这些冰块是要作甚?
谢郎又为什么说井水的效果不如冰块?
怀揣着一肚子的疑问,田福看到铜罐中间横插的那根竹管中,有淡色的液体缓缓流出,滴滴答答地落进了下面的瓦罐中。
鼻尖飘过一股淡淡的蔷薇香气,田福心头一震,猛地深吸一口气。
从竹管里流出来的液体居然真的带着香味!
第52章
田福像是不敢置信一样, 皱起鼻子狠狠吸了几口香气。这就是蔷薇花的香味,不会错!
虽然并不浓郁,但这味道还是足够田福确定——从面前这个造型古怪的东西里流出来的液体, 的确如谢虞琛那日说的一样, 是有香气的。
田福面上的震惊散去, 逐渐变成了一个有些耐人寻味的表情。作为一个商人,而且还是一个阅历丰厚、历练老成的商人, 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明白这名为“香水”的液体背后的巨大商机。
且不说现在市面上根本没有这种液体的香味剂。单说若是有了香水, 那些素日喜爱熏香的郎君娘子,就只要把这香水往衣服或是身上轻轻一洒,便可顶替原本每日熏香的麻烦,比起那些悬挂的香囊更是方便得多。
而除了可以直接使用以外,香水还可以添加到其它商品中去。就像前段时间突然大火的肥皂, 若是把香水添加进皂糊里, 做成带着香味的皂, 不用想就知道会受到多少顾客的欢迎了。
田福这边尚在思考中, 而另一边,放进铜罐里的花瓣已经基本蒸馏完毕, 竹管里也不再有花露流出。谢虞琛便让人把蒸馏出来的花露再重新倒回铜罐中,又加了一部分花瓣进去,进行二次蒸馏。
“谢郎为何又让人把那香水倒了回去?”田福忍不住问道。
好不容易才制出来的香水,对方却又倒了回去,看得他颇为不解, 面上也带了些可惜的神情。
谢虞琛没有回答,而是将第一次蒸馏出来的香水倒了一点出来, 递到田福面前。
“你可觉出有什么不足之处吗?”谢虞琛道。
田福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一小盅透明的花露,仔细嗅闻了片刻, 才有些犹豫地回答道:“香气似乎是……淡了点。”
将花露倒回容器中,田福看向谢虞琛,等待他的回答。
若是香水的味道只有这般清淡的话,自己刚刚在脑海里冒出的许多香水的用处,譬如把它加到妇人用的脂粉里这类,怕是实现不了,此物的用途会大大降低,价值更是大打折扣。
“自然是为了让香水的味道更浓郁。”
谢虞琛像是看穿了田福心中的想法似的,开口道:“你也知道,我最近在研究肥皂的制法,还试着把松香和染料添到皂糊里,制成更精美的‘香皂’售卖。香水最初便是为了那香皂而制的。”
“原来是这样。”田福恍然大悟似的连连点头。
他前段时间也听说了那“香皂”的名声,香皂价钱高昂,平常的小商小贩倒腾不起,须得是像他这样的大行商才能做得起这样的生意。
前段时间与他相好的几个商队的掌柜还像他打听过这香皂的事情,问他打不打算贩些香皂来卖。
可惜他那段时间忙着另一项生意,便没有多关注。
后来见到那香皂的模样时,他心里还有些惊讶,想着这香皂的名字里既然有个“香”字,闻起来为何却没有半点香味。
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当初的香皂只是一个半成品,还需要往里添加香水。
田福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成本,得出了一个颇为“巨大”的数字。
就这个价格而言,他觉得定徐县应当是没有多少人家能消费得起。想必得运到京城,或是淮陵那种富庶地方,才有那些世家郎君娘子愿意购买。
伴随着二次三次的蒸馏,蔷薇花馥郁的香气开始飘得满院子都是。提纯出来的花露香味也达到了谢虞琛想要的浓度。揭开盖子,不必凑到鼻子跟前,就能它闻到芬芳的香气。
香气飘到外面,路来路过的百姓都忍不住在院前驻足,深深地吸了满鼻子的香气后,才肯挑着担子继续走路。
满满两盆,接近三四斤的蔷薇花瓣,最后才提取一瓷瓶的香露,这样高昂的成本,不论是谁见了都要感叹一句。
不过纯天然植物萃取出来的香水味道确实不错,即使是比较高的浓度,闻上去也没有半点刺鼻或是令人头晕的味道。
谢虞琛满意地塞住瓶口,让帮工收回到屋里去。自己则跟田福商议起了这门香水生意。
帮工接过瓷瓶,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从院子到里屋不过短短十几步的距离,愣是让他走出了一种踩在钢丝上的感觉。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胆小,围观了这瓶香水的全部制作过程,昂贵的成本、几个小时的反复蒸馏,这瓶香水的价值,别说是他小小一个帮工,就算是像田福这种见多识广的大客商拿在手里,心都要颤一下。
“不知郎君见过这香水的生产过程后,心里有何感想?”谢虞琛斜倚在软榻的扶手边上,不疾不徐地问道。
“田某从前自诩见多识广,却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谢郎当真是厉害,令某敬佩不已。”田福坐直身子,抬手向谢虞琛拱手作揖道。
他话中对谢虞琛的敬佩之情毫不掩饰,不过其中大概只有一半是因为香水确实新颖奇特,令田福心中震撼。
更多的还是因为他想和谢虞琛合作香水生意才会如此。
即使是普通的生意往来,尚且要说几句好听话。更何况要与谢虞琛这样的人合作。
先是把一间开在乡间的,极不起眼的食肆弄得如此红火,就连江安府最大的酒楼云水轩,前段时间都派了自家的庖厨来这里拜师学习。
更别提这么短的时间里又是发明了肥皂,又是研制出香水的,之后还不知道要捣腾出什么新鲜东西。
这几日往蓬柳村跑的商贩数不胜数,谁都知道,跟在这位声名鹊起的谢郎身后有钱赚。
若不是自己弄来了那些新鲜的蔷薇花瓣,田福还真不保证自己有资格坐在这里,跟他商量香水的生意。
田福恭维和迎和的话听到谢虞琛耳里,却不见他有什么反应,淡淡一笑,谦让地说了一句“郎君谬赞”后,便不管他再说什么,只端坐在榻上,浅啜着手中的热茶。
田福见谢虞琛这样的姿态,便知对方不是什么好糊弄的角色,收起面上的奉承之色,主动开口道:“不瞒谢郎说,见过这香水都是生产后,某确实极感兴趣。”
“田某不才,但走南闯北打拼多年,也攒下一些人脉。若是谢郎愿意与某合作,某定当尽心竭力。”
谈生意这种事情,一般是谁先开口,谁就落了下风。
不过像香水这种垄断在谢虞琛一人手里的商品,即使是对方想要端着,也得看有没有这个实力。
你不愿意放低姿态,多的是主动上门谋求合作的人。这也是为什么田福在思量片刻后,就主动坦白,在谢虞琛面前放出底牌的原因。
听到田福这番话后,谢虞琛总算有了动作。其实他内心也是比较看好田福这人的。有野心、有能力、敢打拼,最重要的是为人还够聪明。
而他话里提到的“人脉”,也确实是谢虞琛需要的。他若是想大规模生产香水,稳定的原料必不可少。
这段时间大大小小的商贩,包括附近的百姓都在给他送花瓣,这也让谢虞琛便意识到,原材料供应不是一件简单事。
首先是因为没有固定的标准,送来的花质量参差不齐。光是一批一批地验货,就要费许多精力。其次是在数量上也不稳定。
若是要他一项一项地亲自把控的话,第一他盯不过来,第二确实麻烦。倒不如找一个固定的供货商,把原料的供应全都交给对方处理,他也省心。
但这样一来,为了保证原材料的数量和质量,他就必须和对方建立一个比较坚固的合作关系。
光靠约定和合同显然不行,必须要让对方和香水的生意紧紧关联在一起,形成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的利益共同体才行。
显然,田福如此主动地坦白向他展示自己的诚意的表现,谢虞琛还是比较满意的。目的达到,他也不再卖关子,直接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郎君的能力谢某的确看在眼里,这段时间贩了花运过来的商贩这么多,只有郎君能弄来这么一大批的新鲜蔷薇,而且人品谢某也信得过。”
谢虞琛微微一笑,把话题转到了香水身上:“谢某确实有想让郎君为这香水作坊提供原材料的念头,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田福听完这话,强忍喜色,连忙问道:“若是某能为谢郎长期提供制香水的原料,价钱谢郎打算如何计算?”
像这种长期的合作,还是如此巨大的数额,肯定不可能和寻常买卖货物那样计算。
但鲜花这种东西,因为时间和季节的不同,价格浮动很大。而且又极易受气候的影响,一点降水的改变,都有可能对鲜花的质量产生影响。
这样一来,中间值得商榷的东西就太多了。
田福把问题抛给对面,抬眼看过去,等待着谢虞琛的回答。但对方却并没有直接说出一个具体的价格,而是问道:“不知郎君有没有听说过另一种合作方式?”
“谢郎请讲。”
“郎君可以选择入股香水的生产,为我提供的原料并不按固定的价钱结算,而是按照分红的方式,将香水生产所得的利润,按照一定的比例分给郎君。”
谢虞琛适时地顿了顿,留给田福一个思考缓冲的时间,然后才继续道:“这样做确实会有风险,若是香水生意赚不到钱,郎君也要跟着赔钱。不过……”
谢虞琛勾唇一笑,“以我之见,香水的生意想要亏钱,那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谢虞琛说话的语气极其自信,但只要是个有脑子的人,就知道他这话绝对不是无的放矢。
香水的市场已经是可以预见的火热,田福心里自然也是清楚得很。
加入到这门生意当中只可能赚,绝不可能亏。因此,田福几乎是没怎么思考,便答应了谢虞琛的邀请。
“不过,这分红田某可否不要现银?”
谢虞琛正打算让人去书房取自己早就备好的合同,就听到田福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他放下茶盏的动作微怔,敛眉思考片刻,便明白了对方的打算,“你的意思是……”
“谢郎不是已经猜到了吗?”田福爽朗一笑,开口道:“田某想让谢郎把分红直接换成香水给我。”
早看出田福是个有野心的,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连这点利润也不肯放过。谢虞琛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果郎君不嫌辛苦。自然是可以的。”
在香水的生产和供应上,他牢牢地占据了最源头的位置。赚得是将香水生产出来后,卖给商贩的利润。
至于那些商贩买回香水后运往哪里,价钱又是几何,就不归他管了。
但田福不同,掌握了原材料的供应尚且觉得不够,连剩下的那部分销售的钱也想赚,简直能用一个“贪”字来形容了。
不过若不是这份贪婪和计较,想必也不会从白手起家,到现在能有那么大的家业。
对于谢虞琛来说,田福的这份“贪”反而是件好事。对钱有欲望,才会尽心尽力地为他办事,不是吗?
因此两人几乎是没废几句话便签下了协定,对彼此双方也都是极为满意。
当然,协定签订完后还不能立马开工。蒸馏器皿没造完是其一,其二是因为生产香水的厂房还没有建成。
至于为什么作坊还没建好,谢虞琛就急着收了那么多的花。主要还是因为等到香水面世后,不管是干花还是鲜花的价钱一定会有所上涨。趁着现在的机会多囤一点,以后就能多节省一点成本。
只可惜自己手头的银钱有限,准确的说是许大郎手头银钱有限。囤了现有的这些花瓣就已经是极限了。
再多的话,可能就要把食肆买肉和买菜的钱给挪用过来,那是万万不行的。
而谢虞琛今天蒸馏蔷薇花露时所在的院子,还是从那间他为了生产肥皂时租下的小院里腾出来的一片地方。
不过眼看着随着蓬柳村的猪日渐成熟,肥皂的生产也逐渐扩大,从最开始每天几十块的生产,逐渐扩大到了上百块。
里面做工的人也由原来的高鸿等人,变成了谢虞琛从村里招揽的百姓。
肥皂的生产肯定是要继续的,而且还会不断扩大。因此,谢虞琛必须尽快地选好香水生产的厂址。
像现在这样和肥皂生产挤在一起,未免太不像话了。
但想要建一个完整的香水生产作坊,其中的花费可不小。况且谢虞琛的目标是将香水的生产标准化和规模化,开销只会更大。
首先便是作坊的建设,其次还有各种器皿工具、工人的雇佣,每一项都是一个不小的开支。
目前谢虞琛手头显然没有那么多钱,只能等到年后,把肥皂和养猪的收益收回来后,再进行规划。
现在要紧的是把香皂的生产提上日程。毕竟那玩意儿面向的是世家贵族,不怕定价高,所以其中的利润也比较可观。
不像现在生产的普通肥皂,还有那些用了废油加工的肥皂,每块赚一文钱都够呛。靠着生产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搭建香水作坊需要的钱给赚回来。
做下决定后,谢虞琛便开始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了生产肥皂上。
现在生产肥皂的这个地方,说是“作坊”都是抬举它,其实就是租来的一个农家小院。
院子里架着几口大锅,包括高鸿在内的几个人不停往锅里飘着的盆加猪油、烧碱以及其它原料。等到皂化完毕,就把皂糊取出来倒到模具里,送去屋里凝固。
流程之简单枯燥,让生产线上的众人无聊到打哈欠。唯一没有犯困的大概只有高鸿一个人。
不过鉴于高鸿此人面上的表情太过单一,谁都不能从上面看出他的心情,更没法判断他是是瞌睡还是清醒,所以不计入观察范围之内。
还是最近谢虞琛把提纯香水的蒸馏器搬到了院子里,众人才重新打起了精神,纷纷凑过来打量着这个新奇的大物件。
几个金甲军士兵也被分配了新任务,那就是看护着这套器皿,防止有人偷窃或是损坏。
最近谢虞琛的风头太盛,难免有人背地里动了什么歪心思,因此该有的警惕还是要有的。
这间院子被谢虞琛强行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还是用来生产肥皂;而另一部分,则是安置了他现在仅有的一架蒸馏器,负责把他手上的鲜花都加工完毕。
干花还可以多放一放,但新鲜的花瓣放不了太久。
之后,他便能开始真正的香皂的生产。
除了用蒸馏提纯的方法,谢虞琛其实最开始也想过用高浓度酒精浸泡花瓣,得到后世那种有酒精味道的香水。但再三考虑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
一来是这种方法需要大量高浓度的酒精,成本太高,而且他不一定能搞出像双脱醛酒精那种没什么气味的酒,酒中的芳香物质势必会影响成品香水的味道。
二来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现在的酒精都是用粮食酿造而成。律法对此也有着严格的管控,为了节约粮食而对酿酒进行了限制。
就像谢虞琛之前酿桂花酒的时候用的酒曲,也是要经过批准之后才能买到的。
再加上这个时代本没有像玉米、薯类的高产作物酿酒。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他却要用那么多粮食来酿酒做香水,这和他原本的目的是完全背道而驰。
而且若是香水在贵族阶级风靡开后,难免不会有人利用手中权势,强行收购粮食,酿酒制造香水,造成的危害就更严重。
谢虞琛不想一个本来是能为百姓提供就业岗位和赚钱机会的事情,最后发展到那种地步,索性把这个风险直接在源头就扼杀掉,只用现在这种提纯的办法来生产香水。
第53章
这段时间, 谢虞琛大部分的精力基本都放在香皂上,每天吃过早饭,便往做肥皂的小院里走。
前两天把囤积的那些鲜花蒸馏得差不多后, 那间堆放着腊梅和蔷薇屋子终于能腾了出来。
几十斤的花瓣一共也没提取出多少香水, 大概装了十几个瓷瓶, 摆成一排放在墙角。院里的匠人每次经过都要屏住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碰倒了瓶子,可就是几十贯钱没了, 把他们丢在作坊打一辈子白工也赔不起。
好在除了担心被碰倒以外, 那十几瓶价值不菲的香水并不用担心受到什么别的伤害。
知道谢虞琛在做香水的人并不多,也就是许大郎和余娘子、金甲军几人、作坊的工匠、再填一个田福。
许大郎和田福等人,谢虞琛吩咐过他们要保密,几人也都是他信得过的。至于金甲军,更不可能往外泄露消息。
剩下的那几个工匠, 虽说和谢虞琛只是简单的雇佣关系, 但吃住都在作坊院子里, 平日里有高鸿等人看着, 也没有机会像外人传信。
其余的人只知道这间院子是用来生产香皂的,闻见香味也不会往蒸馏香水上想。更不会知道堆放杂物的那间屋里有什么昂贵的货物。
因此谢虞琛并没怎么在安防工作上多下心思, 只叫高鸿等人平常多注意些。
而且那些香水也存放不了多久就要用掉。
和他有合作的几个大客商这段时间一直盯着香皂的作坊,隔三差五就要问一句“谢郎,你说的那带着香味的香皂到底什么时候做好?”,可以说是非常迫不及待。
不过也难怪这些人心急。前段时间谢虞琛这儿上新了一种香皂,形状圆润好看, 颜色也是那种赏心悦目、饱和度比较低的奶油色,上面还刻了一些简单的花样。
这种香皂刚面世, 便受到了那些世家郎君娘子的喜欢。只是生产的量少了点,他们几家商贩匀下来, 每人只分了几十块不到,根本不够卖。
这段时间常有那些锦衣玉带的顾客上门,问他们有没有香皂售卖。他们倒是想卖,可他们没有货啊!最后只能无比心痛地摇头,告诉对方那香皂已经售罄了。
眼看着来问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不得已,只能搬出了谢虞琛曾经说过的话:现在卖的这些香皂只是半成品,真正的香皂是带有花香味的,用来洗衣服,衣服上会沾上香气;用来洗手洗脸,有美容的功效云云。
虽然价钱贵了些,但绝对是物有所值。因此如果不是急着要买这皂子,不如等到带着香味的皂制出来后,再来购买也不迟。
肥皂和香皂的清洁效果其实大差不差,为了模样美观而选择后者的,一般手里都不缺那百十文钱。
因此听到商贩说的话后,众人都对那带着香味的皂产生了兴致,与他们约好一到香皂面世后,便立马带着银钱来购买。
预定的单子攒了一叠又一叠,但却迟迟不见谢虞琛这边出货,也难怪那些商贩心急得不行。
“这批腊梅香气的香皂一共有一百块,若是你们平分,每人能拿二十块,每块是九十文。”食肆后院的包间里,谢虞琛对着来拿货的几个货商道。
“才二十块吗?”说话的这人叹了口气,想了想自己手里的单子,光是他们州府的徐家,那日就来他店里预定了十块。这二十块还不够他一天卖的呢。
“我这里倒是用不了二十块,刘兄若是觉得不够,我可以匀刘兄十块。”他旁边一人道。
他是从安岭县来,他们县没有那么富裕,能用得起这近百文一块的皂子的人家比较少,人们大部分还是对那肥皂更感兴趣。不带香味的香皂也偶尔有人买。
“不过若是刘兄拿了这十块香皂,可得把手里肥皂的购买数额让给我点。”那人又道。
“这是自然。”被他唤作刘兄的人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除了从安岭县来的那货商以外,在座的其余人都更想要那带着香味的皂子。原因也简单,就像谢虞琛之前说的那样——钱,还是要数有钱人手里的最好赚。
“难道那香皂的制作工艺就如此复杂?谢郎不能再多制一些了吗?”又有一人道。
他们自然是不清楚那香皂的制作工艺的,但按照谢虞琛这个生产的速度来看,想必应当是复杂得厉害。不然也不可能一天只生产几十块出来。他们急着赚钱,那谢郎就不急吗?
不过这点他们可就误会谢虞琛了,香皂的制作工艺还真没他们想的那样复杂。至于赚钱?谢虞琛当然是急的。但这不是手头缺钱,生产规模扩大不起来吗?
谢虞琛的视线在几人面上扫过,叹了口气,故作深沉地开口:“制作难度是一方面,但要想让香皂带了香气,成本也实在不低。”
见众人的胃口都被高高吊起,向自己投来了好奇的目光,谢虞琛才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各位想必也听说了,我前段时间大肆收购干花。其实就是为了实验如何把花朵里的香味添加到香皂中去。”
众人“哦”地长叹一声,恍然大悟。怪不得对方前段时间要收购那么多干花,原来是为了实验所用。
不过这也难怪,那肥皂他们之前从来没见过就算了,能把各种花的香气添加到里面,更是一件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
想必对方为了制成真正意义上的“香皂”,也是费了一番不小的辛苦。
而那干花的价格又不便宜,更别提谢虞琛收购的花里,还有好一部分是新鲜的,价格更是要翻倍增长。
“众位与我谢某做了这么久的生意,我也不瞒各位,为了研究这个香味,几乎耗尽了谢某手头的银钱。就连现在生产香皂的作坊,都是临时问村人租来的小院。里面的工匠也全都欠着工钱,实在是没有余银再扩大生产,还望各位谅解。”
为了研究香味耗尽银钱,指囤了一屋子的干花差点放不下。
拖欠着工匠的工钱,指以高鸿为首的金甲卫干活,谢虞琛从没给过钱,因为他们的俸禄本来就不归谢虞琛管。
至于没有余银扩大生产,这个倒是真的。因为他的钱都留给之后香水的生产了。
总而言之,“人生如戏,全靠演技”,靠着精湛的演技,谢虞琛一通哭穷把众人哄得一愣一愣的。
就连里面年纪最长、经验最丰厚的刘三,都忍不住跟着皱起了眉,开始替谢虞琛忧心起来。
先不提谢虞琛为了研究散尽家财的举动是否值得众人震撼。单说万一谢虞琛以后没钱了,生产不出来香皂咋办?他们可还指望靠着这个小赚一笔呢。
众人面色各异,屋里的气氛一时有些低落。片刻后,刚刚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客商犹豫着开口道:“若是谢郎手头比较紧,我这里倒是有些余钱,可以借给谢郎周转一段时间。”
这话一出,谢虞琛还没来得及回答,屋内的众人便纷纷应和了起来。除了想要香皂的生产扩大,他们能多赚一点钱以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对谢虞琛这个人本身的能力和人品比较看好。
像谢虞琛这样的人,即使是缺钱也是一时的。他光是靠着生产肥皂一样东西就足够吃喝不愁。现在能发明出带着香味的皂子,将来未必不会研制出更新鲜的物件。因此众人都不想错过这个与他交好的机会。
有些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可就再没有了。而身为商贩的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机会的重要性。
不过是借一些钱财给对方,将来还要还给他们,再不济还能拿货品抵。
左右他们不会亏,还能借此机会让对方欠自己一个人情,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比稳赚不赔的买卖。
想到这儿,众人的脸上都带了几分热络。好像不是他们在借给谢虞琛钱,而是谢虞琛在借给他们钱似的。要是谢虞琛不肯收他们的钱,他们反而亏了。
“我知道各位都是信任谢某,才愿意把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借出来,我先在此谢过各位。”
谢虞琛拱手谢过众人,没有答应他们借钱给自己的提议,而是话音一转,提起了另一件事。
“不过若是直接把借钱给我,大家不知道谢某是否把钱用作了香皂的生产,谢某也要每日提心吊胆,担心自己能否还清欠款。”
这话传到众人耳朵里,不免勾起了他们心底隐秘的几分担忧:万一真如他话里说的那样,他们把钱借给对方,香皂生产的速度却并没有加快怎么办?
他们是想和谢虞琛打好关系,但也不能让自己亏本啊!可若是收取利息,那又和外面放债的有何区别。人家为何要同他们借,而不是与那些人借钱?
当真是进退两难。
见众人面露愁色,谢虞琛适时开口道:“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保证各位的利益不受损害,谢某的压力也不至于太大。”
“谢郎请讲!”众人连忙开口问道。
“各位借与谢某的钱,可以算作是一笔用于作坊建设的投资。等到不同种类的肥皂生产扩大后,就按照各位拿出银钱的数额,直接从作坊里拿取对应的货物。以货代资,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谢虞琛说完,笑眯眯地看向众人。他能想出这个方法,还是要归功于田福。
那天田福提出“把分红直接换成香水”的话给了谢虞琛灵感:自己缺钱扩建厂房,他们急着拿货。何不让对方投资,自己拿货抵钱,简直是两全其美。
果然,听完谢虞琛的话,众人的面上都出流露出几分心动。“以货代资”这句话简直是在往他们心里的最痒处戳。
他们手头不缺钱,不然也不会说出借钱给谢虞琛的话,但这段时间他们也等得确实心急。
眼看着市场那么广阔,他们却因为谢虞琛生产不出来香皂,而迟迟赚不到这笔钱。这对于一个商贩来说,可比任何事都让他们难受。
现在有了这个“以货代资”的方法,他们把手头的闲钱交给谢虞琛,就相当于提前把货款给了对方,不必承担“借钱给谢虞琛,但还是拿不到货”的风险。
既能加快肥皂的生产,又能以成本价拿到货物,这简直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几乎是没怎么思考,众人便同意了谢虞琛这个办法,与他签订下协议,答应过几天便会把钱财送过来。
“至于香皂的生产,可就要拜托谢郎了。”临行前,几个货商再三像谢虞琛嘱托道。他们手里的订单垒了有一尺来厚,每天都有无数人来买香皂,晚一天拿到货,他们可就少赚一天的钱。
“这是自然,谢某定当竭尽全力。”谢虞琛笑眯眯地答应道。
第54章
送走几个货商后, 谢虞琛便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听到声音,余小郎嗒嗒地从里间跑出来,仰头看向来人, 连忙问道:“谢郎可是和那几个客商签完协定了?”
这几天谢虞琛白天会给余小郎布置学习的任务, 因此余小郎基本都是在屋里练字, 不怎么跟在他身边。
但谢虞琛做什么也不会专门瞒着对方,因此他最近做的事余小郎也大致都清楚。
“对啊。”谢虞琛拍了拍余小郎的脑袋, 问他今天的功课有没有完成。
余小郎赶紧点了点头, 回答道:“都完成了,待会儿就可以交给谢郎检查。”
在学习上,余小郎比大多数小孩都勤奋。当然也可能是他特别崇拜谢虞琛的缘故。反正只要是谢虞琛交代给他的任务,不管是什么,余小郎完成得都格外积极。
就像谢虞琛这段时间让他练字, 若是给他布置了十页大字的功课, 待到晚上检查的时候, 余小郎总会比他交代的十页纸再多出几页来。
因此谢虞琛对余小郎的学习也是比较放心的, 并不会特别分出精力来督促和看管对方。
余小郎说自己完成了今日的功课后,谢虞琛也只是点了点头, 并没有立马去看,而是打算等两个人都吃过晚饭后再一并检查。
“今天的功课提早完成了,那小郎想去做什么呢?”谢虞琛笑着问道。
“我想去做香皂的作坊看看!”余小郎不假思索地回答。
因为制作肥皂需要用到的火碱具有一定的腐蚀性,对于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孩子来说还是危险了点,所以谢虞琛一般都不会让余小郎靠近做肥皂的地方。
第一回做肥皂时带着余小郎, 也只是让他远远地看了几眼,等到肥皂完全皂化凝固后, 才肯让他凑近了观察。
而现在的肥皂作坊不仅有大量的火碱,还有几大锅滚烫的开水。不仅如此, 提纯香水时的蒸汽也比较危险。
所以这段时间谢虞琛去作坊的时候都是一个人过去的,并不会带着余小郎。
但看余小郎实在是想去,谢虞琛垂眸思考了一阵后,便勉强答应下来,嘱咐他到了作坊一定要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不能乱碰作坊里的东西……
前前后后叮嘱了七八句,才带着他进了作坊的门。
院子里的肥皂的生产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靠墙的几口冒着热气的大锅里是隔水加热的皂糊。
工匠们用棍子不停地在里面搅拌,还要时不时添加一些清水进去。
皂化需要的时间长达一两个时辰。这期间一直需要有人看管着。熬煮好之后稍微晾些,便会被倒到刻好的模具中,送进屋里等待硬化。
谢虞琛带着余小郎走进来时,刚好赶上昨天制好的一批皂脱模,谢虞琛便招呼余小郎,让他上手尝试一下。
因为没有经验,余小郎切出来的几块皂大小都有点不匀称,而且切面也不是很光滑。
谢虞琛对此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不仅没有批评他,还笑眯眯地鼓励余小郎多试几次。
小孩子就是要多动手、多尝试才行。况且切出来的肥皂即使不能拿去卖,带回食肆,众人日常使用也是完全不影响的。
为了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去责怪孩子,完全没有任何价值嘛。
谢虞琛吩咐帮工把刚刚切出来的这几块皂子打包好,待会儿自己走的时候拎回食肆。然后又带着余小郎去了堆放货物的仓库。
“谢郎,这就是你说的香皂吗?”余小郎指着角落里的整齐码放着的皂子,忍不住问道。
“对啊。”谢虞琛点头。
仓库里放着的存货可不少。余小郎一眼望去,起码得有百十来块。
既然仓库里有肥皂,那谢郎今天为何不卖给那些货商,反而对他们说自己每天只能生产那么点皂子呢?
余小郎眉头蹙起,苦着脸想了半天都想不明白谢虞琛这样做的原因,最后只好嘟了嘟嘴,向谢虞琛问出了心中疑惑。
“为什么要欺瞒那些顾客……”谢虞琛促狭地眨了眨眼,道:“自然是为了让他们给我们多投资一点钱啊。”
“啊?”余小郎惊讶得嘴巴都张圆了。
还是一个孩提的余小郎,是很难理解生意场上那些狡狯无比的计谋的。
因此听到谢虞琛的解释,他只能茫然地瞪大了双眼,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那这算是欺骗吗?”余小郎傻乎乎地问道。
“唔,应当不算吧。”谢虞琛想了想,回答道。“他们虽然遭受了蒙蔽,但我并没有骗取他们的财物,这一场交易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两全其美的,不是吗?”
余小郎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吧?只能算是一点小手段而已。”谢虞琛伸出两根手指,在身前比了一个很小的距离,表示自己的计谋真的只是很“小”一个。
“那商贩送来的银钱,谢郎打算用在何处呢?”余小郎又问道。既然谢郎并不缺钱生产肥皂,那要这些钱有什么用处?
“当然是要扩大生产了。”谢虞琛回答。
“像现在这样,窝在一个小院里生产,规模太小,产量也有限。但我们手头没有那么多银钱,所以就需要别人的投资。”
听完谢虞琛的解释,余小郎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忍不住说道:“可肥皂制作起来并不麻烦,只要一口锅、一些像猪油和烧碱一类的原材料,还有一些模具……”
余小郎挠了挠头:“似乎并不需要那么多银钱。”
“谁说我们扩大生产,就只是要生产皂子啦?”
谢虞琛从身旁拿起一个白瓷瓶,在余小郎面前晃了两下道:“不是还有香水吗?”
“可是……”余小郎似有困惑。可那些商贩投资给谢郎,明明不是为了香水,而是带着香味的肥皂啊?
看来这孩子还是太天真了。谢虞琛看着一脸问号的余小郎,忍不住笑了笑。
他和那些货郎签订协议,上面只写了他们投资的银钱,日后会按照生产出来各色皂子的成本价偿还,还有自己要按期提供多少块肥皂而已。可没有规定这笔钱他必须全部用在肥皂的生产上。
况且香水提取出来不也有一部分用来制作香皂了吗?他把这些钱用在香水上,完全合情合理嘛。
拍了拍余小郎的肩膀,谢虞琛一脸高深莫测地走出了仓库,只留余小郎一人站在原地,一副新世界的大门在自己眼前缓缓打开的模样。
走到一个工匠面前,谢虞琛抬起下巴指了指他面前蒸汽缭绕的大锅,似是随口问道:“这一锅皂液大概需要加热多久,才能完全皂化好?”
工匠见来人是谢虞琛,赶忙放下手上的工作,回答道:“回公子的话,若是这一锅皂糊的话,起码要一个时辰以上。”
谢虞琛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那锅皂糊,不禁叹了一口气。心道:这样不停地搅拌一个多时辰,未免也太费功夫了。
琢磨了一阵,谢虞琛突然想起,制作肥皂除了可以隔水加热以外,还有一种冷制皂的方法。
“你要不试试不用加热,把火碱溶到水里后,直接和猪油混合在一起?”谢虞琛突然说道。
“直接混合?那样可以吗?”工匠有些发愣。
“你试试看呢?”谢虞琛笑了笑,补充道:“即使失败了也没关系,若是成功了,就省下大力气了。”
得了谢虞琛这句话作为保证,那工匠放松了许多,点头应下来:“行,那我熬完这一锅皂糊就去试试。”
谢虞琛“嗯”了一声,又补充道:“按照不同比例多试几回。对了,火碱和水遇上会散发热气,当心一点,不要被烫伤了。”
“我明白。”那工匠憨憨一笑。
要说他这回遇上的掌柜,可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平日里工钱给得痛快不说,提供的饭食也是那些正儿八经的面饼小菜,粥也熬得稠稠的。平日里对他们的态度更是没得说。
放在其他人那儿,哪会这么和颜悦色地和他们讲话,更不用说主动提醒他们注意安全什么。
像谢郎这样的人,就应该发大财啊。那工匠在心里念道。
工匠那边是怎么想的谢虞琛暂且不知,他这会儿正琢磨着冷制皂的制作方法。
冷制皂简单来说就是不需要像现在这样加热,而是在常温下,直接将猪油、火碱和各种原材料混合在一起,比较简单省力。
但相应的,冷制皂制作完成后,皂子还需要在阴凉的地方放置一段时间,慢慢等待它的皂化过程结束。
不过对于谢虞琛来说,这都不算大事。皂化的时间再久,也不过就一两个月而已。只要他这儿不停工,就不影响销售。
特别是现在的交通方式还没那么快捷。商贩买了肥皂,运回去也要七八天的。即使是没有完全皂化的肥皂,等运到顾客手里的时候,也都皂化好了。
若是冷制皂能尽快做出来,说不定等到合约上约定的拿货日期刚到,皂子就已经放置了足够的时间。
肥皂这边的事暂且不用谢虞琛担心,他现在最好是多关心一下作坊的选址。
现在生意还没扩展起来,这一个小院子还勉强能凑合。
但将来包括肥皂、香皂在内,谢虞琛计划开辟好几条生产线。而且香水的制作也不简单。光是那些巨大的蒸馏器皿,安置就需要足够宽敞的地方。这间小院肯定是满足不了的。
而且谢虞琛考虑的因素还有一点,那就是作坊里工匠的雇佣问题。
要想稳定地生产香水,蓬柳村的百姓肯定就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毕竟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农田要耕种。对于农人来说,田地才是他们的立身之本。农忙的时候,即使工坊开了再高的价钱,他们也要先忙地里的事情。
再加上现在蓬柳村的百姓十家有九家都养了猪。靠着把空闲的屋舍租借给那些来往的行人商贾,每日也能有几文钱的收入。闲的时候还能靠给食肆送菜卖肉补贴家用。日子好过了不少。
平素都有的是事儿要忙,空闲的劳动力就更少了。现在做肥皂的这些工匠,还都是谢虞琛从外乡雇佣来的人。大多家里没有田地,谢虞琛这儿包吃包住,还有工钱拿,对他们来说也是个不错的活计。
因此,谢虞琛要是想开办一个香水和肥皂的作坊,蓬柳村绝对不是个好的选择。
最好是能有一个地方又大,劳动力又丰富的地方。若是附近种了像茉莉、栀子这种花就更好了。
不过能满足他这几个要求的地方可不好找,谢虞琛前段时间已经托了田福帮他物色一下。对方人脉比较广,对这片地方了解也比他深。
如果连他都选不出一个适合的地方的话,估计谢虞琛也没什么好主意了。
除了选址以外,在厂房的建设上,谢虞琛也决定都用水泥建造。虽然这样做的成本比较高,但毕竟水泥建成的房子在稳固性上会更好些。
像作坊这种每天又是烧柴又是蒸馏,还有烧碱这种比较危险的化学物质。房子建造得结实一点,谢虞琛的心里也比较踏实。
说起水泥,他就想起了在东山州的采石场。这么些天过去,水泥的名声也传到了他们这儿。
不过水泥运到江安府,运输成本实在是有点高。原本几十文一车的水泥运过来后,价格起码要在加个“零”,能用得起的人家实在是比较少。
而且他们再一合计,石灰砂浆比起水泥来也不差,价钱却便宜了好几倍不止。还是直接用石灰砂浆砌墙就行,不用再折腾了。
第55章
随着石灰砂浆的爆火, 距离江安府不远的几个地方,也渐渐有了采石场。
像石灰石这种东西,分布本来就比较广泛。从前没什么人注意, 主要是因为石灰的用处不多。费那么大辛苦开辟一个采石场, 七八年都回不了本, 因此也没人愿意做这苦差事。
但现在可不一样,前段时间石灰砂浆流行起来后, 从北面来的车马一趟一趟拉着的, 全是大块的石灰石。有些人心中好奇,便多一打听了几句。
这不打听还好,一打听才知道:像那一车石灰石,竟然能卖到六七十文的价格,而且还抢手得很。
从东山州贩石灰石, 主要是运输比较贵。三十文的石灰石运到这边, 价钱便翻了一倍不止。众人一合计, 拍着大腿道:这生意他们也做得啊!
石灰石他们这儿也有, 若是卖得价格比市面上便宜点,四十文左右, 里面也有不少的利润可赚。况且那么多人家都爱用石灰砂浆刷墙,这生意也能做得长久。
于是众人当即便做了决定,跟官府递交了开采石灰石的文书申请。花了些精力打通其中关系后,采石场便如火如荼地开办了起来。
如此说来,谢虞琛当初顶了乌菏身份的时候, 灵光一现选择去东山州,对当地的百姓当真是一件幸事。
不然几个月后江安府附近的采石场一开, 东山州的石灰石便因为路程原因彻底失去了市场,到时候倒霉的还是普通百姓。
现在有了水泥, 他们开采出来的那些石头尚且不够水泥厂那边用,哪还有功夫卖去别的地方。
不过谢虞琛若是想要用水泥建香水作坊的厂房,从东山州那边运水泥过来,成本实在太高。
对目前的谢虞琛来说,负担还是比较重的。因此他便想着看能不能从附近买了石灰后,直接烧成水泥。
不过这样做势必会让人把自己和东山州联系起来,对乌菏那边也不知有没有影响。所以谢虞琛暂且还没做下决定。
还是等到开春再说吧,谢虞琛想。而且现在寒冬腊月的,即使是他想开工,天气也不允许。
等到天气暖和一点时,自己也见过了乌菏,跟他通个气这件事就好办不少。
所以乌菏怎么还不来?他柜顶上的桂花酒还等着对方开封呢。谢虞琛皱眉。
是的没错,原本放在食肆厨房的那两坛桂花酿,因为给众人造成的心理阴影实在是太严重,经过他们集体抗议后,已经被搬到了谢虞琛的屋里。
他对乌菏没什么畏惧感,不然也不会大喇喇地邀请对方来自己勉强算作是“家”的地方做客。
在谢虞琛的其实并不存在的“期盼”下,乌菏的消息终于姗姗来迟。
信中说他本该在半月前就启程,但因为之前绥桐和倒卖私盐一事又有了新的进展,所以一耽搁,便到了今天。
不过这件事现在已经基本处理完,所以他也将在近期离京前往江安府。
谢虞琛收到信后,本来是不打算回的。毕竟既然对方已经启程,那他只要在蓬柳村等着就行,况且他觉得两个人的关系似乎还没好需要没事写封信互通的程度。
但想起食肆众人对那两瓶桂花酒的态度后,谢虞琛斟酌了片刻,还是给乌菏回了封信。
语气比较委婉,但主旨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此行尽可能得低调一点。
毕竟食肆里都是普通百姓,对乌菏的畏惧还是比较严重的。虽然像关泰初那种身为一州刺史,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就是。
可见乌菏本人的威慑是一视同仁,并不因为对方身份的不同而有区别。唯一不被恫吓的,大概就只有京城里的那些个白胡子老头。
……
乌菏此行确实遵照了谢虞琛信里说的那样,一路低调离京。
但拦不住沿途的地方官吏有听到消息的,自作聪明在城里安排了声势浩大的洗尘宴。有的甚至连那舞姬都搜罗了一群,各个貌美如花,媚眼风流。
结果还不等对方邀功,见到这一幕的乌菏就冷下脸来拂袖而去。
当地的官员一看这场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便吓得两腿颤颤,冷汗直冒。
刺史吕文泽,也就是准备这场接风洗尘宴的主要人物。他出身一般,本想靠着这次机会搭上乌菏的东风。
结果酒肉歌舞不仅没有讨得对方欢心,反而拍错了地方,惹得对方不高兴。现在别说升官没了指望,就连能否保住现有的官职都是个问题。
乌菏一言未发,却比别人劈头盖脸地骂一顿还要吓人。有了吕文泽这个前车之鉴,之后途径的那些地方官吏无一不是安安分分,能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多低就往多低降。乌菏之后的行程也算消停。
……
离到蓬柳村越近,乌菏一行人就越能感觉出蓬柳村与其它地方的不同。
他们一路行来,途径的地方大多都是比较冷清的,即使是进了城里,街上摆摊的小贩也都只有寥寥几个。
一来是天气寒冷,人们都不愿出门;二来是过了农忙的季节,地里没什么事可做,行人自然就减少许多。
即使是江安府都比往常安静了不少。但蓬柳村却像是个异端,路上赶着车的、挑着担子的人丝毫不减,甚至比城里还要热闹许多,半点看不出天气已经快到数九寒天的时候。
“这可当真是一件怪事。”旁边一人忍不住感叹道。
听到下属纳闷的语气,乌菏勾唇一笑。这件事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许值得惊奇,但在那人身上,就一点都不奇怪了。毕竟……
从自己认对方时,他就做了太多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去问问距离蓬柳村还有多远。”
乌菏一抬下巴,身旁的下属赶紧跳下马车,拉住一个商贩模样的百姓,打听道:“你可知这儿距离蓬柳村还有多远吗?”
“蓬柳村啊?”那小贩放下担子,听到内卫打听的地方后,态度明显热情了些,指了指前面那岔路口道:“没多远了,从前面那路口向左拐,再走约莫三里地就是。”
内卫点了点头,刚想道谢,那商贩却上下打量他一眼,主动问道:“我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们到蓬柳村可是为了到许家食肆吃饭?”
内卫犹豫了一下:“……算是吧。”
“那你可要快些喽。”那商贩一脸高深莫测地晃了晃脑袋:“这几天去许家食肆吃饭的人可不少。要是去的晚了,那些招牌菜可就卖光了。”
“那许家食肆竟然这么受欢迎吗?”内卫道。
闻言,那商贩“啧”了一声,看向内卫的眼神仿佛像在看一个土包子,分明在说:这人看着人模人样的,却连这个都不知道?别是装出来的吧?
内卫被小贩用这样的目光打量,顿时一阵不忿。要知道跟着他们大人,他们不管去哪,人们都是用敬畏的目光看自己。结果来了这乡野山村后,竟然要被一个小贩歧视。
他顿了顿,忍不住开口:“其实我们公子此行主要是为了见一位朋友。”
小贩狐疑的目光在内卫脸上徘徊,“你们公子的朋友,不会是谢郎吧?”
“自然就是谢郎。”内卫挺了挺胸膛,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后,他心底突然涌出一种自豪的感觉。
“你们公子是谢郎的朋友?”小贩问道,态度分明是不相信他说的话。
“诶你这人……”
内卫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是他们大人!内卫心里一咯噔,赶紧转身,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
“那还不回去?”
乌菏的整个人的面容都笼罩在纱笠之下,暗色的薄纱又给他本就冷冽的声音蒙上了一层朦胧而神秘的色彩。
乌菏转身离开,带动着头顶的纱笠也飞起一角,配上他的气质,看起来有种别样的惊心动魄。
内卫赶紧向那小贩道了句谢,然后匆匆跟着乌菏回了马车。
看着辘辘驶过的马车,小贩站在原地怔愣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想:刚刚带斗笠的那人说不定真是谢郎的朋友。
至于他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大概是两人的气质都不似凡常,一个清冷肃杀,一个明朗出尘,所以才会让他有了这种感觉。
谢虞琛早就知道乌菏今天要来的消息,他本想让许大郎代自己到村口迎接,但又想起许大郎对于乌菏的畏惧。
出于对于众人情绪的关照,谢虞琛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叹了口气决定自己前去迎接。
这样又湿又冷的天气,他实在不想出门,还要像个傻子似的站着等几个时辰。
不过最后,谢虞琛还是没有亲自前去。原因是他灵机一动,想起村里还有高鸿等人,既熟悉蓬柳村的情况,而且还是乌菏的亲卫。派他们去迎接,简直再合适不过。
于是谢虞琛便拍拍高鸿的肩膀,自己转身去了肥皂作坊。
前段时间,制作蒸馏器皿的工匠送来了第二套设备,院子里愈发显得拥挤。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谢虞琛收回来的那些干花可以开始蒸馏,库房里的空间能稍微腾出来一点。
不过干花在蒸馏的过程中,和之前的鲜花还有一些细小的差别。谢虞琛不太放心,便亲自过去盯了几天。
这也是他除了天气寒冷以外,第二个不想去迎接乌菏车驾的原因。
于是,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赶到平蓬柳村的乌菏,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熟悉的几个亲卫站在村口的草亭里,揣着手在原地打转,时不时地还探出一个脑袋,朝远处的官道上张望几眼。
姿态简直与身后来来往往驾着驴车的百姓融为一体,从他们身上看不出半点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金甲军的气势。
“谢虞琛呢?”乌菏隔着轻纱扫过身前半跪的众人,不出预料地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回大人的话,谢郎他,他……”内卫支支吾吾半晌,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能替谢郎解释清楚:
为什么他们金尊玉贵的巫神大人来访,身为主人的谢虞琛却自顾自躲进了作坊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谢某来晚了。”正当内卫自暴自弃地打算实话实说时,他身后便传来谢虞琛带着笑的声音。
幸亏谢郎来了。内卫长舒一口气。
谢虞琛自然不可能不管不顾地把乌菏晾在村口。他在高鸿今天出门前,就嘱咐对方,一旦看到乌菏来了,就赶紧派人通知自己。
好在高鸿这人还算靠谱,传信的速度还算快。谢虞琛听到消息后立马就往村口走,虽然来得晚了些,但还不算太失礼。
“无妨,进村吧。”乌菏摘下斗笠,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谢虞琛片刻后,便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谢虞琛“嗯”了一声,语气不变:“我已经让人在食肆备好了热水和饭菜等着。”
乌菏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地表情,话也很少,听着谢虞琛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蓬柳村的风土人情,偶尔应一声,二人之间的气氛倒也不算僵硬。
“我闻着谢郎身上,似是有股什么香气。”
乌菏突然插了一句嘴,因为语气太过自然,谢虞琛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揪着自己的衣袖闻了闻,解释道:“我刚从作坊过来,估计是沾了一点花露的香味。”
“花露?”乌菏仿佛来了一点兴致,忍不住问道:“这是何物?从花中提取出来的香露吗?”
谢虞琛没想到乌菏一猜就中,忍不住挑了挑眉。
“是栀子的香气吗?”乌菏又问。
谢虞琛点了点头,他刚刚出门前,作坊蒸馏得确实是栀子花。
第56章
往食肆走的马车里, 谢虞琛想着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液体香味剂应该还是比较新奇的,便向乌菏提议道:“大人若是好奇, 我待会儿便带大人去参观一下花露的制作过程, 可好?”
“不过这一路舟车劳顿, 等吃过饭再去也不迟。”谢虞琛想了想,又补充道。
“没关系, 不急的。”乌菏摇了摇头, 不甚在意地说道。
也是,大老远来一趟,总不可能吃顿饭就走,有的是时间。谢虞琛转念一想,便暂时放下了要带乌菏去工坊参观的念头。
为乌菏准备的宴席就设在谢虞琛的院里。菜肴是厨房的人们踩着点烧好的, 都还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就连桌椅靠垫, 也都是从别处临时挪过来的。
没办法, 毕竟这儿平日里就只谢虞琛一个人吃饭, 罗汉榻上置的一方矮几足够他用。多的那些家具谢虞琛嫌它们平白占着地方,就都让许大郎给搬到别处了。
屋里只留了几样必要的家具, 空间倒是大了不少,就是略微显得寒碜了些。
夏天的时候还好,摆上点花花草草,还能称得上是“清雅”。可现在数九寒天的,即使有干花鲜果做装饰, 但在外人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尽如人意。
显然乌菏也是注意到了屋里的装潢, 环顾四周后,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谢郎的居所……”
“怎么了?”谢虞琛瞥了他一眼,心道:那些乱七八糟的装饰品没用就不摆呗,又不是仓库,非得堆得满满当当才好。
“没什么。”乌菏轻轻摇头,在座位上坐定,“就是觉得……非常特别。”
那是自然。这种在后世这可是叫极简风,很有逼格的好吗?恰巧仆役那边端了桂花酒过来,谢虞琛便瞥了他一眼,坐到了对面的位置上。
桂花酒是加了蜂蜜后又蒸过一道的,端过来的时候还微微地冒着热气。谢虞琛端起酒杯朝乌菏示意:“大人尝尝?”
乌菏端起来尝了一口,一抬眼,就看见谢虞琛正一脸希冀地看着自己……“味道,不错。”乌菏努力忽视嘴里那一抹化不开的甜意,抿唇称赞道。
旁边的小厮察言观色,赶紧又为乌菏添满了一杯。
“……”
除了甜得有些发腻的桂花酒以外,这顿饭在其它方便并挑不出一点毛病。菜式虽比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但也新颖别致。再加上乌菏本人从前又不怎么在吃食上花费过心思,就愈发显得珍贵。
眼看着桌上的菜少了大半,谢虞琛才悠悠开口:“大人若是不喜欢甜的,就不必勉强自己一杯杯地饮那桂花酒了。”
乌菏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掩唇轻咳一声。
还觉得自己装的有多像呢,满桌子菜里拢共就三道甜口的菜,恰巧每次伸筷子的时候都躲过去了,傻子都看出这人不喜欢吃甜的了。
见乌菏似是要为自己辩解,谢虞琛收回看向身后的小厮眼神,淡淡一句:“大人若不是不喜欢,我就让厨房继续往酒里添蜜糖了?”
“多谢谢郎美意,但蜜糖还是不必加了。”乌菏咽下刚准备好的话,话音一转道。
吃完饭后,乌菏的属下端了一壶清茶进来,顺便提起了乌菏的住宿问题。谢虞琛和他对视一眼,目光里分明都以为对方早有安排。
“大人此行没有安排行馆吗?”谢虞琛先一步开口询问,占领先机。乌菏这么金尊玉贵一个人,出行怎么着也不可能连个馆驿都没准备吧。
“谢郎在信中,不是说要低调行事吗?”乌菏淡淡瞥他一眼,把谢虞琛给整不会了,犹豫半晌才试探着问道:“大人不会打算就住在这蓬柳村吧?”
乌菏点头。
谢虞琛只好又问:“大人此行不打算看看江安府的农仓政务吗?”
“当然不,我此行又不是为了巡视江安府的军政。”乌菏把身子往后一靠,一副懒散的模样。
看来真是抱着度假的心来的,谢虞琛心道。不过他转念一想:人家大老远来一趟,而且还是应自己邀请而来。
罢了罢了。
“大人打算住哪?”谢虞琛虽是这么问了,但自己也并没什么好主意。一来食肆的人都畏乌菏如畏虎,二来后院的房间都是几人一间的大通铺,怎么好给乌菏住。
“我看你院子里不就有空着的客房吗?”乌菏胳膊往引枕上一搭,阳光往身上一照,光影折射出一股慵懒又高贵的气质,人倒是接地气得很,一点不担心谢虞琛院里的客房因为常年空着而落满了灰尘。
“那间客房自建好后就没人住过,恐怕脏得很。”果然,谢虞琛也用这个理由推拒道。
“无事。”乌菏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又说只要把被褥换了新的,里面打扫一下便行。
话都到这份上了,谢虞琛也没有再说下去的余地,只好让高鸿去吩咐小厮,把他院里的客房打扫出来,供乌菏居住。
至于被褥嘛,现在去买肯定是来不及的。正好他刚回来蓬柳村的时候,余娘子给他置办的那些东西里还有一床被褥他没用过,是新的,给乌菏一并拿过去,先将就着用。
说是“将就着用”,但那被褥缝制的时候,用的都是顶好的料子,针脚密密的,又暖和又舒服,看不出有半点将就的意思。
显然乌菏也意识到这一点,谢虞琛吩咐人去他屋里搬被褥的时候,他坐在一旁支着脑袋看,神情姿态都显示着他此时愉悦的心情。
“对了,大人可还记得东山州的水泥厂一事?”谢虞琛突然开口问道。
“记得。”乌菏点了点头,又道:“我正准备和谢郎提起此事,没想到被谢郎抢先了一步。”
“哦?”谢虞琛眉眼间带了点疑惑的神情。自己提起水泥的事情是为了修建香水作坊时能省点银子,乌菏提它是为了作甚?
“前月石灰的用处传到京城中去后,工部便有大臣上书,提议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水泥一物,兴建水泥加工厂。”乌菏缓缓道来。
这是明晃晃的好事啊。谢虞琛看了乌菏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同自己说这件事。
“但毕竟这水泥的造法是谢郎发明出来的……”乌菏又道。
谢虞琛嘴角抽动,心想我都将水泥的法子连同熟手的工匠原封不动地交给你了,你还过来问我的意见,未免也太装了点吧?
一旁守着的内卫心里也是同样的想法,他们虽不敢在背后非议乌菏,但这并不拦着他们在心底里悄悄吐槽。
“君子”这两个字在过去的多少年里,就从没和乌菏有过半文钱的关系。今天这般,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能够啊。
……起码得是太阳打深夜出来了才行。
谢虞琛随便说了几句场面话打发掉乌菏,他却又问:“谢郎是想在江安府附近也生产水泥?”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但也不过是为了香水和肥皂作坊建起来能省下些银钱罢了。”谢虞琛摇头。
“不过既然现在有官府推广水泥,我也不必费那些心思。只等官办的水泥作坊建成后,拿着银钱去买便是。”他又解释了一句。
开玩笑,乌菏都说官府打算推广水泥一物了,他还提自己要烧水泥,多少有点太不把乌菏和官府放在眼里。
更何况他又不傻,几车水泥,拿钱便能解决的事,何必搞得如此麻烦。
“如此也好。”乌菏点了点头,又笑着说道:“只是这样一来,我回去便要替谢郎催促一番工部的官吏,让他们尽快拟个章程,把水泥场建出来了。可不能耽误了谢郎建香水作坊的进程。”
两人都是聪明人,没必要把话说得那么直白,稍微透出点意思就足够二人心意相通。
乌菏笑着打趣,谢虞琛自然也很给面子地捧了句场,不知怎的,便提起几月前的东山州一事来。
“私盐一事上上下下已经查了清楚,一干人马也都已按律处置。”乌菏不置可否地说道。
这段时间,大理寺的大牢都快人满为患了。可见此次私盐一案之大,牵扯进去的世家和官员也不止一个两个。
但没办法,皇帝说了要彻查私盐一案,那这事儿就不可能糊弄过去。即使新帝年幼,不足为惧,可这道旨意背后还站着那位权朝倾野的巫神大人。
没人想体验一下那位大人发怒的情景,除非他不光一个人活够了,全族上下也觉得自己命太长,想来点刺激的。
“那绥桐呢?可也查出什么了?”谢虞琛问道。
“有些人的胆子……太大啦,肖想起那些有的没的。”乌菏叹着气摇头道:“我也只好发发善心送他们一程,送他们去见先帝学学规矩。”
那你还真是……挺好心的哈。谢虞琛嘴角微抽,只听乌菏又问:“不知谢郎对那些世族大家是如何看待的?”
谢虞琛心头一跳,知道乌菏此话意有所指,轻瞥他一眼,开口一句“世家权大”先为那些世家定了性,才不疾不徐地继续解释。
“我从前听过一句话,说得倒十分形象,叫‘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其中‘上品’和‘下品’分别就是指官员品级的高低。”
“如今选拔官吏虽不全看官员的出身,但世家们掌握了如此雄厚的资源,把控着朝政。即使是官学里的学子,十个中就有八个都是出身世家郎君,更别提他们又彼此通婚交好,到了官场上也要攀缘一番关系。”
谢虞琛见乌菏的神情坦然,便实话实说道:“说白了,皇位是皇上的皇位,但天下,却是世家的天下。”
他这话说得直白,一个不好可是会引来祸端。乌菏刚才问起他对于世家的看法时,谢虞琛自然可以随便说几句场面话搪塞过去,但目光与乌菏对视上,他最后还是掏心掏肺地说了这些话。
听其言,观其行,知其心。谢虞琛知道乌菏是真心实意想从他这儿听到点有意义的东西,他也不想拿一些敷衍了事的空话和套话应付对方。
他面前这位巫神大人,所谓的暴虐嗜杀不知真假,但在世家门阀垄断了向上的途径的这些年里,他以一己之力从盘根错节的高门世家中劈开一条路却是真的。
“那谢郎以为,应该如何做呢?”乌菏定定地看向对方。
“这……”谢虞琛顿了顿。虽然从历史的进程来看,世家被压制,从日渐式微直到消失是大势所趋。但毕竟得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进程,其中的艰辛也不是一言两语能概括完的。
见他沉默,乌菏歪头看过来,似是疑惑地挑了挑眉。谢虞琛只好从脑海里挑了几句最重要的开始说。
第一条当然是科举制。想唐代推行科举制后,虽然早期因为朝堂被士族牢牢把控的原因,世家相互勾结,提前透露考题给自家儿郎,使得科举制并没能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但随着科举制的发展和完善,世族对于朝政的把控也终于在唐朝中期被完全打破。现在虽然没有完善的科举制度,但据谢虞琛的了解来看,乌菏也大有从这方面下手的打算。
在东山州的时候他就听周洲说过,去年冬天他们大人突然在朝堂上发难,提出亲自考核各个官员的才干。借此机会撸下去一大批只有家世,却无半天治世之才的世家公子哥。
那些人尸位素餐的人,把官做得一塌糊涂,完全成了给自家敛财的工具,被乌菏洗涮了个干净。而且碍于乌菏确实师出有名,那些人背后的世家也不好阻拦。
之后扶持上去的那批官员,一半是乌菏自己的势力,也就是他亲自选拔出来的那些人。没有相应的才干不可能被安排到那个位置上。
另一半则依旧是那些世家出身的子弟,毕竟乌菏不能一口气把他们整个世家群体都得罪了。对方团结起来反抗的力量也是很强大的。拉拢一半打压一半才是正确的道路。
好在乌菏的雷霆手段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之后世家选出来的这部分顶上来的官员,虽然依旧是世家出身,但到底不敢把那些成日里只知道吃喝享乐的废物点心送上来。
至少问起什么治国之策来,能对答如流。有没有真才实干另说,起码是能禁得住乌菏考察的。
至于利用考试来选拔官员,乌菏自然也是考虑过的,不然他也不可能这几年大力支持和推广地方官学的发展。也是想通过这条路来选拔出有真正才干的学生。
只可惜那些世家子弟掌握着大量的社会资源,起点先天就比那些普通人家的郎君高。入官学要考察学生的才学,也自然是前者要更胜一筹。留给庶族子弟的不过最后面的几个位置。
但相比起从前只看出身的时候,已经好过太多。跟何况这样一来,也筛选掉大批那些空有出身,无半点真才实学的世家公子哥。
说到底,众人对于那些世家真正痛恨的地方在于对方盘踞朝政,勾结打压异己,把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家手里,导致无数有才干的普通人得不到重用,没能力的世家子弟却身居高位,饱食终日。
更遑论他们还要盘剥百姓,垄断各行各业,所谓累世风流,不过是扒在底层百姓身上敲髓吸血罢了。
而要想让官学真正发挥作用,就须得让普通人家的百姓也有钱读书。可说到底,谁不想让自家孩子读书认字,学习书本上的知识。
但若是送去读书,家里的地谁来耕,喂猪的草谁都割。到蓬柳村随便拉着一个人问他们想不想让自家娃娃念书,答案自然都是想的。
但读书不能当饭吃,没有好的出身就当不了官。读几年书的结果还是回来种田,那何必要费这几年的辛苦呢?况且读书又是那样的费钱。
别的不说,光是笔墨纸砚,就是普通人家费尽千辛万苦才能凑齐的。读书是件奢侈事情,想来也只有那些豪门世家,累世公卿的人家才能消费得起。
“就像许家食肆,在蓬柳村,甚至整个湾水县,都算得上是富庶的人家了,饶是如此,余娘子都要因为读书的花销,以及投入与回报不成比而犹豫半晌要不要让余小郎去读书,更别提那些不如许家的普通百姓。”谢虞琛举了个例子。
他虽穿来的时间虽然不久,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也不如乌菏深刻,但他有一点好处就是他这一年都在普通百姓之间,周围的人和事都是最普通的人家家里会经历的那些。
比乌菏多了深入百姓的经历,看待问题的角度自然也就比乌菏多了一层。如果说乌菏的视角是站在统治阶级的高塔上,自上而下地制定和颁布律法政策。谢虞琛就更像是从下往上抬头看那些东西,更容易看到政策中的诸多漏洞和各项不足之处,提出的东西也更实在和接地气。
“谢郎说的有理,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了。”乌菏面露思考,点头应道。
谢虞琛摇了摇头,没有接受乌菏的称赞,对方能想到这些已经实属不易,许多事情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需要慢慢来。
就像现在普通百姓虽然还不清楚读书的重要性,但只要凭借读书这一条路做官的人越来越多,就会有更多的人注意到读书这条路径,愿意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这样一来,朝中就会有更多真才实学的官员……
有才学的官员一多,便会愈加努力推行科举读书选拔官吏的方法,靠着读书做官的人就会越多,百姓就越重视读书……
形成这样的良性循环后,世家对于朝廷的把控自然不攻就破。不过这一切都需要漫长的时间,乌菏能做的,也只有不断地加速这一进程,只是有时候,便难免显得太过心急。
因此谢虞琛才会劝他此事急不得,得慢慢来。
“不过说起读书一事,大人倒不必拘泥于官学的形式。”谢虞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放下手中的茶盏,对乌菏说道。
“谢郎的意思是?”乌菏抬眼看过来。
谢虞琛解释道:“大人可曾想过,像是茶楼酒肆,这些地方也皆可读书,贩夫走卒亦可为师。”
现在读书成本太高,普通人家大多读不起书,但若是向他说的那样,便能把读书的成本降得很低,许多人也不必担心读书会影响干活谋生。至于教学的内容,更是不必拘泥于四书五经那样的圣人之言。
这句话引起了乌菏的深思,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遇到对面人的时候,就是在宝津渡一个乱糟糟,极不起眼的茶楼里,对方教那些船夫货郎算数的方法。
纵然天气酷热,环境也嘈杂得厉害,谢虞琛只拿一块墨汁染成的板子,一根石膏团成的石笔,便教会了数十人那什么竖式计算法和几何体积、面积的计算公式。
之后他教过的那些学生,也借着南来北往的货船,走街串巷的行商,将这些方法传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确实正如他口中所说,“茶楼酒肆皆可读书,贩夫走卒亦可为师。”
“我明白了。”乌菏深深吐出一口气,对于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突然有了一些更深的理解。几个新的想法在他脑海里闪过,乌菏看向谢虞琛的目光更加幽深。
若说从前他对谢虞琛像是对待一件新奇的宝物,现在除了“新”之外,还多了几分“珍贵”的意味在。
乌菏眸底的深意一闪而过,正在思考事情的谢虞琛没有捕捉到。但不管怎样,从“新奇的宝物”到“稀世的珍宝”总归是一件进步,还是值得庆祝的。
所以谢虞琛端起茶盏,低头浅啜了一口,又开口道:“除了之前说的那些办法以外,让百姓过得更加富裕,才是督促其读书的根本所在。”
毕竟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谁还想着读书。只是“让百姓过得更加富裕”这句话说起来简单,上嘴皮碰着下嘴皮谁都会说,真正做起来才知道有多难。
而且现在那些稍微富庶一点的地方,都有世家贵族在那里盘踞着。就拿最近的淮陵来说,最大的世家是沈氏,地位超然,放在皇权衰微的那些年代理,百姓中甚至可以称得上只知沈家不知朝廷,由此便可见世家在地方上的权势之大。
更别提除了地位超然的沈氏以外,淮陵地界上还有郭家、王家等几个大家族。他们几家更是累世通婚交好,你娶他家的姑娘,他娶你家的妹妹。在淮陵早已根深蒂固。
要想和他们对抗,谈何容易?可是富庶的地方就那么多,像东山州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倒是没什么有权势的大家,但那种地方距离“寸草不生”也就差那么一点,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就不会想在那种地方安家。
“若是能将东山州那一类的地方发展起来,扶植起一批庶族官吏,倒是可以在朝中与那家世家子弟向抗衡。”谢虞琛突然说道。
“可那些地方发展起来谈何容易?”乌菏摇头叹气。
“总归不是没有办法的。”谢虞琛眨了眨眼,看向乌菏道:“东山州,不就正靠着水泥发展起一些吗?”
之后等杜仲树种起来后,还有杜仲胶;有了杜仲胶,还能发展车轮、鞋底、罐头的加工制造,等等等等,前途不可限量啊。
谢虞琛这么一说,乌菏倒是不像刚才那般垂着眼叹气了,而是反问道:“可南诏地域辽阔,像东山州那样的地方并不少,总不能都开了石灰矿,种了杜仲树。更别提许多地方的气候也不适宜……”
谢虞琛几乎是没怎么思考,便答了一句“要因地制宜”,许多地方不是没有资源,而是还没有被人开发出来。
气候适宜的地方就利用各种农具开垦荒地,科学耕种扩大产量。
水热条件不适宜种植粮食的地方,就种植牧草放牧饲养牲畜。除了肉可以吃以外,皮毛油脂皆可继续加工成农副产品。
若是既不适合种植粮食,连畜牧业也发展不起来,那就研究一下看有没有什么能利用的经济作物。
若是这三者都没有,纯粹的一个不毛之地,那别多说了,这地方指定是有矿。
谢虞琛这些年拍戏跟着剧组东奔西走,去过的地方涉及大半国土,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地方是没有一点开发利用的价值的。
更何况以现在的生产力条件,只要有百姓居住的地方,自然条件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去。那些真正蛮荒的地方,以现在的生产力和科技水平根本抵达不了,更别提什么加以利用了。
毕竟现在的人口还没有那么多,也不需要人们扩张生存居住的地方到那么遥远的地方。
被谢虞琛这么一说,乌菏连看向他的眼神都不太对劲了,大概在短短半个时辰内,“稀世珍宝”的地位又上升了一大截。
到什么程度暂且还不好说,但从乌菏理所当然地让一旁的内卫去取舆图的情形来看,谢虞琛起码能看出自己铁定是又被面前这人给驴了。
非摆出那副潜心好学、可怜巴巴的姿态来,一副被谢虞琛勾起颗好问的心,但实际上呢?连舆图都早就准备好了。
装模作样!
谢虞琛狠狠瞥了乌菏一眼,连扯开舆图的动作上都带上了几分狠劲儿,颇有几分要把对面的人当成手里的舆图一起撕碎,再一簸箕装进去,丢得远远的才好的感觉。
总之就是很蛮横,很粗暴,和刚刚谦和有礼温润如玉地回答乌菏话的人一点都不像。
“谢郎当心着点,这舆图可是宫里最厉害的画师所画,我此行也只带了这一幅,坏了可就再没有了。”乌菏在一旁含着笑提醒道。
没有了才好呢,省得他被乌菏哄得钻进套里,琢磨起这些经济发展之道来。谢虞琛在桌上铺平了舆图,恨恨地想到。
但话是这么说,下手时到底放轻了不少。乌菏俯下身来,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舆图上的一处地方,指着道:“谢郎看这处地方,就是江安府所在,这条河便是流经蓬柳村的那条。”
后面的话从谢虞琛左耳朵进去,又从右耳朵出来,根本没过谢虞琛的脑子。他看着时不时在舆图上划过的手指,抬手时隐在宽大衣袖下半遮半掩的手腕,视线和深思便一起飘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
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谢虞琛脑子里突然浮过这两个形容词,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突然想起他穿越前扮演的那个角色来,同样的银发。身居高位,心思深沉……哦对,左手的食指上,还带着一圈碧绿碧绿的玉戒。
“你要不要往手上也带一枚玉戒?”谢虞琛突然开口,乌菏没反应过来,也没注意到他话里的“也”字的意思,愣了一瞬才抬头,“谢郎说什么?”
谢虞琛刚刚是脑子一热,话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便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赶紧摇了摇头,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我随便说的,大人不要在意。”
“哦。”乌菏见他神情实在尴尬,便没有继续追问,十分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道:“那我继续为谢郎讲解这份舆图?”
只是被衣袖掩盖的手指,却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微微蜷缩了一下,微微摩挲,带起一阵细细密密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
“好,大人继续说吧,还要多谢大人指点。”谢虞琛赶紧顺着坡点头应道。
刚刚的玉戒指一事便这么被人轻而易举地带了过去,至于两人双方里都是怎么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处便是桑江渡口?”谢虞琛指着舆图上的一处问道。
“正是。”乌菏点头。
当初他解决刘开一事时,便是在桑江这处废弃的渡口上。后来坐着船和赵怀等人离开蓬柳村,也是顺着桑江到了宝津渡,遇上了乌菏,才有了这之后的许多事。
现如今在深夜会面的两人已经宛若多年老友一般,坐在屋里商讨起各地的经济发展来。
赵怀等人也在摆脱了刘家的威胁后,带着船帮的众人忙碌在各个渡口码头。虽然辛苦,但能凭借自己的力气养家糊口,又何尝不是一种安稳的幸福。
……
一地的经济这种事情,自然是不可能一朝一夕便发展起来,乌菏也不指望自己拿出一份各地的舆图摆在桌上,谢虞琛便能立马想到什么神机妙策,让那些贫瘠之地一夜焕发生机,变得如江南富地一般繁华。
这种东西还是要实地考察一番的。谢虞琛实话实说,乌菏也点头称是。说什么暂且不急,能把东山州一地发展起来,便已经是千秋之功云云。
不过说起这个,谢虞琛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对乌菏道:“我突然想起,香水和肥皂作坊的选址还没有决定。”
这两个作坊开办起来后,对当地经济的发展也是有大作用的,更别提这两门生意还能带动起其它行业的发展。只是谢虞琛想选一个靠近鲜花产地,又有空闲劳动力的地方,所以才迟迟未下决定。
不然这消息一放出去,别的不说,就那些商贩肯定是要给自家的地方拉拉票的。
“谢郎若是想要个劳动力丰富的地方,那为何不考虑淮陵?”乌菏问道。
淮陵经济发达,商品化程度自然也高,各行各业的百姓云集此处,还怕雇不到几个做饭做工的工匠?
谢虞琛自然也是考虑过淮陵的。虽然富裕的地方劳动力多,但富裕的地方工钱也高啊。
在江安府十文钱便能雇佣一个熟练的工匠,对方也是欢天喜地地来。但在淮陵,别说十文钱,翻个倍还差不多。这样一来,制作香水便在无形之中增加了一大笔成本,实属划不来。
解释清楚自己的想法后,乌菏便也点了点头,念叨了一句“是这个道理”后,又道:“产花的地方南诏有不少,谢郎不妨派人到那些地方看看?”
“我前段时间托了一个相熟的货商替我打听着消息,想来若是有合适的地方,他也会派人来告知我。”
谢虞琛指着舆图,又道:“只是当时我没考虑那么多,现在个大人提起此事,便是想着看这两间作坊能否像东山州的采石场一样派上用场。”
“谢郎的意思是……”乌菏愣了半瞬,显然没想到谢虞琛会说出这种话。
东山州的采石场是谢虞琛顶着乌菏的身份筹备创立的,在名义上首先便不占优势。后来又因为东西传到工部,在工部那边过了身份,就更不可能变成谢虞琛自己独有。
这件事谢虞琛和乌菏二人都心知肚明,乌菏后来才想着用淮陵沈氏家主的义子身份作为给谢虞琛的弥补。
今天两人见面的时候,乌菏虽然提了一嘴,说什么毕竟此物是谢郎发明的云云,但心里都清楚,不过是句空话。两个人心里都清楚,不管是因为水泥的价值,还是当初发明它时的各种缘由,水泥这东西都只能是由官家掌控。
但香水和肥皂不一样,这两样东西完全是独属于谢虞琛一人的,从它们的出现到后续的销售,都和乌菏、和朝廷没有半文钱关系。
谢虞琛愿意用高于市面上价格的工钱雇佣百姓,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能给当地带来许多工作岗位和发展的机会,那也是此地和百姓的幸运。他是完全没必要和朝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斗争扯上关系的。
乌菏看向谢虞琛,揣摩着他心里的想法。谢虞琛也同样打量着乌菏。两个人心中想法对方暂且不知,最后还是谢虞琛率先开口,打破了空气中的沉默。
“大人既然接受了我的邀请,来到蓬柳村做客,那么不管实际上怎么样,但在人家看来,我就已经和大人是一派的人啦。”
谢虞琛倚在榻上,思考看不出半点因为被卷进上层权力斗争之类的麻烦,而感到忧愁的样子,反倒是语气轻快,神情自若,一副像是在谈论“今天天气怎么样”的神态。
“这个倒是事实。”乌菏也不反驳,直接了当地便应下,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给别人添了麻烦的自觉。
不过别的不说,乌菏这条船可不是谁想上就能上得来的。没看到他从京城到蓬柳村的一路上,有多少地方官员主动攀上来,想要搭上和乌菏的关系吗?当然,无一例外都被乌菏给拒绝了个干净利落。
“既然如此,不过是一个香水作坊,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谢虞琛挑了挑眉。
乌菏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话慢悠悠地笑了一下,才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管是香水还是什么别的,都是谢郎自己的生意,白白让利给我,谢郎不是亏了吗?”
“原本赚得钱也够了。”谢虞琛不甚在意地一笑,若是说赚钱,他光靠许家食肆赚的钱就足够他一人花费,何必再搞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费时费力还麻烦。
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上没有父母长辈需要赡养,下没有子孙后代需要抚育,家业钱财也没有人需要继承,实在是没有半点生存的压力。
显然乌菏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由地沉默了片刻。以他对于面前人的了解来看,对于钱财富贵,他也是不甚在意的。
总之就是一个对物质没有很高要求,身上也没有背着生存压力的一个人。对这样一个人来说,所谓的钱帛利益,好像、似乎、可能还真没有那么重要。
“大人现在明白了吧,我是真心不在意那些。”谢虞琛看向对方,笑得很开心。
显然,能在乌菏这样的人脸上看到吃瘪的表情,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情。足够谢虞琛心情愉悦好几天的。
第57章
“谢郎这是要做什么?”
正值饭点, 余小郎端着菜,刚走进谢虞琛的院子门口,就看到谢虞琛正让人搬了一筐梨子往进走。
几天前, 乌菏的车驾来到蓬柳村, 停在了许家食肆的门口。乌菏此行低调, 村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那辆低调华贵的马车里坐着的是他们南诏尊贵无比的巫神大人。
所以百姓们的生活照旧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有时候在村里遇上了乌菏身边的金甲卫, 还要主动上前闲聊几句。
没办法, 这段时间高鸿他们就吃住在村里,自然少不了和村里百姓打交道。虽然高鸿本人沉默寡言,三句话问不出一个字,但其他人没问题啊。平日里也经常和村里人们打个招呼,没事闲聊几句的。
现在村人们看到乌菏身边的人, 虽然模样是他们没见过的生面孔, 但身上的衣服他们是熟悉的——
高鸿几人刚来村里的时候, 也是穿着类似的金甲卫军的官府。黑色的腰带一束, 气派得很嘞。
现在这几人穿着和高鸿他们一模一样的官府,可不就是高鸿兄弟们的同僚嘛!村人非常热络且自然的就和他们客套寒暄起来, 还跟他们打听起了京城的事情。
可怜乌菏身边几人,平日里都是一副抱着长剑不苟言笑的模样。从前众人见了他们,不是极尽阿谀奉承之意,就是吓得避退三尺。
这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场景。
要么把他们当成好哥们儿似的,就要请他们吃饭, 要么就往他们手里塞瓜果山珍,搞得几个金甲卫一脸茫然, 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第一次有了点“进退两难”、“手足无措”的感觉。
更有甚者, 牵着驴正准备往村口走呢,突然有些腹痛,要回家上茅房,正巧遇见一个金甲卫,当即便拉着对方,要对方替自己看一下毛驴,自己回去上个厕所。
最开始几人还有些不适应,但村里人对他们一副乐呵呵的模样,况且他们大人是来做客的,又不是来招惹是非的,他们也不好表现出什么别的神情来。
最后只能学着“前辈”的模样,要么像他们高鸿首领似的,板起一张棺材脸,见了谁都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久而久之村民们也就不来找他了。
要么就像其他人那样,放下自己身上身为金甲卫的架子,村民们塞给他们什么,就乐乐呵呵地收下。平素在街上遇上他们,帮着搬搬东西什么,那些顺手为之的活计就一并做了。和蓬柳村的百姓和和睦睦地相处。
众人一看,连他们金吾卫的首领高鸿大人平日里都要在作坊里干活,他们这些人还摆什么高高在上的架子。再说人家高鸿首领不说话,是因为人家生性就不爱说话,他们跟着装个什么劲儿?
于是便也放下了心里那些有的没的,只把自己但寻常人一样,和村人们相处了起来。
别的不说,蓬柳村百姓的饭食,味道还是很不错的。正赶上现在又到了村里一年一度的腌酸菜的时候,酸辣爽口的萝卜下饭佐粥最好,辛酸扑鼻的褐色酸菜用来做酸菜鱼。
至于那些酸白菜嘛,当然是用来炖猪肉了!
谢虞琛去年的时候,便想着用酸菜来炖猪肉。只可惜那时候村里还没开始养猪,后世东北地区远近闻名的杀猪菜,谢虞琛也没机会尝尝。
现在酸菜也有,猪肉也有,谢虞琛怎么可能忍住不然食肆里的人做一回杀猪菜?等到村里有人杀猪的时候,他便让许大郎买了各个部位的猪肉回来,连同酸菜和血肠一起,在大锅里炖了一锅喷香扑鼻的杀猪菜。
酸菜炖得烂烂的,只有菜茎还保留了一点爽脆的口感。猪肉也吸饱了白菜的酸香,去除掉油腻,变得清爽起来。
除了猪肉以外,杀猪菜里还有猪骨头,粉条等其他食材,既丰富了菜肴的内容,也增加了许多别的风味。最关键的一道食材便是那里面的血肠。
从前蓬柳村的百姓是不吃动物血的。倒不是他们嫌血的味道腥,饭都勉强吃得饱的人家,哪有那么多的讲究。而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杀牲畜时放出来的血该如何制成可以食用的东西,所以从前也就都倒掉了。
后来是许大郎交给他们,说那些从牲畜身上放出来的血不要任由他们流走,而是提前准备一个盆,在盆里搁点盐。杀猪的时候把热的猪血接到这个盆里。
等猪血冷却半夜后便能凝固成块。这时候在把这些血块都倒出来,在热水里滚一下,猪血就会变得更加紧实,到时候不管是拿了韭菜炒熟,还是就撒点酱油葱蒜的调味料上锅蒸煮,味道都是极好的。
村人半信半疑地按照许大郎教的方子一试,那些猪血当真如他说的那样凝成了血块,吃起来味道也是又嫩又香,丝毫不逊色于正经的猪肉。
而且据谢郎说,那猪血里还有什么各种各样的营养物质,吃了之后对身体也是有好处的。
这样一来二去的,没过多久蓬柳村便流行起了吃猪血、鸭血。
吃猪血的习惯传到别的地方,最开始人们看到那鲜红的血块的时候,心里还有点发毛,觉得下不了嘴。但尝过一次韭菜炒猪血的味道后,心里那点迟疑和顾虑便当即烟消云散了。
嗯,猪血真好吃。
至于那鲜红刺啦的模样吓不吓人?嗐,你吃猪肉的时候,难道猪肉买回去的时候就是烧好冒着热气的吗?
不也是鲜血淋漓的,比那猪血还渗人呢。也没见你有多害怕,怎么到了吃猪血的时候,就觉得瘆得慌了?
这么一说,人们顿时便感觉那红褐色的鲜猪血没什么值得人害怕的地方了,猪血也就渐渐进入了寻常百姓的饭桌上,成为了一道物美价廉的家常美味。
随着乌菏来的金甲卫第一次见猪血、血肠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连带着看向谢虞琛的目光里都带上了几分敬畏。
别的不说,单看这位谢郎能想到把那些让人光看着就心头一跳的猪血端到饭桌上,变成一道寻常美食。这样的心劲儿就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不过说是这么说,那炒猪血的味道还真是不错啊,又嫩又香的,他们在食肆吃了一顿便记住了这个美味。
村里普通百姓的饭桌上少见荤腥,像杀猪菜这样的硬菜自然也是极少吃的。也就是看现在到了腊月时节,腌酸菜也挣了不少钱,才舍得在杀猪的那天从缸里拿出一颗腌好的酸白菜,切几条猪肉在家里炖上一锅。
因为金甲卫披坚执锐的形象在村人心里根深蒂固,也不知道众人是怎么想的,竟然就把杀人砍头和杀猪拔毛给画了等号。每每杀猪的时候,总要从肥皂作坊里请一位金甲军士兵帮忙。
哪怕他们自己也能下得了刀子,甚至因为养猪杀猪的原因,对猪身上的各个部位也比金甲军更加熟悉,一刀下去剖开猪脖子放血的动作比金甲卫熟悉了百倍,但就是要请一位金甲军士兵回去,好像对方光是站在院里,就有镇定的作用似的。
入冬后蓬柳村杀猪的人家不少,隔三差五就有一回,每次总要请金甲军的侍卫回去,几乎已经成了一道不可或缺的流程似的。
最关键的是也不用他们做什么实际的事情,搞得每次杀猪的时候,他们去百姓家中,都总觉得自己是占了什么便宜,过去白吃白喝似的,心里非常地过意不去。
跟着乌菏来了蓬柳村的几个金甲军这几天自然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现在每次有村民叫他们去杀猪,他们内心的心情都无比复杂。
一是有杀猪菜这样的美味吃,心里忍不住高兴。但又总觉得自己过去是蹭吃成喝,非常没有素质。和他们素日里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大相径庭,实在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下回再有村人来找我们杀猪,你就替我去吧,我是不好意思再去了。”从王家兄弟家里回来的一个金甲军,抹了抹嘴,冲着自己的同僚摆手。
这已经是他来了蓬柳村之后的第二顿杀猪菜了,虽然吃得满头大汗,肚子溜圆,但那种吃白饭的感觉实在是太……那啥了,自己真是没脸再去吃第三顿了。
“那我可不去,让田虎去。我这月也去过一回了。”被他指到的那名金甲卫身子往后一仰,眼睛也瞪大了。你嫌吃白饭丢人,我就脸皮厚不觉得尴尬了?
“凭什么是我?我可不去。”被唤作“田虎”的那人正坐在一旁擦拭佩剑呢,没想到自己躺着也中枪,顿时便跳了出来。
“关我何事?到时候有村人过来,指我去我自然要去,要是没指我啊——”田虎冷哼一声,“那谁也别想把锅推到我身上。”
众人本想再辩,转念一想田虎的话,又觉得这样似乎也行?村人让谁去就谁去,省得他们互相推诿。
众人决定下来谁去给人家当“杀猪吉祥物”之后,便又恢复了从前的和睦,一起亲亲热热地吃起了中饭。
……
乌菏自然是不知道自己部下金甲卫的这些事情的,毕竟在乌菏面前,他们都是那副严肃且靠谱的模样,断不可能因为谁去帮人家杀猪这样不能再不起眼的小事而争得面红耳赤。
说起乌菏,比起每天担心自己丢掉属于金甲军威严的众士兵来说,他这段时间过得可就要舒坦许多。
不仅每天有变着花样的美味饭食,住得也还算不错,更关键的是,这几天谢虞琛也充分发挥了一个东道主的精神,陪着聊天,看风景,烤火,裹着毯子围炉煮茶……那叫一个悠闲惬意。
而且乌菏还发现,谢虞琛脑子里的许多想法,都是他从前从来没有听过和考虑过的。不管是对某件事的看法,还是看待世界和问题的角度,都显得十分新奇。
总之就是和这俗世中的千千万万人都大不相同。有时候谢虞琛随口说的一句话,便能如拨开层层迷雾一般,让乌菏有种醍醐灌顶的清晰之感。
但谢虞琛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空闲和他坐而论道的,而且说得多了谢虞琛还会嫌烦,虽然面上不显,但乌菏能从他举手投足中察觉出来。
谢虞琛总有许多自己也没发现的小动作,比如他不耐烦的时候,就会喜欢转手里的东西。茶杯也好,小狼毫也罢,虽然眼神里一副“你说,我在听”的神态,但手里却把这些东西越转越快。
等到谢虞琛停下转着东西的手的时候,那也不是因为他接受了现状的表现,而是终于忍不下去,决定不继续忍了。
谢虞琛停下手里动作的下一刻,他便会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声音不轻不重,却恰好够让对面喋喋不休的人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废话确实太多了,然后赶紧一躬身,加快速度把要说的东西交代完,最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但对于乌菏而言,不知道是因为他并不是一个话太多的人,还是因为对方身份比较特别,不太好发脾气,总之在面对他时,谢虞琛的耐心会比对其他人多一点。
当然乌菏也猜测,还有是他生了一副好皮相的可能,毕竟他有时候心眼不太好,起了点逗弄对方的心思,就会故意把话说的又多又长,还找不到重点,颇有京城中遭人烦的白胡子老头的“风范”。
这个时候,谢虞琛就会不动声色地一撇嘴,然后深吸一口气,手里的东西也被他放到了旁边的桌上。乌菏便猜测:对方要发火了。
但他抬头看过去,对上谢虞琛的视线后,他的目光便会扫过自己的脸。下一秒,谢虞琛那口吸到半空中的气便就又落回了远处,手里的东西也继续转起来了。
由此可见巫神大人借宿在人家院子里这么久,为人的素质也不太高。这么多天还没被揍的原因除了地位比较高以外,也只有那张脸比较英俊的缘故。
……
不然谢虞琛怎么可能在这儿指挥着众人洗梨子?
“洗梨子?”余小郎一脸疑惑,洗梨子干嘛,要吃吗?可是一筐梨有这么多个,看着也不像能一口气吃完的样子啊?
前段时间云水轩的掌柜托人给食肆送来了一车雪花梨,里面满满当当装了三筐。
这个年代的梨子还没有经过后世的选育和人工培养,品种比较落后,外面那层果皮也是厚厚的一层,咬起来口感不太好。
但里面的果肉味道还算不错,清甜可口,汁水丰腴。再加上云水轩的掌柜也不可能送来劣等的梨子给谢虞琛,所以这筐梨子的味道还算中上。
唯一的缺陷大概就在于,谢虞琛自己对梨子的喜爱程度一般,旁的人拿几个尝尝味道还行,但不好敞开了怀地吃。所以一车梨送过来七八天了,最后还剩了一筐有余。
虽然梨子这种水果在温度比较低的地方,保存天数是属于比较久的那种,但放久了也是会坏的。谢虞琛见这些梨子再不吃就不新鲜了,便让许大郎把那半筐拿到前院,给众人分着吃掉,剩下的一整筐搬到自己院子里来。
对于这筐梨子的去路,许大郎也像余小郎一样,询问过谢虞琛。
当然,得到的答案也是相同的,谢虞琛告诉他们,自己是要做一种名叫“秋梨膏”的东西泡水喝,既是一种美味,又有清肺止咳的作用。
听到“清肺止咳”四个字,许大郎还以为是谢虞琛身体不适,但左看右看,都没看出来面前的人和郎中说的“肺气不宣,喉燥咽痛”的病灶有半点关系。
面上的担忧被疑惑取代,再一问,才知道谢虞琛这罐秋梨膏不是为自己所指,而是为了在客房里住着的那位。
从谢虞琛口中听到乌菏名号的下一瞬,许大郎便和余小郎一样,齐齐闭了嘴,寻了个由头走远了。
巫神大人的话还是算了,他们没那个胆子关心对方的身体情况。
谢虞琛勾唇一笑,倒也不在意许大郎二人对上乌菏时的畏惧,只让许大郎明天去城里的时候,顺便去药铺买一点川贝、罗汉果、金银花一类清热下火的药材来。
到时候煮秋梨膏的时候一并放进去和梨子同煮,止咳润肺的效果会更好。
是的,需要秋梨膏的不是谢虞琛,而是客房里住着的乌菏。对方来蓬柳村的前几天还好好的,前天不知道是受了风寒还是什么,突然就有些咳嗽。
乌菏此次出行没有大夫随行,只是咳嗽也算不上什么大的病症,便不打算劳师动众地麻烦。
最后还是谢虞琛先发现了乌菏这两天不怎么找自己,问了高鸿才知道,是因为他们家大人最近有些咳嗽,怕传染给谢郎,这才会避着他。
听了高鸿的解释后,谢虞琛便决定拿云水轩掌柜送来的那筐雪花梨熬点秋梨膏来给乌菏喝。
毕竟人家金尊玉贵的一个大巫,来这儿做客生病了之后,不仅没有出言怪罪,反而担心会不会传给你,如此品德实在是难得。饶是郎心似铁的谢虞琛,心里也不免有些触动。
“我就说乌菏那人皮肤那么白,跟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白雪似的,那种苍冷的白色,看着就不健康。”
谢虞琛低声嘀咕了一句,拿起桌上一颗还沾着水珠的梨子,朝半空中高高抛起,又稳稳当当地接住。
他手上没有闲着,心里想着的却是那天乌菏拿来舆图和自己商量事情时,手指划过舆图粗糙而陈旧的表面,衣袖挽起,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
那抹刺目的白,确实让谢虞琛这个视线不经意在上面扫过去的人,久久难以忘怀。
“公子,梨子都已经洗好了。”身后帮工大咧咧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谢虞琛的思绪。他扭头看了桌上堆得高高的两盆梨,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取出一个放在案板上,握着菜刀把他们都剁成了一指长,半厘米宽的细条。
“何必要公子亲自动手,这些事我们来做就行。”一旁的小厮赶紧开口,从谢虞琛手里接过菜刀,没过片刻,所有的梨子便都变成了刚才谢虞琛切好的那样,粗细均匀的细长条。
动作娴熟麻利,比谢虞琛自己动手不知道节省了多少时间。
“把这些梨条都拿到厨房去煮吧。”谢虞琛揉了揉额头,后退一步给小厮空出了足够的地方,又提醒了一句:“水不要添得太多,没过梨条就行。”
小厮应了一句,赶紧端着梨条转身去了灶台前。
谢虞琛院子里不做饭,之前是没有厨房的。后来是因为他洗澡比较频繁,前院烧了水之后再端过来过于麻烦,才腾出一间空闲着的偏房,请泥瓦匠来搭了这方灶台。
但除了一口烧水的大锅和几捆柴火之外,这件屋子和“厨房”两个字再无半分关联,每天最大的用处便是给谢虞琛烧洗澡洗漱的热水。
哦对,现在还加了一个乌菏。
像是菜刀案板一类的东西,都是半个时辰前,谢虞琛才让人从前院的厨房里给拾掇了一套回来的。
秋梨膏的熬煮并不简单。光是把清水和梨熬成浓稠的膏状就是一件辛苦事,更别提这中间还要保持火候的大小正好,然后在按照不同药材的性质,分好几批把它们添到锅里去。
这一整套流程下来,起码得大几个时辰。而且若是熬坏了一锅,这个天气外面可再买不到品质这么好的梨了。因此,谢虞琛在熬梨的时候,便带了几分小心。
这样重视的态度传到一旁看着火的小厮那里,若谢虞琛还只是特别注意了点,那小厮的心情就像像是拴在这锅咕嘟咕嘟冒着梨子香气的水里似的,连往灶火里添柴的动作都带上了几分慎重。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小厮们连秋梨膏这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谢郎就让他看着火,那人家能不害怕吗?
就这样惴惴不安地收了几个时辰的火,锅里原本清亮透明的水也慢慢变成了更加浓郁的浅褐色,谢虞琛又拿了一小碗百合和红枣过来,连带着一小盆水一起倒进了锅里。
“等到水沸腾之后再熬煮半个时辰,就把锅盖揭开放到一边,大火收一收汁水。”
谢虞琛吩咐了一句,见对方似乎一副心里没底的模样,又重新揭开锅盖,用筷子在锅边画了个位置,告诉他等里面的水熬到这个高度的时候,就能关火了。
得了具体的数字,小厮心里终于踏实了一点,连连点着头,把谢虞琛送出了厨房。
谢虞琛为了看着这锅梨汁,中午的饭只随口扒拉了两口,然后便到了厨房这里继续守着了。现在几个时辰过去,难免有些饥饿,便准备出去到前院寻几块糕点垫垫肚子。
没想到他刚出门,便和乌菏碰上了面。
“大人怎么出来了?”谢虞琛转身看向对方,冲他笑了笑。
乌菏应该是听着院里传来谢虞琛的脚步声后才推门而出的,没有束发,也没有戴冠帽,一头银发披在肩头,身上的外衫也是松松垮垮地披着。整个人倚在门框上,颇有种病弱美人的模样。
谢虞琛见他身上就薄薄一件衣服,又似乎要张嘴和自己说话,忍不住皱了皱眉道:“不管说什么,都回屋里再说吧。”
他抬步打算往屋里走,乌菏却没有要进屋的的意思,捂嘴咳嗽一声,“进屋怕把病气过给谢郎。”
谢虞琛瞥了他一眼,没理会对方,推开另外半边的门边进了屋,见乌菏仍在门口站着,忍不住出声道:“哪就那么容易生病了,况且你咳嗽是因为吹了冷风,不会传染的。”
乌菏这才“哦”了一声,转身坐在了谢虞琛对面。
“再说,反正秋梨膏也快熬好了,就算是真被咳嗽传染给我,那我和你一起梨水就行,喝反正那有不难喝。”谢虞琛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他从前在现代的时候,没事也要被助理灌着喝几杯秋梨膏冲的水,说是对嗓音有好处。
况且像他这个级别的演员,用配音的是极少数,除了特殊对声音有要求的剧,比如剧里的角色声音因为某种缘故受损之类的情况除外,大部分都是用自己原声上场。
所以谢虞琛平日里对于自己的声音也是重视着的,除非角色要求,要不然他平素都是离烟酒这种东西远远的。在剧组的时候,也要注意着天气的变化,尽量不让自己因为感冒一类的疾病影响声音。
像是胖大海、秋梨膏这些,助理都要时常给谢虞琛备着,可以说他对于秋梨膏味道的熟悉程度,要比新鲜梨子的味道熟悉得多。
“秋梨膏也是甜的吗?”乌菏突然问道,显然是一副对于甜食十分抗拒的模样。
“不是,是苦的。”谢虞琛白了他一眼。甜的怎么了,总比一大碗黑漆漆的中药汁子灌进肚里强吧。
乌菏见他这幅模样,就知道这所谓的什么叫做“秋梨膏”的药膳,味道一定是甜的了。当即便叹了口气。
他是真不太喜欢那种甜滋滋的味道。
谢虞琛见乌菏一脸苦相,分明一副还不如吃药的模样,便歇了继续与他开玩笑的念头,认认真真地解释道:
“那秋梨膏的味道并不是甜津津的那种味道,而是还带了股梨子的酸味,里面还放了像生姜、红枣、百合等许多药材。各种味道一中和,并不单纯地只有甜味。”
这样啊……听起来好喝多了呢。乌菏由忧转喜,又听谢虞琛说,他知道自己不喜甜食,为了照顾自己的口味,特意把里面蜜糖的量减少了一部分,这样更不可能是特别甜的味道,自己大可放心。
闻言,乌菏嘴角勾起一抹笑,谢虞琛本想在心里把对方比成“吃到糖的孩子”,又想起乌菏对于甜食的抗拒程度,便又转念放弃了这一俗套的比喻。
“所以桂花酒的味道到底怎么样?”谢虞琛突然冲乌菏发难。“必须说实话!”
乌菏没想到过去了七八天,对面的人竟然才开始秋后算账,拢着衣衫的手僵在半中央,许久才小声道:“加了蜂蜜的那几杯……确实不太能喝的惯,但之后没加蜂蜜的那半坛,还是很好的。”
听完乌菏的一番“肺腑之言”,谢虞琛轻哼一声,看不出对这番回答的满意与否。
他不用想也知道,最开始的那几杯乌菏喝得有多痛苦。谢虞琛本就喜甜,酒里的蜂蜜自然也比寻常人喝时加的多了半勺。
那坛桂花酿厨房都是按照谢虞琛的口味添加的蜂蜜,光闻着就一股甜丝丝的味道,乌菏那样讨厌甜的人怎么可能受得了。
不喜欢也不说,要不是自己最后出声阻止了乌菏,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就打算这么喝完一整坛。
自己开不开心不说,倒是可惜了他酿了那么久的两坛好酒,谢虞琛忍不住又轻哼一声。
“我听说再往南一点的地方,有人会用青梅泡酒,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好像是有这种方法。”乌菏皱着眉想了想,才不确定地说道。好像岭南一地的官员在折子里提过一嘴,当时还要派人给京里送来着,被他给拒绝了。
如果现在谢虞琛想要尝尝味道的话……乌菏心想,那他也不是不能在岭南那边再递折子的时候,让对方送几坛那什么青梅酒来。
乌菏这边的心思尚不在谢虞琛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没过多久,他便听到小厮从厨房跑出来的声音,想必是火上的秋梨膏熬好了。
谢虞琛赶紧起身向乌菏告辞。去厨房继续照看他的秋梨膏去了。
锅里的汁液已经完全成了和秋梨膏相差无几的深褐色。只是还密度还依旧细薄,不像完全体的秋梨膏那样浓稠,用筷子挑起来后,能挂在上面的程度。
谢虞琛让小厮把之前准备好的瓦罐和干净的纱布都拿出来,过滤掉里面的梨渣和中药,只留下褐色的汁水,然后倒进瓦罐里,用小火慢慢煨着。
“等到变得和蜂蜜一般粘稠时,就可以离火了。”谢虞琛吩咐道。
小厮点了点头,衬着布巾把瓦罐端到一旁的小火炉上,又冲谢虞琛道:“慢火煨着极费时间,公子还是先出去吧,这儿留我一人便行。”
谢虞琛想了一下,觉得剩下这个文火收汁的步骤怎么也不能出什么差错,便点了点头,把熬煮秋梨膏的任务留给了小厮。自己则去前院问厨房要了一碗鸡蛋羹回来。
他刚才就想去厨房找吃的来着,结果撞见乌菏出门,在他那磨蹭一会儿功夫,就把这事儿给忘在了脑后。
现在眼看着就快到晚饭的时间,许大郎也不肯给他糕点,担心这种东西不好消化,吃完后晚饭就没了胃口,便只让人给他蒸了一碗鸡蛋羹。
上面撒上葱花和酱油,看起来便让人食指大动,比起糕点来也不差什么。谢虞琛便只好让许大郎给他端着这碗鸡蛋羹回来了。
“对了,我前段时间从作坊那里拿了两瓶香水回来,你可记得我放在哪了?”谢虞琛问道。
他素来对东西的归置没上过心,拿回什么来之后,也都是随便往身边人怀里一塞,让对方替自己存放到个正经地方去。
上回腊梅和蔷薇的香水制出来后,谢虞琛觉得香味挺对他的鼻子,便带了两瓶回来。
当时随手便交到了旁人手里。但食肆里的人一般都会把他的事交给许大郎那边过一回目,想必这两瓶香水的去处也只有许大郎最为清楚了。
过来,许大郎听谢虞琛问起这两瓶香水现在何处。只稍微一思索,便说自己给对方收到了柜子里,若是谢虞琛需要,他待会儿便替对方取过来。
“好,麻烦你了。”谢虞琛一点头,也觉得许大郎这人实在是再贴心不过,便放心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直接交给了对方。
晚饭的时候,许大郎便亲自把那两个模样精巧的小瓷瓶给送了过来。
上面用极细的线勾了腊梅里霜傲雪之姿的那个瓶子,便是腊梅香水。而另一边绘了几瓣殷红色水墨式样的花瓣的的香水,便是蔷薇味道的。
素白的瓷瓶配上清雅的花样,看起来别有一番韵味。而这也是谢虞琛计划里的香水模样。
若是打开瓶塞,便能觉察出它们与这段时间作坊里生产出的其它香水的不同。比起那些大瓶子装着的香水,这两个瓶子里的香水味道要更加清淡。
不像加在肥皂皂液里的那些香水,闻起来过于浓郁,以至于甚至带了些呛鼻子的感觉。
毕竟那些是用来添加到别的产品里去,功能更像是后世的香精精油一类的东西。而谢虞琛手里的这些,则是为了直接使用,所以味道不能太浓郁。
但根据他实验来看,二者在留香方面并没有太大的差异,留香的时间甚至比后世他用的许多香水时间还要久。
唯一的缺点大概是谢虞琛现在没有品类足够多的香味剂,能调配出后世那种前后调味道大不相同,香气也更复杂的香水。
不过对于现在的人来说,谢虞琛手里这种味道单一的液体香水,也是足够新奇和珍贵的了。
就连乌菏这种站在权力金字塔最顶端,什么稀世珍宝没见过的人,在拿到这两个小瓶时,都忍不住露出了一抹惊讶的神情。
“这个是腊梅的香气,这个是蔷薇。”乌菏往绢帕上分别洒了一点上去,然后把绢帕放在鼻尖轻嗅片刻,笃定地说道。
“对的。”谢虞琛点头,面上也带了几分笑意。
见乌菏把瓶塞塞进瓶口后,就要朝着自己递过来,谢虞琛赶紧摇头。
乌菏用眼神询问他:这是何意?
谢虞琛随手把瓶子推了回去,然后笑着解释道:“这两瓶是我赠送给大人的。”
除了腊梅和蔷薇两种香气以外,他其实还蒸馏了茉莉、栀子等花,但他把这个个味道排成一排挨个儿闻了一遍后,还是决定只送这两个味道的给乌菏。
原因无它,剩下的几种花香似乎都太甜,闻起来像是给那些豆蔻年纪的青葱少女使用更合适,实在和我们一身冷肃之气的巫神大人不沾边。
腊梅和蔷薇这两种还和乌菏贴一点。一个让人想到冷冽孤寒的山谷,迎面而来的冰雪气息就像是他第一眼看到乌菏时,对方给人的感觉一样,不过要更幽静些。
另一个则是种明艳的,香气如有实质般,不由分说地侵入到你的生活中去。
若是抛开乌菏周身的冷肃的气质,光盯着对方的脸看的话,便能发现,这是一张极艳丽的长相。高鼻深目,线条凌厉而分明。
只可惜,这世上敢于乌菏久久对视的人少之又少。
至于会抛下他“一夜屠百人”的传闻,以及巫神大人高不可攀的身份之后,只去欣赏乌菏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大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独有谢虞琛一人了。
“怎么样?味道好闻吧?”谢虞琛单手托腮,静静打量着面前的人。
乌菏点了点头,显然也是喜欢这两种味道的。他笑了笑,又问道:“这个便是谢郎之前说的,香水一物吗?当真是神奇。”
说话间,乌菏还忍不住晃了晃手里的瓷瓶,好像要确认里面的东西确实是水,而不是什么别的香料香膏似的。
“对。”谢虞琛点了点头,“之前说要带大人参观那香水作坊,一直也没抽出空来。”
最开始的几天确实是没时间,但之后便是因为乌菏咳嗽,不适合出门了。不过他虽没有亲眼看到作坊里的场景,但香皂是他来了蓬柳村后就一直在用的。比起花香味的香皂,乌菏更喜欢加了松香的皂子。
谢虞琛知道他的喜好后,便让人把仓库里为数不多的几块松香皂都拿了过来供他使用。
现在也见过了香水的妙处所在,整个作坊里也再没什么乌菏没见过的新鲜物件了。估计只剩下一个蒸馏花瓣的器皿,模样特别,能引得对方多看一眼。
这么一想,似乎去不去作坊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谢虞琛当即便否决了乌菏“不如明天就去作坊参观”的提议,告诉对方只要他还咳嗽一天,就一天不许出这个院门。
第58章
在其它地方, 冬天一般都是百姓们家中最清闲的时候。
田间地头都被一层厚厚的雪被覆盖,山上也是光秃秃的。没什么正经活做,人们便把门窗一关, 在屋里烧起火来。
外面寒风凛冽, 屋里却暖乎乎的。炉子里的木柴噼里啪啦地响, 一家人挤在屋里,要么说说闲话, 要么就搓搓麻线, 编编竹篮之类,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活。
冬天算是百姓们为数不多可以歇息的日子。等到一开春,河里的冰一化,他们又要扛着锄头到地里忙活,去赚下一年的吃用了。
百姓们往自家一躲, 外面就显得冷清寂静起来。就连平日里最繁华的官道, 入了冬之后, 行人客贩也会骤减。街头巷尾那些叫卖的声音也比平常少了大半。
从过去到现在, 许多年来皆是如此。
这时候,就显得蓬柳村格外特别, 成了个与周围地方都格格不入的“异端”来。
就连跟在乌菏身边的金甲军,平日里见多了大场面的人,第一次踏进蓬柳村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感慨一句:“此地当真是特别,一个不起眼的村子,竟比他们一路走来时途径的许多城里还热闹!”
没办法, 毕竟蓬柳村所处的地理位置特别,自打湾水县到定徐的官道修起来后, 蓬柳村人便靠着这条毗邻的官道挣了不少钱财。
虽比不上像大漳村那种土壤肥沃的地方富裕,但村人们的日子也绝对算不上艰苦难捱。
而且“交通便利”的好处可远不止开间客舍或是茶摊食肆, 赚取路来路过的行人银钱这一点。有了这条官道,蓬柳村的百姓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比别人要容易许多。
就拿村民们这段时间最忙碌的两件事来说,一个养猪,一个腌酸菜。要不是离得官道近,每天光是经过他们村的行商就不止十个八个,村人们的猪肉和酸菜也没那么容易能卖出去。
酸菜倒是不怕放,可猪肉不行啊。冬天还好,一块猪肉挂在外面一晚,第二天便冻得硬邦邦的,也不担心会坏。可要是换了天气最炎热的七八月,又湿又热的天气,像肉啊菜啊之类的东西,最是容易腐败变质。
要不是蓬柳村紧挨着官道,道路平坦,运输东西的速度也快。再加上离湾水县也只大约一个时辰的距离。村人们哪有机会在自己家中杀了猪后再把猪肉运到城里。
自然也没了那些猪血、猪内脏,供他们制成熟食卖出去或是留着自己吃。
毕竟湾水县富庶,那里的百姓舍得吃,拉到集市上的猪肉便也不愁卖。
现在蓬柳村的百姓不仅平日里有庄稼要侍弄,家里还都或多或少养了几头小猪,一头猪算下来赚得也不少。更别提冬天还能腌酸菜。平日里靠着租借家里的空屋舍,一天也能有几文钱的收入。
若是这些还不够他们忙活,像王家兄弟这种人口兴旺的人家,爷娘叔伯和几个年长的忙活田里的事情,家里的猪有下面几个小的照看。家里的其他人便会到许家食肆去做工。
几个半人高的娃娃,倒是把煮猪食、清扫猪圈、喂猪、割草等许多活计分得清清楚楚。家里的几头猪也被他们照料的圆滚滚胖乎乎,身上的猪膘肥得发颤,谁见了都欢喜。
王家大郎和二郎便是“出去给人做工”的那个。今年开春的时候那石灰砂浆火了,便是他兄弟二人带着村里的小伙子们,给那些富庶人家刷墙抹灰。
后来石灰砂浆的生意渐渐饱和,又到了冬天,天气寒冷不便兴修土木。王家兄弟二人便回家把后院的大缸给搬了出来,为今年入冬后的腌酸菜做准备。
之前王家兄弟二人的亲娘,也就是王家大嫂,她便是在食肆做工,为人处世都很得食肆众人喜欢。
之后又因着给许大郎说了那门和余娘子的亲事后,跟许家的关系愈加亲近。许大郎便破例让王家大嫂带着食肆的菜谱回了家。
要知道许家食肆的菜谱在外面可是金贵东西,许多食肆酒楼都开了高价地要买。
而且打前些日子许大郎按照谢虞琛的吩咐,在食肆里开辟了什么餐饮教学的业务,招收学徒学习厨艺后,食肆食谱的价格就更是往上翻了一番。
现在能在许家食肆做工的人,要么就是拿了卖身契的奴仆,要么就是签订了保密的协议。
像王家大嫂这种能拿到食肆方子的人是少之又少。基本只有最开始雇佣的那一批帮工,又一直留在食肆里尽心尽力地做事,手里才能攒下几个食肆淘汰下去的菜式食谱。
不过即使是许家食肆淘汰掉的食谱,放在其它地方也是很招人稀罕的。
就拿之前陈家送到食肆的仆役来说,和许大郎约定的期限到了之后,他们便带着五香豆干、银丝酥一类吃食的制法回了定徐县,开始在陈家的铺子里做工。
后来许家食肆因为忙不过来,便停止了那些外卖吃食的生产。可人们没吃够怎么办?别人家又做不出那个味道,那这生意不就全部落在了陈家人手里。
光靠着像豆干、瓦罐鸡一类的吃食,陈家的那几个铺子这一年就没少赚钱。王家大嫂从许家食肆那儿学到了几个菜式也是同样的道理。
虽然新鲜劲过去,食客们对于这些吃食不像是刚推出的时候热切。但那些菜品的味道还是很好的。长些时日不吃,心里还有些想念惦记。
王家大嫂带着菜谱回去后,便与家里人商量,自己从食肆里学了那么些厉害的庖厨本领,许大郎又是难得的宽厚,允许自己在外面做这几道菜,那他们何不自己也开一间小食肆?
至于食肆的位置,就开在官道旁,菜色也不必像许家食肆那样精巧别致,只卖些寻常的酒菜,以价格实惠,便宜大碗为主。
王家大郎和二郎是在外面闯荡,见过世面的人,脑子转得也最快,听完自家阿娘说的话,便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官道上每天来来往往,赶路的百姓和挑着担子的货郎那么多,总是要吃饭的吧?他们卖些物美价廉的吃食,虽赚不了大钱,但也绝对不会亏本。
眼看着最精明的大郎和二郎都同意了这个计划,家中其他人自然也不打算阻拦。只是要开食肆的话,就算只是在官道边上支个棚子,那也是要不少花销的。
他们王家虽然平日里不缺衣少食,日子也算过得去,但掏出一笔开店的银子,对他们来说也是有些难度。
这段时间王家人都拼了命地干活,腌酸菜、养猪、在许家做工,比农事最繁重的时候还要忙碌,就是想着能在开春的时候攒下一笔开店的钱。
既然是开店,那就免不了和经商打上交道。这个年头还有户籍这道门槛,农户是不能随便经商的。
王家人好好的农籍,官府分给他们百十亩田地,其中还有不少永业田,是能继承给子孙后代的。怎么可能为了一间食肆把祖宗家业、立身的根本给丢了。
不过这到也是个复杂事情,他们虽没有经验,但许家有啊。看许大郎食肆的生意那么热闹,也没见他因为这个丢了山上的土地。
但王大郎的二叔又说,别忘了许家食肆除了有许家之外,还有一个谢姓郎君。许大郎能保住自己农籍的身份,保不齐是因为有谢郎在背后支持。
众人一想,也觉得有道理,便还是打算亲自问问村里正。
和蓬柳村的里正一样,每个百户以上的村落里都有正副两位里正。主要是负责户口和纳税一类的事情。村里人若是有了什么矛盾,如果不能在私底下解决,也是会由里正来处理。
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里正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政府官员,所以一般都是由在本村比较有声望的长辈来担任。平日里也要和普通百姓一样种田砍柴。
像是许家食肆这种情况,在这个时代还是比较少见的。饶是蓬柳村的里正见多识广,也没遇上类似的情况。
普通百姓农闲的时候去山里采点菌子山货拿到城里卖掉,是再正常不过的吧?家里有几间空屋子,打扫出来给过往的行商居住,收取一点住宿费,也不能因此就说他们是商户吧?
许家食肆的生意本质上和这些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毕竟许大郎没有离开自己的土地,每季度也没有脱离过农业生产。就连开办食肆的地方,都是在自己的宅基地上。只是规模做得大了些,但也勉强能算作是符合规定。
再加上许大郎背后的谢虞琛身份又神秘,村里正也不想得罪对方。而且自家厨房的角落里,还端端立着两个酸菜大缸呢。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由着对方去了
像许大郎这样的行为,放在其他地方,同村的人肯定会有意见,但偏偏到了许大郎这里,村里人便如什么都没看见似的,默许了这一现象发生。
村人们能容纳许大郎,一来确实像村里正说的那样,许家的行为在律法上并没有明确禁止,属于只要不深究就能说得过去的那种。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许家食肆的存在并没有损害村人的利益,反而给他们提供了就业机会,带动了整个村子的经济发展。
百姓们因着许家的存在,多了不少赚钱的门路,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主动找许家的麻烦。
而且许家的地也确实贫瘠了点,属于主动给别人,人家都可能因为一年到头的收成与付出不成正比而拒绝的那种。实在是没有必要为了这样贫瘠的地跟许家对上。
当初因为许家人丁不丰受人欺负,才分到坡上的土地,虽然有更大的宅基地作为补偿,可只要是有脑子的,谁不知道这两者完全没法比。
只要是个平坦开阔的地方,随便平整一番,便能用来建造宅院。若是不嫌偏远的,找块荒地亦可作宅基地。
可那禾苗是哪里都能种的吗?首先光是土壤不丰厚这一项,就排除掉了大半的土地,更别说禾苗种下去后还需要灌溉浇水。
大几十上百亩的土地,离得水源远一尺,他们就要多一番辛苦。
能有一块土壤肥沃、位置还好的土地,那是多少人家梦寐以求的东西,哪里是一块宅基地能比的?
本来村人们就因为当初分地一事上,对许家有所亏欠。现在许大郎过上了好日子,连带着他们心里头也舒坦了些。
在数年前亏欠了许大郎一家不说,之后沾了许大郎的光,靠着养猪腌酸菜赚了好些银钱后,还不懂得知恩图报,反而要倒打一耙,掰扯什么农籍商籍的事情,害人家连土地都丢掉。
要是他们蓬柳村的人真做出这种事情来,那真是没脸见人了。别的地方人知道了,也得戳着他们蓬柳村人的脊梁骨骂不可。
第59章
许大郎分到的那些地, 条件实在是恶劣得厉害。在这个以耕种为本的时代,若不是实在没有拯救的余地,谢虞琛当初也不会在看了它一眼后便彻底放弃, 转身琢磨起了靠美食致富。
土壤贫瘠就算了, 后世有那么多提高地力的方法, 像是轮作、施肥之类的,好好侍弄几年, 也不愁地力不丰。但许大郎分到的那些土地偏偏又都在坡上, 一来土层稀薄,二来是引水也极其麻烦。
别人家的农田在灌溉的时候,只要引一道水渠即可。蓬柳村所处的地方河网密布,并不缺灌溉用水。但坡上的地就不行了,水都是从高往低处流, 哪有从平地往坡上走的道理。
要是想灌溉禾苗, 除了用人力一担一担地往上挑水以外, 就只剩架设水车这一个方法。
要是架水车, 那成本就要往高了拔许多。蓬柳村所处的地势地平,一般用不着水车引水, 但别的地方有修建水渠和水车的范例。都是当地的百姓一起集资,再加上官府的支持,才能把那水车给造出来。
许大郎以一己之力想修个水车,性价比高不高先不提,光是造水车的银钱, 就够他勒紧裤腰带拼命干几年的。
因此,谢虞琛最后还是放弃了拯救那片耕地。只等每年播种的时候, 让人随便种些耐旱、对环境要求也不高的作物,收获后直接拿去食肆后厨。
但因为土壤条件实在太差, 种出来的蔬菜数量不如别家就算了,连个头都比别人的作物矮小许多。
后来食肆的生意做大,为了保持品质,许大郎也不再把自家地里种出来的东西往食客桌上端,只自己和食肆的帮工日常食用。
谢虞琛对此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求不把土地荒废掉,至于以此致富什么的,则完全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还是后来去了一趟东山州,和关泰初等人商量开辟杜仲树林的时候,谢虞琛才对许大郎那些土地的用处有了些头绪。
既然种植粮食菜蔬产量低得可怜,不如干脆就放弃种粮食,改种像杜仲树这种经济林木。除了杜仲树以外,像腊梅树,桂树这种有经济价值的树木也可以考虑。
而且树木还有保持水土的作用。之前每逢雨季,随着雨水冲刷,土地里的营养成分也会随之流失。种了树木之后,树根牢牢地扎在地底,能起到很好的防止水土流失的作用。
不过虽然谢虞琛自己觉得种树比种粮食的价值更高,但说到底,这些土地真正的主人是许大郎。因此他也只能给对方提个建议,真正决定要不要在上面种植林木,还是要看许大郎自己的决定。
谢虞琛把种树的事情随口和许大郎提了一句,打算先探探他的口风。若是许大郎对此表现出不情愿,他之后就不再提这件事。
像是种什么树、怎么种这些东西,都要经过仔细地斟酌考虑。若是许大郎不愿意种树,谢虞琛就不去操这份闲心了。
许大郎和谢虞琛相处了这么多时日,对谢虞琛的为人处世自然是熟悉得很。
虽然谢虞琛貌似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并没有多放在心上的样子。但许大郎心里清楚,谢虞琛从来不会说废话。
既然谢虞琛会和他提种树这件事,就定然是觉得种树的收益高,或是好处比现在种蔬菜大。因此在听了谢虞琛的话后,许大郎便把这件事给端端正正记在了心上。
凭许大郎对谢虞琛的了解和信任,这件事原本是不需要怎么思考就答应下来的。
毕竟从谢虞琛让他买稻米回来做麦芽糖,再到卖银丝酥、开食肆;以及后来果断把食肆改成堂食。谢虞琛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无一不是极为正确。
从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农家汉子,到今天许家食肆声名远扬,食客络绎不绝,许大郎也成为了十里八乡有名的人物。如果没有谢虞琛的帮助和指点,绝对不可能有许大郎的今天。
田地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安身立命之本,轻易不能丢弃。但谢虞琛对于许大郎来说,也是恩师、贵人,最重要的存在。因此当这两者发生冲突时,许大郎内心的纠结可想而知。
这种事情许大郎和余娘子两个人一时都做不下决定,正当夫妻两个犹豫不决时,前院的帮工却突然跑过来,说是王家大嫂过来拜访他们。
“王大嫂怎么过来了?”余娘子笑着把王家大嫂迎进了屋里。
当初她和许大郎成亲的时候,因为他们两个人的长辈都早已离世,王大嫂作为过来人没少帮衬他们,余娘子心里也一直记着对方当初的帮助。
余娘子拉着对方坐到榻上说话。礼节性地询问了几句近况后,王家大嫂便向许大郎夫妻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原来是为了食肆的事情。”许大郎恍然大悟。
他那日收酸菜的时候,就从王家大郎那里得知了王家人打算开食肆的事情。但是因为户籍的问题,迟迟做不了决定,王家大郎说起这事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里正那边怎么说?”许大郎又问道。
要说起开店的事情,许家的生意可比王大嫂计划的那间小食肆做得大多了,不过毕竟许大郎的情况特殊,不能和王家的情况相提并论。
“说不好。”王家大嫂叹了口气,和许大郎夫妻两个人细细说起了他们当日找里正询问此事时的情况。
“里正说之前咱们村没出过这种情况,律法里也没有具体的规定,按理来说是可以的,但——”
王家大嫂顿了顿,把里正的话原样复述了一遍:“至于之后会不会因此把咱们打成商籍,里正说他也是不能保证的。”
“这可如何是好?”许大郎也有些忧愁。要是将来颁布了新的律法,不允许农籍的百姓开店,他们家怕是连坡上那几十亩的薄田也保不住了。
要是直接连地都没走,他也不用纠结要不要在地里种树了。想到这儿,许大郎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现在谁也说不准啊。”王大嫂叹了口气,又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一圈,确定周围没有外人后,才压低了声音对两人道:“我听人说,这几天有一个从京城来的贵人,到咱们村拜访谢郎,不如——”
王家大嫂没把话说完,但在场的几人都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王家大嫂是想让那位京城来的贵人替他们做这个主呢。
要是将来有人质疑他们开店的合法性,他们就能把这位贵人搬出来,让这位所谓的京城来的贵人替他们背书。
许大郎看了王家大嫂一眼,露出几分不悦的神色。
先不管什么身份,人家是作为谢郎的朋友来的蓬柳村,拿这种事麻烦对方本就不合理。更何况王家大嫂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但许大郎可是清楚得很。
“人家是来我们蓬柳村做客的,哪能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去麻烦人家。”见屋里的气氛有些紧张,余娘子笑着开口缓和道。
看许大郎夫妻两个态度强硬,王家大嫂也讪讪地笑了一声,连忙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转移话题,许大郎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毕竟王家大嫂在自己成亲的时候帮了不少忙。许大郎想了想,换了个更和婉的语气劝说道:“虽然人家身份尊贵,但再怎么说都不是咱们州县的官。这种事情人家也不好办。”
王家大嫂点点头,总算放弃打乌菏的主意,起身向许大郎二人告辞离去。
走到门口时,却正面碰上了从作坊里回来的谢虞琛。三人停下脚步,谢虞琛朝他们微微一点头,顺口打了个招呼:“王家大嫂过来了?”
看到谢虞琛,王家大嫂先是面上一喜。想起自己夹在开食肆和户籍之间左右为难的处境。她嘴唇微张,正打算开口,余光瞟到旁边的许大郎,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咽到了肚子里,向谢虞琛福了福身子,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抬脚出了食肆的门。
收回落在王家大嫂背影上的视线,谢虞琛撇了撇嘴,向许大郎问道:“看她刚刚的脸色,是找你有什么事被拒绝了?”
许大郎点了点头,没有欺瞒谢虞琛,把刚刚屋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
“唔……”谢虞琛思忖着开口:“这事儿确实有些麻烦,我看能不能抽个空和乌菏提一下这件事吧。”
谢虞琛倒是没太在意,虽然律法没有明确的规定,但毕竟许大郎的情况大家都看在眼里。再加上食肆开起来后的这段时间,先是传授给村人腌酸菜的方法,又是推广养猪技巧的。
不仅是蓬柳村一处地方,就连周边的许多村子也跟着受了益处,官府再怎么也不可能忽略这一点,拿他们开刀。
不过随着蓬柳村的不断发展,户籍这件事肯定是要有个明确的规定的,尽早解决也是一件好事。
晚饭照例是乌菏和谢虞琛两个人一起吃。也不知道那秋梨膏是不是真的那么管用,反正自谢虞琛熬了一罐给乌菏送过去后,没过两三天,对方的咳嗽便减轻了许多。也不再躲着谢虞琛,两人又恢复到从前那种相处模式。
饭桌上,谢虞琛随口提起许大郎和王家人担忧的户籍问题:“若是在不影响农事的前提下,适当放开点管控,允许百姓们经营些小买卖,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怎么才能确定他们没有影响农事呢?”乌菏夹了一筷子菜,似是随口一问。
这个时代对于商人还是比较严格的,对商业的发展也整体是遏制的态度。这样的政策在某一特定的时代下确实具有合理性。
商人投机倒把、囤积居奇,于民生无利。而把大部分百姓拴在土地上,也有利于社会的安定。历代的统治者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实行各种类似“重农抑商”的政策。
想到这其中的复杂性,谢虞琛一时间也有些头疼。
站在普通百姓的角度看,适当放宽一点管理绝对是利大于弊的,也有利于当地经济的发展。但若是从整个国家的层面看,谢虞琛就有些不太确定了。
他摆摆手,决定把这个麻烦踢给乌菏。毕竟他只是一个弱小、可怜、无助的普通人而已,统治层面的东西,实属不在自己的职责范围之内。
但乌菏却似乎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谢虞琛走,强迫他分析了半天其中的利弊后,才矜持地一点头,表示自己会考虑他的提议,尽快拟出一个明确的规定。
“哦,那蛮好的。”谢虞琛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心道他就不应该在吃饭的时候提起这件事。
说了一大通有的没的,搞得饭菜都冷了,他自己还饿着肚子。
“再过几日,我就差不多要启程回京了。”乌菏突然开口,打断了谢虞琛忿忿不平地念叨。
“就要走了吗?”
谢虞琛下意识问出口,又很快回过神来。乌菏本来就是手握实权身居高位。能腾出将近两个三个月的空闲时间,来他这儿做客已实属难得,又怎么可能继续在蓬柳村长久待下去。
不过虽然他和乌菏相识的时间不久,但这十些时日的相处下来,谢虞琛对乌菏的看法早已改观。
在他心里,乌菏这个人既不是外人口中什么杀人如麻,手段狠辣的模样,也非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的冷漠疏离。
谢虞琛在心里给乌菏的定位,应当是……
一个很值得结交的好友这样。
孑然一身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乌菏的存在对谢虞琛来说,是很特别的。
第60章
谢虞琛得承认, 当乌菏说到“不日之后将离开蓬柳村启程回京”的时候,他心里是闪过几分不舍的。
但这份不舍实在来得太过莫名其妙。谢虞琛回想了一下,自己过去二十余载的生涯里, 产生这种柔情而温吞情愫的时刻实在太少。
以至于当发现自己不太舍得和面前这人分开时, 他的心情是很微妙的。
这太奇怪了, 谢虞琛忍不住想。
他拍戏时,和剧组里的导演、搭戏的演员, 往往都能有一份不错的关系。他会真心实意地祝愿对方能大红大紫, 但当剧组杀青时,可从不会因为之后相见的机会没有多少而感到低落。
比同组演员导演关系更亲近的人,那就只有和他相伴多年的经纪人方姐。
这几年方姐为了工作上的事,经常国内外各地到处飞,谢虞琛最多是和方姐说句“辛苦了”, 然后年底分红时, 给对方再多分几个点。
至于他和父母分别, 那是一种更沉痛的、跨越生死的永恒离别。谢虞琛花了许多年的时间, 才真正从这种漫长的分别中走出。和现在这种情况不是可以放在一起类比的事情。
谢虞琛想了许久,都没有搜罗出一个类似的情境, 能让他安慰自己——“哦,这样的情况是很正常的,会为和朋友分别感到不舍,产生某种淡而忧伤的情绪,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谢虞琛偏头, 目光在乌菏从扶手上垂落下来的衣袖上盯了半晌,还是觉得:不对, 这不太对劲。
可他又不能放着人家的面,托着脖子地琢磨这事儿, 只好努力驱赶着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免得它们的走向越来越古怪,大有往山里农人口中那片生长着藤梨的,藤蔓曲折缠绕的,灌木丛里歪的趋势。
“等到天气暖和些后,我大概也不会常待在蓬柳村里了。”
谢虞琛开口,又把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例如尽快确定香水生产的厂址,然后把香水生产尽快推进下去什么的,和乌菏提了几句。
还有东山州的杜仲树林。到了出胶的时候,虽然林地的负责人手里有谢虞琛写得很详尽的注意事项,但产出来的胶怎么用、如何经营,他还是要自己亲自去看着才放心。
这样一来,就需要乌菏帮忙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毕竟他当初是顶着对方的名头开辟的那片杜仲树林。
还有他当初交给周洲的那一叠花费了他整整十余天才绘好的、图文并茂的农作物图鉴。周洲印了百十五册,发放到各地官吏手里,让他们照着图册搜寻上面的作物,也不知道是否有了成果。
乌菏能有现在牢牢把握朝中大权,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地位,当然不是靠着他心狠手辣传遍了整个南诏的名声,而是实实在在权力。
把军政大权都独揽一身,乌菏才能让各方虎视眈眈势力都只敢在背地里耍手段。明面上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老老实实的。
所以谢虞琛当初把那本“图鉴”交给周洲时,就从来没考虑过对方会不会人手不够,或是搜寻范围太小之类的问题。
如果连乌菏的人都找不到,那就只能是他命里没带着金手指,走不了捷径,只能老老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干。等着那些作物在该出现的时候,自然就会被百姓无意中发掘出来了。
谢虞琛靠在榻上,把自己近期的行程安排和乌菏抖搂了干净。
他想的是:“在这种情况下,显然说公事是最好的选择”。但却忘记了,自己本来是没有像乌菏交待行程的义务的。
这样匆匆忙忙地说了一大通,反而暴露了自己内心并不安宁的事实。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事勿忙,忙乱则多错的道理。
乌菏安静地坐在一旁,听谢虞琛讲完自己的计划,又应下他“安排杜仲胶身生产”和“催促各地作物搜寻的进展”两件事。
然后他才慢悠悠地收回落在谢虞琛身上的目光,语气清冷,似乎没什么波动似的开口:“东山州苦寒,听手底下的人汇报,杜仲林里的条件也不太好,听谢郎所言,那杜仲胶生产似乎也是一件麻烦事……”
乌菏顿了一下,继续道:“到时候我让周洲过去帮忙,他当初跟着谢郎去了东山州,想必也熟悉那里的情况,做起事来更方便些。”
说完,乌菏看向谢虞琛,用眼神询问着对方的想法。
谢虞琛沉吟了不过两秒便点头应下。杜仲胶从无到有开始生产,乱七八糟的事情绝对不少。乌菏把周洲派过来也是一件好事。周洲虽然看起来愣了一点,但做事还是很靠谱的。
不然乌菏也不能忍受他的没眼力见,把他带在自己身边。
这样一看,乌菏手底下的人,正常的还真不多。他身边的内卫首领,谢虞琛总共见过三个。从宝津渡跟着他的周洲、在罗西府有几面之缘的无名氏、还有一个护送着他回了蓬柳村的高鸿。
这其中就有两个是不太正常的。前者没眼力见,情商堪忧;后者将沉默寡言发挥到了极致,大概率是个社恐。
还好高鸿在乌菏身边主要负责的是消息探查,以不让被监视的人发现为最高境界,没什么和人打交道的机会,也算是一种人尽其用了。
想到这儿,谢虞琛忍不住乐了一下,然后就听到乌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东山州距离京城不太远,若是之后修了官道,行路的时间又能缩短许多。”
“啊?要修官道吗?”谢虞琛下意识应了一句,在乌菏转瞬即逝的笑容中,才迟缓地反应过来,这句话的重点似乎是在前面那个“京城距离东山州不太远”上。
“我的意思是,不知道谢郎能不能抽出空来京城,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乌菏看着谢虞琛有些懊恼的表情,知道他肯定是想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
乌菏的面容本来就是偏冷峻的那一种,平日里又积威甚重,为他的容貌更添了几抹寒意。漫不经心的一道目光看过去,往往就能让人惴惴不敢言语。
而他平日里是不常笑的,甚至都没什么表情,不管是生气还是愉悦,对人都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只有在谢虞琛这里,才会时不时地露出几抹笑,看起来宛如云销雪霁,有倾国倾城之色。
不管别人是不是觉得用倾国倾城形容这位行事诡谲狠辣的南诏大巫不太合适,但在谢虞琛这里,这四个字和乌菏就是一等一的般配。
不然在他不小心和乌菏对视时,目光就不会停滞半晌。然后才慢慢吞吞地挪开视线,连思绪都为此变得迟钝许多。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谢虞琛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似乎是被乌菏的美色给迷惑了心神,下意识便答应了对方的邀约,决定在忙过杜仲树一事后,就启程前往京城。
礼尚往来,礼尚往来嘛。自己在蓬柳村热情而周全地招待了乌菏,对方作为感谢,也邀请自己去他的府上做客。
这分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虽然对方的身份特别了点、尊贵了点,但作为新世纪的优秀青年,应该明白人人平等,没有什么尊卑贵贱差距的道理。
大家既然聊得来,相处得也很愉快,那么以平等的朋友之礼相处,那也是很正常的事,对吧?
夜色渐重,谢虞琛躺在床榻上,在心里反问自己:这很正常,对吧?
要是像平常,他早就沉沉睡去,约会周公了。但今天,谢虞琛却十分反常的迟迟没有睡意。
谢虞琛第一次觉得,他对自己的了解是如此浅薄。或者说在遇上乌菏时,事情就莫名其妙变得难以理解起来。
比如他会对与乌菏的分别感到不舍,再比如他会被对方蛊惑,答应下他原本不会答应的事情。
虽然乌菏那张脸确实是很难得。遇到对方前,谢虞琛从来没有想过,绮靡昳丽和清寒冷峻,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词竟然能用来形容同一个人。
虽然乱用形容词是不太好,但谢虞琛就是觉得,对方像是一座披了月霜的、冷艳的雪山,带着勾魂夺魄的美。
欣赏美是人类的共性。可谢虞琛觉得,自己会被美□□惑,还是比身高一米八几的自己高半头,身量颀长挺拔的成年男子的美色,这实在是一件不太对劲……不对,是太不对劲的事情。
在榻上辗转反侧的谢虞琛动作突然一顿,神思恍惚地想起在罗西府的时候,乌菏和他去摘桂花,却误打误撞地上了当地的传统。
……他当时还觉得人家不太对劲,现在一看,原来真正不对劲的是他自己。
看着透过窗户照进屋里的月色,谢虞琛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