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空间里, 时间恍若凝固。
午后的阳光自高窗斜射而入,在地毯上铺展开来。
褚吟能清晰地感知到嵇承越身体的放松,好似紧绷的弓弦被缓缓卸了力。她的手指下意识蜷紧, 有些语无伦次, “那个你好点了没?”
“嗯。”嵇承越应了一声, 声音恢复到惯常的平静。
闻言,她倏地松开手臂,向后退了一大步,抬眼看向他。
嵇承越目光深沉,里面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根本捉摸不透。
褚吟抬手, 状似随意地整理了下有些褶皱的上衣,不由在心里开始怀疑,刚才渗入衣领的滚烫,难道不是眼泪?总不能是因为这个拥抱太久,导致她出现了幻觉?
想到这里,她又瞥过去一眼。
男人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有些漠然。嘴唇平直, 眼眶干爽, 找不到一滴眼泪存在过的证据。
真是幻觉?
褚吟的心思全都在嵇承越到底哭没哭这件事上面,完全忽略了自己的状态看起来有多么反常。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房门被叩响, 她才回过神来。
“我现在能进来了吗?”
姜幸站在门外,只露出半边身子,抬起的右手保持着刚敲完门的动作,清凌好听的嗓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笑。
“进来吧,”褚吟轻咳了两声, 敛好脸上的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和无异,随后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姜幸关好门,转眼间已经走到她对面的沙发椅坐下,目光从嵇承越的脸上掠过,最终落到她的身上,“我早就回来了,门口站半天。你俩未免也抱太久了。”
最后一句她故意压低了声音,透着些许埋怨的味道。
褚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目光一时无处安放,只好恶狠狠地剜了另外一位当事人一眼,却见他仍旧直挺挺地站在落地窗前,摆弄着腕间的机械手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她现在确定了,就是幻觉。
一定是阳光太暖,拥抱太久,加上方才情绪的紧绷,才让她产生了荒谬的错觉。嵇承越怎么可能会在她面前失态落泪?简直就是在侮辱他。
褚吟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出声:“你回来就只为了说这个?”
姜幸耸耸肩,不再与她逗乐,从托特包中拿出笔电,搁上茶几,俯身在触控板上操作着,语气郑重,“我根据你给的门店平面布局图,找了四支设计师团队,在预算很充足的情况下,他们都如期出了设计方案,你先看看。”
“我以为你会自己上手。”褚吟紧盯着屏幕,不由打趣。
姜幸挑眉,脱口:“我虽然毕业前主修的是室内设计,但论本事,我可比你差远了。我来,还不如你来,你——”
话头立刻止住,她没再继续往下说,点开文件夹,开始公事公办地讲解起来,“A方案的亮点在空间的利用率和顾客的沉浸感上,他们大胆地用了挑高和镜面”
褚吟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的绒面上轻轻敲击着,那是她慌乱时习惯性的小动作,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
她抬眸,远处嵇承越不知何时已落座在她的办公桌前,正好整以暇地看向她们这边,好似对她们之间的谈话很感兴趣。
褚吟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屏幕上的设计图,然而,那道来自办公桌方向的目光却宛如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让她后颈微微发紧。
“C方案则更注重自然光的引入和环保材料的使用”姜幸点开最后一个文件夹。
就在这时,褚吟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嵇承越动了。他无声起身,轻着步子到她的身旁,高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住她与姜幸。
姜幸话音渐失,微仰着头看向这位从刚刚开始就一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眼里满是困惑。
“D方案”她说话不自觉磕绊起来。
褚吟见状侧首,恰巧迎上嵇承越的视线,“你突然过来干什么?”
需要他的时候闷不作声,不需要了却又偏偏凑上来。
“我饿了。”嵇承越回答得十分理所当然。
褚吟怔愣片刻,猛地醒悟,这家伙摆明了是在故意捣乱。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咬牙切齿吐字:“你这不是给自己留了两盒Omakase吗?”
说罢,她拍了拍那看着显然要比送到会议室里还要高级的盒子,示意他可以当即拆开来吃。
嵇承越没有立刻去碰餐盒,而是惬意地倚靠上沙发。停顿了下,他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撩拨,“我想你陪我一起吃。”
噗——咳咳咳——
这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像平地惊雷,瞬间炸碎了办公室里诡异又微妙的空气。
姜幸搞不明白嵇承越突然靠过来是何用意,反正工作肯定是没法继续谈下去了,便索性从冰箱里取了瓶苏打水,边喝边等。
没成想,竟让她亲眼目睹如此惊心骇神的场面。
这跟她想象中的协议结婚完全不一样啊,难道不应该是互相利用各怀鬼胎的关系吗?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姜幸被呛得脸红脖子粗,啪的一声合上电脑,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我先回去了,我们明天再接着聊。”
门砰地关上。
褚吟脸上的表情像是打翻的调色盘,先是因姜幸的剧烈反应感到错愕,再是被嵇承越的话惊得失神。
“嵇承越!你抽什么风?”她的声音压得极低。
嵇承越对她的怒火视若无睹,反而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子,伸手去抓她紧扣在沙发边沿上的右手。
他的动作优雅从容,与她紧绷的姿态形成鲜明对比。
她条件反射地想要抽回,反被他更快地攫住,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虎口精准地卡在她纤细的腕骨上,不紧不慢地掰开了她半蜷着的五指。
掌心间不知何时早已浸满了黏腻的湿意,密密匝匝地铺展成一片微小的沼泽,兀自泛着湿漉漉的光。
嵇承越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仔仔细细地帮她擦拭着,“褚吟。”
他这声叫得猝不及防,让她有些发懵。
顿了两三秒,她才应。
“你在紧张什么?”嵇承越眉心拧紧,又换了张干净的纸巾。
褚吟一脸被问住的表情,只会眨巴眼睛。
他变得温和起来,没有适才那般蛮横。
虽在询问她,但半分咄咄逼人的意思都没有,“姜幸只是提了句你的设计比她好,怎么就让你害怕成这个样子?”
褚吟本还沉浸在这片刻的安宁之中,闻声浑身一僵,连带着手指都跟着哆嗦了下,“我没有,我本来就是易出汗体质。”
“是么?”他反问。
她霍然起身,到里间的小浴室里清洗双手,来来回回用清洁露洗了好几遍,试图用磨蹭时间来将这茬混过去。
嵇承越显然不想遂她的意,很快移步到小浴室的门口,目光如炬地钉在她的身上。
褚吟的双手早被搓得发红,水声成了她与嵇承越之间唯一的屏障。她低着头,看那旋转消失在盥洗盆漩涡里的泡沫。
她确实不是易出汗的体质,只有在一些必定的状况下,比如心悸、紧张、恐惧,才会让她控制不住地狂冒汗。
“褚吟”他又叫她。
她不厌其烦,“又做什么?”
“出来吃饭。”嵇承越背身离去。
他发现,她有很多的秘密-
日式实木盒掀开,一股幽香悄然浮起,弥散在空气里。
盒内分作几格,宛如方寸间辟出的小小天地,各自安放着不同形貌的精致食物。
褚吟拈起一枚贝肉寿司送入口中,米粒裹着清鲜,在齿间缠绵起伏。
享受美食的间隙,她时不时偷瞄一旁细嚼慢咽的嵇承越。
男人神色专注,眉目微垂,吃得十分斯文。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嘴角缓缓勾出浅淡笑意,“放心,你不想说,我不会再问。”
听闻这话,褚吟松了一口气。
饭毕,她捧起一只素色陶盏,茶汤深绿,泡沫细密。轻啜一口,浓郁的茶香混着明晰的苦意,瞬间冲散了残存的油腻。
酒足饭饱,褚吟的情绪缓和了不少,抛开饭前那让她极为不适的小插曲,终于可以借机询问嵇承越一些有关于双模式经营的事情。
她唤助理进来清理餐余垃圾,忽然很随意地问:“你不着急走吧?”
嵇承越好笑着回:“怎么?大小姐是有何吩咐?”
他睇一眼,“总不会是要让我把垃圾带下去吧?”
助理恰好收完,冷汗都被吓出来了,半刻都不敢耽搁,连忙拎着垃圾离开了办公室。
褚吟快要数不清今天翻了多少个白眼,纵使她以前格外爱给他添堵,但也不至于吃了他的,转眼又去用他。
她抬眼看了下远处墙上的石英钟,还有半个小时,来得及。
“Simwor有跟HeartC联合开店的打算,这事你知道吗?”她歪头问他。
嵇承越没再坐着,重新回到落地窗前,操控着阖上梦幻帘,口吻淡淡的,“知道。”
“所以是在你的授意下,他们才来谈的?”
“没错。”
褚吟蹙眉,肃声:“Simwor一直都是高端运营模式,客群定位都非常清晰,而HeartC主打的是大众快消市场。这样的联合,你确定不会拉低Simwor的品牌调性,模糊掉HeartC辛苦建立起来的品牌边界吗?”
嵇承越背对着她,“拉低?不,褚吟,这叫破圈。”
他终于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她带着质疑的脸上。
“你认为‘高端’的定义是什么?是故步自封,守着所谓‘调性’的空中楼阁,还是精准捕捉市场脉搏,创造新的价值高地?”他踱步走近,步伐沉稳,“HeartC拥有我们触达不到的年轻、活力、基数庞大的客群。联营店,不代表会融合成一个四不像。白日里,HeartC负责引流,提供高性价比的基础服务和快消体验,而到了夜晚,Simwor只需负责提供高端定制化服务和限量产品即可。”
褚吟紧抿着唇,嵇承越的逻辑清晰而强势,直指商业本质。她无法否认,但内心深处那份对品牌纯粹性的执着仍在叫嚣。
嵇承越看着她眼中的坚持和忧虑,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下。他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扫向她,“还是说”
他故意停下来,惹得褚吟灼灼地望着他,期待他能再多说些来劝动她。
“还是说褚总认为HeartC跟谁都行,偏偏Simwor不可以?”嵇承越阴恻恻笑着。
褚吟呼吸一窒,顿时失语。
真是奸诈啊,劝说不行,就用激将,真不愧是躺着都能赚钱的邪恶资本家。
她在心里痛骂了好几句,才挤出个微笑,“我下午还有会议,你要来旁听吗?”
“我的荣幸。”嵇承越答应得很爽快。
褚吟冷哼一声,正欲去办公桌的抽屉里拿文件,一团毛绒绒的东西突然从桌底窜到她脚边,吓得她差点尖叫出声。
“喵呜——”
她低头看去,是嵇承越那只宛如小精灵般活泼好动的三花千金,正歪着脑袋,用一双仿佛盛着碎金琉璃的圆眼睛无辜地望着她,长长的尾巴尖还带着点试探地轻轻扫过她的小腿肚。
褚吟慢慢弯下腰,刮搔着猫咪下巴最柔软的绒毛,喉咙里的咕噜声瞬间放大了几倍。
她笑起来,托着前爪捞进自己的怀里,用手指点了点千金湿润的小鼻头,语气是嗔怪的,“听说,你想见我,是不是?”
嵇承越远远瞧着,被她这变换自如的两幅面孔,惊得瞠目。上一秒还一脸严肃地跟他据理力争,下一秒就笑盈盈地抱着千金贴贴。
凭什么他就不能有千金的待遇,差距在哪儿?
他不满被晾在一边,板着脸开口,“微信是我发的。”
褚吟:
“你听见没?微信是我发的。”
褚吟:
嵇承越瞬间化身复读机,“微信是我发的,微信是我发的,微信是我发的”
褚吟耳朵里嗡嗡响,“知道了知道了。”
嵇承越:“想见你的人是我。”
第42章
寂静如同巨大的幕布, 轰然垂落。
褚吟与嵇承越各揣心思,同时钉在原地。
嵇承越笔直地站着,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
他喉结上下滑动, 嘴唇无声地开合数次, 却吐不出半个字。
怎么好端端地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他明明只是不甘被冷落, 说出微信是他发的那一刻,本意只是为了让褚吟知道,千金想她是他胡诌的。
可是现在
该如何收场?
他不自觉地抬眼看向褚吟。
褚吟神色淡漠而清冷,双目平视前方,似乎对他的话毫不惊讶。
嵇承越暗自松口气。
还好,她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 下一秒。
褚吟放下千金,轻轻拍抚圆润柔软的脑袋,随后,缓慢转过身来,走到他面前。
嵇承越怔住。
“你刚才说什么?”她问,语调平和。
嵇承越抿紧嘴唇,手指攥成拳头, “我”
他张口欲解释。
褚吟却忽地笑了, “嵇承越,你至于吗?我难得找你办回事,办成与否都还不清楚, 就急匆匆地跑来找我邀功?”
“邀功?”嵇承越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第一次认识它们。他感觉一股血气直冲耳根,眼底满是不可思议,“我我不是”
很快,嵇承越放弃挣扎, 笑音迅速跃出唇边。
他真的是高估她了,说不定这会儿他当即跪下,然后含情脉脉地对她许下山盟海誓,她也会像现在这样,恍然大悟地斥责他必有所图。
也不知是该说她精明,还是愚钝。
想罢,他干脆顺水推舟,“没错,就是邀功。”
褚吟脸上依旧挂着浅淡的微笑,眼角眉梢闪过“我就知道”的笃定,然后低下头,从茶几上拿起手机,说:“好,请你吃饭,我这就叮嘱薇姐晚餐准备三人份的。”
嵇承越嘴角的弧度尚未完全落下,便又硬生生往上扯了扯,勾出一个更显无可奈何的笑,“哦,那多谢褚大小姐款待了。”
话落,褚吟摆弄手机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表情僵住,“这听着怎么有点阴阳怪气的?”
呦,这也不笨嘛。
嵇承越暗自腹诽。
办公室内有面一人高的镜子。
他站定在正前方,整理衬衫微微有些走形的衣摆,还顺手将敞在胸口的衣领往上系了几颗纽扣,片刻,不紧不慢开口:“褚吟。”
“干嘛?”她的语气有些许不耐烦。
“我信你没谈过恋爱了。”他退开一步,拨弄了下头发。
褚吟发懵,“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这一根筋的性子,异性几乎都会处成兄弟吧?”嵇承越侧眼瞧向她,一针见血。
褚吟的脸上顿时升腾起一股热气,从耳根一路烧到脸颊,被冒犯的羞恼促使着她不由拔高了声音,“喂,什么叫一根筋,你人身攻击我?”
闻言,嵇承越饶有兴趣地微微挑眉。
桌角上摆放着的奶油风时钟恰巧走到下午两点的位置,他瞥见,转了转腕表,冲她会心一笑,“走吧,开会。”
“你”
褚吟恨不得咬死他-
整整三场会议,结束时已是晚上八点。
HeartC与SIM暂时在口头上达成合作。
迈入瑾山墅的那一刻,蹲坐在玄关的国庆一看见褚吟,便两眼放光。
她稍稍伏下身,还没抱上,小崽子视线一转,定格到嵇承越的怀里,忙不迭绕过她,抬起前爪,吐着小舌头屁颠颠地冲千金献起了殷勤。
漂亮三花同样很激动,嵇承越根本按不住,只好任由小家伙跃向地面,陪犬撒欢。
姜幸从洗手间出来,手心与手背相蹭,徐徐抹开乳白色的膏体。她低头嗅嗅,余光里瞄到,难免匪夷所思,“呦嗬,主人是两口子就算了,连宠物都能这么合拍,简直是天定的缘分。”
褚吟神色惊恐,“你在说什么疯话?我不在,薇姐喂什么东西给你了?”
她右手自然伸向后方,从嵇承越那里拿过点心盒,径直扔出去,“从南华给你带的荔枝煎。”
姜幸拎起来看了一眼,搁上玄关柜,待她换好鞋站起来,猛然钻进她的怀里,“呜呜呜,没了你谁还把我当宝贝啊。”
说着就要上嘴,快噘出二里地。
距离仅剩下咫尺时,她眼睫下敛,跟矮身下去换鞋的嵇承越好巧不巧四目相对。
男人动作不慌不忙,表情并无不妥,眼神却让她霎时有点不寒而栗,赶忙选择退避三舍。
姜幸失笑,“不好意思,冒昧了。”
这时,薇姐从厨房的方向过来,穿过客厅,扬声冲她们喊:“小姐,可以吃饭了。”
“好,这就来。”褚吟应声,转头进了旁边的洗手间。
姜幸跟着挤了进去,嵇承越只好提步去了靠宠物房的那一间。
一小片地方骤然间变得狭窄了不少。
褚吟在水下来回搓动着双手,奇怪道:“你不都已经洗过了?”
“北北给我说,你定下了跟SIM合作。他真如她们所说的那样,巧舌如簧,头头是道?”姜幸虽不坐班,但是却时时关注着公司里的所有动向。
从公司一回到瑾山墅,她就窝在客厅的沙发上打游戏,备用手机里的工作群异常热闹,消息一条接着一条。
或是会议中场休息,企划部与市场部统一感慨,SIM的大老板嘴巴过于厉害,在不贬低同行的情况下,还能将自己夸得天花乱坠,让人找不出错处。
褚吟冲洗干净泡沫,鼻间弥漫着清甜的樱花香。她刻意扫一眼外边,压低声音,“斯坦福的商科可是黄金专业,被誉为创业的摇篮。他能顺利毕业,当然不会差了。”
姜幸不受控短暂一愣,促狭发问:“什么情况?你以前可常在我面前说他不学无术、一无所长。”
“我”褚吟眼珠左右转动,嗫嚅出声,“我我那是对他这个人有偏见,而且工作归工作,他今天在会上确实让人挑不出毛病。”
她甩掉纸巾,似乎是想甩掉那份不自在。
姜幸靠在门框上,噙着意味深长的笑,眼神在她故作镇定的脸上溜一圈,“哦,我听他们说,但凡你有点疑问,他就立刻解释得清清楚楚,其他人都插不上嘴呢。”
“这有什么问题吗?”
既然谈合作,有问有答,实属正常啊。
褚吟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出了洗手间,兀自往餐厅走。
姜幸望着越来越远的漂亮背影,摇头叹息。
餐厅内,暖黄色灯光下,薇姐已经摆好了精致的菜肴,此时正盛着汤。
嵇承越刚落座,便听闻薇姐笑盈盈地说:“听说姑爷喜欢竹荪炖鸽汤,您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汤色清亮,竹荪舒展如纱,鸽子肉炖得软烂,香气扑鼻。
嵇承越盯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没应声,而是瞟了眼正缓步过来的褚吟。
察觉到不远处投来的视线,褚吟呆住,莫名歪头,后经思考,又将薇姐适才的话联系到一起,忙惊声解释:“你别误会,不是我说的,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薇姐握汤勺的手一顿,知晓自己这是多此一举了。她是在大小姐回国后,才从汐山园拨过来照料日常饮食起居的。
不过多关注主家的私生活,是规矩之一。
她只知大小姐这婚结得突然,也不知原委,还是靠着这段时间以来,男方多次出现在瑾山墅,猜测应当感情不错,才敢贸然提及此事,想着大概能够拉近夫妻之间的关系。
毕竟从她调派过来至今,除了小少爷,还从未见过其他男士踏足。
可现下,看大小姐这架势,竟像是对姑爷不甚了解,倒叫她诧异。
薇姐“嗐”一声,“我去汐山园以前,在墨徽园做过两天,所以知道一些。”
姜幸远远听见,不禁轻呼一声,“哇,这么巧啊。”
薇姐尴尬笑笑,“可不是嘛。”
就在这时,褚吟放在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了起来。
她瞥了一眼,滑动接听键,周北北的嗓门即使在听筒里也活力十足,背景音有些嘈杂,“老板,新的策划方案已经赶出来了,那门店设计这边您——”
褚吟一听,格外诧异。
会议结束后,也就过了短短两个小时,这就赶出来了?
她笑了一下,动唇,“我——”
蓦地,哐当一声。
桌上搁置残余垃圾的瓷盘受到重力撞击,瞬间碎裂,汤汁飞溅,在嵇承越的袖口上留下几道痕迹。
始作俑者浑然不知自己已经闯祸,还兀自围绕在周围玩闹,时不时弄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褚吟眉眼微凝,跟周北北说了突发状况,切断通话。她右脚轻抵,将软椅往后挪动,俯身逮住即将从旁边飞驰而过的重型卡车,轻叱:“国庆,Nope.”
小崽子被桎梏住,疯狂蹬动后爪,躁动得厉害。
“安静。”
她甚少如此疾言厉色,国庆顿时乖下来,呜呜两声。
千金也被刚刚那声巨响吓到,躲在角落不动。
嵇承越边低声安抚,边捏着纸巾擦拭袖子上的污渍。
褚吟掀眼,看他一脸平静,实则嫌恶至极的神情,想了想,说:“你跟我去楼上把衣服换下来,明天让薇姐拿去店里清洗。”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衣帽间,她打开衣橱,从里拿出一件蓝白双色的T恤递给他。
嵇承越没接,“男装?”
褚吟秒懂他的言外之意,“Oversize懂不懂啊?我的,没穿过。再没事找事,信不信我立刻吩咐他们修改方案,合作就此取消?”
“你心知肚明Simwor是最优选。”
“是最优选,但不代表我就别无选择。”
嵇承越暗自发笑,当即往前一步,“其实会上有件事我没来得及提。”
“什么?”
褚吟下意识往后倾身,周身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心头爬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弯唇,从她手里扯走T恤,淡淡出声:“门店设计,你来。”
第43章
一周后, HeartC与SIM正式签署合作协议,现场的照片和视频瞬间点燃网络,欢呼与质疑交织, 期待与担忧并存, 各种言论铺天盖地而来。
“这些都是竞争对手雇来的水军吧?比我直播间里的还要恶毒。”姜幸瞠目。
迈入直播行业初期, 她经验不足,全靠一股冲劲,后来迅速挤进热门,在不经意间就成为了别人的眼中钉,被骂、被黑是常态。好在她心理素质过硬,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天生吃这碗饭的料。
但此时此刻, 她觉得自己还是小瞧了舆论战的杀伤力,这些人太会颠倒黑白了。
办公桌前的褚吟正敲动着键盘,一一回复邮件。她言语斟酌,尽量委婉,跟先前那些朝HeartC抛来橄榄枝的老牌企业斡旋。
“你怎么这么淡定?”姜幸收起手机,不敢再往下看。
褚吟转动椅子,闭眼短暂休憩, 漫不经心启唇:“从HeartC因为联名被公众所熟知, 这样的言论就没断过,早已见怪不怪。而且,往往沉默的占大多数, 那些在网上上蹿下跳的,本就不在我们的受众范围内。”
道理姜幸都懂,可她还是忍不住气愤难平。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换了个话题, “浔真工作室差不多十点左右过来,你要参会吗?”
褚吟睁开眼睛,瞥向时钟摆放的位置。她动了动唇,字音还没吐出来,偌大静寂的空间内忽然响起男人迷迷糊糊接打电话的声音。
姜幸双目圆睁,掌心完全盖在唇上,不由用闷沉的气音说了句脏话。她指了指仅一墙之隔的休息室,“里面的是嵇承越?”
褚吟眼白转动如风,跟着点了点头。
“这才刚过九点,他在这里干什么?还是说”姜幸停顿,有些难以启齿,“你俩昨晚压根就没回去,办公室play啊?”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褚吟就火大。
自那晚在瑾山墅,嵇承越提出让她负责门店设计后,便开始阴魂不散地缠着她。
这不,早上刚过八点,她做完瑜伽,在楼下用早餐,就见他已穿戴整齐,优哉游哉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她。
天知道褚吟有多羡慕嵇承越不用日日朝九晚五,无需挤早晚高峰的惬意生活,偏偏这家伙不懂珍惜,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她的身上。
想到这里,她又狠狠瞪了一眼那扇紧关的房门,暗暗咬牙,说:“我身上的衣服都不是昨天那套,你说呢?”
“说不定——”姜幸坏笑着,不由自主想入非非。
褚吟往前阔步,猛拍一把她的后腰,“还是把你的想象力用在联合店开业前的推广直播上面吧。还有事么?没事就快出去,听声音他该出来了。”
“出来怎么了?莫非衣衫不整、白日宣——唔——”姜幸眸子眨呀眨,嘴巴被一小块牛肉干成功堵住。
嚼碎咽下,她嘟囔:“那十点的会议,你到底来不来?”
褚吟:“来。”
话音刚落,休息室的门咔哒一声打开。
姜幸见状连忙快步离开,好似真怕看到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
嵇承越揉着惺忪的睡眼,身上那件昂贵的丝质衬衫皱得不成样子,扣子只胡乱扣了几颗,露出一小片结实的胸膛,西裤倒是规矩地束在两条长腿上,不会显得过于不修边幅。
他显然还没睡醒,对着电话那头敷衍应着:“嗯知道了下午再说”
说罢,也不管对方是否说完,直接按掉了电话,随手把手机丢在了沙发上,紧接着便旁若无人地走到她身边,极其自然地端起办公桌上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递到嘴边。
“喂!那是我”褚吟的阻止慢了一步。
嵇承越已经喝了一大口,随即被烫得皱紧了眉头,残留的睡意瞬间驱散了大半,“这么烫?”
“废话!北北刚送进来的,谁让你看都不看就喝?”褚吟没好气地抢回自己的杯子。
她后退半步,拉开距离,“你还打算在我这里赖多久?”
“设计团队不是十点过来吗?我要旁听。”嵇承越一边说着,一边一颗一颗地扣好衬衫纽扣。
褚吟语气刻意加重,“随你。”
她懒得再与他多言,反正刚才在来公司的路上,已经把该聊的都聊透了。
各退一步。
她会全程盯着门店设计落地。
而他放弃拿合作事宜来要求她必须亲力亲为。
没多久,周北北叩门告知浔真工作室的代表到了。
两个人一同前往会议室,甫一坐下,便见姜幸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褚吟少见她如此冒失,难免好笑地问:“你这是怎么了?谁在后面追你,怕成这样?”
“褚吟,我的意思是,要不要重新换一个设计团队?你不是挺喜欢A方案的吗?”姜幸脸色煞白,呼吸急促。
原还想调侃的话霎时咽了回去,顺着她躲闪的目光,褚吟下意识瞥向会议室外。
透过磨砂玻璃墙体的透明部分,隐约能看到几个人影正被周北北引着往这边走。
她顿了顿,眼神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
这时,一直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挽着袖口的嵇承越抬起了眼皮。他刚才还对姜幸的闯入漠不关心,此刻却精准地捕捉到了褚吟周身弥漫着的紧张气息。
会议室外的人影逐渐清晰,脚步声由远及近。
周北北推开门,率先踏入,“老板,嵇总。”
跟着侧身让开,“这位是浔真的设计总监,方书磊,方总监。”
男人穿着剪裁利落的烟灰色西装套装,身姿挺拔,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扫过围坐在会议桌前的众人,只在褚吟和姜幸的身上长久停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褚吟呼吸一窒,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让她嗡嗡耳鸣。眼前的人与上一次在医院偶遇,多了丝极具锋芒的威严气质。
“褚总,嵇总,又见面了。”方书磊声音清晰,夹杂着难以忽略的惊喜与欣然。
见状,一直紧跟在方书磊身后,静默不语的一位男士,突然迈出一步,温和有礼地礼貌寒暄,“看样子,这是认识?”
姜幸的脸色比刚才更白了。
她飞快看一眼褚吟,眼底满是担忧。
“我们是高中同学,”方书磊说完,偏头看向姜幸,“好久不见。”
褚吟感到自己放在桌下的手在微微颤抖。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面部肌肉,不让那瞬间涌上的不适和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骇流露出来。
坐在她旁边的嵇承越,在方书磊那句“又见面了”出口时,才堪堪想起这种莫名的熟悉感因何而来。
他对于仅见过一面的人从不会放在心上,可那日褚吟反常的模样让他实在记忆犹新,不由得便与此情此景联系到了一起。
嵇承越没有说话,只是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另一手则自桌下悄然探出去,抓上褚吟蜷紧的右手,用巧劲掰开她几乎嵌进掌心的指甲,轻柔地安抚着。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褚吟微微一颤,根本舍不得挣脱,就好似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方总监,时间宝贵,寒暄的话稍后再说,我们先谈正事。”她稍稍冷静下来,抬手示意对面的空位。
方书磊笑意不减,从容落座。他带来的团队也跟着坐下。
会议开始,PPT上光影流转,展示着设计方案里的每一处细节。
“关于HeartC与SIM联合门店的设计,我们团队前期做了深入的研究,结合贵司的品牌调性和目标客群,初步拟定了三个方向”方书磊切换了PPT页面。
他侃侃而谈,精心准备的所有方案,每一个都紧扣HeartC与SIM的品牌融合点,数据详实,逻辑清晰。
“综上所述,我们更倾向于空间带给人的‘第一印象’和‘安全感’,当顾客进入”方书磊声线平稳,“说到流线型设计,让我想起高中时的某次设计大赛,褚总在这方面能力一直很强。”
褚吟指尖微微用力,面无表情。
嵇承越闲适靠着,姿态看似放松,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如鹰。他缓缓收紧握着褚吟的手,向她传递着无声的宽慰和“我在”的信号。
当方书磊又一次试图将话题引向过往,嵇承越终于出声。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迅速打断了方书磊的话头,“方总监,现在是HeartC与SIM的联合门店设计会议。我们关心的是方案的专业性、落地性和商业价值。私人叙旧,或许可以留到合作尘埃落定后的庆功宴上?”
气氛陡然一凝。
方书磊脸上表情僵了短瞬,随即恢复如常。
接下来,方书磊果然收敛了许多。
会议很快进入尾声。
送走浔真团队,会议室的门刚关上,褚吟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顿时泄了下来。
她一阵虚脱,想说什么,喉咙却有些发紧。
嵇承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姜幸,麻烦你出去给她拿杯温水进来。”
“哦,好!”姜幸立刻转身冲了出去。
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嵇承越俯身,近距离看着褚吟失焦的眼睛,用桌上干净的纸巾擦过她手掌渗出的细密冷汗。
“褚吟,”他唤她的名字,“看着我。”
褚吟眼睫颤动,视线艰难地聚焦在他的脸上。
“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嵇承越言辞恳切,“你别怕。这次我什么都不问,你还需要我帮你吗?”
早前,他仅凭一些细枝末节,在心里断定适才的那个人跟褚吟绝对关系匪浅,可自从那晚她第一次寻求他的帮助,并且向他吐露实情后,便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想法。
褚吟吞咽了下,“嵇承越,你坚持让我负责门店设计,不就是想知道我到底害怕什么、排斥什么,现在你满意了?”
嵇承越擦拭的动作顿住了。
他原本带着关切和询问的眼神,在听到这句话时,温度骤然将至冰点。
那是一种被误解后才有的愕然。
他缓缓直起身,声音不再有之前的温和,每一个字都仿佛裹着寒霜,“褚吟,你觉得我坐在这里,看你脸色煞白,看你手心冷汗涔涔,看你强撑着应付那个让你明显不适的人,是为了看你笑话?是为了满足我那点无聊的窥探欲?”
质问如同惊雷,在耳边轰然炸开。
褚吟被吓到,怔住不动。
恰巧姜幸端着一杯温水进来,看到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深知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颤声,“水水来了。”
褚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慌乱着去接杯子,指尖抖得厉害,使得杯口倾斜,温水一下子泼洒出来,浸湿了她面前的文件和一小片桌面,也溅湿了她的衣服。
嵇承越看着她的狼狈样,怒火跟着冷却了大半,冷却过后只余更深的疲惫和失望。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只剩下冰冷的疏离。
“姜幸,”他开口,“照顾好她。”
他没有再看褚吟一眼,转过身,步伐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门外走。
门被拉开,又毫不留情关上。
褚吟身体晃了晃,颓然跌坐回椅子里,眼前阵阵发黑。
她好像说错话了——
作者有话说:小吵怡情[撒花]
第44章
忙完工作, 褚吟直接回了家。
汐山园内灯火通明,餐厅旁边的休闲厅内开了两桌麻将,宋卿柔和褚承钧均参与在内。
清脆的麻将牌碰撞声、偶然响起的笑声和交谈声隔着精致的雕花木门隐隐传来。
褚吟在玄关换了鞋, 循着声音走到厅门口。
透过半开的门扉, 里面暖黄的灯光倾泻而出。
围坐在桌前的八个人正在酣战, 靠门坐着的宋卿柔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羊白色家居服,指尖优雅地夹着一张牌,正微蹙着眉思考怎么出牌。
她对面坐着的是小姑,旁边则是两位常来家里喝下午茶的太太。
另一桌相对来说要更热闹,褚承钧紧盯着自己的牌,手指习惯性地敲着桌面, 同桌的是两位褚吟不太熟悉的叔叔,还有表妹卢渺,正笑嘻嘻地给其中一位叔叔“支招”,引来褚承钧佯装不满的瞪眼。
室内茶香袅袅,混合着淡淡的果盘甜香,十分惬意。
卢渺眼尖,第一个发现了门外的褚吟, 立刻扬手招呼:“姐, 你回来啦!”
声音清脆,瞬间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宋卿柔闻声抬头,看见她, 脸上立时漾开温柔的笑意,手上的牌也忘了出,“小久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吃饭了没?”
她的目光在褚吟略显疲惫的脸上逡巡而过。
褚承钧也暂时从牌局中抽离,朝门口看了一眼,算是打过招呼, 随即又迅速将注意力放回自己的牌上。
褚吟靠在门框上,一一问过好,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她朝宋卿柔笑了笑,“妈,吃过了。”
她抬手悄悄捏了捏眉心,“你们玩着,我先回房间了。”
“快去吧,厨房煨着汤,待会儿记得下来喝点,”宋卿柔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这才重新将视线转回牌桌,“哎,该谁出牌了?”
褚吟轻轻带上门,隔绝了部分喧嚣。
她往前迈出两步,忽又停下,再次推门,“妈,嵇——”
“怎么了?”宋卿柔茫然抬头。
牌桌上的其他人也因这突兀的打断而暂停了动作,带着几分好奇望向再次出现的褚吟。
她张了张嘴,那句“嵇承越人呢”在舌尖滚了又滚,几乎快要脱口而出。然而目光触及到宋卿柔温柔却带着纯粹询问的眼眸,便没了继续往下说的勇气。
毕竟,比起在座的所有人,她才是与嵇承越最为亲近的那一个。
那张大红烫金的结婚证还簇新地躺在床头的抽屉里,无声地强调着她此刻的身份。新婚不过月余,另一半的去向,竟要从旁人那里打听,属实有些荒谬。
褚吟迅速敛去眼底的情绪,唇角弯起得体的弧度,改口问:“就是想问问,厨房的汤是什么汤?”
宋卿柔不疑有他,立刻笑开了,“是虫草花炖鸡汤,特意给你煨的,鲜得很。”
“好。”她点点头,这次彻底阖上了门。
褚吟没有立刻上楼,而是站在客厅。
喧嚣经门板过滤后,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
她下意识地,目光在每一个角落停留。
这个时间,曾祖母肯定早就睡下了,爷爷想必也刚刚结束夜读准备休息,佣人们也识趣地退避在休息室或厨房,不去打扰主人们的牌局。
她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时间:22:07。
干净的界面,没有任何新消息的提示。指尖触进微信,悬停在已被许多消息强行挤下去的那个名字上,最终只是轻轻划过,锁屏键按下,黑暗重新吞噬了那微弱的光源。
厨房里隐约飘来鸡汤温厚的香气,带着虫草花特有的清香。
宋卿柔温柔的话语犹在耳边,她深吸一口气,不再停留,转身踏上二楼的旋转楼梯,厚实的吸音地毯吞没了她的脚步声。
走廊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勾勒出昂贵壁纸的纹理。她的房间在尽头的主卧套房,推开门,一股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与楼下氤氲着的茶香和笑语的休闲厅截然不同。
褚吟从衣帽间拿出一套家居服,进了洗手间。
低调奢华的盥洗盆台面上,瓶瓶罐罐整齐排列,而另一侧属于嵇承越的空间,十分简洁,甚至显得有些空旷。
她没开大灯,简单冲了个澡,一护肤完,便去到小客厅打电话让佣人把鸡汤送了上来。
片刻后,门外响起极轻的叩门声。
褚吟应了一声,佣人端着托盘进来,将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虫草花鸡汤放在小几上,旁边还配了一小碟精致的点心。
“小姐,趁热喝。”佣人轻声细语。
她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顺嘴问:“褚岷人呢?我不记得他有出差。”
佣人恭敬地垂首回答:“小姐,小少爷下午就回来了,用完晚饭就去了楼下的桌球房,没再出来。”
闻言,褚吟颔首,没再多问,抬手挥退佣人。
她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拿起瓷勺,舀了一勺汤,吹了吹,送入口中。
汤汁确实鲜美醇厚,她却没心思细细回味。
褚岷在桌球房?
这个念头突兀地跳出来。
下午就回来了,待到现在都没出来这不太像他的风格。
褚岷通常更喜欢热闹,按道理这会儿在他那间摆满电子设备的游戏室里才更合理。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或者说是一种难以按捺的巨大冲动,促使她站起身,慢着步子往位于一楼东北侧的桌球房去。
厚重的隔音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明亮的光线和并非球杆撞击台球的清脆声响,而是一种低沉的、带着点压抑情绪的说话声。
褚吟停下脚步,站在门外阴影里。
“姐夫,你不在状态啊,跟我姐吵架了?”是褚岷的声音,带着罕见的试探。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低沉、熟悉,不夹杂任何杂绪的声音响起,是嵇承越。
“没有。”他的回答极其简短。
褚岷似乎并不满意这个敷衍的答案,追问的语调里掺上了几分不以为然,“那你怎么心不在焉的?这球打得啧,这可不像你传闻中的水准,而且你眼睛还红红的,偷偷哭啦?”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停顿。
哭哭?
褚吟心跳如擂鼓,指尖无意识地抠进门框冰冷的木质纹理里。
“哭?”嵇承越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平稳中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小柒,你想象力过于丰富了。”
“不许叫我这个!”褚岷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他几乎是立刻将手中的球杆重重往台面上一敲,“再叫我小名,我跟你翻脸。”
“翻脸?”他慢条斯理地反问,“你想怎么翻?用你刚才那杆连中袋都打不进的球技翻给我看?”
“你——”褚岷气结,梗着脖子反驳,“那是失误,失误懂不懂!再来一局,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
他话音未落,虚掩的门被一股力道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室内明亮的灯光瞬间涌出,照亮了门口阴影里站着的人影。
褚吟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门口,身形显得有些僵硬。
桌球房内强烈的顶灯将蓝绒台面照得如同舞台,也将台边的两个人清晰地暴露在她的眼前。
褚岷正弓着身子,一副“我要跟你拼了”的架势尚未完全收起,此刻却微张着嘴巴,看向门口。
而真正攫住褚吟全部视线的,是背对着门口、面朝球台另一侧的嵇承越。
他听见声音,跟着转过身来。
光线毫无保留地打在他的脸上,褚吟的心猛地一沉,褚岷刚才那句“眼睛还红红的”并非夸张。
嵇承越的眼眶确实泛着明显的红,眼白里甚至能看见几缕细微的血丝,像是熬了极深的夜,又像是被某种强烈的情绪狠狠冲刷过。
那抹红在他深邃冷峻的五官上显得异常突兀,甚至脆弱。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三个人的视线汇聚到一处。
三花千金不知从哪叼来一整块鳕鱼冻干,腥香的气味勾引得小崽子四处乱窜,将刚顶开的房门再度撞上。
褚吟几秒钟前不自觉往前了一步,眼下站着的位置很容易正中她那颗漂亮的脑袋。
然而,料想中应该碰撞上来的门却在距离她一寸的地方,硬生生停了下来。
她视线不由自主往下移动——
一只非常匀称、指节修长的手,稳稳地抵在了门板上。那手背皮肤下的青筋微微虬起,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也阻止了门扉的反弹。
褚吟的目光顺着那只手向上攀移。
嵇承越不知何时已从球桌旁瞬移到了门口,动作快到几乎无声无息。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她,挡住了室内过于刺眼的光线。
此刻,他正垂眸看她。
她抬头迎着他的视线。
最终,是她先败下阵来。
她仓促地垂下眼睫,声音轻如羽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比你早。”嵇承越言简意赅。
说完,他便松开了抵着门的手,不再看她,转身走回去,重新拿起球杆。
一直在旁围观的褚岷,先是看看他姐僵在门口的身影,接着又看看他姐夫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背影,抓了抓头发,不由出声缓和气氛,“姐那个你要不要也来打一杆?”
褚吟站在原地,目光飞快地从嵇承越毫无波澜的侧脸上移开。
她有好多话想要说。
比如问问他下午去了哪儿。
或者问问他眼睛怎么了。
再比如,还在生气吗。
末了,褚吟吞咽了下,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轻松的笑。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在他明显抗拒的状态下再进一步,“不了,你们玩吧。我就是下来看看。”
说罢,她迅速转身,任由那扇被嵇承越拦下过的门在身后重重阖上。
褚吟快步跑上楼梯,回到那间空旷清冷的主卧套房。
小几上的汤盅还在冒着热气,她没碰那汤,径直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汐山园精心打理的后花园,夜色深沉,只有几盏地灯勾勒出花木的轮廓。
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方才在楼下桌球房门口的那些画面。
褚吟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视线恰好落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那里,一枚价值不菲的钻戒,在壁灯下折射着细碎的光。这是他们的婚戒,而嵇承越
她清晰记得,他刚刚用来抵门的是左手。
那只手上,本该戴着戒指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
他什么时候摘掉的?
他摘掉戒指是什么意思?
与此同时,桌球房内。
褚岷再也忍不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就这么让她走了?我刚才可是在帮你们。”
“用不着。”嵇承越背对着他,正俯身调整着台面上的一颗球。
褚岷简直要跳脚,“你可别后悔,我姐难得主动低头一次。”
嵇承越终于直起身,拿起旁边的巧粉,慢悠悠擦拭着球杆的皮头。他没有回头,语气里却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笃定,“她还会再回来。”
话音将落未落。
咔哒——
门把手被轻轻拧动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桌球房里异常清晰。
褚岷眼睛瞪大,难以置信地望向门口。
厚重的隔音门被推开一条缝隙,然后缓缓地被彻底推开。
褚吟站在门口——
作者有话说:中秋节快乐,二更奉上[比心]
第45章
“姐?”褚岷大气都不敢出, 忍不住小小声问。他来回扫视的眼睛里写满了“居然真回来了”的震惊。
嵇承越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只有握着巧粉的指关节,在褚吟推门而入的瞬间, 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空气凝结, 如冬日里冻住的湖面。
偌大的桌球房, 只有角落巨大的水族箱里,几尾名贵的龙鱼甩尾游动,搅起细微的水流声。
褚吟深吸了一口气,迈步朝里走,后在靠门口不远的一张单人高背皮椅上坐了下来。
她的目光,如有实质, 牢牢钉在嵇承越拿着球杆的那只手上,确实干干净净,空无一物,不是眼花。
沉默带来的窒息感还在蔓延。
褚岷夹在两个人无形的气场中间,坐立难安。他清了清嗓,“呃姐,真不打一杆?”
褚吟没看他, 也没回答。
她走到角落, 从杆桶里拿出专属于她自己的那支球杆。
擦拭的过程中,褚岷打算光荣退场,将舞台留给夫妻俩。
不料, 球杆还没收入杆桶,旁边的人开口了。
褚吟歪头,睇一眼他悬停在半空中的手,“先别放,你陪我打。”
褚岷如受惊的兔子, 后跳一大步,一时间又气又笑,“为什么?你们夫妻俩闹不愉快,干嘛总逮着我一个人薅?我看起来是什么很贱的人么?”
“我难得找你一次,陪陪我怎么了?”她对他的抗议置若罔闻。
擦完,她终于抬起眼。那目光没看嵇承越,也没看跳脚的褚岷,只是精准地投向球桌。
“开球。”褚吟声音不高,带着命令的口吻。
褚岷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肩膀也跟着耷拉下去,像只被霜打蔫的茄子。
“行行行行!我贱,我特别贱,行了吧?谁让我是你弟呢明明两口子实力相当,能打得有来有回,就非得单方面虐我。”他嘟嘟囔囔,拖着脚步,不情不愿地走向球桌另一头,弯腰摆球,某一刻真是恨不得钻进角落的水族箱里跟龙鱼作伴。
期间,嵇承越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直到——
一个看似硕大无比、闪着璨耀亮光的东西自褚吟的手中抛出,精准地砸到那张墨绿色丝绒沙发上。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紧接着便是在光滑丝绒面上骨碌碌滚动的声响。
他这才猛地抬眼。
一枚钻戒。
这个行为,于他而言,跟示威没什么区别。
嵇承越摇头苦笑,视线极其缓慢地从戒指上移开,看向褚吟。
啪——
白球如离弦之箭,撞开三角排列的球堆,彩球迅速四散滚落。
褚吟等不到褚岷,不得不亲自开球。
她绕着球桌走了几步,寻找下一个最佳角度。
啪——
又是一记清脆利落的击球。
白球走位刁钻,撞上蓝球,精准入袋。
褚岷绝望地闭了闭眼,感觉自己就是砧板上的鱼肉。短短几个小时,任这对夫妻随意宰割。
他不得已朝另外一位当事人疯狂地抛去求救的眼神,眼皮眨得都快抽筋了,这人愣是没看他一眼。
褚岷认命地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拿起刚放下的球杆,姿势僵硬地站到球桌旁,极像一个误入角斗场的杂役,被迫面对一位杀气腾腾的女斗士。
褚吟的注意力全在球桌上,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眼神锐利如刀锋。
看得嵇承越瞳孔微缩。
这架势不像是在打球,倒更像是在拼命。
就在褚吟再次俯身,球杆蓄势待发,瞄准下一个目标时,一道阴影无声地覆盖在她的正上方。
她的动作顿住了,没有抬头,手指却不由收紧了。
嵇承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的球杆直直地扔到褚岷的怀里,然后微微侧头,对着如蒙大赦、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的褚岷,用眼神示意了一个极其明确的指令。
褚岷连连点头,迅速逃离球桌范围,缩到角落的水族箱边。
下一秒,褚吟正欲转身,一种陡然腾空失重的感觉霎时席卷了她。
她一时懵然。
先是看看桌面上还来不及打的那三颗球,再看看抄在自己膝弯处的那只手,接着又看看距离咫尺那张轮廓硬朗分明的脸庞。
这是怎么回事?
短暂惊愕之后,褚吟反应过来,挣扎着要摆脱他的钳制,“嵇承越,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嵇承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直视前方,手臂稳得像铁箍,任凭她如何踢打抓挠,都纹丝不动。
他迈开长腿朝外走,途经靠墙摆放的杆桶时,那只揽在她腰上的手臂挪开,抽走她手里的球杆,兀自丢了进去。
褚吟后背失去支撑,身体不由自主向前倾去,几乎是出自本能地伸出双臂环上了他的脖子。这个动作让她整个人更紧密地贴在了他的胸膛上,也让她瞬间安静了一秒。
这该死的求生本能。
“你!”她气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偏头找褚岷帮忙,“喂,你傻站着干什么?来帮帮我啊。”
褚岷摆摆手,从侧门溜走,远离战场。
见状,她越发羞恼,环着他脖子的手改为用力掐着他的肩膀。
嵇承越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对她的“锁喉”和掐捏视若无睹。他用肩膀顶开门,抱着她大步流星地穿过光线稍暗的廊亭。
“嵇承越,你聋了吗?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话落,他俯视着她,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他脸上惯常的从容,半晌才终于舍得开口:“左手边是曾祖母的房间,右手边就是休闲厅,你如果不怕他们出来围观,就接着闹。”
褚吟浑身一僵,双手掩唇,消停了。
乘电梯到达主卧套房,他抬脚一踹,门应声而开,又在身后重重关上,将外界彻底隔绝。
她整个人陷入柔软的沙发,刚撑起手臂,高大的身影再次压迫性地笼罩下来,双手撑在她身侧,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闹够了?”他目光沉沉地锁着她。
褚吟强撑起不久的冷静瞬间转化为更汹涌的怒火和委屈,“谁在闹?难道不是你先跟我冷战的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嵇承越眼底是浓到化不开的郁色,“这话该我问你。褚吟,你不是觉得我是在看你的笑话吗?我离你远点,你不开心?”
她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心脏却在狂跳,“谁说我不开心?我可开心了,开心死了,你看不出来?”
“行,开心就好。”他猛地直起身,胸膛剧烈起伏了下,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不再看她,转身几步走进洗手间。
门被用力关上,那巨大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回荡,震得褚吟耳膜嗡嗡作响。
她从沙发上弹起来,冲着紧闭的夹丝玻璃门吼道:“你摔给谁看?!”
回应她的只有持续不断、冰冷刺耳的水流声。
褚吟怒火中烧,快步冲过去,“嵇承越,你出来!”
水声戛然而止。
在她不设防的情况下,门从里拉开,浓重的水汽扑面而来。
嵇承越只套了件深色丝质睡袍,腰带没系,露出大片紧实的胸膛。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地搭在额前,几缕发梢还在滴水,顺着下颌线蜿蜒滑落,砸在睡袍领口,洇开片片水痕。
他突然伸手,带着湿意的大掌扣上她的手腕,用力一拽,将她整个人狠狠拉进怀里,随之而来的是嘴唇上灼热而蛮横的压迫。
“唔——!”
她快要透不过气,双手徒劳地推拒着,如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不多久,她浑身虚软,力气彻底耗尽,像断线的木偶瘫软下来,他才骤然停住,问:“冷静了?”
褚吟大口喘着气,脸颊绯红,嗓音因缺氧而颤抖,“你你混蛋!用这种方式算什么本事?”
“没办法,”嵇承越的指腹擦过她微肿的下唇,“你好像只吃这套。”
他语速很快,没给她反驳的机会,“褚吟,我不想被误解。你有没有思考过,我让你参与门店设计,仅仅只是因为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在姜幸提及你的设计比她好时会紧张成那个样子,而非是要看你难堪?”
“我承认我是好奇心作祟,”他咬字极重,“我记得读书时你常会参加各类设计比赛,许多人都说你很有天赋。”
褚吟僵立着,震撼的余波,经久不散。
下午情绪缓和过来后,她有在心里盘算过,大致猜到了嵇承越定是因为好奇,才死缠烂打非要她负责门店设计。
毕竟他再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料想到设计团队的人里有谁,更何况他压根不知道她与方书磊有什么恩怨。
她当时只是气血上头,无理取闹罢了。
“怎么不说话?”沉默的时间太久,他忍不住问她。
褚吟垂下眼睫,“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常参加比赛的?”
蓦地,嵇承越泄出一声无奈的笑。
他抬起她的下巴,“褚吟,我又不瞎。”
“哦。”她闷声。
那时她拿过不少奖,几乎每周一的升旗仪式结束后,她都会跑上去在众目睽睽下领奖,像只骄傲又努力的小孔雀。他怎么会看不见?
“我该说的都说了,你呢?”嵇承越表情认真。
“我怎么了?”褚吟明知故问。
“为什么生气?”他追问,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褚吟被他看得无处遁形,指了指自己下巴上还没挪开的手,“你的戒指呢?我们说好了在长辈面前要戴的。”
“跟褚岷打球的时候摘了,有点碍事,”他顿时恍然大悟,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促狭,“所以刚才在楼下,你戒指是故意扔给我看的?”
“我才没有。”她心虚得厉害,声音不由自主压到最低。
嵇承越没再步步紧逼。
片刻后,他松开钳制她下巴的手,“现在心里舒服了?”
“还行。”她喃喃。
洗手间内蒸腾的水汽还未散尽,氤氲在二人之间。
嵇承越冲她身后轻抬下巴,“那可以出去了吗?”
“为什么?”褚吟不情不愿。
“我澡洗了一半,就出来哄你,你说为什么?”
“谁要你哄了!”她嘴上嘟囔着,脚下却已经调转方向,直冲门外。
嵇承越怒极反笑,女孩子嘴硬的程度,让他望尘莫及。
他咬牙拽住她,眼里浮着笑,“你舒服了,我还憋屈着呢。”
褚吟上半身往后仰,“你你你要干嘛?”
她视线下移,眼睁睁看着他带着她的手,从浴袍的缝隙钻进去,轻巧握住。
啊?什么时候的?
总不至于是因为吵架,吵爽的吧?
嵇承越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氛围霎时变得暧昧不清。他眯了眯眼,低哑的男嗓带了不容忽视的蛊惑,“换你哄我了。”
第46章
天光初显, 万物静默。
褚吟受生物钟所引,悠悠转醒。
她静静躺着,眼皮沉重, 残留的睡意像黏腻的口香糖, 牢牢拖拽着她的思绪。
窗缝间透入的光线正缓慢地增强着, 渐渐显出些许稀薄的淡金色。光斑在卧室之内游移,爬过冰冷的桌脚,又爬上柔软床单起伏的褶皱,最终落在她的脚踝之上。
她终于动了动,手臂缓慢伸出,在床头摸索一阵, 没摸到手机就又收了回来,下意识将手背压在眼睛上。
啊——
呼痛声低低地从唇缝溢出,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睡意瞬间被击碎,褚吟猛地抬离手背,悬停在正上方。
眼皮沉重掀开,她被视野里璀璨刺目的光芒刺激到连忙眯起眼睛。
那光并非来自窗外渐亮的晨曦。
它太近、太突兀。准确地说,是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褚吟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 看清后不由懵了短瞬, 竟一时想不起来这枚被她丢在楼下桌球房的钻戒是何时回到了她的手上。
举太久,手酸得厉害。
她翻了个身,屈膝侧躺着。
只这一下, 难以忍受的酸痛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像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穿肌理。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体僵住,不敢再动,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缓, 生怕再牵动一丝痛楚。
蓦地,混乱的记忆碎片迅速重组,开始在脑海中四处乱窜。
昨天晚上争吵、摔门,还有在洗手间
嵇承越的手臂环过她的腰,隔着薄薄的衣料,将她压向自己。
他的吻带着不容置疑的迫切,在她无意识蜷缩五指,用一种近乎无措的力度帮他纾解时,会变得越发急促而灼热,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像极了受惊的小兽,这声音却瞬间点燃了他眸底更深的暗火。
镜子里蒙着一层未散的水汽,模糊地映出两个晃动的身影轮廓,扭曲又暧昧。
空气变得粘稠而稀薄,他们像两株在逼仄缝隙里疯狂汲取养分、缠绕而生的藤蔓,彼此绞紧,几乎窒息。
身体是真实的战场。
每一寸肌肉的酸痛,每一处骨骼的僵硬,都在无声地复述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至于戒指
褚吟只记得在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时,身后的人并未退出,那过于明显的存在感让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推搡,“你有完没完?快出去。”
她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某处更是泥泞不堪,只想立刻冲进淋浴间,让水流冲刷掉这一切。
“出去。”她又重复了一遍。
“嗯”对方含糊地应了一声,非但没有退出,反而嵌得更深。
“嵇承越!”她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个名字,带着最后的警告和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终于有了动作,缓慢地、极不情愿地撤出。
那骤然的不适和被摩擦带来的微妙让她霎时绷紧了身体,发出几不可闻的吸气声。她连忙向前挪动,拉开距离。
“别动。”嵇承越的声音哑得厉害,满是餍足。
一只大掌按住了她想要立刻起身的肩头,力道不重,却足以将她钉在原地。
然后,有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套回了她左手的无名指。
她猛地低头。
正是那枚被她愤怒摘下、狠狠丢在桌球房沙发上的钻戒。它此刻正牢牢地圈住她的指根,仿佛从未离开过。
“再乱扔,就干,死你。”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敲打在她混乱的神经上
记忆的闪回戛然而止。
褚吟猛地睁大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蔓延至四肢百骸,甚至盖过了身体的酸痛。
“醒了?”
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
闻言,她缓缓转动脑袋。
嵇承越就站在卧室门口,身形高大,堵住了从外边透进来的所有光线。他手里端着一杯水,姿态随意,一步步走近。
床垫因他的重量微微下陷,他坐到床边,冰凉的指尖猝然触碰到她的唇角,轻轻揩过。
褚吟像被烫到一般躲闪,后脑勺撞上松软的枕头,发出一声闷响。她顺着他的目光,瞧向他刚用来擦拭的那根手指,上面沾着一点半透明、未干涸的痕迹,是她不知何时无意识流下的涎水。
嵇承越垂着眼眸,那点湿润似乎让他觉得有趣,“你大清早这是在回味什么?”
褚吟心一咯噔,脸上全是被抓包后的慌乱。她飞快别开脸,视线无处安放,“少自作多情了。我我我我就是饿了。”
“饿了?”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意不达眼底,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
她当即反应过来,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
他那句话模棱两可,根本没明确指出是什么,她的行为跟不打自招根本没区别。
嵇承越笑容不变,沉默着抬腿离开床面,转身朝外走。
这闲散漠然的姿态,加重了褚吟的羞耻感。
她一副受到了刺激的表情,猛然从床上弹起来,叉腰冲他吼:“喂!你别自己瞎脑补,睡觉流口水难道不正常吗?你歧视我?”
倏地,嵇承越驻足。
他斜她一眼,忍俊不禁,“宝贝,你要不要先穿件衣服?”
褚吟垂眼一看,脑中嗡的一声。
晨曦的微光温柔地洒在她的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她不着寸缕的曲线。昨晚在洗手间折腾一通,她被嵇承越用浴巾裹着送回了卧室,几乎是倒头就睡,根本来不及换衣服,此刻完全是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嵇承越的视野里。
她赶忙缩回去,手忙脚乱地扯过凌乱的薄被,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刚才被羞愤冲昏了头,她这才反应过来,那声“宝贝”既亲昵又令人心头发紧,让她狂跳的心脏快要挣脱胸腔。
褚吟眼睛滴溜溜转着,反省这几天是不是有点太纵容嵇承越了。
急火攻心时口无遮拦是她的过错,但这并不代表她就必须得因此处处对他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吧?
想到这里,她故作淡定,说:“瞎叫什么?谁谁是你宝贝?”
“哦,你不是。”嵇承越尾音拖得有点长。
褚吟愣了下,心里莫名空落落的。她本来还等着他跟以前一样跟自己拌两句嘴,没料到他会这么干脆地接话。
她闷闷地把被子往上提了提,几乎遮住整张脸。
这什么情况?
莫非她也是受虐狂?
褚吟暗自咬了下唇,心里那点不痛快还没散去,又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床沿微微一沉,她猜是嵇承越凑了过来。
“你不闷么?”他的声音就在头顶。
褚吟没吭声,反而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就在她憋得脸颊发烫,快要忍不住换气时,被子忽然被轻轻掀开一角,带着凉意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
视野也跟着豁然开朗,嵇承越的脸就在眼前。
他微微倾着身,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不是说饿?这早饭还吃不吃了?老婆。”
哇,这人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现在她没法反驳了。
她确实是他的老婆-
汐山园的早餐难得聚这么多人,长餐桌前挤得满满当当。
小姑正眉飞色舞地讲着牌桌上的趣事,挥舞的筷子差点扫到旁边表妹卢渺的牛奶杯。
爷爷试图维持秩序,清嗓子的声音顿时淹没在一片嘈杂里。
褚吟洗漱完下楼,刚走到餐厅门口就被这幅热闹的景象惊得顿了顿。
“小久下来啦!”曾祖母最先瞧见她,赶忙示意不远处的荟荟帮忙挪动自己身下的轮椅,“快过来坐我旁边,刚蒸好的水晶饺还热着呢。”
褚吟刚走过去,卢渺就凑过来小声说:“姐,你看我妈讲得多投入,刚才差点把小笼包扔到外公碗里。”
说着偷偷往主位瞟了眼,褚敬山正板着脸敲桌面,却被小姑一句“爸您不知道那牌胡得有多妙”堵了回去。
她忍不住弯了弯唇,看这情形,昨晚开的那两桌麻将是打了整整一个通宵,到这会儿才刚刚散场。
“小越那孩子是还没起吗?”曾祖母布满皱纹的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随即利落地夹起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饺放进她面前的瓷盘里。
褚吟用筷子戳了戳,“起了,下楼前突然接了通电话。”
这时,小姑终于聊完了牌桌上那惊天逆转的“妙胡”,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嗓门依旧洪亮:“小久,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褚吟难为情一笑,“怎么突然这么客气?”
小姑“嗐”一声,冲她旁边的卢渺抬了抬下巴,“这不渺渺马上要毕业了嘛,想找个地方实习半年,你看看你那里方便吗?”
褚吟嘴唇微张,有些意外。
小姑一家同样从商,经营的是家居行业,在业内也算是小有名气,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安排进去完全不是难事。纵使是想有其他的打算,去爸爸的公司,都比去她这座小庙强。
除非
她歪头看卢渺,“你是想直播?”
卢渺连连点头,目光殷切。
褚吟了然,“可以,我让你姜幸姐带你。”
话落,卢渺一脸赧然,支吾几秒,小声说:“我想去姐夫那里,行吗?”
好巧不巧,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嵇承越走了过来。
餐厅里像是被按下了短暂的暂停键,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一处。
嵇承越刚从电话里抽身,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阴郁,但踏入餐厅的瞬间,那点疏离便迅速敛去,换上了得体的温和,“在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小姑反应很快,笑容格外热情,“承越下来啦!正好,我们正说渺渺毕业实习的事呢。这丫头琢磨半天,说是想去你那边,方便不?”
嵇承越目光扫过满脸通红的卢渺,又看向褚吟,眼底带着点询问的笑意,
褚吟悄悄朝他眨了眨眼,用口型说了句“她自己想去的”。
他这才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坐下,“当然方便,就是不知道渺渺想去哪个部门?”
褚吟吃完最后一个水晶饺,捏勺搅拌碗中的鸡头米银耳羹,“你们公司最近不是签了个直播团队,你找个有经验的带带她。”
嵇承越闻言再次看向卢渺,“是想做直播运营,还是想试试出镜?”
卢渺手指绞着餐巾,声如蚊蚋,“想想试试出镜,我平时喜欢研究这些,还做了很多笔记呢。”
小姑在旁边听得笑弯了眼,“这孩子,在家对着镜子练口播练到半夜,我说最近怎么总顶着黑眼圈。”
嵇承越语调平缓,既没过分热情,也没半分敷衍,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团队刚签不久,还在磨合期,不过负责人很有经验,你去了先跟着学习,上手了再看机会。”
卢渺眼睛亮起来,“谢谢姐夫,我一定好好学。”
早餐很快进入尾声,众人起身离座。
宋卿柔吩咐佣人给晚起的褚岷重新准备餐食,从厨房出来,路过餐厅时,嵇承越正把刚煮好的咖啡搁到褚吟的面前。
她不由含笑打趣:“看来这是和好了?”
褚吟循声看去,伸手端起咖啡杯,任由热气模糊了她脸上的表情,“妈,你说什么呢?我俩又没吵架。”
宋卿柔走过来,“还跟我装?昨晚支支吾吾,不就是想问我阿越去哪儿了。你可是我亲生的,你那点小心思能瞒得过我?”
褚吟低头喝了口咖啡,差点被烫到,“我才没有”
宋卿柔清清嗓子,语气里的纵容藏都藏不住,“行行行,你没有。”
嵇承越在一旁轻笑,“是我不好,跟褚岷打球太认真,一时忘了时间。”
褚吟抿着唇没说话。
真有那么明显吗?她不觉得自己昨晚的言行举止跟平时有何不同。
宋卿柔摆摆手,不再逗她,转身离开。
餐厅内再一次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不多久,卢渺去而复返,扒着门框探头进来,问:“姐夫,我什么时候可以去公司报到呀?”
褚吟指尖在咖啡杯沿轻轻划着圈,目光落在小表妹那副雀跃又带着点拘谨的模样上,心里那点疑惑更重了。
按道理,HeartC的直播团队显然比嵇承越新签约的要更专业,姜幸又是目前圈内正炙手可热的王牌主播,各方面经验都很丰富,卢渺明知道这些,却偏要舍近求远,未免有些太不符合常理。
“明天早上九点,”嵇承越的声音拉回了褚吟的思绪,他正看着手机里的公司日程,“我让秘书提前知会团队负责人,你到公司前台报名字就行。”
“好嘞!谢谢姐夫!”卢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又飞快地看了褚吟一眼,赶紧说,“姐,我去了肯定好好学,绝对不给姐夫添乱。”
褚吟扯了扯嘴角,用眼神示意自己右手边空着的椅子。
卢渺一路蹦蹦跳跳过来,乖乖坐下。
褚吟没绕弯子,“跟姐说实话,为什么非要去他那里?”
卢渺眼神闪烁了下,手指无意识抠着衣角。
嵇承越慢条斯理地浅啜着咖啡,声音不大却清晰,“我猜是为了南御。”
卢渺眼睛瞪得溜圆,脸上红晕顿数蔓延到耳根,“姐夫你怎么知道?”
这话一出,倒轮到褚吟愣住了。
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但不深刻,隐约记得前段时间姜幸偶然提起过一次,说这人最近风头正盛,是圈内难得很会控场的新锐主播,外貌优越,粉丝黏性特别高。
褚吟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家表妹,不免有些好奇。她微微垂首,附耳问卢渺:“听说他长得不错,你该不会别有居心吧?”
卢渺头摇得像拨浪鼓,“才才不是呢!主要是他专业。”
声音里明显底气不足,她不得不小声补充:“当然当然长得也好看。”
褚吟被她这副模样逗笑,强端着的严肃姿态放松了些许。她伸手捏了捏她发烫的脸颊,“有照片吗?要纯素颜高清无p的。”
卢渺立刻坐直身子,飞快地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的相册里一水儿的人像照,各种风格,应有尽有。
有直播时随手截取的侧脸特写,轮廓分明,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有活动现场的生图,正偏头听人说话,浅浅笑意让人如沐春风;甚至还有几张粉丝拍的路透,头戴鸭舌帽,隔着人群看镜头,眼神清亮似有光。
“你看你看,是不是特别帅?”卢渺献宝似的把手机递到她的面前。
褚吟接过来翻了翻,外形确实出众,眉眼舒展,气质干净,专注做事时的样子,有股非常吸引人的味道。
她抬头睨了一眼卢渺,“存这么多,还说不是颜粉?”
卢渺被戳中心事,脸颊更烫了,“我这是工作之余顺便欣赏美色。”
褚吟挑眉,“有他平时的直播切片吗?”
“有的有的。”卢渺顿时将刚才的窘迫抛之脑后,兴奋地直点头。
一时间,两个人抱着手机看得是津津有味,偶尔还会忍不住点评两句。卢渺用词简单粗暴,只在“啊啊啊”和“绝了”之间来回切换,褚吟则更细致一些,从衣着穿搭,到话术节奏,赞美之词毫不吝啬。
嵇承越微眯眼眸,闲适靠着,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原来大小姐在夸奖人的时候,竟有如此丰富的词汇量。
他快听不下去了。
这两个人真是聊嗨了,全然忘了他还在这里。
好在的是,卢渺还未彻底步入社会,便已学会了察言观色,或许也有他目光过于冷冽的缘故。女孩子紧张吞咽了下,用指尖轻戳了戳旁边的褚吟,低声提醒:“姐,你当着姐夫的面夸其他男人,真的没事吗?”
“能有什么事?”褚吟不以为意,视线始终都没舍得从手机上挪开。
卢渺冷汗都要吓出来了,讷讷着说:“咱要不先别看了?而且姐你都有姐夫了,你多看看他?况且他们哪儿比得上姐夫,他可比屏幕里这些帅多了。”
空气凝滞了一瞬。
褚吟这才从屏幕上抬起眼,对上嵇承越似笑非笑的目光,男人转戒指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指尖轻轻搭在桌沿,眼神里带着点揶揄。
她轻咳一声,宽慰卢渺:“他有什么好看的?早腻了。”
这话一出,卢渺更紧张了,嘴角抽了抽,“姐,你再说下去,万一姐夫一气之下辞了南御怎么办?”
褚吟脱口而出,“不会的,他肯定会公私分明。”
刚说完,她又不太确定了,毕竟嵇承越这人,向来不能用常理揣度。她下意识瞥了他一眼,试探着问:“你会吗?”
嵇承越终于用完了早餐,好整以暇地用餐巾轻拭嘴角。他的动作不紧不慢,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她的脸上,好像看她干着急是一件多么有乐趣的事情。
过了好半晌,他才慢悠悠、冷冰冰地挤出一个字,“会。”
卢渺:呜
褚吟:果然小心眼。
第47章
HeartC三层小楼, 人影绰绰,大多都埋着头,眼盯着方寸屏幕, 手指在键盘上翻飞。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低频的、近乎凝固的专注, 只有噼里啪啦的敲击声和偶尔响起的消息提示音, 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荡开几圈涟漪,又迅速复归沉寂。
三楼靠褚吟办公室的一片宽敞区域,被做成了会客区。与工位区的密集截然不同,这里试图营造出一种“松弛的精致”。有大幅的落地窗,还有一整套看起来能吞没整个人体的米白色沙发。
此刻, 嵇承越坐在上面,一只手臂搭在扶手上,指尖漫不经心地轻点着。他没看窗外热闹的车水马龙,也没留意手边那杯早已不再冒热气的茉莉花茶。
他视线低垂,落在另一只手里把玩的金属打火机上。银色的外壳在透过落地窗洒入的天光下,泛着冷硬而细腻的光泽。
盖帽被拇指弹开,随即又被合上, 周而复始, 那清脆的咔哒声在这片刻意营造的松弛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挑衅的意味。
他似乎是在等待, 但姿态里却看不出焦躁,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居高临下的耐性。
姜幸懒得等电梯,走安全通道到达三楼。
迈出坚硬密闭的通道门,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身影。
她脚步不停,没走那条必会经过会客区的路径, 而是贴着工位区的另一侧绕行,试图将自己隐没在一排排格间与屏幕的光晕之后。
期间,她目不斜视,背脊挺得笔直,直到进了褚吟的办公室,才稍稍放松下来。
“你就这样让他一直待在那里?这都几天了,他不累吗?”姜幸摊开需要审批的文件,搁到褚吟的面前,一双眼隔着玻璃隔断紧盯着会客区。
嵇承越这会儿换了个姿势,一手在笔电的触控板上轻轻滑动,另一手则握着手机贴在耳边,眉头微蹙,薄唇翕动不止,模样看着比方才正经了些许。
褚吟头都没抬,接过文件,指尖在纸张边缘轻轻一磕,将它们对齐,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他?他可不累,精力好着呢。”
她终于抬眼,笔尖利落在文件上签下名字,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外边扫了一眼。
嵇承越不知冲电话那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眉头舒展了些,挂电话时忽然如有感应地朝她这边直直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褚吟没好气地瘪了瘪唇。
前几天陪着卢渺看完一段有关于南御的三十分钟直播切片后,她马不停蹄就往公司赶,开完小会出来,就看见嵇承越大喇喇地倚在会客区的沙发上。
恰逢饭点,工位区空无一人。
她刚从茶水间拿了包旺旺仙贝,小口小口地嚼着,见状不由一乐,“放着家里的三米大床不睡,非要来我这小破地方待着,你到底图什么?再不济你就去我办公室里面的休息室躺着,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嵇承越没起身,闻言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休息室哪有这儿好?至少在这儿,不会招人烦。”
如此阴阳怪气,纵使她神经再大条,也能猜到是何缘由。不就是因为早上在家里她说她将他早就看腻了。
说他小心眼,果然没冤枉他。
想到这里,褚吟迅速收回目光,将文件推给姜幸,“随他去吧。”
姜幸没着急走,眼神在褚吟和外面那位之间溜了一圈,带着点看好戏的兴味:“以前我上来,总能看到三五个在工位上摸鱼的。现在倒好,嵇大少爷往那一坐,跟监工似的,比什么绩效考核都管用。”
褚吟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又看了眼外边。
往常办公区不会像现在这般,气氛沉闷。
她向来只注重工作效率,不会过于干涉员工私下的状态。有时在班间隙,好几个人凑在一起分享零食,连空气里都飘着薯片和奶茶的甜香。
可今天正如姜幸所说的,每个人都像按了静音键,一举一动都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谁。
褚吟无奈扶额,起身拿过外套,“行了,我去处理。”
话音将落未落,远处的侯梯厅传来“叮”的一声轻响,随即有稀稀拉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褚吟脚步一顿,转头望去,只见方书磊神色匆匆,带着助理快步走来,路过会客区时被沙发上的人用眼神拦了下来。
她当即操控桌上的台式电脑,连接到了会客区那里的监控影像。
屏幕亮起,高清画面瞬间将会客区的紧张氛围呈至眼前。
嵇承越双手环抱在胸口,靠在沙发上,虽坐着,气势却仿佛居高临下。他微抬着下巴,目光钉在方书磊的脸上,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声音采集清晰地传出来。
“嵇总。”方书磊脸上的焦急被强行压下,换上了一副谨慎的表情。
“方总监几乎天天过来,究竟是有什么项目上的事情不能让我知道,非得找褚总才能解决?我没记错的话,贵工作室此次负责的项目设计是家联合店?”嵇承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略显凝滞的空气。
他换了个更闲适的姿势,指尖在膝上轻轻一点,“按理说,所有的对接流程,我都该有知情权。方总监这样绕开我,是觉得我司哪里配合得不够,还是”
停顿了下,他眼神倏地锐利起来,“另有什么隐情?”
方书磊喉结滚了滚,额间渗出细密汗珠。他勉强笑了笑,“嵇总您误会了,怎么敢绕开您?只是有些设计上的细节,找褚总能定得快些。”
“哦?”嵇承越拖长了尾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方总监是对我的专业判断能力有所怀疑,还是觉得我的决策效率不如褚总?”
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的冰珠,砸在方书磊紧绷的神经上。他身后的助理更是大气不敢出,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监控屏幕前,褚吟的眉头蹙起。
嵇承越这些话,已是毫不掩饰的刁难,甚至带着几分火药味。
外边的人还在继续,她却没了往下看的心思,反倒是姜幸,恨不得立刻瞬移到会客区直接看现场。
“你说,嵇承越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姜幸压低声音,眼睛却还黏在屏幕上。
褚吟听而不闻,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上来是闷还是慌。
HeartC每日琐事繁多,有些项目一旦正式拍板,她便不再多去过问,只交由各部门按流程推进。联合店的项目便是如此,从方案敲定到对接执行,她只在关键节点签字确认,所以是完全不知道方书磊曾三番两次跑来找她。
她不清楚对方有何目的,但绝对不单单只跟项目有关。
蓦地,就在她思绪即将抽离之际,姜幸猛然拍桌,义愤填膺地怒喝:“这个方书磊脸皮也太厚了吧,居然好意思提你高中时的那些设计,他知不知道他——”
话没说完,姜幸眼前一亮,一副发现了新大陆的表情,“原来嵇承越这是在为你出头啊,我还以为他这会儿逮着方书磊阴阳怪气半天,是觉得我们把他架空了。”
褚吟面上不动声色,胸腔却在微微震动。
她适才有短暂往这方面想过,只不过仅一秒便否决了,还暗斥自己未免有点太自作多情,可眼下连姜幸也这么说,那点被强行按下去的念头像初春的草芽,竟又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
嵇承越到底为什么要替她出头啊?
他都不知道她跟方书磊之间究竟有何过节。
“方书磊终于走了,我估计他之后应该不会再来了。明明早前都是另外一位合伙人过来,结果合同刚敲定,就冷不丁换成了他,铁定没安好心。”姜幸说着嗤笑了一声。
褚吟愣愣站着,隔着玻璃,目光再次落向会客区。
方书磊确实已经带着助理狼狈地离开了。
嵇承越仍坐在那里,仿佛刚才那场近乎逼问的交锋只是随手拂去的一粒微尘,根本不值一提。他甚至还慢条斯理地端起那杯凉透的茉莉花茶,抿了一口,眉头都没皱一下。
姜幸用手肘碰了碰褚吟,“哎,真不去表示表示?人家可是替你挡了只烦人的苍蝇。”
褚吟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
姜幸的那句“为你出头”扰得她心神不宁。
她最终深吸了口气,推门出去,不疾不徐地走向会客区。
嵇承越似乎早有所觉,并未抬头,又在“咔哒”摆弄他的那枚打火机。
褚吟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米白色的柔软面料微微下陷。
静默了几秒,她慢吞吞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方书磊他之前来找过我几次?”
嵇承越这才缓缓抬起眼皮,精准捕捉到角落里正对着自己的摄像头,答得简略:“三次。”
“第一次,你不在。第二次,你在开会。第三次,”他顿了顿,嘴角极轻地勾了下,像是嘲讽,又不像,“就是刚才。”
“他来都干了些什么?”褚吟追问。
“第一次,送了份无关紧要、需要你签字的补充协议,流程上根本不需要直接送到你手里。第二次,借探讨设计细节之名,旁敲侧击问了些你大学时候的事,”嵇承越语气无波无澜,像在陈述一件枯燥的报告,“刚才这次,想必也用不着我多费口舌。”
褚吟不由收紧五指,使得身下米白色的面料被她攥出几道细微的褶皱。
三次不请自来,次次都绕开正常流程,甚至打探她的过往,方书磊的不怀好意简直昭然若揭,她竟丝毫未觉。若不是嵇承越拦着,她今日又恰好碰上,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你”她张了张嘴,想问他为何费心做这些,话到嘴边却成了,“谢谢。”
嵇承越挑了挑眉,佯装出一副没听真切的表情,上半身前倾,微眯眼眸问她:“你刚刚说什么?”
周围是近乎凝固的安静,衬得他这句反问格外清晰,带着点不依不饶的意味。
褚吟抿了抿唇,避开他的视线,望向茶几上珐琅彩的鎏金茶杯,“茶凉了,我去给你重新换一杯。”
话落,她便俯身下去,余光里隐约瞥到旁边幽幽亮着的显示屏,一幅复杂的设计图正静静铺展。
线条粗细不一,色差分明。
有粗犷的轮廓线,也有精细的剖面线,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设计中的巧思与逻辑。
或是因为她动作停顿的时间过久,嵇承越忙不迭抬手合上了电脑。
褚吟呆愣了半刻,不疑有他,继续伸手去端茶杯。
食指刚刚碰到冰凉的杯壁,嵇承越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腕,那是一种不容她拒绝的力道,却又怪异到没有弄疼她。
“怎么了?”她问。
他讪笑着拆穿她的意图,“做什么?这是要报答我?”
褚吟争强好胜也分场合和具体状况。她这会儿懒得在这些小事上跟他掰扯,毕竟确实是他帮她在先,“是,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嵇承越回答得很爽快,可那搭在她腕间的手却半分要挪开的意思都没有。他随即懒洋洋开口,“平时让你顺手关个灯都得三催四请,今儿突然这么主动,我怕吃不消。免了。”
“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悄无声息地朝褚吟身后的办公区瞟去。
方才跟浔真工作室那所谓的总监周旋半天,饶是再严肃的气氛,也难免会让不少人好奇到往这边偷看上几眼。
更何况是现在。
那些原本埋在格子间里的脑袋,此刻虽还强装镇定,眼角的余光却早已像被无形的磁石吸住,黏在了会客区。
他松开她的手腕,身体重新靠回沙发,语气里掺进一丝玩味,“如果你真觉得过意不去,那干脆亲我一下?”
嵇承越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地钻入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亲亲一下?
在这里?
褚吟几乎能想象到身后那些看似专注工作,却又高高竖起的耳朵,以及那些屏幕后骤然亮起、写满震惊与八卦的眼睛。
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绯红,不是羞涩,纯粹是被这人的厚颜无耻给气的。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声音刻意压得平稳,“嵇承越,你正常点,这是在公司。”
嵇承越非但没收敛,反而又往她的方向逼近了些。他个子高,微微倾身时,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他伏在她的耳边,似情人间的絮语,“大小姐,你想想看,我在你这里跟个吉祥物似的守了三四天,她们私底下讨论我们的群聊,估计都能翻个几百页了。还差这一点?”
“什么吉祥物,明明是煞神。”褚吟没好气地低声反驳。
自知躲不过,她飞快地瞟了一眼四周。
这一瞥正好撞进不远处姜幸的视线里。
姜幸还在办公室,隔着玻璃,嘴巴张成了“O”型,随即露出一副“我没眼看但又好想看”的纠结表情。下一秒,她像是意识到什么,赶忙推开门,双手连连拍了好几下,“好了好了,大家按时下班吧。出了公司大门,就把今天看到的听到的都给我通通忘掉,明白伐?”
姜幸的话像一道赦令,原本凝滞的办公区瞬间活络起来。窸窸窣窣的收拾东西声、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假装自然的交谈声次第响起,员工们一个个低着头,目不斜视却又速度极快地撤离“案发现场”,生怕多留一秒就会成为老板秋后算账的对象。
然而,空气中那点蠢蠢欲动的八卦兴奋,却挥之不去。
姜幸依照着来时的路线返回,途中冲着褚吟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然后便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转瞬间,周围变得空旷寂寥。
“煞神?”嵇承越重复着她适才的低语。
他仍维持着刚才的那个姿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低沉的声线在这片安静里磨得人耳根发软,“褚吟,你敢说你不喜欢我这张脸?当真看腻了?”
怎么弯弯绕绕一大圈又回到了这个话题?
褚吟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恨不得用目光在他身上戳出几个洞来。
眼前的人之所以会如此介怀,都是因为一年多前,那时他们两个人正处于关系最为紧张的时候,于是就在她提出可以继续保持这种关系后,他好笑着问她原因,她说:起码你的脸很对我的胃口。
想到这里,她没说话,只瞪着他。
两个人僵持着。
蓦地,嵇承越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破天荒地在这种琐碎小事上跟她斤斤计较。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不得不再次询问:“褚吟,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不是?”
褚吟身子一颤,他的语气这次变得郑重了许多,不再是轻浮、玩味的口吻,而是非要一个明确答案的架势。
她看着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利落,组合在一起,完全是造物主偏心的杰作。她当初那句“起码你的脸很对我的胃口”,虽有赌气和维护自尊的成分,但也并非全然虚假。
可仅仅只是脸吗?
良久,褚吟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一阵微风。
嵇承越似乎没料到她的动作,微微仰头看她,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然后,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际,褚吟俯身下去。
柔软的发丝扫过他的脸颊,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清冽又温暖的香气。不是一个落在唇上的吻,而是飞快地、带着点泄愤意味地,在他一侧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是的,咬了一下。
轻微的刺痛感传来,伴随着温热柔软的触感,一触即分。
嵇承越彻底愣住了。
褚吟已经直起身,退开一步的距离,脸颊红得厉害,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扳回一城、强装镇定的挑衅,“回答了。没腻。行了吧?”
她语速很快,像是怕慢一点就会后悔。
会客区里落针可闻。
窗外车水马龙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嵇承越缓缓抬手,指尖碰了碰刚才被“袭击”的地方,眼底讶异渐渐褪去,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神色浮了上来。
像是意外,又像是某种得偿所愿的满足。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念她的名字,“褚吟。”
“干嘛!”她还臊着,语气生硬。
“再来一次。”
“滚!”
第48章
褚吟跟嵇承越先后下楼。
马路边, 停着辆珍珠白色的理想L6,是裴兆川最近项目结束后,用奖金购入的一辆国产代步车。
姜幸此时坐在副驾, 或是因为等得太久, 手里捧着盒旁边便利店里买的关东煮, 边吃边跟裴兆川闲聊。
裴兆川的角度,轻而易举便看见了正朝着自己这边缓步而来的两个人。
他轻抬下巴示意,姜幸见状转过身,一脸惊讶。
褚吟愣了愣,莫名问:“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还以为要等很久,早知道这么快, 我何必还去买这个。”姜幸说着还颇为不满地将装着汤汤水水的纸碗往她面前凑。
早上九点左右,褚吟跟姜幸同时收到裴兆川发来的微信,提了新车,又逢项目结束有三天小假,理应去餐厅好好庆祝一下。
那会儿谁也没想到嵇承越会一日不落地跑来HeartC守着,更无法提前预料是否会有其他变故。
闻言,褚吟瞥了眼身旁的嵇承越, 对方神色有短瞬的变化, 像是被姜幸那句无心之言刺到了。她嘴角不受控地往上翘,这跟讽刺嵇承越不行有何区别。
嵇承越显然捕捉到了她这抹转瞬即逝的笑意,眸光微沉, 却没说什么。
她若无其事地转向姜幸,没好气地笑道:“嫌快?那我现在上去再磨蹭半小时?”
“别别别,”姜幸连忙摆手,吞掉最后一颗丸子,含糊不清地说, “我这不是饿嘛赶紧上车,学长说要带我们去一家新开的大排档。”
裴兆川从驾驶座探过头,笑着招呼:“再不上车,恐怕要等到八九点才能吃上了。”
他的目光在褚吟和嵇承越之间不着痕迹地转了一圈,又补充道,“嵇先生也一起?”
褚吟正要开口拒绝,却听见嵇承越淡淡应了声:“好,打扰了。”
她诧异地转头看他,却见他已经自然地拉开后座车门,示意她先上。
褚吟抿了抿唇,终是弯腰坐了进去。
嵇承越随后坐在她身旁,车内空间顿时显得有些逼仄。
车子很快便汇入到晚高峰的车流中。
姜幸忽然转过头,递过来一小盒水果,“宝儿,这个给你,学长刚在便利店买的,超大颗的东魁杨梅。”
褚吟看着那盒鲜红饱满的杨梅,刚想伸手接过,嵇承越却先她一步自然地接了过去。
“谢谢,”他声音平稳,修长的食指捏起一颗,却没有自己吃,而是转向了褚吟,“尝尝?学长买的,别浪费人家好意。”
她迟疑了下,终究还是微微张口,咬下了那颗杨梅。冰凉的果肉触及舌尖,酸甜的汁液瞬间迸发,果然品质极佳。
“甜吗?”嵇承越轻声问,指尖无意识擦过她的下唇。
褚吟触电般往后缩了缩,脑瓜子里有点懵。
怎么好端端又跟吃错药似的反常起来?莫非是来了兴致,突生恶趣味?
下一秒,包内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振动了一声。
褚吟立刻低头翻找手机,借此避开嵇承越那双还专注在她身上的眼睛。她解锁屏幕,是姜幸发来的微信。
【幸:你觉不觉得嵇承越有点怪怪的?】
何止是怪怪的。
褚吟指尖微顿,几乎能想象到姜幸在前排挤眉弄眼的八卦表情。她飞快打字回复:【应该是中邪了。】
很快,又是一声振动。
【幸:!!!他对裴兆川有敌意!】
褚吟盯着屏幕上的那行字,指尖悬在键盘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
她下意识抬眼,恰好跟望向后视镜的裴兆川对上视线。他眼神温和依旧,带着惯常的笑意,只几秒便又专注地看向前方路况。
犹记得一个多月前的那场追尾,事后同桌吃饭,裴兆川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她只觉得嵇大少爷眼高于顶,对谁都那副爱搭不理的德行,并未深想。此刻被姜幸再次点破,一些被忽略的细节忽然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比如刚才,嵇承越那句特意强调的“学长买的,别浪费人家好意”,语调平稳,却像在柔软的绒布下藏了根细小的针。
再比如现在,他看似放松地靠在后座,手臂随意搭着,实则却占据了她身侧的大半空间,完全是一种无声的、近乎领地宣告般的姿态。
褚吟重新拿起手机,落指编辑,【别瞎猜,他只是】
字还没打完,身侧的男人忽然动了。
嵇承越的手臂看似无意地越过她,去拿放在她这侧车门储物槽里的矿泉水瓶。这个动作让他半个身子几乎罩住了她,让她打字的手一僵,呼吸都屏住了。
他拿过水,却没喝,目光落在她亮着的手机屏幕上,虽看不清内容,但那意图不言而喻。
“在聊什么?”他嗓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语气无波无澜,却无端透出审问的意味。
前排的姜幸察觉到后座的微妙气氛,偷偷往后瞄了一眼,立刻被裴兆川用一句“看看导航还有多远”给岔开了注意力。
褚吟将手机反扣在膝上,动作快得近乎欲盖弥彰。
“没什么。”她偏头看向窗外,试图用流动的街景掩盖突然因为心虚而加速的心跳。
嵇承越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低哑,裹挟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他终于坐正了回去,随后将矿泉水瓶放入自己那边的储物槽。
车内空调温度适宜,褚吟却觉得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在隐隐发烫。
手机又在掌心振动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做贼似的,极其缓慢地将手机翻转过来,屏幕亮起。
锁屏界面清晰地显示着发信人——
嵇承越。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几乎疑心是错觉。他就在她旁边,距离近到能隐约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竟半分没察觉到对方是何时摸出手机,并编辑了这条简短的内容发送给她。
【聊我?】
褚吟犹豫着该如何回复,或者说,是否要回复。
正踌躇间,又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依旧来自身旁的男人。
【嵇承越:还是在聊“学长”?】
褚吟:“”
她指尖飞快地敲击键盘,带着点被戳破后的虚张声势,按下发送,【在想你跟裴兆川私底下是不是有来往,然后他不小心哪里得罪了你。】
【嵇承越:?】
【褚吟:总感觉你对他有敌意。】
消息刚发送出去,身侧便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哼笑,气流微动,拂过她的耳畔。
振动比她预想的更快。
【嵇承越:我对他有敌意?】
这句反问之后,紧跟着一条。
【嵇承越:大小姐,要不要猜猜看会不会有其他的原因?】
其他的原因?
能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隔了几秒。
【嵇承越:比如,我在意的不是他,而是跟他走太近的某个人?】-
裴兆川所说的那家大排档,在别省称得上是排队王。
一到傍晚,霓虹灯牌刚亮起,人群便像潮水般涌来,塑料凳还没坐热,身后就已蜿蜒出一条长龙。
炭火噼啪作响,油烟裹挟着椒盐和辣椒面的焦香,混成一片滚烫的烟火,隔着半条街就撞入鼻腔。
“看看想吃什么,”裴兆川将菜单先递给两位女士,“他家的招牌是蟹脚和鸡脚,食材都很新鲜,你们可以试试看。”
姜幸饿得前胸贴后背,接过菜单就噼里啪啦点了一大堆,边点边问裴兆川意见,两个人凑在一起研究加辣去辣哪个更香。
褚吟没什么胃口,心思还停留在车上那条意味不明的微信消息上。
他到底什么意思啊?
她下意识瞥了眼身旁的嵇承越。
男人正用热水漫不经心地烫洗着桌上的杯碟碗筷,动作优雅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他先烫了自己的,然后极其自然地拿过她的那份,重复了一遍流程。
褚吟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做着这些琐事,心头那点异样感又浮了上来。
“我自己来就行。”她小声说。
嵇承越没停手,直到把烫好的餐具整齐地放到她面前,才抬眼看她,语气平淡:“顺手。”
褚吟没再坚持,指尖轻轻碰了下温热的瓷碗边缘,目光又落回菜单上,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宝儿,你怎么不点啊?”姜幸终于从菜单里抬头,见她半天没动静,戳了戳她的胳膊,“他家有烧汁小黄鱼和跳跳蛙,你之前不还说想吃吗?”
褚吟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姜幸又喊了她一声,才恍然回神。
她匆忙在菜单上指了一下,试图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
裴兆川见状一顿,讷讷抬眼,“你不是从不吃牛杂这些的吗?”
褚吟的手指还点在菜单的“红烧牛杂”图片上,经裴兆川这么一提醒,才猛地意识到,赶忙缩回手,“哦,看错了,那就不要这个。”
姜幸眉头微蹙,觉得实在是古怪。
若非要说个具体的时间,那大概就是在车上她跟褚吟正聊着微信,忽然被嵇承越打断之后。
自那会儿开始,褚吟就一直魂不守舍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轻咬下唇,暗自思忖,几秒后开口:“裴兆川,我听说附近有家卖精酿啤酒的还挺出名的,你去买点呗?”
“好,那你们先点着。”裴兆川满口答应。
姜幸:“嵇兄也跟着一起去呗,他一个人肯定拿不下。”
嵇承越笑笑,这支开人的意图太明显。他没戳破,轻一颔首,跟着裴兆川一同离开了餐桌。
等人走远,姜幸往旁边挪了挪凳子,几乎快要贴上褚吟,问:“你怎么回事?跟丢了魂似的。”
褚吟看着姜幸近在咫尺、写满关切的脸,一时间有些语塞。她扫了眼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两道身影,慢吞吞拿出手机,将适才与嵇承越的聊天记录拿给姜幸看。
“啊这”姜幸面露喜色。
褚吟还懵着,“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吃醋呗!”姜幸言简意赅,三个字戳中重点。
褚吟混乱了,“你说嵇承越?他吃醋?怎么可能!”
“拜托!你是他老婆,吃个醋实属正常。”
“可我跟他完全就是表面夫妻,没感情的。”
姜幸眼眸微眯,竖起的食指左右摆动,一副经验很丰富的表情,“宝贝,你想想看,自始至终,都是你单方面在讨厌他,他可没有哦。你如何确定你们在朝夕相处中,他就百分百不会动心呢?”
动心?
嵇承越对她?
这念头荒谬得让褚吟几乎想要立刻反驳,可很快她又觉得姜幸的话也不是毫无道理。
“可”她还想挣扎,声音却弱了半截,“我跟裴兆川之间又没什么,他为什么要吃醋?”
姜幸两眼一黑,恨铁不成钢,“男人会下意识提防每一个潜在敌人。”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两个人连忙收了话头。
裴兆川手里提着两罐精酿,嵇承越则多拎了个透明的塑料碗,碗里装着冰镇的红糖冰粉,上面撒了满满一层葡萄干,顺手就搁在了她的面前。
褚吟喉头动了动。
她昨天才在朋友圈嚎叫着想吃冰粉,没想到他居然记着。
天呐!
他不会真喜欢她吧?
不多久,他们点的菜终于被陆陆续续送上了桌。
姜幸饿得狠了,率先拿起一串烤得焦香的五花肉,嘶哈嘶哈地吹着气。裴兆川笑着递过纸巾,又自然地拿起公筷,给姜幸夹了只招牌鸡脚,嘴里介绍着:“尝尝这个,特别软糯入味。”
轮到给褚吟夹时,筷子刚提起,几乎同时,另一双筷子也夹着一块烧汁小黄鱼,放入了褚吟面前的碟子里。
是嵇承越。
裴兆川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笑道:“小黄鱼味道也不错,褚吟你多吃点。”
气氛有半秒的凝滞。
姜幸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褚吟一下,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地说:“看吧!我说的没错吧!”
褚吟心乱如麻,只好低下头,默默咬了一口小黄鱼。
没吃两口,喉咙就有点干,她刚想伸手去拿旁边的水杯,桌上的手机突然接连振动了好几次。
她先是一怔,随后身体微微后仰,肩膀无力地塌陷,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混合着震惊、无奈和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烦躁。
“怎么了?”嵇承越注意到她瞬间垮下去的脸色,侧过头低声问她。
褚吟把手机往他面前一放,屏幕上是来自卢渺的微信消息,连续三天,一连几条,迫不及待地彰显存在感。
星期三11:12
【卢渺:姐姐姐!我才刚到公司,就有人来找我打听姐夫。】
星期三14:36
【卢渺:报告!短短一个小时,已经有六位女士打电话到公司,询问姐夫这个月哪天来开总结会。】
星期三18:27
【卢渺:我的天!有三个漂亮姐姐在楼下截住我,想要姐夫的联系方式。】
昨天09:49
【卢渺:我办公桌上好多吃的,这是有人想贿赂我吗?姐夫好抢手啊。】
昨天16:03
【卢渺:我今天终于用小号混进了公司的微信大群,她们都在八卦姐夫是否单身。】
17:51
【卢渺:临下班,来了个金发碧眼的大美女,找姐夫的!说是姐夫在国外的同学。】
20:47
【卢渺:我正在参加部门聚餐。最新消息,那个辣妹是姐夫的旧情人!】
最后这条,便是褚吟刚收到不久的新消息。
卢渺进入SIM,用的是嵇承越本家妹妹的名号,毕竟没经任何流程,总得寻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才会显得不那么刻意突兀,也能堵住公司里那些明里暗里的窥探目光。
只是没想到,正是这个身份,随之而来的是接连不断的麻烦和困扰。
公司里难得出现一个跟嵇承越关系如此亲近的人,自然而然也就成为许多人接触嵇承越的媒介。
褚吟只从中挑了几条回复,为了不露出马脚,她必须得佯装出跟嵇承越浓情蜜意,并且对对方无比信任的样子来。
眼下她是真的疲于应付,还不如丢给嵇承越自己去处理。
嵇承越没立刻说话,只是伸手,将冰粉推到褚吟手边。冰凉的碗壁碰到她的皮肤,激得她微微一颤。
“先吃点凉的,降降火。”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从容,仿佛那些关于“旧情人”、“辣妹”、“抢手”的词汇都与他毫无干系。
褚吟看着那碗晶莹剔透、冒着丝丝凉气的冰粉,又抬眼看了看嵇承越那副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的模样,心头的无名火噌就冒了起来。
降火?他现在最该做的是灭火,灭她心头这把因为他那些“风流债”而烧起来的邪火。
不对,她为什么要生气?
一定是因为麻烦,在家装恩爱就算了,怎么到了公司还没完没了?
褚吟在心里这样反复告诉自己。
她把手机往嵇承越的面前又推了推,“你自己解决。”
嵇承越忽然很轻地笑了下。
褚吟微扬起下巴。
她倒要看看他会怎么解决。
几秒后,他直接按住语音输入键,薄唇凑近话筒,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淡漠:“我是嵇承越。”
“按公司规定,上班时间聊私事,扣绩效。”
第49章
京市出名的大排档数不胜数。
它们不仅是深夜食堂的慰藉之地, 更是这座城市烟火气与江湖味的灵魂所在。
卢渺所在部门的聚餐也是定在了这种地方。
她收到褚吟发来的微信时,桌上酒过三巡,氛围渐渐沉寂下来。
毫无防备地点开聊天界面的语音条, 未经任何掩饰的男声就这样从扬声器里淌了出来。
“我是嵇承越。”
“按公司规定, 上班时间聊私事, 扣绩效。”
一桌原本有些倦意的人顿时精神了不少。
那声音像一块冰落进滚油里,炸得四下寂静。所有人的目光,或直接或隐晦,全都聚焦到了卢渺的脸上。
她指尖一麻,手机差点脱手。
部门主管老陈推了推眼镜,试探着问:“小卢啊刚那是嵇总?”
卢渺手忙脚乱地锁上手机屏幕, 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的声音塞回去,脑子里一团乱麻,急道:“啊,不是,是我姐,不对,是我嫂子, 也不对”
她语无伦次, 解释苍白无力。
坐在旁边的同事小米用胳膊肘轻轻碰她,“渺渺,你该不会是老板派来的间谍吧?专门视察我们平时的工作效率, 还有状态。”
非常隐晦的表达,但卢渺能听出来,这是在说她告小状。
她深吸一口气,“好吧,我说实话, 其实嵇总已经结婚了。我刚才是在跟他老婆聊天,没想到会是他回过来的。”
这石破天惊的“实话”比刚才的语音条更具杀伤力。
“结结婚了?”小米的嘴巴张大,声音飘忽得像梦呓。
这简直是本年度公司最劲爆的新闻,没有之一。
老陈的眼镜又滑到了鼻尖,都忘了推回去。他吞咽了下,最终只发出一个干瘪的音节:“啊?”
卢渺恨不得把自己塞进烤炉里。
她的大脑在尖叫,后悔像潮水一样淹没上来,怎么能慌不择路到把褚吟姐再三嘱咐要保密的事情脱口而出?
“真的假的?嵇总他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老板娘是谁?我们认识吗?天啊!我已经能想象到那些盯着他的人这下全得碎掉了!”另外一位同事眼睛亮得吓人。
一连串的问题砸得卢渺头晕眼花。
她被问得节节败退,半晌才幽幽地说:“这种事,没公开肯定是有原因的。不过,他们很恩爱,只是比较低调。”
话落,众人不再追问,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烤炉上那即将变得焦糊的鸡翅上。
卢渺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畅快,可下一秒才反应过来,还有更棘手的事情在等着她。
她收起手机,烫手山芋似的丢进了帆布包里,不敢再去碰。
不知道事情真相的褚吟,以为真是嵇承越那条公事公办的语音起了作用。她吐掉嘴里细小的鱼刺,灌了口啤酒,倾身对嵇承越说:“你好像不是很在乎外界的那些传言。”
嵇承越游刃有余地剥着小龙虾,饱满的虾肉在她的面前堆成了小山,语气漫不经心:“传言大多没根没据,犯不着放在心上。”
他抬眼扫了圈周围,另外两个人正吃到兴头上,注意力不在他们这儿,才将视线重新转回褚吟的脸上,“况且,我有没有‘旧情人’这件事,你难道不是最清楚的吗?”
褚吟面色微滞,随即想起她曾也用“旧情人”打趣过嵇承越,那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玩笑,此刻被他用这种慢条斯理又意有所指的语气反问,竟一时有些无地自容。
她瞪他一眼,小声嘟囔:“谁清楚你的风流往事”
嵇承越低笑一声,摘掉手套,“我的往事里,从头到尾,不就只有一个你?”
这话太过直白,几乎等同于明示。
褚吟耳根一热,下意识想要反驳,却见他眼神专注,里面映着大排档明明灭灭的灯火,也映着她的影子。那点佯装的恼怒便像被针戳破的气球,倏地泄了气。
她惯不会应对这些,头一低,故意岔开话题:“那个金发辣妹——”
“是郑允之的表妹。”嵇承越从容接话,拿起手机划了几下,递到她面前。屏幕上是一张家庭聚会照片,中央正是那位惹眼的金发女孩,亲昵地挽着郑允之的胳膊,笑得灿烂。
褚吟盯着屏幕,一时哑然。
“现在信了?”
“谁知道是不是”
话没说完,额头上就被他屈指敲了一下。
“褚吟,”他连名带姓叫她,声音里却带着纵容的笑,“讲点道理。你就这么大度,非得给自己的老公安排点莫须有的花边新闻才肯罢休?”
褚吟抿抿唇,知道自己理亏,没再吭声-
酒足饭饱,姜幸意犹未尽,提议找个地方消遣,反正双休日,不用早起。
翡世俱乐部隐匿于繁华之中。它没有张扬的门牌,只有一道沉重的、镶嵌着古铜花纹的黑檀木门。
推门而入,外面的喧嚣瞬间被吞噬。空气里弥漫着雪松与皮革交织的淡雅香气,光线是精心设计过的暧昧,没有一盏主灯炫目,只有壁灯、台灯勾勒出空间的轮廓,将每个角落都渲染得如同古典油画。
褚吟裹上柔软的白浴巾,跟姜幸一同俯卧在按摩床上。她微阖着眼,几乎快要睡去,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漂浮。
忽然,一阵极为扰人的吵闹声自外间传来。
姜幸偏头过来,“他俩在外边该不会打起来了吧?”
闻言,褚吟蹙着眉,仔细听了听。似乎不只是嵇承越和裴兆川的声音,还夹杂着几个陌生的、略显激动高昂的男声,像是在争论什么,但又模糊地混着笑声,不像是要打起来的架势。
“不会。”她语气笃定。
嵇承越平常看着是很不着调,但绝非冲动之人。而裴兆川,以往行事本就极其冷静自持,是更不可能在任何场合失了分寸。
姜幸点点头,也觉得自己有点杞人忧天了。
方才进了会馆,她跟着褚吟一路朝spa房走,后在“男士止步”的提示语出现的那刻,才想来这里并没有供男士消遣的项目。
裴兆川当即瞥一眼旁边的桌面足球机,笑意盈盈地冲嵇承越说:“不知道嵇先生有没有兴趣来两局?”
“荣幸之至。”嵇承越挑眉,松了松腕表,动作闲适地走向那台精致华丽的桌面台球机。
小小的足球台成了战场。
塑料小人咔哒作响,小球飞速撞击挡板,比分交替上升。
几局下来,竟是平分秋色。
围观了小半晌,都还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确实不可能会打起来。
姜幸重新瘫回去,享受着按摩师恰到好处的力道。
四下安静,她不由自主重提下午在公司的事,“我想了想,之后再跟浔真那边的人接触,干脆换我去吧?那个方书磊绝对葫芦里没卖什么好药。”
褚吟倏地睁开眼,随即坐起身,用浴巾裹紧自己,抬手短暂挥退按摩师。
身上的力道突然没了,姜幸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她顿了顿,语气十分冷静,“我记得在国外你常玩Ins和Twitter,你这两天方不方便帮我在上面搜罗些比较小众但实力不俗的新晋设计师?”
姜幸撑起身子,心里咯噔一下,急道:“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浔真套用了其他人的设计方案?”
褚吟面色微滞,答非所问,“在公司看到嵇承越有在关注这些,那张设计不管是整体布局还是对光线的运用,都堪称绝妙。”
“所以不是你怀疑,是嵇承越?”姜幸往前倾身,浴巾从肩头滑落也顾不上,“我就说浔真的那份设计好得有点不真实,尤其是几个核心创意点和空间处理手法,都不太像方书磊他们团队一贯的风格。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借鉴’了国外还没那么广为人知的作品?因为信息差,觉得国内没人会发现?”
“不排除这个可能。”
“嘶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就不是简单的创意撞车,而是涉嫌系统性抄袭和欺诈。项目真要推进下去,后期会是大雷。”
褚吟眼神霎时变得锐利,“所以需要尽快查证。”
外面的吵闹声似乎平息了些,隐约能听到嵇承越带着笑意的声音,似乎在和人寒暄告别。
姜幸立刻拿出了手机,“我明白了。Ins和Twitter交给我,我认识几个专注挖掘小众设计师的博主,可以问问他们有没有看到过类似的设计。还有Behance和一些学院毕业展的档案库,我都翻一遍。”
“重点是近两年的作品,特别是那些获奖但商业曝光还不多的,”褚吟补充道,语气里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干练,“注意保存好时间戳和原始链接,万一需要,这些都是证据。”
“放心,挖黑料我在行,”姜幸眼中燃起斗志,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点击,“要真是抄的,非把他老底扒出来不可!绝不能让这种方案玷污了项目。”
褚吟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
就在这时,spa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女士,打扰一下,”是服务生温柔的声音,“嵇先生托我转告褚吟女士,他们那边结束了,问您这边是否还需要更多时间?”
褚吟和姜幸对视一眼。
“不用了,我们也差不多了,”褚吟应道,随即压低声音对姜幸说,“这事先别声张,尤其不要让嵇承越知道。”
姜幸心领神会地眨眨眼,嘴上却还是没忍住好奇发问:“既然嵇承越一早就发现了古怪,你直接找他不是更方便吗?他的人脉和资源,查起来不是更快?”
褚吟垂下眼睫,换衣服的动作不自觉停下。
直接问嵇承越?
她不是没想过。但一种微妙到连她自己都难以完全剖析清楚的情绪阻止了她。
一方面,这虽是双方合作的项目,但她不想事事都依赖他,尤其是在可能涉及专业判断和职业道德的问题上,她需要用自己的能力去厘清真相。
另一方面方才在大排档,他那些过于直白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此刻就去寻求他的帮助,仿佛将自己置于一种需要庇护的弱者地位,这让她有些别扭。
“这是工作,”褚吟最终这样回答,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先按流程走。如果真的找到确凿证据,需要动用更高级别的资源时,再说也不迟。”
姜幸了然,不再多问,专注于眼前的屏幕,“明白。给我点时间,掘地三尺也给你找出来。”
两人迅速收拾好,换上自己的衣服走了出去。
门外,嵇承越和裴兆川并肩站着,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并未受先前桌面足球大战的影响,反而有种惺惺相惜的松弛感。
裴兆川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嵇承越则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只是目光在触及褚吟的瞬间,变得专注而柔和。
“结束了?”
“嗯。”
褚吟低声一应,接过服务生递来的冰镇洛神杨梅茶,浅浅啜一口,又将奶油白中古杯重新放了回去。
右手还没来得及收回,一件红通通、毛茸茸的物件呈抛物线状从嵇承越那里丢了过来,她在一阵手忙脚乱中精准接住,摊开掌心一看,竟是一只触感柔软、憨态可掬的小龙虾挂件,圆润肥美的钳子上还有个啤酒杯图案的装饰,滑稽又可爱。
“这哪儿来的?”她问。
“刚才桌面足球赢来的。”嵇承越语气散漫。
见状,姜幸凑过来,啧啧称奇:“这玩意儿还挺别致。你们刚才在外边兴奋成那个样子,就是因为这个?”
嵇承越没接这话茬,目光落在褚吟微微翘起的嘴角上,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喜欢?”
褚吟立刻敛了笑意,颇为嫌弃地说:“幼稚。”
话落,嵇承越却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指尖带着的微凉激得她身形微微一颤。他没用力,只虚虚地圈着,冲着那只小龙虾挂件抬了抬下巴,“幼稚你不也挺喜欢的。”
褚吟看着那只晃荡的小龙虾,几秒钟前一拿到手,就不由自主地将它系在了托特包的拉链上。
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说不要,显得矫情;说喜欢,又着了他的道。
况且,她总感觉嵇承越话中有话,绝不单单是指她喜欢挂件。
褚吟深吸一口气,低声反驳:“系上去只是觉得丢了浪费。”
嵇承越眼底的笑意更深,“嗯,褚总勤俭持家,是美德。”-
四人前后走出俱乐部,夜色已深,霓虹灯将城市的轮廓勾勒得迷离闪烁。
裴兆川的车平稳地汇入车流,车内空调驱散了夏夜的闷热。
不多久,一路畅通无阻到达汐山园。
嵇承越率先下去,褚吟却迟疑了一下。
她看一眼坐在副驾上,正兴致勃勃抱着手机翻看一些设计师主页的姜幸,俨然是一副已经进入工作状态的样子,显得她反倒有点消极怠工。
半晌,嗫嚅:“那个刚好周末了,我有点事,得回瑾山墅那边住。你这几天帮我多照看着点国庆。”
“啊?”姜幸反应慢了半拍。
嵇承越同样。
再回神,车子已经扬长而去,只留给他一鼻子汽车尾气和满心的措手不及。
另一边,车内。
姜幸直到车子开出老远,才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什么情况?吵架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褚吟眼皮倏地一抬,右眼微微眯起。那眼神像飞鸟一般在空中划了个弧,倏忽投向前面的人,又急速收回。
姜幸不易察觉地怔了一下,视线与她一碰即分,算是接住了这暗号。
一个多小时后,瑾山墅。
客厅的沙发上,褚吟盘腿坐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略显疲惫却专注的脸上。姜幸则窝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里,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时不时将屏幕转向褚吟,两人低声交换着意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幸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语气带着兴奋和一丝凝重,“宝儿,你猜怎么着?我好像真的摸到点门路了。”
褚吟立刻收回思绪,转向她:“发现什么了?”
“Ins上一个关注度还不算太高的独立设计师,北欧籍,刚毕业两年,她的毕业设计作品集里有一个概念方案,对光影的运用和空间切割的手法,跟浔真提交的那份核心创意部分,相似度高得惊人!”姜幸把平板侧过来给褚吟看,“你看这个中庭的光井设计,还有这条流线型的廊道布局虽然具体表现形式和装饰元素不同,但那种灵魂性的东西,太像了!”
屏幕上展示着几张效果图,风格前卫又充满灵气,与浔真那份成熟商业化的设计相比,更显原始和创新大胆。
褚吟的心沉了下去。
像,太像了。那种独特的空间感和光影叙事语言,绝非简单的巧合。
“能联系上这个设计师吗?或者找到更早的发布记录?”褚吟追问,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紧迫感。
“我正尝试通过她留的学校邮箱联系,但周末不一定能及时回复。至于发布时间”姜幸手指飞快滑动,“她个人主页显示是在今年三月发布的,比浔真开始我们这个项目的时间早了整整三个月。而且你看下面的评论,当时就有业内人士盛赞这个创意独一无二。”
时间戳、创意核心的雷同证据链正在逐渐清晰。
褚吟长舒了一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是庆幸,还有一丝看穿真相后的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格外安稳的感觉。
姜幸的视线还停留在屏幕上,不由得喃喃自语:“嵇承越到底是怎么发现的?他也太厉害了吧。”
褚吟正要开口,玄关处却忽然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节奏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从容。
两个人皆是一愣,下意识对视一眼。这个时间点,会是谁?
褚吟狐疑起身,“谁啊?物业吗?”
她边说边朝门口走去,抬眼看向无线可视对讲门铃的显示屏。
只一眼,她就像被定住了一样,眼睛瞪得溜圆。
门外站着的男人左手拎了个猫包,右手拽着根长长的牵引绳。
嵇承越!
褚吟的心跳猝不及防漏了一拍,脚下不稳,一不小心扑掉了回来后随手放在鞋柜上的托特包。
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包括那只刚刚系上去不久的小龙虾挂件,此刻正无辜地躺在一堆化妆品和文件上,格外醒目。
她急忙低身去捡,头顶灯光明亮,使得一丁点不同便会无处遁形。
只见挂件上那个微缩啤酒杯的杯壁内侧,极其精巧地刻着一行几乎难以察觉的英文花体字。
——The Only One Since Day One.
——从最初到现在,唯你一人。
几乎同一时间,手机递进来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嵇承越:快开门,新婚分房,这像话吗?】
第50章
嵇承越这位不速之客突然造访, 使得褚吟收了套换洗衣物,便急急忙忙拉着人走了。
瑾山墅虽不如汐山园占地广阔,但三层小楼, 七八个房间, 嵇承越不管是随便挑间客房独住, 还是到她的卧室跟她同住,空间都是绰绰有余。
不过,有姜幸在,纵使楼上楼下互不干涉,也多多少少会有几分不便。
嵇承越的车开得又快又稳,夜色中的城市流光被迅速抛在身后。
褚吟靠在副驾驶座上, 侧头看着窗外,右手时不时搓捻在那只小龙虾挂件上。它的存在感强得惊人,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提醒她指尖下那行仿佛带着温度的英文小字,一路烫到心底。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男人。
自那天在公司会议室,两个人有过自相识后的第一次争吵后,嵇承越就总是这样,用最不经意的方式, 搅乱她一池春水。
凭着这人的过往行事作风, 她很难不去怀疑,他是不是又在闷着声打算使什么坏。
“你怎么”褚吟试探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怎么把国庆和千金也带来了?”
她从车内后视镜看后座上安静趴在豪华猫包旁的小崽子。
“独守空房的不止我一个,”嵇承越语气自然,“它们看起来比我还可怜。况且,夫妻分居,宠物总不能也搞分离吧?”
强词夺理。
褚吟在心里腹诽, 转过头,伸出手。
小崽子顺势将软乎乎的爪子搁上她的掌心,期间还会分心去顾正惬意发出满足呼噜声的千金,相处得十分融洽。
她不由弯了下唇角,“我看它们也不怎么可怜啊。”
闻言,嵇承越顿了顿,趁着等红灯的间隙,倾身过来,手臂越过她,像是要去拿后座的东西,温热的呼吸几乎擦过她的耳廓。
褚吟瞬间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地贴上椅背。
但他只是伸手将那只因为颠簸而歪倒的猫包扶正,确保里面的千金和外边的国庆都能靠得舒服些。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退回,反而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冲她讪然一笑,说:“就非得逼我是吗?我想抱着你睡,可以了吗?”
褚吟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攥紧。
“嵇承越!”她羞恼地叫他的名字,却因被她困在怀里,气势弱了大半。
“嗯?”他应得坦然,甚至带着点愉悦,偏头在她泛红的耳尖上轻轻吻了一下,“在呢。”
“你”她的大脑宕机了好几秒,脸颊气到爆红,手抵在他胸膛上,用力推开。
绿灯在这时恰好亮起。
嵇承越从容退回驾驶座,重新掌控方向盘,嘴角那抹得逞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他侧目看她一眼,再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散漫,却抛出一个重磅炸弹,“浔真那份设计稿,你和姜幸查得怎么样了?”
褚吟一怔,倏然抬头看他,“你你怎么知道?”
嵇承越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窗沿,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你们俩从俱乐部出来,眼神交流得都快拉丝了,再加上姜幸那副恨不得把手机屏幕盯穿的架势,猜也猜到了。”
他玩味一笑,接着说:“而且,你这么聪明,看到我突然留意其他设计师的作品,怎么可能会不起疑心。”
褚吟瞬间哑然。
所以,他不仅早就发现了设计稿的疑点,甚至还预料到了她会私下调查,真是恐怖如斯。
“是发现了一些可能涉嫌抄袭的线索。”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隐瞒,将与姜幸的发现简略说了一遍。
嵇承越听完,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只是淡淡评价:“方书磊胆子不小,但也蠢得可以,信息差不是这么利用的。”
“你早就确定了?”她忍不住问。
“九成把握,”他平静到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先暂停与浔真的合作推进,同时启动内部调查和法律评估。”
这是最标准、也最稳妥的流程。
嵇承越点了点头,似乎认可她的方案,但接着又抛出一个问题:“想过怎么应对泄密可能带来的反弹吗?方书磊能做出这种事,狗急跳墙的可能性不小。”
褚吟蹙眉。
这一点她不是没想过,但确实还没有详细的应对策略,“你的意思是”
“证据捂严实点。SIM法务和风控那边,我可以先打个招呼,让他们有所准备,但明面上的流程还是你主导,”他语气从容,像是在布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工作,“必要时,把我推出去就行,就说是我这边审计时发现的疑点,让你去核实的。”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是在主动将可能引火烧身的风险揽到他身上。以他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分量和保护意味截然不同。
褚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麻麻的。她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谢谢。”
“谢什么?”嵇承越挑眉,趁着前方路口红灯,再次侧过身来看她,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戏谑,“褚总,我们现在可是利益共同体。况且”
他拖长了语调,视线落在她因为紧张或不自在而微微抿起的唇上,意有所指:“你是我太太,帮你,不是天经地义么?”
“”
褚吟再次败下阵来,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热。她发现,只要他想,他总有办法用三言两语就把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戳得千疮百孔。
幸好,绿灯亮了,车子重新启动,打断了这令人心悸的对视和对话。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都没再谈论工作。
车子最终驶入锦耀的地下车库。
停稳后,嵇承越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刻下车,而是转身看向后座,熟练地打开猫包,将有些不安的千金抱出来,轻轻安抚,又拍了拍蹭过来的国庆。
“到家了。”
他这话像是说给两只小家伙听,目光却落在褚吟身上。
褚吟嗯了一声,也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就在她推开车门的瞬间,嵇承越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却不容拒绝:“对了,忘了说。我这回来得突然,客房没收拾,主卧的床,你睡过,够大。”
褚吟动作一僵,猛地回头看他。
昏黄的地库灯光下,他抱着猫,脚边蹲着狗,姿态闲适得像是在自己家客厅,看着她,嘴角勾着那抹熟悉的、让人牙痒痒又心跳加速的弧度。
“嵇承越你——”她下意识想抗议,毕竟出了汐山园的大门,没有长辈在,也用不着逢场作戏了。
“合法夫妻,”他打断她,语气理直气壮,眼神里却闪着光,“睡一起,不犯法吧?”
“还是说,”他抱着千金,缓步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带着气音问,“褚总怕自己把持不住?”-
叮——
电梯到达顶层。
褚吟逃似的迈出去,嵇承越紧随其后。
入户门解锁,千金优雅地从嵇承越怀里落地,轻车熟路地小跑着去占领自己的领地。国庆也兴奋地摇着尾巴跟上。
她低身落座在换鞋凳上。
他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俯身,拿起拖鞋,放在她的脚边。
“自己换,还是我帮你?”他抬头,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褚吟立刻弯腰:“我自己来!”
正说着,他还是伸手握上她的脚腕,极缓极慢地帮她换好鞋。
下一秒,两个人同时低头和抬头,视线毫无阻碍地碰撞在一起。
嵇承越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错了,是我把持不住。”
话音未落,他的吻已经落了下来。
“等等——”她喘着气,手指抵在他胸前,却软弱无力。
他没有停下,一只手撑在她耳侧的墙上,另一只手已然变得不安分。
嵇承越的吻从她的唇瓣移向颈侧,留下点点痕迹。
褚吟仰着头,看见天花板上摇曳的阴影,像两只交战的兽。
她的上衣迅速滑落在地,他的装饰领结也早已不知去向。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身后的深色玄关柜上,冰凉的木质桌面激得她不由瑟缩了下。
玄关只有一盏壁灯亮着,昏暗中,视觉减弱,其他感官便会变得异常敏锐。
她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氛气味,能感觉到他手指的薄茧擦过她细嫩的皮肤,能听见皮带扣打开的金属声响。
嵇承越的闯入突然而坚决。
褚吟咬唇忍住声音,手指在他背上抓出红痕。
动作由缓慢逐渐变得急促,玄关柜上的一个小花瓶摇晃着最终跌落地毯,发出一声闷响。
节奏掌控着他们两个人,像是潮水拍打海岸,一波又一波。
在最后的时刻,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将尖叫压抑成一声呜咽,而他则埋首在她的颈间,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吼。
汗水交融,心跳渐缓。
他寻到她的唇,轻轻一吻,与方才的激烈截然不同。
空气里弥漫着情,欲褪去后的温存,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彼此的气息。
嵇承越低声问:“冷吗?”
褚吟摇了摇头,玄关柜的冰凉早已被他身上的灼热和刚才激烈的运动驱散,此刻只觉得浑身懒洋洋的。
嵇承越俯身,轻松地将她打横抱起,稳步穿过客厅,走向浴室的方向。
预热的智能浴缸很快便放好了温水,他将她小心放入水中,温热的水流瞬间包裹上来,舒缓着酸软的肌肉。
褚吟靠上缸壁,长长吁出一口气。
水汽朦胧中,她视线往旁偏移了下,隐约看见嵇承越腰侧皮肤下散布着的星星点点的色素沉淀。
“那个你过来。”她勾勾手指。
嵇承越依言走近浴缸,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溢出一声笑,“怎么?还想再来一次?”
褚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他腰侧那片浅淡的痕迹。
“这个”她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是怎么来的?”
那片痕迹颜色很浅,近乎肤色,像是经年累月沉淀下的,形状并不规则,零星散布,在紧实的肌肉上构成一幅神秘的地图。
嵇承越低头看了一眼,表情没什么变化,“在国外打架留下的旧伤。”
“打架?你在国外玩这么野?”褚吟不免有些诧异,这简直颠覆她对他的认知。
他沉默了几秒,随即扯出一个惯常的、略带痞气的笑,抬手撩起一捧水,淋在她光滑的肩头,“陈年旧事了,没什么好提的。怎么?大小姐开始关心起我的过去了?”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她白了他一眼,身体往下滑了滑,让温水没过肩膀,“爱说不说。”
“泡完早点休息,”嵇承越兀自扯开话题,“明天不是还要处理浔真那堆烂摊子?”
提到工作,褚吟纷乱的心绪迅速沉淀下来。没错,还有正事要办。
须臾,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浴室。
卧房内,千金早已窝在床尾的软垫上团成了毛球,国庆也在地毯上找到了舒适的地方,睡得正香。
褚吟先爬上床,自觉地滚到了靠窗的一侧,背对着另一边,紧紧裹着被子,只留下一个后脑勺给他。
嵇承越关掉大灯,只留一盏昏暗的床头灯。他掀开另一侧的被子躺下,床垫微微下沉。
寂静在黑暗中弥漫开来,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车流声。
这一夜,褚吟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乱七八糟。
第二天她是被手机持续的振动吵醒的。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
她摸索着抓过手机,是姜幸打来的电话。
刚一接通,姜幸激动又压抑的声音就劈头盖脸地传了过来:“宝儿,找到了!实锤了。方书磊那个王八蛋,他不仅是抄袭,他根本就是直接盗用了人家未公开的参赛作品,连效果图都是找枪手模仿风格重画的。我联系上那个北欧设计师的导师了,对方非常震惊和愤怒,愿意提供所有原始时间戳和设计过程稿。”
褚吟瞬间清醒,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证据确凿吗?”
“铁证如山!邮件往来、设计稿的图层时间线,甚至他们内部讨论如何‘本土化’修改的聊天记录,我都搞到一部分了。这下看方书磊怎么死!”姜幸的声音因为兴奋和熬夜显得有些沙哑,但战斗力十足。
褚吟深吸一口气,心脏因为这个消息而剧烈跳动,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即将揭开真相的亢奋:“好,把所有证据打包整理好,原件备份。我现在就去公司。”
“现在?”
“现在。”褚吟斩钉截铁。
“OK!我马上弄,待会儿公司见!”
挂了电话,褚吟掀开被子下床,快步走进浴室洗漱。
她快速收拾好自己,换上一身利落的西装套装,拿起手机和包,拉开门就要往外冲。
门一开,却差点撞进一堵结实的肉墙。
嵇承越不知何时站在门外,同样衣着整齐,像是要出门的样子,手里还拿着车钥匙。
两人皆是一愣。
“你……”
“你……”
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嵇承越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准备战斗的、锐利而自信的神采。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侧身让开通道,语气慵懒却带着毋庸置疑的支持:“需要司机吗,褚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