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淅淅沥沥, 雨雾漫天,京都已经下了好几日的雨,走在街道上,稍远些, 都看不见对面的来人。摊贩们支着伞, 腾腾的热气消散在雨雾里。
徐方谨一日日好起来, 只是不能抬重物,但照顾他的封竹西却染了风寒,咳嗽了好几日, 心中有些灰败和颓唐,郁郁寡欢。
于是温予衡和郑墨言下了值后就去郡王府看封竹西, 还拉上了在国子监的孔图南, 他们已经在叙话的时候徐方谨才珊珊赶来。
这几日刑部因着京都落雨潮湿, 木质柜架生潮长蛀,便让一些历事的监生陪同刑部照磨官一同重理归整往年的卷宗, 徐方谨受伤做不了重活,便被派去, 进出照磨所,忙到日暮时分才来。
徐方谨来的时候院内灯火通明,好生热闹,他推门而入,便见几人围坐, 中间那人穿着打扮着戏服, 抬手挥动遮脸的一瞬间,便又了换了一张脸谱,惹得几人啧啧称奇。
封竹西面上还有些病色,见徐方谨进来眼前不由得一亮, “慕怀,你可来了,快看,幼平在给我们表演变脸呢,他当真是奇人。”
刚一落座,身旁的郑墨言就递了一个盘子上来,“慕怀,你快尝些,小郡王说这是陛下御赐赏的,是宫里的吃食,在外头可吃不到。叫什么来着虎眼糖来着……”
徐方谨拿过一块来尝了一下,还是记忆里的那个味道,依稀记得是由宫内的甜食房专门造办的,“是丝窝虎眼糖。”
郑墨言哪里管叫什么,又扔了一个塞进嘴里,盘着腿有些懒洋洋地靠在一旁,像一只餍足的猫,半耷拉眼皮便昏昏欲睡。
封竹西见徐方谨坐下便让孔图南再玩一会,孔图南来了兴致,拿出了自己看家本领,张嘴便唱的几句戏词便让人听痴了。
“双膝扎跪阎罗殿,五殿阎君听我言。刘妃有意谋正宫,和我定下巧计关。狸猫剥皮太子换,火烧冷宫我为先。”【注】
语调婉转铿锵,绕梁不绝,仿若置身于戏场,几人都入了迷,郑墨言的几分睡意也没了,透亮澄澈的眼眸滴溜顺着台内的孔图南转悠。
徐方谨听得入神,忽而觉着人生如戏,妙不可言。这厢唱着《狸猫换太子》,他想起了五年前自己在一介孤舟中醒来,再次看到了久不谋面的巫医,疗养了两个月的伤。
那些日子卧病在床,往窗外看亦如今日阴雨连绵,不见天日,一时悲从中来,家破人亡,亲朋离散,这偌大的人间,便只剩他一人孤苦伶仃。
一日江扶舟出门带了斗笠,在城隍庙里捡到了时日无多的徐方谨,受徐方谨之托,安葬祭拜了徐家高堂。江扶舟不甘心江府骤然倾颓而淹没于煌煌史册中,便问巫医是否能伪作面相,巫医思索几日后便替江扶舟动了骨相,几番动作下来,倒和徐方谨有了几分相似。
从那以后,他便以徐方谨的身份行走,入县学升府学,最后进了国子监,还用这些年攒的钱赎回了徐家的宅子,重修了祠堂,将徐方谨的灵位放了进去。
一通胡闹下来,大家都累了,笑作一团,坐得七扭八歪的。趁着孔图南去换衣裳的功夫,郑墨言又从厨房端来了一些零嘴和糕点,摆的满满一桌。
温予衡捻起了一块糕饼,便聊起了近日里京都里沸沸扬扬的案子,“听说宋大人接手的浙江妖言案也判了,还真是个冤案,这下科道言官光唾沫就能淹死齐璞。”
封竹西显然也是听说了这几日的事情,经过浙江杀妻案,他本来有些心灰意冷,但这个案子又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再出口带了几分怒气,“杀良冒功,亏齐璞干得出来,真正的山匪没有抓住,便捆了无辜的百姓来冒充,吃着朝廷的军饷,倒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温予衡叹了口气,“坊间传闻里,齐璞更是罪大恶极,他同山匪勾连,纵容其残害百姓,又将其送上断头台,死无对证。”
徐方谨撑着下颌,眸中倒映烛火的光,心想这两个案件近日在京都里有愈发夸大的趋向,各种流言蜚语层出不穷,若是有心人便能隐隐察觉出这里头怕是有人在造势。
提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徐方谨淡淡道:“陛下不是让五皇子审理浙江的妖言案吗?听闻他英明睿智,雄才远略,因侦办这个案子在陛下面前得了脸,还因此封了齐王,朝野称颂。”
谁说不是呢,封竹西可太熟悉了,这两个案子都在近日有了结果,一起浙江杀妻案,让本就深得圣心的秦王在百官面前摆了一通威风。
岂料正是得意之时,接手浙江妖言案这个烫手山芋的五皇子横空出世,朝中谁都没想到他会有今日,听知他身负钦命,微服私访浙江,体察民情,几个月的时间便把这个案件的真相查个底朝天,入京后复命,风光无限,甚至风头盖过了秦王,一时跟秦王在朝野里有隐隐相对的架势。
封竹西倒是对这个刚晋封为齐王的五皇子好感多一些,他虽是民间出身的皇子,不得圣宠,但往日见过几面,比那个笑里藏刀的秦王可好太多了。
他掰了一块烧饼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齐王办了浙江的妖言案,是他有真才实学,不惧锋芒。秦王那是摘了我们的桃,还几天就找到了浙江杀妻案冤情,其他人都是草包,就他一人是为民做主的清官。”
封竹西还是意难平,狠狠再咬了一口大烧饼,用力嚼着,“他为了前途敢得罪金知贤吗?”声音又慢慢低了下去,“这个案件最后是犯案了,可感觉什么都没变。”
一时屋内陷入了沉默。
虽这个案件已经过去了,但是他们几个对这个案件还是心有不平。百姓称颂这个案件沉冤得雪,朝官们眼睛盯着自己的官位迁转。只有真的经办此案的他们知道代价有多大。平头百姓撞进这公门,蚍蜉撼树谈何易。
孔图南听了好一阵,给在座的诸位都倒了茶水,开头安慰他们:“莫再想已经发生的事情了,我往日行走江湖也听过不少故事,今日就来说上一段,大家也就听个乐子。”
“再过月余便要乡试了,我就说个科举的事。三年前有个江南才子叫虞惊弦,风流才俊,才华横溢,参加了当年的科举,结果童试、乡试、会试都是头名。但还未及殿试,就被东厂的番役暗探抓住了。”
这件事可不小,当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温予衡更是上一届的考生,知晓诸多传闻。不过这里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封竹西,当年他玩心正盛,哪里管得了谁获罪谁升官了,于是着急地问:“然后呢?东厂的人为何要抓他?”
孔图南没卖关子,便继续道:“虞惊弦的母亲在他会试的时候身故了,家中的亲族给虞惊弦写了信,催他快些回来,但虞惊弦置之不理,甚至在母丧期间寻访名妓,他被东厂的人抓住的时候,怀中还有亲人给他写的信,说明他是知情的,却为了功名故意不报。”
封竹西瞪大了眼睛,他就算再不关心官场之事,也知道服丧期间不得科考,不由惊道:“他也太大胆了吧。”
“陛下勃然大怒,斥责了那年科举会试的主考官和同考官,也将虞惊弦发配充军。”
徐方谨听罢后若有所思,“这事听着有蹊跷,虞惊弦能拿头名,想必也不是傻子,为何还要大张旗鼓地去寻欢作乐,怀中还揣着能暴露自己的信件。”
孔图南的眸子略过极细的光,淡淡道:“虞惊弦这人狂得很,我和他是同乡,听过他的名声,他才华横溢,名满江南,风流跌宕,给不少名妓题诗作画,好不风光,哪怕到了京都,都不改其性,谁人不知其名姓。”
但当年的是是非非恩怨如何,都已淹没,无人知晓了。
徐方谨极聪明,想明白了孔图南说这故事的意思是提点他们不要沉沦旧案,振作起来,好生温书,莫耽搁了明年的科考。
他以茶代酒举起杯来,对温予衡和孔图南祝道:“一日声名遍天下,满城桃李属春官。愿两位此番科考金榜题名,扶摇直上。”【注】
郑墨言没什么墨水,他这个国子监的监生是花钱捐来的,漂亮话也不会说,他挠了挠头,“吃好喝好睡好,你们都考上。”
徐方谨和封竹西几个笑得肚子疼,倒是孔图南笑过之后提出了疑惑,“慕怀,你不打算考吗?”
徐方谨愣了一下,沉思后道:“诸位也知我从前荒唐度日,不喜读书,科考万中挑一,我就是凑个热闹罢了,不报什么希望。”
此话不假,江扶舟自觉是没什么读书的天赋,能考上举人,已是名师在后头生拉硬拽了,就这还是最后一名考上来的,怎么敢希求考在会试中取得功名。
封竹西见不得他自甘堕落,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深沉,“这不成,你还是多温书,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呢。”
这话让在场的几个又一次笑作了一团,唯一被点到的徐方谨只能白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封竹西一眼。
***
烈日炎炎,晴空万里,是京都阴雨连绵过后难得的好天气。
刑部照磨所里,照磨和检校正忙叫人晒书和摆放案卷,书办和吏员前后院来回奔走,好生忙碌,徐方谨被分配到里屋去整查卷宗。
这几日在照磨所里行走,他早就暗自摸清楚了这些年重大案件的卷宗都摆放在何处,他依照往常一般走到里头去,手眼划过了前几个架子,然后径直走来了第五个架子,防蛀虫的黄柏和桐油味混着书卷气流漫其中,隐隐有些沉闷。
手指定在一案面前,抽了出来,入目便是当年江扶舟通敌案的一些前事,这个案件刑部只是参审,并无完整的卷宗,只有言辞笼统的看语能窥探到一些端倪。
端阳知县周云谏截获书信一封,快马加鞭上告朝廷江扶舟私卖军需、以战养战,通敌叛国。
徐方谨沉思,这私卖粮草之事全然颠倒。当年北疆战事急如星火,他本就是临危受命,立马横刀前来,一切都太过混乱匆忙。
当时岷州战况危急,原定的运粮之地不得已更改,他派手下的副将也是江家的养子江礼致前去接应,此事还上奏了兵部。但当他刚经历一场血战以后却惊闻运粮的队伍偏移,甚至入了交战的地界,此后连人带粮不翼而飞。
在所谓江扶舟的亲笔书信里被写成他与外敌勾结,私贩粮草,以权谋私,这信件里无论字迹还是印鉴都是跟真的一模一样,这让江扶舟不由得齿寒脊冷。
当年他奋战拼死抵挡外敌,血肉模糊里每日只能记得数不尽的拼杀和头颅,记忆太清晰以至于午夜梦回之际还能被惊醒。
徐方谨敛眉沉思,开始从头思索这件事。
“你在干什么?”
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忽而传来,徐方谨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捏着纸页的手指紧了一分。
他转过头去,便看见宋明川和简知许结伴而来,正朝他这边看过来。
“见过宋大人,简大人。”徐方谨礼貌地行礼。
宋明川的眼神逡巡在他手上的卷宗上,“什么东西让你看得怎么入迷?”
徐方谨按下起伏的心绪,语调平和,“学生奉命整理往年的卷宗,看到了一起往年烧杀案,不由得想起了当日宋大人同我说的京都那起案件。”
这事宋明川记得,他淡淡扫了徐方谨一眼,“你有如此向学之心,也是难得,京都府里的那起案件审查后证实是死后被烧以掩毁尸灭迹。”
徐方谨抬眸和宋明川的清冷的眼神对上,而后垂眸恭敬道:“那也是宋大人断案如神,明察秋毫。”
宋明川伸出手去,“无需你恭维,既然是有关烧杀的案件,不如也给我看看。”
徐方谨眼眸不着痕迹地闪过了一丝惊诧的光,但他很坦然地将手上的案卷递给了宋明川,“宋大人请。”
宋明川将案卷拿来,在手头上翻过了一遍,大致看过后又还给了徐方谨,“刑部里还有许多关于烧杀的疑难案件,若是有看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多谢宋大人。”
勉强松懈下来的徐方谨又听到了宋明川接着说,“陆大人寻你,我同照磨说了,你现在便去。”
这么一件小事怎么劳驾这两人来找他,徐方谨有些怀疑,但还是规规矩矩地整理好手中的案卷,告辞后便要离去,眼睛扫过一眼刚才旧案的卷宗,松了一口气,好在他机灵,早早就将东西放了回去,不然这怎么都说不清了。
忽然,一直没说话的简知许叫住了他,“慕怀,你去过陆大人那里后便回国子监,我有话问你。”
徐方谨的心倏而悬了起来,抬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简知许,嘴角扯一个弧度来,应了一声。
“是。”——
作者有话说:双膝扎跪阎罗殿,五殿阎君听我言。刘妃有意谋正宫,和我定下巧计关。狸猫剥皮太子换,火烧冷宫我为先。”
——出自戏词《狸猫换太子》
一日声名遍天下,满城桃李属春官
——出自刘禹锡《宣上人远寄和礼部王侍郎放榜后诗因而继和》
第32章
时隔多日, 徐方谨再回到刑部大狱,让门差检验过腰牌,便匆匆往里间赶去,熟悉地穿过长道推开门。刑部值房内, 陆云袖一人伏案, 点了一灯烛火在看案卷。
见徐方谨来, 陆云袖顺手收起了案桌上的东西,让他先坐。
陆云袖向来不喜客套寒暄,而是单刀直入, “你算是我的师弟,浙江的这起案件你同小郡王经过了一番历练, 也有所长进。师傅让你跟着我, 我会好好带着你, 眼下我手头有件事需要帮手,涉及到一些陈年的往事, 不能被任何人知晓我们在查。”
“我知道你是孟玉瑶的远亲,我们要查的这件事跟就江府有关。不过你要知道这件事很可能没有结果, 时移世易,我受长公主之托,已经查了五年,还只是皮毛而已,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徐方谨的脑海听到江府的一瞬间便十分警觉, 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他没想到,竟然真的会有人在查当年江府的事情。
虽然他很想查,但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陆云袖愿意卷进来,“师姐, 江家的案子是谋逆案,你可是找到了什么证据?”
陆云袖轻拧眉心,“江府的谋逆案暂时我们动不了,因为牵扯到朝野和边疆的战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要查的是平阳郡主。”
阿娘?
徐方谨楞了一下,指尖骤然扎进掌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蔓延上心间,“你是说她没有在江府灭门那日被烧死?”
“不,她死了。”
陆云袖站了起来,面向窗,天光打照在她半张脸上,显出几分锋利来,“长公主和平阳郡主有旧交,对平阳郡主的死耿耿于怀,她托我找到平阳郡主的真正的死因。而我,曾受平阳郡主的恩惠,也很想知道她为何而死。”
见陆云袖坦荡而果决,徐方谨自然心生敬意,缓缓起身,恭敬地拱手行礼,“慕怀当竭尽所能。”
这一拜既拜陆云袖有探查往事的坚毅和果敢,又敬陆云袖待阿娘有此心。
陆云袖废话不多说,拂袖而走,推门让他跟她走,“那好,你跟我来。”
徐方谨还没反应过来,腿先跟着走了,走在漫长的廊道里,心下莫名有些忐忑,日晕带着灼烧的热意坠于周身,沉闷的躁意盈满心间,步步犹如火烧。
平阳郡主云辞镜,本属塞外的瓦幕达族落。瓦幕达在大魏立国初北征平虏时请旨归顺,曾随开国皇帝亲征,浴血奋战,披肝沥胆,其族以骁勇剽悍著称,归顺后便成了大魏的子民,此后百年间逐渐汉化。
较为特殊的便是此异族信奉凤凰图腾,以女子为部落首领,且能者居之,不世袭罔替,接替者需以卓越的战功彪炳,是残酷沙场中血拼出来的悍将,世世代代守护边境,寸步不让,寸土不移。
云辞镜便以赫赫战绩成为当之无愧的瓦幕达首领,她自幼生长于西北边境,八岁时便偷袭敌营,烧其粮草,在马背上舞刀弄枪,十二岁便随军远征,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诸多战役。
且在曲山一战中敢为天下先,怒斥边境将领龟缩不前,据险而守,不顾百姓死活。于是她果决领兵,身先士卒,大破贼寇,送回边境子民两千余,牛羊牲畜数十万余,此后天下闻名,战功煊赫。
云辞镜后经皇太后赐婚,与当时的清廉名臣江怀瑾结亲,育有二子。长子为江池新,随父居京都;二子江扶舟,则自幼随她在边疆长大。永兴十三年,云辞镜因伤病将部族之事托付给了骁勇善战的继任者云破梦,回京疗养。
回京后,她甚少外出,几乎销声匿迹,淹没在繁盛的京都城内。而只有江扶舟知道,即使在病中,阿娘也心系边疆战事,著书立说,会为敌寇掳掠百姓而椎心泣血,也为边将的腐败不作为而痛心切骨,屡屡上奏陈边事,但都杳无音讯。
延熙四年,江家深陷判乱,也将云辞镜推向了风口浪尖,她强撑病体也难走出院内几步,只能被锁于深院之中。后来江宅起火,江怀瑾和江池新葬身火海,云辞镜则被关在未烧起来的屋室里,呛入烟灰而死,留有全尸。
当年江府那场大火,太过蹊跷,众说纷纭,至今仍有漫无边际的猜测。
很快就到审讯房,徐方谨紧跟在陆云袖身边,在带人上来之前,便听她边整理案卷边说,“我去年南下浙江,除了替长公主处理一些商贾之事,偶然寻到了些许的线索。替平阳郡主尸检的仵作五年前莫名其妙消失了,这事当时我们便觉得蹊跷,便想法设法探寻。不过线索再次断在浙江,又出了浙江的杀妻案,于是我先回了京都。”
这时,狱卒带了人进来,徐方谨惊了一瞬,那人正是此前浙江杀妻案中汪必应身边跟着的仵作,但随即徐方谨心生疑虑,瞧着年龄,五年前应该还不够格给平阳郡主验尸。
那仵作还不明所以,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满脸苦相,连声求饶,“大人大人,此案不是已经了结了吗?怎么还要抓我进来?饶命啊大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云袖亲身走过去,扶着那仵作起来,徐方谨则去拿了椅子来,让他就坐。
仵作受宠若惊,像被拔了皮的鹌鹑,如坐针毡,惊恐万分,若是没有徐方谨扶着,他怕是腿一软就要再次跪倒在地了。
“大大大……大人……”仵作咽了咽口水,紧张到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莫着急,不是浙江的案件,而是有一件往事我想找你问问。”陆云袖轻声安慰他,“我寻了你们许久。当年平阳郡主的尸身你父亲验的吧。”
她没有拐弯抹角地问他,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仵作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直抖着的双腿终于撑不住跪了下去,声音颤抖,“大人,这可是要命的事,你能问我便已经知道我们家隐姓埋名潜逃了五年了。我父亲因为此事被暗杀,若不是家母病重,我也不会重操旧业,做了仵作。”
陆云袖微颔首,“我已经让人接来了你的母亲,也叫人替她治病,你无需顾虑,此事过后,我自会替你掩盖全部踪迹,让人无法找到你,且替你寻一份生计。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知道多少关于平阳郡主的死因。”
徐方谨则再次扶着跪地不起的仵作起身,“陆大人言出必行,也从未为难过人,望你坦诚相待。”
仵作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着徐方谨的衣袖,面目悚然,嘴唇发白,显然没有从陆云袖的话中走出来,但看到徐方谨这个有些眼熟的人,他心稍稍安定了些许。
那日便是徐方谨和封竹西一同去告知汪必应大人的死因,妥善安排,让所有的事情井然有序,听闻也是他们在陆云袖被关都察院接受审查时仍尽力查案,最后还了汪必应大人清白,又让人送汪大人的高堂回乡。
“徐大人,陆大人,我说,我都说,求你们给小人一条活路,我真的不想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了。”
徐方谨走到一旁的案桌前铺开案纸,执笔舔墨,严阵以待,他的心极其鼓噪。
陆云袖落在仵作身上的眼神极其专注,“请讲。”
仵作坐立难安,不断绞着手指,面色惨白,不断抖着,“平阳郡主不是死于呛烟灰,她是被人杀的。”
“——滴”徐方谨倏而失神,指尖轻颤,一滴重墨落在了纸上,晕开来,像是他心口破的一个大洞,而仵作接下里的话才是真的让他脊背发凉。
“我爹是刑部的仵作,先到了灭完火后的江府,他当时就发现了平阳郡主死因存疑,上报属官之后他便察觉到不对,带着我们连夜逃出了京都。可在路上,我们便遭人刺杀,我爹和妹妹被砍杀,我娘和我则因为晚上船一步而逃过一劫,但此后也是追杀不断。”
“后来有人帮我,我们才得以隐姓埋名,找了个地方重新生活。”
陆云袖提出疑惑,“你可知谁帮的你?”
难怪这些年他们怎么找都找不到人,原来是背后有人帮着他们逃跑。
仵作老实摇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会给我们一些银钱让我们生活,从来都没有露过面。”
“我爹将尸格塞在了我的包裹里,我看到过,记住之后我就给烧了。”
于是陆云袖和徐方谨齐齐看向仵作,等待他口中的真相。
“平阳郡主身重剧毒,不过是逐年累月积攒在体内的,此毒阴险至极,初时不显,但会让身体一日日衰败下去。我爹久在刑部,对于此种下毒案很是了解。”
“但当日平阳郡主真正的死因是被人勒死的,应是白绫绸缎等软物。”仵作顿了顿,他抬眼看向了陆云袖,“郡主没有过多的抵抗。”
此间只有他们三人,高高的天窗洒进来的光照见尘埃飞舞,沉寂充斥在阴暗的牢狱之中,化作沉默的叹息。
徐方谨每听一个字,都觉得自己身上的一块肉被硬生生挖掉了,咕咕的鲜血流出,痛到难以自抑,死命掐着自己的大腿,喉呛里似是塞满了湿润的棉絮,堵得胸腔里的气难续。
阿娘是何等骄傲的人,后半生卧榻在床,已是生不如死,最后就连死,都那么痛苦。徐方谨读过刑书,知晓人濒死前会拼命挣扎,哪怕是上吊自缢,也会在垂危时生出自救的心。但阿娘几近于无。到底是因为什么,让她连挣扎都那么微弱呢?亦或是因为中毒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呢?
迷雾重重,徐方谨越来越远觉得当年的事有太多太多的疑点和端倪。
“慕怀,你在想什么?”陆云袖出声喊住了怔楞的徐方谨。
徐方谨理完思绪,浏览过手中的案纸,当着陆云袖的面直接在灯芯下烧掉了,“师姐,我只是太过震惊。你也知幼时我曾寄住在江府,平阳郡主待我如亲子,谆谆教诲,如今骤闻噩耗,实难接受。”
陆云袖曾经受过平阳郡主的恩惠,今日仵作的话让她一时间也是头脑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心间的沉闷一直隐隐作痛。
她大力揉了揉酸痛的眉心,“你先回去吧。过两日你随我去见长公主。今日之事有劳你费心了。”
徐方谨缓缓起身,像是拖着没有灵魂的骸骨,慢慢穿过重门,乍见天光,晴空万里,但他犹如置身极寒的冰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刑部大狱,只觉得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之上,锥心刺骨。
他想起九岁前自己一直跟着阿娘在北疆,大漠黄沙,千里雪封,绵延的草场像是延伸至天的尽头。虽然阿娘很忙,但她会亲自教他骑马射箭,在他胡闹时打骂也是毫不留情,可最后哄着他的还是阿娘。
不止瓦幕达,云辞镜的名字响彻塞北,她曾数救无辜的被掳的边民,也曾浴血疆城,驱敌数百里,从不退后。她是草原上展翅的凤凰,最后却在这繁花似锦的京都深院里折翼。
***
徐方谨在国子监房舍中坐了好一会,思绪纷乱,心潮起伏始终难平,一连坐在床榻上好几个时辰,怔怔出神。
温予衡正在温书准备科考,已经偷偷看他好几次了,但都不敢上前来打扰。郑墨言端来了几个大白馒头让徐方谨垫垫肚子,但都被他拒绝了。
听闻是陆云袖唤他去的,许是又碰上什么棘手的案件,便知趣地不再打搅。
但日暮降临之后,国子监典簿赵其林亲自来房舍里请简知许,这就让人诧异了。
走在路上,徐方谨又听赵其林说简知许已经等了他一天了,他心中的疑虑更甚,勉强压下今日的阴郁和悲痛,全神贯注地应对眼前的事来。
再一次踏入飞鸿阁,徐方谨的心境又不一样。
此次入京,经历了许多事情,遍地知交旧朋,不得相认,他依旧是只身一人。不过见着旧日好友依旧身体康健,官运亨达,他内心总算有所安慰。
踏入阁内,赵其林便告退了,偌大的堂屋,只留有简知许和徐方谨两人,烛火一盏,四周都擦上了日暮的晕暗,唯有简知许一处,照出他瘦削的轮廓,拉长的身影。
“你来了。”简知许淡淡说了一句。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让徐方谨心中莫名惶惧。打小他们几个当中,就简知许看事通透,极守规矩,世家大族出身,妥妥的小君子,如今成人,雕琢成玉,清雅刚正。
小时候没少被简知许这个守规矩不会变通的臭脾气给气到心堵,他也没少被他教训,现在做了他的学生,那种压迫感涌上了心头,不由得心里犯嘀咕。
“你今日去照磨所找什么?”
徐方谨恭顺地低头敛眉,“我是奉命去整理往年的卷宗,见到往年的烧死案便想看看,是简大人和宋大人亲眼所见。”
“那你可有话对我说?”
徐方谨稍顿,心中略思索一番,确定无人看到,便再答没有。
简知许蓦然转过身来,声音骤然转冷,劈头盖脸砸来——
“江扶舟,事到如今,你还要再瞒我吗?”——
作者有话说:首先平阳郡主这个事情是当年事情的一个切口,不会用大段的篇幅去完整写,而是穿插在主线里面。经过上一个章节,大家应该能看出来我们接下来主线情节是关于科举的。当然,感情线也会进一步的推动。
其次,我真不是故意要断在这里的,看前面我更新章节的字数就知道,我一般是习惯写六七千字把这个情节写完。但我明天有事要出门,一天都没时间写稿,不想断更,只能先写这么多,然后剩下来的时间拼命码明天的稿件。
其次大家比较期待江扶舟在封衍面前掉马的情节,已经在我的脑海里过了很多遍了,到时候到了那个情节我会标注出来的哈~
(鞠躬)谢谢阅读~
第33章
徐方谨的面上毫不掩饰的诧异, 乍然收缩的瞳孔几乎是不打自招,而后万千感慨全部化作了一声苦笑,“简知许,你那么聪明怎么当年没考过宁遥清。”
“当年延熙帝急于在朝中培植势力, 这个状元不可能轮到我头上, 再说了……”简知许眉心忽而皱紧, “江扶舟,你别想着岔开我的话。”
徐方谨拱手求饶,“我哪里敢, 现在不是落在你手里了吗?我束手就擒。”
这才是他熟悉的江扶舟,简知许的脸色勉强缓和了些。
简知许拉开椅子在徐方谨面前坐了下来, 两两对视, 莫名让他有种被审问的感觉, 他无奈扶额,老老实实地站着, 任他肆意打量。
看他这幅样子简知许就来气,直接上手捏他的脸, 好一顿揉搓按压,弄得徐方谨吃痛一声,他惊异道:“难道还真是借尸还魂?怎么这脸变成这样了,你带了人皮面具吗?”
徐方谨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简知许哪还有半分端肃的严师样, “你别折磨我了, 还借尸还魂,你话本看多了是不是?我这皮是真的,就是巫医给我改了骨相,加上吃药, 才变成这样。”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且……”
且当年是封衍亲自送棺椁入京郊外的镜台山上的菩提寺入葬,那日十里素纸,灵幡漫天,他的悲痛做不得假,此后数年仍有哀色。
但简知许拿不准徐方谨现在同封衍的关系,便按下不表。
徐方谨思索了片刻,“我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我醒来之时就在一叶小舟上,身旁只有巫医。当时我身受重伤,虚弱至极,养了两个月才堪堪能下地。”
简知许详细查过徐方谨入京的事情,敲了敲桌案,“此时蹊跷,你要多加小心,不过你此番入京想必除了当年的事情,还另有隐情。”
徐方谨也拉了椅子坐下来,低声说,“我本在暗中探寻当年的事情,却被永王世子找上了门,他从教坊司把我嫂子伪作假死带了出来,用来威胁我替他办事。我于是将计就计,听从他的安排,前几个月入了京都。”
“这个永王世子是不是跟宦官有仇?我牵扯进去的荥州矿产案、醉云楼奶娘案和浙江杀妻案,都跟宦官有关。”
接着这个机会,徐方谨顺便盘一下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他摩挲着下颌,“这个永王世子不容小觑,他甚至能拿到我爹和哥哥的尸骨。醉云楼案后,他给了我一节烧焦的断手,说是我爹的残骸。在浙江杀妻案里,我又拿到了半边断臂。”
简知许敛眉沉思,“你应该记得永王世子是后来再册封的,前一个世子死了,永王才过继了侧妃的儿子在王妃名下,请封为世子。”见徐方谨点头,他继续说,“此事是皇室秘辛,我也是后来才得知,永王的长子被雍王奸/杀了,又将世子妃和年幼的世子活埋了。”
此事太过惊骇,徐方谨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拧眉,“永王和雍王虽都是陛下的兄弟,但亲疏有别。雍王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弟弟,深得圣宠。而永王是被自缢而亡的宣悯太子的弟弟。雍王得宠,倚仗权势,先是将吞了永王的封地,让其封地改在战乱纷飞的边疆。又听你说有此旧事,永王怕是对雍王恨之入骨了。”
简知许面色凝重,“君门万里,当年替雍王斡旋此事的正是王铁林,所以永王行此事,许是要对宦官下手,无论如何,你千万保全自己。”
前有立储之争,后有雍王和永王这些藩王的不死不休,加之眼下国境不平,天灾人祸,陛下一心修陵寝,任由下头的百官争来夺去,当真是棘手。
身处乱局,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身亡命殒。
简知许和徐方谨都沉默良久,相顾无言,他们都知道当年叛逆一案绝对是遭人陷害。但在此境况下,想要查找当年的真相,是难上加难。
简知许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要紧的是你,好不容易活下来,别再把小命搭上了。”
徐方谨自己心态倒是放得宽,没心没肺道:“我这命本来就是捡来的,多活一日就赚一日。这事还是得做,我总不能为了苟活,连自己的父母兄弟怎么死的都不清不楚的。”
简知许一听就来气,直接卷起书就敲了一下他的脑门,“让你保重,你再说些没轻没重的试试?”
徐方谨没躲,挨了这一下,他知道这样才会让简知许放心。
不过徐方谨真的太好奇了,他撑着下颌,眸中倒映了细碎的烛火,侧影似当日少年,“不过说回来了,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虽说有些一二分相像,但一眼就能看出两人的不同。”
简知许靠在圈椅椅背上,手指轻轻摩挲在膝上,对上他如星璀璨的双眸,“江积玉,你可知这世上所有念着你的人对你都有执念。”他自嘲道:“唯我对你没有生死的执念。”
徐方谨轻轻眨眼,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
“当年江府一朝覆灭,你父母兄弟丧命,身受重伤,流言蜚语传遍京都,又惊闻封衍另娶他人,你心如死灰,如此痛楚,你怕是已存死志。我不过勘破执念,不困于局内。”
在他看来,哪怕封衍没有眼疾,也未必就能认出江扶舟,他执念太深,梦魇缠身。江扶舟死后,怀王府还起过火,封衍一人坐于其中岿然不动,若非有星眠的哭声,怕早成尘烬。
徐方谨垂眸,抿唇轻叹一声,“陛下问我,要谁活,我亦是封衍,当时我深受重伤,也不想活了。算我欠他,我用命还给他。”
简知许眼神复杂交错,“封衍另娶他人,或许是有别的……”
“我见过那女子,很早就见过。延熙七年,那时我从北境回京,听到京都里传闻她要做太子妃了。我不信,去山庄找封衍,却看见他身旁站着她,他们站在一起说笑,郎才女貌,还真是般配。”
“积玉……”简知许有些不忍。
“所以当听说封衍说要娶她的时候,我心想这一天终于来了。往事种种,皆是我强求于他,他心生怨恨也在所难免。”
徐方谨有些恍神,喃喃道:“如果那日我没有去寻他,就此放手,他做他的太子,高高在上,我还是那个不通文墨、品性顽劣的纨绔子弟,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撞上那一次刺杀是意外。
延熙三年,江扶舟自从亲眼看到封衍将平安绳扔了之后,回来就大病了一场,断断续续病了两三个月,瘦骨嶙峋,神情不属。
病愈后慢慢他缓了过来,简知许和宋明川若有空就来家中看他,身旁坐着好友,玩闹说笑。可他们走后,一室的空寂和冷清,江扶舟总能不自觉发起呆,想起封衍来,山庄里习字抓鱼,爬树荡秋千,栽花拔草,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他偶尔还会到山脚下徘徊,看着没入云霄的飞檐,恍似仙境,想再去看看山庄,却总能想起封衍不回头的冷清背影,还有他说那句“我厌弃你了”的狠话,刀刀刺骨,没有给彼此留下任何的余地。
于是他只敢在山中里游荡,去扒拉兔子洞,给鸟搭窝,帮松鼠找粮。
那一日他正抱着一只大白兔子给它梳毛,忽而听到有动静,熟悉此地的江扶舟敏锐察觉到不对劲,灵活地钻身,找树洞躲了起来。
但踩到的松枝声还是惹来了一些注意。
“谁?”
“大惊小怪什么?就是一只兔子。”
江扶舟的心都跳到嗓子眼里了,大气不敢喘一下,因为他听到了兵刃相接的呲呲声,且利剑寒芒,照在阴暗的林间,寒气逼人,滴下的鲜血混着泥土气有些潮腥。
不知为何,他心中冒出了不祥的预感,这山中僻远寂静,只有一个山庄,他们要来杀谁?想到答案的江扶舟立刻警觉地起身。
他对这山可谓了如指掌,且有从前在边塞卧草抓鸟的经验,一步步都行得小心谨慎,不露痕迹,心却焦急万分,思及一路看到的血迹,尚不知道是谁受伤了。
忽而,小溪河畔,大石边,露出一抹玄色的衣角,他心惊了一瞬,冥冥之中有了预兆,又抬头看到了侧对着的来的一把锋利的横剑。
江扶舟当即从怀中拿出一袋迷烟粉来,在飞走跳跃的瞬间撒了出去,然后趁着那人眼瞎喉胀的功夫立刻冲了过去,一计漂亮干净的手刃就将人再一次砍晕、
不过一刹那的功夫,黑衣的刺客便倒下了。
“够睡一天了。”他嘟囔了一声。
岂料回头就对上封衍清冷深邃的眼眸,江扶舟一下愣住了,相逢太猝不及防,且封衍这幅狼狈的样子他从未见过,一时心疼漫过了惊诧。
“四哥,你怎么样了,哪里受伤?有没有事?”
封衍虽反应极快,及时捂住了口鼻和眼,但还是吸入了些许的迷烟,但他掐着伤口,让自己保持冷静,他眉心皱着,“此地危险,你快走,别管我。”
江扶舟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抛下他,他闻到了血腥味,也顾不上封衍的话,直接看向了他的腿,发现他腿脚上的伤口,“你的腿受伤了,呆在这里不就是等死吗?我怎么能不管你。我带你走。”
当机立断就将迷晕的那人藏在大石后,然后立刻背上腿脚不便的封衍起来。
“江扶舟,你听不懂我说话吗?放我下来,你自己快走,跟你没关系。”
江扶舟置若罔闻,他很敏锐地观察四周,利索地背他往前走,尽量把脚步放轻了些,“我知道一个地,藏身极好。四哥你放心,我一定带你出去的。”
封衍吸入的迷烟效果渐渐上来,肢体也变得疲软,万般着急也只是化作渐渐微弱的声音,干涩的唇齿和喉呛里堵着,只能任由江扶舟背着。
再睁眼时封衍发现自己被塞在一个山洞里头,有些狭窄,他被放下的时候震荡了一下,猛地惊醒,拉住正要出去的江扶舟的衣角,“那么危险,你要出去干什么?”
封衍不受力地跌坐下去,他腿部本因为在宫中侍疾时长跪还没养好,滚落山坡又再次受伤,此时渗出了血来,动弹一下便传来了尖锐的刺痛。
江扶舟回头去,摸着他有些滚烫的额头,“我去给你找药和水,放心这地方我很熟,肯定没事的。”
“你别去,我的伤不碍事。”封衍用力拉着他的衣角,声音因为发热带上了热气。
江扶舟立刻从腿的侧边掏出一把短刃来,狠心一刺啦将衣袍割开,毫不犹豫地就向外走去,“我要做什么不关你事,你也不用觉得欠我的,我自己愿意做。”
很快就像影子一般隐没在了林间,封衍有些出神地攥着那片衣角,长叹了一口气,再也撑不住垂下眼眸。
再次见到他已是夜幕降临,江扶舟细心地将封衍的受伤的地方涂上一些简易的草药,又喂了封衍一些干净的泉水,疲倦地坐在一旁,耷拉着脑袋。
“四哥你还醒着吗?”
封衍的眼皮有些重,但还是抓着他的手想看看他有没有受伤,“你说。”
江扶舟突然不说话了,封衍勉强撑开眼皮看他,发现他眼角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掉,哭得惹人心疼,一抽一抽的却不发出一点声音来,濡湿了衣裳,好生可怜。
“哭什么,我还没死呢。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封衍急着起身,下一秒却被江扶舟死命抱住,眼泪滚热,滴在了手背上,烫灼烧人,封衍心一下软了下来。
“我原谅你了,你别哭了。”犹豫再三,还是将人揽入了怀中,拍了拍他的背,“都几岁了。”
江扶舟一把抹掉眼泪,水洗过的眼眸透亮澄澈,“谁要你原谅了,我又不是为了要你原谅才救的你。你还疼不疼?”
封衍轻叹,“不疼,我好好的。”
江扶舟死命抓着他的衣衫,胸腔鼓噪,“你别死,你要平平安安的。会有人来救你的对不对?”
“会。”得到肯定答复的江扶舟还是在抖,身躯不受控制地轻颤,咬紧牙关。
一地狭窄,两人报团取暖,林间山风呼啸,卧听松涛竹浪,沉入杳杳的长夜。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被人找到,也怪他寻的地太偏僻,青越带着人搜了几个时辰才顺着踪迹找到人。
等火光冲天亮起的那一瞬,封衍便醒了,他猛地看向了江扶舟,却看到他惨白的面色和发抖的唇,失去的感官此时恢复,他低头看向了手掌,黏腻的血液干涸,刺眼得很。
封衍小心翼翼将人翻过来,感受到微弱的呼吸,却止不住地慌张,就着火光看到了江扶舟腹部插的半截粗壮的树枝,正在渗血,他骤然惊慌,连忙唤人来,双手此时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徐方谨从往事中脱身,看向简知许的眼神是那样认真和倔强。
“但我一点都不后悔。”
看到这样的江扶舟,简知许才有了他真的还活着的实感,“那你怎么没去找他,告诉他……”
徐方谨眸中的神色暗淡了下来,“我们两不相欠,也就没必要让彼此都痛苦了,从今以后,就当我在他心里已经死了,我也不会去寻他。”
简知许默默起身,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但在他看来,封衍和江扶舟本就不该有那段孽缘,就这样分开了也好——
作者有话说:出行计划临时取消了,改成了明天,昨晚就偷懒只写了一千多字(抽自己一巴掌),现在才搞完今天的。然后今天下午又要码明天的字了。
第34章
一屋寂冷, 怀王府书房内灯火通明。
黄花梨荷式六足香几上摆放着一盏琉璃玉柱掌扇灯,光影流转,打照出斑驳的细碎星光,恰似银河倒悬, 璀璨夺目。
苏学勤看着这盏灯出神, 记起了这是星眠去岁生辰时, 封衍和星眠一起做出来的灯,星眠还兴高采烈地跑来拿给他看。
他没想到日理万机,诸事繁忙的封衍会有这样的闲暇陪孩子玩乐, 做手艺活,且只要有空便会亲自陪星眠读书习字, 哪怕有眼疾, 也是风雨不改。
就他在怀王府的这些年, 最佩服的就是封衍,成大事者意志刚强, 狠辣果决,顶着骂名替皇帝杀人抄家, 办别人都不敢碰的棘手案件,勤于公务,日夜不息。
这些年他的足迹从京都到西南边境,从塞北到锦绣江南,一刻都未停歇, 似是永远不会累一般, 而且细致心细到现在关心一个陪玩先生的前程和琐事。
“先生请坐,久等了。”封衍匆匆从里间出来,让人给苏学勤看茶。
苏学勤连忙摆了摆手,找椅子坐了下来, “是我来早了,王爷客气了。”
“近日便要乡试了,先生书读得如何了,可有进益?”封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快笔连珠,丝毫看不出有眼疾,苏学勤已经麻木于古人的高超技艺了。
提到科举,苏学勤表情立刻变得尴尬了起来,苦着一张脸,“王爷,我真不是读书这块料,在府中习字就行了,就不去自取其辱了吧。”
天可怜见,他就是一个陪玩的先生,每日就吃吃喝喝,跟星眠玩玩就行了。他上回就随口说了一句科举的事情,封衍便让府中的教习先生一同教他,现在他一个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在跟星眠一同读什么之乎者也。
似是他这般厌学的态度让封衍想起昔日的江扶舟也是这样惨兮兮地看他,他轻笑,“人各有志,先生不必强求,读书知理明智即可。”
苏学勤赞赏地点了点头,封衍不是那种泥古不化之人,他这个大腿果真是抱对了。只是下一句,封衍的话让他笑容僵在了脸上。
“不知先生可还有在写话本?”
“没有,绝对没有,我没有再编排过任何您和小侯爷的事。”苏学勤求生欲极强,斩钉截铁地说。
封衍神色不变,只是从案桌上拿出了当年他写的风靡京都的那个风月话本,也是他曾经的钱袋子,苏学勤面上掩不住的窘态,“王爷怎么还留着此物。”
“我近来闲来无事时,便让人读了一遍,更正了话本中的一些错误,日后若星眠问你,你也可据实答复他。他思念他爹,有诸多想知晓的,积玉年少时虽贪玩,但不失赤诚本色,你多加留心。若有任何不解,直接寻我便是。”
“我便不留先生,先生自便。”
苏学勤拿着那本话本,只觉得精神恍惚,脚步虚浮,怎么有种老师批改作文的既视感,内容还是老师的同人风月情事,真是尴尬到无地自容,只想找个缝钻进去。
走出了书房很远之后,苏学勤终于忍不住对着光看了一眼,这一看,便入了神,其中有诸多批注,严谨认真,写得满满当当,一丝不苟,甚至还有好几张小纸笺夹杂其中,起到了补充剧情的作用。
一旦打开,他便沉浸进去,入了迷还差点撞墙。更改的细节如江扶舟年少时种的是桃树,他喜欢桃花和吃桃,而不是他文中写的为了引起封衍的注意,连夜铲掉了山庄里的竹林,种上了梅花树,借花献佛。
再如诸多的细节,江扶舟替山下村庄里的大黑狗起了名字,每次来山庄都会记得给它带肉条。他不喜写字读书,封衍便亲自做了一本字帖给他临摹。不拘四书五经,封衍还网罗了许多地理游记方志给他开拓眼界。
此外,还有江扶舟做的一些蠢事。有一年陆云袖因办案被罚俸六个月,家中生计艰难,为了帮她,江扶舟不惜用自己纨绔的名声,毁坏了人家的院墙,赔了好几两银子,又趁着月黑风高偷偷给人家修墙。
江扶舟年少时行侠仗义的事没少干,还有许多给好友背锅挨打的事迹。当然这个四处游荡的小侯爷,家中银钱管得紧,还在外头做过小买卖,吆喝行走还挺像回事的。
再读来,江扶舟便生动鲜活了起来,与后来世人口中那个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靖远侯全然不同,且也与街谈巷议里与封衍势不两立的情形大相径庭。相反,他们年少相识,相知相交数载。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让他们反目成仇,走到故事里那般势如水火的地步,亦或是,当年有诸多隐情,不为外人所知。
苏学勤只恨自己穿来的时候主角江怀瑾已经死了,故事的发展已经到了下一代,且许多事情与他笔下写的迥然有别。
不过,苏学勤却在这本话本的批注里感受到了封衍的清寂,原来不止星眠在想着念着。
为此,他走过廊道的步子都带了几分沉重,灯火映照下落下长影。
***
宣明坊羊肠巷尾的屈家小院里,礼部右侍郎屈洪均正坐在廊下唉声叹气,七十多高龄的他多次请辞,就是想过几年安生的日子,不用再为官场里的纷扰所惶惶不可终日。
这些年他都是混过来的,说得好听叫学问好,满腹经纶,说得难听了就是吊书袋子。若不是一年一年熬着,他也当不上礼部侍郎。好在上头有个礼部尚书王士净冲锋陷阵,他便装聋作哑,老老实实做事,不逾矩一步,也不想惹麻烦。
若不是王士净亲自上门请他任此次京都未名府乡试的主考官,他也不会去接这个摊子,还说此事过后便准予他告老还乡。他再次叹气,整张脸皱在了一起。
人说科举主考官是莫大的荣耀,可屈洪均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想去掺和明里暗里的请托和捧高踩低的纷争。
这不乡试主考官的名头刚下来,就有人往自家送礼走动,官场里没有秘密,所谓绝密不能为外人道也的那些事,都是污臭不堪的烂泥。
屈洪均这几日除了应卯上值,便是掩人耳目匆匆折返家中,谢绝一切繁琐的请托,好在自己已经七老八十了,不中用了,还有别的房考官可以叨扰。
“人家贪不贪可跟老夫没关系,各人自扫门前雪。” 屈洪均唉声嘟囔了一句,摆着一张苦瓜脸有些闷闷不乐。
“爹,你都蹲在墙角一个时辰了。不就是一个乡试主考官,不知道的以为您坐上会试主考官了。” 屈洪均的儿子屈利昭见他爹止不住地唉声叹气,也觉得匪夷所思,在他看来,能担任科举的主考官是何等的风光无限。
“臭小子,你懂什么,若是会试主考官,你爹我现在就找块豆腐撞死。”
屈利昭有些好笑,“您老这胳膊腿的去撞豆腐,指不定是谁先碎呢。”
屈洪均拧紧眉心,拂袖而起又换了方向继续对着墙角,“人老了不中用了,若不是为了你的前程,你爹早早就辞官归隐了,犯不着在这左右为难。”
他这幼子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却还是这般稚气,也怪他没教好,明知这孩子不适合官场,却还是把他拽上了科举这条路,考了这么些年了,才勉强够到一个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偏生他是礼部侍郎,下头的人自作主张,选了他这个不懂变通的儿子做了庶吉士,入了翰林院。
眼下他在翰林院抄书抄久了,脑子都抄坏了,还真以为担任主考官是什么好事。每每屈洪均想同他说到里头的门道,都被他这个榆木脑袋气到昏厥,他还在他面前大谈什么为官之道,致君尧舜,拯救苍生。
他应承了王士净,除了日后他退走后其子能得其庇佑,还有就是想给屈利昭挪挪地,外放也好,多学些为政之道,别在京都城这一滩浑水里搅和着,不然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唉……”屈洪均又一次对墙自叹。
“儿子的前程自己可以挣,我虽是三甲出身,可也不是赶在了好些二甲的上头,做了翰林院庶吉士,可见他们是慧眼识珠,知晓儿子总有一日会飞黄腾达,封疆入阁。”
屈洪均痛苦地捂着脸,险些气都喘不上来,低声暗骂:“对牛弹琴!什么慧眼识珠,官场里的那些鬼怪管你是宝珠还是臭泥巴呢。”
越说越来劲了,屈利昭奋然起身,斗志昂扬,目光烧灼,“莫说小小的乡试主考官,就是会试主考官,我日后也不是没有机缘。届时便是桃李满天下,多少英雄尽……爹你干嘛去。”
“你爹我去洗洗耳朵。” 屈洪均捂着耳朵躬身就偷跑走了,再听下去他怕是要折寿。
屈利昭愤愤不平,大声喊道,“王大人这是看重你,你老可别耽误事。”
好在屈洪均已经走了,若是听到自己儿子这番话,高低得不顾体面地啐他一口。
***
日暖风和,花香四溢,长公主府假山庭院内群芳争艳,姹紫嫣红。细听流水潺潺,游鱼戏于香远益清的芙蕖池中,硕大的荷叶上晶莹剔透,水珠滴落。
站在游廊长道里的徐方谨与驸马共赏此景,驸马健谈且见多识广,两人一路交谈甚欢。
今日本是陆云袖带他来见长公主,但长公主近日身体抱恙,不喜见外人,只传召了陆云袖进去叙话,让驸马招待徐方谨。
徐方谨从前是见过这位驸马,但只是匆匆一面,未有过结交,今日方知传言害人。我朝驸马的择取自削藩后便逐渐趋向庶民之家貌美者,不许文武大臣子弟得预。
长公主的这位驸马着实特殊,一来他是江南富商出身,腰缠万贯,二来他肥膘体壮,约有二百余斤,出门抬轿需八名精壮轿夫共抬。
长公主的第一次婚嫁因朝局变动远赴北疆,婚后四载,亲自杀了通敌叛国试图将她进献给塞外异族的驸马,由平阳郡主护送,千里回京。她第二次婚嫁则是自己亲自选取,不顾众议嫁给了堆金叠玉的江南富商苏梅见。
那年因北疆战士频繁,国库空虚,官员的俸禄六个月都未曾发放,当此国困民穷之际,是长公主拿出了两百万两银钱,稳住了朝局,此后便在朝野中有了一席之地。
驸马苏梅见,人如其名,有傲霜凌雪之姿,是风光霁月的谦谦君子。虽体貌有差,但徐方谨与他一番交谈,实在佩服他的言谈举止,见识谈吐。苏梅见商贾出身,却也游历过名山大川,知晓市井之门道,也懂黎庶之悲辛,且言语中恭谦有礼,待人诚挚平允。
“徐公子朗朗如日月入怀,思有高见,听闻明年便要参加会试,苏某在此祝徐公子金榜题名,不虚此行。”驸马眸光真挚坦率,待之以平辈之礼,全无居高之气。
徐方谨通过这一番的交谈,也生了结交之心,便同他谈起了科举的事,二人不自觉便走到了府内侧门僻静的小院外。
岂料一声跋扈骄横之语,让两人齐齐停下了脚步。
“江沅芷,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你看清眼下的形势吧,江府谋逆,已是罪大恶极,若非陛下开恩,准你嫁给萧则名那个废物,你早就充入教坊司成了供人取乐下贱玩意。”
“我江沅芷如何做事,与你无关。” 江沅芷淡淡的一声,让一墙之隔的徐方谨不由得一震,五年了,他再次听到了阿姐的声音。
当年江府覆灭,女眷中唯有嫂子孟玉瑶和阿姐江沅芷在观缘寺礼佛免于一死。江府获罪后,孟玉瑶与幼子被充教坊司,而江沅芷因萧则名冒死从家中偷得丹青铁卷以换她的命,陛下则下旨让萧则名娶江沅芷。
阿姐虽是阿娘从战场上捡回来的遗孤,但爹娘也是珍之爱之,怎料有一日遭此欺辱,徐方谨在袖下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过几日便是乡试,萧则名这个废物考那么多年连个功名都没有,你呢,这么些年了,也只生了个丫头片子,也难怪你还念着你曾经那个未婚夫,人家现在可是步步高升,官运亨通,哪还看的上你这个叛臣之女,有辱门楣。”
江沅芷自生女后身体每况愈下,患有咳疾,走两步都有些喘,她轻咳两声,依旧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语调平缓,“请你自重,莫污了周大人清名。我与你无话可说。”
“可惜啊,你心心念念的郎君,这几日都在议亲了。你呢,就好生守着萧则名这个破烂,莫再生什么攀高枝的心思,人啊,有时候就是不得不认命。”
徐方谨听这话越说越过分,心头火直冒,脚步一抬就想前去,但苏梅见比他更快一步,“徐公子侠义之心,苏某佩服,只是府内之事,不必叨扰贵客。”
“——嘎吱”院门骤然打开,徐方谨跟在后头进来,里面的几人当即齐刷刷看了过来。
徐方谨不着痕迹地快速看了眼江沅芷,指节骤然划破掌心,尖锐的刺痛渗进四肢百骸,经年不见,阿姐已消瘦至此,唯有透亮的眼眸依旧澄澈干净,不改其性。
“孙姑娘,萧夫人是长公主府的座上宾,且蕙质兰心,德才兼备,容不得你肆意欺辱,请你赔罪道歉。”
孙琪兰不屑地上下打量着苏梅见,冷哼一声,骄蛮道:“我是三公主请来的贵客,还轮不到驸马在这指手画脚,你不过就是一个下贱商贾,在我面前耍什么威风?”
苏梅见虽是好脾气,但也不是没有脾性,他的面色沉冷了下来,“来人,送孙姑娘出去,若没得我吩咐,不准她进府。”
“你敢!我是三公主的人,放肆!你们……”
话还没说完,便被两个粗使婆子捂嘴架出去了,她们早就看这个颐指气使的蛮横小姐不爽,碍于三公主,她们这些奴婢也做不了什么,但现在驸马爷发话了,她们挽起袖子就开始利落办事,在长公主府,驸马爷也是头一号的人物。
苏梅见上前去,拱手赔罪道:“萧夫人,你是公主请来给孩子们授课讲学的,今日横遭此辱,是苏某之过,招待不周,愿你谅解,若有所需,烦请直言,苏某当尽力而为。”
江沅芷不经意间抬眸,看到徐方谨的一刹那有三分恍神,眸中略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哀色。
情绪起伏让她再咳了好几声,哑声道,“本就是我同她的恩怨,牵扯到府上,实属不该,扰了公主府清静,是我的过错,在敢劳烦驸马再费心。”
苏梅见见她身体不适,便让人牵来马车,送到小院门口,好生护送她回萧府,再请了府里的医女一路陪侍,这样路上也能舒心些。
江沅芷多谢他的好意,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她忽而顿住,回头看了一眼徐方谨。
“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我有一位故人,与你有几分相仿。”
声音轻婉清雅,一如往日唤他。
徐方谨敛眉轻声,“徐方谨,字慕怀。”
江沅芷楞了好一会,怀着歉意看他,“原是积玉的故交,是我唐突了。”
听到这话,徐方谨的心乍然像是被针扎了,细密的钝痛像是烙印,绵长的痛苦穿过了往日的全部时光,相见不识,他何其惭愧。一
几人话别后,只留下一地的清冷孤寂,漂动的花瓣落了枝头,吹过了清风高台,垂落人间——
作者有话说:驸马趋向庶民之家貌美者,不许文武大臣子弟得预。
————出自沈德符《万历野获编》
第35章
盛夏溽暑, 日头毒辣,刺眼的光让萧府看门的家仆都止不住额角滴汗,用袖子随意擦了擦豆大的汗珠,眼尾因汗水的湿咸而刺痛, 呼吸中热气不住地鼻腔里冒出来。
这燥热的天气热得连狗都在狂吠乱叫, 若不是有绳子牵着, 怕早就满院子乱跑吓人。
偏生这种时候院内还站着少夫人,顶着这烈日已经站了快两个时辰了。作为夫人院里的家仆,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但也不由得对温柔和气的少夫人多了几分同情心。
大夫人明知道少夫人极其怕狗,还在院里养了两只大黑狗, 每日吠叫不止。连大夫人自己都嫌吵, 但若是少夫人来, 大夫人便要让人牵来,有时还会提前饿上一阵, 让它的神情变得凶悍急躁起来,叫得更加横暴。
家仆打心眼里想帮帮这个少夫人, 去年他家中老父病重,身无银钱走投无路的时候,少夫人偶然听说,便给了一些银钱让他渡过难关。府中的一些底层的奴仆或多或少都受过少夫人的恩惠,但都对少夫人的处境无能为力。
顶天一个孝字压在头上, 大夫人是少夫人的嫡亲婆婆, 每日晨昏定省少不得,动辄横眉冷目,当着下人的面大声训斥。府中宴席,大夫人也让少夫人在一旁伺候族中长辈, 不得上席,有时一站就是一个整日,滴米不进。
这两年少夫人被折腾得身体虚弱,有时昏厥过去,还要被大夫人训斥装模作样,不孝的名头一层层压下来,任是少夫人再伏低做小也讨不得大夫人的欢心。
当年的事情府中人都知道,少爷萧则名偷了府里祖上传下来的丹青铁卷救了当时要被充入教坊司的江沅芷。大夫人本来在给少爷相看亲事,得知消息后当场就气晕了过去。
阖族的耆老都快将萧府的门槛踏烂了,谁也没有想到少爷这么胆大包天。后来陛下下旨赐婚,萧家阖府都对这门亲事甚是厌恶,但都不得不接旨操办亲事。
不说是府内的风言风语,就是外嫁的姑婆姐妹,都上门诉苦抹泪,说是江沅芷一人让她们的日子更加艰难。于是长年累月都有外亲的长辈登门,羞辱一番江沅芷都是轻的,大小规矩都仗着自己的长辈横加指点。
“少夫人,你昨日听大夫人训话在冷风中站了许久,回院后又挑灯给少爷织衣,再这么下去你的身体可吃不消呀。”小桃抖着声音躲在了江沅芷的后面,浑身打颤,她们不远处有两只大黑狗正拼命狂吠,像是好几日没吃饭了,她的眼皮剧烈抖动,似是怕极了。
每次少夫人都不愿她们跟来,都是自己只身前来。只是今日早起时少夫人咳得严重些,小桃放心不下便偷偷跟了过来,她来的时候少夫人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了,甚至都没见到大夫人。
面对狗吠狂叫,江沅芷也别过头去尽量能不看就不看,身躯微颤。大夫人总是出其不意,也不是每次都会牵狗来,让她在心里上没有任何的准备。但只要见到两条大黑狗,江沅芷便知道大夫人心情不畅。
她知道许是昨日孙琪兰登门后跟她小姑子萧如萱说了什么的缘故。萧如萱总想跟三公主亲近,向来喜欢跟在孙琪兰身边打转,她跑去跟母亲倾诉,这才有了昨晚和训话和今日的责罚。
一两个时辰下来,江沅芷本就身体虚弱,不太站不稳,心气逐渐也有些短,但她拼命咬着牙关,稳定住身形。马上萧则名就要参加乡试了,若是这个档头再闹出点什么事来,怕是有更多的训斥和惩罚在等着她。
“咯吱——”大门忽而打开了,一个神情严肃,膀大腰圆的管事妈妈扇着扇子就走了出来,“哎呦呦,少夫人,你还在这站着呢,这可使不得。也怪院里的下人忠心,见夫人日夜操劳阖府事宜,身体抱恙,不忍打搅夫人小憩,这才让少夫人久等了。”
江沅芷脸色苍白,在小桃的搀扶下才勉强能站稳,“您言重了,母亲身体要紧,原是我的过错,未体谅母亲的劳苦,还让母亲替我担忧。”
这话说得漂亮,将大夫人故意刁难的人错摘得干净,管事妈妈站在几层台阶上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少夫人蕙质兰心,办事妥帖。少爷马上要回府了,见不到少夫人怕是要着急,至于该说什么,您心中有数。”
江沅芷神色不改,脊背挺直,垂下眼眸来,“儿媳知晓。”
管事妈妈松快地打着扇子,“哦对了,老夫人近来要去观缘寺礼佛,大夫人知晓少夫人字写得好,人也有孝心,便让您手抄五十份佛经送去。”
听到这话小桃有些气恼,忍不住上前去,刚准备开口就被江沅芷按住,“母亲放心,儿媳遵命。”
小桃诧异地看了眼江沅芷,上次少夫人手抄的佛经在老夫人院里就被当着面烧得一干二净,老夫人还劈头盖脸一顿责骂,说什么她是不祥之人,孑然一身嫁来萧家毁了气运,又将少爷多年未考中的事情都怪在少夫人的头上。如今再让少夫人送过去,这不是触老夫人的逆眉吗?
可这是明招,谁都不能说大夫人有什么错,小桃气到浑身发抖,就连回到小院里都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
“少夫人,你怎么还有心情在刺绣。”小桃撑着下颌,嘴角下垂,语气都低落了下来,“这夫人显然又是在故意为难你。”
江沅芷经过五年的磨练,早就在逆境中磨练出了好心态,她手中的针线飞快穿梭,眼神专注,“马上是积玉的祭日,我想绣一件衣裳给他。近来府里事多,能快些就快些。至于大夫人为不为难的,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江府覆灭后,便剩我一人了,得过且过吧。”
不想触及少夫人的伤心事,小桃看向了江沅芷在袖衬里绣的桃花,不由得惊叹其栩栩如生,“小侯爷泉下有知,也会念着少夫人的。”
指尖触摸着针线的细密的纹理,江沅芷蓦然想起了昨日看到的徐方谨,不禁恍神,心间涌上钝痛,喃喃道:“人世这么苦,还是不要念着了,他好生去,莫回头。”
“小侯爷喜欢桃所以少夫人捡到我之后才取名小桃吗?”小桃年纪小,又是江沅芷从流民堆里捡回来的,守在江沅芷身边,最是得她欢心,所以说什么也都没顾忌。
江沅芷一顿,针乍然扎入了指腹,一星血扎眼,小桃惊呼一声,然后快速替她包扎,只见她望着怀中的衣袖出神,“积玉还自己种过桃树,每年桃花开的时候,他都会摘几枝送我。他走后,我许久没见过那样好的桃花了。”
正当江沅芷怔楞的时候,萧则名大步走了进来,将手中的书卷放在案桌上,走到她身边,亲昵唤她,“年年,今日身体可好些了?我听厨房说,你没怎么用膳,看着都有几分消瘦了。”
萧则名俯下身来,握住她冰凉的手,替她暖着,嘟囔道:“怎么吃了好些药手还那么冰。”
妥妥的孩子气,江沅芷叹了口气。
可不是孩子吗?她遇见他时候,他还是江扶舟身边跟着跑闹的半大点孩子,年少时折花送她,稚声说将来要娶她,她只当是儿时戏言,自己有了心上人之后也就不曾记起。
可也就是这样的她眼中的一个孩子,却在江府灭门,她万念俱灰之际,偷拿了祖上的丹青铁卷去救她。且他心怀坦荡,不曾挟恩图报。当时她是罪臣之后,本来议亲的未婚夫一家避之不及。
走投无路之时,陛下赐婚,他前来问她愿不愿意,若是她不愿意,他就是拼死也会抗旨,送她离京。知晓他已穷尽所有,再不能陷他不义,于是她点了头,从此入了萧家的门。
江沅芷抚着他落了些青黑的眼角,眸中略过了些许的怜惜,“用功读书也要注重身体,我看你也憔悴了不少,是不是太辛苦了?”
萧则名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靠在她肩上,眼眸明亮,“年年,不辛苦,能娶到你我今生已经无憾了。我要再用功些,考上功名,做了官,这样就没有人敢再说你什么了,你的日子也会好的。”
江沅芷没说出口的话哽在喉里,她知道萧则名不是读书的料,年年乡试都榜上无名,可他还是拼尽全力,没日没夜地读书习文,看他一次次失望落魄,她实在于心不忍。
“读书也是要讲缘法的,太过执着对身心无益,我不求你高官厚禄,只要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好好过我们的日子,不必管他人说什么。”
岂料萧则名一下变了脸色,霍然起身,“年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也不相信我会考上吗?今年我努力了很久,我有预感,我一定可以考上。”
“我不是……”
萧则名不知道想到什么了,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你是不是还想着周正则,是,他是读书好,早早中了进士,步步高升,前不久还做了监察御史。我是一事无成,寒窗苦读十多年连个功名都够不上。可年年,当年是他先不要你的,他们家是怎么对你的,你不记得了吗?”
江沅芷见他满脸郁色,连忙起身,知道马上要乡试了他特别焦躁烦心,拉住他的衣袖,“我在后宅里都不知道他的消息,何谈什么念着,我与他早就绝无可能,我嫁给了你自然是……”
萧则名拂开了衣袖,打断了她,“这些年他一直没成亲,就是在想着你,郎情妾意,我就是那个毁坏你们姻缘的恶人。但周正则马上要议亲了,他也不要你了,年年,这世上只有我是全心全意对你好。”
江沅芷手中落空,险些跌倒,只能扶着案几勉强站立,一时间觉得头脑昏黑,天旋地转,但她还是强撑着,哑声唤他,“柳亭,我焉能不知你对我好,这世上,我除了你和心儿,再没有家人了。我只希望你平安康健,有没有功名都没有关系。”
萧则名见江沅芷神色哀戚,心下不由大恸,上前去扶住她坐下来,“年年,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说话。我只是……只是太过烦心了。”
江沅芷不再说话,只是怜悯地摸了摸他的头。
萧则名握住她的手,“我一定会出人头地,我会让所有人都看得起你,都敬你。年年你信我。”
安抚过江沅芷,萧则名又要回书房读书,这几月为了专心读书,他都搬到了书房去住,除了读书鲜少外出,但眼下他的步子又急又燥,额头上青筋暴起,面色难看。
走回了书房,他着急地来回踱步,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读进去两页。
忽而,萧则名看到了门口站着的小厮,这是前几日府中新来的,很是机灵懂事,嘴巴也甜,没几日就顶替了上个小厮在他身边跟着了。
“小六子,你过来。”萧则名抬手唤人进来,又让他将门窗都关好,等到人凑近在跟前,他才低声问他:
“你上次说有人买题考上的事,真的靠谱吗?”
小六子眼底闪过一道精光,马上挂上一副笑呵呵的面容,“这是自然,那人还是我的同乡,不仅乡试买了题,就连会试都是买的,靠谱得很,他眼下都外放做官了,仕途前景大好。”
萧则名摩挲着下颌,残存的理智让他心里莫名不安,“可若是出了事……”
小六子凑到萧则名耳边,“这门路可不是一般人能走的,出了事自有上头的人保举,有钱能使鬼推磨,官场里多得是蠹虫,有几个是真的正经考上的。人家买题就考上了,若是不买,便永远被他们踩在脚底下。”
似是经历了一番挣扎,萧则名狠下心来,转身从书屉里拿出了三千两给小六子,“这是定金,若是真能考上,剩下的七千两我会尽快凑齐。”
小六子贪婪地盯着手里的银票,但不敢表现地太急切,做出一副慨然大义的模样,“少爷放心,为了少爷的前程,小六子就算是赴汤蹈火也会给您办成这件事。日后少爷定能步步高升。”
***
京都未名府乡试的前几日下了雨,到了乡试当日,像是老天爷赏脸,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徐方谨、封竹西和温予衡来未名府送考,他们几个里头只有郑墨言要来乡试,徐方谨和温予衡都是等到明年参加春闺。
郑墨言手里还拿着芝麻糕边走边吃,圆溜溜的眼睛明净澄澈,与其他在考场外的紧张的考生不同,他像是来踏青游玩。
瞧见郑墨言这样,徐方谨长叹一口气,他是真担心他进去的头一天就把东西都吃个精光,所以给他准备的都是顶饱的干粮。这几日给郑墨言准备乡试的箱匣,徐方谨是各处跑动,原先郑墨言给自己的考篮装了十多个肉包子,还被他骂了一顿。
如今天气燥热,这肉包子放考篮里面怕是要坏。徐方谨请教了温予衡和孔图南后,往考篮里放了馒头、炒芝麻、烧饼、腊肉条和酱料,收罗好之后便让他自己提着,又叮嘱了几句在号房里考试的一些事。
郑墨言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反正徐方谨说的时候他正在扒拉着考篮里的吃食,气得徐方谨敲了好几下他的额头,“真该拿板栗再敲敲你的脑袋。”
郑墨言敏锐地竖起耳朵来,“板栗,哪来的板栗?”
徐方谨气得一下午没理他,什么话都跟他白讲了。好在郑墨言虽然在吃食上用心些,但也不是不学无术,四书五经都记得牢,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实则书读得不差。
到了京都贡院,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封竹西鲜少见过乡试的场面,好奇地东张西望,又问了身旁的温予衡乡试在里头是如何坐卧答卷的,说几句之后想起了孔图南,便问道:“怎么没见幼平,他去哪里了?”
徐方谨再一次仔细地检查考篮中的笔墨纸砚,笔管要空心的,他敲了敲,然后听到封竹西问,随口答道:“幼平说他今日找张先生看看近日新作的文章,便不来了。”
“——咚咚”
锣鼓敲响,贡院门口倏忽安静了下来,巡绰官和搜检官准备妥当,正准备让诸位考生入场,第一关便是要搜检,任何吃食和用具都要经过搜检。
封竹西眼睛尖,一眼看到了几个女子在其中,不由得称奇,“陆大人登科后,便陆陆续续有女子参加科举,虽是零星几个,但这举业也是锦绣繁盛。”
说时迟那时快,陆云袖随着几辆马车到了这贡院门口,惹来了不少的瞩目,毕竟她这几个月来风头正盛,办了浙江的杀妻案,在京都的街谈巷议里名声斐然,她在法场大喊刀下留人的桥段还被变成了戏剧和唱词,民间百姓津津乐道。
马车上下来几个身着锦绣公服的女子,面容肃冷,行不侧目,端庄板正,气派雍容,打眼看过去就不是普通人。巡检官毕恭毕敬地走到了陆云袖身边交谈一番。
温予衡参加过京都府的乡试,对这一幕很是熟悉,怕他们不知道,便主动提起,“陆大人每年乡试都会向宫中请旨,让有品级的女官出宫为参加乡试的女子搜检,这些年,也有一些女子参加科举,不过考中的人是凤毛麟角。”
“你们看,那个个高的便是孟府的千金,他家的嫡女,听闻博学多闻,才智无双。孟家老太爷极其疼爱这个嫡孙女,不顾儿孙辈的劝导,执意让孟婉宁走举业。”
徐方谨若有所思,他嫂子孟玉瑶便是出自京都孟家,孟婉宁的才女之名他打小他就听说过,还有人说大魏要出第二个陆云袖。陆云袖之名传遍大江南北,毕竟国朝内再无第二个有她这般传奇的人生,且做到了官场的实职,与长公主有故交。
陆云袖也不白来,拱手向诸位考生,掷地有声:“今日未名府乡试,陆某不才,在此祝诸位‘持将五色笔,夺取锦标名’,鹏程万里,前途似锦。”
贡院前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拍手叫好声。
随着考生陆续搜身进入贡院,紧张焦急的乡试便开始了,众人目送着郑墨言进考场,也就准备回府去。
但不知为何,徐方谨的心忽然有些不安,总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他思及这几日发生过的事,翻来覆去地找不到由头,也只好按下不表。
这种不祥的预感直到封竹西面色凝重的敲开国子监的舍门,告诉他,未名府乡试出现轰动朝野的大事,一是主考官屈洪均打开考题后发现是不敬圣上之语,当即中风软瘫了;二是乡试内抓到了好几个泄题的考生,郑墨言赫然在其中。
而涉事考生中还有萧家萧则名较为特殊,他家祖上荣光,随着太祖马上定天下,是赐下丹书铁劵的赫赫勋贵。
徐方谨手中的笔倏而掉落在地,脸色也变得难看了——
作者有话说:持将五色笔,夺取锦标名——李梦阳《送人赴举》
在此更正一点前面的笔误,是积玉的祭日,不是冥诞,前面我已经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