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深夜虫鸣不止, 风吹枝头簌簌交响,四野寂静了无人声,一灯如豆,烛光掩映, 壁墙上打照下瘦削的长影。
徐方谨已经坐了许久, 神色不属, 往日屋内还会有郑墨言轻酣声,如今一屋寂冷,显得屋舍空旷, 偶有的烛芯噼啪声也似窗外枯枝坠下,了无生气。
“已经来了, 还不现身, 需要我请你吗?”徐方谨淡淡地看向了屋内的一角。
鬼面悄无声息地穿梭, 仿若风息,话音未落地便出现在了徐方谨的面前。
“今日的你和往日的你有些不同。”鬼面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脑中一根筋,除了主子的吩咐, 不做其他事,但今日徐方谨和往日的格外不同,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寒芒刺眼,有见血封喉的戾气, 他有些稀奇。
屋内只有冷茶, 连徐方谨面前那杯都是冰凉的,鬼面轻蹙眉,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又不动声色地放下了, 下意识推远了些。
“郑墨言是怎么回事?他不可能科举舞弊,你们做了什么?”徐方谨眸光灼然,落了几分冷意。
鬼面不甚在意,“他不在了你不是应该高兴吗?他本就是派来看着你的,就是死了也跟你没关系吧。”
徐方谨缓缓抬眸看去,犀利的眼神如利刃,却耐着性子按下,“他一开始就不是来监视我的,他心思简单,脑子里大半都想着吃食。你们留他,便是为了今日,让他去为你们送死。”
“他不重要,你若是喜欢,主子再换一个给你便是。”鬼面把玩着剑穗,手心烧灼的疤痕浅浅几道,他漫不经心地划过。
“砰——”
冷茶骤然从杯中震出,撒在了桌上,慢慢流往一处,徐方谨一掌拍在了案几上,裹挟着心头一直堵而不发的怒火。
茶满欺人,鬼面这才发觉徐方谨自己面前的茶是满的,空中萦绕着茶调涩苦的味道。
这是鬼面第一次正眼看徐方谨,长此以往,在主子面前,他都是一个只知听命且有点自己小心思的油滑人物,上不得台面,也不被主子放在眼里。
“可郑墨言做错了什么?你们世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要拿无辜之人的命来报仇,今日是科举舞弊,明日又是什么?”
鬼面也冷下脸来,擦了擦衣袖上的细尘,慢条斯理道:“徐方谨,你是不是忘了,你别无选择,莫说是郑墨言,就是你自己,该死的时候自然也会死。”
“我只听主子的命,一切的我一概不管。该怎么做是你的事。”
“没人要你救郑墨言,他不过就是一个棋子,扔了烧了都无大碍,主子的大事才是你应该做的。”
透体的寒意从脊骨直入头皮,徐方谨骤然抬眸看他,但他知晓,此时与鬼面争议再多都没有用,他缓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会救郑墨言,自此以后,他的生死便与你们无关。”
鬼面沉思了一会,想着主子应该对这个微不足道的弃子不上心,便道:“悉听尊便。”
徐方谨松了一口气,坐直身子,眉心微蹙,“你们主子这次要干什么。”
鬼面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笺,又随意丢出一个布包给徐方谨,“寻到这个人,主子自会有用。”
徐方谨接过对折的纸笺,打开来,上头赫然写着“虞惊弦”三个字,电光火石间,徐方谨想起了那日与简知许的对话。
永王要报仇,但现在的矛头却只指宦官,除了当年之事宦官也有搅和,现在宦官身上或许有与雍王互相勾结罪证,此计可谓一石二鸟。
而徐方谨听孔图南说过虞惊弦的故事,当年抓住他的人正是东厂的人,倘若当年的事是东厂罗织编造,那肯定有原因。虞惊弦身上也藏着秘密,且这个秘密或许就能拿住宦官的罪证。那一次便是要和宦官对上了。
徐方谨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还真是看得起他,宦官权大势威,全依圣心圣意而存,不受律法辖制。依鬼面之语,他们不就是灶里的柴火,烧坏了再换一批就是,他们的命不值几个钱。
但徐方谨不信命,自己能死里逃生,已是有幸,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身在局中,刀光剑影,短兵相接,永王世子想不露痕迹地全身而退,哪有那么容易?
鬼面似是倦了,眯着眼睛有些怠懒,指了指那布包里的手帕,“孟玉瑶绣的,说是给你。你小心行事,别耍花招,这些日子我也会在京都,有事找我便去汇盈当铺找掌柜的。”
来无影去如风,最后一个字被轻似尘埃,散落在空中。
徐方谨快速拿过那朴素的布包,拆开来,拿出里头薄薄一条手帕,素白色的纱绢瞧不出什么,质地柔顺,落在掌心如轻云,他微微皱眉,握在掌心深思。
忽而顺着一星的灯火,他的眸光倏而定住,落在了那一点的细纹上,慢慢拿起对着烛光,能在折影之中看到一枝桃花,栩栩如生,对影夭夭。
心蓦然重重跳了一下,当日匆匆一面,嫂子难道发现了什么吗?徐方谨是嫂子的表亲,论熟悉程度自然是远超他人。或许是发现了些许的端倪。
当年江府出事之时,他正被囚车压解入京,对江府里面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概不知,最后再听到江府,便是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他回京之后小心打探也是知之甚少。嫂子是当年之事的亲历者,又是想告诉他什么呢?
重重谜团纠葛缠绕,徐方谨脑中闪过千万个念头,躺在床榻之上,他头痛难耐,忧思过虑不是益事,他还有事要做,慢慢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心绪平和下来。这还是当年封衍教他的修心的法子,他性子燥,不耐学,没想到多年之后还是用上了。
他侧过身来,眼眸落了几分窗外的洒照进来的光,眼底澄亮一片,全无睡意。这几日同简知许在一块,总能想起往日的许多事情。
很多他以为他已经快要忘掉,却在夜深人静之时遽然想起。
比如因为那次刺杀,他得再一次进入山庄养伤。屋内血腥味很浓,来来往往的人脚步声纷杂,浓烈的药味弥散在整个屋里,很苦涩,静心凝神的檀香冉冉升起,让屋内都清淡了几分。
他被封衍抱在怀里,他怕痛也怕死,浑身打颤,死死抓着封衍的手,手腕上已经被他抓出了好几道血痕,可封衍像是不怕痛,只哄着他。
迷迷糊糊之际,他听到有人喊他太子殿下,他蓦然睁开了眼,沉重的眼皮勉力撑着,喉咙里的声音干哑涩苦,“什么太子殿下?四哥?”
吴太医匆匆被从家中架着一路登山,已是满头大汗,山羊须一缕一缕黏在一起,衣衫汗湿,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就见到当朝太子同一个少年搂抱在一起,心下大骇,汤匙粉末撒了一地。
但他蒙受过太子大恩,是断然不会出卖殿下,不然也不会被人带来这里,只好装聋作瞎,专心治伤调药。
封衍叹了口气,眸中全是无奈,轻轻握住他的手,“你还来镜台山干什么?”
江扶舟得不到答案不罢休,水光莹润的眼眸晶莹透彻,似是埋怨和委屈,多日的煎熬在见他的那一刻起仿佛都烟消云散。
他这一眼让封衍败下阵来,心软得一塌糊涂,“又要哭?这回你哭什么?”
江扶舟不服气,眼角晕湿,皙白小脸因疼痛而轻皱,轻皱失血的唇微动,一把抹掉眼泪,“谁哭了?谁哭谁是小狗。失去了我怎么好的一个玩伴,你才该哭。”
实在拿江扶舟没办法,封衍只好妥协认命,“好好好,自从失了你这个玩伴,我是白日哭,夜里也哭,就盼着你回心转意。”
江扶舟破涕为笑,吸了吸鼻子,“这还差不多。”但他的眉头很快又拧了起来,封衍以为他痛,便想问他,谁知俯身过去的一瞬,听到他说话,他罕见地怔楞住。
只听他喃喃自语,“你是太子殿下,那便是十九岁,比我大六岁呢。太子叫名字什么来着?我看看,是什么名字你都不肯告诉我。”
封衍的心像是泡在酸水里,又酸又涩,记起了那日他在山庄门前拼命唤他,可他狠心地不曾回头,哑声回他:“封衍,字载之。”
“是不是害怕了,像是今日的刺杀日后只多不少。你才多大,跟着我玩命吗?你以后还是别……”
江扶舟只听前半截,选择性忽略掉他不想听的,开始心疼起封衍,“做太子真是太辛苦了,阿爹说太子心系黎庶,心智坚定,雄才远略,但举步维艰……”
见封衍的眼神复杂交错,写满了他读不懂的东西,江扶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眨着眼睛看他,有些胆怯地问:“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多日不见,他拿不准封衍的气性,毕竟上回的失约的经历给他太大的阴影,他怕再惹封衍生气,那他们或许就真的做不成朋友了。
这一刻江扶舟的小心翼翼让封衍的心像是被扎针了一下,“无事,你说什么都可以。”
江扶舟是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他笑得弯了眼角,昔日的话被他拿来说道,“我可都记得呢,你说我朽木不可雕,还说不想见到我……嘶——”
得意没一会的江扶舟就扯到了伤口,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眼角痛得挤出几滴泪来。
封衍无奈地叹了口气,“把伤养好先,有什么事日后再说。”
江扶舟草木皆兵,立刻警觉了起来,也不顾上疼了,立刻抓住他的手,蜷缩着盯紧他:“你什么意思,还要赶我走,你不能这样,你不是原谅我了吗?你说话不算话。”
封衍怕他伤口再裂开,回握他的手,轻声道:“从今以后,没人会拦你,你想来便来。”
江扶舟想,封衍一开始只是想和他做朋友,是他贪心,强求于他,才弄到日后两败俱伤的境地。
封衍待他那样好,但他动心后越了界,贪求无厌。
如今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去了。
***
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徐方谨就守在了飞鸿阁,雾气润湿了衣裳,他屈膝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拿了纸在手里折来折去。
脚步声传来,徐方谨远远就看见了简知许走来,离几步远的时候,一把钥匙突然扔给了他,“下次进来等,这里没有旁人。”
徐方谨眼前一亮,立刻用力拥了一下简知许,满脸笑意,“明衡,还是你对我好。”
简知许嫌弃地避开了,却还是被他的笑意感染,自打江扶舟走后,他很少同人这般亲近了,“都几岁的人了,还那么稚气。”
他推开门来,打开窗,然后起身去煮茶,而徐方谨还是同昔日一般坐在椅子上等他。雾气腾起,简知许的眼前忽而有些模糊,像是什么都没变,他们还似年少,围坐打闹,那时还有宋明川和赵鸣柯。
而如今,宋明川也甚少来了,赵鸣柯远在陕西驻守,他们虽时而有来往书信,但都默契地不提起江扶舟,仿佛这样,就好像他还在。
每年江扶舟生辰,宋明川都会找他喝酒。二月初五,桃花开了,他们便不约而同摘了几支最盛的桃花枝放在桌上、酿的桃花酒不醉人,但宋明川次次都醉了,每次都是他将桃花枝带走,一路沉默着走回去,点着明灯,桃花簌簌落下,长路漫漫。
“明衡,你在想什么,水都要满了,你不烫手呀。”徐方谨见简知许发愣,还有些稀奇,没见过如此端方持正的他还有一日这般失神。
简知许回过神来,回头看他,“这就来。”
徐方谨摊开了自己这的乱七八糟的纸笺,纸上依稀可见虞惊弦的笔墨,他将昨日同鬼面见面说的话又同简知许说了一遍。
简知许身在朝里,消息灵通一些,因而他一大早便来寻他商量了,又问了萧则名的事情,他尚不知萧则名是否真的清白,但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过问。
“事发突然,且与国子监学生有关,我便亲自去打听了一番。”简知许和徐方谨一同落座,拿出一张纸来,在纸上边说边写。
“乡试那日,主考官礼部侍郎屈洪均打开了考题,却发现上头的题目是《孟子》一书的‘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为寇雠’,当下便软瘫在地,他老人家七十有一,受不了刺激,当即被人抬走了,郎中诊治后发现中风了。贡院炸开了锅,房考官立刻上报朝廷。”
徐方谨听得心惊肉跳,科考命题中,《孟子》一文经过删减,其中有若干条被定为“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
在京都未名府乡试中揭开这样的考题,是对皇帝的大不敬。
简知许继续在纸上写涉事考生的名字:“而后礼部尚书王士净问询赶来,内阁经过商议,立刻请旨,更换了考题,推迟了半日开科。开考后,巡考官发现了有几人有夹带,问询后便发现有泄题。等到第一场考完后,又有两名考生离奇失踪,王士净再查,又发现了有替考。”
这一连串的事让徐方谨敛眉思索,“郑墨言和萧则名是牵扯到泄题的事,那替考…”
这件事他听封竹西说过,但后面替考的事他也是今日才知。
简知许拿起了徐方谨那种折的字迹模糊的纸笺来看,沉声道:“坊间传闻,说是虞惊弦潜逃入京,然后为了钱财替人考试。”
徐方谨在纸上重新写了一遍虞惊弦的名字,然后墨笔一圈,“事情或许就是从他开始的。”
他和同样面色凝重的简知许对视上。
“这趟浑水我们不得不淌了。”——
作者有话说:积玉宝宝,你放心,你对象比你早动心~
不好意思晚来了,下午出门去了。
第37章
外头阳光明媚, 而宣明坊羊肠巷尾的屈家小院里却是阴云密布,来往的同僚面色沉郁,看顾后都纷纷摇头,对视不语。
同朝为官, 礼部侍郎屈洪均已经七十有一, 本听说他此次乡试之后便要告老还乡, 他精气神好,逢人便说老家院里风景独好,有自己亲手种的花圃和小菜园, 不像这偌大的京都,下值后只能窝在小院里, 抬头看四四方方的天, 时而米贵舍不得吃, 官场逢迎多芜累。
如今看到昔日身体康健的屈洪均一朝病下,中风软瘫, 除了浑浊的眼睛尚能动,便是卧榻不动, 生不如死,多年同僚,也生出了些兔死狐悲之感。
他做官素朴,只埋头做事,上了年纪就更是做痴聋家翁。这屈家不过两进的矮房, 说不上家徒四壁, 但在诸位官员眼中算是简陋至极的。
于是一些高品阶的官员纷纷掏出银两来让屈家看病吃药,四品官以下的就算日子过得拮据,也不得不跟着掏些银钱,还要互相埋头低声商议, 不可多也不可少,拿捏好分寸,万不可盖过上官,也不可丢了份。
王士净来的时候,正赶上屈利昭抹泪向官场的同僚倾诉自己的父亲为奸人所害,才到了如此的田地,自己一定要为他讨回公道。
被屈利昭拉着的官员本同情他的境遇,听到他这般说辞,陡然变了脸色,瞳孔猛地收缩,面皮拉紧,惊骇至极,恨不得当堂剪了衣袖转身捂面就走,但如此行径实在有失官体。
“屈公子有此心,实是孝子……”那被吓到的官员不经意回头一看,突然发现其他官员脸色五彩纷呈,说不出的尴尬古怪,纷纷走远,恨不得离此处远远的。
那官员只恨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今日撞上这一出。这敢在天下脚下换了乡试题,还是如此大不敬之语,这背后之人怕是来头不小。且听闻今日陛下震怒,内阁诸阁老都被骂个狗血淋头。都是官场里混的,哪里看不出这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前阵子浙江的案件让官场几番变动,空出来的不少位置更是让人挤破了头,闹出了不少笑话。金知贤吃了亏,把持了多年的浙江就这样空了出来,一直不瘟不火的谢道南却颇得陛下青睐,一时春风得意。京都风云变化,哪里是他们这些小官能掺和的?
而王士净向来不争这些,他性子端直,孤高耿介,身边知交好友不多。现下左膀右臂中风了,先前也是他举荐屈洪均任未名府乡试主考官,出了这档子事,他比谁都着急。
“诸位看顾后便可离去了,莫扰了屈家清静。”王士净大嗓子一喊。
此话一出,那个官员如望时雨,感激涕零,立刻面不改色地扯掉了被屈利昭抓着的衣袖,低声跟屈利昭说了一声,然后跟着身后神色匆匆的官员走了,脚步飞快,像是后头有狗在追。
一下院内如惊飞的鸟雀,骤然落了一地的空寂。
屈利昭还沉浸在官场守望相助的虚假繁荣里头,眼睛肿似鱼泡,睁开眼发现人全走光了,不由得心里空落落的,但见到王士净,他立刻欣喜若狂,赶忙同他行大礼。
这扑通的一声跪地让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王士净吓了一大跳,“贤侄,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起来,可是有何难处。”
屈利昭起身,双眼布满了红血丝,紧紧抓住王士净的衣袖,哀戚万分,“王大人,我爹他受苦了,你可得还他清白,你老朝中人脉多,看在你们多年同僚的份上,救救我爹。”
王士净心宽体胖,这被扯的手臂有些难以活动,只好稍稍用巧力拂过衣袖,连忙侧身站立,捻着短胡须,缓声道:“这是自然,能帮上忙的地方我肯定相帮。此事乃是奸人作祟,刑部和东厂的人已经着手在查了,想必不日便有结果。”
“我此来,除了看顾屈老,便是看看屈家有何难处,王某不才,带了些米面粮肉前来。此外,贤侄在翰林院呆了三年,如今也该授官了。我先前答应了屈老,让你外放到地方去,去见见世面,也好历练一番……”
怎料话还没说完,屈利昭就打断了他的话,着急上头了声音还有些尖锐刺耳,“我不想外放!王大人,求你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帮帮我。我爹这个样子我想让他在京都里养病。”
他哀求王士净,满脸愁容,哆哆嗦嗦道:“我想做御史,言官清流,我打小就敬佩您,望有朝一日能同您一样为国谏议,澄清宇内。”
你当这是巷口里买菜,还有商有量的?
王士净下意识蹙眉,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但现在此种境地已是骑驴难下。
只好沉思片刻,在心中几番纠缠后,他才缓缓开口,“贤侄有志向是好事,言官御史,可是苦差事,但你若你有此决心,我便成全你。山西道监察御史费箫鸣前阵子因浙江杀妻案落了狱,正在待审候罪。你便先署理山西道监察御史吧。”
屈利昭热泪盈眶,铭感五内,若不是王士净眼尖手快赶忙搀扶住了他,怕是又要跪下行大礼了。
突然一阵声响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玎珰——”几块碎银搁在了院内捐银的案桌上,从隔壁府宅借的管家提笔便问给钱官员的名姓,说来也稀奇,如今人走散了,此人才匆匆赶来看望屈洪均。
“王慎如。”管家利落抬笔,在红纸上写下他的名字和所捐的银两,然后将碎银放在篮筐里头。
只身前来的王慎如端直而立,眉眼清俊朗润,如岩岩孤松,不卑不亢,拱手向院中行礼,朗声道:“既然王大人也在此,那下官便不叨扰屈大人清静了。”
“只是奉劝屈公子一句,莫要与虎谋皮,行道坦荡,方是正途。”说完后便转身离去,如萧萧林间风,孤高清高,身不沾片叶。
王士净神色复杂,眸中沉着了几分哀色,听到此言,犹如万箭穿心,如鲠在喉。
屈利昭气急败坏,“这是什么人?什么与虎谋皮,王大人一生清廉刚正,岂容他在此放肆,不过就是一个小官,还敢当面欺辱王大人,日后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前程。岂有此理。管家,将他的钱送回去,这钱我屈家不要。”
见多识广的管家听到这话也不由得抬头看了下王士净。
王士净这才淡淡开口,脸色也寡淡了些许,“犬子王慎如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屈利昭像是被人当面打了一拳,面色诡异至极,恨不得将刚刚那些话全部吃回去,尴尬到语无伦次,连忙赔罪道歉。
王氏父子不和是京都里人尽皆知的事情,他一时气极记不起他的名字来,只听说王士净的儿子执意不走父亲的门路,孤身入了刑部,如今别居而处,甚少往来,也不知投了什么缘,叫他两人今日碰上了,自己还骂了一通。
就算再不和,人家也是亲父子,轮不到自己指手画脚。
王士净摆手,道了声无碍,然后便挑帘走进屋内去看中风的屈洪钧,独留屈利昭在原地跺脚懊恼不已。
***
刑部大狱内,几个涉嫌泄题的考生被分别关着,以防他们串供商量。徐方谨提着两层的食盒,经过了狱卒的检查后便放行。
在刑部大狱里历事过几个月,他们几个都对刑部大狱较为熟悉,也跟狱卒说得上话,温予衡和封竹西昨日还来仔细检查了狱内的吃食,见郑墨言吃饱了蜷缩着睡觉,他睡得实在安稳,也就没能说上话。
今日徐方谨只身前来,除了给郑墨言带些吃食,便是有话要问,好在他们还隶属刑部,各个关卡不甚严苛,又有宋明川和陆云袖放话,进出也方便些。
郑墨言无聊地对着墙发呆,捡了牢狱中的稻草开始胡乱编织,神情有些落寞,见惯了他没心没肺样子的徐方谨还有些不习惯。
他鼻子极灵,老远就闻到了有肉香,然后飞速起身,隔着栏杆,远远看到了徐方谨,兴奋地招手,双眼放光,等到徐方谨走进来将食盒打开,他迫不及待地捞出一个鸭腿往嘴里塞,腮帮子圆滚滚的。
徐方谨只好让他慢点吃,两人席地而坐,相顾无言,等着郑墨言先将烤鸭腿吃完。
郑墨言见徐方谨沉思不语,咬了一口鸭腿,含糊道:“慕怀,你说我要不要越狱啊。这刑部大狱我很熟,很好出去的,你们就别担心了。”
徐方谨的思绪被打断,听到这话倒吸一口凉气,差点给自己的口水呛死,立刻压低声骂他:“你疯了不成,越狱罪加一等,你找死吗?还是想变成通缉犯,日后连桂花糕都不能买。”
郑墨言垂下脑袋来,闷闷不乐,“我就说说嘛。”
见他如此,徐方谨心有不忍,叹了口气,问道:“那日乡试你进去贡院之后可有发现什么异样。”
郑墨言思索了一下,“一开始就有人来说试题出了问题,要晚半日开科,知道题目之后我就开始写。号房里晚上很暗,我搁下笔就去睡了,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就发现好几个人围在我面前把我抓出去,说在我的号舍里找到了泄题的小抄,然后我就被莫名其妙地抓走了。”
徐方谨拧紧眉心,“会不会是有人趁你睡了然后将小抄放在你的号舍里构陷你?”
突然想到了什么,郑墨言凑近了些,“还有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讲,我半夜被人唤醒过,那人说叫我考过第一场就别来了,不然有危险。那时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谁知道后来听说了有人替考事发了,第一场之后就没来了,我才想起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厢又冒出来个人提醒郑墨言有危险,这人来头是什么无人知晓,现在只能顺着鬼面给的线索去寻虞惊弦了。
可只是坊间传闻,这个到底是不是虞惊弦还有待考证。
徐方谨看着郑墨言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扫而空,也不多耽搁,便拍了拍灰土起身,“重文,你好生在里头呆着,我们会想办法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墨言有些不舍,毕竟里面就自己一个很无聊,但他知道他不能任性,只好扯他的衣袖跟他偷偷说,“你问永王世子,我们是表亲,或许他会有办法救我。”
徐方谨抿唇,话落在嘴边到底没说出口,所谓的表亲只当你是弃子,根本没想管你,就是想让你当诱饵,掺和进科举舞弊的事里来,逼宦官露出马脚,然后一网打尽。
但他只道了声好,然后便转身离去。
徐方谨没出刑部大狱,而是步子一转,去了另外一间牢房,里头的人蜷缩在角落,失神落魄地驼背坐着,背影落寞凄楚。
许是脚步声让他有了些动静,萧则名蓦然抬起头来,就看见了徐方谨站在了铁栏之外,他恍神,直到来人说出那句受‘萧夫人之托前来’,他才连滚带爬地撞上的铁栏,满脸胡渣着仰头看他,瞧得出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哥,没人再一旁伺候,不过几日,就不修边幅了。
再看到萧则名,徐方谨其实心里复杂的。
萧则名当时年纪小,跟着他们玩的时候胆子也小,也就半大点孩子,个头也不高,所以当初听说他喜欢阿姐的时候也只当他少不更事。却没想到,会有一日他在江府遇难的时候冒着被连累的风险救了阿姐,让她有了安身之所。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应该感激萧则名。但眼下事发突然,他无法确定萧则名是否牵扯其中,科举舞弊是重罪,最要紧的是弄明白他有没有做过什么。
于是徐方谨废话不多说,直切主题,问他此次乡试的经历。
萧则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扯着他的衣袖,大喘了口气,哆嗦着身子,“我没有舞弊,也没有买题。我本来是想买的,但是年年发现了……”
徐方谨细心听,才慢慢从他颠三倒四的话里拼凑出完整的事情经过来。
萧则名听小厮小六子说有买科考试题的渠道,便心动了,拿出了三千两给小六子让他去外头联系人。但萧则名胆子太小,自从做了这件事后便心神不宁,茶饭不思,连书都读不进去。
江沅芷很敏锐,在她的逼问下,萧则名说出了此事。不知所措的他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特别是看到她甚少凝重的面色,更是痛苦万分,他也不想把事情弄成这样。
两人对坐了一会,江沅芷果决冷静,指出了科考买题是重刑,稍有不慎,会祸及家族。萧则名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发颤,还是江沅芷拿了主意,用剩下七千两做诱饵,逮住了毫无知觉的小六子,然后火速取回了剩下的一千余两。
江沅芷立刻拿着这一千多两去库房入账,自己又从这些年攒下来的私房钱里填了剩下的银两,凑齐了三千两,然后在来往的账目里标记清楚明白,萧则名不懂个中缘由,只好愣愣问她:“为何这钱还要入府里的账。”
紧张焦急了几日的江沅芷有些倦累,捏着酸痛的眉心,“三千两不是小数目,且银票在外流通会有萧家的印迹,小六子已经将银票脱手了,我们收不回最初的三千两,日后若说起来百口莫辩。眼下只能说是小六子手脚不干净,偷盗了你的钱银,被你抓住了。”
实在惊险,徐方谨也不由得为阿姐的心智和果断所佩服。
她本就生得聪明,书也读得极好,本来阿爹是准备让她去参加科举的,但赶上了江家那几年在朝廷里的困局,暂且搁置,后来江家出事,也就无从谈起了。眼下江沅芷,只能困于后宅,不过幸得长公主赏识,过府教导长公主南下时带回京都的弃婴。
萧则名怕极了,面色惊恐,“我都不知道题目如何泄题,他们不由分说地将我抓来,说是发现了我的罪证,可我真的没有舞弊,乡试前几日,年年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我怎么敢再去买题。”
徐方谨若有所思,萧则名没有科举舞弊,这是好事,意味着这就是冤案,要作假肯定就有破绽,而背后之人选萧家,想必也是看重了萧家的勋爵之位,陛下重视,朝野的眼睛都盯在此处。
如此大费周章,宦官怕是在科举里动了大手脚。抡才大典,登明选公,玉尺量才,系着天下士人的荣辱和期盼,故而历代严抓科举舞弊之事。
安抚好萧则名后,徐方谨这才走出了刑部大狱,乍现的天光刺眼,他微眯双眼,眸光落了些沉重。
***
司礼监内,王铁林这几日的脾气极差,身旁倒茶的内侍冷不丁被他打了一巴掌,然后拖下去杖责二十,此雷霆之怒,让余下伺候的人个个战战兢兢,低眉顺眼,生怕触到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眉头。
毕竟刚刚拖出去的那个还是王铁林的新宠,玩在手里不过几日,一念之间,便弃之敝履,知晓内情的人都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宋石岩匆匆赶来,在外头见到了干爹那个容颜姣好的新宠,正被人按在椅凳上打,行刑的人看着下了死手,这些日子新宠仗着干爹宠爱,没少折腾身边的人,如今一朝落寞,可不得往死里打。
掀过素白珠帘,宋石岩让人都出去,然后恭敬地跪在了王铁林脚边,小心地给他奉茶,“干爹。”
王铁林心气不顺,寡冷的面皮几条褶皱拧在一起,“御医怎么说?”
“陛下今日咳嗽多了些,痰中带有血丝,夜中难眠,郁结在心,御医们不敢用重药,只好温养补着。”
听到此话,王铁林缓缓睁开了眼睛,接过宋石岩的茶呷了一口,“陛下北狩时耐不住风霜严寒,落下了病根,后来回宫又困于北苑,几年的磋磨,身子骨也不大好。”
宋石岩听得眼皮直跳,北狩是陛下当年被俘后囚于北境七年的委婉说辞,而眼下王铁林说这话,让人不由得心寒胆战。
“马上又是江扶舟的忌日,这几年每每到这时,陛下就梦多难寐,悒悒不乐。内阁的人倒是躲得远远的,我们这些身边贴身伺候陛下的,可得上点心。”
这话意味不明,让宋石岩的心重重跳了一下,立刻磕头,“儿子谨遵干爹教诲。”
王铁林也上了年纪,乏累困倦,强撑着精神,“起来坐吧,科举的事,可有消息了。”
说起了正事,宋石岩起身替王铁林揉捏太阳穴,轻声轻语道:“儿子查过了,替考的人就是虞惊弦,人就在眼皮子底下,我们竟无人发现,这才让他钻了空子。”
王铁林猝然睁开眼眸,“真的是他?当年东厂的人伏击,不是说人已经死了吗?东厂是怎么做的事?留下这么个祸害来,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你们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宋石岩连忙伏低做小,“当年东厂的人的的确确是将人杀了,但许是杀错了人,让他侥幸逃脱,一个虞惊弦还翻不起什么浪来。他自己为了钱财不要命,替人考试,落在我们手里这次是死定了。”
听着宋石岩的话王铁林没有任何反应,只捻着手头的佛珠,一粒一粒的,像是刮刀的刺响刮擦在宋石岩的耳边,让他心里不住打鼓。
许久,王铁林才挥手让他走一边去,“要快,你管着东厂也好些年了,再出纰漏,也不怪干爹保不住你。”
这话威胁意味太浓,让宋石岩险些一脚踩空,上回他私底下钻营庄王的事被发现了,他才知道王铁林跟秦王有往来,眼下秦王在朝中日盛,虽然有个齐王,但也能从朝臣的态度里看出宫禁内正经出身的秦王才是正道。他不得不佩服干爹眼光的老辣。
议过了这事,宋石岩又向王铁林说了雍王狮子大开口的事,不料王铁林骤然将杯盏摔了个粉碎,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砸在人心头。
“我才给他二十万两,怎么,还不够他一日膳食?撑死的狗装起狼来了,咱家当年真是瞎了眼了,替他周旋永王的事,弄得现在一身腥臊。本来眼下事情多就够人烦的,吃不饱的鬼还死死纠缠。”
“河南干旱今年来饿死了多少人?流民四散,就连京都附近都死了不少人。他倒好,守着个金库银库,河南巡抚求了他多次,接连上奏朝廷,实在拿不出藩王的禄米,他倒好,将一省巡抚扒了官服打,实在太无法无天了,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宋石岩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语,他知道干爹或许是有把柄在雍王手里,不然也不会将前阵子科举替考中盐商给的二十万两送给了雍王。只是雍王不知道在着急什么,接连索要银钱。
王铁林今日没休息,听到雍王的事之后脸色更差,但他显然不想让宋石岩知道太多关于雍王的事情,于是让他下去办自己的事去。
夜黑风高,大红灯笼高照,映出人心鬼蜮。
宋石岩沉默地走出了殿内,看到了已经被打死躺在地上内侍,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十几岁的少年,新鲜娇颜,是王铁林最喜欢的模样,如今也零落成泥。
他心中生出了些怜悯,“让人好生安葬。”
行刑的內监面对这尊罗刹,生怕他追究他们的行刑过重的错,听到他这一声,放下心来,连声道是,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司礼监。
长风万里,赤红的披风在长道里翻飞,宋石岩忽而定下脚步来,看向巍峨的宫殿楼宇,月明星稀,分外寂寥。
他淡声吩咐身边的人,“再从西苑挑些好的送进宫来,年纪小点,多挑几个,让干爹能看上。”
“是。”
第38章
缥缈的雨丝斜斜打下, 打湿了青石板的砖块,阴沉沉的天遮蔽下,整个京都笼罩在暗色里。
起风了,油纸伞沿雨帘如珠玉, 徐方谨合上伞, 在街头的棚口小摊处, 要了一壶茶,抬手倒茶,热气迷蒙消散, 他缓缓喝了一口。
四下无人,唯有摊主躺在椅凳上歇凉, 一把大蒲扇盖在脸上, 天气燥热, 偶尔的一场夏雨倒也凉爽。
徐方谨缓缓打开了刚刚摊主跟着茶壶一同塞给他的纸笺,很快扫过, 眉心浅折。
不一会,他用手轻轻点了伞上一滴水珠, 抹在薄薄的纸上,很快字迹就模糊不清了,不多会,便被碾碎在此,痕迹全无。
放下几个铜板, 徐方谨撑开了伞, 走进了雨幕之中,望着重重雨雾,他脑海里不自觉想起了刚刚鬼面的消息。
虞惊弦的确参与了替考,且是替一个盐商的儿子参加乡试, 现在盐商和其子都被东厂的人抓走了,东厂牢牢把握在手里,不肯让刑部触碰,两边拉锯了有一段时日。
更重要的是,三年前虞惊弦还牵扯到河南乡试聚众舞弊的事,考生上京控告,却被压下,后来就连虞惊弦都遭迫害。
盐商、科举舞弊、虞惊弦,几个词萦绕在徐方谨脑海里,他隐隐察觉出一条线来,细细想来,心下悚然,愈发觉得此事棘手。
“慕怀,你在想什么,都快掉进水坑里了。”封竹西远远就看见了徐方谨打伞而来,他喊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见,显然是在走神。
徐方谨猝不及防踩湿了一脚,这才抬头看向了向他招手的封竹西,然后三两步,淌过了泥水,走到他身边。
“可是宫里有旨意下来了?”
见封竹西脸色有些沉悒,便猜到了是此次请旨的事情,封竹西担忧牵扯其中的徐方谨和郑墨言,瞒着大家进宫去讨要差事,想要救郑墨言和萧则名。
雨又大了些,砸落在地发出噼啪的声响,两人却毫不在意,任由雨打湿了衣袍,封竹西靠近了些,语气稍显低落。
“陛下夸赞了我,特批我参与审理此案,但秦王也请旨了,这个案子就主审交给了秦王。”
徐方谨拂去他肩上的水珠,安慰他,“就算是秦王也不能颠倒黑白。”
话还说几句,两人就到了刑部,走进前堂,便有官员来同封竹西说,秦王来了刑部,现在要见他,不仅如此,还让徐方谨一同过去。
徐方谨和封竹西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诧异,还是徐方谨先冷静下来,先行抬步,“平章,我们先去看看。”
拐过了几个廊道和月洞门,两人来到了议事的正厅,刑部的官员位于下首两侧,秦王正在和刑部堂官叙话,一见封竹西来了,便招呼他们坐下。
看到秦王大刀阔斧,喜上眉梢的模样,就坐的封竹西和他身后的徐方谨都生出了些诡异感。这位秦王殿下,怕不是真心想来查案,而是想借机邀功再夺圣心,压齐王一头。
果不其然,这位锦衣华服的秦王一开口,就如一声记惊雷,炸得两人身心俱震。
“这几日本王几经查访,终于探到了真相,牢狱中的这几个考生真是胆大包天,我朝科举取士,贤才为先,他们不思正途,反而贿赂金银,以求科考试题,天子脚下,本王览之滔天罪行,实在惊骇。”
这是将牢中的涉事考生全部定了罪,几句话就轻飘飘决定了他们的生死。
其他考生封竹西还没去查,但郑墨言和萧则名,经过两日的走访,他知道两人的全部行迹,是不可能去买乡试考题的。
这案子都还没细查呢,怎么就要盖棺定论了,是不是太儿戏了些?
刑部的几个官员面色同样诡奇莫测,显然是对秦王这般几日便想要定下一件大案的做派不甚满意,但碍于陛下旨意和他的地位,无人敢站出来置喙,眼观鼻鼻观心,都静默无声。
其他人不敢,封竹西可没有顾及,霍然起身,先是拱手行礼,给足了这位皇叔面子,然后毫不留情地当着众位官员的面质疑他。
“六叔是不是太武断了些,侄儿这两日也暗中探访过,就说国子监考生郑墨言,他这几日就去过兴同巷口的肉包子店和羊角胡同的枝芳斋买糕点,且都有人陪同。”
秦王本满脸喜色,骤然听到了封竹西的质问声,当即心生不快,沉下脸色来,“平章这是何意,难道你认为六叔是在胡乱办案吗?”
然后转过头去问身旁的人,“那个叫郑什么言的是怎么回事?”
不止徐方谨和封竹西,堂内的官员也纷纷对秦王这种连嫌犯姓甚名谁,如何犯案都不清楚的乱来无言以对。
秦王的身边的幕僚倒是神色凛凛,拿出了手记来,翻看到了郑墨言的那页,手指着枝芳斋三个字就低声在秦王耳边说了几句。
秦王轻咳两声,当即变了神色,威风大作,“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个胆大包天的考生郑墨言,他去过的枝芳斋,正是几个考生交头买过题的场所,凭此一点,本王就不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
“平章还是年纪太小,一时心血来潮想做些事也无可厚非,但不能不顾事实吧。六叔可要好好教你了,办案要讲证据的。昨日本王便查封了枝芳斋,将一干人等一网打尽。”
到底是谁不顾事实,固执己见?
封竹西气到浑身发抖,冷声质问,“难道去过枝芳斋就是买过题?糕饼糖物?人人可买,就依这一点来论定,六叔难道不是太急功近利了吗?到底有没有科举舞弊,应细细查看,比照人证物证。”
此话一出,几个刑部的官员纷纷低下头去,这位秦王的脾性这几日他们颇有心得,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专断独行,拿着陛下的圣旨不让刑部已审理此案的官员近身,反而让他身旁的幕僚全权包揽。
如此行事,属实离谱,现在陪审的封竹西指出来,他们深有体会。但这个案子水深得很,若是秦王这般办案另有深意,他们也不敢多言了,更何况这个科举舞弊另一头还牵扯着东厂。
秦王怒不可遏,面色铁青,“封竹西,本王是主审,还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我办案自会有人证物证,你若是为了显出自己,本王劝你还是趁早回家多些读书算了。”
早就看秦王不满的封竹西也怒火中烧,藏不住事就要再上前理论,身后的徐方谨忽而拉住他的衣袖,让他冷静下来。
他算是看清了秦王的个性,眼下这个场景和秦王硬碰硬只会激怒于他,适得其反。
徐方谨上前一步,恭敬行礼,缓缓道来:“秦王殿下请恕罪,小郡王不过是办案心切,替殿下分忧,若此案有差池,殿下首当其冲。”
这话说得倒是有几分理,秦王的面色勉强缓和了些,他也不想在这种场合丢脸,传出去算什么笑话,就驴下坡,淡淡道:“平章年轻气盛,火气大些也是难免。听闻还是你亲自入宫向父皇请旨审理此案,你有此向学之心,替本王分忧,本王甚是欣慰。”
新仇旧怨,封竹西心中憋了一团火气,但硬生生按下了,退回了自己的位置,脸色沉冷了下来。
“敢为殿下可抓住了买卖科考试题之人,这题从何而来,经过哪些人的手,又是如何到考生手中,作价几何?卖给了几人?可有银两物证?”
这一连串的话把秦王问的有些懵了,他昨日才查封的枝芳斋,知晓有人在此处卖题,又审问了嫌犯的行踪,一一对上了,这才有了几分底气。
这几日秦王也有些憋屈,刑部的官员虽然嘴上不说,但他能感受到他们的疏离和不作为,冷眼旁观,似是在等着他出笑话,他非要找出点什么来让他们看看,他就算是不用刑部的官员,也可以查出点东西来。
适才在厅堂上看着刑部官员一脸憋屈的模样,他便喜不自禁。在他眼里,这些个官员只会见风使舵,左右逢源,他可没忘记前年刑部官员办案牵扯到他后宅远亲时的铁面无私,摆明了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可如今他的身份可不一样了,陛下看重,送的寿礼得他几句夸赞,年初王妃又生了皇孙,前阵子还经手了浙江杀妻案,在满朝文武面前颇得脸面。
而那个齐王,乡野出身,来路不正,哪里能成什么气候?不过侥幸办了案,竟隐隐有超过他的势头,据他所知,刑部官员可没少夸齐王,说他做事细致认真,果决隐忍。
秦王冷静了下来,他知道徐方谨说的是对的,也是真的对这个案件有所思虑,于是他敲了敲案桌,直直看向他:“你继续说。”
“再者,此案最关键还有另外一件事,便是虞惊弦替考,盐商富庶,日进斗金,所出手的银子必不会少。所贿赂者为何人,又打通了哪些人,需细细查来,历来科考对于舞弊之事严防慎备,敢在未名府乡试做此等舞弊之事,想必也是手握权柄,身居要职。若殿下能查办这背后之人,定是大功一件。”
最后几个字听的秦王心花怒放,他现在正是一筹莫展的时候,此时有个徐方谨站出来,替他分析,且条理清晰,让他不禁觉得此功已是囊中之物,这回可要狠狠压齐王一头。
“你便是跟着平章的徐方谨?本王知道你,浙江杀妻案也有你的手笔。你这人有些意思,跟着平章做什么,他半大点孩子,能成什么事?不如跟着本王,日后保你升官进爵。”
徐方谨轻轻皱眉,论说话做事的方式,他对秦王都颇为不喜,但现在他不得不在科举舞弊案中借秦王的势。
他恭谦行过一礼,“承蒙殿下厚爱,慕怀受延平郡王大恩,莫死难报,且小郡王拳拳之心,为殿下忧虑,望您恩允慕怀随同小郡王协理殿下。”
此话不卑不亢,知礼谨慎,倒让秦王多看了徐方谨几眼,若是给些好处,此人便咬钩拼命往上爬,背弃旧主,忘恩负义,他就要多掂量掂量了。
秦王大手一挥,朗声道:“准你所请,便让你和平章一同来,若是办好了,本王重重有赏,也会在庆功论赏之时加你一笔。”
堂下人的面色各异,但都知晓刑部这个历事的监生有些手段,不过几句话就得了秦王的脸,但他们知道这趟浑水稍有不慎就有陷落的风险,礼部侍郎屈洪均便是前车之鉴。朝局震荡如此,还是埋头做事不去牵扯是非的好。
众人退散的时候脚步飞快,不一会堂内就剩下了徐方谨和封竹西两人。
秦王临走前,还拍了拍封竹西的肩膀,让他跟徐方谨好好学学,不要急急燥燥,不知分寸,要懂得尊敬长辈,少来掺和朝局里的事。
封竹西沉默地走出了堂内,步子拖沓,脸上写满了沮丧,他还没从刚刚的冲击中走出来,秦王的话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那种被权势和权威兜头压下来的沉痛感,他不喜欢。
徐方谨默默跟在他后头,他了解封竹西的脾性,他在等封竹西自己先沉淀一下情绪,若贸然同他说话,会让他心里更难受。
直到走出了刑部,封竹西都没有说一句话,而是慢慢走,外头细密的雨丝飘落,他也埋头闯入了雨帘,全然没有了刚来时的兴致。那时的他,还真以为自己是谁了,或许在别人看来,他无论多努力都没有用,浙江杀妻案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不会有人把他放在眼里,他们就当他还是玩心重的孩子,好像深陷暗室,没有出路,那种挫败感一层层袭来,让他觉得无能为力,或许他真的不该掺和到这些事来。
但他也有想要保护的人,想要找到的真相,便是这种无力感让他进退两难,心怀沉钝,堆满郁气。
头上遮了一把油纸伞,封竹西感受到细密的雨雾落在手背上,凉意漫上了指尖,再抬头看,徐方谨一把伞都撑着他了,自己大半个身子都被雨淋着。
渐渐的,封竹西停了下来,两人在雨幕中相对无言。
他声音艰涩嘶哑,问徐方谨:“慕怀,我是不是很没有用,我什么事都没不成。”
徐方谨的心像是被重石砸了一下,尖锐刺痛,这一句,仿佛又让他想起了封竹西小时候,五六岁的孩童坐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许久,祈求端王妃多看他一眼,那样小心翼翼。
时过境迁,他已十六岁,却依旧让他心疼。
但克制的手没有像幼时那样去摸他的头,而是坚定地同他说:“平章,这世上之事,多不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刚才在刑部,诸位官员畏惧秦王威势,不敢出言反驳,你能站出来,说出你的看法,已是无愧于心。很多事情,牵扯太多,非一人能为。”
“我问你,若是浙江杀妻案里你若早知道李忠冲会死,你还会不会翻案。”
封竹西蓦然抬眸,两两对视,他怔楞了半响,像是又沉浸在了前阵子的病梦中,梦中一会是李忠冲无赖地问他们讨还功名,一会是真相大白那日李忠冲诚恳地跪下谢他们大恩,再转眼,便是听闻他沉冤得雪却被人害死在狱中。
此案过后他病了许久,时时辗转,时时难眠,偶尔会再梦到刑部大狱。
“你也不知道答案对不对,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是无解的,但求尽力而为,去做你想要去做的事,不要惧怕徒劳无功。能救一人救一人,渡人渡己。”
封竹西垂下了眼眸,喃喃自语,徐方谨听不清,但他认真地看向了他,眸中的光灿然若星火倒映。
“慕怀,可你想要什么呢?你若想要荣华富贵,高官厚禄,跟着我,这些我都给不了你,秦王说得对,若你跟着的是他,依你的才智,今时今日也不是这样。”
封竹西忽而再问他。
徐方谨无奈失笑,利落地收了伞,再抬眼天光乍现,落满了大地,长街十里,前路迢迢。
“我不过凡人之躯,又能是什么样呢?万丈高楼平地起,我若想要什么,定是要靠自己。你是我的好友,饮酒吃肉,游湖跑马,尽兴畅快便是,哪里需要你给我什么。再说了,秦王如此行事,跟在他身边如踩空中楼阁,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封竹西总算拾起了些信心,他接过徐方谨替他拿着的伞,眉宇高高扬起,“那你快回去歇息,明日早些来找我,我厨房让人给你做叫花鸡。”
目送着封竹西离去,不知为何,徐方谨眉宇多了分怅惘,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间萦绕,他慢慢往前走,恍惚间似是想起了十岁时的封竹西在郊外跑马,肆意轻快,笑容灿烂。
自他走后,平章在想什么呢?读过什么书?交了什么朋友?又喜欢上什么了呢?
这个答案也无解,再也不会重来了。
***
怀王府中,封衍陪星眠用过晚膳之后,便来到了书房,听闻封竹西晚膳都没用,就埋头在书房里念书。
倒是一件怪事。
他被积玉带着玩了几年,性子随积玉,也不是说不喜读书,就是脾性外向些,贪玩些。
这是头一次他愿意自己在房内温书好几个时辰,还不许人打扰。
推开门,封竹西正看得入神,等到封衍走到面前了他才反应过来,“四叔,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是不是打算参加科考。”封衍在他身旁坐下,因着眼疾,视物不明,只能大致看个轮廓,瞧不真切,但知晓他是在看书。
封竹西听出他话里的促狭,不由得嘟囔了起来,“我就不能爱看书吗?”
他随性地抱着膝盖,有些兴奋地拿起自己抄的纸张对着光看,“我今日才发现,这书中说的很有道理。这阵子经历了许多事,再去读往日那些我认为枯燥无味的书,才发觉颇有旨趣。”
封衍手指轻轻摩挲过书脊边缘,就知道他读的是《论语》了。
封竹西藏不住事,就把今日在刑部发生的事倒豆子一般告诉了封衍,他气消得快,现在再提起白日的伤心往事,也能眉飞色舞。
封衍是很好的倾听者,点出了许多封竹西的想法,又用简单易懂的话给他讲道理,时不时还会举出近些年来朝臣的例子揉碎掰开说给他听。
渐渐的,封竹西听困了,眼皮耷拉下来,起初饶有兴致地同他探讨,但已经坐了好几个时辰,且今日心绪大起大落,困意汹涌袭来,一会他便歪头靠在了塌上。
封衍默默将他扶好躺下,拿过一旁的薄毯替他盖上。
正当他起身要走的时候,封竹西忽而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似梦似醒,似喃喃梦话,“马上到他的祭日了,你想他了吗?”
封衍俯身慢慢扯过他手中攥着的衣袖,然后起身离去,静默不语。
殿中的烛火打照下他落拓静寂的长影。
第39章
整整九日, 徐方谨和封竹西几乎是连轴转,京都来往的人复杂繁多,且流动飞快,若不抢着时间查处嫌犯, 怕夜长梦多。
不同于秦王的傲慢, 封竹西凭着自己陪审的身份调动了刑部的官吏, 且待他们客气有礼,身先士卒,连日陪同刑部的官员在值房里共同商议, 饮食就寝不出刑部。
他们迅速将十名泄题考生的行踪和这段时日来往的人全部整理罗列了出来,依据家世背景可发现这十名考生家中都富庶, 其中八人花了几万到十多万不等的银两来买乡试考题。
未名府乡试有四千多人, 最终录取不过一百三十五人。天下脚下, 京都中最瞩目的是来年三月的春闺会试,相较下乡试就逊色些。且京都中各种势力错综复杂, 难怪有人铤而走险。
由此他们很快就锁定了卖题之人,他虽趁着夜色潜逃, 但此事一出,京都全城立刻戒备森严,他很快被东厂巡捕京都番役抓到。东厂卖秦王的面子,将人送来了刑部,顺藤摸瓜, 抓到了负责接头的人, 又从赌坊里抓到了为了掩人耳目把钱漂黑送走的人。
自然而然,沿着所有的线索查到了泄题的几个房考官,彼时房考官还在贡院内批阅此次乡试的考卷,乡试放榜是考后的一个月, 阅卷的十八房同考官需在一月内改完三场上万份的试卷。
贡院乡试期间严禁封锁,故而当秦王威风凛凛地带着陛下的旨意到贡院逮捕房考官的时候,几乎是轰动了整个京都。
内阁也不得不火速处理此事,紧急调礼部和翰林院的官员前去阅卷,一场乡试,竟闹出了如此动静。而接下来,担任房考官的未名府推官和三个外省的教官于牢中交代罪行,但未名府知县却在狱中自缢身亡。
不过诡异的是,抄犯官的家,所经手的钱银只有几万两,与考生所供述出来的银两总额相差较大,故而案情到此便陷入了僵局。
而另一头,徐方谨带着封竹西借秦王的势,进了东厂牢狱房,在宋石岩的眼皮子底下审了盐商,其子体弱多病,考了几年心力交瘁,这才选择花钱买个功名,在京里找了来往的揽户,寻了替考,谁曾想,这替考的人才考了一场就溜之大吉,让这事就这样暴露了出来。
徐方谨和封竹西从东厂骑马回到刑部,下马的时候,封竹西还是一脸震惊没缓过来的样子。
“五十万两?”封竹西还是不敢相信,就以为是个传闻罢了,毕竟盐商富庶,直至刚才从盐商口中确认了这个实情。
“盐商那么有钱吗?就为了买个功名,查出来可是抄家灭族的罪,那么多钱,到底进了谁的腰包?”
徐方谨若有所思,“平章,提起五十万两的时候,宋石岩的脸色有几分异样,你还记不记得这个贿赂银两的消息是从何而起?”
经他这么一说,封竹西才记起来这个消息来源的似是从民间传出来的,哪怕东厂迅速抓了科举舞弊的盐商,也无法阻止虞惊弦替考以及五十万两的贿银在京都里流传,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毕竟这两个词就让人编造出各种各样的事来,前者是三年前会试被黜落的头名,后者数额庞大,令人瞠目结舌。
“虞惊弦还没有找到,他故意考一场就跑了,或许为的就是揭露这件事。”封竹西仔细想了想,“那他替考难道不是为了钱财吗?这样做他能得到什么好处?除非,他另有所谋。”
徐方谨从怀中拿出了陆云袖在河南托人捎回来的书信,凑近了些,同他说起了河南这几年乡试出现的科举舞弊,陆云袖暗访发现三年前还有河南士子上京控告,但一些人走后再也没回来了,许多人对此讳莫如深。
很快,封竹西想到宋石岩身上,继而眼中更加诧异,两人对视上,都读出了彼此的目光中的隐晦。
如此,连同泄题案中不翼而飞的银两和替考案不知所踪的虞惊弦,封竹西感到了莫名的震悚。醉云楼奶娘案里他们被关入东厂,见识到了东厂的骇人手段和扒皮抽骨的索贿。浙江杀妻案里,宋石岩不顾律法,横行都察院,蔑视刑部,都彰显了宦官的心狠手辣,暴虐无道。如今科举舞弊大概也有他们的手笔,当真是棘手。
封竹西还没从浙江杀妻案的阴霾里走出来,目露担忧,“宦官依仗陛下的威势作威作福,我们还能继续查下去吗?”
徐方谨晃了晃手中的书信,目光放长远了些,“我们不是还有秦王吗?他等着立大功,在朝堂上扬眉吐气。陛下的诸皇子中,论出身和政绩,秦王都排得上位,也不怪宋石岩会给他面子。”
“你想,一起长达数年的科举舞弊案,且发于各省,查出这样的事情,秦王挖出了此次未名府乡试背后更深的事,他会怎么做?”
一拍即合,封竹西快速抢答,“他肯定会马不停蹄地去邀功。”
但徐方谨却没有那么乐观,眉目深敛,“要快,东厂的人肯定在找虞惊弦,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于是徐方谨先去找了秦王,让封竹西先稍息片刻。这几日封竹西过于劳累,时常困得睁不开眼了,走起路脚步虚浮。
封竹西回到了这几日歇脚的值房,却发现了温予衡早在里头等着,案桌上摊开一本书来,他快步走过去,惊奇地问:“谦安,你不是下值后要回去温书吗?”
这几日温予衡除了在刑部历事,每日还有挑灯夜读,准备明年三月的会试,宋明川体谅他每日辛苦,加之他在浙江杀妻案中忙了几个月,便他去刑部照磨所,整理文卷,没那么多事要忙。
温予衡面带笑意,将书合上放在一旁,“你回头看看,是谁来看你了?”
封竹西转过身去,然后看到了许宣季抱着几支长枝的绒花踏过门槛,风光霁月,湘妃色娇艳的桃花像是他的陪衬,衬得他清俊若挺拔的竹枝,长身玉立。
“平章,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许宣季将手中的绒花递给了封竹西,“我从扬州回京,便寻到了当地的绒花,比之以往更亮眼逼真些,想着你肯定想要便乘快船赶回了京。谁知道这几日寻你不到,在刑部外等你的时候遇到了谦安兄,他便让我在值房稍候片刻。”
封竹西讶然,上回见到许宣季还是他生辰那日,他送了许多南洋掏来的新鲜小玩意,其中不少小东西星眠很喜欢,但他俩都不太会玩,本来想问问许宣季,一打听才知道他去扬州做生意去了。
他仔细看了手中的桃花绒花,着实逼真,像是盛放于枝头刚摘下来一般,鲜妍娇媚,别枝入怀,颇有一番旨趣。
同时心中也生出了些愧疚,今年他忙得脚不沾地,甚少同往年一般与许宣季出门喝酒游玩了。可许宣季还想着他,去扬州还不忘给他带绒花回来。
“堂浔,你真是见多识广,果然扬州富庶繁华,竟有如此珍品。今年我去镜台山,定是要带上的,放在他坟前,让他在肃杀之季也能看到这样好的桃花。”
许宣季淡然地笑了笑,“我还托人从广东带回来了一些精致的物件,听管家来信说世子喜欢,我便又寻了些。”
封竹西点了点头,目光还凝在了怀中的桃枝上,手指轻轻触碰了下桃花瓣,鼻尖萦绕着淡雅素净的桃花香。
“对了,怎么没看到慕怀兄?”
封竹西也没在意,“他去找秦王了,近来的科举舞弊案有案情要回禀。”
“那平章怎么没有一同去?”许宣季似是无意地提起,手头随意摆弄着箱匣中的木雕小人。
封竹西的手蓦然定住,抬眸看过去,对上了许宣季温和的眼神,嘴角扯出一个笑意来,“我们日日见,案情我们都知道,他去和我去都一样。我有些乏了,这才先回来。”
不止封竹西,温予衡也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许宣季,眉宇敛了分淡漠。
许宣季将箱匣放在一旁,“我此番回京都,听说了不少事情,听闻一个国子监历事的监生得了秦王的青睐,秦王还说要将他招入府中,日后前程锦绣,定是会飞黄腾达。”
此话不知如何戳到了封竹西的心肺,他眸中略过了几分神伤和黯淡,但又不愿旁人看出来,只勉强挤出个笑意来,“慕怀这样好,有人看重他是好事。”
“慕怀兄有此才能,若是有秦王相助,有朝一日定能施展胸中抱负。”
封竹西没什么兴致了,有些无聊地拨了拨桃花瓣,不想让许宣季白等自己几日,便道:“堂浔,等过几日,我得空了,便请你喝酒去。”
许宣季笑着应了声好,收起手边的箱匣放在一旁,“我看你也累了,我让管家送到你府上,也省得你自己拿了。”
封竹西本就是来看看,眼下也不想多呆了,抱着怀中的桃花枝便走出了值房,面色淡冷了些。
见封竹西走了,屋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尴尬起来了。
温予衡冷笑一声,“果然是许兄,杀人不见血,不过三言两语就挑拨了是非。”
许宣季拨弄着匣上精致的锁扣,淡淡看他一眼,“谦安兄这是哪里的话,你让我进来,不也是打量着让小郡王见我。有什么目的你心知肚明,就不用在这装傻充愣了吧。”
他轻笑一声,“谦安兄跟了平章几月,还是比不过徐方谨。”
温予衡拿起书夹着,侧身路过他,似讥似讽,“不用跟我说这些,许兄跟小郡王几年,还对小郡王有救命之恩,不是也比不过他,彼此彼此。”
值房内只剩下许宣季一人,四周寂静无声,他的眸色沉了些许的阴鸷。
***
翌日,秦王带着封竹西进宫面圣,徐方谨则同两个刑部的官员去萧府。
徐方谨只来过萧府一次,但那一次的经历不是很愉快。那日他们来萧则名的小院里玩,没玩多久就被匆匆赶来的萧夫人指桑骂槐了几句,话里话外都是说他们带坏了萧则名。他们虽年纪小,但也听得懂她话中的阴阳,此后他们几个再也没来过萧府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萧家勋贵,其府邸依旧雄伟阔气,高堂广厦,丹楹刻桷。
管家一听他们是刑部的人,进去禀报一声就带着他们进去了,一路无瑕赏顾景色,他们行色匆匆,不多一会便到了厅前。
突然有一个家丁跑来管家耳边说了几句,管家捏了一把汗,面色异常,请他们稍等片刻,然后快速抬步走了进去。
“啪嚓——”
不等管家走多几步,厅内忽而传来了萧夫人烦躁的声音,紧跟着是茶盏碎地的声响。
“江沅芷,我儿子还在刑部大狱里生死未卜,你还心情在这里为别的男人拈针弄线的,成何体统?”
“名儿就不该娶你这个扫把星,自从娶了你,我儿年年乡试考不上,还要连累萧家被他人指指点点。”
两个刑部的官员面面相觑,纷纷低下了头,往后退了一步,不想参与到勋爵后宅的是非中去。
“你一个罪臣之后,哪里配得上我萧家的嫡子,若不是…”
徐方谨毫不犹豫地抬步走了进去,站于中庭,恭敬行礼,“萧夫人,在下来自刑部,为了萧则名一案而来。”
后头两个刑部官员都大吃一惊,这徐方谨不愧是攀附上秦王的人,如此行事,当真是胆大包天。
萧夫人脸色寡淡,她就是气不过,在外人面前骂了两句江沅芷,谁知道有人那么大胆。好歹她也是有品阶的命妇,府上也是侯爵之家,她冷冷瞥了眼管家,面不改色地坐了下来,“既然是刑部的大人,那便请进吧。”
“还不快收拾好,像什么样子。”她漫不经心地端茶而起。
江沅芷默默将被萧夫人扔在地上的衣服抱了起来,脊背挺直,不卑不亢,“没有什么别的男人,积玉祭日在即,我不过绣一件衣袍给他,以慰其灵,儿媳纵有千般不好,但从未逾矩半分,望婆母明鉴。”
萧夫人冷哼一声,“谅你也不敢,还不快下去,还站着干什么,让人看笑话吗?”
她又转头看向了堂中,缓声道:“几位大人,前几日不是来过府上问过了吗?名儿绝对不可能买题,肯定是有人故意构陷,想害我们名儿,各位大人可要明察秋毫。”
面对徐方谨和刑部的官员,萧夫人客气了不少。
徐方谨上前两步,“萧少夫人且慢,萧则名供出来的供词和线索,还需同您核实。”
萧妇人眉色浅淡了几分,“既如此,你便留下来,好生答复,若有差池,我拿你是问。”
江沅芷在一旁寻了地坐了下来,抬眸对上了徐方谨朗润的眉眼,饶是知道他是谁,还是会有一刹那的恍惚,实是日思夜想,日子难捱的时候便拿出家人的画像看看。
“萧少爷一案,还多亏了萧少夫人灼见真知。”徐方谨然后将江沅芷提前识破小六子阴谋的三言两语道出,事发突然,萧府虽多发打探,也只知表里,不晓内情,只知道小六子是盗窃了萧则名的银两,然后跟科举舞弊扯上了关联。
这一番话说得萧夫人脸上是一阵青一阵白,五色杂陈。
但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问徐方谨,萧则名何时会被放出来,捏着手帕满脸揪心,面色焦躁难安,毕竟是家中幼子,宠着长大,哪里受得了牢狱之苦。
徐方谨沉吟片刻,“兹事体大,或要等到整个案子全部告破,才能放萧少爷。且萧少爷与小六子有关联,还未抓到小六子,是否有隐情我们尚不知晓。此番前来便是再仔细过问府中的小厮小六子。”
说起了小六子,萧夫人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咬牙切齿道,“我看小六子机灵,这才让他跟着名儿,谁知道他竟贪财背主,险些害我萧家满门。”
然后便让管家将奴仆的契书取来,还有一干保举之人,徐方谨又详细地问过了小六子之前的行踪。
此次犯案中的考生中,唯有萧家是勋爵之家,家中又有人在朝廷里做官,在外也有高门姻亲,树大根深,过府询问要经过多番周转。也就徐方谨适才敢不管不顾地踏进来,堂堂正正说出那番话来,两个刑部官员不由感叹果然是背后有人,敢这般造次。
徐方谨办事认真,将涉事人等细细讯问过后便起身告辞。
萧夫人见他今日进退利落,问询直切重心,利索简明,又知他近日跟在秦王身边,便多说了几句,你来我往,倒也算和气。
刑部还有事要办,管家便客客气气地送他们出去。
徐方谨不留痕迹地扫过了阿姐脸上刚才被萧夫人泼的冷茶,不由得怒火中烧,再想起了萧夫人各种辱骂之语,堆积的郁气在心间堵着沉闷,阿姐这五年来过的是什么日子?
走出了萧府,徐方谨回头一看,巍峨的府邸伫立,府宅森严,规矩颇多,心下又添了分迷惘失落,他该做什么,能让阿姐能过得好些呢?
忽然一个声音喊住了徐方谨,他定下脚步来。
“徐公子请留步。”管家快步跑了过来,额头上的汗水涔涔,将一个布袋交给了他,“这是我们少夫人给小郡王的,他知晓您跟小郡王相熟,便托您交付给他。”
徐方谨接过,目光落在了这布袋上片刻,应许之后便跟着刑部的官员一同走了。
***
徐方谨回到了国子监房舍,似是累极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然后便趴在了桌上昏睡了过去。
梦里不知身是客。
混乱的睡梦里,他似是听到了阿姐在唤他。
回京后,阿娘气他顽劣不堪,时常被人找上门来,动则就棍棒加身,关在柴房里好生反省,阿姐不敢违逆阿娘,便给他送些水和吃食,隔着一扇门跟他谈天说地。若他偷跑出去玩,也是阿姐替他遮挡一二。
在江府的小院里,他还给阿姐做了一个秋千,搭了花架子,移植了不少花木在其中,有时推得太高,阿姐还会骂他贪玩。
自他一意孤行要嫁给封衍,同江府决裂,父亲不再见他,唯有阿姐常常捎带家里的东西给他,时不时来看他,同他说府上的境况。虽阿姐报喜不报忧,但他知阿姐万分忧虑他的安危。
再转眼,脑海里便只剩下混杂着起火的江府和阿姐消瘦的背影。
猛地惊醒,徐方谨满头是汗,喉间干涩嘶哑,他还未从梦魇中缓过来,便见孔图南坐在他身旁,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幼平……”
孔图南正拿着他从萧府拿回来的衣裳,对着烛火看,“你这衣裳都被长甲划破了袖口,我刚刚用针线替你补了几针。”
徐方谨晃了晃头,又饮下了一杯热茶,算是清醒了,他接过来看,颇为讶然,“幼平,你还会缝补衣裳?”
他细细抚摸衣裳的袖口,许是刚刚被萧夫人的长甲刮到了。
孔图南轻笑一声,低头收拾着手上的针线,“不过几针针线活,衣服破多了就会补了,但再多我也不会了,可别指望我给你绣出一朵花来。
“这袖口绣的是桃花,你喜欢桃花吗?”
徐方谨静默了一瞬,没有否认,“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好看,满园桃林,落英缤纷,像是妃红色的落雪。”
孔图南若有所思地点头,“京都最大的桃花林在镜台山上,每年三四月,桃花便开了,明年会试完,可以去那处踏青游玩。”
徐方谨似是也想起了镜台山上的桃林,敛下黯淡的眸色,轻笑,“也是好去处。”
两人聊过几句会试之后,徐方谨忽而想起了虞惊弦的事,“幼平,你上回说虞惊弦是你的同乡,在你眼中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孔图南楞了一下,沉思片刻才道:“他自幼丧父,是寡母将他拉扯大,家中一儿一女,相互扶持。”
“凤歌笑孔丘,虞惊弦算是一个狂妄之人,他幼时生长在楚地,颇有江南文士的风流才气,多情肆意,给名妓题诗作曲,不惧他人论短道长。他打小他便名声在外,诗集歌会都有他的身影,是公子哥的座上宾。”
孔图南的脸色淡了下来,“不过我同他没有什么交集,我脾性古怪,独来独往,他这般众星拱月,不会识我。”
徐方谨十指紧扣,圈着圆口的茶杯,“经我这几日的调查,当年之事怕是有冤屈,他不像那种为了功名就隐瞒母亲死讯的人。”
他垂眸,眸光落在茶杯边缘,喃喃道:“听你这么一说,他还是一个性情中人。”——
作者有话说:梦里不知身是客——五代·李煜《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人面桃花相映红——唐·崔护《题都城南庄》
第40章
怀王府方竹阁院内, 竹林葱郁,风过竹叶簌簌,协隐之声,犹如天籁, 不修自妙。
徐方谨今日得了闲, 便被封竹西拉着入怀王府陪星眠玩, 封竹西还说许宣季南下带回来了不少新奇的小玩意,让他们一起看看。
封竹西一扫前几日的郁气,走路都带风, 嘴里碎碎念着今朝有酒今朝醉,饶有兴致地带着徐方谨在怀王府到处走走。他边走还边同他说起了各处的来历, 像是遇仙桥下的锦鲤是当年江扶舟养的, 白白胖胖的, 不过认人,时常躲在水中硕叶下躲懒, 不肯出来。就连在怀王府多年的封竹西,偶尔要拿着鱼食才能哄来几条。
故而当徐方谨随意靠在桥上歇凉, 桥下围了一圈金银赤色交错锦鲤绕着转时,封竹西愤愤不平,指着游得最欢的几个胖鱼头骂了两声,听得徐方谨忍不住想笑。
笑过之后他想起了正事,便将肩上带着的布包递给了封竹西, 说是江沅芷给江扶舟做的, 她不得婆母首肯,不能去镜台山,往年都是萧则名去的,但今年只能托封竹西带过去了。
话语中, 徐方谨委婉地提及了那日江沅芷在萧府里的境况,封竹西是越听越来气,在桥上来回踱步,气鼓鼓地样子把下头好几条游鱼都吓跑了。
“你们躲着玩呢,怎么不带上我。”星眠从桥的另一头走了上来,手上还拿着一个毽子,“我等你们好久,还说要陪我玩,结果自己在这玩上了。”
封竹西连忙蹲下同星眠道歉,然后起身让徐方谨先陪着星眠踢会毽子,他有要事办,去去就来,徐方谨看着他跑远的背影欲言又止,长叹了一口气。
星眠跟在徐方谨的身旁,指了指桥下的那条赤色鲜艳的锦鲤,说给它起了名字,又踮起脚尖寻那条墨黑色的,嘴里嘟囔着喊:“小黑小黑快出来。”
徐方谨护着他,很快就找出他口中那条通体黑色,鳞片在水面如碎水晶的锦鲤,指给了他看,恍神的时候想起当初在湖中的时候只有一指长,如今都那么大一条了。就连星眠,也长高了许多。
这厢看累了,星眠就被徐方谨抱着去院内踢毽子,两人你来我往,星眠雪亮的眼眸落在了锦毛斑斓的毽子上,跑累了就坐在一块磨平的观景石上看他自己踢,双手撑着下颌,笑意盎然。
封竹西匆匆赶了回来,面色有些不自然,徐方谨定了定心神,便听他说起了封衍要见他的事。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四叔他问得仔细,我还没说完他就知道了,让你去问话。你别怕他,若是他骂你,我就站出来替你挨骂。”封竹西心怀歉意,语气也着急些,好似料定了封衍看他不顺眼,找着机会就会骂他。
徐方谨失笑,将毽子稳稳拿在手里,递给了封竹西,“你同星眠玩会,我很快就会回来。殿下想知道萧少夫人的内情,自然会传召我过去,你不必介怀,更谈不上挨骂。”
当下的徐方谨实在想不到如何能马上让阿姐的日子能好过些,此番事后,依着萧夫人不辨黑白,只依爱恨的脾性,怕是会对阿姐的怨恨更上一层。萧家勋贵,在外也重脸面,当今之计,唯有借助权势,让他人敬重她几分。
“我让人带你去,你怎么走那么快?你知道怎么走吗?”封竹西在后头着急招手。
徐方谨听到了,缓了下脚步,这怀王府各处他都玩过走遍了,整修的时候封衍还让他动笔参详过,这院中的石子路便是他和封衍一起铺的。五年过去,偌大的怀王府还似当年,一分未改。
“着急走快了些,知道了。”徐方谨回过头应了一声,便跟着封竹西身边的人慢了几步,目不斜视。
封竹西眯了眯眼,喃喃自语,“慕怀也怕四叔呀,走那么快都乱了章法。”他拿起毽子,想找去星眠,却发现他乖乖躺在后头的大石上睡了过去,当即跳了起来。
“我的祖宗,怎么在这还睡着了,着凉了可怎么办。”封竹西赶快将小小一只的星眠抱在了怀里,看他消瘦,身无四两肉,心间泛起一阵一阵的心疼。
星眠眉眼舒展,唇边笑意未褪,显然今日是太开心,玩累了才睡过去的。
封竹西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子,“平安康健,莫要再生病了。”
***
站在门前,徐方谨的心怦怦直跳,故地重游,今日他的心在踏入怀王府的那一刻起心就一直吊着,他努力克制自己的目光和神态,不露出半点端倪。
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萦绕在心间,压抑着肺腑生疼。
“嘎吱——”门忽而开了,内侍请他进去。
徐方谨无处安放的手只好讪讪地垂落在了身侧,抬步走了进去。
走过无数遍的殿堂,如今还是从前那般,唯有案几旁的那盏琉璃玉柱掌扇灯,流光璀璨,给肃冷的殿宇添了分暖意。
来人引坐,徐方谨行礼后便坐了下来,抬头看向了端坐的封衍,见他双眸还是略失神,不由得在袖下攥紧了拳头。
“你所陈之事,本王已知晓,多谢你的留心。”封衍淡淡地看向了他,骨节修长的指节在椅侧上轻轻敲着。
从前他不觉得看不清有什么不好,这世间熙熙攘攘,看太清反而受其芜累。
但他现在忽而很想看清,至少见见他长什么样,平章为他喜悲,星眠说同他有缘,宋明川仅一个侧影就会错认。
“我年少时在江家住了几年,萧少夫人对我礼遇有加,那日见她受委屈,于情于理,都应如此行事。”
他说得太客套知礼,封衍听得心烦意乱,随手就抬笔在纸上写几个字,凭心意而写,也不知道在写什么。
“……”
徐方谨最是知道往日人前最是端肃清润的怀王殿下,其实最不耐长篇大论和说教和虚与委蛇的客套,若是遇到不得不听的,便随心所欲地提笔写几画,散散烦意。
但封衍比较要面子,隔着屏风仗着人家不敢抬头看他,只有在他身旁被他盯着看书习字的江扶舟能看到封衍偶尔的小性子。
可现在没隔着屏风,徐方谨本来忐忑不安的心化作了无言以对。
“往日本王想帮她,但她婉拒了,她说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不必强求。后来本王便让长公主出面,替她谋了一份差事,出来走走,困于后宅终究郁结于心。”封衍到底是解释了一句。
徐方谨怔楞住,默默垂眸不语,眼底沉了些许的灰暗,阿姐许是为了封衍另娶他人一事耿耿于怀。
五年了,那一日他都不愿再记起,以至于他淡漠了爱和恨,藏匿在心底深处,或许是有怨恨的,但挤压太久,已成沉疴,遮住了,就当没发生过,日子还能过下去。
封衍自嘲一笑,搁下笔来,“他在时,许多人许多事都念着护着,就连镜台山下的小村庄村口的大黑狗都恋恋不舍,怎么走的时候那么果决。”
闻言,徐方谨的肺腔里遽然抑着一股气,眼睫轻颤,指尖猝尔划过了膝上的衣裳,留下一道清浅的划痕来。
“慕怀不敢妄议。”
许是多说没意思,封衍今日也显得惫懒没什么精神,将纸张揉成团扔在一旁,“徐公子自便,本王不送了。”
如释重负,徐方谨缓缓起身,恭顺行礼后转身离去,一步一步行得稳健,不偏不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乱了心神,全靠一口气撑着走。
屋内空空荡荡,再次剩下封衍一人,洞开的殿门,模糊的人影渐渐走远,封衍也生出了从未有过的烦郁之气。
他大力揉了揉眉骨,“让褚逸过来,本王的眼睛到底什么时候能看清。”
***
朝堂之上,暗流涌动。
今日早朝后,文武百官步履匆匆,形色各异,往日三两个聚在一起的都各自埋头走着。
昨日秦王入宫面圣,陈情未名府乡试一案或许有更深的隐情,长达多年的乡试科举舞弊发于各省,连年累月,成了吏治文选的烂脓,所获利不下百万,以至科选败坏。如此骇人听闻,朝野震惊。
今日,先是右副都御史参奏三年前会试黜落的头名虞惊弦竟私自逃离发配之地,潜入京都,替人科考舞弊,败坏正道风气,当立即追拿归案,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而后河南道御史愤然上奏,称几省早有舞弊情事,奈何背后的饕餮巨恶拦杀堵截,只手遮天,有识之士惨遭暗害,故而万马齐喑。今朝终得见天日,是苍天庇佑,陛下恩德惠及黎庶。
建宁帝雷霆震怒,当庭呵斥诸位内阁重臣,国之柄器,吏治不修,以至科举舞弊流漫数年。
文武百官皆跪地磕头,内阁阁臣齐声告罪。
散了朝,除了洋洋得意,走得八面威风的秦王,其余朝官都面色凝重。
“五皇兄,近来可好?”秦王大咧咧走到了齐王的身旁,嘴上说着敬语,但眼神中的挑衅半分没少。
齐王不咸不淡地看了眼满面春风的秦王,“托皇弟的福,无事一身轻。”
“皇兄说这话就违心了,本王看你拼命往上爬,还以为你是想同皇弟一决高下。”秦王挑眉,似笑非笑。
齐王客客气气地拱手,“秦王办案劳苦功高,皇兄别无相助,那便祝你一直能笑得出来吧。”
然后拂袖快步离去,徒留秦王在风中错愕。他转头一看,四周的朝臣像兔子一样,各个脚底都打滑跑得飞快。
“还真是个乡野出身的,粗鄙无礼。”秦王冷哼一声,理了理衣袖,缓步下阶。
远处的王士净和谢道南周身自带煞气,远着他们走的人就更多了。
“谢兄对今日之事如何看?”王士净慢慢捋着长须。
谢道南面色如常,步子依旧从容,“秦王将这么一件大事捅出来,陛下肯定要有所作为,至于要做什么,那就看这些中贵人在动什么心思了。”
说到宦官,王士净的脸色寡淡了些,“科举为国举才,应是光明至公,这些阉庶肆意敛财,无所顾忌,各地派出的中官横行霸道,恣意妄为。荥州矿产案事关內监,地方名不聊生,死伤无数,始作俑者却躲回了内廷,言官上书弹劾,但陛下留中不发。
“这些宦官,再不整治,还不知道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来。”
谢道南的话却点而不破,“宦官附于内廷,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或朝起时鸡犬升天,或日暮时身首异处。如雨后的春草,野火烧不尽。”
缓步而下,谢道南长袖垂落,“列位臣工,包括你我,来来去去,也如同春草,一茬接一茬。”
王士净向来只顾眼前事,他同颇有仙风道骨的谢道南不同,更务实恳切些,“谢兄此言差矣,在其位谋其职,若你我是耕田犁地的平头百姓也就罢了,但如今我们站于金銮殿上,天子垂询,一言一行关涉苍生。他们饭碗里的米,我们得争一争。”
诸位朝臣中,谢道南还是对王士净高看些,无它,唯他为人坦荡赤忱,耿介刚直,行事不计一己得失,诚心拱手:“静翁高见。”
王士净最不耐这些规矩,摆了摆手,“你别跟我来这套,我管不着他人,我就做我该做的,其他的,天知道。”
但谢道南却通过此次科举案看出些苗头来,“上回如此大的科举舞弊案已是十多年前了,那时领办此案的还是江怀瑾,一晃多这么多年过去,风波再起,不知这一次该是何去何从。”
提到了江怀瑾,王士净罕见地静默了片刻,“嘉树当年办的那起科举案,最后牵连出了上百名官员,人人奔走自危,京都风雨飘摇,两项权衡下,陛下轻放了些。但嘉树却惨遭迫害,险些性命不保,沉落了些年。”
谢道南知晓王士净同江怀瑾是莫逆之交,两人在西南结识,在刀光剑影中共患难,相交几十年,宦海沉浮,当年江府一案,王士净远在云贵,他在邸报里听闻江府覆灭,站都站不住,大病了一月,卧床不起。
“我看陛下这次或许动了心思,金知贤的得意门生不日便要回京了,他闭门告病这几日,许是在韬光养晦,避着祸事。”谢道南望向了远处的楼宇高殿。
王士净轻叹了一声,风吹过他倦容,“陛下若对中官起心思,也不会因为贪腐。”
再抬眼,长道迢远,宫门巍峨,长风万里,拂过飞檐廊角——
作者有话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唐·罗隐《自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