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素白珠帘摇晃, 风吹恍若铃响,重帘相隔,秋易水静坐煮茶,散漫的热气流落在沾云茶台上, 他端坐其中, 一动一静行云流水。
斗彩莲花瓷碗中漾着清冽的茶汤, 秋易水将其端给了一旁静坐着的王铁林。
王铁林这几日肝火旺,郁结气滞,太医开了几服药也不见好, 他动辄大动肝火,连面色都沉了几分蜡黄和老态, 唯有秋易水在一旁焚香煮茗, 他能静下心神来。
宋石岩掀帘大步进来, 一见到秋易水,眼底闪过一丝不悦, 见王铁林在静坐,只好轻声唤了一声“干爹。”
秋易水也随之起身, 想要退出去,却被王铁林一句话叫住,“无妨,易水也留下听听,干爹老了, 这往后的日子, 还要你们师兄弟相互扶持才是。”
“是。”秋易水和宋石岩齐声应下。
宋石岩坐在一旁,捏起了一只茶盏,茶汤摇晃,一滴未洒, “师弟茶艺精进,想必是宁遥清亲自教的。
面对对面递来的话刺,秋易水面色不改,倾身又倒了一盏出来,淡声道:“多谢师兄称赞。”
这么些年了,秋易水什么没学会,倒是把宁遥清那谈笑风生中气死人的功夫学得出神入化,宋石岩皮笑肉不笑,搁下了茶盏,“师兄粗人一个,见惯了血腥,喝不惯这茶。如今干爹病着,东厂事多繁忙,劳烦你多照看了。”
王铁林缓缓睁开了眼,眸光浑浊邃然,“荥州矿产出事的那个畜生处置了没有,出了那么大的事,还敢跑回宫里来,言官的笔管都快将咱家的脊梁骨戳烂了。荥州府万人攻巷,举火烧屋,民怨沸腾,就这样,还给人跑了。他若是死在了荥州,咱家还能敬他几分,替他立个衣冠冢”
宋石岩前几步来,倚在了脚踏边,给王铁林捶着腿,“儿子都办好了,东厂审出了供词,移交给了刑部,至于人,早就受不住酷刑死了,这事不会牵扯到宫里,也好堵外官的嘴。但袁故知不日便要回京了,他若是……”
王铁林端起斗彩莲花瓷碗,鼻腔里静气缭绕,“金知贤这几个月还闭门谢客躲着懒,昔日同乘一船,今夕作壁上观。这个千年的狐狸,到底是靠不住。眼见着咱家陷坑里,避嫌倒快。也罢,各人自扫门前雪。”
“矿场这事,死几个内官就罢了,莫不是还想往陛下脸上抹泥?放心,查不出什么。今年怀王抄定王的家,陛下让人押解一百万两入内承运库,但怀王却将大多数银两送往了北境充作军需。内廷空虚,陛下手头也紧,荥州矿产的钱银如数入了宫,这才平了陛下的气。”
听到王铁林轻描淡写地一桩密事大案道出,秋易水眼睫轻颤,但煮茶的手依旧稳当妥帖。
宋石岩不解,“那陛下为何还要召袁故知入京,袁故知这个人倔驴子的脾性和王铁林如出一辙。当年我们可是废了诸多气力才将他挤出京都。”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王铁林眯了眯眼,他跟着建宁帝已经四十年了,事到如今,他多少能品出些凉薄之意,警告也好,威胁也罢,都过了这么些年了。
“咱家的归土之所选得好,山清水秀,风光旖旎,寺中还有僧人日夜诵经。”
宋石岩骤然心惊,下意识抓住了王铁林膝上的衣袍,哀声唤他,“干爹……”
王铁林缓缓摸了摸宋石岩的头,对上他惊慌的眼,沉着道:“放心,干爹若是那么容易就死了,这些年就白活了。
“秦王身边刑部那个监生叫徐方谨的,倒有些意思。荥州矿产、醉云楼奶娘案、浙江杀妻案,还有这次的科举舞弊案都有他。看来是有人要跟咱家斗法来了。”
听到徐方谨的名字,宋石岩轻锁眉宇,徐方谨虽是国子监的学生,但背后牵扯甚多。东厂消息灵通,知晓他有小郡王护着,影形不离,又拜了大理寺卿关匡愚为师,陆云袖就成了他的师姐,前几日还去了长公主府和怀王府。这段时日徐方谨更是得了秦王赏识,时常召见垂询,过问案情。
宋石岩同徐方谨在浙江杀妻案中也交过手,知道他路数,论私心,他不想动什么手脚,到时惹上一身麻烦,怕是后患无穷。
“干爹,如今秦王对这个监生颇为称赞,若是动他怕是棘手些。”
见宋石岩面露难色,王铁林眼底落了些淡薄,轻轻抚平了膝上的衣袍,“不过一个监生,能掀起什么风浪,杀他做什么,照延平郡王的性子,准闹得天翻地覆,得不偿失。”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找到虞惊弦,朝里的事尚可控,一时半会还出不了事,但据探子来报,这几年他身上藏了不少东西。当年河南和山西的事,没弄死他,留下那么大个祸患来。御史那得到的消息绝不是空穴来风,他肯定还在京都。”
说起了虞惊弦,宋石岩也纳闷了,这东厂的情报探子遍布整个京都,可这虞惊弦怎么就会凭空消失,连了影都没有,还让他把部分的证据交给了御史。
都这么些时日了,没有寻到半点踪迹。
王铁林不动如山,接过了秋易水递来的又一盏茶汤,烟气袅袅,模糊了他的面容,“东厂找不到他,锦衣卫可立了大功。”
“宁遥清这人,看上去坐而论道,但也不是吃斋念佛的主。这些年在宫里,也干了不少事,请旨裁撤宫中用度,上报宫门坐办内侍的揽捐勒索,出手搭救朝官,真当自己还是官身了。”
宋石岩还有些许的迟疑,“干爹,此次秦王对此次科举舞弊甚是在意,他也因此在陛下面前得了脸,现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如今也在找虞惊弦。”
王铁林捻着手腕上带的念珠,镇定自若,掀起眼帘,“秦王是等着立功,压齐王一头,但若他不得不杀死虞惊弦呢?不仅如此,他还要替我们遮掩。”
一旁的宋石岩满头雾水,缓缓起身坐到了右侧的黄梨花缠枝圈椅上,“难不成秦王在此次科举舞弊里也栽了跟头?”
王铁林将念珠缠了几圈,屈指在案上轻敲,“秦王殿下献给陛下诞辰贺礼是一尊金漆木雕,这主意是咱家出的,可这钱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呢。”
一席话听得宋石岩和秋易水胆颤心惊。
陛下极重面子,若是这是爆出来,还是钦点的主审,这让陛下的脸往哪里搁?
而宋石岩心下则更为惊骇,可干爹不是背地里站了秦王吗?莫非是陛下的身体出了什么事……
越想越震悚,宋石岩的心像是被一只手高高吊起,莫名胆寒,脊背受不住一阵阵发凉,但他敏锐察觉出诡异来,这种不祥的预感不可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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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墙幽深,琉璃黛瓦,窗明几净,洒落进来的天光如纤屑碎金,打照在御窑金砖上,流光璀璨。
屋内沉寂,宁遥清站在了镏金鹤擎博山炉旁,素手用长柄雕银香铲拨弄香灰,再持羽尘轻扫过炉边的粉尘,而后用鎏金异兽纹的银叶夹拾起了清莲云头香片。
燃香罢了,他俯身在金立双凤盥盆前净手,擦干水迹后,才默声走到了建宁帝身旁。
每年逢这个时候,建宁帝都心烦气躁,前日伺候焚香的内侍不甚拨弄掉了香炉,叮叮咣咣作响,扰得建宁帝心绪更加烦郁,便让人打了二十杖,发配到浣衣局洒扫去了。有此一例,殿内伺候的人如临大敌,各个如履薄冰。
今日瞧着建宁帝在朝堂上发了火气,宁遥清便让里间伺候的人去殿外候着,自己则在殿内陪侍左右。
建宁帝静坐养神,撑着下颌,案头放着锦衣卫写的关于宫内御医的条陈,朱笔勾画了几笔,他便不耐地扔到了一旁,红墨染了漆案,断断续续,斑驳可见。
“一晃王铁林都跟在朕身边四十年了,他原是宣悯太子身旁伺候的,那年宣悯太子在围猎中发失心疯,意图刺杀父皇,幽禁当日自尽身亡。他是东宫旧属,寻着门路来到朕身边。”
“后来朕被掳,北境苦寒,茫茫大漠,我们辗转边境多城,一墙之隔便是故里,无人相迎,惶惶如丧家之犬。天寒地冻的时候,一块热饼一口热汤他都捂着热着,就这样陪了朕七年。”
忆起了往事,这些日子全部的郁气喷涌而出,建宁帝气极,胸膛剧烈起伏,一把将面前的条陈推开,连同摆放齐整的奏折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他现在在干什么!私下同雍王往来,用科举肆意敛财,现在还要看朕何时死,早些给他选定的新主挪位。”
此诛心之论,雷霆之怒,宁遥清恭敬地折身跪地叩首,“陛下息怒。”
随侍建宁帝多年,宁遥清自是知晓这位君主极其重情又极其狠决,覆手翻云间,便弃之如尘。
如此,宁遥清便知建宁帝动了杀意,他敛袖而起,倾身拾起地上散落的折子,在御案上摆好,又拿着御笔放回了砚台边。
看着眼前的东西规整了些,建宁帝的郁气散了些,淡声,“鹤卿,你且坐下。”
“去查查雍王,看看他做了什么,让朕的这位内臣明珠暗投。”
“是。”宁遥清应了一声,便随意寻了一个杌子坐了下来,这一高一低,不远不近,又让病了好些日子的建宁帝有些惝恍,似是想起了这几日反复的旧梦。
他单手支额,幽邃混沌的目光落在了宁遥清身上,“朕还记得被囚北苑的时日里,积玉时不时会遛进宫来,看我这个无人问津的老头子,腰间带了壶好酒和城门摊口的驴肉火烧,落雪纷纷,烛火飘摇,同我说起军中的趣事,我说他该去茶楼里当了说书先生。他说他还真当过,讨了不少赏。”
“一日他又来了,往日话多的毛头小子一言不发,连烧饼都少吃了几口。朕问他,遇上什么难事了,他起初难为情不肯说,朕实在好奇,他才说,他喜欢上一个人,不知对不对。”
“朕富有四海的时候他要什么赏没有,但那时朕一无所有,唯有等死而已。朕于是便对着皇天后土祈求,准他喜欢,让他平安康健,无忧无虑,得偿所愿。”
宁遥清静默不语,算了算时日,江扶舟那时的日子不好过,得罪了延熙帝,在朝中举步维艰,彼时封衍也与延熙帝剑拔弩张,儿女情长,确实不合时宜。
“再后来,封衍获罪落狱,他跪在殿外三天三夜,同朕说,朕对着皇天后土起过誓,让他得偿所愿。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他只要封衍。”
“那日雨落得那样大,他磕了上百个头,血流如注。”
宁遥清也是在那一日知晓了,封衍活着,那江扶舟必死无疑。圣心如渊似海,他动了冷冽的杀心,手握天下权柄,岂容他人越界分毫。
幽幽的云头香四溢,炉烟袅袅,建宁帝缓缓合上了眼,声音渐不可闻,“他送朕回京时,朕病得厉害,旧疾突发,全身没有气力,他背着朕一步一步在雪地里走,身后长灯相送。迷迷糊糊之际,朕问他图什么,他皮得很,就说当给自己又找了一个爹。”
“朕当时骂他胡闹。”
“可后来他再也没喊过。”——
作者有话说:风起于青萍之末”——宋玉的《风赋》,后半句来自网络
下两章会写到积玉“祭日”,那日积玉和封衍有一场正面对手戏,在我设想里想得好好的,不知道写出来怎么样(对手指)
每天现写,就比大家提前几分钟知道全貌
第42章
京都未名府乡试舞弊案事发后, 人人自危,被抓来刑部问询的嫌犯证人纷沓而至,街上来往巡捕的人严阵以待,四野似是弥漫着无形的烟气, 一点即燃。
在此紧张焦灼之时, 未名府乡试放榜, 出乎所有人意料,此次乡试头名被孟家嫡女孟婉宁摘夺,孟府清贵之家, 谢绝了一切贺往迎来,只在府上小聚了一番。
天子偶然听闻此事, 在宫内当着秦王的面称赞了几句, 盖因秦王妃出身孟氏, 她今岁元月诞下了皇孙,百日宴上得陛下亲赐名。
孟府一派喜气之时, 一起大盗潜入京中的消息却在京内炸开了锅。相闻其一行盗匪流窜多省,杀人掳货, 拐子卖女,穷凶极恶。此盗劫掠京都内的多府,孟府也遭其迫害,某夜贼盗潜入孟婉宁闺房,意图不轨, 却被有所防备的孟婉宁反刺伤腹部, 流血窜逃,下落不明。
天子震怒,锦衣卫受其诘难,宁遥清替兄请罪, 跪于殿外长身不起。当此之时,山西道监察御史屈利昭参奏司礼监秉笔太监宁遥清私收贿赂,残害朝官,结党营私等罪行。此等奸佞,留于内廷,是国之大患。陛下虽将其奏折留中不发,但却将缉拿京都盗匪一事交给了东厂,朝臣望风,可见圣心。
一时朝野内外风声鹤唳。
在刑部值守的徐方谨和封竹西感到了京都内形势的风云变化,恰逢秦王召见,两人便起身前往。
徐方谨沉下心来,拍了拍封竹西的肩膀,安慰道:“想必此前科举舞弊一事上达天听,戳到了元凶的痛处,困兽犹斗。宦官再起一事扰乱朝局,掩人耳目,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静下心来,要抓到他们乱时的马脚。”
封竹西满脸愁容,忧心忡忡,下意识抓住了徐方谨的衣袖,“慕怀,我是担心你。我有爵位在身,他们应是不敢动我,但你不同,无官无职却处在风口浪尖上,若你出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相比较初识的天真侠气,如今的封竹西经历了这几个月发生的所有事,对险恶浊污的权力斗争有了更深的认知,见过血腥之后,他便多了许多的忧虑。
“兔子急了都咬人,何况是宦官那种豺狼虎豹。”
徐方谨何尝不知前途艰险,来京都的这段时日,每一步都走得不易,无名小卒不值挂齿,不过是被可以随意捏死的蝼蚁。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何其艰难。
但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有必须知道的真相。
知晓封竹西是为了他好,对上他担忧的双眼,徐方谨心平气和,“平章,这些日子我看了些历年有关科举舞弊的卷宗,你知道上一回,查办科举舞弊的是何人吗?”
封竹西随着沈修竹就学进业几年,也在封衍身边好些年,对朝局之事耳濡目染,自是知道是谁,闷声道:“是江伯伯,他与同僚一起,调阅了会试里全部的试卷,顺藤摸瓜,查出了潜藏其中的舞弊情事,前前后后上百位官员受其关联,主考官和房考官,就连审理此案的官员都因收受贿赂深陷泥沼。
“可那件事让江伯伯得罪了很多人,被黜落不说,险些连性命都搭进去。他拼死抗争,被赐了廷杖,双腿被打断,卧床一二载,走起路还有些坡。还有同江伯伯最要好的同僚卓惟津卓大人,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当年因此事被发配,到现在还在岭南种荔枝。”
当时沈修竹对他谈起这个案子的时候他尚不解其由,只觉得人间不公,官场污浊。但当自己踏入这泥沼中,才知人心鬼蜮,各中艰险,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如此担忧徐方谨的安危。
“年幼时我曾得江大人教诲,他胸怀坦荡,光风霁月,同我说起那段往事,没有怨恨和悔意,只有些许的怅然若失。”
“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谈什么救民水火,济世安邦。此时此刻,我站在此处,我便做我能做之事。但我答应你,我不会不顾自身安危去殊死搏斗。”
封竹西抬眸再次看来,眸光里倒映着零落的天光,如珠玉般莹润澄澈,“慕怀,你要说话算话。”
两人匆匆赶到的时候,秦王正在逗弄竹笼里的蛐蛐,还弄长柱签去拨动两下,一身锦衣华服,俯身专心致志地盯着两只小东西内斗。
“平章和慕怀来了,坐吧。”
封竹西从前也玩斗蟋蟀,故而看一眼便知秦王在干什么。他倒是清闲自在,案子别人查,证据和线索他们来找,让一个幕僚对他们颐指气使,自己就提着个竹笼听琴唱曲,最后上表请功,再写两句仰赖陛下如天之德的套话。
秦王搁下竹笼,坐到上位去,拇指上的红宝石扳指剔透亮眼,看着两人端坐,他随手拿起了这几日的案情的条陈,“虞惊弦还没找到吗?偌大一个京都,竟似人间蒸发一般。”
徐方谨缓缓起身,“禀告殿下,不止我们,东厂的人也在找虞惊弦,但都没有他的踪迹。”
秦王眉心微蹙,“东厂的人不是在缉拿流窜在京都的盗匪,怎么也在找虞惊弦?虞惊弦对他们有何用处?”
徐方谨将怀中的纸张递给了秦王,“殿下,据我们近日所查,泄题案中嫌犯所供述的银两与抄没的银两相差较大,又有犯官狱中自尽,颇为蹊跷,或许背后还有我们未查到的嫌犯。而替考一案中,关键在潜逃的虞惊弦,不翼而飞的五十万两也是一条线索,这笔钱肯定是用来了行贿权贵。”
秦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正是此理,那便继续查吧,父皇将此重任交给了本王,本王自当是尽心竭力,秉公处理。不过还需快些,这事闹得京都里物议沸腾,现下又出了盗匪的案子,父皇忧心,朝野不安,还是今早办完为好。”
徐方谨再次拱手,“这几日朝野里御史上奏的其他省的科举舞弊或与此案有关,殿下适才问东厂的人为何在找虞惊弦,那也要问东厂为什么扣着盐商不肯移交刑部。”
话头点到了这里,秦王在听不懂就真的是傻子了,他知晓宦官在此案里必定有牵扯,但他心目中并没有将最后的矛头指向宦官。在他看来,宦官如何,都是宫里的事,一旦关涉宫闱,那便不好收场了。
毕竟数年来宦官犯案不再少数,但也没见父皇将其诛灭,荥阳矿产案民怨如此滔天,已经到了举火攻占荥阳府的地步,背后的首恶太监还不是逃回了宫中,再怎么样,还能冲进宫里拿人吗?
这样想来,秦王的眉宇便淡了几分,端起茶盏来,“你们查你们的案,东厂是宫里的人,自有陛下处置,还轮不到我们置喙。”
“恐怕是来不及了,殿下。我们已经查到了东厂身上了。”徐方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秦王脑子炸得轰鸣作响,只听他继续道,“前几日我们收到了密信,上头有些账目往来于宦官有关。”
秦王扶额,遮盖住额上暴起的青筋,咬牙切齿道:“怎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提前同本王说。徐方谨,你要干什么!?这密信都有谁看过,你不要命了吗?”
封竹西屏住呼吸,指尖紧扣住椅栏,抬眼看去,目光灼灼,揽了下来,“密信是我拿到的,证据自是刑部官员去查。皇叔说要秉公办案,诸位刑部官员自是要恪尽职守。”
徐方谨不露痕迹地浅折眉心,似是不赞同封竹西将事情一并揽了过去,但现在已经箭在弦上了,“殿下,宦官与此案有牵涉,又与历年各省科举舞弊有关。荥阳矿场惨案令苍生万民侧目,这些年各地中官肆意掳掠地方,屡次犯案,已犯众怒。天下民心所向,殿下若有此功,何愁来日?”
被这一席话灌了满脑,秦王一时没反应过来,用力揉着酸痛的眉心,语气焦躁难安,“容本王想想。”
“殿下试想一下,京都流窜的大盗真的是偶然吗?大盗为何选中了孟家?殿下刚因王妃的母家而在陛下面前得脸,转头孟府便出事,焉知不是冲着殿下来的。东厂挤掉锦衣卫独揽此事,便是狗急跳墙了,他们知晓,若是科举舞弊一事大白于天下,便难逃罪责。”
徐方谨不紧不慢,神色沉着,仔细观察着秦王的脸色。
果然,秦王面色凝重,游移不定,单手慢慢握紧拳头,“你说的此事……”
“殿下!”
突然,飞声夺人,幕僚急匆匆踏入屋内,他跑得大汗涔涔,衣摆凌乱,“殿下,属下有急事回禀。”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秦王的思索,他看向急躁的幕僚,冷声呵斥,“毛毛躁躁做什么,成何体统!传出去让人看了我秦王府的笑话。”
幕僚也顾不得尊卑礼仪了,飞身跑到秦王耳边说了几句,不过几息的功夫,秦王的面色骤然变了,“你说什么!”
封竹西的心也重重沉了一下,立刻转头去看神色乍变的秦王,“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王听到这声,忽然冷静了下来,“不过是本王的家事,皇孙今日染了风寒,起了高热。现下怕是不能议事了。平章,稍安勿躁,有什么密信,让人送到我府上,我待空暇时立刻处置。”
封竹西也知今日怕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同徐方谨起身行礼告退。
“慢着,平章,本王是主审,你不可轻举妄动。”
封竹西蓦然回过头去,看到了秦王眸中的一丝阴鸷,脚步不由得踏重了一分,“平章知晓分寸。”
走出议事厅堂的两人步履缓慢,似是都还在思索刚才发生的事。
“慕怀,你说到底是什么事,让秦王神色突变呢?”封竹西背手而立,在长廊前停住脚步,目光放远,落到了飞檐廊壁上。
徐方谨懒懒地抱臂靠柱,闭目养神,刚才耗费了太多的心神,“秦王不会去查宦官,他不敢。”
封竹西诧异地转过头去,“什么?那我们刚刚在干什么,对牛弹琴吗?”
“他不会,有人会。我们还要再等。”
电光火石之间,封竹西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去,“难不成东厂的人拿住了秦王的把柄,把秦王也拖下水了?所以他刚刚才会那样。”
“你说有人会,难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封竹西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来回踱步,嘴里振振有词。
“——砰!”
一头就撞在了长廊的柱子上,封竹西吃痛出声,“哎呦!”
徐方谨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就想笑,轻轻替他揉了揉发红的额角,“走一步看一步,现在着急没有用。”
“撞傻了你明日怎么去镜台山,怕是连路都走不直,要人抬上去。”
封竹西站直了些,自个揉着额角,“你说得对。天大地大都没有明日的事大。堂浔从扬州给我带了桃花绒花,可好看了,我明日就带去给他看,还要同他说说话,告诉他,今年我干了不少事情……”
徐方谨认认真真地听他说,见他眼眸中闪过的几分亮彩,熠熠生辉,心软了几分。
***
带着斗笠遮阳,徐方谨带着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到镜台山下的小村庄时,四处张望了几下,见四下无人,便熟悉地吹了几声口哨。
但等了一会,还是没看见,有些气馁的徐方谨蹲坐在稻草堆里,掏出了两根肉条,不死心又吹了好几声,擦了一把额上的细汗。
五年过去了,它都是一条老狗了,或许已经不在了,想到此处的徐方谨心上涌上些闷闷的痛,他初见乌金的时候它还是小小一只。现在它不在了,就连山庄也没了,建了菩提庙,从前只许他来的地方,如今变成了香火繁盛的寺庙。
当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徐方谨拍了拍身上的稻草,他踮脚四处看了看,长叹了口气,起身就要往前走去。
忽而此时,窸窣的动静让徐方谨倏而看过去,他惊喜地看向了朝着他跑来的乌金,它年岁大了,跑不动了,只能是拖着身子朝他走来,它走得慢,但眼神依旧似往昔光亮。
“乌金!”徐方谨抱住了乌金,摸了摸它的脑袋,“你来看我了?”
又上下看了看,见它只是老些,没有什么伤病,心就放下了大半。乌金是村长家养在村口看村的,多年前曾经在匪徒趁着夜色闯入村里的时候,跟着村里的狗用力吠叫,这才逮住了盗匪,此后乌金就被村里的人好生养着。
徐方谨从小布袋里掏出了几根肉条,慢慢喂给乌金吃,许是年纪大,它吃了两根便吃不下了,只趴在他膝上小声叫着,沉甸甸的大黑狗,他捏了捏它的肉爪子。
同乌金玩了许久,瞧着日色,徐方谨才起身来,俯下身去,再摸了摸它的头,“人生有相逢,乌金,我有空再来看你。”
乌金似是听懂了他说的话,慢慢向村口跑过去,它会时不时回过头去看徐方谨,但前进的脚步没有慢下来。
徐方谨目送它跑远,心下怅然,或许阿爹说得是对的,这人世间来来去去,聚散有时。
小布袋没有绑紧,掉出一只小木剑和小木雕来,滚落在稻草中,徐方谨俯身将其捡起,手指滑落到小木雕上的刻字上——赠恩师岑国公朱霄
当年封衍请了赫赫有名的武将岑国公朱霄来教授他武艺,后来他又跟着师父随京营去了北境,屡立战功。而在边境多线受击,腹面迎敌的一场大战里,师父战死沙场。
六个月后,江扶舟寻遍四野,卧草多日,伺机而动,终于把杀了师父的敌将托克边奇斩于马下,将他的头颅献祭恩师。此后黄沙万里,忠骨埋尸,师父的坟茔立在了西北国境。
但镜台山上点着的不止有师傅的长明灯,还有他的长女朱映雪。她自幼同封衍相识,当年京都中盛传她要做太子妃。她也是五年前,封衍要另娶的那人。
徐方谨的目光放远了些,空洞失神,茫然无措。
朱映雪也死在了那日,封衍,你到底在念着谁呢?
她死了,你恨我吗?——
作者有话说:没写到,明天继续
第43章
千山叠翠, 郁郁葱葱似茫茫碧海,远山烟雾缭绕,云海渺渺,嶙峋山峰隐没此间, 如入仙境,
枝上鸟雀呼晴, 地上兔走鼠蹿,斑驳的光影散落在林间,细微的脚步声踏入林中, 风吹叶飘,旋落于他宽阔的肩上。
镜台山前几年修了上山更易行的官道, 来往进香求佛的人大多都走那条。其他小路横插纵斜, 不大好走, 也容易误入迷津。徐方谨想都没想就决定直接抄小道上山了。
镜台山里每一条小道,往日他都走过, 几乎是没费什么力气。他沿途走走停停,还随手捡了一根长树枝拿在手里把玩。
走得慢些, 他的思绪神游天外,也是到京都,这一日是他的“祭日”的记忆才格外明晰。阿姐做了衣裳,平章念叨了许久,星眠为此在房里捣鼓了小玩意说要带来。但其实这一日对他来说, 并无憾事, 因为生死解脱是他自己选的。
唯一让他压抑不安的是师父的长女也死在了那一日,死在了她同封衍的成婚之日。传言中是赵鸣柯替他不平,冲到了怀王府,看到了满堂的红喜, 怒不可遏,拔剑逼杀了朱映雪。
因此惹怒陛下,发配西北戍边。但他与赵鸣柯自幼一起长大,知晓赵鸣柯绝不是这般冲动的人,也不会因怨杀害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无论如何,朱映雪死了,他都有愧于师父。师父不在了,他应替他护朱家无虞。
但心中复杂的怨念和失落如蔓草丛生,缠绕在心间,似数根尖刺深深扎在心口,密密麻麻的钝痛随着血液传遍四肢百骸。
封衍为何要娶朱映雪,是年少不忘,郎情妾意重归于好,亦或是另有隐情。他只记得他在乾清宫内饮下毒酒,弥留之际殿门忽而打开,封衍身着一袭喜服朝他走来。毒酒发作后,咽喉肿痛,眼前模糊不清,他连抓封衍的衣袖的力气都没有,最后一面潦草落笔,生死相隔。
再想起旧事,徐方谨呼吸难捱,胸腔闷闷发痛,加之这几日心神不宁,辗转难眠,他慢慢扶着一块大石坐了下来,轻手拍了拍膝上沾染上的杂草。
忽而,他怔楞住了,抬眸看去,只见重枝掩映间,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剪影。
几乎是下意识,徐方谨屏住了呼吸,看到玄色衣袍落了一角。他缓缓起身,脚步放轻了些,绕过了杂乱的繁枝,便见到眼前人坐在一棵苍天大树下,孤身一人,枯冷的林风吹起他衣摆,落拓萧索。
四境空寂旷远,似是无人,唯有长风呼啸林中,千山回响,更添了几分冷寂孤清。
徐方谨不知为何会在这见到封衍,他身患眼疾,身边没人跟着,林中深密幽深,稍有不慎,便易迷失,此途险难,他何苦独身于此。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徐方谨躬身行礼,语气客气疏离,“殿下,可是迷……”
“积玉。”
封衍掀起眼帘看来,那一眼似是相隔万里,跨越了千余时日,但语气熟稔,像是旧日的一个寻常午后,他贪玩睡在了树上,封衍在树下仰头唤他,桃花簌簌委地,落了他满身。
有那个一刹那,徐方谨想就此应了,然后义无反顾地跑过去拥住他,责怪他为何认不出他。
但他不能。
他们之间相隔了太多是是非非,纷纷扰扰,世事两茫茫,不是几句戏言可以了断的。
封衍鲜少有这样脆弱的时候,眸色冷清恍然,似是还在病中,鼻息灼热滚烫,独自靠在树边,像一介孤舟,漂泊在无垠的江面,随水推走隐没。
徐方谨默默上前了几步,靠得更近了些,心下多了分躁郁烦乱,混杂着些许难过和失落的思绪,低声道:“殿下病了,怎么身旁也无人随侍。”
只听他声音低哑,再唤了一声,“积玉。”
徐方谨倏而双眼通红,眼前刹那模糊,双手紧握不住地发颤,尽力克制自己发抖的声音,“殿下认错人了。”
他缓缓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的额温,却瞬间被封衍紧紧抓住手腕,用力一拉,他站不住往前跌去。
一霎时,徐方谨指尖弹落了些许烟粉,扑散在了封衍面庞上。
只见封衍猝尔皱眉,但锢住他的力道却分毫未减。
徐方谨猝不及防,整个人跌进封衍怀中,手腕被抓着生疼,但他拼命去看他的眼睛,见他眼眸中失神恍惚,眼眶里兜不住的眼泪倏地砸落在他衣裳上,濡湿了一片。
封衍低声呢喃,“积玉。”
徐方谨泪如雨下,使劲用拳去砸他坚硬的胸膛,“王八蛋,封衍你混蛋,生病你还喝什么酒,不要命了是不是……”
似是梦中的人影落了实感,封衍将他死死抱在了怀里,力道大得徐方谨肺腑闷热发痛,像是要将他揉入骨血。
徐方谨抱紧他的腰身,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不在,你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我恨死你了,都要娶了别人还唤我的名字。我死的时候,你穿着同旁人的婚服来,我那时喝完毒酒全身都痛,你还来干什么,等着我死吗?”
灼热炽烈的吻落在徐方谨的脖颈间,太过滚烫强硬的动作,痛得徐方谨骨骼都要错位了,但心上撕裂的苦楚更甚于肢体。
“积玉。”
他声音轻似流云尘埃,恳切虔诚,像是朝圣者叩拜于地的呢喃,吹过翻涌的烽火狼烟,横过亘古的苍流,越过茫茫荒丘。
封衍一声声唤得悲切哀悯,徐方谨忍不住在他怀中失声痛哭,五年的颠沛流离,流落他乡,一千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无数次辗转反侧,思念成疾,都化作了此时的痛楚和哀戚。
“四哥,我没有家了,积玉再也没有家了……”
“那日我走出怀王府,再找不到去处,恍恍惚惚走到江府的门前,怎么敲都没有人开门。他们都不要我了……”
徐方谨死死抓住封衍的衣领,泪水染湿了衣襟,他浑身发颤,“五年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让人打我,我恨死你了……”
等他哭累了,封衍吸入迷烟的药效也完全上来了,此药有镇痛安神之效,初时会神情迷惘,如沉入混沌深梦,之后便会沉沉睡去,不记来时的一切。
徐方谨用手指去描摹他镌刻的眉眼,一寸寸滑落,不舍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声音嘶哑破碎,“忘了江扶舟……好好活下去。”
他拿出了封衍怀中的两指长的信桶,将赤红色的抽绳一拉,烟气腾空而起,摇散在空中,湮没了无声的悲鸣。
***
澄明静气的檀香从青铜香炉里烟云袅袅,幽幽若置空山林雨中,经幡翻飞,如落九霄云端,垂听佛音。
徐方谨跪在蒲团前,面对着三十六天诸佛,虔诚叩首跪拜,再叩再拜,眼角未尽的泪意让他添了几分哀默。偌大佛像前,他显得无限渺小,似一粒沙尘,随风逐走。
跪拜祷告完,徐方谨缓缓起身,双眸无神,如失了三魂六魄的行尸走肉,踏出门槛,天光乍现,温热落在他薄薄的眼皮上,他仰头望去,看到了迎风而扬的经幡。
“砰——”
一个女子忽然撞到了徐方谨身上,徐方谨凭着本能快速将人扶起,抬眼便看到了在西苑见过的小鱼儿,轻声道:“姑娘慢些走。”
“徐公子,近来可安否?”小鱼儿稳下脚步来,手上跨着一个进香用的竹篮。
见她一语道出了他的姓氏,徐方谨眸中略过一丝诧异,而后了然地笑了笑,“那日事发紧急,唐突姑娘了,我的确是无意闯入。”
小鱼儿并不介意此事,她不经意撇过了不远处正在跟大师交流的周妈妈,再看了看四周,忽然凑近很小声地对徐方谨说了一句,“有人可能要害你。”
听到这话,徐方谨没有任何反应,而是淡然地拱手,坦荡道:“多谢姑娘相赠。”说着就从小鱼儿的竹篮里抽过了几根线香来。
小鱼儿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就这样说出来,面上闪过几分的懊恼,但她还是勉强保持镇定自若的神色,“公子客气了。”
两人状似无意走到了一旁,小鱼儿走到了佛前,只听徐方谨问,“姑娘何所求?”
小鱼儿跪在蒲团上,极其虔诚地拜下,双手合十,祈求道:“小女子求佛祖帮我寻到哥哥。”
“心诚则灵,佛祖定会让姑娘得偿所愿。”徐方谨说完这句话便默默隐入了人群,很快消散不见踪影。
“小鱼儿,你怎么自己一个先跑来了。”急急忙忙的周妈妈跑过来,看到小鱼儿还在便松了一口气,顺着她的眼神看去,“你在看什么?”
小鱼儿抿唇,看了看殿外的人群,揉了揉太阳穴,“没什么,我有些累了,许是看花了眼。”
***
尘隐阁内,熬煮的药气散漫在屋内,青越正在床边给封衍的额头擦汗,天知道他们看到信号烟飞奔过去,看到昏睡过去的封衍,一颗心险些跳出来。
徐方谨在一旁不远处守候,见他们来,交代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是在上山途中偶遇了封衍,见他病中饮酒,怕有危险,便取了信桶唤他们来。
当细心的青染问及徐方谨为何会知道有此物,徐方谨面不改色,只说听封竹西说过。
褚逸被人不由分说地架了过来就知道肯定又是封衍这个不惜命的给自己找事了,冷哼一声,将手里的银匙敲了敲瓷碗,“你们主子,前几日同我说要让眼睛视物清晰些,还说会注意歇息,转眼就病中喝酒。他不要命了,你们还替他操什么心。白瞎我这些好药了。”
青越着急上火自个头上也一个劲地冒汗,“褚大夫,主子这何时会醒?”
褚逸也知他们这些身旁伺候的胆战心惊,叹了口气,“算算时辰,快了,再不醒,你们那位小主子也要闹了。这一天天的,就折腾自己,没完没了。”
他话音刚落,青越就看到封衍的眼皮动了动,继而慢慢睁开了双眼,先是一阵茫然,而后才恢复了往日的冷冽。
封衍靠坐在寺内的木板床上,淡声问怎么回事,青染端着药走了过来,仔仔细细将刚才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一席话听得封衍眉心紧蹙,脸色沉冷。
这时褚逸在一旁凉凉地加了一句,“在你衣襟上发现了一点的粉末,若不细看还没发现。不是什么毒,就是一些止痛安神的药,初吸入时会有迷药的效果。会随身带着的人,要么是身有病症,要么是用来防身。”
“你不如好好想想,你喝酒后都对人家做什么了,要他给你来这一下。”褚逸看热闹似地瞥一眼封衍,见他依旧困惑,不由得好笑。一向深谋远虑的封衍,喝酒后把身边人赶得远远的,孤身一人,还栽了这么一个大跟头,真是稀奇。
封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随侍多年的青越和青染都能感受到主子周身气度的变化,他的怒气在顷刻间,如沉渊之下的岩涌,尤为渗人。
“把他找来。”封衍搁下了药碗,淡漠的眼神扫过了青越。
青越楞了一瞬,而后立刻反应过来,“属下立刻就去。徐公子想必还在寺内。”
这句话出来,连刚刚还敢开玩笑的褚逸也头发发麻,背脊发凉,他知晓封衍此人,越是生气,就越是冷静,见封衍现在这样,知道那位徐公子怕是要遭殃了。
褚逸摩挲着下颌,背起了药箱,灰溜溜地就想走,“我就在外头,你眼下身子刚有气色,莫要动重气。不是什么有害的药,人家或许也不是故意的。”
青染也有些惴惴不安,特别是封衍还让他再将刚刚发生的一切事情再详细地讲一遍,包括徐方谨的衣着和回应。
不多时,徐方谨就被青越“请”了过来,他沉着冷静,走进来的步子不疾不徐,闲庭信步,让院外的褚逸和青染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咔嚓!”门被关上了,徐方谨看着屋外的光一点点被合上,一丝不安涌上了心头。
此时屋内就剩下了坐在床边的封衍和站着的徐方谨,落针可闻,寂静得让人心里没底。
“敢问殿下召我何事?”
“你上前来。”
听到这话,徐方谨的心蓦然咯噔了一下,接着就是心中沉闷打鼓声。他不动声色地在脑海飞速将刚才上山的事又再反复盘了几遍。
然后他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
“再近些。”
徐方谨悄悄抬眸看他,不知他想要干什么,只好顺着他的意再往前了好几步,直到站在了封衍面前。
封衍自醒来后便觉得心下空荡荡的,好似失去了什么,怅惘和沉痛萦绕在心间,但他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如今徐方谨在眼前了,他虽看不清面容,但也感受到他有几分的紧张。
“本王可有同你说什么?”封衍忽而起声问。
徐方谨垂眸答道:“殿下并没有说什么。”
“那你为何给我下药?”封衍端直坐来,冷冽的目光直直扫向了徐方谨。
一瞬间的沉默让本就烦郁的封衍怒火又添了一重,他抓住徐方谨的手腕,质问他,“没话说了?徐方谨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几句的质问给徐方谨当头一棒,接着手腕上骤然收紧的力道让他紧皱眉心,他冷笑一声,“殿下刚才也是这般抓住我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眼下是左手了。”
“若是殿下不信,现在就可以请人进来看看,我的左右手腕都已发青了。喝酒误事,殿下还是保重身体。”
徐方谨没想到还有一天他会对封衍说出这样的话来,尖锐的气焰随着封衍不留情的质问一同喷涌而出,不管不顾地刺出去。
闻言,封衍的手遽然松开了,语气淡漠了几分,“放着官道不走,你走小路上山干什么?”
许是今日发生的事情让徐方谨心下多了分倦怠,他也没了往日的恭敬知礼,冷冷淡淡地回看封衍,“殿下是位高权重,但还能管得了别人往哪里走不成?”
“徐慕怀!”封衍扬声,裹挟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殿下适才问我说了什么,酒后吐真言,殿下唤了朱姑娘的名讳,似是错认了。”
“不可能。”
封衍斩钉截铁地回他,徐方谨的心乍然顿了一下,他轻笑,“京都里人人皆知,殿下与朱姑娘青梅竹马,更是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没有什么不可能。”
封衍怒极反笑,“胡言乱语,你是来套本王话来的?”
徐方谨退后了几步,“慕怀不敢造次,殿下并无言行不轨,是慕怀唐突了。”
这个时候封衍忽然冷静了下来,“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慕怀只是一事不解,积玉身死道消,朱姑娘在同一日香消玉殒,不知殿下今日在镜台山,是来悼念哪位王妃?”
此言杀人诛心,封衍的心口骤然像是被人砸开了一个大洞,肺腑沉抑着莫大的痛苦,似刀割斧劈加诸其身。
“滚出去!”
封衍猝然失控,这一声让院内院外一瞬间全部都静了下来,院外的褚逸更是瞠目结舌,多少年了,还没见过有人把封衍气成这样。
徐方谨不置一词,转身就走,就当他快要推门而出的时候,听到封衍的话——
“既没有拜天地,也没有合卺礼,她亦不在玉碟上。”
闻言徐方谨脚步不停,推开门,“殿下恕罪,慕怀无意冒犯。”
指尖刺破掌心,汩汩的鲜血顺着掌纹流在了他衣袖中——
作者有话说:太难写了,太难写了,我头发都要薅秃了。
封衍吸了迷药,一个劲只喊老婆,真是没招了
然后前脚抱老婆,后脚让老婆滚出去,真的是气死人了,罚他再失去老婆一阵子。
第44章
都察院内今日有些热闹, 都在议论署理山西道监察御史屈利昭上疏弹劾宁遥清一事,还有人啧啧称奇,说山西道这个位置是不是邪门得很,上一任山西道监察御史费箫鸣落罪下狱, 这一任又直接对上了司礼监秉笔太监。
但很快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官员如惊飞的鸟雀, 走得飞快, 后面走过来的屈利昭对这个场景已经不陌生了,自从他上疏弹劾之后宁遥清,就成为了众矢之的。许多同僚都避着他走, 背后议论不说,迎面遇见了也是没说两句便要走了。
起初他是走王士净的门路进来的, 一些同僚敬佩王大人的人品, 对他也是礼遇有加, 但不过几日,便甚少往来了。屈利昭在翰林院做庶吉士的时候, 也是独来独往,心中除了落寞外, 更添了份不平,人人不敢言之事,他偏要去看个究竟。
在屈利昭入宫动身前,一位同僚走过时还是劝了他一句,“屈兄, 近来京都不太平, 你刚来都察院,何以做出此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枪打出头鸟,你这是何苦呢?屈大人还卧病在床, 屈家可再经不起变故了。”
屈利昭谢过对方的好意,拱手道:“我这些日子明察暗访,终于得知了科举舞弊与宦官有关,多年来他们作恶多端,残害臣民,若我不言,实在愧对父亲的教诲。”
同僚长叹一声便离去,最后只说了句,宁遥清非池中之物,多加小心,不要硬碰硬。
屈利昭带着这份劝告惴惴不安地踏入了宫门,所谓问询也不过在宫中,宫宇巍峨,朱墙苑深,他行于此间,忽然觉得天地广阔,而自己如此渺小,心下的那份隐忧便深了些。
他不是不知前路艰险,但他初出茅庐,如果想出头,便只能做此大事。若真有此贤名,日后行走官场脊背也能挺直些。
踏入司礼监的地界,屈利昭就被锦衣卫的缇骑请了过去,随后便被扔进了一个值房里,关上了门,隔绝了屋外全部的声响。
这一来一往,倒像是自己被关进来审讯了,这个想法在脑海里刚冒出来他就狠得跺了一下脚,给自己鼓劲。
但当他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人,不由得愣住。
他从未见过宁遥清,在他的心目中,充满了对这些宦官的偏见,所谓乱臣贼子,残害忠良,恶贯满盈。以至于看到宁遥清的模样时,他突然不敢相信,这个面如冠玉,坐如清松劲柏,有醉玉颓山之风的人会是他奏折里所弹劾的十恶不赦的权宦。
“屈大人请坐,有失远迎。”宁遥清倒了一杯茶,幽幽茶香四溢,热气腾云,缭绕在周身。
屈利昭似是脚下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面容僵住,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在宁遥清身旁的成实见屈利昭这般模样不由得嗤笑一声,却被宁遥清瞥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去扶这位清高孤傲的屈大人坐下。
“既是问询,宁公公为何还在品茗,这是瞧不起屈某吗?屈某自幼读圣贤书,不屑与你们这些阉庶为伍。”
屈利昭直接躲开了成实,依旧笔直得站着,不卑不亢。
“你这人怎么回事?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成实心里的一股火蹭得就冒了出来,本来这次王铁林出手就已经够憋屈了,现在还要受这些言官的气,可别提奏折里写的话有多难听了。
“成实,你到一旁去,既然屈大人不肯落座,宁某也不勉强。两不耽搁,屈大人有什么话便问吧。”
屈利昭从怀中拿出了准备的条陈,高声道:“宁遥清,你久居御前,倚仗权势,残害忠良,建宁二年,许明易大人上疏参奏山东永阜盐场宦官贪腐一案,却遭你迫害至死,你该当何罪。”
成实一听是这事,没忍住出声,“屈大人,你好歹打听打听,许大人是在家中自缢身亡,跟先生有什么关系?”
宁遥清屈指在案上敲了敲,“屈大人,当年许大人上疏弹劾盐场的宦官,却被盐场的宦官先倒打一耙,指责他收受贿赂,从中牟利,下了大狱。宁某探查一番后还了他清白,陛下下旨将其外放。许大人秉性刚直,听了流言蜚语,说他走了宁某的门路,在家中自缢,留下自绝书,以证清白。”
自那以后,宁遥清便很少直接出手搭救朝官,王铁林也没少拿这件事刺他。
屈利昭一下慌了,擦过额上的细汗,急忙翻过了另外一页,只是这一次底气就没那么足了,“建宁四年,有一商贩来京,你看上了他身藏的巨财,便让你手下的锦衣卫生生抢来,又让人严刑拷打,最后死于狱中。”
宁遥清有些怜悯的眼神落在了屈利昭的身上,声音冷淡了下来,“屈大人,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不是听信街谈巷议。锦衣卫办案依照国法,此商贩在京私下贩卖遭灾省份的孩童,有的不过七八岁,便被权贵买去豢养玩弄。此等罪孽,天诛地灭。”
莫非宁遥清才是忠臣?这个可怕的想法突然涌上了心头。
屈利昭也不翻手里的条陈了,咬紧牙关再问,“此次科举舞弊一案是否与你有关,多省乡试舞弊,首恶元凶从中牟取巨利,而进京赴告的士子却遭迫害,求告无门。”
宁遥清站起身来,坦坦荡荡,“屈大人莫不是忘了,宁某也曾十年寒窗,蟾宫折桂,怎会做出此等事来。若有罪证,屈大人自可由通政使司呈交陛下,不必在此出言试探。”
屈利昭这才想起来宁遥清是我朝最年少的状元,当年春风得意是何等清贵。
这一刻,他直视宁遥清,将所谓罪证的条陈扔在了地上,反问他,“宁公公若真的高风峻节,注重士人风骨,当年遇难后要么学太史公,忍辱负重,潜心著书立说;要么以死明志,令天下士人传颂,万古流芳,而不是一昧曲意逢迎圣上,阿比权贵,遭天下人鄙夷唾弃,青史徒留骂名。”
宁遥清站在窗前,负手而立,悠远的目光似是透过窗看到了宫墙外的万里河山,他叹道,“煌煌史册,有宁某一笔,遗臭万年又如何?”
大门忽而打开,御前太监说来给宁遥清传陛下口谕,宁遥清往前走,路过失魂落魄的屈利昭,抬步踏出了门槛,天光洒落在他肩上,徐徐走在了院中。
屈利昭却忽然冲门而出,扬声道:“臣荷国家作育之恩,预有司荐拔之列,敢不勉竭愚衷以对扬休命之万一乎?宁遥清,这是你状元及第时写的那篇策问,收录在程文里,我读过许多遍,今时今日,你竟忘了吗?”
一时天地寂静,万籁无声,他的余响回荡在阒静院落里。
宁遥清缓缓转过身来,眸中神色复杂,倏而轻笑,“屈大人,你要的青史留名,宁某敢请相赠。”
接着,屈利昭同跪下聆听圣谕,只听旨意所言——
宁遥清所犯诸罪待查,暂移宫外,等待发落。
屈利昭闻言骤而失去了全部力气,长跪不起,眼泪混着沙尘滚落一地,在久远的目光里,宁遥清渐渐走远了。
宁遥清仰头看向飞檐宫墙,画栋飞甍,入宫十多载,甚少看到这样好的日光。
成实在一旁都快要急疯了,陛下突然下这道口谕,莫不是起了要逐走先生的意思,可先生在宫多年,早已树敌无数,踏出宫禁,怕是危险重重。
“先生,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我们都被……”
“成实,在宫外就住在国子监附近的宅子吧。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许久没见到我那些故友了。”
成实真是拿宁遥清没办法了,他们不是待罪出宫吗?怎么还跟出宫游玩似的,到处访亲问友了,但他见宁遥清难得的心情舒畅,也就没再说什么,只兀自叹气忧虑。
***
薄薄的晨雾笼盖四野,凉风袭袭,鎏金霞光在天际翻涌,穿过渺茫云海,洒落大地。寺里的晨钟回荡千山,洒扫的小沙弥正在扫院内的落叶,凉气穿堂而过,显出几分清寂来。
用过早膳后,星眠便牵着封衍的手到佛堂里,学着住持的样子,替江扶舟点了一盏灯,然后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合十双手,神情十足严肃认真,每一个动作都规规矩矩。
等到一切仪式都结束,星眠要跟江扶舟说悄悄话,封衍便让旁人都下去,屋内只留下他和星眠。
星眠自个抱来了一个小马扎,捣鼓了一会,又拿来了一个两层的小木匣,他附耳在檀木匣上听了听,接着摇了摇,里头的东西发出叮叮哐哐的声响,他弯了弯眼角,端正坐好来,稚声稚气地说:“阿爹,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吗?星眠来看你了。”
只这一句,封衍蓦然心一空,他垂下眸来,目光落到了蒲团上。
“今年星眠长高了一些,父王说星眠每年都会长,日后会跟阿爹一样高。星眠还小,阿爹给我写的东西,我还有一些看不懂,我每天都在努力习字读书,很快就会读懂了。”
封衍知道星眠说的是江扶舟闲暇时给星眠写的趣事和想说的话,星眠还在襁褓中,江扶舟便有说不完话,他就通通写了下来,做成一本本小书册,还得意洋洋地对封衍说,年少时江怀瑾也是这般,他自己也有好几本。
只是书册中的图画和些许的字迹连见识广博的封衍都看不懂,更不用说星眠了,故而封衍便让苏学勤来陪星眠玩乐的同时,也让他慢慢教星眠去读。
星眠边说边从木匣中掏出一个个精致的小摆件来,摆在了前头,“这个是冰糖葫芦,小木剑……还有这个,是小枕头,我还跟父王一起做了几把小椅子。”
封衍单手支额,静静听着星眠絮絮叨叨地讲起了许多趣事,从他给遇仙桥里的锦鲤起名字到他今年读了些什么书。
他缓缓闭眼,掩下眸中的哀色和怅惋,指尖在膝上轻点,耳畔呼啸过习习的风。
此时门悄悄开了,青染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走到了封衍的身边,“殿下,小郡王和徐方谨似是有了罅隙。”
封衍指尖蓦然一停,掀开眼帘,“倒也是稀奇事。”
这几日封衍在山上陪星眠静修,除了些重要的军务,便甚少去理会京都中的事,但他知晓科举舞弊案还在审理,封竹西只在镜台山呆了一日便又赶回了刑部。
这几日秦王对徐方谨礼待有加,不仅赏了不少金银,还让人在京都里寻了一处大宅子相赠,配齐了奴仆和车马,且出入都带上了徐方谨,颇为赞赏,一时炙手可热,连刑部的官员都要谦让恭维几分。
“平章虽心性不定,但这些日子有所进益,不会为外物所困,还发生什么事了?”
青染接着说出了后面发生的事情,封竹西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徐方谨进京前在荥阳结识了二公主,听闻二公主有意于徐方谨,而二公主自幼养在了刘贵妃膝下,与秦王算是同一个母亲,现在秦王有意替二公主和徐方谨说媒。
封竹西起初不信,后来他亲眼看到了二公主和徐方谨见面交谈,便一气之下走了,好几日都没有理会徐方谨。
听到此处,封衍拆开了青染递过来的密信,上头写了这几日京都里的一些动向,一目十行,翻过几页后,他淡声道:“暂时不管,这几日让暗卫多看着平章。”
星眠起得早,那股劲兴奋劲过去之后就困了,小小一只就躺在了蒲团里,封衍走过去,俯身将他轻轻抱在怀里,“今日就回府吧,平章也快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臣荷国家作育之恩,预有司荐拔之列,敢不勉竭愚衷以对扬休命之万一乎?——出自《历代状元文章汇编》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唐杜甫《赠卫八处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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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扶舟写给星眠的日记1
阿爹说过生辰要吃蛋糕(可能是圆圆大大的甜食),但星眠太小了,不能乱吃,那就让我勉为其难地代劳吧,最后做出来一盘状似鸡蛋羹的东西,还被四哥嫌弃卖相了,我吃了一口不想吃,于是施了一点小计策让他吃完了。星眠快快长大,到时候让阿爹教你怎么做蛋糕(爱心)
第45章
已是日午时分, 千味楼人声鼎沸,此处处在京都南北通衢道上,来往的客商络绎不绝。主家豪气,四时备有各地菜肴, 五色俱全, 南北兼顾, 以迎八方来客,故名千味楼。
相比于一楼大堂的热闹,五楼的雅间阒静, 行路之地铺了长长的氍毹,落地轻盈, 更显无声静谧。
封竹西举起酒杯来, 杯中浊液摇晃, 倒映下他失色迷离的瞳孔,双脸酡红, 眼尾红泛,“这几日都见不到慕怀人, 他跟着秦王出入都乐不思蜀了。我没去找他,他也不来找我……堂浔,你适才说你去寻慕怀,他不得闲来吗?”
一桌酒坐了四个人,温予衡和孔图南是被喊来的, 做东的是许宣季, 自然也是他去请徐方谨,但他走进来时只身一人,便知徐方谨没来。
这下封竹西这几日堆积的郁气又重了几分,但他近来沉稳了些, 也不乱发脾气,自顾自倒了酒喝,一杯一杯灌,嘴里嘟囔着车轱辘的话,“慕怀莫不是在骗我,几日不见,他快做驸马了。还说要跟我一起审案,根本见不到人影,现在连饭都吃不上了。”
温予衡见他这般喝法也不是办法,夺过了桌上的酒壶,“平章,你不能再这样喝下去了,等下还要回刑部。”
孔图南则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一同劝他。而封竹西喝了酒神情恍惚,也不闹腾,拿着茶杯当酒杯再喝,小口啄饮。
许宣季瞧着他的脸色,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忧虑道:“徐兄许是身不由己,他跟在秦王身边自然是要处处小心谨慎,今日我过去,秦王同他在交谈,实在抽不出身来。他不是有意的。”
孔图南听出他的话里话,字字都往封竹西的烦心点上戳,眉心一蹙,“平章,先醒醒酒,酒多伤身。”
封竹西更加泄气了,嘴角耷拉下来,“也对,我就是个陪审,做不了什么,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不像皇叔,可以带着慕怀四处结交。”
许宣季让人上了一道八宝酥鸭上来,“平章,上回你说没吃到,趁热吃,我昨日便同千味楼的膳房嘱咐好了。”
化悲愤为食欲,封竹西一鼓作气地坐了起来,夹了一口塞进嘴里,酥香软脆,满齿留香,刚想说让徐方谨尝尝,才恍惚他今日不在这宴席上,不由得悲从中来。
“堂浔,你也吃些。”封竹西眼神木木的,还记得让许宣季吃,但那一筷子夹到了温予衡的碗里,两人对视上,尴尬的气氛在顿时弥漫在屋内。
封竹西搁下筷子来,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我酒喝多了,眼花缭乱了,你们也吃些,莫管我了。”
他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喝,坐在椅上,神情落寞孤寂,澄澈干净的眼眸里蕴了分水光。
此时,忽而有人推门进来在许宣季身边耳语了几声,只见许宣季面色变得凝重了起来,将手中的筷子放了下来,“知道了,你下去吧。”
孔图南和温予衡不知所以,纷纷看向了突然变了脸色的许宣季,心中都有些了不祥的预感。
“平章,徐兄出事了,他被秦王下了大狱。”
封竹西还在神游迷糊,听到许宣季说话还没反应过来,喃喃自语,“下雨,哪下雨了?”
等到孔图南变了脸色,三两步走到了封竹西面前,俯身同他认真说了这件事。
封竹西骤然清醒了过来,霍然起身,脸色变得铁青,“什么?!”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忙不迭地取下衣桁上的碧梧色织云披风,随意系上就飞快推门出去,只留下一句,“我去看看,你们不用等我了,下回再吃。”
屋内留下许宣季、温予衡和孔图南面面相觑,几人也没吃继续吃的心思,孔图南先站起来,拱手告辞,“不多叨扰,幼平告辞。”
走之前,他有些犀利的眼神落在了端坐着的许宣季身上,不过两眼,便匆匆离去。
许宣季饶有兴致地拾起了筷子,夹了一块八宝酥鸭,淡淡道,“凉了,没甚意思。温兄,不如尝尝其他菜。”
温予衡今日就是来陪封竹西的,对这些所谓的珍馐也没兴趣,眉目稍敛,“就你我二人,没什么吃的必要。慕怀出事,许兄好似也不大高兴,真是稀奇。”
许宣季冷笑一声,“我倒是小看了徐方谨了,不过几月,便让平章对他如此上心。徐方谨吃着死人的冷羹残食,倒丝毫不避讳,也不怕夜半鬼敲门。”
这是这些年来温予衡第一次见许宣季露出尖锐的獠牙,他向来在封竹西面前表现出纯良无害的模样。
温予衡抬眼看去,看不太懂他此时的神色,轻笑,“人生在世,知交难得,许兄还是放宽心,平章平日也是念着许兄的。”
许宣季重重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脸上皮笑肉不笑,似讥似嘲,“几月前,你连平章都见不上几面,如今自以为攀上了怀王便可高枕无忧了?”
温予衡脸色也沉了下来,拂袖而起,“不牢许兄忧心,有这嘲讽的人功夫不如多去吃斋念佛,修身养性,执念太深,终入迷途。”
他亦推门而出,不过两步的功夫就听到里面碗盆茶盏碎地的声响,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
刑部大狱,湿冷的甬道里寂静无声,高窗吹进冷冽刺骨的风,摇曳的烛光在玄色壁墙上投下残影。
隔着一道铁栏,秦王看向了在狱中盘腿随意坐着的徐方谨,“慕怀这份闲情雅致着实让本王佩服。本王记得你本是替那个郑墨言来掺和科举一事的,现在人还没救出来,自己也搭进去了。”
“你何必冥顽不化,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本王都可以给你,可惜你不肯低头。”
徐方谨抬眼看了几步外的秦王一眼,手上把玩打成绳结的稻草,“殿下高看慕怀了,受之有愧。”
秦王眼中混杂着几分残忍和怜悯,若无此事,他或是会将徐方谨收入麾下,可经此一事,他便知晓徐方谨不能为他所用,唇边勾起一抹冷意,“料你一个落狱的监生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待本王得闲后再来处置你。”
语罢,秦王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逼仄幽暗的监牢,却在狱外见到了匆匆而来的封竹西,细雨飘蒙,沾染了他的衣襟披风,他急忙赶来,甚至没顾得上撑伞。
秦王定下脚步来,满脸不悦,“徐方谨莫不是给你下了迷魂汤不成,这几日他何曾理过你,你还要来干什么,自取其辱吗?”
封竹西气喘吁吁,脸上分不清是雨珠还是汗水,他仰头对上几重台阶上的秦王,“那你为何不能好好对他?”
一句话让秦王语塞,看到封竹西坚定而澄明的目光,一时间他竟不能直视,“他落狱是卷入了荥阳矿场案,与本王无关。你年纪尚小,莫被徐方谨蒙骗了,他接近你是另有所图。宝马香车,金银财宝,他来之不拒,可见是贪财忘义之人。”
一路颠簸加之满心担忧,封竹西现在看到秦王就觉得心烦,他气鼓鼓地冷哼一声,“这些他想要我以后都会给他,皇叔就不必忧虑了,不如多放下些心在科举舞弊案上。”
秦王一听这话顿时头晕脑胀,气的不打一处来,“无可救药!目无尊长!封衍这些年都教你了什么?”
“论目无尊长,想必皇叔深有体会吧,下次当着四叔的面直呼他名讳我看你敢不敢。”
“你!”秦王眼中闪过阴冷,“你若是真的那么相信徐方谨,也不会这几日那么失魂落魄。他就是一个破落的穷书生,你以郡王之身平辈相交,真是丢人现眼。”
听到秦王说他那句不信任徐方谨,封竹西心间一颤,乍然多了几分懊悔和歉疚,他怎么会因为秦王这个草包跟慕怀有了罅隙,如此想来,更是一股火气直上心头来。
也不管秦王的冷嘲热讽,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刑部大狱走去,独留秦王一人在风中凌乱,差点给气个仰倒。
***
徐方谨静静听深墙高窗呼啸而来的风声,一边用手在拨弄着身旁的稻草。这几日全部的思绪在脑海抽茧剥丝,唯一让他想不明白的点在于,到底虞惊弦在哪里?他放出证据来,惹火烧身,偏偏没人抓得住他。
东厂缉盗了几日,闹得京都里人心惶惶,而这几日随同秦王游走,则让他更加笃定了秦王也深陷科举舞弊之中。
思及简知许同他说起的朝中局势。在宫里锦衣卫被陛下斥责,宁遥清被逐出宫,东厂气焰日盛,都显示了王铁林此番的大动干戈。此次他被关或许只是一个契机,再将荥阳矿产的事掀到台面上了,为的就是要拌住即将回京的袁故知。
所有问题的关键都在于王铁林需要时间筹谋,也需要马上找到虞惊弦。
徐方谨支着下颌,思绪在此便拧成了一股绳,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坑洞之中,越是往里走,越是深不见底,挣脱不开。他抬头看向幽暗的烛光,凉气吹拂,摇曳不止。
急匆匆的脚步从铁栏外传来,徐方谨叹了口气,自觉起身走到了一旁,还拍了拍衣裳上的稻草,不让自己看上去太狼狈。
“慕怀。”封竹西在外着急地喊了一声,又催促狱卒快些开牢门。
接着他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胸中一直梗着的一股气忽然散了,一下就跌坐了下来,徐方谨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不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饮酒了你还跑那么快,小心摔了。”
徐方谨慢慢替他解开打死结的披风衣领,封竹西却抓住他的手腕,着急忙慌地问:“他们有没有用刑,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荥阳矿场案你从前怎么没跟我说过?”
“先不着急,你先喘口气。”徐方谨等封竹西努力平复呼吸。
还没等到封竹西平静下来,他反而眼眶先红了,“出事你也不找我,徐慕怀,你上回说什么来着,不会置之险地,郑墨言还没出来,连你都在大牢里了。”
“什么高门府宅,宝马香车,秦王说你贪财好色,简直狗屁不通。”
徐方谨被封竹西说出来的不雅之言逗笑了,“平章,你别急,你先听我说。你还记不记得秦王在陛下诞辰那日送去了一尊漆金韦驮菩萨像木雕。”
见他点头,他便继续道:“其实这里头经过了好些门路,盐商科举舞弊案出了五十万两,其中十五万两是贿赂了秦王。但秦王也是这几日才知道的,他以为这是底下的人进献上来的。”
封竹西捂住了嘴,眼里盛满了讶异,“秦王这是被人挖坑了吧。”但很快担忧涌了上来,“主审现在也陷在了科举舞弊里头了,这都是什么事啊。”
“秦王现在比任何人都想要杀掉虞惊弦,他是替考了,又参与其中,手里握着证据。”
说起了虞惊弦,封竹西提出了这几日办案他觉得特别困惑的一点,“这个虞惊弦像是把我们全部人都耍了一遍,给证据呢,也不给全,要抓他,像是泥鳅一样,谁都找不到他。他若想要沉冤昭雪,就应该站出来昭告天下,将罪证公之于众。”
徐方谨沉吟片刻,“因为现在没有胜算,他在等,等有人推波助澜,将一锅水煮沸开来。宦官越是闹腾,民怨就越大,朝野就越动荡。”
封竹西低头思索了一番,一脸苦相,“那现在你在里头,我怎么救你出来?”
徐方谨双手合十放在脑后,整个人靠在墙壁上,“宦官只是想借大盗流窜和荥阳矿产案掩人耳目,袁大人要回京了,依照陛下的意思,应是会来处置此事。陆大人今日也来了,大理寺也参审,我这件事许是很快就有结果。”
“你现在先按兵不动,加紧在刑部先继续审案子,只要有牵扯,就肯定有线索。此外,你再去找个人……”
封竹西附耳听过去,眉头越来越紧,眸色中露出些许的不可置信,而后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就在封竹西要走之时,徐方谨最后起身替他系好披风上的领结,拍了拍衣裳的雨珠,“京都要落雪了,天寒地冻,小心行路。”
***
怀王府里,封衍端坐沉思,静听封竹西将近来的事情都和盘托出,整个人有些垂头丧气,“四叔,你说慕怀他会没事吗?牢狱里不比其他地方,天越来越冷了。”
封衍掌心握着一串佛珠,一百零八颗,在烛火下蕴着温润的光,他拨一粒来,抬眸看去,“对于徐方谨来京之前的事情,你一点都不好奇,也不想知道他为什么牵扯到荥阳矿场案里吗?”
他一下问出了封竹西的心结,他垮下脸来,抱膝长叹,“我不是小孩子了,也不能事事都当面问个清楚明白,慕怀过去做了什么,是他的事情,他许是不想牵连我。”
封衍轻笑,一针见血,“平章,你在害怕,你怕他对你是另有所图,怕他对你虚情假意。”
封竹西整个人闷进膝盖里,拿过一本书盖在自己的头上,闷闷道:“什么啊,谁怕了,慕怀不是那样的人。”
封衍将念珠转过一圈,套在手腕上,这是在菩提寺求的,凝神静气,他近日心神不宁,总想起以前的事来。
“你不怕今日喝什么闷酒,不怕为什么好几天不去找徐方谨问个明白。他出事后你还替他找了那么多借口遮掩。”
封竹西气急败坏地抬头,书页噼里啪啦掉在砖块上,发出响声来,“是是是,我怕了还不行吗?我就是不想……不想他这样。所有人都可以这样,都可以对我有所求。唯他,我希望我对他好些,他也真心待我。他说过,我们是好友,饮酒跑马肆意畅快即可。”
封衍听他说出心里话,屈指轻敲膝上,“平章,你要同他做好友,便要多学些。知人识人,你还有得学。”
封竹西凑近过来,好奇地问,“四叔,那你现在为何不教我?”
封衍冷着脸将他推开,“教不会,遇到些事情自己躲起来喝闷酒,哭哭啼啼,一点出息都没有。”
封竹西一下就笑开了,俯身将书捡了起来,“我哪有哭,星眠都不会这样了好不好。”
“我今日再读些书,谦安日日都在温书,勤奋进学,我可不能落下了。对了,四叔你这书上的批注看着旧了些,何时写的了?”
封衍眸色暗了些,淡声道,“好些年了,当年教积玉时写的。”
封竹西愣住,抿了抿唇,将刚刚摔落在地的书拿过来,仔细拍了拍上头染上的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