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京都居大不易, 何况国子监附近的院宅寸土寸金,着实难得。但成实满脸忧愁,眼神麻木,目光落在了面前一眼就可以望得到头的院落里。
庭院种着几棵银杏树, 秋霜寒凉, 泛黄的枝叶簌簌落下, 凉风一扫,便铺了满地,入目皆是凄清之景。成实看不惯, 便亲自拿扫帚将落叶扫到一旁去。
向来端肃矜然的宁遥清此时蹲坐在台阶上,颇有兴致地在挑选成实扫落在一旁的银杏叶, 选出能在上头写字的, 整整齐齐堆了一摞, 案桌上还备好了纸笔。
成实埋头干活,累得腰酸背痛, 自从跟在宁遥清身边后,他就很少做这些粗活了。好不容易都扫到了一旁, 他捶了捶酸痛的肩颈,转头就看到了自家先生在落叶堆里挑挑拣拣,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先生,你这是做什么,你要什么我来给你挑。再蹲坐下去你的腰背可受不住。”成实快速走过去, 轻手轻脚地将宁遥清扶到圈椅上。
宁遥清自被宫刑后就发配宫中的净房里洗刷恭桶, 日夜劳作,落下了病根,每年秋冬肃杀之季,风霜寒刃相催, 便腰痛难耐,难以直立。
成实蹲了下来,坐在了冰凉的台阶上,仔细从银杏叶堆里挑出完整好看的放在案桌上,只见宁遥清也不闲着,拿过金黄的枝叶,铺平开来,屏气凝神,认真地抬笔在上头写了几个字。
“先生,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呀?这院子那么小,还没宫中里一间耳房大,难不成我们要一直待在这里了吗?”成实在宫外待了几日,无所事事,对宁遥清这般清闲颇为不解。
宁遥清墨尖挥毫,笔走龙蛇,还分心回了成实一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幼时居京都,寄人篱下,就寝所居之地不过此地的什一。初入宫时,我遭人排挤,寒冬腊月床铺被人泼了冷水,那时心高气傲,我便在院中席地而睡。”
成实听着宁遥清漫不经心地讲出旧事,满心满眼都是心疼,眼见起风了,便快步走到里屋里,抱出了一件八团锦镶银鼠皮披风给他披上。
“你莫理我,难得清闲,多读些书,近来你的字有所长进。”宁遥清埋头还不忘叮嘱两句。成实抬眼看向案桌,发现先生写得字大多和科举有关,现在落笔的四个字是“金榜题名”。
成实虽不解其意,但还是尽心尽力地从落叶堆里仔细择取叶子。他刚一起身,就看到了有一人站在了不远处的门槛里,院外锦衣卫问询后便放行了,显然是宁遥清先前叮嘱过的。
简知许站着不动,深邃的目光遥遥落在了伏案写字的宁遥清身上,仿若相隔悠远年岁,他们的重逢似是在梦中,如泡影纤尘,淹没在沧海横流之中。
一阵秋风乍起,惊起檐上飞雀,落叶飘零,拂过简知许的长袖。
“故人造访,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宁遥清放下笔来,徐徐起身,给不远处的简知许行了个平交之礼。
刹那间简知许有些恍然,往事历历在目,耳边似是还能响起昔日江扶舟在他们耳边嘟囔,偷偷说他们两个是书呆子,然后任劳任怨地去江怀瑾的书房里顺了一本前朝的孤本出来给他们。
三人一同写字的时候,江扶舟趴在中间的桌子上不一会就睡了,他俩就一人在他脸上花了一朵花。江扶舟睡得迷迷糊糊,顶着左右两朵墨花走了一路,最后气急败坏地追他们两条街。
宫墙深帷,相见时难,已记不清上一回匆匆一见是何时,只记得这些年关于宁遥清佞宦的名声甚嚣尘上。昔年清风峻节的直臣变成了他人口中杀人不见血、专横跋扈的权宦。
简知许神色复杂至极,这几日他都在为徐方谨在狱中一事奔波,同封竹西一起与刚回京的袁故知对荥阳矿产案进行了长谈。另外一头,大理寺和刑部一并抽调人手调查此事,宋明川和陆云袖也忙了好几日,毕竟矿产一案闹得民怨沸腾,又牵扯到宦官,举步维艰。
眼前的局势交错复杂,剑拔弩张,而在这个关口,宁遥清又不知为何被逐出宫来,形势扑朔迷离,圣心难测。
直至昨日,他才知晓宁遥清在国子监隔壁已经住下了,门口的锦衣卫见是他来,便直接放他进来,看来宁遥清知道他会来。
“鹤卿,一晃数年,别来无恙。”简知许缓缓走上前去,看到他在案上写的字迹,结体遒劲、瘦劲有力,风骨卓绝,他从小的学的书道功夫更加精进了。
宁遥清将刚风干好后的一叶“金榜题名”的银杏叶放在他手里,“明年三月春闺,明衡的学生俊逸之才,定能蟾宫折桂。”
见他不语,宁遥清还打趣,“我来写的确是不太吉利,仕宦之路还是顺些好。”
简知许抬手握住那片金黄的银杏叶,出声语涩,“鹤卿,你别这样说自己。”
见二人是故交,成实便老老实实地端茶倒水,在案上摆好茶点来,然后自己到院落里的井中默默打水。
宁遥清端起一杯茶,热气缭绕,模糊了他的面容,“你此来,不单单是为了叙旧吧。”
简知许定下心神来,出声问他,“鹤卿,你同我说实话,你久居御前,此番变故可会危及到你?”
“我恶贯满盈,罄竹难书,已走到山穷水尽。王铁林倒好,建了一座寺院作为自己的归土之所。我孑然一身,别无牵挂,我若死了,一把火烧了干净,骨灰埋在镜台山上的桃花林里,当做世外桃源,免我死后颠沛流离。”
“鹤卿!”
简知许声音急促高扬,面色深凝,满眼沉哀之色。
这些日子的变故他不是不知道,宁家见他落难,堂而皇之地将宁遥清逐出了族谱。他得势的时候宁家子孙没少私下沾光得利,眼下他有难了,便割席以示清正廉洁。宁遥清那句颠沛流离,无疑是在扎简知许的心。
宁遥清单手支额,这才收起了适才的自讽之意,“我无事,不过出宫住几日,当是游玩了。王铁林背地里鼓弄御史弹劾我,就是此次他着急了,开年来多少事都是冲着他来的,他现在想遮掩过去,只能使尽手段。”
听他这样一说,简知许勉强安下心来,拿起茶杯饮过后握在手心里,低声问,“依你看,陛下这次会不会动王铁林。”
宁遥清略思索,眼底的一层凉薄浮漫出来,“陛下与王铁林有北狩时的患难之情在,哪怕王铁林贪了整个国库,都不见得陛下会处置他。但此次的事有所不同,锦衣卫还在奉旨暗查,太多的事我不好说,也不能说。总之,你也少掺和进来,你那个学生有人护着不会出事。”
说起了徐方谨,简知许心头一直有疑惑,他对上宁遥清朗润的眉眼,试探道:“徐方谨你可听说过,见过的人说他同积玉有几分相似。”
宁遥清神色不变,“那若得闲我得见见此人,就连你都说相像,想必有过人之处。但积玉已逝,生者常戚戚,死者长已矣。你莫要太过伤怀,毕竟当年之事,诸般苦痛,都压在他一人身上。”
简知许叹了口气,“当年事发突然,江府一夕覆灭,你我都知道江家的事另有隐情……”
他还没说完,宁遥清严厉地打断了他,“明衡,此事事关重大,你万不要插手,惹火烧身,简家清贵世家,你若涉险此案,我亦难以保你。”
简知许被他陡然凌厉的语气镇住,但脑中闪过的思绪太快,只能按下不表,“不过随口一提,我若是有这么大的能耐,也不会现在就是个国子监司业。”
宁遥清缓和了神情,放下手中的茶盏来,“说吧,还有什么事劳烦你这位司业大人亲自来寻我。”
“我来找你帮忙,是想见一个人,但此事我寻不到别的门路。”
宁遥清眉心轻拧,“你要见二公主?”
“不错。亦或是,二公主想见一个人。”
***
刑部大狱里,已经呆了好几日的徐方谨正在扶额思索。
牢中僻静,封竹西得空了也会来看他,同他说道外面的消息,偶尔还将郑墨言带来叙话,但郑墨言一看徐方谨也进牢了,悲从中来,嚷嚷了几句要劫狱,被无语的徐方谨撵回去了。
忽而一阵脚步声传来,坐在壁墙边靠着稻草的徐方谨抬眼看去。
孔图南提了一个竹篮来,里头放了些吃食和温酒,身后跟着一个身形瘦小的随从,一直低着头,脚步也慢些。
“幼平兄,明年春闺在即,怎么劳烦你跑一趟。”徐方谨替他接过手上提的竹篮,语带歉疚。
孔图南揭开了竹篮的盖子,“不过半日的功夫,耽搁不了什么。倒是你,如今身陷险境,还是要多多保重。”
他又犹豫了片刻才道“前几日我和谦安与平章在一起,许宣季似是在挑拨你和平章之间的关系。不过可能也是我多想了。”
徐方谨听到许宣季的名字,眼底略过了一丝的诧异,轻笑,“无事,多谢幼平了。这几日诸事繁忙,多亏了有你和谦安。”
孔图南将一壶温酒递给了他,“不碍事,春闺在即,我和谦安也帮不上什么,只等你平安归来。”他附耳过来低声道,“这位是贵客,简大人说你相识。”
说罢,他就走出了牢房,牢狱内只留下的徐方谨和刚才跟在孔图南身后的长随。
徐方谨起身恭敬行礼,“慕怀见过殿下,牢狱苦寒,怎烦殿下亲自前来。”
封清湄眉宇间拧着一股懦气,与人说话也不敢抬头对视,她怯声问,“是我连累了你吗?我去同秦王兄说,让他放了你,若是不行,我就去求陛下。”
徐方谨眸中闪过诧异,据他所知,二公主在宫中默默无闻,生母早逝,由女官养大,十二岁才到刘贵妃膝下,怕见生人,怯弱胆小,甚至都不敢高声说话。所以当她说出要去求陛下的时候,徐方谨才会感到惊讶。
“殿下不必多虑,我落狱不是因为殿下,荥阳一别,殿下可安好?”
来京都国子监之前,徐方谨先去了荥阳,荥阳矿产因为中官发生暴乱,矿工拼死抵抗,劫掠了矿山的平民百姓和官员亲眷来对抗官府。他因此结识了袁故知,混进被俘虏的百姓中进入矿山,隐姓埋名潜藏了一个月,同袁故知里应外合最后平息了这场矿乱。
而他是在被捕的女眷中发现了封清湄,那时他只知她是官员女眷,并不知道她是公主,也是前几日秦王有意说媒,他才知晓她真实身份。
封清湄垂下头来,声音有些低落,“我一切都好,为何你不愿做我的驸马?我知道我出身不好,与三妹妹不同,她活得那样光鲜亮丽,有父皇母妃长公主的疼爱,众多贵女围着她转。我也没有一技之长,什么都做不好。”
徐方谨怔楞了片刻,叹了口气,“殿下,我不愿做驸马不是殿下不够好,是我已有了爱慕之人。且殿下想要我做驸马也不是对我有意,而是殿下想要自己做选择对吗?”
他知道大魏公主的命运各不相同,若不得陛下欢心,其婚嫁便掌握在太监和公主的管家婆手里,像是太和朝的舒雅公主,其驸马有重疾在身,连行步都艰难,却通过贿赂太监得以尚公主,后来被言官弹劾,婚事才作罢。
封清湄唇边泛起一抹苦笑,“自己做选择哪有那么容易。我身边的人哪个不是身不由己。年少时我在宫里见过江沅芷,她饱读诗书,才华横溢,想要参加科举,因为平阳郡主不愿,她就没有去了,现在在后宅里,日子也不好过。”
徐方谨蓦然抬起头来,心中突然生出了许多的困惑,他怎么不知道当年阿娘不许阿姐参加科举,这里面难道另有内情?
封清湄抿唇,继续道:“我还有个好友你或许听过,她叫朱映雪,岑国公的长女,她爱慕的人是怀王。岑国公是怀王恩师,她同怀王是青梅竹马。可怀王被迫娶了江扶舟,她便决定出家为尼,常伴青灯古佛。但后来江扶舟出事了,她终于得偿所愿。”
“岂料婚宴当日,怀王忽然扔下一众宾客离席,匆匆离去。赵鸣柯当众替江扶舟抱不平,说了几句刺话。映雪她本满心欢喜,我站在她身旁一直安慰她,但……她见怀王离席,万念俱灰,拔剑自刎,那一日,我入目全是她的血,衣裳上怎么都擦不干净。”
徐方谨骤然听到当年之事,心倏而重重跳了一下,声音涩苦,“原是这样……”
心下思绪复杂交杂,千头万绪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封清湄垂头丧气,眼底落了几分绝望,“我虽为公主,但比她们好不了多少。刘贵妃要将我嫁给她那个不学无术,贪财好色的侄子,我不愿能怎么办,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徐方谨敛眉沉思,他沉吟片刻,“殿下如果想要自己做决定,慕怀有个办法。”
“既然殿下能鼓起勇气去见陛下,那为何不借着此事为自己争一争。殿下在荥阳矿场案里,才智两全,护住了无辜百姓免遭屠戮。你知晓此案的底细,也能为陛下解此案的燃眉之急。”
当日在荥阳,最让他诧异的便是这位胆小如鼠的二公主,自己怕到整个人缩在角落里不得动弹了,看到幼童要被杀害的时候还是站了出来,说她是官眷之后,金银首饰和官府的许诺,她都可以办到。也正是因为她,缺水两日的矿场终于得到了官府的救济。
封清湄抬头,愣住了,迟疑道:“我……真的可以吗?”
徐方谨斩钉截铁道:“殿下当然可以,殿下适才不是说为了慕怀要去陛下面前吗?现在是为了自己,努力去争上一争,总好过束手就擒,任人摆布。”
对上徐方谨坚定的神情,不知为何封清湄的心中也有了些勇气,“那我去试一试,慕怀,多谢你相助。但你怎么办?”
徐方谨轻笑,“殿下替朝中解了这局,慕怀自然会无事,是慕怀要感谢殿下恩德。”
临走时,封清湄忽然回过头来,看向了徐方谨,轻声问他,“慕怀,那你爱慕之人也喜欢你吗?”
徐方谨的神色有些许的空白,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了许多事,可好像也找不到答案,他静静垂眸,“不知道,但我愿他此生平安康健,岁岁无虞。”——
作者有话说:死者长已矣——出自杜甫《石壕吏》
第47章
十场秋雨一场寒, 京都里落了几场雨,一日比一日冷了,宫中侍奉的换上了冬装,厚厚的暖帘也在殿内挂上了。
银丝炭在炭盆里流漫出松枝清气, 银白星霜落了几分烛光, 莹润透亮。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燃着安神的龙桂香, 烟气缥缈,熏得一室轻暖。
几声咳嗽声回响寝殿内,王铁林快步接过内侍送上来的药碗, 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进殿内,见建宁帝撑额在小憩, 他便没敢出声, 只搁下药碗, 然后静静站在身旁。
“鹤卿。”似是小声的呢喃,王铁林皱起眉头, 只当是建宁帝梦呓了。
而后建宁帝掀起眼皮来,懒怠地又唤了一声“鹤卿”, 气息浮漫,可见无甚气力,王铁林这才三两步上前去,低声答道:“陛下,宁公公暂居宫外。”
听到王铁林的声音, 建宁帝这才想起了这几日是他上值, 他抬眸看向他同样苍老的面容,一晃数年过去,初见时还是少年模样,如今他们都已到了耳顺之年。
“铁林, 岁月如梭,屡变星霜,你在朕身边多少年了。”
王铁林拿素白巾布细细给建宁帝擦拭手,覆上手的力道恰好,似是做过千遍万遍,“回禀陛下,已有四十年了。”
“日子过得真快,你还在宣悯太子身旁时朕就见过你,后来你跟在朕身边,在北境受苦多年,回宫后朕被囚北苑,你也随着伺候,积玉那混小子每每抓弄你,朕就训他。”
似是想起往事,王铁林露出和蔼的笑意,“小侯爷龙章凤姿,心思细腻,记得有一回老奴腰疼,行步迟缓,小侯爷瞧见了就从宫外带了药进来。”
王铁林时刻保持着警觉,当建宁帝开始忆往昔叙旧情的时候,便意味着这次他是动真格了。往事之沉重苦涩,让人怅惘失序,而一念之间,便是生死。
谈起了江扶舟,建宁帝眸中添了分惘然,但他坐起身来,从御案上拿起了适才看的奏折,摊开来放在案上。
“礼部的张敏儒也是老臣了,六十多的人还在朝廷上中气十足,直言正谏,要求朕彻查此次科举舞弊案,若是不肯,依着他的性子,怕是要一头撞死在殿上。”
王铁林眼底的笑意渐渐隐没了,他身躯伛偻,默然不言。
“朕还记得贵州单独开科便是张敏儒上的奏疏,未开科前,贵州士子要远赴云南乡试。而贵州与云南相距两千余里,山路险峻,瘴气袭扰,应考士子备尝艰辛。因而贵州士子对他感恩戴德,还替他修了贤祠坊。铁林,你怎么看?”
一刹那间,王铁林脊背发寒,额头上渗出些细汗来,斟酌答道:“张大人赤胆忠诚,是国之肱骨。老奴卑贱之躯,岂敢妄议。”
建宁帝幽邃的目光逡巡在他身上,见他背脊弯着,额发间霜雪一片,叹了口气,“罢了,贵州布政使剿匪不力,徇私枉法,便让张敏儒去贵州替朕去看看吧。”
一句话便让王铁林经历了冰火两重天。东厂这几日因着缉盗的事在京都里大张旗鼓,闹得人心惶惶,且三司都因科举舞弊一案争议不休。此时将张敏儒外调,无疑是让朝臣看到圣心所在,
王铁林在心底里长舒了一口气,婉言劝道:“陛下,贵州地处偏远,行路艰难,张大人怕是受不住这一路的颠簸。”
建宁帝阖上眼眸,靠在黄花梨木雕螭纹圈椅上,“铁林,有些事点到为止,朕老了,不想再看见朝野里血流成河,纷乱不止。”
王铁林应了声是,便垂头守在了困倦的建宁帝身边,这几日陛下的身体总不见好,乏力懒怠,提不起气力来,内阁递上来的奏折也只是让王铁林挑几本军务读了。
一个内侍悄声进来,踮脚默声,凑到了王铁林身旁耳语了几句。
听罢后王铁林眉心紧锁,思索片刻后刚想回绝,抬眼却看到了建宁帝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古井无波的眸中沉着几分幽冷。
饶是跟在建宁帝多年,君威莫测,王铁林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上前两步来恭敬道:“陛下,二公主殿下求见。”
建宁帝的脑海还有些混沌,乍然一听还没反应过来,拂了拂袖,“让她进来。”
内侍便匆匆赶到殿外,适才冷淡的态度骤然转变,恭顺有礼地将封清湄请了进来,心中暗骂了几句,往日这位二公主默默无闻,在深宫里扔出个响都听不见,今日竟得陛下召见,真是见了鬼了。
似是想起了什么,建宁帝侧过头去,“铁林,把袁故知近日上的奏折找出来。”
王铁林心中咯噔了一下,但还是眼疾手快地从一堆摞好的奏折里挑出了袁故知的上疏,双手恭敬递给了建宁帝。
封清湄行礼被唤起后就一直站在一侧,小腿肚子在打颤,但她拼命压抑住心神,在脑海里反复回想着自己在寝宫练了一晚上的说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清湄,你何事要来见朕?”
封清湄扑腾一下跪在了地上,咬着唇齿哆嗦,“父皇,儿儿儿臣……”
建宁帝看出了她的紧张不安,其实记忆里已经没有多少关于封清湄的样子了,只记得她是养在了刘贵妃的膝下,女儿家还能有什么事,应是到了婚假的年齿了。
他有些乏累,揉捏了一下额上的穴道,不耐道,“你的婚事自是有贵妃做主,不必来烦朕。”
提起了不由自主的婚事,封清湄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勇气,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抬起头来,“父皇,儿臣此来不是为了婚事。听闻父皇在为荥阳矿产一事担忧,儿臣日夜思虑,寝食难安,特来向陛下禀告实情。”
闻言,建宁帝坐直了身子,些许陌生的眼神落在了封清湄身上,只静静听她一一道来。
“儿臣去岁去九重山替皇祖母祈福,路过了荥阳,结识了袁故知大人的亲眷,不甚卷入了此案中……”
封清湄一鼓作气,将她在其中的所见所谓一字不落地说给了建宁帝听,她实在不敢抬头,她怕一旦看到父皇的脸,自己就会像刚才一样,头脑空白,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她将全部的实情和盘托出了,包括矿工是如何被逼据险而守,断水断粮时走投无路要杀无辜百姓来同官府交换;中官是如何嚣张跋扈,驱使百姓官员如猪狗;平民百姓是如何被人践踏耕地,在牢中瘐死。荥阳地界,宦官犯众怒,被举火烧杀,却被提前得知消息的官员告知,一路逃回了宫里。
所述之言字字沉痛,封清湄被迫再回忆那段暗无天日的记忆,声音渐渐哽咽,浑身不住发抖,忍着眼泪和打颤的牙关讲完,最后重重在砖块上磕了一下头。
“——砰”
建宁帝手上的奏折猛地一下被扔在了地下,发出沉闷的响声,恍若惊雷,炸响在殿内。
“是朕无德,祖宗的基业,大好河山,还有多少这样的蠹虫!”
此言一出,殿内所有内侍,包括王铁林,齐刷刷跪下,磕头惶恐,“陛下恕罪。”
“王铁林,这个案子还要查到什么时候?”建宁帝满脸不悦,怒气如寒霜,刹那间覆满殿内,“一国公主,皇室宗亲金枝玉叶,身涉险地,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
王铁林迅速磕了两个响头,“陛下,老奴初闻此事亦觉惊骇。逃回宫中的太监也被移送东厂,他如实供述罪行,供词已移交到了三司,近日袁大人回京也在参审此案。”
“公主殿下聪颖机智,为国为民,铤而走险,拯救生民于水火,陛下实是有福之人。”
闻言,建宁帝垂下眼来,手指摩挲着萤光透亮的玉扳指,淡声道,“让礼部给公主拟个封号,赏赐依例。三司会审,尽快审个结果出来,昭告天下。”
王铁林应旨后便膝行跪到了一旁,额上豆大的汗珠落了下来。
封清湄规矩地又磕了一个头,“父皇,儿臣愿将所有的赏赐都捐给荥阳府,以替冤死的百姓祈福。”
建宁帝眼帘里略过幽深的光来,“清湄,你可有所求?”
“回父皇,儿臣的婚事想自己做主。且皇祖母年事已高,儿臣愿随侍左右,供奉天年。”
听到了皇太后,建宁帝的脸色沉郁了下来,浑浊的眼眸情绪莫名,不知过了多久,他长叹了一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难得你有此孝心,朕应允了。”
似是疲累到了极点,建宁帝挥了挥手,王铁林便知趣地起身,走到依旧跪到腿脚发麻的封清湄身边,“殿下,请吧。”
还贴心地让侍女扶着公主出去。
封清湄踏出了寝殿,寒风袭来,扑面而来的细雪飘扬,宫人们小声轻呼,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白雪拂过她的乌发,她不要人扶,劫后余生的心跳倏而空了下来。
热泪盈眶,她紧紧抓着水碧色的衣袖,一步一步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前走,漫天风雪中,她渐渐化成了一个远去的小点。
殿内温暖依旧,建宁帝缓缓起身,站在了窗前负手而立,风霜灌了进来,他握拳咳嗽了几声,眼底尽是朱墙斑驳覆上的霜白。
王铁林跟在身后替他披上了披风,劝道,“陛下,您病尚未痊愈,落雪了,还是……”
“金知贤还告病在家?他大弟子都入京了,再躲着懒,这个官位还要不要了?”建宁帝目光放远些,“一代新人换旧人,既然袁故知都入京了,便让谢道南的儿子也回来吧,上阵父子兵。”
王铁林听罢后心绪更加复杂,谢道南的儿子谢将时与江扶舟当年同赴北境,参军立功,是出生入死的同袍。但谢将时年轻气盛,与谢道南的大弟子贺逢年素有矛盾,谢道南从中调停,是左右为难,心力交瘁。
当年谢将时与谢道南争执过后一气之下便离家远走,戍守边疆,屡立战功,数年来未归家,如今重返京都,难免谢道南不会因此事和贺逢年有了罅隙。
内阁首辅已是高龄,因是四朝元老,德高望重,便一直坐镇内阁。但内阁之中一直暗流涌动,且今岁初内阁首辅屡屡因病告假,想要辞官归乡,陛下都不允。
内阁之中,最有可能担任下任首辅便是金知贤和谢道南了。经过浙江一事,金知贤暂时不理事,远祸闭门。内阁之中就剩下谢道南春风得意,而陛下此举无疑是敲打了谢道南,又逼着金知贤出来。
王铁林替建宁帝拂过肩上的细雪,道了声是,心下却冰凉刺骨,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
在牢狱中的徐方谨听到二公主消息已是几日之后了。
简知许来看他的时候,带了一壶烧酒,说是京都落雪了,喝些烈酒暖暖身子,往年落雪后,他们几个都会聚在一起,围炉煮酒。但江扶舟都得偷偷躲着封衍喝酒,若是被发现了,又是十天半个月的冷脸相待。
可今时今日,徐方谨却也喝不得这等烈酒了,他唇边泛起了一抹苦笑,“五年前卧榻在床,落下了病根,身子骨弱了些。今生今世,怕再不能重返沙场了。”
简知许倒酒的手颠了一下,酒液泼洒而出。
他轻抿唇,劝道:“你当年带着谢将时跑遍了整个北境,卧马冰河,严寒霜冻,他都挺过来了,又是谢道南的儿子,有他在北境,还有诸多将领守卫河山,定不会有事的。”
“你此番在京,应是看见了个中险恶。边境粮草供应,军务调备,皆出自京都,这官场可比沙场凶险多了。你要多保重才是。”
提起了谢将时,徐方谨恍惚了一下,脑海里闪过了在北境的诸多旧事,他垂下眼眸来,到底没说什么,默默夹起了一口菜。
“荥阳矿产一案就此结案了,二公主赐了安国公主的封号,接了旨意再赴荥阳,安抚当地的百姓。东厂缉盗也不敢含糊了,听说已经有几个大盗落网。”
徐方谨冷笑,“所谓大盗就是东厂放出来的,贼喊捉贼,还自诩有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简知许若有所思,目光落在了碗中的烧鹅里,“封竹西这小子说外面天寒地冻,替你拿一件大氅,然后接你出狱,怎么人还没有来。”
话音刚落,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封竹西抱着鹤氅匆匆而来,大喘着气,急急忙忙地给徐方谨披上,说话都带着几分外头的寒气。
“我们快走,虞惊弦有消息了,听说走漏了风声,他被东厂的人发现了踪迹。”
四目相对,两人都看出了此事的紧急。
这几月各方人马都在尽力搜寻虞惊弦,却都不得踪迹。
现在东厂收网了,怕是真的要抓到虞惊弦了,若虞惊弦落在了他们手里,焉有活路?
第48章
风刮面冷, 一路落雪纷纷扬扬,覆了满头,徐方谨和封竹西飞速往兴化寺街胡同跑去,据可靠消息来报, 今日虞惊弦今日去了大理寺卿关匡愚的府宅暗递消息, 走漏了风声, 被东厂的人盯上了。
封竹西除了自己来,刚才又紧急让人跑回去把刑部和五城兵马司巡城的人一同喊来,多一些人, 也就多一分胜算。总不至于让东厂一家独大,众目睽睽之下, 他就不信东厂能当场把人杀了。
刀剑雨林, 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 搜捕的声音响彻整个巷口,加之风雪交加, 一时如深林悚然,叮哐作响。
他们赶过来的时候, 刑部的人已经到了,但只是在一旁看着,根本没有人敢上前去得罪东厂。
封竹西在一旁干着急,一把抓过刑部的人直接问,“东厂抓到人了吗?”
那人哆哆嗦嗦, 小腿肚子只打颤, “没没没……没见着。”继而哭丧着一张脸,说出身旁刑部官员和衙役的心声,“小郡王,你若早说东厂也来捉人, 谁还敢来呀。”
关匡愚很冷静,在一旁安抚着众位同僚,目光紧紧盯在整条巷口里,寸步不让,挡在了东厂厂督宋石岩的面前。
“呦,关大人出来凑什么热闹,听闻这虞惊弦是给您老送的消息,这东厂可要好好查查您同这虞惊弦的关联了。”
宋石岩坐在下属搬来的黄花梨木圆后背交椅上,神色玩味,让属下打了一壶温酒来,酒袋摇晃在手中,好生悠闲,他抬眼瞥了眼身后,“怎么刑部来人了也没人告知东厂,做什么?跟东厂抢人?”
关匡愚面色沉冷,“宋公公说笑了,刑部依例办案,绝无逾越国法,倒是宋公公如此大张旗鼓,搅扰百姓,这不妥当吧。关某与虞惊弦有没有关联,自有律法,还轮不到宋公公定论。”
封竹西和身后的一众没见过世面的官员差点惊掉了下巴,这关大人敢正面跟宋石岩硬刚,真是闻所未闻。
而徐方谨知道,关匡愚经办过宦官的案子,受过酷刑还全须全尾地重新做官,名声俱佳,连宦官都要高看他一眼。他如今七十多了,年逾古稀,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至少在宋石岩面前,他还是有挺直腰板的底气。
宋石岩的眼眸闪过几分阴毒,嘴角下拉,看着只有紧锣密鼓地搜寻,眉头紧皱,“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点地方连个人都找不到。回去有你们好看的!”
封竹西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巷口,一颗心惴惴直跳,抓着徐方谨衣袖的手都紧了几分,“慕怀,这可怎么……”
突然,一个声音乍然高扬,飞跑了过来,“抓到了!”
宋石岩心中一喜,霍然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目光死死盯在了上头,“快带过来。”
同时,封竹西和徐方谨的心沉入了湖底,他们为这个案子做了那么多,现在眼睁睁看着东厂的人抓走虞惊弦,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这案子或许又是草草结案。
东厂的人提着一个黑色的大袋过来的,为首的番役面带喜色,单膝跪地回禀,“这小子倒是挺灵敏的,利用巷口的地形兜了不少圈子,若不是我们人多,还真是麻烦些。”
一句灵敏让徐方谨蓦然抬起了头,他记得虞惊弦身长六尺有余,应是高大颀长,可这袋中的大小,着实可疑。
宋石岩拍了拍肩上的霜雪,避开了下属撑着的伞,“关大人,还愣着做什么,是要跟咱家回刑部?”
趁着宋石岩说话的功夫,徐方谨看准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飞刀割开了黑袋,抬袋的番役没有任何准备,那人便滚落了下来,但他们眼疾手快地将人抓了起来。
“大胆!谁敢动手!要造反吗?”突然的变故惊到宋石岩,他声音尖锐犀利。
骤然这条街寂静无声,唯有细雪纷纷落下,染了一地的素白。
徐方谨再看到滚落那人之时,便验证他的猜想,但看到露出来的半张脸时,他的心倏而重重悬了起来,眉心紧拧。
看准了刀的方向,宋石岩冷笑,“我当是谁,徐方谨,你不要命了吗?东厂的人还在这里,难道你要抢人吗?”
徐方谨沉着冷静,上前了一步,“慕怀人微言轻,自是不敢,但敢问宋公公,你抓的人真的是虞惊弦吗?”
宋石岩蹙起眉头,轻嗤一声,“你当我东厂的人是吃白饭的……”
“宋公公,你莫不是与费箫鸣一样连男女都认不出来了吧,你仔细看看,这人是男是女?”徐方谨高声扬道,在场所有的目光全部落在了被钳制住的那人身上。
“这好像真的不像个男子的体型。”
“看样子真的像个女子。”
人群中传来了几声的窃窃私语,字字句句无疑是宋石岩的肺腑上戳过去。
宋石岩一时头脑昏黑,气血上涌,愤然上前去一把掀开了那人的面上和头上的黑巾,飘然乌发缓缓落下,皙白的脸似雪,此时苍白全无血色,更添了几分的娇弱。
“小鱼儿……”宋石岩轻声呢喃,眼睛猛地瞪大了,似是难以置信,身后的交椅也被他绊倒在地,滚落在雪地里。
徐方谨眼尖手快,上前拱手行礼,“关大人,这不是关家投奔来的外亲吗?上回慕怀来您家,还是这位姑娘送的糕点。”
适才被踢到了心肺,说话有些虚弱的小鱼儿这才嘶哑着开口,顺着徐方谨的话继续往下说,“我就是同未婚夫见上一面,这才扮成这样掩人耳目,实在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这个误会闹大发了,简直是往宋石岩脸上扇巴掌,他的面色极其难看阴沉,唇边露出残忍的冷笑,“我不管她是谁,今日东厂的人都必须带走她!”
一时场面僵持住,关匡愚挺身向前,寸步不让,“宋公公今日无尺寸功,便要残害无辜之人的性命,诸位朝官都看到了,众目睽睽之下,你想要干什么?东厂奉命缉盗不假,难不成我关匡愚家中的人也是盗匪?”
在场的朝官只恨自己生了一双眼睛,纷纷低下头来,默默不语,生怕卷入到这场纷争里头。
“关匡愚!你放肆!”宋石岩怒火中烧,恨不得将人撕成两半,生啖吞食了。
就在二人剑拔弩张,焦灼对峙的时候,一个声音的传来让事情的发展进了另外一个拐角。
“石岩,京都重地,你想要干什么?还嫌不够丢人吗?”
王铁林的突然出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毕竟这位御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身居高位,手握权柄,深得圣心。
宋石岩当众丢了那么大的脸,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不定,他还在干爹面前打了包票,如今闹到这个局面,真是奇耻大辱,他不甘心,仰起头来,“干爹,我……”
王铁林是个很注重体面的人,他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拱手向关匡愚见礼,“咱家管教不力,惊扰了关老和各位朝官,真是不该,既然误会一场,东厂理应放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关匡愚缓和了声色,“王公公过谦了,东厂夤夜办案,着实辛苦了。我等也不便打搅,告辞了。”
语罢,人潮如流水一般分散离去,此地静默无声,雪落纷纷渐渐覆盖脚印,又是白茫茫一片。
王铁林站在原地,背手而立,如一尊煞神,眼看着兴化寺街巷口散了个干净,只留下东厂的番役和宫里的内侍。
“啪——”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扇在了宋石岩脸上,火辣辣的疼,其余人没有敢抬头看,都纷纷将头低得快要看不见。
宋石岩知道今日是自己丢人,但他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大的亏,越想心火越旺,心气不顺,“干爹,为什么不让我把刚才那人带回来?”
王铁林这几日本就焦头烂额,眼下朝局纷扰,荥阳矿产一案事关中官,本就名声不好,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若是抓到虞惊弦还好,现在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抓错了人,难免言官明日不会大做文章,他若不来,还不知如何收场。
“那个女子是你西苑的人,消息都走漏了你现在才着急,再者,那个女子是虞惊弦的妹妹你知不知道?眼下你还想将人带回来,你是今日出门没带脑子吗?”
王铁林阴狠的声音凑在了宋石岩的耳边,“一个女子掀不起风浪来,晾他们也不敢在这上面动什么手脚。眼下要紧的是虞惊弦。”
宋石岩勉强静下心来,他知晓这几日朝局不太平,波涛起伏,为了科举舞弊的事情,各方角逐,步步紧逼。
但偌大个京城,怎么会找不到虞惊弦呢?
“干爹,可这虞惊弦就像是滑手的泥鳅,谁都抓不住他。”宋石岩心下的气一直堵着,此时也着急了起来。
王铁林眉头紧锁,抬眼看向了幽长的街巷,细雪纷扬,落在他的银发上,“事到如今,只有找锦衣卫了。若不是宁遥清出手,你们怎么可能找不到虞惊弦。”
宋石岩惊慌不定,他们才刚让御史逼得宁遥清离宫避居,眼下却要去求和,他不禁有些迟疑,“宁遥清会愿意帮我们吗?”
王铁林伸手替宋石岩肩上的霜雪,淡淡道,“没什么是换不来的,他亦在等我们去。我王铁林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宁遥清想扳倒我,还是要掂量掂量的。荥阳矿产案了结,张敏儒外调,圣心如今在我们这里,这科举舞弊案,必须到此为止了。宁遥清心知肚明,就是在等着我们。你今日这一动,我们就更被动了。”
闻言,宋石岩双拳紧握,火气止不住上涌,但觑到王铁林铁青的神色,他不敢再多言,只好压下心头的怒火,将郁气沉抑在胸腔里,隐而不发。
***
延平郡王府内,烛光朦胧昏暗,熬煮的药味漫散在屋内,侍女正在里间伺候卧病在床的小鱼儿,坐在床边细心为她擦拭额间的细汗。
东厂的人下手凶狠,小鱼儿被一脚踢中了心肺,又因躲避追捕,身上有许多外伤,还没走几步就昏迷了,昏睡了整整三日,一直用药温养着。
让人在关府养病实在危险,又会连累到关匡愚,封竹西就把人带回了郡王府来。
院内的石桌上,封竹西撑着下颌愣愣发呆,“慕怀,你说现在是什么情形,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徐方谨双手合十,握着一杯热茶暖手,他知晓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让封竹西产生了幻灭感,先是他被秦王以贪玩冒进的名头告到了陛下面前,失了陪审的身份,在家面壁反省,而后就是科举舞弊案的迅速推进,许多线索根系只查到一些官员身上,便要草草结案。
“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张敏儒大人因此事外调,上疏的官员被斥责贬谪,一些涉案的官员牢狱中无故死去。人食五谷杂粮,拖家带口,都不容易。科举舞弊的案子不是不查了,是只能查到这里。”
封竹西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扯出一抹苦笑,“但郑墨言和萧则名是无辜的,他俩能沉冤得雪,我们也不算白忙一场。”
“只是各省的一些为了乡试舞弊的士子上京控告,无辜枉死,也没人还他们公道了。有些人寒窗苦读多年,埋骨他乡,无人知晓。还有一些官员是被胁迫卷进这场风波里,也落地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慕怀,我很迷茫,现在心底空落落的。但你说那日没抓到虞惊弦,是不是还有一线的希望,他潜藏在替考里头,手上肯定还握有罪证。”
徐方谨提起了茶壶替他倒了一杯热茶,沉默了一会才道,“所有人都在找虞惊弦,就连东厂没找到。东厂一面在京都里弄出缉盗的事来,一面又在宫中驱逐了宁遥清。我觉得人应该是在锦衣卫手里。”
封竹西的眼倏而亮了起来,“那就是说还是有罪证的,那我们去……”
但徐方谨接下来的话泼了他一盆冷水,“无论锦衣卫还是东厂,都不受律法辖制,他们只因圣心而存,眼下朝中局势渐渐明朗,陛下不想人再查下去,锦衣卫便不会惹祸上身。”
“可宁遥清不是这样的人!”封竹西抿唇,“你从未见过宁遥清,人人都说他是奸佞权宦,但我知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暗地里搭救过不少的清官,这些年锦衣卫的名声可比东厂好。”
徐方谨和宁遥清是年少好友,相知多年,焉能不知其人,但他现在不得不打破封竹西的幻想,“平章,公道正义很重要,但若没有把握能扳倒王铁林的时机,宁遥清也只能按兵不动。届时血流成河,干戈不止,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枉死。而最终的结果要么两败俱伤,要么回到原处。”
封竹西默默不语,若是从前,他许是会同徐方谨争辩,但经历了醉云楼奶娘案和浙江杀妻案,他知道徐方谨说的是对的,心中的闷气又重了一层。
他喃喃自语,“若是虞惊弦还活着就好了,活着就还有希望。”
此时,侍女急匆匆跑了出来,同封竹西说小鱼儿醒了,要见他们。
两人急忙起身,掀开了暖帘,三两步进到了殿内,苦涩的药香四溢,炭炉中的红萝炭烘得室内轻暖。
隔着一座紫檀百宝嵌花鸟屏风,小鱼儿干哑的声音传了过来,“多谢相救,感激不尽。”
封竹西也是听徐方谨说才知道这人可能是虞惊弦的妹妹,于是问道:“姑娘,你要寻的哥哥可是虞惊弦。”
许久的沉默,以至于封竹西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或许是我唐突了……”
“是,我叫虞诗音,我哥哥是虞惊弦,他……还活着吗?我寻了他三年。只知道他来京都了。”虞诗音捂着胸口,强忍着痛意,唇齿发白,眼中含泪。
徐方谨放轻了声音,“虞姑娘,你今日出现在兴化寺街胡同,是知道虞惊弦他卷入了未名府乡试的舞弊案中吧。明知危险,你为何还要去呢?”
虞诗音默默垂泪,“我偷听到宋石岩他们在找哥哥,便想出了这个主意,这样也能替哥哥争取一点时间。”
闻言,徐方谨长叹了一口气,“你哥哥暂时还没人找到,你且安下心来养伤。”
“我哥哥他当年是被人冤枉的。我娘亲是被不知哪里来的劫匪杀了,我怀疑就是他们为了陷害哥哥,所以杀了我娘亲。我们是有托人写信给哥哥,但哥哥绝不是那种知道娘亲出事了,还在喝酒狎妓的人,后来他被发配充军,我兜兜转转去寻他,不料被人卖来了京都。”
虞诗音强撑着精神,坐起身来,“他离开家前,曾对我说他得到了乡试舞弊的证据,若是有朝一日他能会试得中,金榜题名,他要替士子们找回公道。”
后面的事情徐方谨和封竹西都知道,他们对视一眼,都垂下了头来。发配充军后虞惊弦为了得到更多的证据,不惜以身入局,替人考试,如今满城风雨,也是他掀起来的。
但世事千变万化,王铁林权势滔天,又深得圣心,虞惊弦也无力回天。
此时,简知许匆匆赶来,得知里头是虞惊弦的妹妹,沉默了一瞬,轻轻敲响了门扉,说有要事找他们。
安抚好虞诗音,让侍女好生照顾,两人这才退了出来,三人走到了石桌旁。
简知许也不废话,直接道出了实情,“虞惊弦死了。”
封竹西腿软一个没站稳就跌坐在了地上,浑身的冰冷袭了上来,身旁的徐方谨将他扶了起来,他抓住简知许的衣袖,“简大人,人是不是在锦衣卫?为什么会被杀呢?”
简知许静默了一会,垂下眼来,“你们猜得不错,人的确是在锦衣卫手里。但锦衣卫已经将人杀了,东厂的人也知晓。此案的结果便移交给了刑部。不日便要结案。”
“宁遥清呢?他为什么任由锦衣卫将人杀了?”封竹西不死心,紧紧盯着简知许。
简知许抿唇,叹了口气,“王铁林找上了门,宁遥清今日便回宫去了。他托人同我说,虞惊弦的妹妹他保下了,不必担心东厂的人。”
“平章,此事只能到这里了。”
许多年后,封竹西仍然记得那个落雪的夜晚,他拼命努力想做的事情,最后又是一场空。
步步险地,回首尽是荆棘,像是进入了深渊里,往前走,越想寻到出路,就陷得更深。
第49章
鲜艳的血在烛光的打照下渐渐隐没了莹润的光亮, 暗淡了下来,但在皙白劲瘦手腕上,还是分外显眼渗人。
身着赤色妆花罗云锦蟒袍的宁遥白用素白色的纱绢擦拭血迹,动作利落,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 他鲜少在牢狱中亲自动手杀人了,
宁遥白幽冷的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尸身上,一刀毙命,不过一瞬, 但尸身腹部的旧伤因反复被折磨,再次崩裂开来, 看着身上是破了一个大口, 鲜血咕咕流出, 染红了囚服。
“鹤卿,若无事, 便趁早回宫,若宫门落了钥, 惹人注意。”
宁遥清单手扶在额上的穴位上,似是有些疲累,眉头紧拧,“消息早就传出去了,早回去晚回去没什么区别。”
他毫无温度的眸光倒映着地下的躺着的尸身, 淡声道, “客似惊弦雁,舟如委浪萍。虞惊弦,倒是个好名字。”
宁遥白坐了下来,提手替他倒了一杯热茶, “既不想卷入是非,何必一开始替他遮掩行踪。鹤卿,这不像你的作风。”
宁遥清却举起了面前的青白玉镂空螭纹杯,“宁立崖,你这日子过得骄奢淫逸,诏狱里还用那么好的器物,这也不似你的作风。”
闻言,宁遥白便知道他不愿回答,无奈失笑,“那你让人拿来的图册是何意?我不是说过眼下这个局势,不宜成亲吗?”
宁遥清冷下脸来,“什么不宜成亲,是你不愿成亲对吧。宁家……”
“你别跟我提什么宁家,也别说传宗接代那种鬼话。宁家是不是见你离宫失势了,便将你移出族谱,墙倒众人推,平日里没少仗着你的势,真出事了还要作什么君子之风,说什么有辱门楣,将干系推得一干二净,所谓清贵传家,实际内里一团脏污。”
宁遥清本来觉得没什么,宁遥白往日里没少骂过宁家,但今日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宁遥白,你趁我离宫这几日还干了什么?”
听到这话,宁遥白撇过眼光去,看向了幽暗的烛火,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在宁遥清不肯罢休的眼神下,他才开口,“我烧了宁家祠堂,不是想要避嫌吗?一把火烧了干净,省得他们再整日抱怨了。”
宁遥清气到头晕眼花,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宁遥白,你是不是疯了,锦衣卫指挥使,正三品官位,你烧了宗族祠堂,明日言官就戳着你的脊梁骨参你。”
双手合十扣住脑后,宁遥白慢悠悠闭上眼睛,“谁知道是我烧的,天干物燥,起了一点小火而已。再说了,这次东厂求人办事,难道还想着找锦衣卫的麻烦不成?”
虽知晓宁遥白做事周全,但宁遥清还是紧蹙眉心,“你又打岔我的话,说回你成亲的事情。”
“你不愿成亲,是不是因为长公主?”
顿时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里,四目相对,都看到了彼此眼底深幽的光。
宁遥清冷笑,“长公主有驸马,院里还养着诸多面首,出入还有个孙小将军陪侍左右。宁遥白,你是不是该将你脑子里的水好好倒一倒了。陛下让人盯着长公主,没让你以身相许。”
提起了长公主,宁遥白的脸色添了几分深沉,“与她无关,不想成亲就是不想。你再找来一百本图册,一千个女子相看,我都会这样答你。”
“再说了,强求有何用?积玉当年顶着天全下的骂名去救封衍,最后的下场还不是神灭形消”
一晃经年,再说起江扶舟,两人的面色都变得寡淡。
宁遥白最是直肠子,向来不喜介入朝中之事,也不论局势是非,只听命行事,这也是建宁帝将他放在身边的缘故。所以对于当年封衍的行事,宁遥白都看不惯,也对积玉的选择深感痛惜,这些年若执行公务遇见封衍,是断然没有好脸色的。
宁遥清站起身来,临窗而立,长叹了一口气,“当年那种局势下,封衍已经竭尽全力。若不然,他也不会让积玉拜岑国公为师,还将人送到北境去,让积玉躲过京都的血雨腥风。”
“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积玉一走便是三年,在庆州一战中崭露头角,此后跟随岑国公在北境屡立战功,彼时延熙帝羸弱体虚,听闻他事迹,颇为赏识这位少年英才,扫榻以待。
延熙七年,江扶舟随岑国公回京述职觐见。
江扶舟骑马走小道悄悄入京,这事只有宁遥清知道,故而宁遥清在长亭处候着接他。长亭古道,烟雨纷纷,他一袭碧山色长衫撑伞而立,如幻化远山青黛。
远远便见着宁遥清,江扶舟骑马走开了几步,扬起笑意来,“鹤卿,不错嘛,我在信中听闻你入了翰林院,随侍天子,起草诏书,前途不可限量。”
宁遥清赶忙给他撑伞,“下雨了,路滑地湿,你也不知道慢些。你急忙忙偷回京这件事真的太胆大了,岑国公若是发现……”
“师父若是发现,肯定替我遮掩,我乔装而来,不过快了两日,不碍事。”江扶舟随意擦了擦额上细密的雨珠。
“早闻信中你在战场上的个中艰险,可有受伤?”宁遥清不放心地将人细细打量了一下,几年的从军让他眉目添了几分坚毅,体格轻健有力。
江扶舟在他注视下转了几个圈,无奈道,“沙场刀剑无眼,砍砍杀杀不过瞬息之间,受伤也已痊愈了,我现在好好站在你面前呢。”
宁遥清放下心来,撑伞替他挡着,“你远在北境,不知朝中局势,如今陛下体弱,对东宫多有排斥,太子的处境可谓艰险。”
“他要成亲了吗?我在路上听人说,他要选太子妃了。”
宁遥清蓦然抬起头来看他,知晓这或许才是江扶舟提前两日乔装回京的缘故,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积玉,你想干什么?”
江扶舟眉宇间落了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惆怅,“他这个年岁,是该成亲了,我与他有那么多来信,他竟一句都没透露给我,还当我是好友吗?”
说起此事,江扶舟喃喃自语,“不行,我得去找他问问。鹤卿,你莫等我了,早些回去,这里离镜台山很近。”
说时迟那时快,江扶舟立刻翻身上马,飞驰而去,背影洒脱寥落,很快消散在烟雨蒙蒙之中。
到镜台山的时候,江扶舟带了个斗笠,拐过了山脚,忽然定住了脚步。
他远远看去,就看到了封衍在给一个女子打伞,两人似是在叙话,从此处看去,果然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江扶舟不便透露行踪,于是垂头抱臂靠在树旁,细密的雨丝纷纷扬扬,他隐入尘烟之中。刹那间,他忽然认出那个女子是师父的长女朱映雪,封衍随师父习武,相传他们是青梅竹马。
想起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江扶舟无意识地揪紧了臂上的衣衫,嘴角微微下拉,封衍真的太不厚道了,都快要成亲了,竟然连半点消息都不告诉他。
江扶舟有些失神,直到朱映雪离开他才反应过来,抬步便想要走,却被封衍唤住,“积玉,你还要躲多久?”
一股气泄了,堵在肺腑里,怎么都不顺,江扶舟无奈地上前去,但见到封衍的一瞬间,那些只靠写信度过的时光忽而变得极短,唯有此刻的相见,才让人有了真实感。
封衍将人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又比了比他的身高,温声道:“长高了许多。”
不知为何,江扶舟听到这句话后心里莫名的委屈就涌了上来,声音也低落了几分,“我是去了三年又不是三个月,肯定长高了。”
对江扶舟了解至深,他一说话封衍便知他不高兴了,轻轻用手捏了捏他的脸,“谁又惹你了?”
江扶舟却下意识退却了几步,避开了封衍的触摸,让他落了个空,抬眸对上封衍温和的神色,他垂下头来,轻声问:“她常来吗?”
见封衍不答,他的语气更低了些,“我们写过那么多信,你从来没说过你要成婚了。日后我是不是不能来镜台山了。”
岂料封衍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江扶舟立刻就着急了,飞快抓住他的衣袖,“四哥,那你把我东西还我,我不放你这了。”
听他这一声似是都要哭出来了,封衍叹了口气,心倏而软了下来,“我现在就去把你东西全部收拾出来,然后在山庄门口写上江扶舟不得入内,行不行?”
说是要走,但眼见江扶舟扯住他衣袖越来越紧,封衍将他的手握住,“积玉,信中没写就是没有,子虚乌有的事情你让我同你说什么?倒是你,才回来,刚刚问都不问转头就想走。你都不信我,我如何待你。”
“我才没有不信你。”江扶舟仰起头来,眸中澄明透彻,眼角微微泛红。
封衍牵他的手往前走,一如他十二岁时,与他说起了旧事,“老师说你初入军的时候胆子就大,无人之境也敢闯,风刃霜雪,铁马冰河,来去自如。”
听出来是在夸他,江扶舟抿了抿唇,“我从小便随阿娘在那长大,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千里冰封,我都见惯了,没什么好夸的。但我打胜仗了,你夸夸这个。”
封衍失笑,“少年英才,天下谁人不识君。”
被他一说江扶舟还有些不好意思,上前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算了你还是别说了。”
封衍年长他六岁,如今的江扶舟才不过十七岁,但他全无倨傲之性,倒有几分历尽千帆赤诚不改的坦率。
封衍抓住他作乱的手,“人各有所长,不必纠结于学识多少,明理知性即可。只是战场残酷无情,你凡事多小心些。”
江扶舟不服气,“我若闲着的时候还是会读书的,你寄给我的书我都有在看,就是时间不够,不然我肯定都记住了。”
封衍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听老师说,你闲暇的时候常溜进边市买酒喝,与你那些同袍相处甚欢,有时寄出去的信许久之后才有回音。”
听到这话,江扶舟尴尬地笑了笑,“闲暇之余,闲暇之余,也没有经常喝酒,我们从军之人,还是谨守军令的。”
看封衍这一副盘问的架势,江扶舟当即一跃,利落地翻上了封衍的背,讨好地笑道:“四哥,我骑快马回京,腿都累死了,你背我走吧,我给你撑伞。”
说着就从青越手里接过了油纸伞,一本正经地撑在了两人身上。
封衍面无表情,“江扶舟,你是十七岁,不是十二岁。”
饶是如此说道,封衍还是认命地将人背着,一步步往山庄门口走去。
青越见主子面上难得的笑意,心里也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这几日朝局纷扰,陛下步步紧逼,多加训斥,太子一党动辄得咎,如履薄冰。江小少爷这一回来,至少主子能欢欣些。
走到了山庄门口,封衍便将人放了下来,江扶舟以为他累了,便俯下身去,说他背他也行。
封衍将他扶了起来,拂过他肩上滴落的雨水,“积玉,自你走后,我也鲜少来山庄了,出行多有不便。日后,你若要来,便走小道来,但我不一定在,你的东西还在原处。”
此话沉重,江扶舟的心惴惴不安,“我今日是不该来吗?”
“京都处处是险地,若你得空,就在城内四处走走,若真想见我,便传信于我。”
经过几年的成长,江扶舟再也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肆意妄为的少年了,他在北境就多有听闻,陛下与东宫罅隙颇深,甚至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他此一来,被有心之人见到了,封衍的处境或许就更艰难了。
江扶舟有些失魂落魄,“是我不好,不管不顾就来了。我这就走吧。”
封衍见状,慢慢将他拥入了怀中,拍了拍他的背,“积玉,你乔装而来,已是为我着想了,不必想太多,京都不比沙场,你少年得志,许多人的眼睛都盯在你身上。我是担忧你的安危。”
用力抱了抱封衍,江扶舟退了出来,带着斗笠,扬起笑意来,“四哥,你也要平平安安的。我走了,若得空,我便偷偷来看你。”
封衍站在原地,看着江扶舟一步步走远,眼底略过了几分的失意和怅然。
身旁的青越不解,“殿下,你知小少爷要来,早就让人提前两日在镜台山巡戒,不过是住上一两日,应该不碍事。”
封衍踏入了山庄的门槛,淡淡道:“我盼他来,又不愿他来,这京都哪还有什么安稳之地。”
下了山的江扶舟有些沮丧,步子深一步浅一步踏入泥里也不自知。
但他抬头却在马匹停歇之处看到了早等在那里的宁遥清,他快步走过去,“鹤卿,你还没回去吗?”
对上他看透一切的眼眸,江扶舟垂下眼来,自嘲一笑,“你早知我会回来。连你都知道,我还在自欺欺人。”
宁遥清默默替他撑伞,“积玉,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听罢之后,宁遥白久久没有说话,饮下了杯中已经变凉的茶水,入口全是苦涩,“鹤卿,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你甚少同我说起积玉。”
宁遥清缓缓阖上眼眸,瓷白的手上青筋可见,“徒添伤悲罢了。”
但说起了封衍,宁遥白眼神忽然凝住了,“鹤卿,传言谢将时要被调入京了,北境有异动,封衍似是在暗中查积玉当年的案子。”
宁遥清神色不变,“他一直在查,但其中牵扯太多了,就算是他,也不能轻举妄动。”
“明日他会去一趟刑部,定王一案还有些事需要他亲自处置。你暗中留心他身边的人。”
宁遥白摇了摇空了的茶杯,叹道:“江扶舟啊江扶舟,真是欠了你的。”——
作者有话说:客似惊弦雁,舟如委浪萍——出自白居易的《送客南迁》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出自唐代骆宾王的《于易水送人》
标注一下时间线,两人相识在延熙二年,现在回忆进展到的时间点是延熙七年,延熙七年在回忆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节点。
而正常的剧情时间线是建宁九年。
延熙二年——延熙十一年——建宁四年——建宁九年
第50章
细雪漂泊, 落在飞檐廊角,覆了一层霜白色,枯枝败叶也隐没在茫茫一片中,北风凌冽刺骨, 刮得人面皮生疼。
年关将近, 京都里的各个府衙都忙, 刑部也不例外,各司各尽其职,堂官坐镇, 来往咨文频繁,一切有条不紊, 各地呈交上来的批文也紧赶慢赶地处理。
封竹西卸了审案的担子, 心绪不佳, 于是继续跟随沈修竹读书进业,趁着天寒地冻, 窝在府里惫懒不肯出门,时不时唤徐方谨去喝酒叙话。
不过好几次徐方谨去郡王府的时候都见到封竹西在看历年的案件卷宗, 纸页写了满满一本,鲜少见到他这般认真,徐方谨便知他还对科举舞弊案放不下。
但事实却是此案由于虞惊弦的死走入了死胡同,秦王随同刑部将此案点到为止,涉及的大小官员一律移交刑部和都察院, 由此空出了许多职位, 吏部也忙得不可开交。
一切仿佛尘埃落定,秦王罕见地没有请功,而是低调地处置一切事宜,此番镇定谦卑的模样, 还意味得了陛下的夸赞。
与此同时,明年二月春闺将近。由于未名府乡试闹出的动静太大,内阁甚至召集了礼部官员前来议事,将一切细则一一捋顺,千叮万嘱,以防再出什么岔子。
手心接过纷纷扬扬的落雪,徐方谨仰头望向旷远的天际,心里莫名怅惘,怀中抱着河南清吏司整理的定王一案的卷宗,直到身后传来宋明川的脚步声,他才收回了眼神,恭敬地跟在了他身后。
宋明川面色冷淡些,步履稳健,朝着空出来的议事厅走去。
徐方谨跟在他身后,暗自摇头,心想宋明川和封衍这一见面就互相看不顺眼的场面一点都没变,这么多年了,两人还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进入厅堂,徐方谨默默站在宋明川的身后,尽量不抬头去看封衍,毕竟他们上一次在镜台山的相见可以说得上是糟糕至极,他心口里也堵着一口气。
来得不巧,宗人府的官员带着满面苍老的定王也前后脚赶来,他们只能先站在一旁。
封衍坐于上首,案桌上茶水已散了热气,他手中慢慢拨弄着念珠。
定王被人压着往前走,满脸沉郁衰败,进入厅堂看到上首的封衍后,顿时怒火中烧,狠狠朝封衍啐了一口,然后一脚踢开了堂中的红木镶云石文椅,很重的一声响。
“封衍,你个狗东西,目无尊长,论辈分,我还是你的叔伯,还轮得到你来抄本王的府宅?”
青越和青染齐齐上前,护在了封衍身旁,手握剑柄,面容整肃,严阵以待。
封衍随意将桌上的长折扔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皇叔莫不是老了,不识字了,由你管家和府邸的人供述出来的罪行,桩桩件件记录在案,经刑部审查,确为实情。远的不说,就拿这几年的来谈。三年前你强抢千亩民田,让平头百姓求告无门,后来又将受你胁迫的三十个佃农殴打致死。”
定王被人死死压住,听到这话冷笑一声,“我当是什么事,不过死了几个贱民。藩王受百姓供奉,朝廷恩养,是祖祖辈辈的规矩。”
一颗珠子破空而出,定王话音未落便被这一颗钢/珠弹中了膝盖,骨骼嘎擦一声响,他便狼狈地跪倒在地。
封衍面无表情,“皇叔执意这样想,那封衍无话可说,若来日下了阴曹地府,莫恨怨鬼缠身。”
定王直不起身来,但还是拼命仰起头来,眼神阴狠毒辣,又呸了两声,讥讽道:“中州之地半入藩府,腴田膏土尽是王庄。若论罄竹难书,十恶不赦,还轮不到本王吧。河南雍王的恶名传遍大江南北,掘民田挖民坟,杀人如麻,肆意羞辱封疆大吏,河南饥荒如此,而他所费银两一日何止万两。”
“不就是因为他有两度从龙之功,是陛下的亲胞弟吗?封衍你若真的正大光明,为何不去查抄他的家财,将他关入宗人府让三司会审。”
“呸!你不敢对不对?封衍你个狗杂碎,不过就是封恒的一条狗,他何时将你当做亲生的?他待江扶舟都好过你万倍。真是可笑,一朝废太子,甘愿当奴做狗,摇尾乞怜。我若是你,早就反了天了。当年再度他登基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屠戮太子一党……”
封衍此时再次弹出一颗钢/珠,此次直接弹中定王的咽喉,让他的脸色乍然青红交杂。
定王倒地紧紧捏住脖颈,口舌死咬出鲜血来,他几欲癫狂,嘶哑的语调拼命从牙缝里挤出来,似妖邪鬼怪缠身,“封衍,杀戮无数,残害宗亲,你会遭天谴的……”
宗人府的人快速上前将痛不欲生的定王禁锢住,生怕眼前这位活阎王一气之下将人当场诛杀了
定王目眦欲裂,指骨染血,用力在地上抓着,却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封衍站起身来,目光中落了分怜悯,随后覆上幽深的冷意,声音散入霜雪中,“我已遭天谴。”
徐方谨蓦然抬头看他,只见他侧身站立,寒风凌冽,吹起他衣翩然的衣袖。
忽而手中的卷宗变得无比沉重,徐方谨垂眸,肺腑里充斥着极寒的冷意,似是要将四肢百骸都冻裂开来,脚下仿佛有千斤重。
封衍连日处理政务已是身心俱疲,年关将至,更是诸事纷扰,他目光落到了刑部来人身上,似是记起了旧事,眉头轻折,“今日便到此为止。”
徐方谨有些麻木地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青越,青越倒是多看了徐方谨几眼,毕竟上一回此人可是将主子气得够呛,甚至呆在镜台山静修了四五日才下山。
青染则快步上前去,替封衍披上一袭玄色素面杭绸鹤氅,系好衣扣,便退到一旁去。
此时一直没说话宋明川轻笑一声,似讥似讽,“殿下赫赫威名,不容小觑。当年若有此等威风,也不至故人西去,身亡命殒”
闻言,封衍顿步,回过头来,“宋明川,你别忘了,当年是谁带积玉去的朝暮楼。”
宋明川的脸色骤然惨白。
当年的亲历者徐方谨见两人争锋相对,互捅刀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朝暮楼是当时京都里有名的南风馆,延熙七年,便是宋明川说要带他去见见世面。
***
下了值,徐方谨没回国子监房舍,迎着风雪慢慢走到了飞鸿阁,阁中僻静,落雪无声,他默默走到窗前,开了一个细缝,冷风便灌了进来,吹得脸皮发紧,但他的心却莫名静了下来。
他坐在直棂围子文椅上,面前的案几上放着几张国子监监生写的文章,翻开来看,头一篇便是孔图南的,字迹镌刻,铁画银钩,颇有风骨才气,这一手好字可与他不修篇幅的外相不符。
思绪漫散,耳听风吟,徐方谨的目光渐渐从字里飘走,落在了很多年前的那一日。
延熙七年,江扶舟回京之后爹娘拘着在家里呆了几日,之后便在城内四处走动。许是年岁渐长,他对往日那些玩闹的事失了兴致。昔日的好友中简知许在翰林院做官,每日抄抄写写,整理文集历书,而宁遥清随侍御前,相见时难。
不得见封衍,江扶舟苦闷了几日,于是就去找被关在家中的宋明川了,听闻他在准备科考,家里管得严了些。不用想,宋明川肯定一脸苦相,他亦不喜读书习文,几个玩伴中,唯有他们二人课业较差。
三两步熟练地翻上了宋明川小院的院墙,江扶舟避开了宋家的家仆,一顺溜就进了屋子里。
烛火幽幽打照,裁下宋明川利落的剪影,他低头看书看得出神,这让江扶舟不由得纳闷,心里嘀咕着难道宋明川转性了?
江扶舟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朝着书案走过去,宋明川的警惕性太差了,他都快走到他身旁了,也没见宋明川有任何反应。
“嚓——”江扶舟一把就扯过了宋明川正在看的书,对着烛光小声将扉页的书名念了出来,“春花秋月何时了……”
宋明川被吓了一大跳,大喘着气拍着胸口,“积玉,你干什么,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你要吓死我不成。”
江扶舟摇了摇手中的书,好奇地问他:“你不是在准备科举吗?这看的都是什么东西?现在科考还考这个吗?”
宋明川被他一本正经的好奇问到耳根发烫,急急忙忙地抢了过来,趴在了桌子上,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谁说我没学了,学一整日了,现在看些闲书而已。”
一听是闲书,江扶舟来了劲,立刻凑到他身边,“我正好也没事干,你也给我看看,我近来可闲了。”
宋明川从床底搬出了他藏闲书的箱匣,拿出了第一册给江扶舟,“你记得还给我,这是孤本,现在都买不到了。”
江扶舟更是猎奇,孤本这种书他只在江怀瑾的书房里偷摸过几本,不过密密麻麻的字,让他读得就头疼,他看不下去就给简知许和宁遥清他们两个了。
于是江扶舟怀里摸了一本话本带回了府里,并且在第二日的夜晚,再一次爬上了宋明川的院墙。
他这回搬了个椅子坐在了书桌旁,捻起了一块绿豆糕,随口问宋明川,“琼羽,你说为什么楚王要帮风冉交那么多钱,他们关系很好吗?我看这个风冉也不是很乐意。”
宋明川正在专心描摹字帖,听到这话,落笔重墨滴出了一道长痕,这一张算是毁了,他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翻到了第一页,指给他看。
“这是风月话本。”
江扶舟恍然大悟,“你说楚王喜欢风冉呀。”继而眉头紧蹙,“这个楚王是不是有病,喜欢风冉还打断了人家的腿,又将人关了起来,我还怀疑他跟风冉有血海深仇。”
宋明川无奈扶额,似是想到了什么,他顿道,“他们是两个男子,你不觉得奇怪吗?”
江扶舟再拿起一块绿豆糕,咬了一口,嘴里含糊,“断袖嘛,我虽然读书少,但不是傻子。阿爹说这世上有诸多感情,都是平等的,没什么奇怪的。”
他抬眸与宋明川莫名的眼神对视上,心里有些发毛,“琼羽,你干嘛这样看我,不就多吃了你两块绿豆糕,改明我买了就还给你。”
宋明川垂下眼帘,颇为无奈,“吃你的,没人惦记你的绿豆糕。”
“积玉,若我考上了,你……”
江扶舟又翻过一页话本来,随口道,“你考上了我恭喜你呀,不对,你还要请我去喝酒才行。”
宋明川拿起了笔,状似无意地提起,“说到了喝酒,你去过朝暮楼没有?我过两日得空,若你想去,我陪你去看看。”
江扶舟正得闲,想起明日偷偷去见封衍,后日正好有空,于是就应了下来。
*
丝竹管乐,珠帘重幕,朝暮楼比之别的酒楼,显得僻静雅致,连堂内的一个花瓶都颇为名贵,以至于江扶舟都不敢大声说话,只能扯了扯宋明川,“我们俩来这真的带够钱了吗?”
宋明川也有些发憷,他自己也少来,不过是听他人说起过,但在江扶舟面前他只能强装着镇定,“应该是够的,我们就喝酒而已。”
江扶舟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男的亲昵依偎在一起,来来往往的人看着衣着单薄飘逸,幽幽的兰花香在厅堂里流溢,他有些不大自然,端直身子,实际上有些僵硬。
“你说的朝暮楼是南风馆?”江扶舟倒了一杯酒,小口地抿着,甜甜的,像是果酒。
宋明川干咳了两声,“你不是觉得不奇怪吗?来见识一下罢了。”
忽而一阵喧哗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你个死小子,你还清高上了是不是?袁大人那日不过看你可怜,给了你一口饭吃,你还真当自己攀上高枝了?”尖锐的声音刺耳,接着就是一巴掌扇在了一个瘦弱男子的脸上,很快那人脸上便泛起了一阵红。
瘦弱的男子可怜地缩在了角落,被毫不留情地踢了几脚,污言秽语加诸其身,眼见着又要挨打了,江扶舟站了出来,从怀里拿出银子来给那人,“你莫要打他了,他是你们这边做事的吗?让他在这里坐一下吧。”
老鸨盯着那一小锭银蹙眉,但看到了江扶舟和宋明川的衣着气度,便知道他们不是寻常人家,开门迎客的也不至于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她立刻换了一副笑脸。
“这位爷,能被您看上是他的福气,老奴这就让他陪你。”转头看向了地上瑟缩的男子,声音冷淡,“好好伺候这两位爷,出了差错,我唯你是问。”
江扶舟走过去,将人扶起来,让他坐在了椅子上,见他一直低头发抖,轻声问他,“可是被打疼了?”又从怀中掏出了一瓶金疮药给他,“这是药,若是很痛你就用一些。”
“我叫小元,多谢二位公子相助。”瘦弱男子颤抖着将那瓶药紧紧握住,在朝暮楼里任何药太宝贵了,若是错过了这次或许就没有了。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见到两人一个饮茶一个饮酒,目无狭邪,倒像是真的来游玩赏看的,也就静静坐着,偶尔回答一些江扶舟的问题。
很多问题他答得很坦率,倒是江扶舟耳根有些泛红,一个没注意,一整瓶酒都落入他肚中。
小元瞪大了眼睛,“你喝完了?”
这朝暮楼的酒多多少少都不太干净,若是饮多可能还有催情的功效。
江扶舟不自知,双颊泛红,他撑着下颌,目光游离,“还可以再喝一壶。”
宋明川吓了一大跳,立刻看向了小元,“我这位好友烈酒也是饮得的,他这是怎么了?”
小元看向了四周,然后小声对他说了几句,宋明川脸色煞白,“都怪我,不该带他来这。”
说完就要架着江扶舟往外走,所幸江扶舟酒品极佳,听说要走,乖乖起身,还不忘将兜里的银子都给了小元,“你太瘦了些,买点好吃的。”
宋明川看到小元感激的眼神,不由得一个头两个大,看不出来江扶舟还有救风尘的品性,若是被江伯伯知道了,他们俩肯定是逃不过一顿打了。
想着快些给他找个郎中,脚步就急了些,谁知道,江扶舟跨过门槛,转眼就走了别的路去,急得宋明川是满头大汗。
“积玉,你往哪里走?”
“四哥,你怎么在这?”江扶舟语气惫懒,慢吞吞的,“我好累,走不动了,你背我走吧。”
宋明川抬眼就看见了封衍面色铁青地站着,江扶舟扒拉在他身上,死死抱着不肯放了。
“殿下。”他失声出口,“积玉他……”
此情此景,封衍如何看不出江扶舟发生了什么,他脸色沉了下来,让人拿来了披风,冷着脸将江扶舟盖了个严实,然后将人打横抱起。
“宋明川,下不为例。我自会找郎中给他医治。”
宋明川浑身僵硬,楞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封衍将人带走了,手心全是冷却的汗意,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涌上了心头。
不远处,青染看着气度骇人的封衍,不由得心里打了个寒战,得知江扶舟来朝暮楼后,殿下立刻抛下议事的一众东宫詹事,抄小路骑快马赶来,一来就看到了刚刚那个场景。
依他看,江小少爷此次怕是凶多吉少。
江扶舟还迷迷糊糊,路途有些颠簸,他睁眼看去,却只看到一片漆黑,缓声问,“天黑了吗,今日怎么黑的那么快?”
封衍怀中抱着人,一言不发,听到这一声眸色更是阴沉了些——
作者有话说:不知不觉都写到五十章了,每天更新的动力就让大家能快点知道这个故事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