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东宫寝殿外种了几株桃树, 每至人间三月,妃红色的雪便落于枝头,春风徐徐拂过,便飘了满地, 长廊幽静, 花落无声无息。
青越在外间熬煮着药, 热气熏得满头都是汗,他随便抬起袖口擦了擦额角,眼睛却不住望向里间, 想起殿下回来时沉冷的神色,他不由得两腿打战, 没敢往里头去。
青染退了出来, 将里殿的大门紧闭, 对上青越关切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月白色云罗纱帐委委垂地, 遮住了乌木鎏金宝象缠枝床里的人,半遮半掩, 依稀可见人影朦胧。
江扶舟不耐地将水绸色织金叠丝锦被掀起,周身燥热的气息让他面颊通红,鼻腔里热气腾绕,滚滚的热汗从他额间冒出。
封衍手拧过凉水的巾布,轻轻替他擦拭额间的细汗, 顺着凉意, 江扶舟无意识地蹭住封衍的手腕,灼热的唇擦过他的掌心,留下一片湿热。
封衍眉心紧锁,又替他掖好了锦衾, 不料很快就又被他手臂挥开,素白色的里衣也在他动作间解开,露出瓷白的一片,劲瘦的肌骨也染了几分热意。
顺杆往上爬,江扶舟抓住封衍冰冷的手,贴在烧热的脸颊,喃喃自语,“我要烤熟了……”
然后自顾自爬到了封衍的身上,浑身汗涔涔的,埋头在他颈边,散落的呼吸凌乱,“四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过天旋地转间,江扶舟就覆身躺在了锦被上,风吹凉意袭来,他难得舒展了眉心,但下一刻,重重一下戒尺“啪”地一下打在了他背脊腰腹下方的位置。
接着就是第二下,江扶舟疼得咬住了枕边,眼泪哗的一下就落了下来,但他酒品又很好,也不闹,只默默掉眼泪,滚热的泪落在了封衍的手心。
到底是不忍心,封衍手拿戒尺的手放了下来,眉眼深邃,“江扶舟,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江扶舟埋头在锦衾里,不耐地呜咽了两声。
听得封衍心烦气躁,只得将人抱了起来,揽在了怀里,再伸手扯过月白色的锦被来盖在他身上,见他还要尽力挣脱,锢住他腰间的力度加重了几分,“别闹。”
江扶舟满脸委屈,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死死抓着封衍胸前的衣襟,鼻尖悄然擦过他轻滚的喉结。
封衍叹了口气,净手擦干后探入了被中,热气汹涌,江扶舟骤然仰起头来,修长脖颈青筋暴起,染泪的眼睫缓缓睁开,水雾莹润,尽是迷蒙失措。
对上他迷离无知的双眼,封衍的眸中坠了分欲色,而后他倏而阖上眼帘,咬牙切齿道:“江扶舟,孤真的想掐死你。”
深陷欲海的人懵然无知,只蜷在他怀里默默吐息。
青染端着药推门进来的时候,封衍正站在宝蓝色插丝珐琅盥盆前净手,悬挂在架上的巾帕散落在床榻边,屋内若隐若无的腥膻之气弥漫。
惊得青染飞速低下头,将药放在楠木嵌螺钿云案几上,轻声道:“殿下,药熬好了。”
封衍接过滚着热气的药碗,径直往床榻边缘走去,青染则走过去将床榻的素纱挂起,只见江扶舟睡得安稳,鸦羽长睫上还染了几分未褪的泪意。
见封衍打算亲自喂药,青染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余光见瞥见了封衍将江扶舟揽在了怀中,心止不住地跳得更快了些,以至于手心全是汗意,凉风吹过,化作了深深的寒凉。
翌日清晨,封衍从练武场折返,青越在一旁替他系上披风,只听他问,“他可醒了?”
青越轻笑,跟在他身后,“小少爷睡得深,昨晚又喝了药,怕是日上三竿都不会起了。”
封衍抬步往寝殿方向走,“今时不同往日,他从军几年,你当他还似幼时贪懒。”
“让膳房做桂花糖蒸新栗糕时少放些糖,前几日积玉来,只吃了一块,眼睛却盯着不放,便是嫌甜了。”
青越心里直泛嘀咕,殿下怎么这都能看出来,恭顺低头应了声是。
此时,青染匆匆赶来,行过礼之后,有些忐忑不安道:“殿下,小少爷不见了,暗卫说天未亮他便翻墙走了。”
此言一出,封衍的脸色遽然冷了下来,眸光中深浅不明。
***
天蒙蒙亮,江扶舟将自己缩在了锦被里,盖住了全身,辗转反侧,他蓦然坐起身来,无比懊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坐立难安,难以入眠。
只要一闭眼,就想起了昨日发生的一切,他发誓,如果早知道会遇到封衍,他死都不会踏入朝暮楼半步,更不会喝什么酒。
丢人丢到家了,江扶舟捂着面无声抓狂,他现在脑子全是浆糊,混沌一片,只恨自己为何不能酒后将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昨日种种,让他日后如何面对封衍?
乱七八糟的思绪充斥在脑海里,一幕幕如刻影,明晰的触感实实在在,在心里反复翻滚。
心中腾升的异样又让他陷入了沉沉的失落当中,纠结茫然的情绪让他无所适从。
他尚未弄清楚这份纠葛不清的烦躁,只好避而不见,连同封衍的来信都不知从何下笔,就这样躲了半个月有余。
可又是这份逃避让他压抑着难受,也没出门,便在家中的院里练剑习武,一连好几日。
宋明川上门来过,委婉提及此事,江扶舟肺腑间郁气更重了几分,但勉强扯出个笑意来,只说那日喝过药后便好了,并无大碍。
在宋明川要走前,江扶舟忽而叫住了他,“琼羽,我近来得空,你那里是不是还有几本闲书。”
宋明川蓦然转过身来,双眸掩盖不下的错愕,“积玉,你……”
江扶舟十分坦荡,扬起笑意来,“怎么了,不过几本闲书,你不会还舍不得吧,我就随便看看,也不干什么,再有时日就看不了了,我要回北境了。”
“你若是不舍得,我就自己……”
“今日我让人给你送过来。”宋明川打断了他的话,抬头对上他明亮的眼神,“积玉,我一定会考上,你等我。”
“我等你请我喝酒,不过那种酒你还是放过我吧。”江扶舟拱手求饶,“我可是吃了好几日的苦药。”
见他犹犹豫豫不肯走,以为他这几日读书读累了,江扶舟勾搭上他的肩背,安慰道:“莫要太劳累了,若是困了倦了就歇会,不要逼自己。我还有些稀奇,往日里你同我一般不喜读书,这几年倒是愈发用功了。”
宋明川抿唇,“你身边的好友里,明衡和鹤卿都进士及第,身有所长,江伯伯也多有称赞。”
江扶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是我的好友,又不是我爹的,无论你学识如何,我都交你这个好友。不过人各有志,你若下定决心,那边放手去做。”
送走宋明川之后,江扶舟回到自己的屋里,将那日的话本摊开来,眉目深凝,仔细钻研了起来,不久后宋明川让人送来了一箱书,他便关在屋里埋头苦读,比读正经书要严肃多了,察觉到他的怪异,阿姐还来看过他几次。
不过短短几日,江扶舟就翻过了大部分书,他咬着笔头,抬眸看向了窗外,陷入了沉思,对于话本里那些扭捏拉扯的情感他模模糊糊有些感觉,但又不太懂。
如果思念是落石,会沉在心湖底,那这几日他的心里落了一颗又一颗,这算是什么情感呢?
他又从箱匣里翻出了同封衍的来信,一封一封摊开来,铺了满桌,他泄气地趴在书案上,心中仿佛有回声,似是记起了往日的许多事,封衍的起坐行卧,一言一行,在脑海里浮现。
实在纠结想不明白,恍惚间想起了这几日封衍没有任何信来,似乎他们就此没有任何往来了,饶是这样想过,他的心便忽而像是被锤头重重砸了一下。
江扶舟手忙脚乱地将所有的信件全部都收拢好,然后跑出了自己的小院里,直奔后园去,这个时候江怀瑾肯定在看顾他那些花花草草。
“混小子,你又准备偷摘我的花是不是?”江怀瑾眼尖,一把就揪住了江扶舟作乱的手,毫不留情地打了一下,“都多大了,还干这种事。”
江扶舟心虚地躲了躲,摸了摸被打红的手,“阿爹,几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呀。”
江怀瑾拎起了挂壶,慢悠悠地给眼前的花浇水,又俯下身来仔细看了看叶片的生长情形,“你爹是老了,又不是傻了,怎么记不得。”
“你这几日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干什么?难不成是在苦读,太阳莫不是打西边出来了?你过些时日便要回去了,怎么不去见见你那些好友?”
提起了好友,江扶舟的心情又低落了下来,也不说话,用手轻轻触了下花叶,“哪有那么多好友可以见。”
听他的语气不大对劲,江怀瑾敏锐地转过身来,看他一脸沮丧,温和笑道:“是想见的没见到吧,说吧,又怎么了?”
江扶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垂下头来,一言不发。
“是不是有心上人了?”江怀瑾摸了摸他的头,带着他往长廊走去,“积玉你过来。”
江扶舟慢吞吞地跟在了江怀瑾的身后,只见江怀瑾拖着步子,双腿行步迟缓,有些坡脚,这是前些年办科举案时受了廷杖,落下了病根。
但江怀瑾倒是看得很开,除了刚出事那会消沉些,后来便释怀了,有时在信中还会和江扶舟打趣。
父子俩坐在了廊下,清风吹拂,满园的花香四溢。
江扶舟伸手轻轻捻起江怀瑾肩上的半片残叶,搁在他手心,“物归原主。”
侧过头却看到了父亲鬓边的霜雪,他垂下眸来,心中的愧疚一层层蔓延了上来,自己幼时便随阿娘在边境,回京后呆了几年又走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阿爹已经苍老了许多。虽说他远在千里之外,阿爹还是坚持写信给他,若是得空,还会亲赴边疆来看他。
江怀瑾捏着手心的枝叶,“积玉,沙场无眼,你此次再去,切莫要小心,家中人都盼着你平安归来。”
江扶舟挽着他的手臂,像是儿时一般靠在他肩上,“阿爹,我知道了。”
“你个混小子,平白那么乖巧,肯定有诈。”江怀瑾无奈地笑了笑,“是不是真的有心上人了?”
江扶舟有些迷茫,不解地问他:“阿爹,你说放在心里的人便是心上人吗?”
江怀瑾顿了一下,眸中似是也有些深沉,再出口时声音便低了下去,“心上人只有一个,心里时时念着想着,最重要的是,你若真的钟情于她,就起了独占的心思。”
对于这方面的情感实在匮乏,江扶舟有些迷糊,他无意识地拉着江怀瑾的衣袖,“原来是这样。”
“你喜欢哪家的姑娘,让阿爹听听,也好让我同你娘上门提亲。”
不知为何,江扶舟忽然想起了江怀瑾见封衍的那个场景,心里一哆嗦,顿时不敢细想了,忙道:“我可没喜欢谁,阿爹你还是好好管管我哥吧。”
两人说着说着又提到了往日的旧事,笑成了一团,没有注意到远处站在一旁注视的江池新。
“回去吧。”江池新淡淡收回了眼神,转身就往回路走去。
秋茗托着盘,忙不迭跟上,愤愤不平道:“少爷为什么不过去,天一冷,老爷便腿脚湿冷,这瓶药你可是为老爷寻了许久。还有你的课业,也是昨日就同老爷说好今日要细看的。”
江池新脚步不停,面色冷了下来,“说够了没有?你若是想去便自己去。”
“奴才是给少爷抱不平,这小少爷一出现,老爷的目光就全被他夺去了。他是春风得意,就连远在北境,老爷都念念不忘。”
江池新顿下脚步来,自嘲一笑,“积玉贪玩,父亲操心些,但对我也不差,府中为我请来西席也是大家,我的课业他都仔细看过,还替我斟酌笔墨,提点许多。”
明明一块糖也是两个人分,一碗饭也可以分得平,可江池新就是能感受到江怀瑾对江扶舟的偏疼,那种欢喜从来不从器物里得见,而是一言一行中渗透出来的。
扪心自问,父亲已经对他够好了,放眼身边的世家子弟,哪有父亲会从小手把手启蒙,还亲自带在身边学为人处世的道理,生病时席榻不离,哭喊时耐心哄劝。
他原以为自己从小跟在父亲身旁,陪同父亲经历过京都里的许多风雨,他们应是最亲近的。可积玉回来后,他才发觉,所谓父子之间真正的亲密无间便是如此,甚至往来信件,悉心问候,都能见父亲的挂怀。
所有的不甘心都潜藏在心底里,不敢宣之于口,他仰望父亲,怕自己这点可悲的嫉妒心会让父亲感到厌恶。
若是积玉打他骂他辱他,他的心里还能好受些,为自己卑劣的心找个借口,可偏偏积玉待人真挚坦率,对他这个哥哥,更是亲厚有加,还记得他所有的喜好。有一回他生病缺了一味药,隆冬大雪里,积玉跑遍了全城替他寻来,又在床榻旁默默守了他几日。
“少爷,可自从小少爷回来,老爷的眼里就再也……”
江池新冷下脸来,“你若再挑拨我们兄弟之间关系,我即可便将你打出府去。”
秋茗只好喏喏不敢再言。
***
调整了心情,江扶舟终于愿意出门了,他性子随江怀瑾,一向看得开,若是弄不清的事便再看看,有时糊涂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先是同师父入宫面圣,再次见到了那位金銮殿里高坐的君主。延熙帝虽体虚病弱,但威严依旧,甚至将他召来身前仔细看过,夸赞了几句,说此次退敌百里,扬威北境,他可是立了大功,少年英才,后生可畏。
江扶舟心里莫名萌生了几分忐忑不安,面前看着和蔼可亲的君王,却与东宫有些深深的罅隙,因着是叔侄,到底隔着一层。延熙帝膝下的独子不过三岁,而东宫树大根深,是礼法正统,在朝中颇有威望。
这些年,没少听说延熙帝与东宫不和,东宫动辄得咎,举步维艰。
可在如今在江扶舟面前的却是一个年老力衰的君主,他浑浊的目光里,深远广阔,越过万里河山。
他虽年迈衰朽,却勉励撑着江山社稷,事事尽心,宵衣旰食。大魏的前几任的君王都恪守着保守的边境战略,甚少主动出击,若遇敌袭,首选也是以天子之名,下发文书斥责,而后便是和谈招降。无它,一场大战太过劳民伤财,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北境永无止境的袭扰,边民深受其困。
延熙帝则不同,他主张出战扬威,寸土必争,虽累受非议,但他分毫不让。盖因永兴帝端州被俘后,大魏在四海诸夷眼中如坍塌的巨山,西南边境动乱,东南海患频繁,北境诸部落更是愈发嚣张。
经他多年耕耘,总算边境勉力得以安宁。延熙帝这一挥手,便给了北境诸多将领扬名立万的机遇,江扶舟少年得志,除了他自身英勇无畏外,也离不开延熙帝对边境诸战的倾国相助。
因而江扶舟对延熙帝的情感极为复杂。
恭敬退下后,江扶舟趁着没人注意,游荡过大街小巷,趁着没人注意,溜走了几圈后,循着小路,进了一座深院府宅。
他想着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封衍,转过月洞门和长廊,青染已经在等着他了。江扶舟小声嘀咕,还真的是什么都逃不过封衍的法眼。
都走到门前了,江扶舟忽而有些犹豫,面色为难,想起了那日尴尬的情形,脚步便犹疑了起来,“四哥是不是很忙,要不我改日再来?”
青染楞了一下,露出一抹得体的笑来,“殿下得了闲,正等着小少爷。”
得了闲才完蛋,莫不是要算账,江扶舟脚底抹油就想走,他挠了挠头,“他平日里那么忙,得了闲更该歇一会,不如我先走一步。”
眼看着江扶舟就要走,青染急得差点发疯,殿下面色难看已经好几日了,好不容易等到了江扶舟愿意上门来了,这还没见就要走,殿下岂不是得气死。
这时,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很淡的一声,却携着雷霆重压,“江扶舟,你若是不愿来,日后便再也不用来了。”
一字千钧,如施了定身术,江扶舟挪了一下脚步,从善如流,拐了个弯,讨好地笑了笑,“殿下日理万机,我也不能不识抬举,这就来。”
青染看着江扶舟的脚步有些发虚,不由得觉得好笑,亲自替他们把门给关上了,心里默默为江扶舟祈福。
踏进屋内后,身后的门忽而就被青染关上了,乍然这一声,还让江扶舟吓了一跳,他磨磨蹭蹭着步子,慢慢往书桌挪去,只见封衍正伏案提笔写字,眉目邃然专注,丝毫没有在意他的到来。
见状,江扶舟的心勉强安定了下来,悄悄拿起了砚台里的墨条研磨,眼睛不由自主瞥向封衍的笔下。
这一看可不得了,啪嗒一下墨条滚落在地,江扶舟差点吓出个魂飞魄散,声音都抖了些,“四四哥……你怎么也在看这个。”
只见案上封衍摊开的书正是那日他看的那本风月话本——《春花秋月何时了》
封衍不动声色,抬笔继续写,“看看你这几日都在用功些什么。”
江扶舟不敢动,像是偷吃被抓的猫,寒毛竖起僵硬着站在一旁,他的脑子现在更加混乱了,本该批注四书五经的金尊玉手,现在却在批阅风月话本,怎么看都违和诡异。
“四哥,我错了。”江扶舟老实低头认错。
“你哪错了?”
“我哪都错了。”
闻言,封衍停下笔来,翻过刚才写的那一页,朱笔勾画出来,“唯男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写的是什么?”
江扶舟就算再不学无术,也知道孔圣人说的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而话本里楚王对风冉调情的时候,擅自改动了几笔。
他垂下头来,眉毛打结,“这写话本的人亵渎圣人。”
封衍起身,将文椅让给他坐,“今日你得闲,便在这里再看看这书,一些错漏之处我做了批注。”
这无异于酷刑,江扶舟深吸一口气,仰头看他,真心诚意,“我知道错了,能不看吗?我现在很想看《论语》。”
封衍不理他,按着他肩膀让他坐下,“不行,今日就看这个。”
不得已,江扶舟只好硬着头皮翻看这书,看到那处楚王打断了风冉的腿,还说钟情于他的桥段,封衍一本正经在一旁批了句“情理不通。”
他默默捂着脸,一页一页翻看着,尴尬到只想逃离这个地方。
看到后面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的眼神飘忽,落在了案桌上的摊开的奏折上,试探着问,“四哥,这个是什么?”
封衍在身旁翻看着一本《论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面色淡了些,“礼部呈来的秀女人选,若是要给东宫选妃。”
“啪嗒。”江扶舟手里拿着的笔倏而掉落了下来,滚在桌面上。
封衍默了一瞬,“怎么了?”
一听到是给东宫选妃,江扶舟的心五味杂陈,他压下肺腑里骤然升起的郁气,闷闷道:“你怎么没同我说过。”
封衍再翻过一页来,气定神闲,“这几日你想来吗?”
江扶舟的嘴角一下耷拉了下来,趴在案桌上,将面前的话本立了起来,挡住自己脸,咬着唇瓣,不让脸上的情绪外泄出来。
见状,封衍将手中的书放了下来,“我昨日写了许久,你老实看完。”
说罢,就抬步走到了门口,他推门而出,天光乍现,投下他身后的长影。
而身后的江扶舟哪里管他那句,直接抢过案桌上的奏折来自己仔细翻看。
只见头一个名字就是岑国公府嫡女朱映雪,他的心猝而空落落的,继而涌上了莫大的恐慌,偌大的书房里,静得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压抑不住的难受感从心间里冒出,尖锐的痛楚如石锤将胸口砸了个稀烂,他不依不饶地看过每一个名字,忽而想起了父亲说的那句——你若真的钟情于他,就起了独占的心思。
可这一句却在心底里模糊不堪,镌刻的痕迹渐渐隐没,眼眶里酸涩得厉害,可封衍是东宫太子,一国储君,日后若是登基,更是有三宫六院,千娇百媚。
如此想来,他的手便不住发抖发颤,当他终于能意识到自己情感的时候,却悲哀地发现,这注定无疾而终。
江扶舟受虐似的将奏折翻看了一遍又一遍。
***
院落的石桌旁,等候已久的岑国公朱霄端坐,见封衍走出来,便起身行礼,“殿下。”
封衍扶着朱霄起来,谦逊地请他坐下,“先生多礼了。”
“积玉这混小子,你治治他也好,省得整日没轻没重的。”朱霄捋着一把山羊胡,颇有精神,久经沙场,这一出口便有气吞山河的气力。
封衍抬手替朱霄添了一杯热茶,“积玉在外,蒙您照料,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朱霄笑着摆了摆手,“他这小子,皮实肉厚,且熟知北境地形,帮了我不少忙。有一回我们在深处荒漠之中,一日无水困乏,危急时刻,他竟凭着毅力寻到了水源,又能忍着不喝,风沙扑脸,带着人,背起受伤的同袍前去。”
封衍笑而不语,目光放远了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朱霄叹了口气,“积玉就是太重情意了些,殿下还记得谢道南的幼子谢将时吗?他们两初次见面就不和,谢将时脾气也倔强,两人实力相当,谁也不让谁,就这样处了一段时日。可有一日谢将时充作夜不收,探查敌情,不知方向,深入敌营,被抓住了。积玉听闻后,谁都没告诉,只身前去,趁着夜色将奄奄一息谢将时带了回来。”
“积玉回来的时候也是一身的伤,我气不过,便狠狠罚了积玉。不听军令,擅自外出,这是大忌,他这一回是万幸,若稍有差池,便一同折在里面了。”
封衍知晓此事,因为江扶舟来信里写过,但只粗粗略写他与谢将时是同袍好友,不料这里头还有这一段内情,也将自己受伤的事情遮掩得一干二净。
朱霄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好在三年下来,经过一番历练,他也算能独当一面,只是沙场残酷冷血,若太过重情,反而累及其身。”
“也罢,还有时日,积玉还需再磨练,玉不琢不成器。”
但思及封衍目前的处境,朱霄深感忧虑,“殿下,朝局纷扰,您千万保重。”
封衍眉眼深敛,“我无碍,但眼下京都局势不明,先生还是带着积玉尽快回北境吧。”
第52章
一晃一些时日便过去了, 江扶舟又要回北境了,临走前,他同几个年少好友在酒楼里小聚了一番。
等到酒酣饭饱归家时已是华灯初上,席间唯有宋明川埋头不管不顾喝了许多, 一旁的简知许怎么劝都不听, 故而只能陪同宋家的家仆将他架了回去。
几人临行前话别前, 宋明川没由来地唤了好几声江扶舟的表字,简知许没法子,问江扶舟是不是欠他钱了。
江扶舟这几日心情也沉闷, 听到这话猛地咳嗽了一下,无奈摆手, “他有一箱书还在我这, 明日我一定还给他。省得他念念不忘。”
听到这话, 宋明川醉酒酡红的脸白了些,灯火辉映下, 背影落拓萧索,他抬起头来, 含糊地再唤他一遍,“积玉。”
对上他澄澈复杂的眼神,江扶舟不知为何,心底轻颤了一下,他略有些诧异, “琼羽, 你别是学傻了。还有你那些闲书也少看,许多桥段都不合常理。”
说起风月话本,江扶舟就牙疼,自那日被封衍逼着看那本批阅过的话本, 他就对任何话本都提不起兴致来,更别说再翻开宋明川那一箱闲书了。
宁遥清沉下心来,他身处局外,看得更清些,见宋明川如此,叹了口气,“明衡,你先送琼羽回宋府。”又转头看向了宋明川,叮嘱他道:“琼羽,饮酒伤身,下回少喝些。”
清润的嗓音却如警钟,敲响在宋明川的耳畔,他定住了身形,凉风徐徐吹过发烫的面颊,愀然低下头来,不再胡闹,任由简知许带走了。
简知许还不明所以,只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一边架着宋明川一边纳闷道:“你们几个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江扶舟轻哼了一声,“亏你还是进士及第,笨死了。”
听到这话,简知许顿时气急败坏,横眉扫过来,“江积玉,你别以为你要走了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宁遥清觉得头疼,一个两个不知道都这么了,只能让简知许快些带着宋明川走,然后拉着喝了几杯的江扶舟往另一头走,见四下无人了,他问道:“积玉,我看你也不对劲。”
江扶舟顺着路边旗杆的影子慢吞吞地走着,一言不发。此路僻静,风过无声,唯有拂过招摇的旗帜烈烈作响,宁遥清也不追问,便陪他一同往前走。
“鹤卿,若是一件事求而不得,你还会求吗?”
这发问没有前因后果,莫名的,宁遥清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重重一沉,“积玉,求而不得执念过深,劳身焦思,总归是不好。若是我,许不会再求。花开灿然自在,不必折枝。”
江扶舟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默默蹲了下来,灯火打照在他身上,影子忽而缩得很短很短,一如他此刻沉抑的心,胸肺之气郁郁难解,自嘲道,“你说得对,万事自在,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宁遥清鲜少见一向飞扬肆意的江扶舟如此消沉,低声唤他,“积玉。”
江扶舟却利落地站起身来,换上了往昔的笑脸,说笑道:“怎么我的字你也唤上瘾了,鹤卿,此去一别,便是千山万水,你随侍陛下左右,千万珍重。”
宁遥清见他面色如常,拍了拍他的肩膀,“此去迢迢,相见时难,你也保重。”
两人并肩走,再说起了这几日的笑谈,不知不觉就快到了江府门口。
正准备话别,此时突然宫中内侍焦急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要找宁遥清。两人对视一眼,眼底尽是惊诧,特别是听到那句延熙帝独子夭折,消息已经盖不住了,宫中急召宁遥清入宫。
如平地惊雷,身处京都,他们如何不知这个消息的惊恐之处,此番风云骤变,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来不及说什么了,但宁遥清迅速却抓起江扶舟的手臂,叮嘱道:“你快些回江府,尽量别出门了,若是可以,尽早启程回北境。”
江扶舟目送着宁遥清急忙忙离开,他自己脑子也嗡嗡然,一街之隔便是江府,他心神乱成一团麻,焦急万分,思虑再三,还是转了弯,往前几日去过的府宅奔去。
他特地绕走了小路,穿梭在掩人耳目的巷道里,经过七拐八弯,探听到四下无人后翻越了那座府宅的院墙,径直往一个小房间里去。
深夜寂静,突然有人来访,青沐瞬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打开门窗却发现是面色沉冷的江扶舟,他吓了一跳,忙问道:“小少爷,你怎么来了?”
江扶舟目光烧灼,定下心神来,“宫中生变,我想见见殿下。”
青沐楞了一下,“您都知晓了,看来这个消息是真的瞒不住了,殿下今日午时便进宫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听到青沐这样说,江扶舟心底的焦虑更甚,来回踱步,“也不知如今是怎样的情形了。”
此处的府宅直通东宫暗门,青沐传信给留守东宫的青染,不久便得了回信,江扶舟就在暗卫的掩盖下悄然入了东宫,扮作内侍混在了寝殿之中,焦急地等着封衍的消息。
后半夜下起了瓢泼大雨,雷声轰隆,一道道紫电劈开京畿,狂风大作,似是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力,一夜落花满城。
江扶舟在寂暗的寝室里等了许久,静站在窗边,耳畔雷电交加,惊风骤雨。青染劝了好几次都没能让他去歇一会,只好抱出一件月白织金银鼠皮披风给他披上。
天方擦亮,江扶舟就有些熬不住了,靠在了案几上昏昏欲睡,心中纷繁杂乱理不出个头绪来,幻梦几多,等他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但还是没有封衍的消息。
漫无边际的心绪仿佛坠入无尽海,江扶舟单手支额,声音疲累,“青染,外面的消息怎么样了?”
青染面露难色,“现在京都里大街小巷都传遍了,陛下的独子夭折,辍朝七日,物议沸腾。但宫中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又是一日的枯等,东宫詹事府纷纷递了信来问询,群龙无首,焦急万分。眼下的朝局着实危急,明眼人都看得明白,早有传闻延熙帝要废东宫而立幼子,眼下却惊闻幼子夭折,诸多刀光剑影藏在不见锋芒的议论中。
金乌西坠,再一次入夜,江扶舟心下颓唐不已,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婉拒了青染再一次劝他用膳,“青染,我真的吃不下,你放着,我一会再吃。”
青染何尝不着急,但江扶舟今日总共没用些什么,若是殿下知晓了,怕是会心疼,于是午时好说歹说才让他吃了一些。
又过了一个时辰,嘎吱一声响,殿门打开了,青越跟着面色覆满冰霜的封衍走了进来,青染着急忙慌准备各种事宜,悬着的心好歹是放了下来。
听到动静的江扶舟猛地惊醒,立刻站了起来,顾不得滑落的披风,飞快跑了过去扶着封衍,“四哥,你可有事?”
封衍淡声道了句无碍,便坐了下来,江扶舟将人全身上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立刻就发现了他脸上一道清晰的血痕,当即惊呼出声,“你的脸怎么了?”
然后立即唤人拿药来,封衍却抓住江扶舟的手腕,语气低沉,“都是小伤,莫要忙了,陪我坐一会,让我看看你,听青染说你等了许久。”
江扶舟怎么能不着急,但他看到了封衍眼中的红血丝和眼底疲倦的乌青,顿时不敢再动,只好乖乖坐在一旁的矮榻上,任由他握住他的手腕。
“是谁伤的你?”他轻声问。
封衍掀开眼帘,几日的奔波劳顿让他疲累,见到眼前人毫无掩饰的担忧和惊恐,他眸中略过了几分邃然的光,“无事,陛下盛怒之下摔了茶碗,一道碎瓷飞来,不慎伤到,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得轻巧,江扶舟却听得心惊肉跳,什么碎瓷片能划伤脸,分明是朝着封衍砸来的,可见陛下的滔天怒气。
但此情此景,江扶舟不想再让自己的烦扰令封衍伤神,只能勉强扯了笑意来,“无事就好。”
封衍在紫檀木雕花软塌上小憩了片刻,江扶舟便在一旁静静陪着,接过青染递过来的药,轻轻替他擦拭。只见封衍慢慢睁开了眼,眼底的倦累一览无遗,江扶舟心间似针扎一样疼痛。
又陪着他用了些热粥,看着他恢复了一些气力,江扶舟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下来,思及那件轰动朝野的大事,他犹豫地问:“四哥,三皇子它……”
炭炉的银丝炭烧得正暖,封衍用银筷夹了一筷子菜进他碗里,“积玉以为呢,人人都在传,东宫太子为了储位,暗害了陛下独子,保不齐这茶楼都有说书的正在编撰这一桩皇室秘闻。”
江扶舟斩钉截铁地否定,“不可能,三皇子不过三岁幼儿,四哥怎么会对他动手。”
听到他果断的回答,封衍眸中神色微动,“积玉,我没有杀他。但如今朝野不宁,此时又出了这件事,怕是荆棘遍地,我已问过先生,你们早日启程。”
心中的惶恐摇摇欲坠,江扶舟眼底满是担忧,“那你呢,你会如何呢?”
封衍垂下眼帘来,“我不会有事,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眼下这个情形,陛下不会把我怎么样,你莫忧虑。”
江扶舟食不下咽,心神不宁,还是陪着封衍用了些饭食,稍晚一些,他就离开东宫了,离家两日,再多些时日家中人便要起疑了,这个紧要关头,他也不想给封衍惹出麻烦来。
见封衍沉沉睡过去,他回头看了几次才推门走了。
他刚一走,封衍蓦然起身,依靠在床边吐出一口血来,面色青白交错,青染惊呼一声,“殿下!”
封衍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紧紧抓着床沿,声音嘶哑,“莫要声张,让褚逸过来。还有,让先生尽快带积玉走。”
***
江扶舟在临走的前几日惊闻噩耗,就此耽搁了行程。
延熙帝一连辍朝七日,哀痛欲绝,椎心泣血,寻了方外术士和得道高僧入宫替三皇子往生祈福。不料此时有邪方术士进言,说山东曲宁县地动,诅咒了陛下幼子,走火入魔的延熙帝听信谗言,欲坑杀一地生民为独子陪葬。
举国惊骇,恐慌万状,流言蜚语惊动了九州万方,雪花片一样的奏折呈递御前,更有内阁携百官长跪在会极门外叩首劝谏,整个京都仿佛刹那间进入了隆冬。
延熙帝勃然大怒,当即让人将劝谏之人拖出去乱棍打死,于是三四个拼死进谏的言官死于午门杖下,一时风声鹤唳,令人骇目惊心。
饶是如此,身边的近侍宁遥清仍接连上奏,跪在延熙帝面前言辞恳切,直言不讳,以示其举荒谬残暴,违逆天地人伦,他屈身跪在御前,豁出浑身胆气,已抱有必死的决心。
随后宁遥清便落了大狱,候旨问斩,任何人求情都不得。
江扶舟听闻后不顾身边人的阻拦,想要入宫,但宫门紧闭不得觐见,几日的时间,他求遍亲朋知交故友,但陛下盛怒,已有前车之鉴,除却源源不断的上奏搭救,竟再无他法。
封衍赶来的时候江扶舟已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仍抓着他的手,眼底泪意滚滚,“四哥,鹤卿他……”
将身上的玄色云锦罗披风盖在江扶舟身上,替他系好了衣领,封衍沉着冷静,眉眼冷然坚毅,“莫怕,我会保住他的命。”
封衍不顾病体当日便直入宫门,正值三皇子头七,他一身素白免冠跪于宫中祭坛,以血书长祭延熙帝幼子,骤然响起的雷鸣惊天动地,狂风暴雨里,他长跪不起,血流如注。
延熙帝站于九重高阶之上遥遥远望,面容苍老,神色衰败,背脊伛偻,目光越过眼前的惊风骤雨,落在了封衍身上,天地广阔,不过他一人祭血哀鸣。
延熙帝不顾内侍的阻拦,只身走入了雨帘中,步履缓慢,久之,长叹一口气,便让人带封衍下去疗伤。
这场闹剧就此终结,但宁遥清触怒陛下,由死刑改判了宫刑,打入宫中净房扫洗恭桶。与此同时,延熙帝大病一场,缠绵病榻一月有余才慢慢恢复了气力,自此以后,性情更加阴晴不定。
江扶舟潜藏于东宫照料了封衍几日,就到了不得不启程的时日,这一回再走他的心沉重万分,深宫幽闭,他亦无法再见宁遥清一面。
昔日种种皆似云烟,权势滔天,不过一夕之间,就可将人置于死地。他跨上马时,回望来时的长亭古道,竟恍若隔世。
***
等到江扶舟再次返京,已是一年后,这一回,他带着战死的岑国公朱霄衣冠返京,且一路送回了已滞留北境多年的永兴帝。
他这一返京可谓是掀起了惊风骇浪,流言不断,同样他在北境的赫赫威名也响彻朝野。
半年前,岑国公朱霄在西北边境多线受击,腹面迎敌的济州大战里抵死力战,守卫国土直至最后一人,漠漠黄沙埋骨,朝野震惊,边境也因这一战动荡不安。
江扶舟用六个月的时间,埋伏潜藏,卧马冰河,寻觅敌将的踪迹,终于在风雪交加的一日,趁着敌军轻敌冒进,率领部下将杀死朱霄的敌军首领托克边奇斩于马下,将他的头颅悬于军帐前,以献祭恩师。
托克边奇为北境最大部落莫克族的首领,他一死,莫克族内部瞬间因争夺王位而四分五裂,而北境关外十七诸部纷纷陷入了一片内乱混战之中,无暇袭扰大魏边民,有此一战,可暂安西北边境。
立此不世之功的江扶舟再次扬名,他回京后,延熙帝一面对其大加封赏以安军心,一面又因他送还永兴帝一事圣心不悦,故而态度不明,避而不见。
江扶舟谢赏后便将自己锁在房中,闭门谢客,焦虑万分的江怀瑾破门而入,却发现他抱着岑国公满是血迹的衣袍倒在了窗前,高热不退,一病不起。
他这一病就是好几日,宫中来了御医看过后称心病难医,劝亲近人多宽慰些。
与此同时,岑国公嫡女替父上书,指责江扶舟不敬之罪,藏匿岑国公的尸身,葬于荒漠边城,风沙侵袭。延熙帝先是留中不发,而后遣人过府过问,但碍于江扶舟卧病在床,搁浅不谈。
封衍深夜潜入了江府,见到了瘦骨嶙峋的江扶舟,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他骤然心惊,快步走到了床榻边,俯身唤他,“积玉。”
江扶舟尚在发热,脑海混沌,仿若眼前再见广漠黄沙,残肢断体,鲜血淋漓,破旗扬起长风呼啸,乌鸦旋于头顶哀鸣,尸横遍野,他怎么都寻不到师父的尸身。
他一声又一声呢喃,肺腑中的热气弥漫开来,“师父……”
封衍将人揽入了怀中,再唤他,让他从梦魇中惊醒,泪湿眼睫,江扶舟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眸。
“积玉,我在。”
痛心切骨,江扶舟再掉不出一滴眼泪来,他紧紧抓着封衍的衣襟,眼眶干涩异常,喉间嘶哑,“四哥,你怎么在这里?”
封衍拿过茶杯来慢慢喂水在他苍白的唇边,“自你回来后,便谁也不见,我放心不下,便来了。”
江扶舟周身热气沸腾,晚间又烧了起来,封衍从怀里的药瓶里倒出了几粒药喂给他,“先吃药,其他的事情我们日后再说。”
冰冷的手指贴上江扶舟烧灼的两颊,封衍眉心紧蹙,“江扶舟,再发热下去你命还要不要了。”
一句话让积攒许久的痛楚再次溃堤,无声的眼泪再次滑落,他哭得让人心疼,手指不住发颤,“师父走了…”
迟来的崩溃如排山倒海席卷了江扶舟,自岑国公战死后,他一直压抑着情绪,冷静地筹谋为师父报仇,将仇敌斩杀。
但大仇得报后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茫然,他一人一马飞驰在边境线,回首仿若还能听到师父笑骂他的声响,可烈烈风沙,星河倒悬,再无人相候。
封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斯人已逝,先生定是念着你,他若看到你如此,该是何等伤怀。”
直到此时,封衍才明白朱霄所说的江扶舟太过重情意,累及自身是何意,他将人拥得更紧了些,就这样默默陪着他。
江扶舟听着封衍的声音,困扰多日的梦魇似是终于退散,他失神的眼眸里望向了原处,声音很低很低,“师父之前的遗愿说是要葬在北境边域,我给他寻了一处有水有草的归所,长风万里相送。”
此后江扶舟似是打开了话匣子,喃喃细语,封衍就这样静静听他讲,替他掖好被角,一句一句应他。
等到困意袭来,烧热也退了下去,江扶舟眼中的惊慌茫然也渐渐消散,他盖着封衍的手,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祈求道:“封衍,你要好好的……”
“好,我答应你。”
最后一声落入尘埃,江扶舟陷入了沉睡之中,这一回他睡得安稳些了。
等到封衍离开,已是东方既白,青染悄声走到了他身边,说及了朱映雪堵在江府门前闹的事情。
封衍面色寡冷,“你去告诉她,朱家应得的爵位孤不会忘记,此外,孤再应她一件事,让她自己斟酌衡量。”
青染低头应了声是。
***
等简知许推飞鸿阁的门,发现徐方谨趴在窗前睡着,凉风习习吹进来,落雪时分,他也不怕着凉。
他快步走来,发现他沉沉睡着,眉头紧锁,眼角落了分泪意,“积玉,怎么在这睡着了?”
徐方谨从梦中惊醒,以至于再次看到面前的简知许竟分不清今夕何夕,他低声呢喃,“一梦黄粱。”
简知许操心地替他将窗关了起来,叮嘱道:“你身子骨不比当年,可要当心些。”
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年,徐方谨忽而笑了,“明衡,你还记得延熙七年琼羽醉酒那一次吗?你还问我是不是欠了他钱。”
简知许怎么不记得,“可别提那日的宋明川了,喝那么多酒,也不知道自己掂量掂量,我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送回宋府,怎么忽然提起了这事。”
徐方谨刚醒,支着下颌,“我想起了我欠他那箱书还没还,他也没找我要。”
简知许不由得愣住,时过境迁,一晃许多年就这样过去,他替徐方谨倒了一杯茶,“他现在这个性子,哪里还读什么闲书。”
外头风雪再起,两人临窗煮酒品茗,一如当年——
作者有话说: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卜算子·不是爱风尘》南宋严蕊
下一章回归正常的时间线。
第53章
万里雪飘, 整个京都笼罩在一片茫茫的素白中,风霜吹过建宁九年的余响,一转眼便入了年关。
年尾的这两个月里,徐方谨和温予衡便呆在刑部照磨所里悉心整理卷宗, 余下的时间便在国子监房舍中温书作文, 此时距离明年春闺只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封竹西则跟着沈修竹去了山西和河南巡视, 顺道四处走一走,前几日才返京。他一回京就发现几个国子监的好友全部在温习科考,埋头苦读, 而许宣季则又到福建行商去了,过期未定。
百无聊赖之际, 他就收拾行李长住在了怀王府, 陪着星眠读书习字, 时不时还同封衍论说朝中局势。就连沈修竹都感慨,这一年到头, 总算见到封竹西正经些了。
好不容易到了大年三十,宫中封笔, 各衙门放了年节假,封竹西就马不停蹄地将徐方谨几个全部叫来了延平郡王府,设下席宴,一同过年节。黄昏时宫中内侍随着赏菜过府,封竹西带着管家去接赏, 回到小院里已是夜幕四合。
夜色朗润, 院落里大红灯笼高悬,一派喜气,午时过后徐方谨和孔图南便先来郡王府,剪了窗花, 又与封竹西一起贴了小院的对联。
封竹西掀开了毛毡暖帘,一进屋就感受到热气沸腾,桌上烧好暖锅子已滚开,正在汩汩冒泡,咸香热辣,香气扑鼻,各式各样的菜品摆满了一桌,灯火明亮,打照在每个人身上,显得热热闹闹的。
郑墨言正守在桌边蓄势待发,一见封竹西来,眼睛刷得一下就亮了,“平章,你可来了,我们等你许久了。”
封竹西一见他的架势就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哪里是在等我,你是等不及吃了吧。”他抬步走了过来,将墨绿色刻丝鹤氅顺手挂在了红木衣桁上。
徐方谨替他拉开了椅凳,招呼他坐下来,抬手提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先喝杯酒暖下身子,外头天寒地冻的。”
封竹西饮下了酒,看向灯火煌煌间,肺腑里涌上暖意,“今年格外不同,结交了在座的诸位,还与慕怀在刑部办了案子,也算不枉过。”
推杯换盏间,筷勺横飞,酒意熏得人暖洋洋的。孔图南和温予衡在国子监呆得时日最久,同徐方谨几个说起了许多国子监里趣闻,几人竖起耳朵来听,笑得差点噎着。
杯酒言欢后,温予衡就告辞归家了,余下几人便起身去了屋外,石桌旁放着管家烧好的碳炉,郑墨言和封竹西两人凑一起蹲在院中放烟花。
星河璀璨,烟花如流星,怦然绽放的一刹那几人一齐抬头看,眼底倒映着绚烂的烟火,徐方谨流落他乡五年,头一回年夜那么热闹,低声道:“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院中两人胡闹玩着,徐方谨和孔图南倒是有闲情雅致,在风霜寒凉的院里泡茶醒酒。两人闲聊了几句会试的事,孔图南接着从今日带来的箱匣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慕怀,一直没找到机会给你,这是给你的新年礼。
“我生性孤僻,知交零落,何其有幸,结识了你和平章。”
徐方谨有些哑然,素日里孔图南都十分内敛,甚少同人言语交心,他双手接过了小木盒,打开来看,目光一下凝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用木雕雕琢出的一整片桃林,小巧精致,绯色莹润,在桃林的一旁还雕刻了一座寺庙,牌匾上写的“菩提寺”铁画银钩,锋发韵流,下角处还刻有一句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这是镜台山上的桃林。”徐方谨喃喃自语。
“不错,我去岁三月登上了镜台山,见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便临摹在了画卷上,花了些时日刻了下来。”
徐方谨目不转睛,石桌上的一星烛光打落在郁郁芊芊的桃林上,“年年岁岁花不同,你说过镜台山上的桃花三四月便开得绮丽明艳,等会试结束了,叫上平章,我们一同去观赏。”
闻言,孔图南唇边笑意不改,应了声好。
徐方谨对这木雕爱不释手,又记起了前些日子孔图南病了许久,见此时夜幕忽而飘落了纷纷扬扬的细雪,眼中添了分担忧,“起风了,幼平你多保重身体,前阵子你病了也没同我们提起,还是听谦安说你卧病在床好几日,闭门不出。”
孔图南的眼神微动,“不碍事,早就好了。”
“那就好。”徐方谨低着头一寸寸描摹过桃林,还是忍不住惊叹,“纤毫毕现,幼平你的手真的太巧了。你的字也写得好,还会缝补衣裳,若换上戏服,还能唱上两句,当真是通才。”
他的夸赞直白坦率,孔图南弯了眉眼,“不过是些糊口的技艺,登不上台面。”
在徐方谨眼里,孔图南真的什么都会,初次见面时不修边幅,披头散发,脾性让人捉摸不透,相处久了,才发觉他的细心周到之处,且学问上博古通今,才气过人。
喝过几杯茶,徐方谨不禁问起他的家人,孔图南敛眉,“我孤身一人来京都求学。”
“徐公子,府外有位姑娘寻你。”郡王府管家走了过来,俯身问他是否要见,“这位姑娘说她姓虞,你们是旧相识。”
徐方谨了然,脸上落了分歉意,转头看向了孔图南,“幼平,我先去一趟。”
孔图南摆了摆手,拂袖起身,“不用理会我,我与平章他们去放花灯。”
“那我一会也过去。”徐方谨将小木箱细心地交给了管家,说是一会来取。
就在徐方谨走出几步的时候,孔图南突然叫住了他,“慕怀,这姑娘是不是虞兄的妹妹?”
徐方谨停下脚步,回首看来,“幼平可是有事要交代我?”
“我与虞兄是同乡,听闻他遭此一难,心有不忍,我这里有些钱银,烦你转交给她。”
徐方谨接过孔图南递来的布袋,“我尽力而为,但虞姑娘不一定会要。我和平章凑了些银两给她让她返乡,但她不肯收。后来我们就替她在长公主办的济善堂找了一份差事。”
听到他这样说,孔图南倏而垂眸,然后向徐方谨诚心行了一礼,“我替虞兄谢过慕怀。”
等徐方谨匆匆赶过去,就看到虞诗音撑伞站在那里,见到他来,她伸手将包袱递了过去,“这是我绣的护膝,给徐公子和小郡王的,多谢你们将我救了出来。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而后,她突然跪了下来,语带凄楚,“徐公子,我哥哥真的死了吗?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的尸身在何处,我攒好了银两就带他回乡安葬。”
徐方谨立刻将虞诗音扶了起来,替她撑伞挡住了天际的飘雪,见她眼中的希冀,不忍道:“虞姑娘,你兄长真的故去了,此次案件也就此了结。至于尸首,虞兄的案子牵扯甚多,想必也不希望你卷入其中。”
说完又将孔图南给的银两递给她,道明由来后她不肯收,就又回到了徐方谨的手里。
虞诗音眸中的光暗淡了下来,她擦掉眼角的泪,哽咽道:“是我奢求了。”她仰头看他,有些不死心地问他,“我哥哥是不是得罪了很多人?他的案子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他真的是冤枉的。”
徐方谨沉默了一会,许久才道:“抱歉,我已竭尽所能。”
夜幕的烟花璀璨耀眼,反衬只身远走的虞诗音背影落寞。
徐方谨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封竹西兴致勃勃地跑来在他手心里放一盏莲花灯,“慕怀,你怎么还傻站在这里,幼平说你很快就来,我等了许久都没见你人。”
掩下心中些许抑郁,徐方谨转过身去,“这就来。”
***
越过年关,日子过得飞快,春冰消融,枯枝萌生新芽,一层层绿意随春风而至,显出一派生机。
二月初九是京都三年一度的会试首场之日,天下英才云集,京都各大客栈住满了前来科考的各省考生,朝廷里各个府衙也在为这一场抡才盛典做准备,有了未名府会试的阴霾,礼部的人更是恪尽职守,反复检查各项事宜,而内阁阁臣亲自坐镇,奉旨督办此次科考。
已经被关在国子监温书两月的徐方谨在二月初五那日被简知许唤了出去。
徐方谨实在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就算有后天的努力勤勉,自知也比不上寒窗苦读十多年的会试考生。但他选择去参加此次会试,便会尽力而为,因而也跟着温予衡他们一起读了好几月的书。
两人在千味楼的雅间里点了几个菜,小酌了几杯,温酒下肚,简知许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小金牌来给徐方谨,“积玉,今日是你生辰,但今年也就我还能陪着你过了,这个给你。”
徐方谨已经许久不过生辰了,以至于简知许唤他出来的时候,他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接过那块刻着平安喜乐的小金牌,他眸光有些湿润。
简知许幽幽看他,打趣道:“别拿我和封衍比,人家财大气粗。我知道往年你过生辰之时,他都命人专门做了一块金砖给你,刻上年月日和祝语。”拿手比划了一下,“那金砖有这么厚,我可没钱给你。”
徐方谨失笑,把他送的小金牌仔细再看两眼后放进了怀里,“我如今也是一穷二白,我十几块金砖就这样没了,改明找机会给偷回来。”
简知许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倒是白日做得一场好梦。封衍他今年……”
话头到了这里,他猝尔顿住,见徐方谨笑意凝住,立刻硬生生转移了话头,“今晚我同琼羽也在千味楼吃酒,就在楼下的雅间,你若是还在此处,可以在窗前看到他走过。”
徐方谨遽而抬眸看他,简知许长叹一口气,“每年二月初五他都折了几枝桃花来,借酒消愁,遥寄哀思。他走时,抱着桃花枝一个人走回府。”
“积玉,琼羽当年虽同你决裂,但还是念着你的。”
“我知道。”徐方谨握着茶杯的力道重了几分。
夜色渐深,屋内就只剩下了徐方谨一人,他独自斟酒,倒满了面前的几个酒杯,悠远的目光凝在临窗的长道上,萧瑟的风吹进衣襟,他恍然不觉。
自从知道宋明川心意之后,他们就很难再以好友相交了。他会下意识躲着他,时间一久,宋明川也不来找他了,简知许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居中各种调和,但都被宋明川冷冰冰地拒绝了。
昔日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便是两人彻底决裂。建宁元年,封衍以大不敬之罪落狱,他苦跪了几日才求得建宁帝首肯赐婚。
当日夜里,宋明川前来堵他,声音沉冷而枯寂,“江扶舟,你非他不可吗?他如今是戴罪之身,自古废太子没有好下场,你要跟他一起去死吗?”
“你知不知道你求陛下赐婚,招来了多大的非议吗?天下士人口诛笔伐,鸣鼓而攻之,太子一党更是对你恨之入骨,切齿拊心。你不要命了吗?”
江扶舟熬了几日,站都站不稳,勉强撑着一口气,嘴角扯出一抹苦笑,“琼羽,可天底下只有一个封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宋明川深深看他一眼,拂袖转身离去,再也没回过头。
此日之后,他们便断了往来,偌大的京都,熙熙攘攘,竟无再见之日。
徐方谨饮下了一杯酒,舌苔苦涩,喉腔里堵着一口沉闷的心气,他揉了揉眉心,再抬眸就看到了窗外的长街上闯进了一道寂寥的身影。
人海喧腾,唯宋明川一人格格不入,抱着几枝盛开的桃花枝,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似是永无尽头的长街上,冷风萧瑟,摇落的桃花坠了一路。
徐方谨抱着膝,轻轻侧头靠在窗旁,缓缓阖上了眼眸,挥不去的怅惘握在手心,怎么都抓不住。
***
怀王府中,灯火通明。
星眠因今日是江扶舟生辰格外兴奋,他抱着小枕头,蹲在了苏学勤身旁,“先生,你娶亲了吗?”
苏学勤正在陪星眠搭木块,突然听到扎心的这一句,不由得捂着胸口苦笑。
穿越前他就是单身,入异世后他也是好不容易才得以温饱,哪里还敢妄想成亲的事情,再说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若是有一天回去了,也不能拖累旁人。
“先生还没娶亲,星眠为什么这么问?”
星眠低头将两个木块拼在一起,认真地回答,“那你如果成亲会送金砖给她吗?”
膝上突然又似中了一箭,苏学勤抿唇,“先生囊中羞涩,怕是送不起金砖。”他有些牙疼,“谁同你说的?”
将下颌搁在柔软的枕头上,星眠摇头晃脑道,“今日是阿爹生辰,我看到父王做的金砖了,金灿灿的可好看了。”
“日后我也要做个大一点的。”
苏学勤愣了一下,继而哑然一笑,将一个木块堆在了上头,“星眠好志气。”
他这才想起,今晚是他来陪星眠,那封衍便是去佛堂里祭奠江扶舟冥诞了。他摸了摸星眠的脑袋,叹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作者有话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宋欧阳修
第54章
二月十五日, 会试第三场结束后,京都上上下下都在等在放榜。王士净今年任了会试主考官,在贡院与一众房考官一起批阅考卷,紧张催急的十来日里就要拟定要录榜, 他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紧盯着贡院上上下下的一切事宜。
月明星稀, 他走出了屋舍,仰头看漫天星斗,不免心中生了分怅惘, “九万抟扶排羽翼,十年辛苦涉风尘。”
身旁的房考官顾慎之亦是王士净的门生, 替他披上了一件披风, “明日就要放榜, 老师可是有什么心事。”
王士净捋了一下山羊须,“往年不是没做过主考官, 只是这一次总觉得太平静了,平静到让老夫觉得有些诡谲。”
顾慎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册子, 略翻过几页来,答道:“老师多虑了,往年会试都是如此,不过去年未名府乡试出了那么一遭,着实惹眼了些。”
“但愿如此。”王士净往前走了几步, 想起了此次会试的录榜, “此次会试头名是国子监的学生,文如锦绣,见解独到,波澜老成, 是难得的佳作。若殿试得些时运,许能得个一甲头名。”
扶着王士净在院内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能得老师的夸赞,想必有过人之处。等殿试结束,进士来拜谒科考座师,老师可考察其学识品性,若是人品端直,您不妨收入门下。”
闻言,王士净的脸色寡淡了些,宽厚的大掌拍了拍膝上的风尘,“不必了,各人都有自己的造化和宦途,老夫这个脾性,不是谁都合得来,徒增烦忧。”
顾慎之也不再劝,王士净耿介刚正,向来直来直往,不喜朝臣结党营私那一套做派,不然不会这么多年了,也就他留在身旁。
思及老师今年过年又是一人在独居的小院里,顾慎之劝道:“老师,您同子敬是父子,没什么恩怨是过不去的。您私下总是托人照看他,面上服个软又如何?”
子敬是王士净儿子王慎如的字,父子俩自七八年前就势同水火,盖因王士净的发妻生了重病,落下了残疾,至今仍卧床不起,王士净当年因故未能赶得回来,自那以后,父子俩就决裂了,王士净搬出去独居,逢年过节就自己和一个年迈的老仆照料起居。
听到这个念叨,王士净揉着额上的穴道,风吹地头皮发紧,“那小子视我如仇寇,这些年过去了,我早就习惯了。也罢,日子也是这样过。”
“明日放榜后还有的忙,你早些回去歇息,老夫再坐一会。”
顾慎之如开神眼,从小院中角落里找出了一壶酒来,收拢在怀里,“太医说老师的顽疾不得再饮酒,这一壶我先替您收着。”
王士净气得谁胡子瞪眼,一拍大腿,骂道:“混小子,就这样防着你的老师,谁说我喝了!”
留给他的是孤寂的院落和空荡荡的回声。他平生就好这么一口,每日不喝点就浑身难受,御医多次劝他戒酒,他都当做了耳旁风,现在顾慎之也整日管着他。
王士净叹了口气,站起来背过手,满脸郁郁地走回了居舍。
二月二十八日,贡院解禁放榜,里三层外三层被前来看榜的人堵得水泄不通,榜上有名的称为贡士,录取者不过两百余人。
封竹西早早就拉着徐方谨和郑墨言来看榜,等到榜单一出来就迫不及待地挤到前头去,看到榜上头一个名字的时候他扯着他的袖子,惊叫出声“慕怀,头名是幼平!”
徐方谨也看到了,眉梢不禁染上几分喜意,身旁的郑墨言也欢欣地指着孔图南后面的那个名字,“谦安也中了,双喜临门。”
不过找过榜单上两百多个名字都没看到徐方谨,封竹西的脸上划过失落。徐方谨早知自己的学识在真正寒窗苦读的士子面前实在不够看的,没有丝毫讶异,反而十分坦荡,“平章,不过一次科考,大不了三年后再来。”
会试放榜的两天后就是殿试,徐方谨几个没敢打搅孔图南和温予衡与国子监的教习博士往来谈话,在延平郡王府等着殿试传胪结束。
三月初四,殿试唱名,贡士有序地在丹墀两边排列,传制官出奉旨出奉天门左门,待执事官将写好名次的黄榜在御道上放定后,他扬声高唱道:“有制!”
贡士一齐跪下后,传制官高声宣道:“建宁九年三月四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一甲状元孔图南,榜眼……”
等消息传来延平郡王府的时候,封竹西立刻跳了起来,还险些摔倒在地,所幸有徐方谨拉了他一把,笑道:“不着急,未名府的官员会用伞盖仪从送新科状元归第,一会幼平就会过来了。”
封竹西冷静了下来,又立刻问起了温予衡的名次。殿试传胪时传制官唱名只会唱头五个名次,而后执事官会将黄榜张贴在长安左门外,众进士随同去观黄榜,得知自己的科甲名次。
他刚问完,后面跟着第二次报信的侍从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温公子是二甲第四名。”
如此,一众人这才欢庆起来,府里摆下了宴席,就等着孔图南和温予衡回来。趁着还有时间,管家在张罗着席面,徐方谨和封竹西亲自去千味楼去取早就定好的状元红。
两人喜上眉梢,拿到两坛酒的时候掌柜的说了几句讨喜的话,还送了两只新出炉的烤鸭说是当做给状元的贺礼。
旌旗飞扬,彩带漫天,一路上都有锣鼓敲敲打打的声响,分外热闹,沿途的店家为了沾了喜气,纷纷在其必经之路上挂了喜气洋洋的红绸。
四处张灯结彩,还有酒家在楼上洒下了纷纷扬扬的花瓣,绚丽多彩。
万人空巷,热闹非凡,封竹西和徐方谨提着酒和油纸包着的烤鸭被挤地没地下脚,只好换了一条较远的路走。
岂料此时热闹的街市里突然传来的急促的马蹄声,锦衣卫同五城兵马司的人飞驰纵马而来,高声呵斥围观百姓,宣布京都全城戒严。
喧闹一时的街市乍然冷清了下来,百姓纷纷四散分走,唯有马蹄毫不留情地踏过街道上鲜妍的落花。
见来人威风凛凛,面容肃冷,封竹西和徐方谨两人对视一眼,心头不由得一紧。
封竹西恰好与锦衣卫指挥佥事相识,便快步走过去问发生了什么事,指挥佥事正在调遣人四处巡视,见封竹西前来,抱手行礼后道:“小郡王,有人敲响了登闻鼓,我等听命行事。”
徐方谨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敢问敲响登闻鼓的是何人?”
究竟是怎样的一件大事,要出动那么大的阵仗来巡戒京师,今日是科甲传胪,城内城外是何等的热闹。
指挥佥事面露难色,但看向了封竹西,凑近些悄声道:“简直匪夷所思,是新科状元敲响了登闻鼓,连敲十多声后,他便在鼓下脱衣免冠,饮刀自刎,死时赤身裸体,身旁还放了一封信。”
“啪嚓——”徐方谨手里提着的酒坛子倏然掉落在地,清脆一声响后,酒坛碎裂开,酒香弥漫开来。
许是知道这个消息的震人之处,指挥佥事面色凝重,“锦衣卫随同刑部给事中上前查看,发现新科状元袒露身躯,竟被去了势……那时百官刚散朝,顿时惊动了满朝。”
封竹西的脸色已经无法用惊骇来形容了,他飞速借了一匹锦衣卫的马,一把将徐方谨拉上马来,然后扬鞭策马迅速赶向了长安右门,他拿着缰绳的手都在发抖。
沿途已经戒严,在街道口只能下马,封竹西和徐方谨飞跑而来,拿着令牌一路穿行,十几步之外,他们倏而顿住了脚步。
只见登闻鼓下,赫然躺着一具尸身,鲜血飞溅在鼓架上,赤/裸的身体在光下一览无遗。
因此事突发且影响重大,锦衣卫和刑部给事中都没敢挪动尸身,仍由其在天光下曝晒。
见封竹西和徐方谨硬要闯过来,锦衣卫立刻上前阻拦。
“起开!”
封竹西不管不顾地嘶吼了一声,目光如寒霜利刃扫来,气势逼人,直逼着面前的人被迫让出了路来。
“小郡王,你不能……”
徐方谨手指发颤,俯下身来,心骤然像是被利剑刺穿,“幼平……”
封竹西猛地跌坐在地,哆哆嗦嗦地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了孔图南的身上,双眼通红地抱住了孔图南的尸身,拼命用手去堵他脖颈上很深的一个刀口,汩汩的鲜血流在他的衣裳上,格外刺眼。
他声音打颤,“幼平,幼平你别吓我……太医呢,叫太医来!”
刑部给事中擦过额角的汗,上前两步,不忍道:“小郡王,他已经死了。”
封竹西立刻扯过尸身旁的信折,不顾他的阻拦强行打开来看,他喃喃出声,“士以死明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揭科举舞弊情事……”
一旁的徐方谨猛地抬起头来,电光火石之间似是想到了什么,他飞快移身去看,看到了那句“司礼监掌印太监王铁林,狎玩幼儿,私阉娈童,罪大恶极……”
不过一瞬之间,徐方谨将往日的事都思过了一遍,如果连幼平都牵扯到科举舞弊中来,他有何冤屈要申……
——三年前有个会试考生叫虞惊弦,风流才俊,才华横溢,参加了当年的科举,结果童试、乡试、会试都是头名。
——“陛下勃然大怒,斥责了那年科举会试的主考官和同考官,也将虞惊弦发配充军。”
——“刘妃有意谋正宫,和我定下巧计关。狸猫剥皮太子换,火烧冷宫我为先。”
——“凤歌笑孔丘,虞惊弦算是一个狂妄之人”
——“不过我同虞惊弦没有什么交集,我脾性古怪,独来独往,他这般众星拱月,不会识我。”
——“我与虞兄是同乡,听闻他遭此一难,心有不忍,我这里有些钱银,烦你转交给她。”
——“我替虞兄谢过慕怀。”
重重一锤砸落在心上,徐方谨俯下的身躯陡然跌地,眼眶涩苦不堪,滚落的热泪滴在了手背上,眼前的模糊间让他看不清孔图南的遗容。
“我们没能还你公道,要你这般……这般…”
再多的话哽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来了,余音散落在风中里,滚落了一地的尘迹。
封竹西僵硬地抬起头来看徐方谨,瞳孔空洞无神,刺眼的鲜血在天光下倒映在他眼中。
飞檐高楼,宁遥清背手而立,遥遥的目光看向了巍峨的宫墙,脸色清隽冷淡,风起后他轻咳了两声,身后的成实忙递了个暖手炉给他。
看到此情此景,成实于心不忍,“先生,你既帮他掩盖行踪,又不制止他自戕呢?”
宁遥清垂眸,指尖落在了手炉滚烫的热意上,“他心存死志,死前要闹得轰轰烈烈,才不算枉死。”
在幽暗的房舍里,宁遥清第一次见到孔图南。
衣衫几经浆洗缝补,散落的额发掩盖不掉脸上的几道凌乱的疤痕,实在让他联想不到当年风流肆意的虞惊弦。
也没想到,东厂费大劲要找的人就藏在国子监里,几年前更名改姓,就此隐没埋伏。
孔图南背脊挺直,拱手作揖,神色整肃严谨,两炷香的功夫就言简意赅地将科举舞弊的事和盘托出,递上来的证据也都让宁遥清一一过目。
宁遥清沏了一壶茶,淡淡问他,“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帮你?”
“我并无把握,但我觉得宁公公是好人,也看不惯王铁林的所作所为。建宁三年,王铁林命人掳掠并阉割了苗族幼童一千三百余人,选秀美者入宫。在他手底下狎玩至死的娈童不计其数。宫门掌管内库的内侍一向有坐办索贿之举,累及毁家遭难的无辜百姓不可胜计,求告无门。”
宁遥清掀起眼帘,“鲜少有人觉得我是好人。”
他将茶盏放了下来,“只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你既然已经成为了孔图南,何必在意前尘旧事,科举舞弊牵扯甚广,独你一人不过蚍蜉撼树。且凭借你的才识胆力,科考及第,进入官场,不愁没有锦绣前程。”
孔图南缓缓解下了衣裳,宁遥清面色变了,“你……”
“幼平他年少因长相被迫阉割偷送进了宫,进献给了王铁林,后来历经千辛万苦逃了出来,还意外救了永王世子,得以进入府学就读。”
“三年前,我被身怀科举舞弊的罪证而被东厂的人追杀,是幼平他救了我,但也因此受了重伤……在此之前,我们不过萍水相逢。”
“他将往事向我道明,生死之恩,我不能苟活负他。”
“且王铁林杀了我母亲,寡母何辜,若不尽力报仇,来日九泉之下我亦无言面见。”
宁遥清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尽我所能,余下的事情便听天由命。”
孔图南俯身跪下,恭敬地叩首,“多谢公公相助。”
城墙之上,旌旗飘扬。
宁遥清耳畔吹过风的低吟,他伸出手去,轻声道:“起风了,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九万抟扶排羽翼,十年辛苦涉风尘。——《及第后作》唐袁皓
第55章
宁遥白亲自到登闻鼓下命人抬走了孔图南。风乍起飘扬, 长街上红绸花瓣零落,徒留下了一地的空寂。
徐方谨撑着墙扶着艰难地站起,神情不属,一步步拖着脚步往前走, 紧紧握着手上残留的血迹。
封竹西一袭衣袍都是渐渐干枯的血迹, 他整个人还没缓过来, 浑身的筋骨都是僵硬的,他再抬眼时忽闻马蹄声,只见徐方谨飞身而起, 跨上锦衣卫的马,在空旷的街道上如星驰电走。
“慕怀!”封竹西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也顾不得什么了, 迅速也牵过一匹马来, 跃身而起,追了上去。
“大人!”一旁的锦衣卫突遭此变, 立刻转头看向了宁遥白。
宁遥白抬起手,止住了属下接下来要说的话, 幽深的目光落在了渐渐无影的两人身上, “那人便是跟在小郡王身旁的徐方谨?”
属下应了声是,“秦王之前也对他礼遇有加,后来卷入了荥阳矿场一案中,袁故知入宫述职的时候还提过他。”
宁遥白若有所思, 手指触上冰冷的剑柄, “这人倒是有点意思,回去让人查查。”
天高路远,快马一路飞驰,阵阵马蹄声扬起飞尘。
官道上两马并行, 封竹西紧紧抓着缰绳,风冷刮面,细密的雨丝扑来,他的心随着眼前远山的起伏而骤起骤落。
眼见着天阴沉沉暗了下来,身旁的徐方谨饶是不觉,一口气骑马从京都奔向了城外,直到拐到了紫竹林,封竹西才惊觉这是往镜台山去的路。
“慕怀,你慢些。”
封竹西手指被风雨冻得发麻,酸麻的指尖仍用力拉着绳,努力追上徐方谨的脚步,但他太快,在驰道如流光,全部的心神顾在了奔走之上。
一路风驰电掣,终于到了菩提寺,徐方谨翻山下马,头也不回地就往桃花林的方向飞跑过去。
身后追赶着的封竹西抬头看了看天际的雨势,借过僧尼的油纸伞后继续跟了上去,大风扬起了他染血的衣袖,冷雨扑面而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雨渐渐大了起来,封竹西着急地拿着伞追上去,不解地喊道:“慕怀,你到底要去哪里?”
这么跑了一路,心一直在剧烈跳着,腿脚酸软,但看到人越跑越远了,封竹西咬紧牙关,大踏步顺着方向跑去,在桃花林一侧挡雨的长廊里定住了脚步。
只见徐方谨头也不顾地冲进细密的雨帘里,在一棵桃花树下停了下来,然后徒手去扒着树旁的土。
封竹西手里拿着伞,见他的动作后,快步走到墙角下,一把提起了沾着泥土的铁锹,也跟着走进了桃花林,在徐方谨的身旁站好,脚步一深踏入了泥里,他哈出一口热气来,“慕怀,我来帮你。”
一铁锹直接铲开了树根旁的一捧土,封竹西将伞扔在一旁,跟徐方谨一同埋头苦挖,风雨袭来,两人手冻得僵冷屈直艰难,眼睫上不住滴落雨珠,身上的衣裳很快就湿了,顺着雨往下滴水。
徐方谨神色沉冷,双手不知疲累地扒开泥泞的土,直到看到了木匣的一角,他的身形定住了,声音干哑,“找到了。”接着一口气将木匣挖了出来,抱在了怀里,抹去上头的湿软的泥土。
听到这话,封竹西累到跌坐在了一旁,仰着面,泄了一口气之后他捂着心口直喘,“找到就好……”
他翻过身来,一把握住油纸伞的伞柄,撑在了两人的身上,气息勉强缓和了些,“慕怀,到底什么东西那么重要?”
徐方谨用怀中的巾帕勉强擦干净手上的泥泞,然后冰凉的手指放在了木匣上,指尖磨掉匣上的水珠,缓缓打开了合扣之处,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封信和两个牌位。
徐方谨拿出了上头的那封信,信封上写着——慕怀亲启,熟悉的字迹如针尖刺入了心间,手指不自觉颤冷,舌苔泛苦。
封竹西则拿过了两个牌位,看到其中一个上写着孔图南的名字,他惊得险些将手中的牌位扔出去,赶紧拿过另外一个来看,却发现上头什么字都没有。
他刚想开口问,就看到徐方谨打开了信件,镌刻的笔墨锋利透纸,“未能赴君约,心有所憾。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此去一别阴阳,愿君珍重。虞惊弦绝笔。”
刹那间,封竹西脑海嗡嗡作响,“我们何时与虞惊弦有约?”他心中隐隐有根线,却模糊地始终抓不到,轰然扯得四肢百骸都麻木。
“啪嗒!”
牌位倏而掉落在地上,封竹西凝视着上头的字迹,孔图南三个字的刻画深隽,不似新刻,像是有些年头了,他猛地再看向无字的那一块牌位。
他讶然失声,“孔图南早就死了,幼平是虞惊弦。”
一下混乱的脑子像是一团浆糊,说出来的话也懵懵然,他发凉的指尖将上头的字迹描摹了几笔,“是幼平的字迹。”
徐方谨垂下眸光,“没错。”
接着他拆开了第二封信,这一回的信很厚,有好几页,封竹西将伞握紧了些,避免让飘蒙的雨丝打湿了信纸。
信中将虞惊弦和孔图南的往来详细写了出来,当年他因狂妄自大,在酒楼里说出了要替科举舞弊枉死士子伸冤的话,被东厂的暗探听到后杀了他母亲构陷于他不忠不孝。陛下震怒,他被发配充军,东厂的人欲将他置之死地,而逃亡途中偶遇孔图南,孔图南为他挨了几刀受了重伤,后来更是替他死了,他也因此知道了孔图南年少受难的往事。
翻过一页后又是一页,徐方谨呼吸凝滞,认真看过了每一行字,后面虞惊弦将他替考和暗中收集证据的事一一写下。
封竹西抿唇,眼中酸涩饱胀,双手战栗,将几本小册从木匣里拿出来,他翻过几页来,应是一本本账目,上面记载了一些人名和往来的账目,其中不乏他眼熟的,在经办未名府科举舞弊案时就见过。
徐方谨胸腔里满载的情绪沸腾滚热,他捏着信件的冰凉手指紧了几分,阖眸哑声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封竹西蓦然往回数,发现他们所在的桃树赫然就是第四棵,他愣愣站在了原地,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还说殿试后一同去镜台山看桃花,原来他根本不会来了。”
“我进宫亲自面见陛下!”封竹西霍然起身,面上写满了冷意,胸腔起伏不定,盛满怒意,“幼平不能白死。”
徐方谨忍住肺腑生疼的气息,用衣袖把两个沾水的牌位细细擦干净,又将木匣里的东西一一放好,合上木匣扣,发白的指尖印在匣上,他喃喃道:“你不能去,让我想想,想想该怎么办……”
不远处的高楼可以看到镜台山上苍郁桃林,封衍身患眼疾,近来又多劳苦,眼前尽是烟雾笼罩的轮廓,一旁的青染将今日京都里发生的事禀告给封衍,还说起了封竹西和徐方谨刚才在桃林里寻物的事情。
封衍眉目深敛,“平章怕是要伤怀了。”
青染怔了一下,低下头来,“小郡王重情重义,又是知交好友身死在眼前。”
“人世困苦,总有生离死别。这几日看顾好平章,有事让温予衡传信来。”
青染应了声是,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殿下,我们的人查到了徐方谨这几年的踪迹,他与永王世子暗中有来往,此次入京诸多动作,都惊起不少水花。可要……”
封衍轻轻转动指节上的玉扳指,淡声道:“不必,他是人是鬼,天长地久自见,但他若无所求,本王便要思虑是否让他继续在平章身旁。”
听到这话,青染有些不解,“徐方谨有所求,许会利用小郡王。”
“平章重情,他日登临高台,不见得是好事。”
封衍拂袖侧过身走向飞檐滴水处,指尖落了几滴雨丝,缓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
这几日朝局风雨飘摇,几路御史再度上疏,以新科状元以死上谏一事为豁口,再度弹劾朝中权宦,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与此同时,京都大小茶楼关于孔图南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民怨乍起。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铁林自请幽闭待罪审查,以平朝野物议,但水花之下,让人捉摸不透的是未定的圣心,陛下只下了一道诏,下令此事严查,让人关押了王铁林。
但谁来查,如何查,从何查起,一切都不甚明了,帝心莫测,建宁帝在金銮殿上龙颜大怒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几个上奏投石问路的御史愈发心慌。
内阁之中王士净亲自入宫,请求陛下降下旨意,却未得面圣。秦王亦上疏请求审理此案,陛下留中不发,凡此种种,都让滚沸的热气弥漫在朝野内外。
自从镜台山上回来之后,一连几日,徐方谨同封竹西都在飞鸿阁与简知许一道核查和编写关于虞惊弦留下来的所有罪证,还要比照几月前在科举舞弊里找到的证据和线索,一面还要关注着朝野随时的风向。
入了深夜,封竹西实在熬不住了,靠在书桌旁歪头沉沉睡去,眼底的浅浅的一道乌青,眉眼里遮掩不住的疲惫。
一旁就是软榻,他们这几个都睡在了这里,徐方谨扶着封竹西躺了下来,替他掖好了被角,熄灭了一盏身旁的烛光,定定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久之,徐方谨站起身来,走到书案前,案旁的简知许单手支额,笔下飞快在写,字迹如刀,入木三分,一道阴影落下他便知道是谁,头也不抬,问道:“你想好了?”
徐方谨拿过这几日整理好的书册来翻阅,眉目沉静,“想好了,总要有人替他辩白,天下士心之所向,不过眼前一步。”
简知许揉着酸痛的眉心,懊恼道:“我真是疯了,竟应允你去做这件事。”
灯光打照下徐方谨明暗分明的侧脸,他轻笑,“明衡,你莫忧虑,余下的事还要你来办。”
搁下笔来,简知许脸色凝重地再次将一应事宜都在脑海里思虑过一遍,深深的眸光落在了徐方谨脸上。
次日清晨,封竹西骤然惊醒,却没看到徐方谨,他只看到了坐在椅凳上支额闭眼的简知许,他心里升腾出了些许不安,又在案桌上没看到那本编写的证据,顿时慌了。
他快步走过去将简知许摇醒,“简大人,慕怀呢?他人去哪里了?”
简知许掀开倦怠的眼眸,对上了封竹西担忧的眼眸,他叹了口气,“朝中风向不定,人心惶惶,总要有人去炸响又一记惊雷。你虽为孔图南好友,到底没有慕怀亲往来得合适。”
心中的不安一圈圈扩大,封竹西发麻的脚有些站不稳,跌坐在椅凳上,“慕怀要去干什么,他要将证据怎么交出去?”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惊跳起来,“不成,绝对不成!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就瞒着我一个人。”
话音未落,他飞快起身来,连凌乱的衣襟都来不及整理,只身飞奔骑马出去。
封竹西一路抄小道疾驰,灌冷的风霜直往脸上砸来,他用尽全身力气,心跳极重,耳畔聒噪,一口气高悬在心口。
很快,长安右门近在眼前,他忽而看到徐方谨身着国子监士服,端直站着,手里紧握着鼓槌。
“慕怀——”封竹西惊声喊道。
徐方谨遥遥回过头来,长风送马蹄踏响长街,而后他毫不犹豫地重重锤下了一鼓,声如惊雷,炸响开来。
封竹西嘶哑的声音被风吞没,“你说过不会不顾自身安危去殊死搏斗的……”
长久闷重的鼓响回荡开来。
短短几日,登闻鼓第二次再次敲响,朝野震动,这一回更多的证据披露了出来。高殿之上的建宁帝也因这几声惊雷鼓睁开眼来,“何人再敲响登闻鼓?”
“回禀陛下,国子监学生徐方谨,自称是新科状元的同窗好友,他有重大证据呈交案前。”
建宁帝拨弄手上的佛珠,深邃的眸光似是越过了宫墙外的千山,“还有呢?该来的都要一起来了吧”
几乎是同一日,如燎原星火,国子监三千监生跪于会极门外,叩首请求陛下彻查新科状元身死一事,六科十三道言官二百余人亦联名上奏科举舞弊情事。
声势浩大,这一锅沸水愈滚愈热,越来越多的文武官员上奏言说此事,天下士坛闻声而起。
在此严峻情势下,建宁帝终于下诏命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连同锦衣卫审理此案,宗室皇亲中,让齐王和长公主驸马参预共审。
得知此事的秦王直接从椅凳上软瘫跌坐了下来,惊愕失色,面如死灰——
作者有话说: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送别》唐王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大林寺桃花》唐白居易
山雨欲来风满楼——唐·许浑《咸阳城东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