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长门幽闭, 台阁空榭,飞花乱入亭楼,高檐兽角覆上经久的尘土,楚乌扑羽略过, 啼了几声暂作挽歌。
昔日人人畏惧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铁林如今关在北苑西角处, 这是他随建宁帝东山再起的归所, 处在宫禁僻远的荒芜之地,在漫长的年岁里被列为了禁地,不许人走动。
故而建宁帝听闻王铁林自请前往此地时, 御案上的热茶放凉了都未入口,眼中明暗交杂, 久之, 才拂袖挥手, 道了一句“随他。”
往日身旁伺候的内侍对此空寂之地避之不及,头顶悬着利刃, 生怕此时被选中去侍奉王铁林,推搡来去还闹出了不少笑话。所幸王铁林谁都没带, 独自一人前往,他走时的背影隐没在萧索的风中。
內监面面相觑,心中的期盼和咒怨复杂交织,既希冀此时雪中送炭,毕竟昔日他是何等权势煊赫, 许有一日会再度起复, 但又痛恨他的脾性古怪,手段残忍。
年久失修,嘎吱作响的门被灌进来的冷风震震作响,王铁林睡在单薄的木板床上, 厚重的尘土随着乍现的天光而飞扬。
“干爹。”秋易水脚步轻缓,扣响了门扉,提着一壶温酒,见屋舍简陋,不由得蹙起了眉头,“乍暖还寒,您的身子可受不住。”
说着秋易水就将自己身上的天水碧刻丝貂鼠披风盖在了王铁林身上,慢慢扶着他起来。他仿若一夜苍老了十多岁,起身时咔嚓的骨骼声在寂静的屋内分外明显,覆满皱纹的手抓着秋易水的手,“不碍事”
“昔年随陛下囚于北境时,连牛棚马厩都睡过,他乡似梦,今朝已算是体面了。”寒风瑟冻,王铁林咳嗽了几声,对上秋易水关切的眼神,“眼下朝中局势如何?”
秋易水面色变得难看,将这几日国子监、科道官以及文武百官的舆论一一道出,孔图南手中的证据凿凿,此番怕是凶多吉少。
王铁林的脸上并无异色,自顾自扫过案几上的灰尘,拿起一个杯盏来,将秋易水带来的温酒倒了出来,“墙倒众人推,不外如此。”
秋易水又从竹篮里拿出几叠菜肴来,“干爹,你同陛下有往日的交情,如今形势未定,尚有回旋的余地。”
背脊伛偻,王铁林颤抖的手夹起了一筷子菜,搁在碗中,食不下咽,他浑浊的眸光倒映着眼前的杯盏,“易水,不会有了。”
“虞惊弦为何没死?能在传胪那日以死谢天下,这背后有我干儿子宋石岩的手笔,他与宁遥清联手了,想要置我于死地。”
秋易水的手僵住,这才串联起那些细碎的事来,虞惊弦身死一事是宋石岩亲眼所见,他向王铁林回禀时亦是满口坚定。此次三司共审,能将王铁林的贪腐残虐的罪行数落清楚,很难说没有宋石岩的冷箭。
王铁林搁下筷子来,小酌了一口酒,“但是这些罪过,不足以让我死。若是能,咱家不会活到今日。秋水,近日何人进京了?”
闻言,秋易水突然为这位执掌宫苑权柄多年宦官的谋术而心惊,他缓下心神来,回道:“雍王近些时日秘密入京了。”
酒杯精致小巧,薄薄的酒入口染过舌苔蔓上苦涩,王铁林顿了一下,哑声道:“该是这样。”
“易水,我们这位陛下极其重情分又极偏执刚愎,若是背叛了他,下场何止凄凉零落。当年他何等疼爱江扶舟,亲生子也不外如此,但当江扶舟为了救怀王舍生忘死时,陛下还是起了冰冷的杀心。”
秋易水静听,只觉心绪如骇浪翻滚,他下意识捏紧了膝上的一角衣摆。
“雍王暗中拿到了当年我写给北境布托族首领的信。边境苦寒实在难熬,午夜梦回之际,我也想身葬故土,不至流离他乡,死无葬身之地。至于信中写了何言,早已不堪回首,摇尾乞怜,背逆旧主,枉顾天恩浩荡。”
秋易水这才恍然大悟,这就解释了为何王铁林在近几年会受制于雍王,屡次输送财货,还派人多次暗探雍王府。
萧索的风吹过窗棂,王铁林再喝了一杯,酒杯放下叮当作响,“宁公公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如进来举杯共饮。”
秋易水骤然抬眸,乍然失声,“干爹……”
沉重木门被推开,刺眼的天光打照进来,宁遥清的长影斑驳在屋内,尘埃飞舞,他一袭月白色衣袍,竟似方外来客,
“王公公别来无恙,宁某失礼了。”宁遥清踏过门槛,走进这沉寂的屋舍,缓步走过来。
王铁林苍老的面容略过一分怅然,摆了摆手,“秋水,你出去吧,我同宁公公叙叙旧。”
秋易水退下后,王铁林再夹起了一块鸡肉,“宁遥清,你等这一日许久了吧。”
宁遥清替他斟酒,酒入杯中似清泉流淌,“是挺久的,王公公怎么如此不小心,我还盼着与您多共事几年。”
字字句句扎心,王铁林唇边勾起一抹冷笑,“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宁遥清,你不要太得意,黄泉路上,奈何桥畔,我等着你。”
宁遥清垂下眼眸,掩下目光中的怜悯,“是吗?难为王公公死后都念着我。”
突然,王铁林一拍桌案,倏而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唇边撕裂开来,他扬起一抹诡异的笑意来,继而就是狂笑不止,鲜血淋漓,渗人可怖。
“你早知酒中有毒?”
王铁林止住了癫狂的笑声,“是呀,秋易水为何来我身旁你不是最清楚吗?”
人之将死,王铁林勉力支撑着摇摆不定的身躯,坐在椅凳上,捂着剧痛的胸口,“宁遥清,你应许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那件你一直想要知道的事……”
宁遥清侧身,淡淡扫了浑身发颤的王铁林一眼,“愿闻其详。”
听罢后耳畔如响惊雷,宁遥清遽而蹙眉,看向王铁林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冷冽的寒意。
终于撑不住跌坐在地的王铁林再次呕出一大滩鲜血来,碗筷酒杯碎了一地,王铁林抓着桌角,用尽心力,“易水既蒙你教诲,望你保他平安……”
闻言,宁遥清终于正眼看向了这位濒死的权宦,他敲了两下桌案,秋易水这才快步走了进来。
见王铁林瘫坐在地,他俯下身去,轻声唤他:“干爹。”
王铁林面目狰狞,口鼻鲜血直流,他死命抓住秋易水的衣襟,断续的声音支离破碎,“易水,日后逢遇佳期,替我……替我给他……上一炷香,苟活至今……我终于……终于来给他谢罪了……”
尾音淹没在灰尘里,他死不瞑目,最后一眼钉在了桌角挂着的一条残旧破烂的红绸上,经历多年风霜漂泊,易碎不堪。
那是延熙九年的年节,北苑冷清,他偷跑出去,见满宫喜气洋洋,便悄悄给被囚的建宁帝扯了一条红绸,绑在了桌上,充作喜气。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仿若风一吹,便化作了尘迹。
***
乾清宫外,几位内阁阁臣踏出寝殿外,思及适才在殿内听到王铁林身死那一刻的久久沉寂。
高阶之上的建宁帝眼眸中闪过许多复杂交错的情绪,仓皇间御笔跌落在地,滚落在了御案下,沉闷的响声回荡在偌大的殿宇间。
所有人都默契地低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同时也为一代权宦就这样落寞死去而感到唏嘘,在此之前,王铁林依仗与陛下的旧情,可谓是权势滔天,威风凛凛,如今一朝殒命,也似风中微尘一般不足道也。
建宁帝站在窗边许久,在众人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他留给朝臣寂寞的落影,只抬手让阁臣都先退下,宫门长闭,没有人知道帝王的思绪。
但他们也知道,如无建宁帝下旨,全天下没有人敢对久居宫闱的中贵人动手。
因着近来科举舞弊的事,内阁难得齐聚一堂,如今四人一道先后走出了宫门,资历尚浅的贺逢年自觉跟在了三人身后,但背脊挺直,行步间自有从缓之意,并没有半点屈居人下的阿谀感。
王士净这几日忙得头昏眼昏,这一届的科举对礼部来说像是历劫,先是未名府乡试舞弊,好不容易度过了,现在又出了新科状元以死劝谏的丑闻。且不说他们礼部有多少官员因此落狱,就说礼部从来没有跟刑部那么亲近过。
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他行步都有些虚浮,但还是先向身旁的几位同僚致谢,“这几日多谢金大人,谢大人,同衷共济,共赴时艰。王某不甚感激,朝中官员补缺一事还要诸位多上心。”
金知贤担着修陵寝的事,在家避祸也没敢耽搁半分,不然建宁帝也不会由着他躲懒朝事,听到这话,他面上挂着得体的笑,“不敢,科举一事还是静翁操心费神,我等不过添枝加叶罢了。”
但他的尖刺很快就转移了对象,“倒是谢大人,听闻谢将军就要回朝,贺大人随侍多年,可不要厚此薄彼。”
一句话将谢道南和贺逢年全部点了进去,果不其然谢道南的面色略沉了些,但同朝为官,也不会做出什么有伤官体的事来,他淡声道:“此事不牢金大人费心,王公公身故,最该伤怀就是金大人了,若论情分来,你该是亲近些。再说了,金大人的门生好似也没有省油的灯。”
话中的刀枪剑戟往来,王士净听得头都大了,擦了擦额上的汗,脚步快了些,见此还是劝了一句,“眼下除却科举的事,便就是各省的灾情。尤其河南一省的灾民四散流离,民生多艰,内阁议事是该再想个对策出来了。”
此言一出,几人齐声静默,朝局的动向他们最为清楚,知晓河南最大的藩府是雍王府,也是陛下亲近的胞弟。河南灾情,朝野多番动作,但都是杯水车薪,天灾如此,最是无情。
就此静声,脚步匆匆,王士净却在不远处看到被人带着走的面容憔悴的秦王,几人也顿住了脚步。
若说最诧异的事,便是此次科举案中竟然连秦王都牵扯其中,深陷贪腐一事,陛下雷霆大怒,震动朝野,反倒是此前不被看好的齐王,在接手科举舞弊案之后,雷厉风行,应睿智果决,很是得眼。
但圣心莫测,储位之议还悬在头上。
不敢再看,于是众人都沉默着走到宫门后各自分散。
***
殿内,宁遥清恭敬地站在了台阶下首,宫门打开,就看到宋石岩带着衣冠不整,神色恍惚的秦王走进来,建宁帝掀起眼帘看过去。
久居御前的宁遥清稍后退两步,然后吩咐让殿中的人都全部出去,宫人鱼贯而出,皆低着头,蹑手蹑脚,连关门的声响都似风拂过。
一连经过多番审讯,秦王已是筋疲力尽,时刻悬着的心在颠倒日夜里挤压生痛。往日他最瞧不上眼的齐王,不过乡野出身,来历不明,有什么资格与他相提并论。但如今,父王龙颜震怒,他亦掉入了齐王的手中,生死未卜。
“砰——”
长折啪的一下摔到秦王面前,直接砸在了秦王的头上,他的手有些发抖,甚至不敢去碰那封奏折。
建宁帝怒气未销,连扔奏折的力度都大了几分,今日所有的郁气都沉压在肺腑里,“逆子,看你干的好事!怎么,都不打开看看你都干了什么?”
秦王忍着痛,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那封跌落在地的长折,只见入目便是各种罪行,条理清晰,证据充分,字字句句让人无从辩驳。
瞬间他的脑海里轰然一声,一瞬的空寂让他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紧扣掌心,慌忙辩驳,“都是无稽之谈,一定是有人构陷,是齐王…是他诬陷儿臣。”
这般的蠢态让建宁帝怒火中烧,猛地一拍桌案,“所奏之事皆是宗人府会审,哪一件冤了你?皇室子弟,身涉贪腐,为了掩盖罪行,不惜罗织冤假错案,之前将科举舞弊一案交给你,真是朕瞎了眼。”
一箭穿心,将秦王这阵子的洋洋得意全部击垮,眼中的红血丝密布,已经连着几日提心吊胆,没睡过一个整觉。
屋漏偏逢连阴雨,在得知他被科举舞弊一案牵扯出来之后他惊觉身旁的幕僚竟失踪不见了,再看到眼前奏折所陈之事甚至还有积年旧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泪意上涌,秦王卑微地膝行了几步,磕了几个响头,哽咽道:“儿臣错了,父皇你就饶我一次,儿臣下次……”
建宁帝冷笑,雷霆之怒劈头砸来,“私窥御医脉案,暗联司礼监掌印,还有什么你做不出来的?就那么盼着朕死,好取而代之吗?”
杀人诛心,秦王顿时浑身僵直,楞在原地不敢在动,“儿臣……儿臣…儿臣不敢……”
“愚蠢至极,还在诸位朝臣面前洋洋自得,你扪心自问,有多少事真的是你做的?酒席之上,毁谤齐王,肆意辱骂,你眼中还有没有尊卑礼仪!”
话如滚石,重重砸在了秦王的脊背之上,他倏而弯了腰,牙关紧咬,连日的疲倦让他失了理智,脑中不断回想起齐王那日冰凉厌恶的眼神,嫉妒和怒火充斥在肺腑里,挤压着快要爆出来了。
“封庭他有什么好的!不知哪来的乡野贱种,换上了锦衣华服,还真当自己是真龙贵子了,父皇你为何如此看重他!儿臣不服!”
此话一出,就连宁遥清都忍不住抬眼看了怒目圆睁的秦王一眼,不肖说建宁帝听到这一句之后更是肺腑都快要气炸了。
“堂堂皇子,目无尊长,齐王是你皇兄,你想干什么?一口一个贱种,你当朕是什么?朕怎么生出你这个蠢货。”
克制着不断上涌的怒火,建宁帝坐在殿上,锋利的眼神如寒刀,“你都蠢到连王铁林给你设下的陷阱都不知道,拿着贪赃枉法的钱给朕送寿礼,朕还嫌脏呢。”
一连三个蠢,加之后面那句嫌恶之语,一下秦王浑身打颤,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倒流的血液直冲心肺,当日因献寿礼有多春风得意,今日就有多狼狈困厄。
过往种种在心头闪现,所有的不甘心和痛意都随着建宁帝厌弃的话刺穿心间,他蓦然仰起头来,涨红了脸,梗住脖颈,不管不顾低吼:“父皇自然不喜儿臣的寿礼,你心心念念的都是江扶舟,这些年来,何人能入你的眼?”
如黄钟惊响,建宁帝尖锐犀利的眼神扫了过来,眸中冰冷的光携劈山倒海之势。
饶是如此,秦王仍是不顾死活地宣泄心中全部的不满,“你巴不得江扶舟是你亲生的,这么多年了,你将全部的念想都给他了,何曾看到过你的亲儿子?”
“他忌日那天,父皇久闭宫门,心病难医。他在时,你恨不得极尽所能疼他。可这样,最后亲手杀了他的人,不是别人,却是陛下啊。”
秦王仰天狂笑,全然失了理智,“父皇你何其可怜,江扶舟对你的好,全都是因为封衍,为了封衍,他可以连命都不要了。可江扶舟弃之敝履的,却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东西,我们亦何其可悲。”
“——砰”
这一次砸下来的是满是墨痕的砚台,极重的一声响,惊诧整个宫殿,建宁帝气得七窍生烟,戳中肺管的几句话宛若刀割,撕破了君臣父子最后的情意。
见状,宁遥清立刻让宋石岩进来将带秦王下去,顺道堵住了秦王狂言不断的嘴,几人拖着就带了出去。
一刹那间,殿内沉寂了下来,宁遥清随侍建宁帝多年,也未见他如此失态,不由得上前几步,低声道:“陛下息怒。”
轰然一声,御案上全部的奏折被推翻在地,噼里啪啦的声响里,建宁帝森冷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鹤卿,杀了他。”
宁遥清骤然心惊,立刻跪地叩首,“陛下三思。”
诛杀亲子,青史载笔,怕是要留下残虐肆杀之名——
作者有话说: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出自清代孔尚任的《桃花扇》剧末套曲《哀江南》
第一单元快要结束了,这几天我要理一下大纲,还要写一下手稿。
应该从第二单元开始就会有掉马的迹象了。
写了那么久了,感谢一直追读的读者,我其实知道自己还有非常多的不足,也不够好,感谢大家的包容。
第57章
盛怒之下的话算不得数, 建宁帝冷静下来之后便让宁遥清前去秦王府宣旨,将秦王幽禁于宗人府,非诏不得出。得知此事后的秦王生母刘贵妃脱簪素服跪于殿外求情,建宁帝置之不理, 避而不见。
此诏与科举舞弊案内情的披露一同在朝野里掀起轩然大波。往日期盼圣心立储那些朝官, 都在此刻自危。秦王论年齿和出身, 都在陛下诸皇子前列,如今遭逢此劫,怕无再翻身之日, 一些见风使舵的朝臣都在懊恼昔日的亲近之举,但又对出身不明的齐王不甚看好。
旋涡中的朝局, 一层层浮泛着立储的浪潮, 圣心不明, 让人捉摸不透。
瑶台宫阙,玉楼金殿, 封衍站于汉白玉长阶之上,遥望飞甍, 渺远的目光落在了杳杳天际,长风习习送来,拂过他衣袖,远望如玉山伫立。
内侍恭顺地走出殿外,宣候了许久的封衍入殿面圣, 封衍收回了目光, 回身踏步迈入了殿内,刚一进殿,四散流漫的药草香便缭绕在鼻尖,他脚步稍顿, 而后径直走向殿中。
封衍俯身行礼,行云流水,“陛下。”
宁遥清迎了上来,“殿下,陛下在内殿,请您亲往。”
这一变故让封衍微蹙眉,往日从来没发生过建宁帝病中让人前往侍疾的事,今朝召他前来,未知其用意,但他还是随着宁遥清一同走入了内殿寝宫。
到了床榻几步远,封衍停下,再唤了声陛下。
素色云罗织金纱帐内,依稀可见建宁帝苍老的身躯,这时他与无数年迈的老人一般因病卧榻,鼻息沉重。
长久的沉寂弥漫在此间,久到封衍有些失去耐心,此时建宁帝似是翻过身来,透过帷幔纱帘看到了模糊的人影,恍然间他失了神,唤了一句“积玉。”
封衍掀开眼帘,看向了尚在蒙昧中的建宁帝,“陛下,微臣封衍,奉旨前来。”
冰凉似水的话语让建宁帝乍然醒了过来,在宁遥清的搀扶下起了身,又恢复了往日古井无波的神色,“原是载之来了,赐座吧。”
封衍淡然坐了下来,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陛下尚在病中,为天下苍生忧虑,还是保重龙体。”
听闻这话,建宁帝深深望了封衍一眼,“这话稀奇,朕以为你巴不得朕死。”
此话一出,殿内骤静,若论旁人,听到这话定是诚惶诚恐地跪下,磕头认错,道几声不敢,而封衍稳稳当当地坐着,端起茶盏,茶雾弥漫,“陛下说笑了。”
不似是血亲父子相见,比之君臣更要疏离生分些。
建宁帝坐在床榻边,显得随性,语气平淡,“若非为了星眠,你也不会来,朕的寝宫,到底是你伤心地。”
封衍唇边泛起一抹冷意,直截了当地问,“陛下又有何事让臣去办?若为了叙旧,陛下与臣,无旧可叙。”
胆大妄为的话一句句顶回去,针锋相对,一时烽烟四起。
建宁帝也不生气,兀自摆弄着身旁玉佩的长穗,“你这般不解风情,难怪当年会让积玉伤心。朕还记得,延熙九年的年节,他偷溜入宫来,坐在朕身旁一言不发。”
“朕问他,发生何事了,问了几次他才说,他喜欢上一个人。”
封衍手中的茶盏放下,多了分耐心,静静的眸光流转在洁净的砖块,指节摩挲间的力道重了几分。
“朕若是知道,他说的人是你,定然不会说出应许他的话来,想来真是悔不当初。”建宁帝面色寡冷,似是想起了那日秦王在殿中宣泄的不满来。
宁遥清早听过这一段过往,再听亦是心潮起伏,对于建宁帝和封衍之间的关系,向来扑朔迷离。自古废太子都没有好下场,更何况还是曾经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封衍。延熙十一年,延熙帝重病卧床,朝野因着储位之论剑拔弩张,拥护封衍的太子党和暗中支持囚于北苑的太上皇渐起波澜。
近水楼台先得月,宫中宦官先一步趁着延熙帝垂危,抢先拥立了太上皇重返帝位,也就是后来的建宁帝,当时还是让年仅二十一岁的江扶舟宣读继位诏书,自此江扶舟成为天子近臣,声势烜赫。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建宁帝践祚之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血洗朝野内外,太子党首当其冲。我朝以孝治天下,天恩浩荡,父子君臣的名分压下来,封衍以大不敬下狱,千钧一发之际,江扶舟请旨赐婚,而后建宁帝废太子为怀王,圈地自禁。
自江扶舟身死后,封衍就成为建宁帝手中的利刃,征西南平边乱,落下了久治不愈的顽疾,年寿衰减。
宁遥清低下头来,心想建宁帝甚少召见封衍前来面见,封衍亦不常入宫。此番封衍前来,想必也是为了星眠的病,月苏进贡的白树藤极其罕见,却是治疗其病症的关键一味药。世子体弱多病,建宁帝时常用此药来拿捏封衍。
一句悔不当初让封衍轻笑,“陛下富有四海,覆手翻云间天地为之惊动,何谈悔意。臣与积玉相知十八载,若论悔之莫及,该是臣痛哭流涕。”
建宁帝锋利的眸光扫向了封衍淡漠的脸,他话中有话,纠葛多年,如今彼此相见,多生嫌恶。
不欲多言,他将玉佩随意扔到一旁,“这两年来河南天灾屡生变故,雍王越来越不像话了,当地百姓怨声载道。若你得闲,便去看看。”
封衍站起身来,躬身行礼,“臣接旨,不烦扰陛下歇息,先行告辞。”
建宁帝这几日胸口的郁气愈发重了,先是王铁林身故,而又处置秦王惹来朝野物议,现在见封衍如此作态,只觉头晕目眩,诸事烦忧,他揉了揉发紧的额边,挥手让他下去。
宁遥清将封衍送到殿外,接过成实手中托盘上的木匣,“这是世子的药,愿世子早日康健。”
面对宁遥清,封衍缓和了些神色,“多谢。”
多走了几步,宁遥清轻声道:“北疆动乱,月苏族亦深陷其乱,大内存留的百树藤不多,望殿下早作打算。”
但他知这何其艰难,若非如此,也不会五年来仍要用这一味药。
封衍的眼底沉了些异色,接过木匣后掀开看过一眼,确认无误后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望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一旁的成实心生困惑,“陛下与怀王殿下……”
宁遥清打断他的话,“成实,你知道陛下为何为怀王取封号为怀吗?”
对上成实疑惑的眼神,宁遥清目光悠远落在了高耸的朱墙上,漠声道:“大抵是因为怀璧其罪吧。”
***
徐方谨这几日同封竹西一起在办虞惊弦的后事,在镜台山上给孔图南和虞惊弦立了衣冠冢,又在菩提寺里替他们二人点了长明灯。
幼平身故,几人的心情都不好受,加之封竹西还在为徐方谨擅自涉险而生气,把自己关在延平郡王府说是要苦读,徐方谨去了几次,都被隔着窗气鼓鼓的封竹西骂了几句。
见他孩子心性,徐方谨叹了口气,这几日得闲他便在国子监里重新梳理当年案件的线索,冥冥之中,他总觉得阿娘的死蹊跷万分。
究竟是谁,会对阿娘下死手呢?
徐方谨在纸上画过了许多条线,逐一看过后,撑着下颌沉思,此人肯定与阿娘有仇,又会是因何结怨的呢?思绪又放大了些,扩到对与江家有仇的人。阿爹为官多年,因正直清廉得罪过不少人,但如此想来只会使大海捞针,漫无边际。
正当他烦郁几日之时,陆云袖忽然找上门来,徐方谨的心没由来重重跳了一下,“师姐,可是平阳郡主的案子有了进展?”
陆云袖眼底添了些乌青,她坐了下来,“这几个月我都在查找线索,长公主听过平阳郡主的死因后,也深感痛心,叮嘱我定要查明白。”
徐方谨提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顺道将自己这几月的思索一并告知。陆云袖沉默地看过后,从怀中拿出了一叠纸来,徐方谨认得,这是刑部审讯的画押纸。
“我先从平阳郡主身边的人查起,又追到多年前,有一个女仆不知道你认不认得,叫阿索朵的,应是郡主在边境时身旁伺候的人。”
徐方谨抬起头来看向陆云袖,放在膝上的指尖蓦然扣紧了些,“如果我没记错,阿索朵早在平阳郡主回京前就离开了郡主,听说是回家照料儿孙了。”
陆云袖颔首,将手上的案纸递给了徐方谨,让他翻看,声音沉了几分,“不错。去年有个案子让我注意到了她。阿索朵被自己的女儿控告多年前杀了亲子。”
“我亲自去审问,问起了当年那件旧事,阿索朵起初一言不发,但当我提到平阳郡主的时候,她的眼中多了几分躲避。一连多日,听到她女儿的怨恨后,终于肯开口。她说那是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意外。那一日她贪小便宜,私自扣留下了平阳郡主嘱咐要丢掉的糕点。那几日她见平阳郡主魂不守舍,郁郁寡欢,就认定她不会计较,也不会想起。”
“岂料那盘糕点带回家后先被她的小儿子吃了,不出一刻钟,小儿子就倒地流血而亡。后来她谎称小儿子是生病故去的。据她交代,那是平阳郡主亲手做的,是做给……之后她因害怕就离开了郡主。”
徐方谨的脑海轰然一声刹那空白,拿着的案纸的手都在打颤,几页纸滑落在地,他艰涩出声,“在边境,平阳郡主想要杀的人,是江扶舟。”
许是知晓这个消息的骇人之处,陆云袖十分理解徐方谨此刻的震惊和不可置信,因为刚知道此消息时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脑子里弦骤然崩断,徐方谨再也想不起任何事来,只麻木地将证词看过一遍又一遍,试图找出其中的错漏,紊乱的气息让他难以集中思虑。
陆云袖长叹了一口气,“此外,长公主还提及了平阳郡主在年少时有个心上人,但平阳郡主从未说起那人是谁,且年岁久远,这些事还需要再查。”
“慕怀。”陆云袖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你没事吧,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徐方谨木然的眸光里凝滞着交错的情绪,他将案纸放了下来,“无事,我只是太震惊了,需要缓一缓。”
送走了说要改日再谈的陆云袖,徐方谨将门关紧了,骤然跌坐在地,脊背发寒,四肢百骸都似冻僵了,心间尖锐的痛像是凿开了一个大口,灌入瑟冷的寒风——
作者有话说:建宁帝两度复位的故事借鉴于明史的夺门之变,但其他内容大体架空了,没有人物对应。
今天有点卡文,我明天努努力多写一点。(鞠躬)
第58章
徐方谨这几日过于魂不守舍, 偶尔连说笑的时候都会走神,若是一个人的时候就坐在窗前发呆,郑墨言和温予衡以为他还没从孔图南的死中走出来,也不敢擅自打搅。
只是几天过去了, 察觉出几分不对劲的两人, 就唤来了闭门生闷气的封竹西。听到这个消息后, 封竹西马不停蹄地敲开了国子监的门,然后以喝酒的由头把人拉到了延平郡王府。
酒香四溢,倒入青花梅枝雕银酒杯中, 咕咚似清泉漫石,徐方谨的眼眸倒映出宛若新月的杯沿, 他举杯而起一饮而尽, 然后转头看向了封竹西, 眼神里似有片刻的恍惚。
“平章,你叫我来喝酒, 就是看着我喝?”徐方谨撑着下颌,平静地问他。
听到这话, 温予衡快速用手肘捅了捅发愣的封竹西,然后扫过一个眼神给郑墨言,两人于是对了一下眼神,一齐倒酒饮杯。
郑墨言平日不喜喝酒,他咂摸了一下酸辛的酒意, 紧紧抿着唇, 很快筷子夹向了桌上盘中的烤鸭,他与郡王府管家相熟,转头低声又开始报菜名,看得温予衡是一愣一愣的。好在郑墨言还知此行的目的, 乖巧地给徐方谨夹了一筷子菜,劝他别光喝酒。
封竹西陪着徐方谨你来我往地喝了好几杯,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平静地有些不同寻常,在给他倒酒的功夫,忍不住问出了声,“慕怀,你还好吗?”
徐方谨酒品很好,就是饮酒后脑子混沌,思绪会慢些,他顿了一下,似是在认真辨认面对人说了什么。
他缓缓抬眸,对上了封竹西关切担忧的眼神,又转头看向了同样不明所以的郑墨言和温予衡,而后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道:“无事,就是这几日想起了我爹娘,年少时得他们庇佑,时时操心,如今这个年岁了,无处奉养,想来惭愧。”
此话一出,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里头。
郑墨言咬了一口马蹄糕,嘴里含糊道,“我是抱养来的,从小也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稀里糊涂就长大了。我吃得多,连抱我来的那户人家都嫌弃,小时候总挨饿,现在也想不起来了。”
三个人的眼光同样看了过来,郑墨言没心没肺地两三口继续吃,两腮鼓鼓囊囊的,豪气道:“没事,现在也很好,日子还是要过,人要向前看嘛。”
举杯碰了碰徐方谨的酒杯,然后喝了一口,实在辛辣,郑墨言一张白净的脸涨红了,面皮险些皱成一团,不耐地吐了吐舌头,“就是下次我还是喝点茶算了,这酒实在辣舌头。”
一向不喜欢喝酒的温予衡此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视线落到了清澈的酒盏里,似是也想到了往事,语气低了几分,“我其实也不太记得了,我娘很多年前就走了,她家道中落,是被人卖来温府的。幼时她时常点灯教我识字,待人和气,但身体一直不好,生下我幼妹之后就去了。”
在温家的日子过得苦,时常会忘了过往那些挤在心隅的温馨时刻,有时想想,后宅暗无天日,明争暗斗,她还不如早早离去,得此解脱。
温予衡再入口的酒液也变得苦涩了起来,在郑墨言的注视下夹走了盘中最后一块马蹄糕,入口后实在觉得过于甜腻了,嚼在舌苔上漫溢出滞涩。
徐方谨没想到他一句话让在座都伤怀了起来,这几日翻滚的情绪一直堵在心口,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压下翻涌上的涩苦,抬手替温予衡也倒了一杯酒,“少喝些。”
这心口不一的话让温予衡倏而失笑,拿起筷子给徐方谨添了些菜,“这话该还给你,你喝得不少。”
此时,封竹西在一旁默默不言,只唤管家过来给他换了一个更大的碗来,往里倒满了酒,摇摇晃晃端起来跟徐方谨碰了一杯,洒出些酒液来,他犹是不觉,咕咕噜噜喝了个滚圆,抬头就看到徐方谨几人忧虑的眼神,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看我干嘛,不是要喝酒吗?都满上。”
徐方谨按下了他这不管不顾的喝法,“平章,你慢些。”
不用封竹西说,全京城都知道端王妃脾性古怪,幽闭久居府内,十年未踏出过府门一步。就连亲生子封竹西都在五六岁的年纪被赶出了府,送去了怀王府。端王因是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延熙帝早早就封了封竹西为郡王,开府别居,也算宽慰功臣英灵。
封竹西趴在了桌上,双颊烧红,喃喃低语不知所云,“慕怀,你说天地下的爹娘都会疼爱他们的孩子吗?怎么我娘她不喜欢我,我努力读书练武,想去端王府看看她,她连门都不愿意开,这么多年,她就不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吗……”
密密麻麻的痛楚扎上了心间,徐方谨被问住了,眸光里怔怔发愣,若是换做几天前,他兴许还能说道几句。
可那日陆云袖来过后,他时常这样恍惚,反反复复问为什么,一遍遍告诉自己阿娘肯定是有苦衷的,但所有的秘密都淹没在覆满尘土的过去里,甚至在很遥远的年少,那些他曾以为自在洒脱的旷远边境。
骑射武学,习字兵法,阿娘都曾手把手教过他,打骂时的耳提面命,教诲时的温柔耐心,都与旁的父母无差。到底是因为什么,阿娘会对他起了杀心,又是什么让阿娘放弃了呢?
所有的谜团都似迷雾一般,随着江家的案件充斥在脑海里,来回翻滚不休,他不过挖开了一角,却似从此坠入无尽深渊里,四处碰壁,每一下都往他的心口破洞处砸。
耳畔实在鼓噪,眼皮烧灼滚热,徐方谨又倒了一杯酒饮下,麻木的思绪在此打成了结,纷杂的五味卷在喉间,扼住呼吸,肺腑扯着生疼。
不知何时,几人碰起杯来,你来我往,酒觞交错,唯有郑墨言偷了会懒,兀自以茶代酒,见几人无言以对,埋头饮醉,他无奈地劝了好几句。
在谁也没注意的角落里,星眠偷溜了进来,他好奇地探头,发现徐方谨和封竹西都在喝酒,他悄悄走过去,扯了扯封竹西的衣袖,好奇地问道:“你们玩什么呢?”
封竹西迷茫混沌间,已不知天地为何物,转头就看到星眠来了,他勉力眨了眨眼睛,没注意就打了一个酒气十足的嗝,星眠立刻皱起了眉头,小大人似地摇头,“平章,你这可不行。”
随后又走到了一旁的徐方谨身边,自顾自抬头看他,细声细气地说,“你抬一下手。”
徐方谨手比脑子还快,顺着星眠的动作就将人抱紧了怀里,随后麻木的脑子忽然想起了自己也是一身酒气,立刻想要放他下来,不料星眠扒在他怀里不肯走,“你们偷偷在这里玩,不带上我,现在还要赶我走,我要生气了。”
实在没法子了,徐方谨只好跟他耐心解释,“星眠,我喝了酒,不好抱你,改日我们再玩好不好?”
星眠抓住他衣襟,小鼻子仔细嗅了嗅,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还行,你不臭。”
徐方谨失笑,心都要化了,克制的手没有去触碰他软软的额发,“是我们不好,喝酒过多容易伤身,星眠不要学。”
星眠坐在他怀里,把玩着腰间的平安绳,头摇摇晃晃的,“酒好喝吗?”
思绪阻塞让徐方谨顿了顿,紧拧眉心,好一会才说,“不好喝,小孩子不能喝。”
岂料就是这几秒的犹豫让星眠的眼神微微一动。
身后的护卫都要急疯了,小声唤了好几声星眠,星眠都不肯走。他前几日生病,好不容易有些好转了,想着来找封竹西玩,谁知道他们自己偷偷在屋里先玩了,现在还不理他,他有些泄气地拉着徐方谨的衣袖,“我不想走。”
无奈之下,护卫只好让身后的侍从先回府禀告封衍,自己则在此处守着星眠。所幸星眠还算乖,不会乱动,只小小声跟着徐方谨说着话,从读了什么书到最近喜欢吃什么。听得徐方谨一颗心暖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看他,一句句听他讲,自己也一句句应他。
“扑通!”
封竹西突然从椅子上跌落了下来,酒意上头,摔了好大一个跟头,整个人翻滚了一圈。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都齐齐看向了他,接着就是郑墨言着急去搀扶,不小心也被绊住了脚,跟着跌了下去,瞬间带着身旁的酒杯滚落,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乱糟糟一团中,徐方谨也着急地看了过去,但他怀中抱着星眠,不得动弹。
慌忙之中谁都没有注意到星眠偷偷喝了一口酒杯里的酒,脸立刻皱了起来,吐了好几口气,但他怕被人发现,只好蒙着头缩在徐方谨的怀里。
等到封竹西被扶起来,几个人都折腾出了一身的汗来。
徐方谨此时低头一看,骤然变了脸色,只见星眠涨红了一张脸,软绵绵地别过头去,眉心轻褶,呼吸里俨然带了分薄薄的酒气,他立刻看向了面前的空空的酒杯,一片空白的大脑警觉了起来。
他摇了摇他无力支起的小手,失声唤他:“星眠!”
此时护卫也发现了不对,飞速走过来,查看星眠的状况,也倏而面色煞白,双手发抖,火速将人抱在了怀里,不住地喊他。
这一突然的变故让人不知所措,徐方谨酒乍然醒了大半,心中涌上来的莫大害怕和担忧,手忙脚乱地跟在护卫的身旁照料。
封竹西见状,立即跳了起来,着急带着人去找郎中。
此时,封衍恰好赶到延平郡王府来接星眠,却见到眼前这个场景,心遽而跌入了谷底,什么都没有说,火速抱起了星眠就往外冲去,临走时留下冰冷刺骨的眼神让几人都心惊。
随后封竹西和徐方谨两人着急忙慌地赶到了怀王府。
只见屋内灯火通明,进出的仆从都噤声,端着水盆往里面走动,表情极其严肃。
封竹西忧虑万分,想要进去看看情况,却被青越伸手拦住,有些为难地看着他,“小郡王,褚大夫正在给世子看病,要不您还是先等一等吧。”
“我就进去远远看一下……都是我的错,我怎么就没看着点呢。”封竹西懊恼地抓了几下自己的头发,跺着脚懊悔。
青越面上犯难,“小郡王……”
“一身的酒气还进来干什么,你还嫌不够乱吗?”封衍隔着殿门的这一句如风霜利刃,直直刺在了封竹西和徐方谨的心上。
封竹西猛地止住了脚步,而后退后了几步,险些就要跌下台阶,徐方谨三两步上前扶住了他,“平章,小心。”
青越此时向前走了几步,请封竹西和徐方谨先行去更衣,徐方谨紧抿唇,背脊汗湿,手心全是冷汗,酒气熏染了眉眼,回头看了好几眼寝殿。
殿内,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此间,褚逸擦了一把额间的热汗,粗粝的指节搭在了星眠的脉上,神色里的焦灼显了出来,担忧的神色还分给了不远处的封衍,暗道了一句,“真是难办。”
连褚逸都说出这句话,青染立刻看向了脸色冷凝的封衍,只见他眉峰沉了下来,冷声道:“拿碗来。”
“殿下,你前几日才……”
对上封衍冷峻的眼神,青染没敢再多言,快步端来了莲纹青花盖碗,放在了黑漆彭牙四方桌上。
“嘶——”
匕首划开皮肉的声音,鲜血顺着划痕流了下来,很快就盛了一小碗,封衍毫不犹豫地在手臂上又割了一道出来,握紧拳头,青筋暴起,继而又是深深的一刀,可怖的伤口翻过皮肉来挤压流血直流。
手臂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几道划痕不均地分布在其间,只见封衍的唇渐渐失了血色,
“封衍!你不要命了吗?!”
见封衍如此,褚逸骤然变了脸色,几乎是飞奔过来,火速拿过绷带给他止血,然后从药箱里拿出药来给他止血,嘴里压抑不住的怒火,吼他:“疯了,疯了,你真是疯了!”
“你要找死自己找根绳子吊死,别坏我名声。”
封衍阖上眼眸,缓了一下肺腑里的气息,哑声问他:“够不够?”
褚逸咬着牙关,“你都这般舍命了,我怎么会不竭尽全力。”
到底是多年的好友,褚逸心有不忍,再一次劝他,“载之,你我都知道,星眠本就先天不足,能活到今时今日全赖血亲以血供养。这两年他病得更频繁,若这样下去,恐年岁不永,于他于你,都是苦痛。”
他一咬牙,还是说出了口,“不如就此放手,让他往登极乐。”
封衍骤然掀起眼帘来,渊深的眸光复杂交错,“绝无可能。”
骨肉血亲,让封衍怎么舍得?
他再开口的话已是嘶哑无比,“褚逸,这世上我只剩星眠了,我绝不可能放手,来日九泉之下,我如何见积玉?”
为人父母,褚逸也知此话的残忍之处,若是能劝,也不会由着封衍到今日,他着急来回踱步,“当年替积玉诊治的巫医真的寻不到了吗?若是他来,或许有一线生机。”
毕竟当年就是巫医在江扶舟九死一生的时候整出个违背天伦生子的事来。
封衍按住了伤处,“已在尽力找了,但他行踪诡谲成迷,再给我些时间。”
过了一个半时辰,褚逸再探星眠的鼻息和脉象,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替星眠掖了掖被子,听到封衍走过来的脚步声就自觉地让了位置,坐到案桌准备开药方。
此时,星眠手指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封衍的疲惫的倦容,愧疚地吸了吸鼻子,“父王,对不起。”
封衍摸了摸他的额发,安慰他道:“下次入口的吃食不能乱来。”
星眠伸手想要封衍抱,封衍只好将他裹在被子里抱在怀里,叹道:“你不能再吓父王了。”
听到这话,星眠羞愧地低下了头,依靠在他怀里,低声道:“我再也不敢了。”
他伸手抓住封衍的手指,满脸的纠结和懊悔,“父王,你别怪慕怀,是我自己趁他没注意偷喝的,谁都不知道。他还同我说小孩子不能喝酒,是我好奇,以为没什么事的,是我自己的错,怨不得旁人。”
听到星眠亲昵的称呼和维护的态度,封衍半眯眼眸,握住他手的力道重了一分,“父王知道了。”
不过一刻钟,星眠的眼皮就慢慢耷拉了下来,封衍将他放了下来,不放心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眸光里全是眷恋和疼惜。
想起了星眠刚才的话,封衍心口添了些许的郁气,看来他是低估了这个徐方谨对星眠的影响。
失血过多,封衍眼疾又加重了些,往日能看到个轮廓,现在连一点形都看得勉强,他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徐方谨人呢?”
青染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上一回封衍跟徐方谨在镜台山的那次见面闹得属实难堪。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抬步带着封衍前往了另外一座寝殿。
已经等了两个时辰的徐方谨焦灼不安地坐在圈椅上,滴水未进,麻木的眼神钉在了门上,干涸的眼泪在眼角刺痛,看到星眠昏睡不醒,他心如刀绞。
听到脚步声,他下意识站起了身,发麻的脚让他一下没站住,跌倒在地,见到封衍走进来的衣摆,膝盖摔疼了也不顾上了,颤声问他,“殿下,世子如何了?”
封衍负手站在窗边,离他遥遥的几步,入隔天堑,也不答,幽冷的目光看向了窗外。
还是青染扶着徐方谨起身,“徐公子,世子暂时没什么事了。”
听到这话,徐方谨一直吊着的心才勉强放了下来,抓着青染的手,连问了几声,“他好吗?是不是很难受?”
这话青染不能再应答了,但对上徐方谨愧疚和痛苦的眼眸,他还是说了一句,“世子吉人天相。”
看着徐方谨坐好之后,青染就默默退到了殿外去,关门时的一声闷响,徐方谨不禁看了过去。
目光回到了只留给他背影的封衍身上,徐方谨别过眼去,走上前去轻声问,“殿下,敢问世子有何旧疾?今年世子……”
他话未说完,就被封衍打断,“与你有何干系?”
闻言,徐方谨心如刀割,呼吸乍然凝滞,他死命咬着牙关,忍住翻滚的情绪,“我能不能见见他,就远远看一眼就好。”
“砰!”
封衍忽然将徐方谨逼到了墙角,单手掐住他的脖颈,让他的头猛地一下撞在了墙上,森冷的眼神如霜雪,“徐方谨,我让你跟着平章是因为你有用,我警告你,不要把心思动到星眠身上。”
“他思念亡父,待你亲近些,你不要得寸进尺。”
徐方谨被他扼住咽喉,后脑吃痛的一下让他脑子嗡嗡作响,又听到封衍毫不留情的话语,压抑不住的眼泪滚落眼眶,“我只想见见他,看他安好就好……”
封衍手上的力道重了一些,冷笑一声,“你要荣华富贵,亦或是位极人臣,本王都可以成全你,唯有星眠,本王希望你离他远一些。你心里想什么,本王不想知道,你有所求也好,无所求也罢,都别试图蛊惑星眠。”
徐方谨眼角发酸发涩,拼命吞咽的苦楚却被紧紧遏住,他肺腑里的气息像是凝固了,他惨然一笑,嘶哑着嗓音,“我说没有,殿下相信吗?”
太过用力,封衍手臂上的绷带崩裂开来,渗出鲜血,他放了禁锢徐方谨的手,退后两步,“有或没有,本王都不在乎。”
“只是徐方谨,你越界了。”
倏而得到新鲜空气的徐方谨依靠在墙上,跌落在地,捂住自己红了一圈的脖颈,唇边泛起苦笑,他知道,封衍今日绝对不会让他再见到星眠了。
挣扎着爬起来,徐方谨一把抹去了脸上的热泪,俯身朝着封衍行了个礼,“请殿下恕慕怀失礼,好好照料世子。”
退出寝殿的时候,失魂落魄的徐方谨被门槛绊倒,跨出去之后滚落了台阶,衣裳染上灰尘,一刹那他心脏痛到再也起不了身。
青染惊叫一声,“徐公子!”
立刻走过去将他扶了起来,“您没事吧?”
但看到徐方谨泛红的双眼和眸中压抑至极的痛苦,他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讷讷地看他。
“没事,我自己可以走。”
青染就这样看着徐方谨一瘸一拐地走远了,灯火辉映下,只打照下枯寂的长影,与头顶孤悬的清月一般哀凉。
第59章
明月高悬, 如水温凉的光流淌在窗前,萧瑟的风呼啸,吹来细小的沙尘无声无息滚落,衬得一室更加寂静。
徐方谨抱膝坐在窗旁, 鬓边散落的几缕发丝被风拂过, 石青色衣袖因为从阶梯下跌滚, 而摩擦处了一个大破口。膝盖摩擦着过坚硬的石阶,在衣摆下发红发肿,刺眼的红血丝覆在素白衣裳上。
他似是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 只静静将头依靠在窗棂的边缘,肺腑里挤压的呼吸游走过喉腔, 像是极寒之地的冰霜, 将他浑身都冻得僵直板硬, 再不得动弹。
脑子里的思绪混乱,不断搅动着翻来覆去的回忆, 他紧闭双眸,雾蒙蒙的白光, 恍惚间又回到了多年前,他因为不得已有了星眠后的惊恐和惶惧,很久都不肯出门,甚至不愿开窗让天光打照进来。他曾无数次想过不要星眠,在极恨的梦魇里反复憎恶, 却又在惊醒的梦后同他懊悔道歉。
年岁渐远, 当时缥缈的爱恨已经幻化成云烟,徒留下无尽的后悔和哀默。
凉风扑面,深夜蝉鸣孤音,徐方谨坐着一动不动, 飘零的树叶随风逐走,沙沙作响。一晃就是几个时辰,直至东方破晓,绚烂的霞光穿透云层铺染过千万里天际。
简知许打开飞鸿阁门时险些吓了个半死,看到徐方谨像一方游魂一样靠在窗边,身形单薄,似是一缕风就可以吹散。
“积玉,发什么事了?”他飞快走到窗边,抬手把瑟冷的风关在了外头,而后仔细打量才发现徐方谨衣裳凌乱染尘,魂不守舍,失神的瞳孔里黯淡无光。
见简知许来,徐方谨干涩的眼眸才轻轻眨动了几下,混沌中思绪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他突然紧紧抓住简知许的衣袖,声音沙哑无比,“明衡,你去怀王府帮我看看,看看星眠。”
闻言,简知许眉心紧拧,知晓他不会无缘无故这番情状,也不多问,当即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了徐方谨的身上,替他系好衣领,脸色严肃认真,“你莫急,我现在就去。”
说完就推门而出,他知道,如果这一遭不走,徐方谨今天不会放下心来。
简知许这一去似是过了许久,徐方谨心中不住祈祷,恐惧和担忧如有实形,将他困在此方天地。
直到推门而入的声音再次传来,他才投去希冀的目光。
“星眠没事,我还同他说了几句话,你莫忧虑。”简知许一边说一边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让他缓和一下焦急的心绪。
简知许由于来回的脚程太快,气息还有些不稳,坐在徐方谨身边的时候才发觉后背出了一身的汗,他将手上的一瓶药膏放在了案桌上,“封衍让我带来的,说你昨晚走之前摔了。”
徐方谨麻木的腿脚渐渐开始有了些动作,他垂下眼眸,手中握紧了冒着热气的茶杯,低声道:“没看清路,摔下了台阶,不碍事。”
“你站起来让我看看。”简知许严肃地看向他,却在他易碎的眸光里败下阵来,“积玉,昨日事发偶然,你不要太自责。”
“这几年,星眠一直这般吗?他看起来那么瘦。”徐方谨蓦然抬头问他。
简知许沉默了一会,斟酌着用词,“星眠体弱多病,这几年都是封衍在亲自照料,但据我来看,星眠确有先天不足之像,恐……天不假年。”
徐方谨手中的茶杯骤然跌落,温热的茶水洒在他衣裳上,他慌了神,手指打颤,脑海混乱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见他这般,简知许心里也不好受,只能劝慰道:“听闻封衍已经在寻觅良医,你且宽心。”
徐方谨跌跌撞撞下了椅凳,走到了案桌上拿了纸笔来,只是沾墨的手在抖,他凝住心神,另一只手扶住落笔的那一端,饶是如此,写出来字还是沾了些浓墨。
飞笔写过之后,他有些站不稳,头脑不住发昏,勉强扶着桌角直起身来,将手上的纸张递给了简知许。
“明衡,你也知我府上的那位巫医,是我爹在西南边境时救下的医士,当年星眠的事便是他给的药。五年前他陪疗养我两个月后就四处游方去了。我依稀记得他是福建人,你帮我查一下,看看能不能寻到他的踪迹。”
简知许看他强撑着,起身将他慢慢扶着坐回了椅子上,然后接过那张薄薄的纸,若有所思,在几个字上扫过几眼,“福建的话,卓惟津卓大人现如今在福建履任,简卓两家是世交,待我修书一封,再托一些故旧暗地探访一下。”
徐方谨撑住发昏的头,听到他这么一说想了起来,“卓大人是我阿爹的故交,若我没记错,他是当年因为科举一案被贬到了福建去了。”
简知许点了点头,“没错。”而后他有些犹疑不定,“这次陛下修陵寝缺石料,福建上表言发现了象征祥瑞的石料,工部将其纳作陵寝工料,陛下还下旨夸赞了一番,听闻就是卓大人经办的。”
思绪混乱之际,徐方谨仍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福建此番阿谀上御运送石料,迢迢千里耗费人力财力无数,可是在朝野里引发了热议。
地方上表祥瑞这事不稀奇,可偏偏是曾直言犯上,刚直廉正的卓惟津,因而私底下非议不少。尤其是王士净,听闻是卓惟津,一气之下连写了七封信去骂这位故交,那几日火气上头,礼部没人敢惹他。
徐方谨阖上眼眸,指尖扎进掌心,语气沉了几分,“明衡,沧海桑田,谁能不变,就连你我相见,都已遥隔五年,再不负当年意气。经过去年的浙江杀妻案和科举舞弊案,我才发现往日我还是太稚气了些。”
他自嘲一笑,“所谓公道,总要屈于形势。昔日我桀骜不驯,参办过几个案子,还以为自己了不得了。现在才发觉,不过因为当时我是天子近臣,又有封衍给我收拾烂摊子。”
简知许想起了孔图南的死,见徐方谨这般消沉有些不忍,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积玉,你已竭尽所能,无需自责。”
徐方谨索性趴在桌子上,发痛的头好歹好受些了,他侧着头看向了窗棂上透过来的暗影,“明衡,你记得我娘吗?”
还没等简知许回复,他就将这几日的郁郁之事和盘托出,“前几日陆大人同我说,一个案子牵连到我娘曾经在边境的女仆,据她所说,我娘曾经想给我下过毒,但不知为何又收手了。”
接着,他就从头开始把平阳郡主死因的疑云和查出来的事全部说给了简知许听,过于平静的语调却平白让人听出些哀悯来。
徐方谨见一直没人说话,便抬起头来看简知许,岂料他眉头紧锁,脸色着实难看。
乍然心绪拧成了一根绳,徐方谨定定看他,“明衡,你想到了什么?”
简知许紧紧抿唇,对上徐方谨灼热的眸光,他才犹豫着开口,“我想起了一件旧事,封衍也知晓,他不让我同你说,就一直瞒到了现在。”
“当年封衍觉得你名声上许有蹊跷,于是暗中调查,发现你纨绔的名气响彻京都,多数人对你有偏见,其源头便是平阳郡主散播出来的,因此事较为隐晦,且不明缘故,封衍不让我说。”
如平地惊雷,再一次在徐方谨脑海里炸响开来,他头脑一片空白,继而剧烈的疼痛在脑里摇晃,喃喃自语,“为什么…我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往事迷离,迷雾重重,他身处期间,忽而觉得四周全是无穷无止的昏暗。
可他从来没有察觉到阿娘对他的任何不妥之处,打骂关怀依旧,逢年过节亦同他叙话。究竟是有何苦衷和缘由,让阿娘做出这些事来。
“积玉!”简知许立刻唤他,看到他眼底的挣扎和苦痛,亦是伤怀,“平阳郡主为人光明磊落,襟怀洒落,这背后肯定有隐情,还有时间,当年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查,但若你想岔了,徒伤其身,得不偿失。”
闻言,徐方谨缓和了下汹涌起伏的心绪,眸光中落了几分哀默,轻声道:“也罢,来日方长,过往种种,终有一日会水落石出。”
简知许叹了口气,给他再倒了一杯热茶,“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徐方谨将身上的披风拢紧了些,“王铁林身死,永王的目的绝不只在此,他与雍王有血海深仇,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地步。”
简知许一猜即中,“河南干旱已有两年了,这些年雍王在河南动静不小,的确是朝廷的一大弊病。”随即他就产生了困惑,“你如何插手?”
小口抿了热水,徐方谨的目光落在了案桌上,“自有人会着急,我猜陛下也会派人前往,极有可能是齐王。且此次一定得去河南,当年叛乱案运粮一事也与此地有关,我需要亲自去看看。”
简知许摩挲着下颌,“近来这个齐王风声很盛,接连办了两个案子,又将秦王挤了下去,难道陛下是齐了立储的心思?可齐王出身乡野,来历不明,朝臣没几个看好的。”
徐方谨缓缓靠在椅背上,“圣心莫测,曾经也有不少人看好秦王。陛下的心思谁都捉摸不透,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刺痛从膝盖上传来,徐方谨低头一看,昨日摔倒的地方渗出血来,他默默将腿移开来,尽量不让简知许看见,岂料下一刻抬头就看到简知许铁青的脸色。
“江积玉,你再耍花招我真的会打死你,快点擦药。”简知许挽起袖子来,眼中的杀气像是要将徐方谨剐了。
***
怀王府内,青染正在紧锣密鼓地整理前往河南的行装,还要听一旁褚逸满是火气的絮叨,说什么才没歇息几日又要出远门,旧疾未愈,整日折腾自己真是嫌命太长了。
青染听得心惊肉跳,还几次看向了封衍,发现他没任何动静,就任由褚逸唠叨。
封衍正在闭目养神,揉捏着额上的穴位,他眼疾加重,什么也干不了,索性坐着,省得褚逸再大动肝火。
突然,褚逸噤声了,青染也看了过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人走了进来,他神情严肃,胡子梳得板正,拐杖敲地的声响像是雷响。
青染立刻行礼,随后走过去想要扶着他,“周先生,你老怎么来了?”
封衍眉心跳了跳,他这位恩师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来是为了前几日星眠的事来,他立刻让人给周先生看座。
周先生七十高龄了,孤寡一人,当年妻女在太子党惨遭屠戮时离世,他亦卧病在床,封衍便让人接到怀王府来修养。当年他就最不喜江扶舟,乍然听闻他们的婚事,颤巍着要从床上下来说要去金銮殿一头撞死,让陛下收回成命。
褚逸最怵这个满脑仁义礼智,油盐不进的老头,找借口踮脚溜了出去。
周先生不让青染的搀扶,老胳膊老腿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哀声道,“殿下,请听臣一言。”
封衍听着声走过去将老师扶了起来,温声道:“先生何必如此,有话直言。”
周先生是府中为数不多知晓封衍因为星眠伤身舍命的人,他听这几日府中的动静,又看到封衍双眼瞳色有异,就知道他又残害己身了。
“殿下何苦为了一稚童再三伤及自身。”
封衍定住了脚步,“谁又到先生那里多嘴了,此事我自有分寸。”
周先生执拗地跪下不给他搀扶,颤巍巍磕了一个头,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正值盛年,何愁来日没有子嗣,世子尚且年幼,何必强求。”
封衍静默了一会,见周先生执意要跪,他也不强迫,只缓缓走到了窗边,天光透过窗棂洒落在身前,在他眼里只有不甚清楚的白雾。
屋内沉寂了许久,久到周先生想要再劝,此时却见封衍负手而立,唇角扯出一抹凉薄的笑意来。
“正值盛年……我只觉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周先生骤然惊骇,他看向了封衍的背影,他不知为何才三十多岁的学生话语之间竟有迟暮之意,浑身发颤,凄声道,“殿下何以有此暮年之思?”
“陛下尚未立储,依殿下贤能之才,未尝没有东山再起之日。如今山河飘摇,陛下大修陵寝枉顾民生,各省灾情频发,四夷边境动乱,天下思明主久矣。”
封衍长叹了一声,“先生,我已是残废之躯,死灰之思,苟延残喘于世,终不过尺寸光阴。”
周先生还想再说,封衍先一步让人进来扶他回房,“先生不必再劝,我意已绝,您年事已高,在府中安度晚年便是,世事纷扰,总归日月轮替之时。”
送走了周先生,封衍一个人孤坐在椅凳上,只觉得了无生趣,握住手腕上的念珠,拨弄一颗又一颗,勉强静下心来。
此时,青染急匆匆的脚步走了进来,“殿下,有急信寄来。”
“我们的人在河南发现了江礼致的踪迹。”
封衍遽而蹙眉,“当年江礼致因运粮一事被认定通敌叛国,也是他的诡谲的行踪让人怀疑积玉私卖军需,他早已死在乱战之中,怎么会有他的踪迹?”
青染知道这件事实在重要,江礼致当年随江扶舟出征,五年前运粮时死在乱战里,他身上牵连着当年的许多事,于是立刻将手中的信念给了封衍听。
封衍听罢后,沉思良久,“再修养几日,当本王的眼睛好些了,就早日启程。”——
作者有话说: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唐李贺《苦昼短》
第一卷结束了,下一章进入第二卷了,会换个地图,过往的事情也会慢慢揭晓,感谢大家的陪伴。
第60章
河南永王府内, 已是深夜,抽打的鞭声如戾风凄厉,一道道血痕遍布在劲瘦背脊之上,毫不留情地鞭打似狂风骤雨, 封铭口中死死咬着一块白布, 一声不吭地跪着, 身躯挺直,豆大的汗水从额间滑落。
“啪——”染血的鞭子被永王扔在了一旁。
永王手指发颤,指着跪在一旁桀骜不驯的封铭骂道:“逆子,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见他毫无悔意,眉目间的倔强似利刃, 永王捂着气到发痛的胸膛, 苍老面皮上叠了几个褶皱, 眼底的嫌恶不加掩饰,“当年若不是你哥哥横遭劫难, 这个世子怎么也轮不到你,果然是下贱胚子生的庶子, 上不得台面。”
封铭一把扯掉口中塞住的棉白布,喉间哽住的鲜血吐了出来,他毫不在意地抹掉唇角的血液,邪性的眉微挑,“父王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想要这个位置就是我的, 谁来我都会杀了他,扒皮抽筋,敲骨吸髓。”
闻言,永王胸中的那股气堵得慌, 为他这般凶残而心惊,这么些年,自然也见识过封铭残忍的手段,一日后悔过一日,自己这是养了一头血狼在身边,伺机而动,毫无人性。
“逆子!你知不知道放出江礼致的消息会惹来多大的麻烦,你到底要干什么?”跌坐在黄梨花缠枝圈椅里的永王怒火中烧,气不打一处来,自从知道封铭几次擅作主张之后,他就知他这个儿子已经有脱离他控制的迹象。
封铭不以为意,兀自站起身来,语气散漫,“父王想要雍王死无葬身之地,以报哥哥当年的血仇,我这个做儿子和弟弟的,怎么都得给您分忧。”
“若没有江扶舟的事情做诱饵,怎么让封衍亲自来,父王的如意算盘如何打得响?”
永王头脑一阵阵昏天黑地,重重握住了椅围,“以身饲虎,你以为会有什么好下场,稍有差池,便是鱼死网破。”
封铭随性将衣袍披在肩上,看着头发花白的永王,嗤笑道,“父王这话说得好笑,王铁林身死那一日,您尚且去哥哥的灵前告祭一番,怎么轮到雍王了,您反倒畏首畏尾了。雍王欺人太甚,已是天怒人怨,血海深仇,不能不报。父王还是老了,怕不是忘了当年哥哥的惨祸。如今王铁林已死,雍王的死期也不远了。”
当年长子长媳幼孙横死于雍王之手,永王怎么会忘,他捏紧了拳头,眼中红血丝密布,“你做事无所顾忌,迟早自食恶果。”
封铭冷笑,“父王说这话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儿子自从被您提到这个位置上,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我是洪水猛兽也好,豺狼虎豹也罢,父王便受着吧。”
说罢,他抬步就要走,永王霍然起身,横眉冷对,“你到底把江礼致这个祸害藏到哪里去了,我劝你早日杀了,封衍这些年几近疯魔,你惹火上身有何益处?”
封铭回过头来,遥遥看了一眼仿若苍老了十多岁的永王,“父王不是一直在寻吗?儿子怎么会知道在哪里。”
这话气得永王死死盯着封铭的背影一连大骂了好几声逆子,身躯不住战栗。
封铭一路飞驰,绕过月洞门和长廊,几个侍从和婢女见他衣衫不整,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纷纷躲避在一旁,生怕触到他的眉头。
永王府两任世子,性子截然不同,头一位是正妃所生,一出生就是众星拱月,为人温文尔雅,风光霁月,幼时因聪慧还被宣悯太子抱在怀中称赞过,可惜天妒英才,早早离世。
而后头这一位就一言难尽了,未成为世子之前,不过是众多庶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养在别院里自生自灭。王妃善妒,庶子们在别院里你争我抢,每年死几个草草收尸也就罢了。
永王前去别院时一眼看中了与其他庶子撕打也不改其傲骨的封铭,便带回府中好生教养。起初就连永王都为封铭的乖训的外表所欺,后来才知他本性残虐苛毒。府中下人更是知晓他手段狠厉,不敢轻易靠近,故而世子院是人人畏惧之地。
封铭到了屋前,面不改色地整理好了衣裳,继而推开门走了进去,一屋寂暗,唯有窗边洒落进屋的光如水波清澈。
鬼面静静横躺在梁上,听到动静后,幽深的眸光看了过去,见是封铭,三两步翻身下来,单膝跪在了地上,“主子。”
封铭坐下来,招手让鬼面过来,淡声道:“坐吧,你此去京都辛苦了。”
见他神思不属,封铭不禁拧眉,“发生了何事?”
鬼面的眼底有几分彷徨和困惑,“回禀主子,此番去京都,总觉得很熟悉,好似我曾经到过,但仔细一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封铭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慢条斯理地掀开了紫檀平角条桌上摆放着的绿釉狻猊香炉,用镊子放了一块香片进去。
燃香罢了,他淡声道:“是吗?那可就奇怪了,你是我从在街边捡回来的乞儿,从未去过京都,你说是吗?”
冉冉的云头香混杂着细密的幽兰香交错纷杂,溢满了屋室,鬼面的眼神渐渐由清明变得混沌,他坐在那里,好似一尊石山,一动也不动。
“阿礼,你过来。”封铭抬起眼帘,深邃的眸光放在了鬼面的身上。
似是听到呼唤,鬼面默默坐到了封铭的旁边,背脊挺直,却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封铭,无喜无悲,若不是呼吸仍在,倒像是一座石像。
封铭握住了他的手,冰凉的手落在掌心,继而十指紧扣,“阿礼,回京都高兴吗?你家就在那里,去金福巷了吗?你之前同我说江扶舟便是在那里将你带回家的。”
没有任何应答,鬼面死寂一般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波动,像是听不懂任何话语。
封铭也不恼,轻轻将人揽在了怀里,“你知不知道很多人都在找你。”
“哥。”
鬼面忽然的一声落在屋内,让封铭眸中的阴毒一闪而过,他骤然捏紧了鬼面的下颌,声音森冷。
“江礼致,你哥死了,江扶舟五年前就死了。”
口齿张合不得的鬼面只睁着迷蒙的眼睛看他,表情无措迷惘,没有再说一句话。
封铭唇边露出残忍一笑,“你若是知晓,当年你的行踪成为了江扶舟倒卖军需的罪证,该是怎样的椎心泣血。”
“是我救了你,你怎么就不记得了呢,阿礼。”封铭揭开了鬼面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一张半边烧毁的脸,手指触摸在凹凸不平之处。
不管鬼面是否听懂,封铭将他圈在怀里,在空寂的屋内,他目光落到了幽暗的窗边,喃喃道:“等事情都结束了,我就带你回京都。”
无人应答,轻若云雾的声音飘散在屋内。
***
天朗气清,风烟俱净,似水洗过的澄澈,渺然万里无云。
王士净正在内阁值房埋头批阅各项文书,他已经静坐了两个时辰,背脊紧绷着,等他抬起头来时,衣裳已然汗湿,用棉布擦了擦额上的汗。
今日内阁与陛下共同商议河南赈灾一事,陛下脸色不大好看,显然是为了钱银一事。陵寝大修在即,又要挪出银两来赈灾,可不是得东挪西凑。
御前议事时,王士净委婉地提出了从宫禁的内承运库先借调一些银两赈灾,待来年税收再补上,以疏民困。建宁帝当即冷下了脸,斥责内阁无能,国事艰难如此,不思悔改,冷然拂袖而去,独留下战战兢兢的几人磕头告罪。
王士净的腿脚发麻,站起时脑中嗡嗡作响,这几日没怎么睡,朝事纷繁,科举舞弊案在前,眼下各省呈递上的灾情又急如星火,乌青的眼角横生了些许褶皱来。
“我真恨不得能点石成金。”王士净将适才写好的一叠纸愤然扔到了一旁,“真是哪里都缺钱,北边战事袭扰不断,西南边境苗民叛乱。再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
谢道南俯身将飘落的几张纸捡起放在案桌上,“事情总要一件件来办,静翁且宽些心来,国事急不得。”
王士净向来性急,躁气也重,这几日熬到眼珠子都发红了,愁容满面,“没有钱,此次河南赈灾如何办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陛下也不知是何意,小郡王不过十五六岁的年齿,一个国子监监生套了一个钦差的空职,就去河南巡视灾情,这不是胡闹吗?”
谢道南捋了捋胡须,慢声道来:“我倒是觉得陛下此次另辟蹊径,这个徐方谨在科举舞弊案中颇有胆气,又与小郡王亲近,指不定有奇招。河南灾情走到今日,朝廷多少钱投下去都难见几个水花,这背后多少与中州之地的藩府和地方官有关。”
他说得好听,王士净撇了撇胡子,不就是投石问路,反正一个监生,大不了杀了平怨,总之就是花钱少的路子。
“民生多艰,迟一日便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卖子鬻女,如何等得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官场新人去劈山开路。”
谢道南反问,“你刚刚算了许久,挪出多少钱来?”
王士净靠在椅背上,苦着一张脸,“就几万两吧,这还是挪了京官俸禄的款项。灾要赈,民要抚,水利要休。”他摇了摇头,“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声音低了些,谢道南凑近了几分,“听闻陛下又暗中派了人去河南,此事着急不得,船到桥头自然直。”
王士净眉头紧锁,“但愿如此。罢了,我手头还有西南苗民叛乱的事,异族生乱,若不及时处置,怕又是一场干戈,如今的国库,是撑不起了”
谢道南知道王士净是从西南边境立功后一步步升上来的,当年他和江怀瑾两人在西南平乱兴教化,同甘共苦,后来两人又与卓惟津成为知交。
“静翁,听闻你昨日修了第八封书把卓惟津骂了个狗血淋头。”谢道南不经意间提起。
王士净揉捏了一下酸痛的眉心,一听火气又上来了,“他怎么不该骂!阿谀媚上,从福建运石料去修祭坛,何其劳民伤财!心怀鬼胎的地方官整出的妖里妖气的玩意,真没想到有一日他会做这样的事。”
“人心隔肚皮,静翁你就想过当年江怀瑾……”谢道南目光淡淡扫向他。
王士净打断了他,正色道:“嘉树不是这样的人,我信他。”
谢道南深深望了他一眼,继而漫不经心地换了一个话头,“此事再提无益,我府上还有杜康酒坊送来好酒,静翁是懂酒之人,知己难得,改日送你几坛共鉴。”
一说起酒王士净顿时心气也顺了,面色和缓,忙叮嘱他莫忘了日子。
此间燥热,谢道南借故先去一步,让王士净莫要太过劳心劳神。但他知晓,这几日王士净都睡在内阁值房里,埋头苦干甚少歇息。
走出内阁的谢道南在刺眼的阳光下眯了眯眼睛,岂料行走在御道的时候撞上了金知贤,不咸不谈地寒暄了一番。
金知贤不客气地与谢道南一道并行,若不是知晓两人的恩怨,还以为他们是有来往的好友。谢道南见状,脸色更淡了些,“金大人倒是闲情雅致。”
“比不上谢大人在阁中试探静翁的不良居心。”
谢道南冷笑,“金慈明你有这本事怎么不去锦衣卫,真是屈才了,不见你关怀民生社稷,倒像是鸡鸣狗盗之徒。”
适才的谈话能那么快传进金知贤的耳朵里,可见隔墙有耳。
“若谢大人不愿金某知晓,金某是万万不得而知的。”金知贤也笑,都是千年的狐狸,就不用来回试探了。
“近来北境异动,静翁又对当年江家的之事耿耿于怀,以他的脾性,尚能修书七八封斥骂卓惟津,若是知晓当年的事,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谢道南抬眸看向了远处巍峨的朱墙。
金知贤眼底透了些凉薄,“静翁肝火旺盛,有湿热之邪,郎中早让他戒酒。顾慎之千防万防,没想到在你这漏了底。”
谢道南也不甘示弱,理了理衣袖,“你让静翁的独子随同小郡王去河南,难道就安了什么好心了吗?”
来往的交锋下,两人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冷漠。
“我自叙不是什么好人,只是谢大人心思深沉,道貌岸然,实让人骇然,金某自愧不如。”金知贤讥笑一声后扬袖而走。
谢道南久久立在原地,长风吹过广袖,目送着金知贤远走。
***
京郊长亭,远山雾气如缥缈云烟,水碧色的山色隐没在天际。
徐方谨在亭内同简知许叙话,伸手替他拂去了肩上的蒙蒙的水汽,“明衡,抱歉,将你也牵连了进来。”
陛下下旨让封竹西和徐方谨以钦差的名义前去巡视河南灾情,同时又让简知许出任礼部郎中,这是在敲打他利用国子监上书一事。
简家清流世家,世代以诗书传家,传世的大儒频出,在朝野士林中颇有威望,简知许本自江家一案后就无心政事,乐得做个清闲的国子监司业,旨意一出,也不得不走马上任。
简知许不甚在意,坦然一笑,“我总该有这一遭,谁让我生在了简家。倒是你,此去山迢水远,遇事不要强出头,千万保重,若有要事,寄信给我便是。”
“时候不早,快些走吧,入夜了不好寻宿点。”
徐方谨跨上马后,再回头看了几眼简知许,而后就头也不回地追上了前面的封竹西。
封竹西见他赶上来,小声嘀咕,“你什么时候跟简大人关系那么好了?”
徐方谨失笑,“患难之谊,临走话别罢了。”
见状,封竹西也不多问,倒是开始焦虑起此行的事来,说是巡视灾情,但赈灾银给得少,他总有些不祥的预感,“慕怀,你说陛下是何意?”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徐方谨幽深的眸光落在了远处,“我们不过投石问路罢了。”
听他这么一说,封竹西顿时泄了气,“敢情我们就是出头鸟,那岂不是什么都干不成。”
徐方谨深吸了一口气,“事在人为,见招拆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