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暮色四合, 天边悬挂着一轮弯月,游云浮走,遮住了半边面,皎白的月光透过树的间隙斑驳洒在地下, 风声萧索似幼兽凄声呜咽, 拂过枝叶发出梭梭的回响。
一簇火光升起, 徐方谨捡着柴木烧起了火堆,烧灼时噼啪的响声回绕在耳畔,他怔怔出神, 身旁的封竹西递给了他一块饼,见他沉思不语, 便问道:
“你是不是还想着江姐姐的事, 你放心, 现在没人敢欺负她。”封竹西拿起水壶灌了一口水,用力嚼着嘴里的一块生硬的饼。
前几日远离京都前, 江沅芷不知何处打听到他们的行踪,跟随着陆云袖一道来了, 当面感谢了徐方谨他们,还准备了一些干粮和药品给了他们。
徐方谨靠在树干上,用一根长枝拨了拨柴火,也不多说什么。江沅芷较之前相见更加消减了,眉宇间落了几分沉钝的郁气, 也更沉默了些。他能感受江沅芷过得不好, 昔年的明媚灿然不复存在,似是悬于崖壁经狂风骤雨打落的苍兰,呈现出萎靡之气。
封衍派人将江沅芷的女儿接过府陪星眠玩之后,萧府上下自然没有敢在明面上为难江沅芷的, 多了几分畏惧。但再见江沅芷后,他发觉她并没有多少好转,强颜欢笑,心里仿佛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影。
无奈之下,徐方谨只能托简知许和陆云袖在京都里多加照看,他抬头望向一弯新月,唇角耷拉了下来,回了封竹西一句,“但愿吧。”
心头堆积着许多事,亦有未知音讯的巫医和真相不明的往事,徐方谨不想自己沉浸在这种沉抑的思绪里,索性拿出了此去河南前抄录的信息,包括朝廷这几年的赈灾情形。
临走前,徐方谨又拉着封竹西加紧时间与关匡愚和陆云袖等人一起探讨了河南此次的灾情,用纸张记录下了河南省一些重要的官员和藩府的状况。
徐方谨当然没让封竹西闲着,也递了一本给他,“早日熟悉,还有几日便要到了。”
闻言,封竹西拍干净了手上的饼皮,饶有兴致地翻看了起来,看到有不熟悉的地方他就指出来问徐方谨,这样两人都能记得更深一些。
“这个陈海潮是不是还关在河南提刑司牢里?”对着火光,封竹西指了一个人名,他想起前几天听关匡愚说过这个人,扯了扯嘴角,“河南灾情那么严重,他竟然敢将府仓里的粮食拿出去倒卖,真是撑死胆大的。”
徐方谨慢慢摩挲着下颌,“我倒觉得有些蹊跷,此人迟迟没移交都察院审查,我记得他与工部侍郎是族亲,许是背后有些门道。眼见为实,我们还是不要妄下论断,以免先入为主。”
封竹西也觉得有理,翻看过又一页来,“我们还有几日就到了中明府,估计那群河南的官员就等着我们呢。”
“——吁”
他话语刚落,突然林中传来惊马的啼叫,继而是杂乱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利箭飞来,破空烈烈,极快嗖的一声射在了粗壮树干上,力道之深,箭头没入大半,把封竹西吓出了一身冷汗。
“小心!”
两人立刻起身,拔剑目视前方,眼神凌冽。
徐方谨脚步飞快,手起剑落,利落地斩掉了随之而来的一支箭,暗卫立刻现身,跟在了两人的身后,持剑以待,目光灼热。
马车中的郑墨言本靠在车厢窗旁小憩,听到这一声也飞速冲了出来,像是抓小鸡一般将一旁王慎如的后领一拉而起,也顾不得他的挣扎,顺手就丢在了徐方谨这边,跌落下来时还踉跄一下,得亏是封竹西飞速扶了一把。
“王大人,慢些。”
王慎如惊魂未定,摸了摸凉飕飕的后颈,再望向了其貌不扬但武功不俗的郑墨言,才知小郡王将自己同他放在一处是何意,拱手道谢:“多谢小郡王。”
林中沉暗,唯有此处燃起了灯火,风吹柴火漂浮摇曳。郑墨言足尖点起,身飞如燕,很快隐入了林中,朝着刚才的脚步声追去,只留下一句“我去看看。”
不多时,暗卫就将抹毒自尽的黑衣杀手拎了过来扔在一旁仔细检查身上的物件,而郑墨言则带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回来,稳稳当当放在了地上,“就是这个倒霉蛋被刺杀了。”
徐方谨没有犹豫,当即拿出了药和绷带来给眼前的伤者止血,郑墨言手脚麻利地给他换衣和擦拭伤口,感慨道:“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真是命大,竟然还活着。”
封竹西眉头紧锁,凝视的目光在他脸上扫去,又听旁边的暗卫回禀刺客身上没有任何标识,暂时查不出线索来。
忽而从此人的血红的衣裳中掉出了一本敕书和一个荷包,徐方谨和王慎如火速一人拿起一个,拆开来看。
“周德玄,福建人氏,上任河南请南庆府知府。”徐方谨翻开那本朝廷委任地方的敕书,喃喃自语,又看向了王慎如,只见他将荷包里的东西摊开来给他们看,是一枚印信。
封竹西一拍大腿,猛地想起了什么,“慕怀,刚才我们说的那个陈海潮是不是就是前任南庆府知府,因倒卖赈灾粮被抓了。这个是新接任的那个官员,可他与谁结仇了,竟然出动死士来杀他。”
“我们去南庆府。”徐方谨肃冷的目光落在了那封任命书上。
听到此话,封竹西诧异地看了过来,“可此次灾情最严重的地方是中明府,一路驿站递信,怕是河南的官员已经在候着我们了。”
王慎如却明白了徐方谨的话,眸光中倒映着柴火的光,“慕怀的意思南庆府可能有蹊跷,我们兵分两路,明察暗访,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封竹西接过王慎如手里的印信,“此话在理,南庆府是河南粮仓,其中往来账目不少,我们姑且去探一探虚实。”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没心思耽搁了,事出紧急,几人立刻动身出发,趁着星夜赶路。
***
稻草堆里,酷热的阳光烧灼人的头皮发烫,蹲在草堆里的封竹西紧咬着牙关,因为跑得太快而呼吸急促,身子不住打颤,脱力的手臂刚才遭到了棒打,此时还在发麻。
外头的打斗声交杂刺耳,棍棒刀剑来往的杂响回荡在耳畔。
他努力克制着起伏不定的胸膛,一颗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耳边鼓噪发痛,一时间只觉得头脑发昏,一想到外头的暗卫和徐方谨,他又满心的着急和担忧,恨不得跑出去再看两眼,但他知道现在出去只会给他们添麻烦。
“啊——”
突然封竹西的一条腿被极重的力道拖出了遮掩的稻草堆,后边失去支撑力,他猛地一下拖行在地,眼前的昏暗消散,乍现天光,他失声尖叫,沙地里滚动的摩擦让他本就受伤的腿脚更疼了。
他奋力想要将自己的腿收回,转身却看到了几个精瘦的人扑了上来,眼神中凶恶和极度饥渴的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像是在盯着桌上的一盘肉,粗粝的手脚攀了上来,死死缠绕着他,将他牢牢锢住,发出滋滋的嘶吼声,似鬼魅扯着长舌从地狱狰狞地爬了过来。
浓稠的血腥感萦绕在几人身上,脏乱的衣裳弥漫着恶臭,差点把封竹西熏死,他猛地咳嗽了几声,风沙迷了眼睛,一阵绝望袭上了心头。
突然横陈的一剑悬空而来,皮肉入骨的声响滚入耳畔,封竹西立刻睁开了眼睛,然后就看到面前两人被一把剑齐齐砍开了脖颈,凶猛的眼珠子瞪大来,滚落的头在地上翻了几圈,温热的血液喷洒在他脖颈。
如此惊恐的一幕把封竹西吓得魂飞魄散,他跌落在地,然后他蹬着脚死命往后退,眼中满是恐惧,突然手指好像抓到了什么,他扭头看过去,发现竟然是一节婴儿的断臂,分肢的手脚染上了灰尘,血液干枯,他骤然惊叫出声。
“慕怀……”
徐方谨刚刚全力那一剑震得手臂在疼,飞溅的血液在眉眼划出一道痕迹,迤丽而浓烈,锋利的眼神似刀锋,渗人的寒光翻落在地下,他站直了身子,抬手将身旁吓傻的封竹西拉了起来,“可有伤到?”
封竹西疯狂摇头,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似噩梦,从小养尊处优,就算是习武也没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断残的肢体横飞,人肉脑浆滚了一地,腥臭的腐恶萦绕在四周,他没忍住,直接扶着树干吐了出来。
“呕~呕~”
封竹西伸手拦住了徐方谨前进的脚步,别开眼又看到了断掉的头颅和端肢,吐得更厉害了,好不容易缓过来,他靠在树干上,心有余悸,腿脚发软,“他们怎么像是发了疯病。”
徐方谨抿唇,眸光幽深,“他们是想吃人。”
封竹西一阵恶寒后怕,浑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声音哆嗦地不成一句,“……什么,你的意思……他们是想吃了我们?”
“十里无鸡鸣,人烟稀少,留下的这些都是靠着吃人勉强活着的,已经失去人性了。刚才我们制止了一个正在啃咬人肉的人,剖肠开肚,里头塞着的是石头和树皮。”
闻言,封竹西跌坐在地,喃喃自语,“人间炼狱……这南阳府的灾情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徐方谨利落地收了剑,身后的几个暗卫也围了上来,身上都有几道血迹,让封竹西忍不住再次想了刚才的场景,又扶着徐方谨吐了起来。
“事不宜迟,我们得快些走,入夜之后此地更危险,趁早进城。”
一行人又行了一段路程,路上遇到了一家茶档,停下来歇一会脚,正当封竹西诧异为什么此处会有一个茶档的时候,突然就看见徐方谨跟着几个暗卫走到里间,将后厨的一个精壮大汉五花大绑扔了出来。
油腻的滑脂在他手上涂满,鲜血夹在在指缝里,浑身腥臭,壮汉不死心瞪着徐方谨等人,但很快他就被徐方谨利索一剑抹了脖子,薄薄的利刃划开皮肉筋脉,鲜血喷涌而出,痛苦不过一瞬。
暗卫都惊诧地看了眼徐方谨,据他们所知,徐方谨只是国子监的学生,但杀人的手法却像是刻在骨子里的熟稔,封竹西抖颤,“慕……慕怀,你怎么会……”
徐方谨反手将剑收了回去,轻描淡写地擦了擦指尖上的血,“家道中落的几个月里,杀过几个月猪。”
他们来不及再说上几句,就见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踉踉跄跄地从后头走了出来,他没甚力气,走两步喘上三声,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劫后余生,险些软塌在地上。
苍老的手合十跪拜,连声道,“多谢救命之恩。”
他接着强忍着一口气磕了好几个头,腿脚都走不动道了,哆哆嗦嗦的,“我是被掳过来的,险些成为了他们的盘中餐。”
徐方谨走过去将老人扶了起来,“老先生,这南庆府到底是怎么了?”
老人连连摆手,沙哑着声音,“你们是不是外地来的?快些走吧,不要留在这里了。朝廷不管河南了,这两年接连的干旱,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边遭这个几个村落,没剩几个人了,活下的都已经不是人了……起初旱灾的时候还能靠着余粮挺过一阵,后来越来越热,地里全干了,官府救济一阵就没粮了。等啊等,能吃的越来越少,开始的时候还有野草,后来就是石块、土块、树皮,能吃的都吃了,再后来,易子而食,惨绝人寰。”
徐方谨渐渐攥紧了拳头,眼中复杂交错,“如果我没记错,朝廷这些年拨了不少赈灾款和粮食来河南。”
“哪里够呢,就是无底洞,老天爷再这么旱下去,怕是要死更多的人。再说了,赈灾粮哪里能到我们身上。去年陈海潮大人顶着滔天的压力,开仓放粮,百姓感恩戴德,是顶过一阵,可后来……他也被抓走了,带着枷锁,现在也不知音讯。”
听到陈海潮的名字,徐方谨和封竹西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诧异,“您的意思是陈海潮大人是冤枉的?”
“何止是冤枉的,南阳府是河南的粮仓,怎么会在旱灾刚起的时候没有余粮赈灾?百姓苦巴巴等着一场雨,一些粮,若不是陈海潮大人,恐怕更糟糕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南庆府这两年不知死了多少人,省里的那些大人怕事发,都死死捂着这里。”
“这不,我在城里听说钦差都去中阳府了,朝廷是管不到这里了。”
老人泄了气,还是封竹西倒了些水给他饮下才勉强缓了过来,挥了挥手,有气无力道:“你们快些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此地太危险了。”
听到这句,徐方谨也知此地不宜久留,入夜之后指不定还有什么会出来。
他们本想带着老人一同走,但老人扶着椅凳坐了下来,苦笑道:“不用了,就不拖累你们了。我一把年纪了,家里人都死了,我就坐在这里,哪也不去。”
见他面色凄苦,怎么都不肯走,徐方谨叹了口气,也不强求,转头看向了封竹西,“平章,我们快些走吧,早日到景阳县。”
景阳县是南阳府的附郭县,南阳府的治所就在此地。
封竹西不死心,非要看看刚刚徐方谨他们在茶摊的后厨都看到了什么,不过一眼,他瞪直了眼,只见里间挂着的人尸有些已经风干了,砧板上的肉血肉模糊,锅里热气里煮着一滩血水,散发着一阵阵恶臭,腐臭苍蝇四处飞舞,油腻的肪液黄白交泛。
“——砰”
两眼一闭,封竹西顿时昏了过去,还是暗卫眼疾手快,飞快过去将人背了起来,又唤了几声“小郡王。”
徐方谨无奈扶额,只好让人先背着赶几段行程。
灼热的地干裂,目之所及寸草不生,头顶着刺眼的阳光,徐方谨踩过此地,深沉的眸光略过几分幽暗。
第62章
南阳府内, 埋头苦干的衙役正在提着水桶俯身用水瓢在灼热的地上泼水,滚热的青石地板上冒出滋啦滋啦的声响。衙役们挽着衣袖,手臂黝黑,动作麻木, 脖颈处累了一层又一层的热汗, 手脚累得发酸发软。
悠闲躺在院内摇椅上的南阳府同知孙余复手端着一碗鸡汤, 看着下属正在消暑热,躺在椅背上放松了腿脚,慢条斯理地睇了一眼身旁的通判, “周大人,见你近来消减了些, 还是要多注重吃食。”
通判满头是汗, 但手中的折扇还是替上官慢慢打着, 闻到了鸡汤飘来的肉味,吃了几日糟糠米的胃竟生出了几分作呕感来, 心里暗骂了几句,但面色依旧恭恭敬敬地道了句是。
他紧接着抹了一把汗, 战战兢兢地问孙余复,“大人,我们就这样拖着新来的知府会不会……”
孙余复不以为意,喝了一口鸡汤,唇上滚了一圈油腻, 咂摸了两句, “大人我都打听清楚了,新来的知府是监生出身,资历不深。不过是吏部临时补缺,踢了一个没资望的倒霉蛋过来。如今的河南地界, 谁还敢来担担子,有陈海潮前车之鉴,多少人避之不及。”
“再说了,知府让我等筹借粮食赈济救灾,又让下辖的九个县县令前来议事,简直异想天开。南阳府这个破落地方,草都不长一根了,还让我给他找人来,怕是几个县衙的门都快给啃光了吧。”
“也就是李伏那个傻子,还真把新知府当回事。” 孙余复拍了拍膝上的衣裳,“他想攀高枝,也不想想,南阳府地界到底是谁做主?”
“哦?本官也想知道这南阳府地界是谁做主,不如请孙大人好生说道说道?”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砸在了府衙内,一众衙役见新任知府前来,纷纷跪下见礼。
一句话让孙余复差点吓得魂不附体。手里捧着的鸡汤颠了颠,洒了几滴在衣裳上,他心疼了一下,然后眼急手快地将一碗热鸡汤全部倒入了通判的衣襟里,心虚地将碗扔在了一旁,却失手扣在了身旁衙役的头上。
那人吃痛一声,配合着孙余复发虚的表情,还有呆滞站着的通判,几人连贯起来像是演了一出戏。
徐方谨步履从缓,负手走了进来,封竹西面无表情跟在他身后,看到明显心里有鬼的孙余复,不由得嗤笑一声。
他几步走到了孙余复面前,鼻尖微动,了然的目光看向了他,语气平和,“孙大人为公务‘鞠躬尽瘁’,就连一碗鸡汤都和下属分食,真是难得的好官。”
被这一句话说得脸红耳赤,孙余复的脸色变了变,拱手见礼道:“大人见笑了,适才我与周大人还说南阳府的灾情,说大人这几日来尽心竭力操办公事,亲自翻阅府册,属下着实佩服。”
徐方谨错过身,径直走向府衙的正堂,坐在柴檀荷式大椅上,随手翻阅起案上的册子,“是吗,那不知本官吩咐下去的事可有结果了?”
说了这件事,孙余复立刻换上了一副苦相,耷丧着眉眼,拱手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南阳府的灾情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府里等着省里的救济粮,省里等着朝廷的赈灾银,岂是我一个小官能左右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属下是真的筹不到粮。”
“再说了,南阳府下辖的九个县,三四个空缺吏部也没补上来,还有几个实在忙着安抚灾民赶不过来,灾情如此,大人还让人过来这不是胡闹吗?若是闹出了民变,大人也担不起这个责啊。”
孙余复言辞恳切,就差抹眼泪了,躬身哀切祈求,一副全心全意为灾民和上官着想的样子。
徐方谨见他做戏也不恼,抬手拍了一下惊堂木,平静的目光不起一点波澜,“既如此,本官也不想为难孙大人,同僚一场,理应为孙大人分忧。”
一声拍案响把孙余复五脏六腑都震了一下,不知为何,他心里陡然生出些不祥的预感来,脑子飞快想着应对之策,却还是在推官将一五花大绑的人推上来时险些吓破了胆。
“表叔,你救我,快救救我,他们这群狗东西,不分青红皂白就绑了我。我搬出你的名号来,他们都置之不理,还对我拳打脚踢的。”
地下那人滚了几圈到了孙余复的脚下,脸上像开了酱油铺,鼻青脸肿,嘴角淌血,哎哎呦地疼叫出了声。
封竹西挽着衣袖,不耐烦地上前去踢了那人一脚,然后果然地用一块白布撒在他嘴里,冷声道:“孙大人,此人好生嚣张,在城中大肆倒卖粮米,粒米千金,大发灾民财,家中还雇了打手,还扬言是你的远亲,我心想孙大人是为民做主的好官,怎么会容忍此等奸商在辖内为祸一方,这不,人我给你带过来了。”
孙余复是有苦说不出,心中焦急地似热锅上的蚂蚁,额上不住冒汗也不敢擦拭,他哆嗦着,“是吗……竟有这种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南阳府早就一团乱麻,省里不管不顾,不然也不会到现在才有新任知府上任。天灾嘛,总要死几个人,多多少少在史书中都是一笔,几百也好,上千也罢,这一页总会翻过去,来年下了雨,逃荒的人归家,春草又是一茬。
他眼看着其他府县和省里的官贪饱吃肥了,南阳府乱成这样又没人管,自是起了歪了心思,谁知道才短短几日,就被新任知府揪住了尾巴。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恶狠狠的眼神盯上了南阳府推官李茂,凶恶眼刀子似是能将其千刀万剐。
他早就知道李茂这条狗留不得,之前在陈海潮的麾下效力,那叫个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岂料见人倒台后又转头他的门下,这没几日再投入新知府的门下,真是咬人的狗不叫!
徐方谨将书册啪的一声放在一旁,“孙大人,你脸色可不太好,莫不是此人真的……”
此话像是戳中孙余复的软肋,他当即跳了起来,毫不留情的一脚踢在地上到处挣扎的人身上,“禀大人,此人妖言惑众,待属下细细审问过来会给大人一个交代。”
闻言,徐方谨敲了敲桌案,“不巧,他府上的钱银和粮食本官准备充作公用,此等祸民之财,自是应当造福百姓,李推官昨日已登记在册,就牢孙大人跑一趟了,如此一来,倒是够赈灾几日。”
孙余复心中叫苦不迭,极其肉疼,又想起了背后运粮给他的那人,心下不由得添了分震恐,但现在骑虎难下,只能勉强应了下来,他用袖子擦了擦汗,喏声道:“是。”
“那几个县的县令……”
孙余复顺杆子往上爬,谄媚笑道:“大人为民着想,属下自当竭力而为。”
办完了这两件事,徐方谨单手支额,眸光落在了惴惴不安的孙余复身上,指腹轻轻摩挲在案上,看得人头皮发麻,而后自然而然的视线转向一旁的周通判,语气淡了几分。
“周通判,我朝律法所载,同知、通判分掌清军、巡捕、管粮、治农、水利、屯田、牧马等事,这没错吧。”
衣襟里浇灌的鸡汤油腻,久了散发出一种臭味来,周通判木着脸见新任知府短短几日就拿捏住了孙余复,惶恐之余只觉得懊悔,听到唤他的声音,他楞了一下,当即哆嗦着身子跪在地下,太紧张连话都口吃了,“是是是是……没错。”
“啪——”
徐方谨将几本账册扔在重重扔在了地下,“那怎么这些人死了,逃荒的,不在此地的,还在领赈灾粮,莫不是他们的灵回南阳府了?这赈灾粮到底发给谁了?”
周通判骇然,软瘫在了地下,半天连句话都说不清楚。
“还有,本官上任前经东郭、鸡鸣等县,见许多村落千里无烟,人相食,怎么你的、拿给本官的账册倒是锦绣繁华,四海升平,莫不是存心欺瞒本官?若是你这个通判无能,本官就要向上通禀治你的罪,这罪过可不小,省里来了钦差,往大了说,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封竹西不着痕迹地瞪了下眼,他们赶着来南阳府,哪有时间去那么多县衙,徐方谨这话里话外的底气足得很,半点胡话的痕迹都无。
听到这话,周通判如遭雷击,他和孙余复原以为这个知府不过是个被搪塞过来的倒霉人,却没想到他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一针见血,做事干净利落,先是在府中端坐了几日,只说要看账册,其他的事随意至极,让他们放松了警惕,接下来就是等到今日来一网打尽。
“来人——”
徐方谨话音未落,周通判当即磕了好几个头,“大人,是属下的错。”他抖了好几下,终于是按住自己的手,“账册都在,许是下面的书吏混淆了,拿了往年的账册来,属下就算是有滔天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
孙余复本就心惊胆战,听到他这话腿直接软了,勉力扶着椅凳,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几眼周通判。
徐方谨站了起来,拂了下手中的灰,不紧不慢地走下了阶梯,走到周通判身边,他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既如此,那本官静候佳音,料想此次周大人会多加小心,不会让账册再次混淆。”
***
料理完几件事,徐方谨和封竹西终于得闲来吃几口热饭,两人坐在了桌上,封竹西别过头一直在看徐方谨的脸,他没忍住好奇,捏了捏,“慕怀,你这胡子还挺真的,你今日正襟危坐的样子差点把我唬住了。”
徐方谨失笑,“平章这几日也不赖,这几日跟李推官跑前跑后甚是辛苦,又能在账册中找到不少问题。”
封竹西被夸得不好意思,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那我也不是草包,沈修竹是我先生,他带着我学了几年,我总不能什么都不会两眼一摸瞎吧。”
说起这个,徐方谨眸中不着痕迹地闪过了几分异样,听过封竹西说起沈修竹给他上过的课,皆非一般的君子之学,而容纳广阔,上至天文地理,下到稼穑水利,再到往年判案卷宗,朝中党羽。
在他们叙话的时间里,暗卫将两盘菜端了上来,封竹西绝望地捂住了脸,“慕怀,已经连吃好几日了,我们就不能换点别的吃吗?”
徐方谨自如地捧起了碗来,夹了一块没什么油水的青菜进碗里,“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我们还能吃得上这个,已经比许多灾民好了。”
闻言,封竹西泄气了,狠狠咬了一口青菜,实在不敢回想那几日路过那几个县看到的残值断臂,提起了灾民,他眉眼里添了分落寞,往日他只在史书中听过饿殍遍野,等自己真的来到此地,才发现那些笔墨实在写不出百姓疾苦的万分之一。
“慕怀,今日那两人作恶多端,肆意敛财,我们为何不将他们绳之以法?”封竹西有些愤愤不平。
徐方谨敛眉,沉吟片刻才道:“平章,地方的各级官员皆由吏部委任,断没有你多他几个品级就可以随意处置的道理,若要绳之以法,耗时耗力。再者,我们初来乍到,对南阳府不甚了解,当前赈济灾民是首要,要安抚灾民,还得靠他们。”
“而且,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巡视河南灾情,南阳府的账册颇为诡谲,若我们以此为破口,抓到确切证据,日后回到中阳府也有筹码可以谈,不至于全权受制于人,两眼一摸瞎。”
封竹西若有所思地点头,埋首吃了一口饭,含糊地问,“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狗急跳墙?我们今日可是抓到他们的七寸了。”
徐方谨搁下筷子来,不疾不徐地看了眼窗外,“这不就有人跳墙来了吗?”
这话说得莫名,封竹西不懂,但下一刻,门外的暗卫恭敬地推门进来回禀,“徐公子,抓到人了,您要如何处置?”
“打断手脚扔回给孙余复,他们会明白是什么意思的。”暗卫应了一声就推了出去。
独留封竹西目瞪口呆,连菜汁滴到衣裳上了都不管了,叹道:“慕怀,你果然比我多吃了几年饭。”
被他这话逗笑了,徐方谨无奈,又拿起了怀中的小册,翻过几页来,“快吃,还有很多账册要看,我们这边快些,中阳府那边就能少撑几日。”
入夜之后,孤月高悬,清冷皎白的月光洒落在窗前,徐方谨和封竹西正在埋头看账册,暗卫又从孙余复的家中拿到了他藏起来的账本,两相比对下,找到了不少端倪。且暗卫几个也经过数算的历练,有了人手,他们看的速度快了许多。
夜深人静的时候,徐方谨靠在账册旁撑着臂小睡了一下,却被猛地敲门声惊醒,封竹西不耐地睁开眼,他才睡没一个时辰,满脸的怨气,但也爬起身来,“到底是谁会这个时辰找上门来。”
两人走出门去,不料见到对面来人,不由得齐齐愣住。
“慕怀,别来无恙。”来人拱手行礼。
徐方谨定住了,心中拐过几道弯来,当即回礼,“在下徐方谨,见过齐王殿下,驸马。”
见状,苏梅见轻笑,转头看向了齐王,“殿下,我说得没错吧,慕怀聪颖过人,一下就能猜中您的身份。”
封庭清朗的目光落在了徐方谨身上,“久闻徐公子风光霁月,仙姿玉质,今日一见,可见传闻不虚。”
连夜赶路,苏梅见硕大的身躯有些懒怠,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慕怀,你肯定也猜到了我们为何而来。”
闻言,徐方谨静默了片刻,才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陛下又暗中派了两位前来探测河南灾情。”
几人走到了屋内的桌前座下,里间的账册已经被暗卫收了起来,再点上了一盏灯火,此间更亮了些,灯影打照下每个人的脸都镀上了一层光。
“我们比你们先出发,先去了太宁府和归德府,发现了不少蹊跷,暗中寻到了不少证据。之后我们去了中阳府,见钦差不是你们二位,又问南阳府新知府上任,便来探探虚实。”
苏梅见简单地说了几句他们这一行的所见所闻和遭遇,一旁的几人都认真在听,封竹西还拿出了小册子来边听边记。
只是越听越困,封竹西听着账册的数字都快要打瞌睡了,眼皮耷拉着,双眼迷离,小鸡啄米般点头,已然是失了魂。
“今日就到这里吧。”徐方谨起身,将封竹西散落身上的披风往上拉了拉,“等南阳府的事处理好,还请殿下和驸马移驾去中阳府。”
苏梅见和封庭起身告辞,暗卫早已经给他们准备好歇脚的屋舍。
此时,封庭突然顿下脚步,回头看台阶之上,灯光朦胧中的徐方谨,“徐公子,我们颇有缘分,指不定我们能成为好友。”
徐方谨遥遥相拜,“多谢殿下抬举,慕怀中人之姿,承蒙殿下厚爱,不敢以好友相称。”
起风了,见他们走远了,封竹西打着哈欠走到他身旁,睡眼朦胧,“慕怀,你说齐王是什么意思?”
“科举舞弊案里秦王的幕僚是齐王身边的人,他所谋甚远,还是多加小心才是。”徐方谨背手而立,抬头望向天际的皎皎明月。
封竹西歪了歪脑袋,靠在他肩上,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储位之争太可怕了,手足相残,朝里的官员还要站位,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还好我不同他打交道。”
这话徐方谨留了心,眉眼里落了分忧虑。
***
河南地界,封衍正在听青染的禀告近来封竹西那头的动静,听到徐方谨的种种事迹,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
青染读完后,看了眼封衍的表情,大胆道了一句:“看来这个徐方谨能力不俗。”
“杀猪?”封衍顿了一下,“让人再去查一下,往前再推几个年份,越细越好。还有他和永王世子到底还有什么往来,也让人去探查一番。”
青染应了声是,合上密信,“殿下,江礼致的行踪若隐若现,似是有人故意引我们来。”
“永王和雍王的仇怨不止一日两日了,这一遭陛下对雍王起了疑心,他可不得拿出些真东西来。“不管他有没有,此次来河南,定要找到些线索。”封衍垂眸,烛光落在眼皮上有些灼热。
正当封衍有些倦怠的时候,青越快步走了进来,“主子,有人送来了信,说是要见主子一面,说有要事商议。”
闻言,封衍掀起眼帘,眼底古井无波,“既有所求,想必是带了诚意来的,他还说什么了?”
青越抬头和青染对视一眼,又立刻低下了头,“他说他与小侯爷是故交。”
刹那间,屋内沉寂了下来,封衍坐直身子,冷淡的目光扫了过来,“积玉的故交,那真的得好好会一面了。”
青染两人能感受到封衍明显沉冷下来的气场,封衍最讨厌有人拿江扶舟来谈事,此人算是翻了大忌了。
“先让他等候着,等料理完南阳府的事,再见这位故友。”
“是。”——
作者有话说: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明末清初朱柏庐所著《朱子家训》
通判为知府属官,“同知、通判分掌清军、巡捕、管粮、治农、水利、屯田、牧马等事”——明史·卷七十五·志第五十一
第63章
河南中阳府内。
府邸院落里一派灯火通明, 往来觥筹交错,仙鹤抱月的烛台星火盈盈,丝竹声靡靡入耳,大红的灯笼于廊下高高悬挂, 案桌上红绸交织, 如云缎般随风飘舞。
王慎如面无表情, 长身如玉,站立在庭院外的廊道里,耳畔是绮丽浮艳的祝酒歌唱, 肥头大耳,酒色熏靡的官员扬声道喜, 酒觞玎珰作响。
他不由得想起这几日出城之后的所见, 遍地哀鸿, 饥民骨瘦如柴,堆积的尸骨如山, 幼儿啼哭似猫叫,风沙弥漫, 灾民面目尘灰,瘫倒在地再也无力行走,不过几步之遥的粥棚旁亦是横尸遍野,此地仿若人间炼狱。
若是连中阳府也是这般的惨状,更不用说河南下辖的八府一零八县了, 如此想来, 适才在宴席之上的清淳酒液和佳肴都令人作呕。一城之中,竟是天差地别,民生之艰,岂在史官寥寥数笔下。
不过一刻钟, 王慎如就以身体不适为由头匆匆离席,孤身立于长廊之下,举头望月,清冷冷的月光落在他肩头,如霜似雪,衬得他清冷如玉。
但很快河南布政使张景春便走了过来,他步履稳健,衣冠严整,爽朗的笑声添了几分随和,见王慎如孤身在外,便关切地问道:“徐大人怎么独留小郡王在里间,入夜后天凉起风,不宜久待。可是张某安排的宴席有何不妥之处,若有冒犯,张某定然悉听教诲。”
他话说得和缓得体,但王慎如性子向来耿介刚直,不喜官场此等陋习,淡淡看了他一眼,冷声道:“河南灾情如此,赤地千里,满目疮痍,此等宴席徐某是断断吃不下。”
这话冷硬,让张景春的眸色沉了几分,他虽知道这个钦差不好相处,但也没料到他会这么不给面子。这几日他们伏低做小陪着巡视灾区,又呈交往来账册,可是半点好都没讨到。难得有今日的宴席来缓和下关系,这位徐大人却早早离席,如何不让人生恨。
这个徐方谨不过是国子监的监生,举人出身,到底根基尚浅,若非得了小郡王的青睐,还在科举舞弊案里让陛下多看了几眼,也不会有今日的境遇,如此拿腔作调,让人心生厌烦。
这两年来的钦差来过几回,照样是来者不拒,礼单全收,盖因同在官场,不能不识抬举。可此次的小郡王一行人莫说是收礼了,对他们亦是冷冷淡淡的。
但毕竟是朝廷来的钦官,张景春缓了片刻,换上了一副关怀备至的姿态,“徐大人高风亮节,关怀民瘼,是我等所不及的。但也要多加保重身子,这几日见小郡王同徐大人个中辛苦,故而设下此宴席犒劳一番,不想犯了忌讳,是下官的过错。”
王慎如转过头来,深深看了张景春一眼,忽而轻笑,“张大人,您在河南多年,资历名望颇深,可知此次的灾情为何如此严重。”
张景春不假思索,断然道:“自然是因为天灾,天公不作美,这两年干旱连月,治下百姓颗粒无收,逃荒远家,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张某身为一省父母官,虽全力救济,但不料无法感诚上天,降下甘霖,实在惭愧。”
闻言,王慎如脚步从缓,往前走了几步,负手而立,缓声道:“张大人此话说得有几分理,但不全对。河南此番灾情是多年积弊。天灾之外尚有人祸。”
一句话听得张景春眉心紧拧,再看向王慎如的眼神多了几分阴暗,只听他接着道:
“开国之初,高祖仁慈惠民,定下河南再开垦之地永不起科,故而有民众辛勤耕耘,劳作终日,不料此后河南地界的官员,为逢迎曲上,夸耀政绩,竟强抢百姓田亩,税负高昂,令其苦不堪言。田土买卖,多有苛杂,致使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兴修水利本是布政使之职责,但我观之城内水利,荒芜杂乱,已是几十年的弊政,无人治理。再翻阅这几年的账册,累年的税负积欠,钱粮愈少,仓中颗米无收,河南治下百姓荡析离居,叫苦不迭,你们这些官员却个个穿金戴银,美酒佳肴,不知这算不算得人祸。”
一句话便直指地方弊病,张景春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属实没想到一个国子监的监生会对一地民政如此了解,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徐大人口说无凭,若觉得我等有罪,就去陛下面前参一本,何必在此同张某针锋相对。想必徐大人也知,一地弊政如此,不是几年之祸端。”
王慎如从工部底层一步步升上来的,又屡次出过各省的外差,自是知道一些地方的弊政,他的脸色淡了几分,说出去的话却吓人。
“此次灾情,朝廷拨下来的款项和赈灾粮,张大人总不会觉得与你无关吧。”
已是撕破脸皮,张景春再抬眸,幽冷的眼神中藏了几分阴鸷,他上前一步,声音极低又极重,“徐大人,若论贪腐情事,中州的藩王可脱不得干系,如果你真有本事,便继续往下查。”
明晃晃的威胁让人不寒而栗,王慎如却坦然自若,缓缓侧过身去,闲庭信步顺着廊道走去,“这就不牢张大人费心了。”
看着王慎如远去的背影,张景春不由得咬牙切齿,怫然拂袖,面色铁青。
此时下属飞快从外间走了过来,附在张景春耳旁,“大人,已经打听清楚了,京中传来了小郡王和徐方谨的画像,您看。这两人确实不是钦差。”
张景春多日的猜想终于得到了验证,他冷笑,“花样都耍到老子头上了,本官就说这么如此古怪,小郡王天家贵胄,岂是他人想骗得了的。原来是钦差耍的把戏。”
下属甚是恐慌,“大人,那真正的钦差去何地了?若是此地的事被他们发现……”
“本官早就派人下去打探情况,封锁消息了。短短几日,料想他们也查不出什么真东西来。还自以为多聪明,明日我就看看这位假冒的钦差还有没有脸面再呆下去。不仅如此,本官还要上表朝廷,参他们一本。”
长风吹过廊道,林间萧萧肃肃,灯火摇曳,张景春转身离去,捏紧了手中的画像,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回到屋舍的王慎如伏在桌案上,身侧是一大摞账册,面前摊着一封书信。
他拧眉沉思,斟酌几下终究落了笔墨,心中断断续续的话如何写都不得成文,干瘪的话在脑中过了几番,浓墨沾落皙白的纸张上,他搁下笔来,最后只写了寥寥数笔。
顾慎之从京都里来信,说是王士净近来的身体不好,操劳政事,日夜不休,西南边境不宁,王士净又担忧其子的安危,肝气郁结,饮酒日盛,望王慎如能来信劝告。
为了王慎如何王士净的父子微薄的父子之情,顾慎之这几年可算是操碎了心,他几次呈他的情,逢年过节顾慎之以师生之礼相待他娘,还屡次请了郎中为他娘看顽疾,这个情他不能不顾,还是依照他的意写了回信。
但依照王慎如对王士净的了解,倔驴一般的脾性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更不会因自己的一封信有所改变。思及此,他面色淡了几分,心中的怨恨在经年里隔阂里已经画地为牢,父子之间,终究是无话可说。
他折过信来放在一旁,抬头就看见郑墨言走了进来,他目光熠熠,面庞白净稚气,他找椅子坐了下来,拧着眉心发问,“王大人,平章和慕怀几时能来呀?河南的官员看着都不是善类。”
“适才的宴席我照你说的,端着郡王的架子,只挑贵的吃,就是吃得多了些,也不知有没有露馅。”
王慎如见他心性诚挚,扶额失笑,“无事,张景春不是省油的灯,不过几日,他就看出来了我们并非真的钦差,只是在试探我们罢了。”
郑墨言还以为自己装得有多像,听到这话大吃一惊,“那怎么办,他们会做什么吗?”
王慎如不慌不忙地搁下笔来,幽静的目光看向了屋内的楹窗,灯影斑驳,轻声道:“我们有印信和圣旨,他们不敢拿我们怎么办。只是棘手些,不知小郡王那头怎么样了。”
***
翌日,王慎如和郑墨言一到议事厅就见座无虚席,河南的大小官员齐刷刷看了过来,居于上首的张景春目光冷冽,端着一杯热茶,见他们来,全然没有了前几日的恭敬和谦逊。
见状,王慎如就知道来者不善,上前一步挡在了郑墨言的面前,朗声道:“诸位大人好大的阵仗,感念民生,看来是要亲自巡视下辖府县的灾情了。”
这话说得在座的诸位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还是张景春率先冷哼一声,摔了茶杯在厅前,噼啪作响。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假冒钦差!”
“快从实招来!小郡王是不是已经被你们谋害了,不若依照圣旨,他应当亲临灾区,赈灾抚民,可这几日是你们两个胆大包天的假官在此瞒天过海,装神弄鬼!”
此言毒辣,无论承认与否,封竹西都有错,若是他被抓住了话柄,很可能会被河南官员倒打一耙。
王慎如坦坦荡荡,“不知大人有何证据说我等是假冒的?”
张景春没曾想事到如今,此人还是如此坦然,不由得怒火中烧,拍案而起,怒道:“事到如今,你们还敢狡辩!我看就是你们谋害了小郡王,来我河南地界欺天瞒地,这杀头的大罪,关系数十万的灾民,岂容你们放肆!”
见他们不见棺材不掉泪,他挥手让下属将人请了上来,一行人齐齐起身,“这位是宫里出来的大监,奉旨监管青嘉盐场,他曾在宫里见过小郡王。本官看证据确凿,你们如何狡辩!”
身着华衣锦服的中官慢悠悠走进来,神情倨傲,丝毫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本不想掺和朝官们的明争暗斗,在盐场里捞够油水也就罢了,何必给自己找麻烦,不过张景春是河南布政使,给出了一万两的银票请他走一趟,且日后还要打交道,不过看一眼的功夫,不碍什么事。
张景春侧身站着,低声询问了中官几句,表情谦卑恭顺,只见中官凉薄的眼神扫了过来,仔仔细细将王慎如和郑墨言打量了一番,罢了,才笑道:“咱家曾见过小郡王,龙章凤姿,绝不是你们二人。”
听到这话,张景春挺直了腰板,森寒的眸光直直看向了王慎如,“事到如今,你们还要狡辩吗?谋害钦差,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本本官这就将你们二人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郑墨言见情形不对,默默站在了王慎如身后,思索着如何在紧急情况下带着王慎如逃出生天。
一旁的王慎如面色也沉冷了下来,“我等奉延平郡王之令,前来中阳府,且手握圣旨,尔等大开杀戒,是要抗旨谋反吗?”
张景春冷笑,大手一挥,院内的官兵兵甲在身,严阵以待,“不过宵小之徒,现在还在拿圣旨压本官,来人,给我拿下!”
郑墨言的手心搓出汗来,着急的眼神看向了稳如泰山一动不动的王慎如,“王大人,我们……”
此地气氛冷凝至极,官兵步步紧逼,眼看着就要到他们面前。
千钧一发之际,院内传来的一声如平地惊雷,炸响了整个议事的府厅,清冷的声音回荡在此间。
“张大人好大的威风,本王今日真是长见识了。”
封竹西大跨步走了进来,长风拂过袖口猎猎作响,身后的徐方谨亦脸色冷凝,再看到王慎如和郑墨言时,悬着心才放了下来。
张景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下意识转头看向了中官,却见中官颤巍巍跪下,恭敬高声呼道:“参见延平郡王。”
而后厅堂内全部的官员才齐刷刷跪下,稽首拜呼:“参见延平郡王。”
“难道张大人还要说本王是假冒的吗?莫不是要请陛下来见见本王是不是真的?”封竹西好整以暇地抱臂,说出来的话险些将张景春吓破胆。
张景春当即跪下,冷汗涔涔,背脊发凉,头皮不住发麻。
“下官不敢,参见延平郡王。”——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多更新一些剧情的,但是今天出门了,晚上蛮晚才回来的,不好意思(鞠躬)
明天我尽量多写一点。
第64章
自打正午时出了假冒钦差的闹剧, 所有官员的心都惴惴不安,特别是他们被赶在一旁,延平郡王一言不发,只让人领了账册来, 说是要巡视灾情。
日光晒得人头昏脑涨, 张景春站在庭院中间, 身后跟着的是河南一众官员,面皮被毒辣的日头灼烧,不过站了几炷香的功夫, 就已经汗湿衣衫,脖颈间一层层黏腻的汗没入里衣, 但没有几人敢动。
封竹西命人搬来了一张长案桌, 摆在厅堂中, 将王慎如他们这几日接触的账册一一摞成一叠,扮作侍从的暗卫也抬来一个大木箱, 里头放着的厚厚的几大本账本,就是放在那一处, 也足够吓人了。
见此方阵仗,院中被撇在一旁的官员不由得心中惊恐,脸色青白交杂,未知的恐惧如阴霾般笼罩在他们头顶,四野寂静, 唯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纸页摸索的沙沙响声。
封竹西背脊挺直, 眸光一错不错地落在一本账册上,记载了朝廷拨下的赈灾粮和银钱的往来,所用何处,数目几何, 运粮者往来的脚程里数和口粮,一笔笔,繁复之极,涉及到许多府县。
无风的庭院,日光刺眼,一众官员依照品级依次站着,心中焦躁难忍,仿佛是被上万只蚂蚁爬上了肢体,钻心刺痒的痛苦让烧灼的眼皮都在发烫。
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堂官哪里受过这等冷待,张景春耐不住性子,用袖中的棉白布擦拭汗水,上前一步来。
“殿下,可是账册有什么不妥之处,您可明言指出,我等虽身份卑贱,但亦是金銮殿上面过圣的,两榜进士,何必折辱我们这些老骨头。”
指尖放在案上的一条账目下顿住,封竹西心头的火正窝着没处发呢,他倏而冷笑,“你们还知道自个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黎庶尚于水深火热之中,你们不思赈灾救民,反倒大摆宴席,狂饮暴食,轻歌曼舞,举杯欢庆,不知的还以为河南有什么喜事。”
“你们倒是关上门来快活度日,可曾看看外头是什么日子?大荒之年,岁饥人相食,哀鸿遍野,尸骨横山。你说你们是进士出身,可曾还记得殿试前天子对策写过的牧民之道。”
封竹西不肯罢休,横笔拂袖的时候,满脸怒意,拍案的几声响如擂鼓,“慕怀,你说说,昨日他们都干了什么。”
闻言,徐方谨恭敬出列,从袖中抽出一张长条的纸张,上头他们从府宅里抽调出昨晚众官宴席的后厨采买单子,扬声道:“昨日宴席采买如下,鹅五十三只、猪十头、牛四头……共记所用银钱两千四百七十四两。”
一项一项说得院中的官员冷汗涔涔,也令人汗颜,有些官员站不稳,依着身旁的官员才勉强直立。
封竹西横眉冷目,再出口的话全是刺,“不知这项银子从而何来,一两银子所买粥米几何?何况两千多两!这笔账目本王倒要查清楚,看看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谁都没想到封竹西会从这件事来挑刺发落,张景春手脚发麻,当即跪了下来,跪拜叩首,言辞切切,“尔等接迎钦差失度,还望殿下恕罪。”
而后后头齐刷刷的官员跪了一地,齐声告罪。
见封竹西显出此等威严气度,一旁的王慎如定了定身形,他对小郡王的印象还在昔日十五六岁年齿的呼朋引伴,风流俊逸,未曾想到有一日会见到他严肃厉色的一面。
起初他对于陛下让小郡王来河南巡视灾情一事颇有微词,人命关天,怎可胡闹?
但此番见到徐方谨和小郡王这一个月来深入灾区鞠躬尽瘁,机敏锐利,雷厉风行,他就为自己曾经的狭隘而心生愧意,也为二人一路的不掩风尘所折服,
等到封竹西让他们起来之后,张景春等人自以为逃过一劫,毕竟有个招待钦差的名头在,如果深究下去,封竹西这几日行踪成谜也会成为话柄,彼此闹到台面上也不好看,再者,这到底不是什么大罪。
而此时,徐方谨缓步走了出来,语气平和从缓,“张大人,您是河南布政使,执掌一省的民政生计,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您,不知可方便?”
直到刚才张景春才知道原先那个假冒的钦差是内阁阁老王士净的独子王慎如,也为他父子同一秉性的刚正所惊惧,他庆幸于自己没有对其真的下杀手,不然后面就收不了场了。
现在面前的这位钦差徐方谨,面皮看着生,言谈中也和气,张景春放松了警惕,心想这才是真的徐方谨,不似王慎如那个耿介孤直的脾性,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国子监监生,不成什么大气,日后还要在官场里混,总不能到处树敌吧。
张景春缓下心神来,拱手道:“徐大人客气了,您是钦差,奉旨巡视灾情,抚灾安民,下官等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敢问如今河南境内哪些府县受灾最严重?”
张景春抬眼对上徐方谨平静的眼神,心里的戒备放下来些,胸有成竹道:“自然是中明府,其次就是东郭府、朝宁府,此次灾情殃及广泛……”
徐方谨抬手打断他的官腔,“我还想问南阳府现在有多少人。”
张景春楞了一下,刚刚压下去的警惕立刻升了起来,虽不明所以,还是斟酌着答道,“灾前南阳府有一百三十多万人,这些年流民不断逃荒,据上个月布政使所记,应是有一百一十多万。”
“我同延平郡王此番去了南阳府等诸府,所见所闻,皆与张大人口中不同。”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生生把以张景春为首的河南官员吓出了一声冷汗,谁也不知道不过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竟然先行暗中探访,不知掌握了多少的实情。
“依我看,南阳府是河南八府中受灾最严重的,为何尔等上报时只未曾明言,致使灾情蔓延,流民四散。还有张大人所说的一百一十多万人,更是无稽之谈。如今的南阳府赤地千里,荒无人烟。”
这一连串的话出来,饶是见过大场面如张景春也有些站不稳了,但他是这些官员的主心骨,这种关键时候,他不能怯场,他当即跪下,高声请罪:
“在河南境内竟发生此等欺瞒之事,全是下官御下不严,致使酿成大错,请钦差大人准予下官亲自去勘察。但当务之急是赈济灾民,下官正在全力筹粮,河南诸官亦勠力同心,定然给大人和朝廷一个交代。”
这一番话里既有认错亦有暗暗威胁之意,但干脆利落的态度倒让徐方谨高看了他几眼,不愧是一省高官,面对此情此景依旧心志坚定。
“正好,我同延平郡王在途径南阳府,带了几个人给张大人。”
说罢,就有人将被捆住的南阳府同知带了上来,被捆缚住的孙余复一看到张景春立刻激动起来,使劲挣扎,奈何嘴里塞着一大块棉白布,只能拼命用惊恐的眼神示意,
短短几个时辰,张景春仿佛半只脚踏入坟里,他如何不认得孙余复,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南阳府同知,便是通过他才将陈海潮踢进了牢里,找了个替罪羊,现在人被绑来,他不知道钦差到底掌握了多少罪证。
“孙大人是正五品官员,尚未定他的罪,钦差如此行事恐怕不妥。”张景春强撑着肺腑里的一口气,眼底已有些狼狈。
徐方谨不紧不慢地看了张景春一眼,“此事已八百里急递告知内阁,不日便有吏部的批文下发河南,事出从急,张大人不会怪罪吧。”
“此外,南阳府欺瞒赈灾,骗取朝廷的赈灾粮一事还请张大人一同处置,南阳府判官李伏暂代南阳府知府同知,此事也过了吏部明文。”
张景春知道,如果此时再不拿回事情的主动权,今日那他们便生死难料了,他退后一步,再一次尝试交涉,“既是经过了内阁,下官自是要认,但刑名之事应该交由河南提刑按察使司处置,不如现在就将孙余复移交给按察使,下官定会给钦差和郡王爷一个交代。”
如此,徐方谨便知道张景春是要动真格的了,他淡淡扫了他一眼,“张大人说笑了,此人干系重大,当然不会交由你们。”
张景春变了脸色,在河南地界上,他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冷声道:“这可由不得钦差大人了。”
一时剑拔弩张,众人的心悬在嗓子眼里,都对当时当下的情景捏了把冷汗,更别提此时天光滚热,刺眼的光打照在此地,让灰尘无处遁形。
正当两方僵持不下,如箭在弦之时,突然有一兵士冲了进来,飞驰入厅堂,当即单膝跪地,先是见过了钦差,而后道奉河南巡抚朱克忠的命令前来,派了一千人接洽护卫钦差。
张景春这才知道徐方谨不是全无准备,反而是带了利器前来,他适才还想用武力先将孙余复攥在手里,再论其他,但现在有了巡抚的钧令,他便知道不能轻举妄动了。
“张大人,还想说什么?”
“下官不敢。”
张景春一口牙都要咬碎了,被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毛头小子将了一军,简直是奇耻大辱。
“既如此,那就依照张大人适才所说的,全力筹粮,查清贪腐之事,我与郡王爷静候佳音。”
封竹西锐利的眸光落了过来,张景春立刻打了个寒颤,颤抖的手接过巡抚的信函,心里拔凉拔凉,官大一级压死人,连巡抚都发话了,他若再不上道,怕是会被当做弃子。
只能率领诸位官员应下这一局,跪地时仍有几分勉强和焦躁。
张景春告退前还特地在王慎如面前停了一下,道了句失礼了,还说起了自己同王士净是同科好友,日后若回京述职定要当面赔罪。
他也不管王慎如是作何神情,就带着人匆匆离去,而一众官员都似落荒而逃,飞快没了人影,很快院内就剩下了他们几个。
“啪啪啪!”
响亮的拍掌声突然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看到来人,王慎如的瞳眸中闪过几分诧异,但还是本能地俯首行礼。
“参见齐王殿下。”
封庭和气地唤了他们起来,又将目光转向了徐方谨,温声道:“慕怀这般胆气和见识,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
徐方谨刚松一口气,又要提起神来应付齐王,眉眼里的躁郁一闪而过,但很快镇定下来,恭敬答道:“承蒙殿下青睐,徐某受之有愧,仰赖殿下的明察暗访,体察民情,方有今日的线索。若论有功,该是殿下之功。”
他知道齐王此番前来绝不是简单为了河南灾情一事,而是来立功了,此处的功绩关系到齐王在朝野里的前程,也干系到陛下的圣心。
封庭的眼底淡了几分,共事的这段日子里,徐方谨对他是恭谦有余,亲近不足,从不逾矩半步,说话办事都是一板一眼的,多次对他的拉拢视而不见,此番话更是透着冷淡和疏离。
但冥冥之中,他总觉得徐方谨这个人有些眼熟,到底具体哪里熟悉,他实在想不起来,但是凭着这份古怪,他一直试图暗中观察他,想要找到他的破绽。
不过来日方长,徐方谨总会露出马脚,他也不急在一时。
“今日有此进展,全赖诸位倾力相助,本王不敢居功,回京后定向父皇禀明实情,给几位请功。只是这几日本王的行踪,还请各位保密,河南的一众事宜还要依靠诸位。”
几人齐齐行礼,道了声不敢。
徐方谨不欲多待,道了声诸事繁忙,便匆匆离去,封庭幽深的眼神落在了他远去的背影上,轻轻转动指节上的玉扳指,唇的笑意淡了下去。
***
回到居所后,思虑再三,徐方谨还是决定先去找了苏梅见。这一段时日里,他们与齐王和驸马共同巡视河南灾情,但其中有许多古怪之处他需要找到驸马解答。
他孤身一人来到别院,苏梅见一见到他还有些诧异,连忙将人请了进来,“慕怀,你怎么来,遇到什么事了?”
苏梅见体格庞硕,连屋内的桌椅都大了些,天气燥热,他身上的汗止不住流,背后湿了一大片,本就宽肥,他起坐的动作还有些不自然。
徐方谨止住了他倒茶的手,反而拿了两个茶杯下来,放在两人面前,抬手给他们二人倒了一杯茶,咕咕的茶水滚入杯中,衬得愈发一室静谧。
反倒是之后徐方谨的一言不发,神情严肃让苏梅见心中不由得一凛,“慕怀,可是今日之事有了什么差池?”
徐方谨抬眼看向了眼前温文尔雅的苏梅见,指尖轻点桌案,“驸马,今日事已毕,但我有一事不明,想来问问您。”
苏梅见用棉布擦过额上和脖颈的汗,“慕怀还同我客气什么,只管问便是。”
“驸马前来河南,是想将苏家的证据送到我们手中对吗?”
粗肥的手在脖颈处定住,几层的颈肉叠着,苏梅见的脸色也淡了下来,“慕怀,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
“这几日我们一同翻阅账册,调查河南官员的贪腐一事,许多证据都是出自驸马之手,许多证据串联起来,指向的是驸马的本家苏家,我说得对吗?”
徐方谨不介意将话挑明了来说。他与驸马有君子之交,在京城时便有过几面之缘,亦是他与长公主从中转圜,江沅芷的日子才好过些。在科举舞弊案中,驸马更是多方打探,个中斡旋,替他们带回了虞惊弦的尸首。
在他看来,驸马此人风光霁月,温文儒雅,虽体貌有差,时常遭人非议,但只要与他相交,便知他有君子之风,待人谦逊温和,做事体贴周到,同他往来,自是怡情悦性。
苏梅见端起茶盏,默默喝了一口,再开口的时候就轻声许多,“慕怀如此聪慧,被你看穿也不意外。但我认为以你之才智,应是看破不说破,两厢都免得为难。”
饶是如此,当徐方谨前来说此事的时候,苏梅见还是从心底感到了一阵暖意,他平生并无多少知交好友,大多人都以他身体残缺,肥硕健大疏远于他。
多年来更是流言缠身,说他出身卑贱商贾,却娶了长公主,癞蛤蟆吃了天鹅肉,就连长公主在外都受了不少异样眼光。他与慕怀不过有几面之缘,却得他诚心相待,实有愧意。
徐方谨双手合十交握放在案桌上,听他的语气,心慢慢沉了下去,“驸马有意为之,想必是别有深意,是慕怀唐突了。只是此事牵连灾情,朝野多少双眼睛都看着这里。若是捅了出去,驸马怕是很难全身而退。”
苏梅见搁下的茶杯,“慕怀可知我为何会来这?”
驸马为何会来这?自然是陛下的旨意——想到这里,徐方谨的背脊慢慢挺直,苏家富甲一方,不然当年也不会为了娶长公主拿出两百万两的聘礼,不过此后苏家也挂上了皇商的旗号,得了许多便利。
可如今,竟是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苏梅见见他眉头紧锁,叹了口气,“慕怀,从我这里出去的证据不是空穴来风,苏家确实这些年凭借着朝里的关系暗中犯了不少事,是罪有应得。”
这话从驸马的口中说出来颇为诡异,徐方谨一时拿不定主意,思虑再三道:“此前苏家的确在此次河南灾情大发难民财,但驸马前来,更是为了赈灾。”
见他一点就通,苏梅见心中有说不出的复杂,“你应该知晓这几年国库空虚,北境所需军需逐年累增,河南灾情是各省中最严重的,为大局考虑,也必须得控制好。若是此处一乱,就像是破了一个口,沸水盈锅,各种纷乱都起来了。”
徐方谨垂下眸光来,“只有最了解苏家的驸马来,才能挪出更多的钱银来,灾情如火,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银和粮食。”
“所以打一开始,陛下目的就是利用苏家,合情合理地拿出赈灾款来,同时将河南贪腐的官员和狼狈为奸的商贾昭告天下,让天下舆情都有个泄洪的口。再者,彰显朝廷仁爱之心,稳定纷扰的朝局。”
他的话里仍有犹疑,苏梅见轻笑,“慕怀,你别把我想得那么高风亮节,为国为民,我亦有私心,只不过慕怀还是不知道为好,”
苏梅见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缓步走到楹窗前,“所以慕怀不必为我考虑,只往前走便是,灾民为重,耽误之急是要赈灾。”
“且依我对你的了解,无论你今日来不来,你都还是会这样做,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心性坚定,不为外物所扰。但你还是来了,说明你胸有丘壑,苏某平生能与你相交一场,足矣。”
徐方谨亦站起身来,“驸马言重了,慕怀也不过是个俗人。但苏家是苏家,驸马是驸马,若来日有回旋余地,慕怀还是想为驸马争一争。”
苏梅见回头遥遥望他,“有友如此,夫复何求。只是眼下的事要紧,容不得我们再耽搁了。慕怀先回去吧。”
自徐方谨走后,封庭默默从暗房里走了出来,见苏梅见站立于窗前久久不语,声音冷了几分,“我多次笼络徐方谨不得,他倒是对你真心实意。”
“见你二位往来,让本王好生羡慕。我从前只觉得徐方谨手段了得,引得平章多加维护,秦王谈起他亦是叹惋颇多,现在看来,他也有可取之处。只是重情重义,多受芜累,此人做事,断不会为名利所折。”
听他话中的森冷之意,苏梅见不由得蹙眉,“殿下天潢贵胄,麾下仁人志士不计其数,何苦强求慕怀。”
不过话说到这里了,苏梅见还是恭顺地行了个礼,“苏某应承过殿下,会全力相助,还望您看在我的面上,对慕怀多一些宽容和仁慈。殿下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当知宽仁是长久之道。”
封庭走上前去扶起了他,笑道:“驸马所言极是。”
笑意不达眼底,但面上的客气半点没少。
***
一晃十多日过去了,这段时日里河南一些府县总算落了些好几日的雨,久旱逢甘霖,赈灾也稳步进行,一时颇有向好之风。
封衍坐在案桌前,听声辨棋,修长的指节将暖玉的白棋落在了棋盘上的一处,不远处的脚步声传来,他神色未动分毫。
“参见怀王殿下。”元先生跪地行礼,听到封衍漫不经心地一句看座之后就坐了下来。
封衍掌心里搁了几颗棋子,清脆的落棋声莫名让人心头一紧。
青染上前为元先生上了一杯茶,热气氤氲间,元先生开了口,“我此次前来,是为了赈灾一事,还望殿下恕我贸然前来的失礼。”
“天下难事,无非为了钱,北境军需粮草,西南苗民叛乱,亦是河南的灾情,总逃不过一个钱字。”
文言,封衍眸光定了几分,淡声道:“说下去。”
“我托我家主人前来,为殿下献一策。殿下应知道陛下此次让驸马随同齐王前来的深意。我家主人手中亦有苏家的罪证和线索可供殿下探查,可帮殿下从中寻到钱银来。”
“我要钱银来作甚?你所说之事都是朝事,自有内阁和百官去操心。”封衍的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任何起伏来。
“苏家富甲一方,累有巨财,若依照陛下之意,未必都能物尽其用。眼下陛下急于修陵寝,常有顾不得的地方。不然殿下今年也不会挪用定王所抄家之财先行解送边境。”
封衍这才转过身来,眼底添了分玩味的笑意,“金知贤往日也和苏家有往来,怎么想起来卸磨杀驴了,是怕苏家的事闹大了惹祸上身吧”
彼此都看到了利益所在,元先生也占不了上风,只呷了一口茶,“我家主子只望殿下能相助一把。”
封衍随意散了一把暖玉棋子在棋篓里,“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就看你家主子的诚意了。”
元先生随后将带的东西一一呈上,其中几个箱匣还装了几味极珍贵的药,“听闻世子近来身子不舒爽,我家主子特地搜罗了一些珍稀的药材来一并奉上,还望殿下笑纳。”
青染俯身将东西端了过来,查验过一番后走到封衍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等到青染退到一边,封衍才正眼看元先生,声音漠然,“你说你是积玉故友,可本王思来想去,都不曾见过你。”
元先生端直坐来,提到江扶舟,他的眼中一闪而过的恍惚,“殿下自是没有见过我,就连我也不过见过小侯爷三面而已。”
“我初见小侯爷是在朝暮楼,他在老鸨的面前出言维护我,还给了我一瓶伤药。我犹记得小侯爷第二次来,同我说起过他的心事。如今他已逝,念在往日之情,我想让殿下知晓。”
封衍手心把玩着檀木念珠,眸色深沉,幽冷的眸光再看向元先生时多了一分考究。
“他满腹心事,随意走进了朝暮楼,恰逢那日袁故知大人成亲,我正站在高楼上默默相送袁大人的婚车离去。”
江扶舟不知何时走到小元身边,见他满眼是泪,哭得伤心至极,有些手足无措地看他,递给了他一方手帕,“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小元默默垂泪,摇了摇头,哽咽道:“我钟情之人今日成亲,我替他欢欣。”
江扶舟年少时不能理解这么复杂的感情,“可我能察觉到你很伤心。况且你的心上人成亲了,你该难过才是,有什么好欢欣的?”
“公子天人之姿,想必不会有求而不得的时候,而我不过卑贱之身,侥幸得到袁大人的垂怜,却生了别的心思,原是我痴想妄想罢了,说什么钟情的话都算折辱袁大人了。”
此话却说得江扶舟一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不知为何他也难过了起来,想起了封衍书房里那封选妃的奏折,心里就闷闷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我不会高兴,若是我心上人成亲,我肯定是会非常伤心。”江扶舟闷闷地趴在栏杆上,望向了远处走远的婚车,语气低落。
“公子也有钟情之人了吗?”小元用手帕擦了擦眼泪,水亮莹润的眼睛好奇地看他。
听到这话,江扶舟紧紧抿唇,“可我觉得这一生我都不会与他有别的交集了,我钟情之人他不喜欢我,且他是……他将来也要成婚,会有很多知情知意的人陪在他身边。”
江扶舟自嘲一笑,“许是有一日他成亲,我也同你这般伤怀悲痛,泪流不止。”
小元拍了拍他的肩膀,许是他曾仰慕的人也与他有一样的境况,他也生出些感同身受的难过来,“我早就知道袁大人会成亲,也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成了亲,他才能有更好的前程,所以我只是哭一场,并不难过”
这话说得江扶舟稀奇,他认真想了想,“哪怕你不在他身边也欢喜吗?”
小元用力地点了点头,“若是有一日公子能这样释怀,于己也是一种解脱。”
听到那句江扶舟“许是有一日他成亲,我也同你这般伤怀悲痛,泪流不止”,封衍的心间不可遏地涌上痛楚,经年撕裂的伤口未曾痊愈,淋淋的鲜血咕咕流出。
他的积玉,曾经那样地难过,那样地伤怀
杯中的茶冷了,元先生指尖上的薄茧摸索在杯沿,淡淡地笑了,“第三次见小侯爷的时候,他已经变了许多,许是沙场征战几多残酷,将昔日那个少年一刀刀磨练刻骨。他告诉我,他已经想通了,他不求能长相厮守,若是有朝一日殿下成亲,他便一世驻守在北境疆土,一生遥望京都。”
“他会为您祈福,期盼您平安康健,岁岁无虞。”
封衍的念珠落在了椅榻旁,他眸光里的哀默化作了一地的沉寂,直到元先生走了,屋内的熏香已经燃尽,他仍是一动不动。
日头偏西,淅淅沥沥的雨落下,砸碎在楹窗前,他抬眸遥遥看去,却是落了空无。
几个时辰过去,青染在屋外着急地来回踱步,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中的焦虑更甚。
突然,千里奔袭的暗卫冒雨而来,将紧急的信报送来,随着一声惊雷,传入了封衍的耳畔——
“殿下,中明府传来急报,连日的大雨造成山洪,小郡王等人生死不明。”——
作者有话说:回忆里还有一两个的情节走完之后就会开始掉马了。
驸马的体格前文有述,大概两百多斤,当然不是吃胖的,后面会提到原因。
今早爬起来改错字,昨晚好惊险,23:59:15,才发出去我的更新,差点失去我的小红花。
第65章
起初, 所有人都在为河南降下的甘霖欢呼雀跃,认为老天终于开眼,让他们在长久的干旱里有喘息的余地。可这场雨太长太大,瓢泼而来, 紫电长鞭, 劈开旷远的天际。
倾盆大雨, 泥水渐渐漫了起来,汇成细流,冲刷过荒废多年的水利, 没入弯弯曲曲的山路和陡峭的山石。
在工部多年的王慎如敏锐察觉出了不对劲,认为久旱之后的滂沱大雨极其可能引发山洪和泥石流, 于是紧急与封竹西等人商议, 希望早日做出防范。
但此举遭到了河南诸多官员的强烈反对, 觉得此言定是无稽之谈,不愿耗费财力物力去做一件尚在猜想的事上, 且不说疏通百姓所废人力巨大,眼下钱银有限, 应该每一毫厘都花在刀刃上。
两相争执下,所有的压力全部都堆叠在了封竹西和徐方谨身上,旱灾山洪亦是灾,推脱之下谁都不愿意负责。
这种大事,封竹西本想要同齐王商议出个对策来, 不料齐王称病卧榻, 避而不见,事情陷入了僵持。院外大雨如注,雷电交加,每一下都砸在了封竹西的心上, 如擂鼓重敲。
几人围坐商议了一个整日,最后还是封竹西猛地一拍桌案,斩钉截铁地决定转移灾民,提前防备有可能出现的山洪。
“再多的钱都换不来命,有备无患,我即刻上表,然后我们立刻出发,有任何罪我来担,大不了就是革职削爵,总好过更多的百姓受灾。”
封竹西这一番话让在座的几人陷入久久的沉默,他才十六岁,河南的官员认为他不过是来走个过场,成不了什么大气,而朝野议论里也对此次遣派的钦差颇有微词。
他本可以袖手旁观,事出紧急,若真出了事也怪不到他头上,但若是因此靡耗人力财力,到时河南的官员几封奏表就可以给他扣上各种帽子,纨绔顽劣,贪腐误国,他们之前在河南做的许多努力都可能在互相的推诿扯皮中化为乌有。
这也是为什么齐王不愿掺和进来的缘故,一件事若风险比利益还大,何必让自己陷入此种境地,得不偿失。
王慎如当即跪地,诚敬地磕了一个响头,“多谢小郡王为黎民百姓筹谋。”
他知晓,做出这个决定需要莫大的胆识和勇力,他几乎是抱着极其微妙的希望去恳求此事。过往的年岁里,他见过太多地方官员明知会有灾情也不愿意做什么,无非是多做多错,惹祸上身。更有甚者,为了政绩隐瞒灾情,事后不思悔改,推诿天灾。
但毕竟这个决定重大,关系到他们在座诸位日后的生死和名声,封竹西到底年纪小,转头看向了徐方谨,眼神里藏不住的担忧和惊惧。
徐方谨站起身来,几人随后一起站在了庭院的廊下,大雨不歇止下了有几日了,院内的积水冲刷在青石板上,飞檐下雨珠如线,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此间。
许多思虑横过心头,纷杂的思绪飘散在濛濛雨帘中,徐方谨侧头看向了封竹西,轻声道:“平章,莫怕,既然下定决心了我们就去做,无论结果如何,无愧于心。”
没有片刻耽搁,封竹西在河南官员面前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强硬,甚至将圣旨放在议事厅的案桌上,摆出了一副刚强决断的架势,让王慎如立即开始着手安排各项事宜。
官兵带人先行遣散了几处低洼的村落,撤离的第二日此地便爆发了呼天震地的山洪,滔天的洪水滚滚而来,冲垮了村庄和树木,所泛之地无一幸免。
这惊险的遭际让非议颇多的河南的官员再也不敢置喙,只能听从钧令,随同转移受苦的灾民。封竹西他们一直在灾区里巡视。但天灾无情,连日的大雨渐渐超出他们人力所及。
徐方谨和封竹西都穿着斗笠和油衣,一脚踩进泥泞的土地里,深一步浅一步,嘶喊的声音被轰然的雨声吞没,只能在迅疾的动作里加快步伐,“快快快,往这边走。”
“什么都不要拿了,再走快一些!太大雨了,快走!”
湿淋淋的天际呈现一片铅灰色的昏暗,大雨似箭矢流星,乘着震天响地的气势笼罩在茫茫四野。
人潮汹涌,每个人都似天地间渺小的蝼蚁一般,急匆匆赶走,驱如牛羊,泥地里的还埋着昔日饥死的灾民,但如织人群再也不顾的那些沉默的哀鸣。
“轰隆!”巨大的声响破开天地,仿佛山神惊怒,天地为之一震。
步伐加快了些,徐方谨谨慎地扯住了封竹西的衣袖,他隐隐察觉出不对劲来,清明的眸中落了几分忧虑,“平章,我总觉得这雨不寻常,还是快些走吧。”
封竹西回头来,眉峰紧锁,“照理来说不会,此地界有分洪隔水的堤坝,不过你说得对,我们是得快些了。”
骤雨狂风,吹得让人站不稳来,封竹西衣襟翻乱,淋湿的衣衫有些沉重,周身湿冷透寒,步伐不由得加快了些。
再一道雷声长鸣,刺痛人的耳目,轰隆的雨声猛地加大来。
等到封竹西他们想要再走快些的时候却听到耳畔传来的惊天动地的响声,两人回头看,眼眸骤然紧缩,几乎是飞身而起,快得扑出残影来,几近本能的反应越上高地。
“平章!”
不过是几息之间,水浪翻滚汹涌而来。
翻天覆地的水潮倾倒而来,以吞天灭地的气焰一泻而下,天地混沌茫茫一片,无情的洪流席卷了整片地界,生灵如荒芜杂草,乍然覆作尘迹。
不知过了多久,瓢泼的大雨幻化作淅淅沥沥的小雨,漂流的水流中,浮着苍白面色尸首、零碎不堪成形的衣裳、杂乱的残木断枝,顺流而走,漂游不定。
天地灰蒙一线,惨然失色。
徐方谨勉力站起身来,刚刚滚落的一瞬撞得浑身肢体发麻,他看向了四周,顿时慌了神,嘶哑的吼声回荡在此方天地中,“平章!”
茫茫四野里,竟再也寻不到人,到处漂泊凌杂,徐方谨肺腑里抑着一口气,强撑着四顾寻找,不住地唤封竹西的名讳。
看到四处漂流着的尸身和木筏残片,徐方谨心间不可遏地涌上了惊惧和害怕,冰冷的水流里,人影幻灭,半个身子泡在了水潮里,他的手不住再发颤。
险些站不住跌进流水之中,他脸色极度苍白,“平章!”
没有任何的回音让他更加惶恐,他用力翻过水流里的尸身,生怕下一刻见到封竹西的脸,莫大的不安充塞在心中,每走一步绝望就多生一分。
“徐方谨!”
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徐方谨,他蓦然回头看,竟然是背着封竹西的鬼面,他忍着浑身的酸痛淌水走过去。
顾不得什么了,他湿冷的手指放在了封竹西的鼻下,见还有呼吸,心头的大石总算落了地,再回过神来,只觉浑身阴冷,额上密布着涔涔冷汗。
等待他们走到一处高地,鬼面这才将封竹西放在一旁,又从怀中拿出一颗药来给他服下
转过身来,鬼面才发现徐方谨森冷的眼神直直落在他身上。
徐方谨声音嘶哑破碎,烧灼的眸光如火淬亮,“是不是你们?”
鬼面盘腿坐下,手里捡来了一截断枝随意把玩,“你猜不到吗?你们在河南地界那么大动静,又是赈灾抚民,又是大肆查抄账册,揭露贪腐。”
电光火石间,徐方谨想过了许多,他的目光最终定定落在了鬼面身上,断然道:“是雍王。这不只是天灾,更是人祸,他做了什么?”
鬼面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河南诸多水利失修,但还有些堤坝能用,雍王他让人炸毁了,水灾一起,许多事情就很容易埋没了。亦是他,想要置你们于死地。”
此话阴森惨淡,似风雨雷电再次劈开天地,惊得人心胆颤惊魂,浑身僵直。
湿漉的徐方谨紧紧攥着拧湿褶皱的衣裳,面色惨白冷淡,似是水域中爬出来的厉鬼,惊惶之余,他脑中闪过了许多许多的幻影。
洪水四泄,天地无情,满目疮痍,断垣残壁,最后一霎定格在他徒手翻过的每一具尸身上。
乍然一道紫电甩过长空,照得此间骤亮,他纷扰的思绪凝聚在一块。
一刹那间,徐方谨想到了更关键的事情,厉声质问:“永王世子早就知情,这滔天之祸,为何你们不想办法阻止!”
鬼面没有回答,但他沉静的眼眸已经应答了一切,看到徐方谨怒火烧上了脸,他才不紧不慢道:“此事齐王殿下也知情,怎么他没告诉你们吗?”
徐方谨浑身僵直,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过一瞬之间他就明白了过来,凄风苦雨的冰冷哪有此时的遍体透寒,他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去抓住鬼面的衣襟,却被他毫不留情地甩开。
跌落在地的徐方谨拼着全身的力站起来,怒道:“几十万生民,滔天之罪,就因为你们的私心,成为了你们争斗的刀下冤魂,雍王是首恶元凶,你们又何尝无辜!”
鬼面的眸光沉落了几分,不知为何,面对徐方谨的指责,难以言喻的难过漫过了心扉,但只是一刹那,很快化作空无,记忆里空落落的。
“我已经告知了正在寻你们的暗卫,有几个先到高地上,正在四处寻你和封竹西,你且在这里等着,若是乱跑,我可救不了你们。”鬼面轻松地翻上粗壮的树干上,落下这一句之后就想要走。
岂料徐方谨冷厉的一句话让他回过头来,“这件事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鬼面顿了一下,眸光闪过几许莫名,然后抛下一句“随你”,随之如风一般消散不见了。
不远处,暗卫正在飞快赶来,徐方谨倦累至极,跌坐在树干上,眼皮半耷拉,似是卸了半身的力气,水雾眼帘里落了一半封竹西的身躯,呼吸中的热意很快化作了雾气。
***
京师内阁里,压抑的气氛弥散在此间。
入了夜,几位内阁阁臣还在加紧处理紧急事务,盖因黄昏时分,一封紧急的军报递送进了御前,陛下急召他们几个入宫商议。两个时辰,几位阁臣皆站着听训,还有小心翼翼拿捏着陛下的脾气,大气不敢喘。
等从御前出来,几人又回到了内阁值房商议政事,片刻都歇息不得,王士净的步伐已有些不稳了,他坐下来之后只觉天旋地转。
这两月来,他几乎没有一刻停歇下来过,已经都快将内阁侧房当做居所了,一面是西南紧急的军情,还有河南灾情等的诸多变故,江南各省积欠的赋税,都是沉重的巨石压在他心头,山河飘摇,又挪用了京官的俸禄去赈灾,年底了这笔钱如何找出来还是个大问题。
他着急上火,本就性格刚直,脾气火爆,嘴边撩起几个泡来,此时喘息的声音沉闷,但还是摊开了眼前的奏报,再看还是头脑发胀,呼吸不畅。
西南边疆的一个势力庞大的土司阿克信公然毁坏了大魏颁发的信符和金字红牌,大举蚕食西南边境领土,声势浩大,举兵而来,怕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苦战。
我朝有律,凡信符金牌,以给云南徼外土官。此举确定大魏对边疆部族的垂直管控,而信符金牌也就成为彼此来往的信物。
阿克信是数十年前王士净在西南边境抚民时笼络的部族,也是他亲自将信符和金牌交付。如今阿克信公然反叛,兵锋直指大魏,周遭边区也遭到袭扰,纷乱四起。
适才在御前王士净一直顶着巨大压力,建宁帝多次问询了这些年来与阿克信的消息,言语中的讥讽和怒意劈头盖脸砸过来,雷霆之威莫说是王士净,就连身旁的谢道南和金知贤都浑身冷汗,军情紧急,他们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陛下的眉头。
故而王士净踏出殿宇时心神不宁,险些被门槛绊倒,脚步踉跄,还是谢道南搀扶,这才慢慢回到了内阁。
王士净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撑着桌案,揉捏了死拧着的眉心才缓和了几分,这个把月来西南的事一直让他放心不下,谁知突然出现了这种事情,多年经营的和平顷刻间化作乌有,他心焦难安,日夜难寐,心头的火气和郁闷烧着他难以安闲下来。
“静翁,可好些了。”谢道南走了过来,俯身就看到了王士净极其难看的脸色,“我适才就看到你面色有些不对,不若你先歇息一会,再着急的事也会有个章程,我和慈明在这守着就行。”
金知贤伏案的动作顿了顿,也看了过来,跟着劝了几句。
王士净这个倔脾气怎么肯在这种关键时候撒手,他拿过笔来,利落地沾墨落笔,“无事,此事我责无旁贷,西南边疆涉及异族纷扰,有些关键的事情还要我亲自来盯着。眼下还要调集粮草兵马。”
见他执意如此,谢道南叹了口气,“静翁,你何苦这般顽固,这几个月你都甚少歇息,这是要干什么,你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
王士净只得催他,“这么多事要做,不能再耽搁了,你快些去。”
内阁里的四人就此次的西南边境一事开始商议对策,一晃一个时辰过去,外头的轰隆的雨声不停,总容易让人心烦气躁。
歇下来喝口茶的功夫,才勉强润一润唇舌,王士净靠在椅背上眼皮沉重耷拉着,忽然一声惊雷骤然将他惊醒。
此时一阵飞快的脚步声传来,传信的人迈入殿中,直直跪在王士净的面前,携带外间冰凉的水汽,浑身浸湿了,唯有怀间的信只沾湿了边角。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只听那人颤声喊道:“老爷,河南中明府突然爆发山洪,公子他被河水冲走,至今下落不明。”
乍温噩耗,王士净突然脑中一震轰鸣,手指不住发颤,面皮一下通红肿胀,浑身的气全部郁积在肺腑之中,翻滚的气血在周身逆流,他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瘫倒在椅凳上,鲜血淋漓,案前大片的腥红。
这一霎时的变故让所有人的措手不及,一旁的谢道南大喊了一句唤太医来,然后着急地走到王士净身边,扶着他的身躯,“静翁!”
金知贤和贺逢年也一道走过来,一时值房内乱成了一锅粥,明晃晃的烛光打照下来,只能看到王士净苍白的脸和失神的瞳孔。
“静翁,我马上派人去河南找,没有音讯或许是好消息。太医马上就来了,静翁,你再等等。”谢道南神色焦急,用手帕不断擦拭着他唇边流出的鲜血。
王士净拼尽浑身的力气,拼命抓住了谢道南的手腕,浑浊的眸光里似是有许多想说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个萦绕在心头许久的疑惑。
“会甫,那件事……你有没有…有没有……”他的话断断续续,气息奄奄,可见是强弩之末,但还是强撑着想要一个答案,额上的青筋暴起,面皮发皱。
谢道南的眸色暗沉了几分,回握住王士净的手,道了声没有,才见王士净的眼底有了分释怀。
弥留之际,王士净攥紧了拳头,瞪大的瞳孔倒映了落了残影的烛光,只唤了一个名字,“慎如……”
再一记响雷划破天际,他已然没了呼吸。
御医淌着雨水匆匆赶来,却见眼前的这个惨烈的场景,吓得惊在了原地。
一时之间,久久的沉寂萦绕在此间。
***
河南中明府,连日的大雨不停,苏梅见站在廊庑之下,焦急着来回踱步,还要一遍遍问来人,看有没有徐方谨他们的消息。
他已经动用了苏家的众多人手,往灾区里去寻人了,但到现在都没有任何音讯。
“殿下,小郡王若是有什么差池,我们回京之后都难以跟陛下交代,事出从急,不如您先出面与河南巡抚协商调遣兵士去寻,迟则生变,可耽搁不得。”苏梅见看齐王走了过来,眼中多了分期许。
齐王按住了他急躁的心,“驸马不是已经派人去寻了吗?相信很快就有结果了。此时本王不便出面,本就是奉陛下的暗旨前来,若是轻易露面,那此前许多事都白做了。”
苏梅见定定看向了齐王,见他面色如常,并无半点虚弱,这几日所有的古怪全部浮上了心头,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苏梅见嘴角扯出一抹勉强的笑来,“殿下说的是,是我关心则乱。”
一阵森寒的冷意蹿上他的脊骨——
作者有话说:我真的好着急,好想快点写,如果一天能写十万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