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回到居所已经是深夜, 暗卫临时找来的郎中先是给江礼致看了伤。郎中颤巍巍地拿出了药,下一刻却被江礼致冷冽的眼神吓住。
郎中哆嗦着不敢凑近,这一屋的气氛着实诡谲,他双腿都在打颤, 更不用说是被莫名其妙提溜过来的, 早就给吓死了, 他咽了咽口水,双眼不敢乱瞟,见江礼致不配合, 他苦笑,“足下这伤可耽误不得……”
徐方谨站起身来, 径直走到了江礼致的身旁, 接过了郎中手中的纱布和药, 利落地替他包扎起伤口来,见江礼致眼神依旧凶狠, 他冷着脸顺手将他的脸别过去,像是骨子做过一百遍的动作, 熟稔而自然。
江礼致楞了一下,身躯僵直,竟也没反抗,一种诡异的熟悉涌上了心头,但很快他垂下眼来, 心里空荡荡没有着落, 自他有记忆起,便是跟在封铭身边,现在封铭突然死了,他像是失群的孤鸟, 无处可去。
唯有面对徐方谨时,才勉强有一些心安,毕竟他们打过交道。
“先生先住在隔壁,他这伤若夜里发热,还烦你来看。”徐方谨从怀中拿出了一锭银子来递给了郎中,轻声道:“此处有我们在,先生可先去歇息,熬煮的药自有人看顾。”
郎中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就差给徐方谨跪下了,他飞速在案上写好了药方,又从药箱里拿出了两瓶药来放在案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推门而跑,像是后头有狗在追。
游廊下守着的暗卫看过一眼后,又面无表情地站定来。
“嘶——”江礼致忽而吃痛一声,瞥过眼看徐方谨,“你会不会包扎?”
徐方谨沉郁的眼中似是藏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难以用言语来言说,在这样的眼神对视下,江礼致不知为何,竟然觉得自己挺没理的,但寄人篱下,只能窝囊道:“那你还把郎中赶走。”
徐方谨静默了片刻,“郎中没欠你,又不是人家伤的你,凶神恶煞给谁看。”
饶是如此,徐方谨的动作到底放轻柔了些,这干脆利落的手法让江礼致多看了他几眼,
封竹西撑着下颌,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徐方谨适才说出话里分明有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熟稔和亲昵,可前段时日相见时,他们之间还不是这样的。
一晚上接受的冲击太多,封竹西从混乱的思绪里终于捡回了一些理智,再看向江礼致的眼神都多了分探究和意外,“你真是江礼致?”
但封竹西始终不能从他身上找到半分往日的影子,不过联想到那日看到他被烧毁的脸,心中难受和压抑的情绪渐渐漫了上来,针扎似的钝痛在肺腑里隐现。
积玉当年亲自将江礼致捡回家,江府便收了他作义子,两兄弟形影不离。江礼致天生武痴,后来他还成为积玉的副将。若是积玉知晓他如今这个样子,该是怎样的伤怀和痛苦。
徐方谨顿了一下,麻木的躯壳下后知后觉的酸涩和哀默在胸腔里翻滚,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江礼致背上的几道伤疤上,垂下的眼帘掩去了拼命克制的情绪。
那是当年在北境遇敌袭时,他替他挡了几刀留下的痕迹,在重重包围下,江礼致踏马而来,不管不顾地砍杀,凶悍地带他逃出生天。
江礼致不同于江家其他人,这是他自己选的家人,也是他头一次当哥哥。他曾经笨拙地学会如何去照料他,摇头晃脑地跟他说一些自以为对实则狗屁不通的大道理。
当年他被槛送京师的途中,一而再再而三听到噩耗,江礼致战死,只余残骨断肢,江家一场大火,阿爹阿娘和哥哥全都死了,他心如死灰,形容枯槁,最后选了那杯毒酒。
封竹西见他迟迟未答,眉头紧蹙,他屈指在案上轻轻的摩挲,对于此情此景,他已经不会像从前一般性急冲动,经过这一年的磨炼,他学会遇到事情后冷静面对,静静思索着刚才在云水山庄发生的事情,仔细回想他们之间全部的对话。
“你就是江礼致,不然封铭的话无从说起。”
“我全然不记得,也不知你们口中的此人是谁。”江礼致冷淡道。
烛火飘摇,透亮的灯罩里飘蒙着些许的尘,对着光,江礼致从衣衫里拿出了那封信来,放到案上,推移了过去,“或许你们是想要知道这个。”
封竹西将信将疑地将信件拆开,与徐方谨同看,两人眸光定住,这里头写了当年江礼致运粮的事。建宁四年,岷州战况危急,军信传来原来的运粮地沦陷,江扶舟派心腹江礼致前去接应,不料江礼致在护卫运粮的过程中发现中了奸计,粮草中藏了炸药,火油一起,便烧了起来。
此时他们又突然遭人埋伏,趁乱中封铭把江礼致带走了。而此后这批粮草的行径路线诡异,最后没入了敌区,成为日后给江扶舟定罪的证据。
封竹西拿着纸的手轻颤,“当年军中出了奸细,肯定是有人故意陷害,军情紧急,若是一环有误,便是节节败退,何况是后备的粮草大事。”
徐方谨指尖蓦然没入了掌心,当年之事处处透着异样,想来有些关节点都颇为诡谲。
建宁四年,北境隐隐有袭变的风声从兵部军报呈现出来,江扶舟领命后便加紧边防,奔赴到沧州去,风草衰动,狼烟烽起,他到沧州之后却发现可能中计了。
军情有误,经过冷静分析之后,他敏锐察觉到应是边防薄弱的阒州出了问题,于是他再次带人奔袭,赶到的时候,齐纳脱塔部落举兵来犯,守备军懒散,此时不过才堪堪三千人在城中防守,经过一夜的血战,他们勉强才得以有喘息的余地。
但一夜之后,敌袭退散,在城墙之上远眺的江扶舟隐隐觉得不对劲,此处的动静和人马都有端倪。他忽而觉得此次的敌军不寻常,与当年师父所面对的多地同时袭扰颇为相像,都是几处敌袭先扰乱阵脚,实际最重要的主力或许在他处。
思虑至此,江扶舟当即递送出紧急军报,兵部收到异报后,沿线的边境其实都在警惕备战,但若多一分准备也不至于太被动。岂料第二日济州爆发了大规模的战役,江扶舟接到调令后再度疲师奔袭,但敌军长驱直入,直破两关三城,烧杀掠抢无数,戕害边民,践踏边防守备。
江扶舟整肃兵马,在镇夷关带着兵卒攻战守备几日几夜,终于挡住了猛烈的敌袭,后援不断驰来,终于往前推进了一城,战火纷飞,当断之际,他们止住了敌军往前来势汹汹的攻势。同时,江扶舟因连日的血战身负重伤。
此时,忽而军情来报,端阳知县周云谏截获书信,上告朝廷江扶舟私卖军需、通敌叛国,将此次的敌军入境归咎于他出卖边防军情,为了获取军功以战养战,致使敌军直捣长龙,且有书信为证。
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引起了非议,江扶舟当即被镇守的中官拿下,押送入京。
而后一关两城,是谢将时与将领带着兵马浴血奋战,一路奔驰夺回,将缺粮的敌军赶回了边境线外。期间谢将时通过城界里外夹击,斩杀敌军上万,夺回被掳掠牲畜数十万,再次赫赫扬名,与此时声名狼藉的江扶舟判若云泥。
军情如水火,当年不过动了些的手脚就能让刚在战场上赴火蹈刃的将领背负上千古骂名,此计可谓毒辣阴狠,为此次遭受敌袭的边境寻个舆情的支点,而边防中的贪腐枉法、拖延出兵、守将不力都被掩盖了下来,所以当年境况下,江扶舟伏诛是最好的解释。
良久的沉默萦绕在此间,徐方谨将信件轻轻折好,推到了案桌上,让江礼致收好,这也是封衍想要的东西。
封竹西双眸通红,别过头去看向静寂的窗外,紧握的双拳在膝上发颤,抿唇不语,起伏的心绪久久不平。
当年他年纪尚小,所知不多,而后数年里他想要探寻却总因涉及军事秘闻而屡屡受挫,如今乍然知晓此事,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当年还有许多的隐情是掩埋在地底下的。
徐方谨浑身的血慢慢冷了下来,烛光稍稍暗下去,夜凉如水,他知道快要没有时间了,他们只有一夜,明日江礼致就要被带走了。
“你知道是谁要杀封铭吗?”徐方谨忽而问。
江礼致受了伤有些困倦,但还是强撑着精神,“我只知今日他要亲自动手杀雍王报仇,却也没料到会有人来杀他。”
纷扰繁乱的思绪中,徐方谨骤然想起了封铭死前那句故人,其实他一直不明白,永王世子的手如何能伸到京城去,许多的事现在想来都隐隐透露出不对劲来。
永王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藩王,手中无兵无权,且不能擅自离开藩地。就算豢养死士也很难将人手渗透进各方势力繁复错杂的京城。
荥阳矿场案中他何以能和袁故知搭桥牵线,走通了去京都国子监的第一步,醉云楼奶娘案里盘错着宫中势力,能将奶娘遮掩过东厂的耳目送出宫去,绝非易事。科举舞弊案中乡试主考官屈洪均拿到的大逆不道考卷还是一宗谜案,虞惊弦一事牵涉宫中宦官,其中证据又牵涉到几省的乡试科举舞弊。
若封铭只是推向棋盘上的棋子,谁是执棋者,又为什么要杀封铭?如此想来,细思极恐,或许这背后是很深的一潭水。
“封铭死之前说的故人,你可相识?”徐方谨的眸色沉了几分,握住茶杯的手紧了些。
认真思索了一番,江礼致才缓缓开口,“主子唤那人叫老先生,我只知道这位老先生似是不良于行,许多事主子都要与他商议,他们有往来的信件。你是怀疑……”
接着徐方谨又将前事中关于醉云楼和科举舞弊两案中的些许疑点和江礼致一对,发现根本不是永王世子干的。
封竹西越听越惊骇,不禁毛骨悚然,头皮发麻,“莫非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这位故人同慕怀有什么关系,何为故?有何交情呢?”
徐方谨才是脑子乱成一团麻,现在不仅是往前走步步荆棘,往后看是无底深渊,他感到了不可名状的恐惧,他总觉得这一路冥冥之中似有人站在高处冷眼看着全局。
江礼致倦累的眼皮耷拉下,夜深人静,就连封竹西都打了几个哈欠,徐方谨就让他们睡下了,奔波劳累了好几日,若是再苦熬下去,于事无益。
熄了灯的床铺前,徐方谨全无睡意,他轻轻靠在了床沿边,思绪涣散,今日喧嚣过去,不知明日还有怎样的风波,雍王和永王世子身死,总要有个交代。
沉重的疲倦累在心头,徐方谨却难以入睡,此时坐着,他还能听到封竹西酣眠的呼吸声,忽而他听到江礼致的声音响起——
“江礼致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方谨猝尔抬眼看向了眼底清澈的江礼致,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作何回答。
往事沉重,有他一人痛苦足以,忘了也好,何以让他再受此等苦痛,徐方谨轻柔地替他掖了掖被角,“他是你,你是他,现在就很好,不用在意过去,徒增烦忧。”
江礼致能感受到徐方谨对他态度的转变,但他不排斥,封铭走后他就孤身一人了,无根漂泊,无处可去。
“那你也想见到江礼致吗?我能感受到……你有些难过。”江礼致轻声问他。
徐方谨鼻尖陡然一酸,眼眶里兜了许久的抑郁和酸楚沉着,他在昏暗的房间里静静看他,“睡吧,你在怀王那里不会有危险,日后有寻到时机,我会去接你。”
江礼致不安的心似是落到了归处,“我武功不俗,不会拖累你的。”
徐方谨轻笑,倒是有了往日的样子,许久,他倦累的眼皮垂了下来,应下一声“好。”
***
河南中明府,齐王别院居所。
封庭站在书案前,烛火飘摇,打照着他的影子在壁墙上,萧索寂寥。他屈指轻敲,一下一下沉闷作响,都在压抑着沉默的躁意。
抬眼便是放在案桌上的一幅字,上面“好自为之”四个大字写得遒劲有力,铁画银钩,可见落笔之人书道不俗,且胸有丘壑,寥寥几笔,便有一番意境。
但这四个字落在封庭的眼中,只觉得刺眼惊心,他冷笑一声,这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渗人,将下首跪着的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但封庭还是先问起了旁的事,“他的腿可还好?近来南边阴云连绵,风湿阴冷,若逢着落雨,你们这些身边人多劝劝他,好生照料。”
下属不敢怠慢,应过之后又将话转到了此间,他硬着头皮道:“殿下,先生说您看过此书道后自会明白。”
封庭狭长的眼眸闪过几分冷意和烦郁,“本王可没有应许封铭去杀雍王,他自作主张,先去与先生商议此事,险些陷本王于不义”
“本王领着圣命,在雍王一事上不得大动干戈,封铭倒好,不仅在钦差面前诛杀雍王,还在雍王的罪行散播得人尽皆知。他既不听话,就别怪我对他动手了,只有封铭死,才能将此事变成他二人的仇怨,本王才能对陛下有交代。”
下属不禁背脊发寒,面对着封庭的怒火,他低下了头,喏声应了句“是。”
似是心中一直挂念着的那人的责难让封庭难以接受,亦或是他没有为他着想过,他心中的愤愤不平从沉潜的火气里冒了出来,“封衍到了河南,我才知道江礼致还活着,封铭瞒得好,先生也从未与我说。”
“他如今来怪我自作主张,不是晚了吗?”
这话吓得下属更是不敢再说什么了,“殿下息怒。”
一句殿下让封庭勉强冷静了下来,他幽冷的眸光再次移到了书案上的大字上,良久,他扯了扯讥讽的唇角,“罢了,此事我自会向先生交代。”
一阵风吹过,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徒留一地的空寂——
作者有话说:先提一下,齐王跟这个先生不是什么恋爱关系,至于什么关系,涉及到这个背后的人,也就是这位故人,这个人的名字出现过,大家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提前猜一下,到后文就会慢慢揭晓了。
还有不好意思给大家的感觉是封铭死得太突然了,我没有做好足够的铺垫,这个跟大家道歉,永王世子这个人的名字其实在文章的前面就一直在出现了,只不过是由鬼面带来了他的消息,他并没有出面,显得他好像很神秘,等到后面他才有名字,我是为了不想让大家在前面记那么多名字,他不是幕后的大boss,其实就是棋子而已,他还没有那么大能量,在此阅读感到不适之处,我跟读者朋友道个歉哈。
第72章
八月的最后一场雨落下, 便转入了阴凉,暮色时分,站在院中能感受到夹杂着寒凉之气的风尘袭来。
靠近书案的书页被窗外的冷风吹过了几页,发出沙沙簌簌的声响, 徐方谨抬眼看去, 只见日色昏沉, 铅灰色的流云在天际游走,神色放空了些,直到封竹西起身去将灌进凉风的窗关上, 他才晃过神来,揉捏了一下发痛的眉心。
封竹西坐了一日, 骨头都僵直了, 他点亮了书案旁的灯盏, 倏的一下屋内便明亮了几分,照得徐方谨脸上愈发疲惫的倦容。
雍王殒殁的消息翌日就传得沸沸扬扬, 伴随之天下大白的是雍王的累累罪行,御史弹劾, 朝中热议。宫中传来消息,皇太后卧病在床,建宁帝前往侍疾而不得见。
沉闷焦灼的气氛同样弥散在河南灾区,鼎沸的舆情难压。民怨之下,齐王奉圣谕, 持金牌令箭在河南现身, 同封竹西等人全权处置此事。于是兵分两路,封竹西和徐方谨继续安稳灾情,而齐王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地查处此地贪腐枉法情事, 一时声名远扬,驰誉朝野。
一来二去,他们就又在河南呆了一个月,直到八月末才返回京都。而封竹西前几日还未回到府邸,在入城的官道上被就锦衣卫的人拦下,让他先行入宫复旨,与之同来的还有齐王。许是关涉天家密事,建宁帝又患了风寒,便只召见了两位宗室在殿内密谈。
封竹西回到府中的时候眉眼耷丧,徐方谨不用问就知道肯定是雍王一事上出的差池让建宁帝心生不悦,若非后来河南灾情和贪腐的事处理妥当,他们就不只是被训一顿那么简单了。
这几日,封竹西和徐方谨还要埋头写河南一行的述职奏疏呈递御前,归置好各种文书和账册,提交大理寺和都察院审查入案,个中事宜纷繁复杂,他们几乎就没停下来过,在书案前坐了好几日。
封竹西见他神思不属,便开口问他:“慕怀,你在想什么?”
徐方谨提起茶壶往杯中倒了两杯热茶,热烟缭绕,模糊了面容,他将一杯放在了封竹西面前,“我在想被压下来的苏家。”
听到这话,封竹西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不得不说,素清秋这一棋走得好,先是踢了几个替死鬼出来,再大张旗鼓地捐了一百万两给河南灾情。且苏家之事关涉到驸马和长公主,雍王和永王世子的事才过去多久,若是再掀起风波,天家颜面也挂不住。”
徐方谨从案上抽出了一张纸来,挪到了封竹西面前,“这是王大人和驸马先前在河南查到苏家的证据,我在河南的时候顺着这条线去查,发现江礼致当年的运粮与苏家也有关联。”
封竹西眸中略过了几分诧异,继而接过那张纸,凝神认真看了一遍,“素清秋这一次能脱身想必也有朝中人的手笔,若是再往下查,或许能查到点什么。”
稍稍顿了一下,封竹西才犹豫着开口,“慕怀,此事要身涉险地,你交给我,就不要插手了,我去同四叔说。”
他还没说出口的是他回京后想去看江礼致,但封衍不允,还让他专心进学务业,不要掺和到这摊浑水里,思来想去,他觉得徐方谨孤身一人,无权无势,牵扯进来就更加难以脱身了。
徐方谨微怔,垂眸看向了案桌上的白玉镇纸,应了声好,这些时日心潮起伏不定,没有一刻停歇下来,他总是在思索和揣度往日的事,思虑多了,头脑都发热胀痛。
“嘎吱——”
郑墨言推门进来,怀里还抱着一大包甜香的炒板栗,他咔嚓两下就剥开了皮,往嘴里塞了两个烫板栗,走到书案面前,又递给了他们两人几个板栗。
他腮帮子鼓鼓的,含糊道:“我刚从外头回来,回到刚好遇到管家,就替他来请你们来去用膳了。”
封竹西慢悠悠掰开一个烫板栗,“你肯定还问管家今天有什么菜。”
郑墨言坐在椅子上,“这不是国子监的饭食比不上延平郡王府嘛,慕怀也在这,我就跟过来了。毕竟这外头可危险着,有我跟着,总归好些。”
徐方谨抬笔的动作顿了一下,“这几日京都里有什么新鲜事?”
“我听陆大人说,今年的京察让吏部和内阁吵得不可开交,还有御史多番挑刺,陛下到现在还没拿定主持京察的京官。这不外面茶楼里走动的人都变多了。”
徐方谨知道今年是京察之年,每逢京察,九月份科道官就会建言纳策,提示考察将近。京察六年一次,每一次京察京都里都暗流涌动,风波不断,毕竟这关系到官员的升迁、留任和罢黜。
而今年格外特殊,这两年朝里发生的事情不少,每个案子都牵扯不少京官,浙江杀妻案里三法司的官员多受责难,科举舞弊案中礼部也折了不少人。加之这几月内阁变动较大,金知贤和谢道南都盯着首辅位,贺逢年刚从西南立功回来,风头正盛,而顾慎之作为王士净的学生入了阁,其脾性刚正耿介与其师不相上下。
内阁如此,就不用说往下的六部九卿诸位京官了,每逢京察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造谣诽谤、结党营私、互相攻讦都是常事,故而每年这个主持京察和辅察官员的选用格外重要。
内阁首辅赵景文接连告病请辞,纵使陛下强留,今明年或许就会退下去。这样一来,首辅之位备受瞩目,金知贤和谢道南门生深耕朝廷多年,门生故吏众多,本次京察就尤为关键,也关系到陛下的圣心所在。
徐方谨却思虑地更多,此次京察或许是个良机,风波一起,当年的许多事便有迹可循,背后之人或许会露出马脚来。
“——扑通”
温热的茶水溅到了徐方谨指尖上,他低头看才发现自己把刚剥完的板栗扔了茶杯中,抬头一看才发现郑墨言和封竹西正在笑他。
“慕怀,你这几日怎么老走神?”封竹西无奈失笑。
郑墨言倒是又剥了一个板栗搁在他手心里,忍俊不禁道:“慕怀别想着那个了,这个给你。”
徐方谨缓下心神来,几人说笑了几句后才起身一同去用膳。
***
飞鸿阁内,简知许正在和沉思的徐方谨对弈,两人在手谈的时候将这几个月的事情又重新捋了一遍,所以棋下得格外慢,一来一回就到了黄昏。
听到江礼致的消息,简知许执棋的手一松,啪嗒一下黑棋就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现在子衿还在怀王府,积玉,你是怎么想的?”
徐方谨捻着棋子,微蹙眉心,“他若是跟着我,我未必藏得住他,背后之人杀了封铭,或许也会对子衿动手。现在他在怀王府至少能保住命。”
“积玉,你对这位故人有何头绪?”简知许捡起棋子后搁在手心里,抬眼问他。
徐方谨这一个月多来总是在想这件事,思绪纷杂紊乱,苦笑道,“你说是江扶舟的故人还是徐方谨的故人?我现在还不知道这背后之人究竟有什么目的,他一步步引着我来京城,到底想要我做什么。目前我手头上的证据和线索太少了,还是得继续查。”
落了一颗白棋,徐方谨眸光稍定,掀起眼帘来,忽而问:“谢将时是不是近日要回京了。”
“不错,本来前几个月要回的,但是北境遇敌袭,就搁浅了个把月,算算日子,这个月就到了吧。你莫不是怀疑他?”
徐方谨摇了摇头,沉声道:“不会,谢将时不是这样的人,也不屑用这样的手段。当年若没有他前来驰援,还不知有多少边民百姓罹难。当年的许多事都有疑点,军情传递、押粮官,还有那封亲笔书信。”
“江家满门遭难,这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在河南赈灾的时候,我手上经手了许多账册,很多事我只是随手一记,连起来就发现不对劲之处。”
站起身来,徐方谨取了纸笔,抬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出来,递给了简知许,“明衡,你替我查一下这几人,查查看他们的背景,有些人可能尚在北境,有些或许已经调到了别处。我现在不能见谢将时,你若见到了,可暗中打听一番。”
简知许看过一眼之后就立刻拿烛火烧掉了答应了下来。
随后他看向了眼底疲惫的徐方谨,就知他这些时日奔波劳累,思虑深重,肯定没怎么歇息过,不由得叹了口气,“积玉,你别绷得那么紧,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再忧虑只会伤身。”
闻言,徐方谨缓缓靠在了椅背上,倦怠的眼皮耷拉下来,“不知为何,这个故人总让我有种不知名的恐惧,他像是有一双看透我的眼睛,知晓我想要什么,背地里操控许多事,而我对他一无所知。”
简知许抿唇,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屋外有几声蛙叫传来,他惊了一下,那是手下人的暗语,他立刻起身推开窗来,便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徐方谨不明所以,他只看到简知许的脸色倏而沉了下来,等他进来,不禁问道:“明衡,可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简知许面色铁青,“积玉,你听我说完之后,千万冷静下来,不要冲动。今日申时末,星眠在兴化寺大街上与前来朝贡的乌托它族的小王爷起了冲突。小王爷在闹市里欺负小摊贩,星眠看不过去便去制止,不慎将人打晕了。”
“陛下让锦衣卫的人将星眠带去了诏狱,怀王府的人现在急得焦头烂额。”
徐方谨霍然起身,脸色煞白,身躯微颤。
他知道这个乌托它族,曾经在建宁帝北狩时对其恩待有加,故而建宁帝再度复位后,给予乌托它族诸多奖赏,甚至还封了爵位,此族贡使每次朝贡仗着建宁帝的恩宠,嚣张跋扈,桀骜不驯,礼部接待的官员更是战战兢兢。
更重要的是,因为雍王的事,建宁帝对封衍甚是不满,前日才让他去通州督察漕粮一事,此时人在百里之外。陛下现在动了星眠,或许是算准了封衍不在京城,要拿捏住他的软肋。
“不行,我得去一趟。”徐方谨飞速拿过衣桁上的石青色织云披风,脸色沉冷,“平章今日入宫侍皇太后疾,怕是得不到消息了。”
“积玉!”简知许喊住他,“你怎么去?怀王府的人都进不去,陛下摆明是对封衍动怒了,要拿星眠开刀,你连诏狱的门都进不去。”
徐方谨此时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脑子里一团乱麻,“难道我就什么都不做吗?诏狱是什么地方,星眠那么小,又体弱多病,若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办?”
忽而诏狱两字炸响在他脑海里,猛然间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去看他,“宁遥白肯定经手这件事,我们现在就过去。”
简知许也知道现在的徐方谨怕是心急如焚,片刻都冷静不下来,只好飞快地让人备马前去锦衣卫诏狱。
他们赶到诏狱的时候,狱外怀王府的人正在和锦衣卫的人对峙,火把连成一片,异常灼热,此地每个人的表情都肃冷严峻,刀剑相持,互不相让。
像是油锅,一点火星子就会炸起来。风声呜咽穿巷而过,更似鬼哭狼嚎的凄厉。
宁遥白站在锦衣卫后,神色冷冽,他抬手示意锦衣卫的人放下刀剑来,冷声道:“我等受圣谕,怀王府若有异议,可递牌子面见圣上,不必互相为难。”
怀王府的管家率先站了出来,“世子身子弱,今岁来多次抱病,此事陛下也知,曾赐下药来,宫中太医也过府诊过病。诏狱苦寒,杀气重,世子年幼,怕是受不住惊吓。怀王府亦不想违抗圣命,只求指挥使能通融通融,让老奴进去照料世子。”
管家跪了下来,恳求道:“大人,你也曾是小侯爷的故旧知交,小侯爷在世时如何疼爱世子您不是不知,若他在天之灵,得知世子横遭此难,该是何等哀痛。”
提到了江扶舟,宁遥白的神色变了,眸中略过几分哀默,他缓下声来,“不是本官不通融,实在是圣命难为,陛下请了宫中女官前来照料世子,所关之地也不曾有血腥之气。”
忽而一声从远处传来,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立崖!”
简知许飞身下马,快步跑来,身旁跟着徐方谨,明晃晃的灯火下,两人的背影瘦长。
见到简知许,宁遥白紧拧眉心,“明衡,你怎么也来掺和这件事?就算是你来,我也不能放世子出来。”
徐方谨敛眉,恭敬行礼,“慕怀参加宁大人。”
简知许也不废话,立刻道:“怀王府的人不能进去,那你让慕怀进去,他和世子相熟,就当是照料世子,小郡王现在在宫里侍疾,不得空闲,便让慕怀来。”
他知道,要是再拖下去,别说怀王府的人了,就是徐方谨,今日哪怕提着剑也会闯入诏狱。
宁遥白眼底略过几分讶然,封竹西今日午时就在宫中侍疾,陛下之心深不可测,自然不会让他得到消息,此时就只能是简知许出的主意了。
但他揣度陛下之意,只要怀王府的人不进去就可,徐方谨是小郡王的人,应是没什么大碍,且世子体弱之事京都府里人尽皆知,若是出了大事,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就算是为了积玉,他也得多考虑一番。
宁遥白沉思片刻,抬过手来,沉身道:“来人,搜身,任何东西都不能带进去。”
管家绷着的面皮总算松泛了些,他快步上前,颤抖着握住徐方谨的手,热泪盈眶,“徐先生,今日之事多亏你前来相救,大恩大德,老奴没齿难忘,望你好生照料世子,老奴就在外头守着等王爷回来。今夜就有劳您了。”
夜色掩去了徐方谨眼底复杂的情绪,他应了一声就跟着锦衣卫往诏狱里走去。
徐方谨孤身一人走入诏狱,背影萧索落拓,宁遥白幽冷深邃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作者有话说:进入第二卷的下半段,京察,很多事会在这里揭晓,包括掉马哈,总共就三卷,第三卷是收束全文的。
封衍天塌了,老婆孩子全进去了
在思考两个古耽的预收,只想出了一点点,还没想出文案,给大家先看看~
《欲上青天揽明月》——架空明代背景,偏感情流
刚正清直谋臣x野心勃勃心机深沉王爷
受暗恋攻,攻一直以为受是宿敌。
情感拉扯+自我攻略
《几曾识干戈》——架空魏晋南北朝,剧情+感情
狂放邪肆声名狼藉的名士x开疆拓土的一代枭雄
受野心家一心向上爬,攻从看不起到老房子着火
第73章
阴冷的气息从壁墙中渗出, 游廊画壁在灯火里笼罩着一层凉薄的光,院中树影婆娑,沙沙簌簌摇落斑驳的晕影。
徐方谨后颈发凉,刺骨的冰冷凝在指节上, 但心焦的沸火不住地烧灼着心房, 发胀的头脑在快步行步中勉力保持着清醒, 他紧紧抿唇,烦躁的郁气掩在轻颤的长睫下。
直到走到一间屋舍前,徐方谨才知道宁遥白所言不虚, 锦衣卫的确给星眠单独备了一间僻静的屋舍,屋外森严的戒备下, 此处的氛围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宫中女官焦急地站在门口来回踱步, 脸上写满了慌张, 手中的锦帕都要扯烂了,敲了敲门, 急声道:“世子爷,奴婢奉圣命前来, 你就让奴婢进去吧。”
徐方谨上前几步站定,温声道:“有劳大人费心了,指挥使大人让我来照看世子。”
闻言,急得满头大汗的女官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毕竟是奉了圣谕前来, 眼底的担忧半分没少, “想必阁下被指挥使唤来,定有过人之处,只是我领了宫中的旨意,不敢怠慢, 您请进,我就在门外候着,若有事唤我便是。”
徐方谨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去,只见屋内灯火通明,青花瓷镶嵌茶几上放着一口没动的晚膳和糕点,凉过之后的汤碗上浮了一层油腻。
绕过三扇松柏梅兰纹的屏风,徐方谨的脚步放轻了些,不想突然出现吓到他,于是低声唤他:“星眠。”
声音太低太轻,以至于随之便听到纱帐抖动发出的窸窣声响,引入眼帘的是乌木鎏金嵌绿石罗汉床一角抖动的身影。
“星眠。”徐方谨又唤了一声,语气里多了分哄劝。
许是以为自己太害怕出现了幻觉,星眠悄悄掀开了锦被的一角,乌黑透亮的眼眸看向了来人,待看到来人是徐方谨后,他这才从被中钻出来,像个小炮仗一样撞入了徐方谨的怀里。
滚烫的热泪砸在了徐方谨的脖颈和衣裳上,星眠死死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吸着鼻子抽噎道:“你终于来接我了吗?我不喜欢这里,这里的人我都不认识,我害怕。”
徐方谨眼眶倏而红了一圈,湿意涌上了眼睫,心口砸开的大口乍然灌入了尖冷的寒风,他将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他轻轻拍了拍他瘦弱的身躯,哄道:“我就在这里陪你。我们现在还出不去,就在这里睡一觉,明日父王就来接你了。”
失望的情绪骤然在星眠的眼底化开,他湿漉漉的乌瞳仁忍不住掉下眼泪来,“星眠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要抓我,我都没碰他,是他冲上来要上来打我,自己没站稳撞在柱子上晕倒了。”
听到他的哭声,徐方谨心如刀割,发颤的手拿着锦帕替他拭泪,星眠哭花的小脸炙热滚烫,湿透的手帕晕开了水意,沉重得让他险些拿不住,哭得他心都要碎了。
他很难同星眠解释这件事背后复杂的缘由,只能默默将他揽地更紧了些,混沌不堪的脑中勉强冷静了几分,哄道:“星眠没做错,这里不是大牢,不然我怎么能进来陪你。现在外头有危险,先在这呆一会,明日我们就回王府了。”
星眠哭累了,担忧惊惧的神色里藏着惶惶不安,他努力往徐方谨的怀里钻,仿佛贴着他才能感受到一点安心。
好一会,星眠从自己的恐惧中暂且冒出头来,“你也被关起来了吗?”
而后他紧紧拉着徐方谨冰凉的手指,他能感受到或许他也是害怕的,不熟练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那我也陪着你,”
徐方谨的心软了几分,鬓角里掩盖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他回握住星眠细瘦的手,没有什么重量的小手轻似游云,他垂下酸涩的眼眸,“好。”
幽密的室内寂静无声,唯有灯罩里的火光,噼啪发出细密的声响。
忽而一阵大风刮来,震得窗棂摇晃碰撞发出的呜咽,星眠有些害怕地抖了抖,徐方谨轻轻盖住他的耳朵,缓声同他说几句笑谈,让他尽量忘却此时陌生的环境。
说了几句之后徐方谨忽然想起了刚才进来看到案桌上没动过的晚膳,眼中多了几分担忧,“你饿不饿,我让人给你送些吃的来。”
星眠依偎在他怀中,灿若繁星的眼睛轻眨,摇了摇头,细软的额发摩擦在他下颌,让人心头一软。
悄悄勾起了徐方谨的尾指,攥在温暖的掌心,星眠忽而轻声问他,“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徐方谨顿了一下,一直压抑着的愧疚和悔恨从心间漫了出来,舌苔苦涩,喉腔里的滚着的气烧灼,良久,他哑声道:“我会,我会一直陪着你。”
“可阿爹写给我的信中,他也说会陪着我长大,可后来我也没见到他了。”星眠歪着脑袋,看向了床榻旁的烛光,紧紧抿唇,“不过我不怪他,他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他也不想的。”
徐方谨鼻尖陡然一酸,艰涩地咽下涌上的酸意,喃喃道:“没有人会不喜欢星眠。”
星眠蹙眉,似是思索了许久,才将心里的话说出,“父王也说会陪着我,可我总觉得抓不住他,他好像一直都很难过,他一定很想阿爹,很想去找他。”
“可他们都走了,我就一个人了。”
“他们能不能也带我一起走。”
稚嫩的话说到后面越来越轻声,直到没入了风声里,徐方谨低头看他,才发现星眠眼皮撑不住已经耷拉下来,闭眼沉沉睡了过去。
几滴热泪滚入了星眠的发间,徐方谨这才慌忙地擦过脸上的泪水,他拼命抑制起伏不定的心绪,莫大的哀默在心头翻滚。
若非当年他自私苟活,将星眠带到这世上,让他饱受病痛之苦,又有终日的忧虑,如果他托生普通人家,会不会过得好些。
徐方谨缓缓阖上酸痛的眼眸,将人圈在牢牢怀中,低声道:“我不会离开你了。”
***
通州。
督办漕运着实费神,来往漕船的调度、晒米入仓、核算账册等事封衍都一一过目,漕官战战兢兢跟着封衍跑了一个整日,连口水都没喝上,深夜走出府邸的时候站都站不稳,满头大汗地被人搀扶着下了台阶。
书房内点着明亮的灯火,青染轻手轻脚地为凝神伏案的封衍换了一盏新茶,眉宇添了分忧虑,“殿下,今日早些歇息吧。”
封衍正在看这一个月来搜集的关于徐方谨的消息,他捏了捏眉心,翻过几页纸来,案上摆满了各种信折,“一个月了,还没查到吗?难不成徐方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青染的眼中沉了些为难,这几日殿下都快将徐方谨祖宗十八代都翻了个底朝天了,就是看不出端倪来,就算有线索也是一团迷雾,真假难辨,盖因徐方谨家道中落后流落街头,那段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但偏偏此人对徐方谨之事烂熟于心,若是没有问题,那牌位又该如何解释呢?
思虑几息后,青染道:“殿下,还有一种可能是徐方谨受永王世子胁迫,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京都,处处险地,恐尸骨无存,先替自己立下牌位。”
封衍不置可否,神色冷淡,“封铭的死因到今日还是个谜团,以他之力,不可能在京都里搅动那么多事,他背后肯定还有人在暗中推动。”
“殿下的意思是也有可能是幕后之人替徐方谨伪造了身份?”
封衍手心拨动过几粒念珠,情绪才清明了些,“继续查,无论查到什么都让人报上来。”
青染应了声是,刚想替封衍将书案上的书信收好,突然就听到青越猛地闯了进来,许是跑得太快,面色涨红,他大喘着气,“殿下……不好了,京都来信,世子出事了。”
封衍霍然起身,脸色沉冷了下来,飞快拿过青越递过来的信扫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往门外走去,“备马,现在就回京。”
青染不知所以,吓了一大跳,但他也知关系到世子,封衍不可能冷静下来,只能腿脚飞快,让人火速备马回京。
封衍连行装都来不及收拾,星夜奔驰,不眠不休地往京都驰驱。
星霜深重,露水染湿了他的衣裳,等封衍带着人赶到京都时已经是第二日了,东方既白,骏马星驰电走,在京都通衢大道上飞奔,狂风烈烈作响,惊得沿途店铺的旗帜翻飞。
诏狱门前,阵阵马蹄声响的传来打破了此地一夜胶着的对峙,年事已高的管家见到封衍赶来,老泪纵横,撑了一夜的腿脚发软发麻,还是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殿下,您总算回来了。”
宁遥白今晨就接到了宫中的圣谕,当下也不拦着封衍,还让人在前面带路,但说的那句“多有得罪”被封衍直接略过。
熬了一夜,宁遥白活动了下筋骨,还不忘让锦衣卫去善后,毕竟封衍入京的动作不小,眼下京都里为着京察的事物议不断,任何一个大的动静都能被传得神乎其神。
屋舍外女官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眼底乌青一片,沉重的头一点一点的,不敢彻底睡过去,紧绷的心一直吊着。
突然看到封衍披星戴月而来,她吓得从椅子上跌坐了下去,然后快速起身跪下,“参见殿下,世子此时正在屋内,昨夜送进去的晚膳世子不肯吃。眼下是指挥使大人派来的徐大人正在里头陪着世子。”
听到徐方谨的名字,封衍的脚步一顿,随后推门走了进去,看了眼案桌上未动的吃食,径直绕过了屏风,便看到罗汉大床垂落的纱幔里窝在徐方谨怀中的星眠。
日头洒落透过窗洒落进屋内,打照在委委垂地的纱幔上,铺上一层柔软的光。
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了床榻处的两人,星眠揉了揉眼睛,下意识抓住徐方谨衣襟不放,转过头来看到封衍,眼睛一亮,当即连鞋都顾不得穿了,直接冲了下来,被三两步上前的封衍抱在了怀中。
星眠酸痛的眼眸忍着眼泪,委屈地埋头在他肩上,牢牢抱着他的脖颈,稚声唤了他几声。
徐方谨也惊醒,手臂被星眠枕了一夜,僵直发麻,起身的动作慢了几分,规矩地俯身行礼,“殿下。”
深邃幽沉的眼神落在了徐方谨身上,封衍将怀中的星眠抱紧了些,淡声道:“有劳,你也一同回王府。”
本想拒绝的徐方谨抬眼看到了星眠澄净透彻双眼中的期待,他说不出一个不字,只好起身跟在了封衍身后。
***
等到封竹西知道消息之后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他急匆匆从宫里出来,得知昨日方谨进诏狱陪了星眠一夜后他怔楞了一下,随即飞身骑马赶往了怀王府。
徐方谨被请到了另一间屋舍歇息,怀王府的人训练有素,内侍伺候他梳洗换衣,又端来了吃食,只是没提让他再见星眠。
他的心渐渐冷了下来,握着茶盏的手轻颤,上一回在怀王府里与封衍争执的场景历历在目,那日封衍冷绝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思及此,他眼底多了几分黯淡和忧虑。
他在屋内从白日等到暮色四合,一刻也不敢歇息,撑着下颌一动不动地看向了屋外,倦怠的眼皮慢慢阖上,又睡得不大安稳。
突然轻扣门扉的声响传来,徐方谨骤然睁开了眼睛,紧接着就看到门被推开,封衍带着人走了进来,他忙不迭的起身,刚想行礼就被一句“不用多礼”给架住。
徐方谨走到一旁来,低垂着头,沉重的心跳在恍若有声,鼓噪着耳畔不得安宁。
“瞪”地一声响,青染将带来的箱匣打开,里头整齐摆放着晃眼的金银,只听他道:“昨日多谢徐先生出手相助,这是我们殿下的一点敬意,望您收下。”
徐方谨微不可察地蹙眉,拱手行礼道:“殿下不必客气,慕怀愧不敢当,昨日事发紧急,慕怀不过尽绵薄之力。”
封衍屈指在在桌案上轻敲,好整以暇地看他,“徐方谨,本王很好奇,你到底想要什么?星眠不过一稚童,于你的仕宦并无进益。”
此话一出,屋内倏而陷入了沉寂,连昏暗的烛火都变得暗淡了下来。
徐方谨知道封衍想要问的是什么,只不过以这样的话问出不过是想要他一句真话罢了,可若是真话能说,他也不会周旋到今日。
已经走到了今时今日这个地步,徐方谨沉静地垂下头来,俯身跪地,恭顺谦卑道:“慕怀所求不外是荣华富贵,锦绣前程。”
违心的话说出后,他的心一空,密密麻麻的钝痛在心上蔓延开来,指节扎入掌心,抑制住肺腑里堆累的郁气,唇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蓦然,门被推开了,谁都没想到星眠就站在门外,封衍猛地站起身来,眉头紧蹙,“星眠。”
星眠在门口愣住,呆呆傻傻地看着跪着的徐方谨和案桌上的木匣,眼底的情绪翻涌复杂,渐渐红了眼眶。
他紧咬着牙关,攥着绵软的拳头,豆大的眼泪从眼里夺眶而出,一言不发,转身就跑了。
封衍没想到已经哄睡的星眠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慌乱中起身亦追了出去,在徐方谨身旁定了一下,只留下一句:“人各有志,本王从不强求,你有功,本王记着了。这些财货是你应得的。”
说罢后就大步走了出去,空荡荡的屋舍内只留下徐方谨一人蜷缩着身子长跪不起。
他心痛到直不起身来,适才与星眠对视的那一眼仿佛将他千刀万剐,连呼吸都在发痛,叩首在地,他的身躯止不住发颤。
他无法抑制地想起昨夜星眠在他怀里安睡,不过一日的光景,他又伤他的心了。
直到夜色沉入辽阔的天际,失魂落魄的徐方谨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怀王府,撞上了门外等候依旧的简知许,“慕怀!?”
徐方谨疲惫一笑,再也撑不住地软倒在地,被惊慌失措的简知许扶住,“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不答,简知许见他实在痛苦,也不敢再问,只好将人背了起来,头顶着星光和霜月,他们慢慢往国子监走去。
多年不见,他身子单薄了许多,背在背上也没什么重量,但简知许的脚步却沉了几分。
许久,他的手臂僵直,脖颈的温热的湿意让他楞了一下,他能感受到徐方谨整个人都很颓唐,攥着他衣服的力道重了几分。
忽而耳边传来了他低声的哽咽,“所愧为人父。”
反反复复的一句,让人心头一酸。
第74章
金砖铺地, 光洁锃亮透出行走的人影摇晃,殿内侍奉的人皆垂手恭立,御前规矩多,且建宁帝喜静, 向来不喜宫人喧闹, 故而殿内轮值的内侍都蹑手蹑脚, 屏气凝神。
偶有几声年迈的咳嗽声传来,内侍更是大气不敢喘,低眉顺眼, 生怕行差踏错触了陛下的眉头。
那日建宁帝在慈宁宫门前被皇太后避而不及,心烦气躁地穿过风雨交加的后花园游廊, 回返寝宫的后半夜便起了高热, 罢了朝, 又折腾了好几日,直到今日还不见好, 卧榻许久,都染上了烦郁的病气。
宁遥清运神凝思, 素手用鎏金异兽纹的银叶夹拨过云头香片,等到幽幽的冷香从错金螭兽香炉中冉冉升起,他才敛眉退身,接过内侍递过来的一碗热药,躬身缓步走到了御案前, 唤道:“陛下, 该喝药了。”
闻言,正在支额小憩的建宁帝疲累地掀起眼帘来,嗤笑一声:“这些苦药吃了多久,也不见好, 太医院的那些庸医整日就知道敷衍朕。”
饶是如此,他还是接过莲纹青花药碗饮下,浑浊的眸光看向了昏沉暗色的窗外,沉声叹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连绵的阴雨笼罩在人心头,宫内不见半点日光,以至病中的郁郁之气挥之不散,苍凉孤寂的天色透过窗前支起的一角得以窥见,心绪更是不宁焦躁。
建宁帝饮药之后又咳嗽了几声,气色愈发沉闷,烦躁地将药碗砸在了地上,碎瓷零落,发出刺耳尖冷的声响,让人心头一颤。
“陛下息怒。”
宁遥清俯身递上了一杯清茶,而后微不可察地使了个眼色给秋易水。秋易水规矩又静声,得令后便亲自来处置,才几息的功夫,御砖上便洁亮如初,一点痕迹都没残留。
“鹤卿,依你之意,今年京察该是何人能担此任?”建宁帝看过内阁廷议后呈上来的章程,眉心微蹙。
宁遥清低首欠身,谦顺道:“奴婢不敢妄议朝事,陛下英明决断,想必心中已想好了最佳的人选。”
历来京察由吏部、都察院、吏科为主导展开。但鉴于往年京察的风波,主持京察之人的资质尤为重要,京察依照“八目”之法考察诸位京官的资质,决定其去留升调。哪怕是尊崇清要的内阁阁臣,亦或是身为“六卿之长”的吏部尚书,也需要自陈自陈乞休,以待上裁。
期间,不平营私之事屡发,攻讦诽谤之言频出,若无刚正清廉的朝臣镇着,怕是会演变为朝野里的滔天巨浪。
如今内阁首辅赵景文身任吏部尚书,告病在家,闭门谢客,摆明了是不愿参和京察一事。陛下本就强留其坐镇内阁,也不愿让此烦心事让他操劳,故而选何人主持京察就需万分慎重。
听到这话,建宁帝的朱笔一勾,寥寥几笔就将奏折扔到一旁去,“你倒是哪头都不沾,罢了,该是朕劳累。”
宁遥清默默上前去替建宁帝规整好御案上的奏折,“陛下宵衣旰食,是万民之福。”
建宁帝的眸光放远了些,落在了黑漆彭牙四方桌上的是石青色釉细口天槌瓶上,慢慢转动指节上的白玉扳指,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鹤卿,京都里有人说跟在延平郡王身边的徐方谨同积玉有几分相似,你怎么看?”
闻言,宁遥清的身躯微顿,面不改色,温声道:“此人相传与积玉有一二分相似,但奴婢却不以为奇,若论相似,这几年送往怀王府的人不乏相似的,莫说一二分,就是六七分也是有的。”
“人的相貌可以相似,品节和性情却各有不同。奴婢见过此人,以为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大做文章罢了。”
建宁帝不置可否,转动玉扳指的指节未停,冷淡的目光垂落在掌心的一抹白上,“说起怀王府,封衍该来了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内侍走进来通传,说是怀王殿下到了,正在殿外求见陛下。
建宁帝随意拍了拍膝上衣裳的微尘,“宣。”
乾清宫外,青砖黛瓦,绿玉染上壁墙,今晨忽而的秋雨寒凉,将层叠的绿意摧残,揉碎在徘徊的天光云影里,沉稳的脚步声踏破了水面的安宁,玄色织金衣袍匆匆而过。
内侍推开巍巍殿门,封衍抬步迈入了殿中,面色极其冷淡,待见到殿宇中高坐的天子,他稍一顿,俯身行礼,“陛下。”
建宁帝冷峻的眸光落在了封衍身上,见他站如松柏,不卑不亢,眉宇间自有矜贵,冷笑道:“怎么,气势汹汹找朕算账来了?”
“臣不敢。只是世子年幼,陛下若有火气大可冲臣来,不必累及无辜稚童,有损陛下千秋圣名”
此话一出,殿内霎时寂静了下来,宁遥清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一旁,暗语吩咐殿内的人都暂且退出去,自己则默默守在殿内的一角,垂下头来,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建宁帝漫不经心地端起了宁遥清刚换的新茶,“朕还以为你刀枪剑戟皆不入,于世无牵无挂。”
话语里沉潜的意味彼此都知,不过就是为了雍王一事,中州之地半入藩府,雍王这一死,引发了此地藩王的震荡,私底下递折子来烦扰的宗亲不少,加之皇太后颇多怨恨,建宁帝这几日的郁气和病气一直压着肺腑里,难免迁怒他人。
“但臣此来,却是为了一件往事,臣有一事不明。”封衍站定来,长身如玉,唯有随身带着的念珠垂穗轻响,压下他一身的戾气。
“当年菩提草并不能救积玉,陛下却又加了让臣另娶的条件,此举意欲何为?”
宁遥清心一紧,便知今日封衍来者不善,若不涉当年之事,君臣二人尚能端坐对答,若是论起了往事,那就是一笔牵扯不开的烂账了。
建宁帝嗤笑,坐直身来,目光淡然凉薄,“真是稀奇,菩提草是朱家进献的,与朕无关。要你另娶,不过是看岑国公忠烈殉国,其嫡女又对你痴心一片,以慰英灵。”
“封衍,当年之事是你自己选的。”
“陛下给臣其他选择了吗?”
封衍的神色一寸一寸冷了下来,再前进一步,“臣斗胆再问,当年积玉临走前,陛下又给了他什么选择?”
建宁帝将茶盏搁下,清脆的一声响,回荡在殿内,“朕年老昏花了,或也记不得太清了。那年积玉重伤回京,朕不过同他说,谋反大罪,可是满门抄斩,累及亲族。”
“只可惜他太倔,怎么都要选你。封衍,你何德何能,让他饱受毒酒攻心,七窍流血之苦。”
封衍的手轻颤,攥着念珠的指节蓦然收紧,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话,“陛下在报复臣。”
“砰——”御案上的茶盏骤然砸碎在地。
建宁帝神色不明,似怒非怒地看了封衍一眼,冷笑道:“当年在诏狱里你一样有选择,是你贪生怕死,苟且度日。说到底,你都是为了你自己,是你舍不得这人世富贵,贪恋权势,走到今时今日,皆是你咎由自取。”
“若没有你,江扶舟是天子近臣,声势烜赫,满京城的人谁敢欺他。可他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一纸赐婚,让他饱受骂名,天下士坛写尽了道德文章斥责他狂悖作乱,清贵的太子余党亦戳着他脊梁骨唾骂。更不用说父母亲族如何悔恨,江怀瑾连家门都不让他进。”
往事的镜面就此戳破,仿若都有了不吐不快的痛快,利刀寒剑也都往彼此的痛楚捅去。
“陛下当年应许赐婚一事,难道全是积玉所求,没有半分私心吗?血洗太子党,诛杀亲子,煌煌史册,天下悠悠众口难堵。陛下何尝不是用积玉作筏,将其毫不犹豫地推了出去,替你挡尽天下非议。”
封衍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宁遥清忽然觉得自己的脖颈冰冷刺骨,手心捏了一把冷汗,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建宁帝性情阴厉,换若旁人这般说,早就被拖下去斩了。
建宁帝靠在椅背上,冷笑,“你若是不要命了,大可找个没人的地吊死。”
“朕在报复你?江扶舟何尝不是在报复朕?朕把他当亲生子疼,当年他想要什么没有,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他都有了,偏偏冒天下大不违,逆道而行。”
封衍缓缓阖上眼帘,再睁开时眼底已然红了一片,四肢百骸的血液倒流,喉腔堵着心间涌上来的气血,烧热滚烫,滔天的悔恨和痛楚像是一把利剑,刺穿了他五年来自顾自的欺瞒。
他原以为只是阴差阳错,积玉万念俱灰,饮毒酒自尽,若他再快些,思虑再周全些,或许能护住他,却不料当年的事根本就是无解的死局。
一步步推演,他们最后走向了阴阳两隔的终局,他不敢再去回想,积玉死前听到他另娶时该是何等哀痛,建宁帝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让积玉活。
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封衍勉强站直身来,垂落了幽冷的眸光,僵直的躯体仿若失了魂魄,拂袖转身而走。
殿门大开,瑟冷的秋雨扑面而来,瓢泼大雨自天际而泄,雨帘似纱幕朦胧。
封衍遥遥看向了巍峨的宫阙,朱紫的宫墙,抬手别过青越想要为他撑在头顶的伞,只身走入滂沱的大雨中。
冰冷指节松开的一瞬,忽而天地乱雨中多了几声滚珠落地的声响。
“啪嗒——”
一百零八颗念珠串骤然松开,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
***
建宁四年,那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天光透光黄铜琉璃瓦洒落进了殿宇内的金砖上,似珠光宝玉,让人晃了眼。
面色苍白,孱弱的江扶舟被内侍搀扶着带到了殿内,看着窗外这样好的日头,他疲累的眼眸中多了几分欢喜,随后又想起了许多事,眸色又渐渐暗淡了下去。
他撕裂的指节又渗出血来,干涩的唇泛白,温养心脉的药似是不管用,呼吸间肺腑发痛,他剧烈咳嗽了几声,看到内侍担忧的神情,他抿唇扯出一个笑来,“无事。”
建宁帝背手而立,站在了窗旁,背影萧萧肃肃,只是背脊伛偻些,鬓边银发添了几分苍老。
他不看江扶舟,几乎是背对着江扶舟说出了那番谋反大罪的话来。
而后建宁帝突然问他,听不出半分情绪,“积玉,今时今日,你可曾后悔?”
江扶舟俯身跪下,朝建宁帝的方向恭敬地叩首,轻声道:“臣不曾后悔,前尘往事如烟,若再问当年的江扶舟,臣还是会这样选。”
建宁帝的身形定住,良久,才抬起手来,内侍送来了红木都承盘上的毒酒,轻手轻脚地放在了江扶舟的面前。
江扶舟慢慢起身,曲腿靠在了殿内的金柱边,拿过了那一壶酒,指节轻颤,渗血的皮肉扎眼,他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微顿的瞬间,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往事,定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建宁帝不忍看,强撑的身体扶住栏杆,浑浊的眸光落在了窗外明媚的日光里,眼底冰冷一片。
江扶舟咂摸了两下,忽而笑了,“老头,你不地道,当年塞外苦寒,我腰间一壶云火烧可是好酒,我藏了好久,没喝一口都给你了。”
此时此刻,江扶舟忽而生出些死生不畏的胆气来,却又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烧疼,嘴角压抑不住的鲜血流出,他脸色惨白,身躯不断发颤。
轰然的一声宫殿门打开了。
恍惚间,他抬起眼皮来,看到了推门而入的一袭红衣,已经分辨不出是眼角的泪还是幻觉,一颗心疯狂地绞痛,像是撕成了千万的碎片,零落地再也拼不起来。
封衍朝他飞快走过来,而后猛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的手不住去擦他嘴角的血,“积玉……”
江扶舟眼睛已经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太清了,身体犹如遭受千刀万剐,却还是强撑着身子,用力抓住他红衣的一角,
“呦,新郎官来了……”
“封衍你怎么……怎么厚此薄彼……这样好看的婚服……”
颠三倒四的没有逻辑,封衍却听懂了他说什么,发痛的眼眸欲裂,似乎张口想要再说什么,可江扶舟却再也听不到了,他眼中轰然没有了色彩,还是拼尽全力攥紧封衍的透着凉意的衣襟。
江扶舟苦笑一声,手指慢慢松开,骤然向后跌去,跌入了封衍的怀中,最后的最后,只听他道:
“偏我来时不遇春……”——
作者有话说: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唐·李商隐
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遇春”是汉语谚语。
第75章
秋夜温凉, 窗外竹叶在斜风细雨中簌簌而响,寒蝉凄切,风声呜咽,映衬着孤悬天幕的皎月越发清冷。飞檐落雨如帘, 细密的雨珠在凄清的夜色里暗淡似尘, 没入青石层阶。
屋内零星的烛火微微擦亮, 瑟冷的寒风吹得素白灯罩晃响,疏牖在嘎吱声中被风猛地吹开,封衍蓦然抬眼看向壁墙上横斜的竹影, 萧萧索索,杂乱无章。
他坐在红木嵌螺繥云石扶椅上, 书案上摆放了几个檀木箱匣, 零零散散打开, 摊开的几张信纸单薄,被翠玉麒麟镇纸压着。
青染轻扣门扉, 道了声苏先生到了,听到里间两声敲桌案的声响, 他眉心微拧,继而推开门去,又转头向苏学勤道:“苏先生,殿下这几日忧思困扰,寝食难安, 劳你多担待。”
苏学勤一路穿过游廊画栋, 衣衫因凝重的秋雨落了些湿意,手指冻得僵直,他望向了小院,身形略顿了一下。
他来王府有几年了, 知道这是靖远侯江扶舟的故居,平日里划为了禁地,不许闲人往来,就连屋舍内的洒扫之事都是封衍亲力亲为。早闻封衍前日从宫中回来后便心绪不佳,淋过雨后断断续续发起热来,政务不理,琐事不管,今日冒着雨又来到了此处,看来是心事重重。
堪堪迈步走进了屋内,苏学勤就被冻得浑身一哆嗦,转头一看才发现窗户洞开,刺骨的风吹得四扇楠木刻丝屏风都透着几分寒气。
他垂下头来,“参见殿下,不知殿下所召何事?”
封衍衣衫单薄,嗓音沙哑,带了些枯朽的病气,“本王今日偶想起往日积玉写的信,有些许不明之处,还望先生指教。”
苏学勤微楞,前几年他给封衍也看过些江扶舟写的书信和笔记,但都是零碎的一些现代符号和字样,不成文,可见江怀瑾当年教江扶舟的时候只是当成一件趣事来玩,并没有深入。
他想不明白的是,封衍看过那么多遍江扶舟的字迹,还有什么是他没问过的,亦或是……封衍从前不敢再看,一直封存着没打开,不知是何契机,他今日再次拆开了尘封已久的书信。
思及此,苏学勤的脚步沉重了几分,稍上了几个台阶,走到了封衍的身旁,目光放在了素白纸笺上,引入眼帘的是几个数字。
他的眸光刹那间有些复杂,在脑中略思索一二,才缓缓道:“回禀殿下,此是以数代字法,不为寻常所见。”
“八三七,意为别生气,零六五则是原谅我。”
封衍骤然掀起眼帘,指尖倏而扣紧了几案,呼吸急促了几分,似是一刹那间心绪剧烈起伏,“是吗……”
当年积玉前去北境前,他们大吵了一架,为着建宁二年他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抬回京时几乎就剩了一口气,若非巫医苦熬了几日,早就命丧黄泉了。他身子骨落下了暗疾,本就在养着,此时再赴战场,刀剑无眼,封衍不想让他冒险。
可江扶舟关不住,冷了几日,他便果决骑马跑得没影没踪了。星月驰往,在路上,写来了给封衍的第一封信,他脾气倔,心头的火气也没消,冷冰冰地写下木已成舟,让他切勿挂念,封衍没寻到人,得到消息后恼怒至极,三两下撕了那封信,临了又舍不得扔,对着烛光将碎纸拼起来粘好,但没回过信去。
阒州遇上敌袭,熬了一夜的江扶舟写下了第二封信,语气软和了些,报喜不报忧,只说自己所见所感,还将大漠孤烟、饮血残阳之景随笔绘在纸上。但狼烟烽火中,这封信没能送出去。
而在镇夷关前,多日的血战和殊死搏斗让江扶舟身负重伤,滴落的血迹染透了纸张的边角,他撑着一口气,抬笔写了遗言,许是千言万语,落笔总难,粗粝破口的手指磨了一遍又一遍,在烛光摇荡,沙尘飞走中似是想起了临行前封衍别过身去,怒气未消的倦容,他在那句勿念后又添了几个数。
时隔五年,再读已是物是人非,生死两隔,字字泣血,不忍卒读。
封衍攥着纸的手发颤,肺腑里似是滚满了烧红的炭块,将五脏六腑的经脉都烧灼,绷紧的面皮青筋暴起,他哽咽着喉腔里血肉勾缠,脑海混沌一片。
忽而狂风大作,吹得窗棂震震作响,苏学勤久久没听到回音,不由得抬头看去,只见封衍撑着书案时的落魄失魂,形容枯槁,心下惊骇,唤道:“殿下。”
“先生请回吧。”封衍嘶哑的声音放得很低,似是粗磨瓦砾,滚过了浑浊的沙尘。
苏学勤脚步犹疑,见他伤怀至此,也多了分不忍,不经意的眸光忽而落在了案桌上两个红木都承盘里放置的大红婚服,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再思及这是故人居所,封衍难免心伤哀痛。他稍低身退后了两步,劝慰道:“斯人已逝,殿下保重身体为是。”
等推门走出去,风霜刮面,苏学勤浑身发冷,背脊阵阵发凉,但看到风雨里焦急守着的青染,他勉强站直身来,拱手道:“殿下尚安,只是过于沉湎往事,不免有伤心神。”
话音刚落,就听到屋内倏然滚落的声响,两人一惊,当即推门而入,只见封衍滚下了重阶,月白的单衣显得他分外瘦削,衣襟前鲜红的血液淋漓,双眸紧闭,倦累的面容失了生气,鼻息间尽是衰惫之气。
封衍暂时失明了。
在褚逸替他扎针施救后,他仍是什么都看不见,眼前空洞混沌,连日的高热让他神志不清,总在迷茫和错惘的记忆里反复思索着什么,往事来回颠倒,故人音容,历历在目,又似幻梦,泡影成空。
当年之事错综繁复,危急如此,他总觉得还有时间,先保下积玉的命为紧要,再论来日。于是慌不择路下许了朱家条件,以为应了婚事后建宁帝或许就有可能放过积玉。
可朝事沸火滔天,北境敌袭之过又加诸他一人之身,江家倏而满门覆灭,亲族离散,他自以为的拖延,却成为积玉死前哀痛欲绝的最后一箭。这五年里他沉浸于苦痛中,始终不愿去想往日种种,仿若这样,还有苟活于世的念想。
正当处在怀王府里低迷之时,当年替江扶舟超度的空了大师云游到京师,沈修竹就将人请到了怀王府来,想着这样封衍能稍振作些。
沈修竹这几日急得焦头烂额,听到了封衍久病不起的消息,连京察的事都顾不得了,着急忙慌地告了几日假,就住在了怀王府里,还要替他料理各种朝廷里的事。
宫禁有消息传来,陛下请了太医过府问询病情,封衍甚至都没让人进殿内,将人晾在在厅堂里,若非沈修竹拦着,他还想将人在王府门口就把人轰出去。
病重躁郁和失明,此番他性情大变,肯定与在宫中有关。沈修竹吓得半刻都不敢离开,跟着褚逸守在封衍身边,生怕不留神间封衍又做出什么大事来。
听到空了大师的消息,封衍静默了许久,才换好了衣袍,不要人搀扶,兀自坐在了黄花梨透雕鸾纹圈椅上。
空了大师看到封衍形销骨立,不由得叹了口气,劝道:“施主何故执着,前尘往事,散入烟尘。”
封衍眼不视物,唇边抿唇了一条平直的线,血色全无,良久,他忽而问,“大师,人死可会复生?”
厅堂里一刹那的沉寂,只余风吹落叶沙沙飘落之声。
“并无此事。”
封衍抬起眼来,失神的瞳孔没有任何焦距,“世上可有借尸还魂一事?躯壳可付凡尘,但神魄不灭。”
沈修竹额上落了豆大的汗,脊背僵直,看向了封衍的眼神极其复杂,但此时只能抿唇沉默。
只听空了大师不答,而是问了封衍一个问题,“敢问施主可曾亲眼所见所念之人身故?”
闻言,封衍握住扶栏的力道骤然重了几分,几日的思绪纷扰如翻云,他哑声道:“……他在我怀中溘然长逝。”
空了大师双手合十,淡声道,“人死如灯灭,枯骨一具,抔土坟茔,再无会期。”
“生者长哀,当有节时。执着一时,扰了往生者清静。”
送走空了大师之后,封衍坐在四面通亮的厅堂中,茫茫然看向了灰白的四方,许久,他才缓缓起身,在青越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远,落下萧疏落寞的残影。
一旁的褚逸心力交瘁,瘫坐在椅凳里,用力揉了揉酸软的眉心,吩咐让人煎药来,自己再开几个方子试试看,沈修竹则缓步走过来,焦急问道:“褚逸,依你看,载之的眼睛何时会好?”
饶是褚逸,治疗这么多年了,也不敢说有什么把握,沉思道:“他这回不一样,沉疴难起,又是急火攻心,是心病,如何能医?我只能勉力一试。”
他自嘲一笑,“若真论良医神方,倒不如祈求诸天神佛,让江扶舟从棺材里出来见他一面。”
无稽之谈让沈修竹顿了一下,无奈扶额,“你也信这种鬼话,子不语怪力乱神。”
想到了封衍正在查当年北境的事,他屈指敲了敲膝骨,“江礼致还在府中修养,谢将时也回京了,当年的事还没结果,他不会那么轻易放手。”
褚逸提着药箱起来,“但愿吧。星眠送到小郡王那里几日了,你趁早派人接回来,多少能让他宽慰些,心有所牵,不至于另寻他路。”——
作者有话说:今天有点少,给大家道歉,手上有点卡卡的,让我再看下怎么捋后面的情节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