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碧空如洗, 澄净阔远的天际疏云漫卷,高檐兽角的一处,昨夜雨珠滴落,无声无息坠在长阶上。
秋风扫落叶, 飘飘摇似轻舟, 让徐方谨晃了神, 直到封竹西用手肘悄悄捅了捅他,他才惊觉关匡愚和陆云袖都在看他,立刻回过神来, 唤了句师父和师姐。
见他神思不属,关匡愚轻咳了两声, 端起了一杯热茶来喝, “慕怀, 可是这几日累了。也对,你和小郡王刚从河南回来, 就又要掺和京察的事,是伤神些。”
徐方谨微抿唇, 思绪定了些,这几日他在延平郡王府看到了星眠,旁敲侧击下知道封衍染病了,但怀王府的人口风太紧,什么都问不出来。他昨日辗转反侧, 久久未睡, 便总想起这件事来。听封竹西说封衍前几年去西南平叛,患了眼疾,这几年时好时坏,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关匡愚看他眉宇里似有忧愁, 缓声道:“你们二人虽资历尚浅,但今年科举舞弊和河南赈灾两事里都出了风头。顾慎之看中了你们的胆气脾性,这才在此次京察中让慕怀参务。且你师姐马上调任吏部,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徐方谨从河南回来之后,同封竹西向朝里交付了各项政事,还没歇息几日,就接了吏部的调令,去未名府做了推官,专理刑名。
这一调令让不少人侧目,盖因升迁的径路颇为显眼。本来他未中进士,要么就入学府任教职,要么到偏远之地做知县或县丞,而如今他没有科名却擢选上了京府里的推官,容易遭人非议。
官场里讲究出身和论资排辈,进士出身是科举正途,官路会坦顺些,若入了翰林院,前途的起点则会更高些。而举人出身一般外放府州县佐贰官,升迁机会少,滞留时间长,大多一生仕途较好的终点就是外省的知府。
而徐方谨去了京都未名府,此处遍地都是进士出身的官员,自然会对他这个异类另眼相待,加之封竹西时常来找他,背后风言风语不断,还谈起了他在刑部历事时与秦王有过往来,说他攀龙附凤,为了仕途不择手段,因此多有排挤。
徐方谨是昨日才知道顾慎之向未名府借调他去理京察一事。本来京察辅查官员只牵涉到吏部、都察院和吏科,如今他莫名牵扯其中,现又听说连陆云袖也升任了吏部,可见陛下钦点主持京察的顾慎之所谋甚远。
封竹西没见识过,只从往年卷宗中里知道京察关涉甚大,犹疑道:“顾慎之初入内阁就被钦点主持京察一事,而没有选内阁里资质较深的谢道南和金知贤,许是在思虑首辅一事。”
关匡愚诧异地看了封竹西一眼,原在他看来,封竹西昔日玩乐度日,不太正经,谁曾想经历了这两年的历练,他对于官场之事已有了自己的见解。
“殿下和慕怀只管做好手头的上的事,其他的事尽量不要去理会。”关匡愚捋着胡须提点他们,“官场的是非纷扰都是一团乱麻,谁是谁的门生,谁是谁的故旧,剪不断理还乱。”
“所幸今年我就该退了,回乡享享清福。慕怀之前跟知微一起办过案,也算熟悉,老夫致仕后也可放心些。”
从后头提着几个油纸包糕点的关老夫人听到这话啧啧两声,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这老头子早几年就说要退了,熬到这个年岁了,七老八十了,骨头都要断了。”
关老妇人哐当的一声提了一壶热茶放在桌上,徐方谨上前去替她帮扶分几袋糕饼,师娘是江南人,手又巧,每回他们上门与关匡愚议事都能收到她亲手做的点心。
陆云袖正在埋头看往年有关京察的卷宗,听到这话也不由得笑了,“师娘您放心,今年我保准看着师父老老实实致仕。到时候您二老回乡养老,也叫修明好生照料。”
提到那个不孝子关修明,关匡愚气不打一处来,吹胡子瞪眼道:“老夫还指望关修明那小子,整日游手好闲,文不成武不就,临了临了也不知道可以靠着谁。”
关匡愚和其妻子鹣鲽情深,早点外放时有过几个孩子,但在治理水患和府州治乱中都不幸夭折了,年近半百才有了独子关修明。关老夫人尤其疼爱这个孩子,自幼捧在手心里哄着疼着,生怕磕了碰了,这才养成了骄纵的性子。
关修明自幼不喜读书,也不愿习武,好高骛远,成天和一些纨绔子弟玩闹在一起,关匡愚脾性刚直,座下门生无数,也拿这个独子没有任何办法,只盼着致仕后能压着关修明回乡里,看着他读书习字,盼着他能踏实些。
闻言,徐方谨和封竹西对视了一眼,往年关修明是跟着封竹西几个膏腴子弟一起吃喝玩乐的,自从封竹西收心开始理事之后,甚少同那些酒肉朋友再见面了,就剩一个许宣季还有往来,所以关修明近来如何了,他们也不知情。但依照关匡愚所说,估计没什么变化。
关匡愚当年做过河南道监察御史,经手过两任京察,他拿纸笔给他们几人认真说了些其中的门道,提点了几句,眼见天色渐晚,就让他们都先回去。
兴化寺大街的街口,徐方谨和封竹西结伴走出了关府,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并肩而行。封竹西睇他一眼,见他提着糕点的手一直紧绷着,想起他今日的心神不定,低声问他:“星眠还没搭理你?”
徐方谨的脚步稍顿了一下,眸色暗淡了些,苦笑道:“他还是不跟我说话,这几日我去见他,他都赌气不肯理我。”
封竹西不知那日星眠听到了什么,只当他是闹小孩子脾气,自顾自地拍了拍徐方谨的肩膀,劝道:“星眠孩子心性,你多哄哄他就成了。说起来我还羡慕你呢,你们俩投缘,一见就亲近,换做旁人,他都是不肯搭理的。”
徐方谨的唇角微微下拉,沉闷道:“但愿如此。”
忽而封竹西的脚步顿住,在后头的徐方谨险些撞在他身上,还好及时定住身形,接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色不由得也沉了几分。
封竹西火速扯过了徐方谨,拉他到一旁去,“慕怀,你看那人是不是关修明。”
只见在巷口里,关修明正在和一个人拉拉扯扯,脸上的表情也难看,说没几句话就要推搡起来,夜色隐秘之处,也甚少有人看向那一处。
两人躲在一处看了一会,就看到关修明从宽大的衣袖里掏出了一只金钗,神色慌张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着急忙慌地塞给了对方,那人咧着牙,对着金钗咬了一口,才勉强没再拉扯关修明。
徐方谨眼睛尖,一眼就认出了那金钗是师娘去年带在头上的,也不知师娘知不知道这件事,思及此,他眉心稍拧。
封竹西慢慢摩挲着下颌,“慕怀,你说关修明是怎么回事?我让人去查查吧。”
“我认得那人,曾经在赌坊里见过,关修明或许是在外头欠了些债,要偷家中的财货去变卖。师父一直在养病,师娘也忙着照料他,这才被他钻了空子。”
徐方谨定定看向了关修明,看到他眼中挣扎的红血丝,两颊消瘦了些,这样的神情他在赌坊里见过太多次,分明是赌徒赌上瘾,心智迷失的样子,如此想来,心中不免多了些忧虑。
“师娘素来疼爱关修明,不过是些首饰,家丑不可外扬。我同师姐先通个气,然后再暗地里查一下他做了什么。”
听到这样说,封竹西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再抬眼看过去的时候,发现关修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疲累地打了个哈欠,“那我先走了,近来事好多,先生还给我留了课业。他近来一直呆在怀王府,每天都在问我的课业。”
目送着封竹西离去,徐方谨这才缓缓往国子监的方向走,忽而想起了星眠和封衍,步子又慢了些,失神的眼中倒映着沿途的街灯的,略过些落寞。
***
兵部值房里,贺逢年正在看北境的战报,髹朱漆书案上摆放了紧急的军报,他抬笔飞快在纸上写了些思绪,自从他在内阁加了殿衔后,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加之近来京察,边境的粮草补给,军备修缮,修筑墩台壕堑,都要事事过问。
下属快步走了进来,通报了一声,“大人,谢将军到了。”
贺逢年的笔墨微顿,谢将时从北境回京,去吏部述职后,理应来兵部同他商议边防,不过谢将时拖了好几日,听闻在京都酒楼里跟下属吃喝玩乐了个遍,今日姗姗而来,明眼人一见就知道,他在跟贺逢年对着干。
他们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谢将时年轻气盛,他年长他几岁,从不跟他计较。但谢将时脾气倔强,心高气傲,见不得谢道南偏袒得意门生,瞒着家里人从了军,奔赴北境,这些年来名气愈胜。
贺逢年搁下笔来,揉捏了一下酸软的额心,还不等他唤人进来,谢将时就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大喇喇地坐了下来,接过了侍从递上的一杯热茶,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丝毫没有将贺逢年放在眼里。
武将多少都有自己的脾性,贺逢年自己也是武将出身,后来科举及第做了文官,知晓行军之人的气性。且谢将时是谢道南的幼子,他不想跟人对上,让谢道南难做。本来他在内阁里升了一步后,就有风言风语传出他要将恩师取而代之,若是再起争执,平白让旁人看了笑话。
故而对于谢将时的冒犯,贺逢年没有理会,而是抽调出他平日里记录的纸册,用笔在一处勾画了一笔,面无表情地道:“边防军粮长途运送,谢将军想必有所耳闻。兵部和五府集议后,提出自京都至海和关立十二堡,每堡屯军士千人,各具运车。如若运车猝难办集,量给官驴运去。”
说起了大事,谢将时直起身来,在心里细细算来,沉声道:“一运三日,则运粮两千石,六十日可运四万石。”
见他还算上心,贺逢年的面色缓和了些,“谢将军所提的夜不收月粮一事,兵部商议后决定加粮饷从每月六斗到一石。”
谢将时站起身来,恭敬地拱手行礼,“末将替兵士谢过贺大人。”
边境建设了瞭望塔和哨所观测北境的动向,此外还组建了夜不收,他们常出绝境穷边,打探敌情,昼伏夜出,跋涉艰苦,但月粮只有六斗,故谢将时上奏朝廷请求赠拨其俸禄。
贺逢年淡淡抬手,“谢将军多礼了,贺某职所当为,请坐。”
谢将时却不是个坐得住的主,这些年他一直在北境,对当年江扶舟的事耿耿于怀,但无召不得入京,多封问询的信石沉大海,再有消息便是听闻江扶舟殒殁了。
他鹰眼忽而抬起,目光灼然,看向贺逢年的眼神多了些沉暗,“贺大人,谢某观你也不是什么刻薄寡恩之人,有一件事沉积已久,想请你解答。”
“建宁四年北境敌袭三关失守,是积玉拼死才抵住了攻势,夺回镇夷关,出生入死披肝沥胆,身受重伤,若说他通敌叛国,我是绝不肯信的。”
贺逢年脸色淡漠,翻过一页奏报,不咸不淡道:“若问旧案,请谢将军请旨,而后去刑部和都察院调阅卷宗,届时再来兵部问询也不迟。”
“啪——”谢将时重重的一掌拍在了书案上,声如洪雷,力道之重,惊起纸业翻飞,内外一静。
贺逢年掀起眼帘看他,冷声道:“谢将时,你要大闹兵部吗?”
谢将时的声音扬了起来,斜飞的眼眉冷峻,厉声道:“贺逢年,你明知道积玉不可能叛国,当年之事颇多疑点,仔细查看一番便知,可当年兵部查都不查了,直接听信了那些所谓的罪证,这天底下还有王法吗?”
他眉眼深厉,平薄的唇似利刃出鞘,骤然峻刻的神色凛若冰霜。
贺逢年深深看了他一眼,缓声道:“罪证皆在,你若要查没人拦着你,但我劝你一句,旧事错综迷离,总归不是你我能翻动得了的,为老师百年计,望你慎重行事。”
谢将时眼中滚过浓重的失望和怒火,“贺大人,你也曾沙场征战,应知枯骨黄沙,戎马关山,尺寸功难得。积玉多年征战,浴血奋战,舍生忘死,不料一朝身败,满门覆灭,有何公道?”
良久的沉默弥散在此间,秋风乍起,只余窗外树影婆娑,簌簌作响。
贺逢年脸色渐渐沉了下来,“谢将军驰骋沙场,应知边地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当年北境遇袭军情紧急,朝野动荡,四夷纷扰,若不及时平叛,国朝不稳。江扶舟的事人证物证俱在,群情激愤,押解进京后是饮毒酒自尽,他无一字一句替自己辩解。兵部所做,要为朝廷大局计,为黎庶苍生谋。”
且当年陛下圣心所在,应尽早平北境边事,稳定局势,治平安乱,当时江扶舟已亡故,江府覆亡,再起纷扰于国并无益处。
谢将时冷笑,拍案的手倏而捏紧“当年北境边将贪腐枉法,克扣兵士粮草,敌袭预报疏于防范,作战守备不力,致使蛮夷长驱而入,而积玉冒死血战,最后却身败名裂。你们这些文官口中的天下苍生,不过是些纸墨文章,断人生死。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顾慎之前来兵部与贺逢年商议京察一事,刚一走进来就听到了谢将时最后的一句,不由得顿下了脚步,深邃的眸光遥遥落在了里头。
而跟在后面的徐方谨指尖倏而扎入掌心,静静垂落眼眸来,掩下心中起伏不定的思绪,乍逢故人,非时非地。
屋内,贺逢年压下了几分翻涌的气血,“谢将时,你与江扶舟是出生入死的同袍,你我立场不同,不相为谋,贺某再说一遍,若要翻案再查当年一事,请你面呈陛下请圣旨。请恕贺某不相送。”
谢将时气性上来,冷笑一声,拂袖而起,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当年之事,我谢将时一定会去查。”
贺逢年看向他愤然离去的背影,眉心蹙起,眼底落了几分无奈。
谢将时踏出这个门后便压下了满身的戾气,只是眉眼里的冷厉尚未褪去,给人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感。
顾慎之抬步走进去,彼此不相熟,不过打了一个照面,谢将时也做了下表面功夫。
只是当身后跟着的徐方谨走来,他忽而眼神凝住,“等一下。”
两人齐齐定住,顾慎之往前一步,挡在了徐方谨的面前,淡声道:“谢将军,不知有何要事?”
谢将时半眯着眼眸,在灼热的天光里仔细打量了一下徐方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异样和熟悉,稍稍别过头去看,“顾大人,我无事找你。只是看你身后这位大人有些眼熟,不知我们是否见过?”
顾慎之这才让过身来,也看向了一直沉默寡言的徐方谨。
徐方谨身躯微怔,缓步上前一步恭敬行礼,“在下徐方谨,未曾见过谢将军,许是将军记错了。”
谢将时幽深的视线落在徐方谨身上许久,久到顾慎之都有些不耐烦了,他才拱手还礼,“多有唐突,望徐大人海涵,只是与大人一见如故,日后若有相见之机,还请徐大人赏脸。”
徐方谨垂下眸光,“一定。”——
作者有话说:文中关于北境一些边防来自《长城之外:北境与大明边防》
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饮马长城窟行》汉·陈琳
第二卷的下本个单元重点是在往事的揭露+掉马,基本都会跟往事有些关系
第77章
兵部值房内, 贺逢年刚和谢将时打了话语机锋,正是心神俱疲之时,但看到顾慎之走进来议事,他还是款款起身相迎。
两人同在内阁, 往来都客气些, 且因王士净的关系旧日里有交情, 并无外界相传他们不和的芥蒂。寒暄一番之后,顾慎之和贺逢年就此次京察的访单和议程谈论了起来。
徐方谨守在一旁,默默听两位阁臣议事, 暗记在心里,毕竟甚少有这种机遇。
言语交谈间便可知晓两人不同的行事风格, 贺逢年做事刚强冷硬些, 果决毅然, 面对一些事的看法一针见血,不喜迂回, 这或许与他早年从军的经历有关。而顾慎之如沉渊静水,思虑周全缜密, 细致入微,难怪他能成为以倔驴子著称的王士净的门生。
两人不和的传言由来已久,不过是因着早年的一件旧事,贺逢年还在都察院的时候,曾当庭指责过顾慎之办案时的疏漏之处, 让顾慎之被罚了六个月的俸禄, 王士净护短,为着这事与贺逢年吵过一架,让人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
意见不合之时,两人也时常当众起争执, 所以外人看来,他们在官场上不对付,舌枪唇剑,互不相让。且顾慎之的仕途坎坷些,一直被压着不得出头。而贺逢年弃武从文,又是谢道南的高徒,年纪轻轻便入了阁,青云直上,自然会被拿来比较。
不过徐方谨知道两人对事不对人,不是斤斤计较的主。据他所知,顾慎之家境贫寒,被罚俸六个月后生计维艰,甚至在京都里要换个小一点的宅院居住。还是贺逢年私底下托人买了顾慎之的画,才度过几个月。
不过两刻钟,顾慎之和贺逢年就议完了京察的事,这才将目光转向了在一旁等候已久的徐方谨。
贺逢年是第一次见徐方谨,适才也听到了谢将时在门外时的对谈,不经意打量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似锋刃寒霜一般,“徐大人看着沉稳些,不似初入官场。”
顾慎之缓缓呷了一口热茶,“慕怀在刑部历事,又随小郡王办过科举舞弊案,今年河南赈灾也持重稳健。这几日他跟着我在吏部,做事严谨谦和,品性端直,良才朴玉。”
听到这话,贺逢年微顿,有些玩味地看向了顾慎之,“伯台,鲜少见你这般夸人。不过你此番前来,想必不止为了京察吧。”
徐方谨谦恭地往前走了一步,俯身行礼后将怀中的信放在了顾慎之和贺逢年面前的紫檀平角案桌上,“顾大人,贺大人,这是下官这些时日去查的关于王大人生前的行踪。”
徐方谨自然不会因为顾慎之一句夸赞就自命不凡,顾慎之所见有贤才良能之人不知凡几,能看上徐方谨不过是因为他同王慎如在河南赈灾时有交情,又是关匡愚的弟子,且与封竹西是莫逆之交,私下探查一些事情得用些。
贺逢年眉峰紧锁,拆开了那封密信,一目十行,没再看徐方谨,反而看向了身旁的顾慎之,“伯台,你不是都查过了,没发现什么异样。王大人就是劳过度,一时急火攻心,暴病猝死。”
顾慎之唇角平直,沉声道:“郎中让先师戒酒,因他肝火旺盛,急躁易怒。但他临走前一直有在饮酒。此计无声无息,旷日持久,乍闻独子遇难,呕血而亡。”
指尖微顿,贺逢年垂眼看向了纸上的酒肆,“酒中既无毒,便是人各有命。伯台节哀。”
闻言,顾慎之眼中略过了几分冷意,“老师生前在查江怀瑾的事,我疑他查到了什么不该查的,这才招来了祸患。”
一日之中再次听到江家,贺逢年沉下气来,将纸页扣在了案上,忽而笑了,“顾大人,你和谢将时不会是商量好了,前后脚来问贺某。贺某刚被谢将军骂一句刻薄寡恩,怎么,你也想骂我解解气。”
听闻适才谢将时也为此时而来,顾慎之淡漠的眸光落在了贺逢年的身上,“贺大人见谅,先师不能白死,顾某不为难你,若你无言以对,我即可就走,你当我没来过。”
徐方谨不动声色地覷了顾慎之一眼,心中稍顿了一下。
贺逢年沉默了许久才抬笔拿过纸笔来,在案上写了几行字,铁画银钩,骨力深健,“若是谢将时,我不会给他,他激愤慨然,忿忿不平,怕是会惹出祸事来。当年之事,我也知之甚少,只能帮你到这里,你顺着这个看看有没有线索。”
“不过,当年江扶舟的亲笔书信我亲眼见过,若不是他亲笔所写,那撰笔之人书道的造诣就极深,且十分熟悉江扶舟。”
听到这话,徐方谨的心骤然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莫过了心头,生成些错惘的茫然,给纷杂的思绪再打上个结来。
贺逢年缓缓站了起来,背手而立,幽深的目光望向了六角楹窗上,意味深长道:“伯台,你我久历官场,对一些事应该心中有数。沉冤也好,屈枉也罢,若在不可逆的洪流里翻滚,终究会湮没在尘土里。太过执着,于你无益。”
顾慎之拿着纸张的手倏而一晃,风干后翻折来放在怀中,凉薄地看了他一眼,“多谢贺大人指教,人生一世,各有各的活法,正如你所说,人各有命,出了这个门,我们便只是同僚,生死无关。”
贺逢年没有再看他,而是叹了一口气,“谢将时性情急躁,还望伯台兄照看一二。”
掀过帘布,冷风刮面,顾慎之和徐方谨迈出了值房,一前一后走在了游廊里,在拐角之处,顾慎之忽而道:“慕怀,你可知贺逢年所说那句不可逆的洪流是何意?”
徐方谨沉吟片刻才道:“江水滔滔,一去不还,大势所趋,人力所无法挽回。”
“我们如今的所见所闻最终或许只是得到一个结果,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有时知道真相,只会让人怀着苦痛度日。”顾慎之停下脚步来。
“慕怀,我不知道你为何要与慎如一同插手江家的事,我也不会过问,只是你真的想好了吗?”
说实话,徐方谨走到今时今日是有些迷茫的,经历了那么多事,分析了种种前因,再回想了许多往事,便知道当年他的死是必定的。北境战乱要平,人心要安定,且圣心决意草草了过,那便是不见天幕的沉黑。
走到最后,得知了真相,又能如何呢?知晓了过往的事,他会好过吗?
徐方谨蓦然抬眼看顾慎之,肺腑里生出些无知无畏的胆气,“慕怀不知,但慕怀想清醒地活着,浑噩度日,非我所愿。”
顾慎之倏而轻笑,“我总算知晓为何小郡王与你是知交了,若他还在……或许你们会成为知己好友。”
徐方谨垂下眼来,没问顾慎之那个他是谁。
走过游廊,与他们一起来的周正麟正在候着,兵部的官员听闻他近来要成婚了,便道贺了几声。
见顾慎之走来,周正麟连忙跟身旁的人摆手,恭敬地上前来见礼,“顾大人。”
顾慎之也听闻了周正麟成婚的消息,也跟着道了几声喜,徐方谨沉默着跟在了后面。周正麟终于是成婚了,他是该恭贺他。虽不知他为何今日才成亲,但他和江沅芷的那段青梅竹马情谊早该有个终笔了。
走出了兵部,顾慎之还要去刑部,交代了一些事之后就让他们两个先回吏部处理一些琐事。
街巷里繁华,小摊贩吆喝的声音传过巷陌,热闹非凡,酒楼上歌舞升平,彩旗招摇,徐方谨和周正麟一路无话,都默契地没有提到适才的祝贺。
周正麟是江怀瑾的门生,家贫但刻苦勤勉,在江家进学,为人清风亮节,持正不挠,学业上博通经籍,进士及第,年少时与江沅芷相识相识,并在她及笄之年定下了婚约。
后来江家出事,周正麟曾想过先让江沅芷入门,至少避过劫难,毕竟陛下没有下令株连,外嫁女不牵扯其中。但在寡母以死相逼下,他最终没能如约将江沅芷娶进门。
当年的事各有各的难处,徐方谨从来没有怪过周正麟,只是有时看到江沅芷在萧家那么痛苦,会想到若是她如愿嫁给了周正麟,或许会欢喜些。但木已成舟,萧则名不顾性命救了江沅芷,足以见情深义重,只能道声造化弄人。
徐方谨本以为周正则与他不相熟,无话可说,谁知他走过街巷后突然说一句,“我其实不想成婚。”
周正麟这几日与徐方谨共事,知晓他品性,又似是心事埋藏在心里许久,找不到人诉说,“徐大人,我有一心仪之人,她蕙心纨质,淑静婉曼,我们自幼相识,定下婚约,后来她家横遭劫难,不得已嫁给了旁人。”
闻言,徐方谨的心乍然提了起来,劝道:“周大人,覆水难收,合该各自安好,你既已决定成婚,就该斩断前尘往事,不再回头。”
自从在寡母的逼迫下定下婚期,周正麟听着旁人的贺喜非但没有半分喜意,还觉得苦痛缠身,煎熬难耐,时常午夜之时想起往日种种,再醒来失魂落魄。
“谈何容易,苦海无边,似无尽头。”周正麟眼中沉了几分挣扎和煎熬,连脚步都沉重了几分。
忽而他抬眼,在人群中似是看到何人,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年年。”
徐方谨吓得三魂出窍,抬头的功夫就看到了江沅芷和萧则名正朝这边走过来,周正麟的这一声无疑是一道惊雷,让几人同时看了过来。
萧则名前几日就苦心哀求母亲让他带江沅芷出来走走,今日才得到首肯。江沅芷病了许久,迟迟不见好,郎中说她心气郁结,要多走动,放宽心来。
他才想今日陪着江沅芷出来散散心,看看外边的风景,有利于她养病,谁知刚拐个弯的功夫就看到了周正麟,心中的那股别扭劲拧紧了,不自觉就想往旁处走。但谁能料想到周正麟张口就唤出了江沅芷的小名。
萧则名冷下脸来,眼神幽清,扶住江沅芷的力道重了几分,在见到周正麟身旁的徐方谨才勉强挤出些和缓来。
江沅芷尚在病重,不得吹风,便带了一个素白的帷帽,乍然听到了周正麟的声音,她身形一颤,稍稍退后了一步来,垂首不语。
萧则名拱手对着徐方谨见礼,“徐兄,许久未见了,听闻你近来高升了,前途无量。还没多谢你让延平郡王请来的御医给内子问诊,本想着找个合适的日子当面道谢,没曾想今日遇上了。”
“萧兄多礼了,慕怀不过尽些绵薄之力,还望萧少夫人早日康复。”
周正麟不知是不是抽风了,青天白日生出了些梦魇,竟直直盯着江沅芷看,失神之时又唤了一声:“年……”
徐方谨当机立断狠狠踩了一脚周正麟,这才让他清醒过来,趁着几人脸色惊变的功夫,面不改色道:“年来又一年,岁岁好光景。”
萧则名唇边勾起一抹冷笑,上下打量了一下周正麟,“周大人志得意满,且仕途坦顺,自是光景甚好。听闻周大人马上要成婚了,先行恭贺。”
说完就揽过江沅芷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周正麟则怔然在原地,望着江沅芷的的背影久久出神,直到对上徐方谨平静淡漠的眼神,他才回过神来。
周正麟心灰意冷,吹过冷风来才道:“多谢徐大人。”
“周大人若是为了萧少夫人好,日后最好再也不见,徒增烦忧,适才的举动实在不妥。侯爵之家,后宅幽深,风言风语愁杀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周正麟的脸色骤然难看了几分,再抬眼就发现徐方谨也拂袖而走。
人来人往的街市里,只留下他一人魂不守舍,黯然神伤。
***
静夜幽深,殿外的竹叶随风沙沙作响,一寸寸的寒凉拂过了人的面容,对着门廊下的通明的灯笼,徐方谨的思绪杂乱,凉意顺着衣襟钻入了后颈里。
身旁的封竹西则是满脸郁气,焦躁的步子来回踱过,愤愤不平道:“青越,怎么大的事你怎么没人同我说,难怪四叔不肯见我,怀王府上上下下的口风可太紧了,连我都瞒着。”
青然抿唇,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毕竟主子下了死命令,不能对小郡王说。
正当青越为难的时候,青染从殿内走了出来,“小郡王,徐大人,主子请你们进去。”
听到这一句,封竹西也顾不上什么了,抬起步子就往里飞奔而去,而身后的徐方谨则步子慢些,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青染看他的眼神多了分诡异,只是很快的一眼,但被他一下捕捉到了。
未散的药气弥散在殿内,黄花梨荷式六足香几上摆放着一盏琉璃玉柱掌扇灯,光影流转,照得一隅透亮,绿釉狻猊香炉里冉冉升起的轻烟在灯下朦胧。
徐方谨不敢打扰封竹西和封衍叙话,只敢接着探病的由头前来看封衍一眼。乍闻他失明,他失神之际打碎了一只白玉茶盏,刮破手指了都不知,一道血痕在他反复摩挲间裂皮撕破,总不见好。
趁着青染上茶的功夫,徐方谨才在烟雾里远远看到了封衍消瘦的身影,心间里的酸楚和凄苦遽然翻搅在了一起,垂眸掩下了那倏而起伏不定的心绪,指尖烫个滚热,红了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忽然传来了封衍的声音,“你上前来。”
徐方谨身躯猛地一震,才发现不知何时封竹西已经被支走了,殿内只剩下了他和封衍两人相对,空寂的一方天地内,落针可闻,呼吸都仿若有声。
“要本王亲自去请你吗?”封衍声音清冷,眉峰冷冽,面容清隽肃冷。
徐方谨僵直的身体这才有了动静,他缓步上前去,“慕怀不敢。”
“再上前来。”
压迫感兜头而来,徐方谨不明所以,但心里想见他眼睛情况如何的念想驱使他再往前走了几步,仍是没听到回音,他只能硬着头皮再靠近些。
“扶本王起来。”封衍这一声让徐方谨楞在原地,他不禁问:“殿下……”
徐方谨走上重阶,药气萦绕中,他在眸光转动间将克制的视线落在了封衍身上,动作轻柔撑起他的肩骨,让他能够借力起身,“殿下的眼睛……”
忽而封衍攥住了徐方谨的手腕,他毫不设防,直接跌坐在床榻旁,轰然的一声让人心头一惊,惶悚不安。
不过几息的功夫,封衍就松开了用力的指节,直截了当道:“你习过武,受过重伤。”
徐方谨当即退过一步来,指节泛着青白,“慕怀失礼了。”
他不知封衍为何有此一问,眼睫轻颤,轻声道:“自幼习过武,会些拳脚功夫,家道中落后被追债的人殴打过,卧床躺了几月。”
说的都是实话,若是封衍去查,也都能查到。但今夜的封衍莫名让人害怕,失明之后却像是开了双锐利的天眼,叫人无所遁形。
“诏狱那日,简知许得到消息后为何带了你去,连平章都被关在宫里不知星眠的消息。”
徐方谨的心沉了一下,“那晚我正在与简大人议事,是我提议让简大人带我去诏狱,或许能帮上忙。”
封衍冷厉的气息如有实质,话语平淡却犹如惊涛骇浪,一浪接过一浪,丝毫不让人喘息,明明他看不见,但徐方谨却觉得自己被他审慎地盯上了。
“江礼致在怀王府上,他同本王说想跟着你。”
“慕怀——”
话还未落,就被封衍冷声打断,“你出去吧。”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里,徐方谨所有的解释都像是一场无形的审问,而封衍,甚至都不用正眼看他,手心里倏然捏了一把冷汗,脊骨里鞭策着深冷的寒意。
徐方谨脚步虚浮,只觉如芒在背,心如刀刺,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将刚才的情形过了一遍,包括封衍的每一寸神情。
但他不敢表露出来,挺直腰身徐徐往外走去,或许封衍也在等,等他乍然惊慌露出慌乱来,现在来看,封衍许是怀疑他身份了。
殿内再次静寂了下来,封衍阖上眼眸,闭目养神,将适才的对话再思虑过一遍,等到青染上前来说徐方谨的反应时,忽而冷笑,“他倒是心性坚定。”
全然失明后,许多事便不由自主浮现在眼前,从前一叶障目,现在倒多了几分通透。封衍单手支额,沉静的眸光略过些许的异样。
第78章
一日冷过一日, 秋冬之际的冰冷顺着刺骨的寒风吹进了窗内,掀起了纸页的边角,封竹西看着密密麻麻的字眼底发麻,只好支起窗来吹一会冷风, 让脑子清醒一下。
案桌上抱了一团油纸包着的糖炒栗子, 郑墨言一早买来开壳, 给封竹西和徐方谨一人拎了一袋带去,现在放在炭火上再烤一烤,那一股焦香味弥漫了出来。滋啦滋啦的烟火气顿时让屋内变得暖烘烘的。
徐方谨正在埋头誊抄和整理京察所需的访单和考语, 听到细微的声响后抬头看向了嘴里鼓鼓囊囊闲不下来的封竹西,不由得一笑, 伸手扔了一个板栗砸在了他头上, 只看到他呆呆回过神来, “慕怀,你干嘛。”
但看到徐方谨嘴角的笑意, 封竹西就知道他没憋什么好,不过好歹精神了一些, 他站起身来,松泛了一下浑身的筋骨,再不看看别处,他的眼睛要晕字了。
整个京察从筹备到结束至少需要五个月的时间,科道建言后, 九月开始, 大抵在翌年二月或三月结束。京察中四品及以上高官由陛下亲自考评,上疏自陈即可,而四品以下的中低级官员则由吏部负责考评。
访单名册的填写由吏部堂官托司官将六年内应考官员的名录登记在册,密托吏科都给事中和河南道掌道御史, 令其博采众闻后填写与应察官员相关的见闻,作为官员处置依据之一,然后回报堂官。
而考语是吏部咨札各衙门堂上掌印官对被察者做出评定,务要标明或贤或否,明注实绩的文书。访单和考语关涉到对官员奖惩迁转的处置,故而备受关注。
徐方谨和封竹西资历尚浅,只能在吏部历练做文书的活计,他们俩就凑在一起誊抄考语和访单,其他司官其他值房里处理政事,因着封竹西身份特殊,就单占一个房舍。
封竹西又掰了一个板栗出来,靠在案旁,身躯颀长,落下长影来,碎碎念道:“顾大人有逸群之才,刚正不阿,耿介无私,难怪陛下让他来主持京察。那个惹事盗匪不到三日就被查了出来,当真是解气。”
徐方谨认真细致翻过一页来,他知道封竹西说的是近来发生的一件大事。吏科给事中的七十高龄的老母突然身故,需按律丁忧,料理后事。但这不是一场意外,老夫人是在月黑风高的一个晚上被吓死的,一伙盗匪闯入了家中,朝其泼了一盆粪水,又对其言语威胁了一番,而后闻风远遁,不知所踪。
出了这件事后,吏部里人心惶惶,这种不入流的手段阴险但有用,盗匪潜逃不知所踪,而幕后之人逍遥法外,还挤下了吏科给事中。
顾慎之沉着冷静,当即会同五城兵马司和刑部的人查案,又找锦衣卫指挥使宁遥白相助,不过一日这群盗匪就被抓住,牵扯出背后指使的人。
原来是从前与吏科给事中有过节的一个官员,不满其前年升任都察院,又担忧自己会在京察中遭到报复,所以想出了这么个阴损的招数。顾慎之请旨严正发落,以儆效尤。陛下降下处以极刑的旨意,这也让朝野内外知晓圣心所在。
封竹西净手之后又坐了下来,这回他坐到了徐方谨的身旁,将面前编订好的纸册放到了一边,随手拿起了摞成一叠的揭帖来看。
这一看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慕怀,你看,这些个匿名的揭帖里写的事还挺好笑的,什么刑部的哪个主事养了两个外室,被状告不修官体,亦或是哪个照磨从值房里顺了一叠纸带回家中。”
“每次京察都有这些揭帖,诬告诽谤全部都递了过来。有些太离谱的不用看,但有些还是需要细细甄别的。”徐方谨抽出几张纸来摆在封竹西的面前,“你看,这张《□□蓄谋已久疏》,就状告结党营私,毁坏朝纲。”
“还有这个《揭贪臣设谋布毒》,《险臣秽恶昭彰疏》,将私底下的那些阴私之事都揭露了出来。之前有一年京察吏部尚书还请过旨,意思是若是匿名揭帖吏部考评时一律不予采用。但还是止不住这种风气。”
封竹西仔细翻过来看,这些文官写得一手好文章,连告状都写得雍容文雅,末了还要加几句官话,表明自己不同流合污,为国为民的浩然正气。
这让封竹西见识到了不一样的官场,这几日接触到许多访单和考语,他才知为何需要誊抄和甄别,如若据实呈奏御前,有些状告简直不堪入目,文官骂起人来唾沫横飞,洋洋洒洒一长串,让人眼晕目眩。
现在封竹西已经不太能直视一些官员了,一想到状告里还有写哪个官员偷了隔壁的母猪,哪个官员狎妓生子,他就不由得想出这些官员看似衣冠楚楚、正气凌然,实则不修私德的内里来。
话说到这里,封竹西也准备抬笔开始继续誊抄,但他转头的功夫就看到了徐方谨恍神,不禁问他:“慕怀,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事了?”
徐方谨眉心稍拧,抬手将眼前的揭帖叠好放在一旁来,“平章,你还记不记得前几日我们看到关修明一事,师姐查过后发现他欠了赌债,偷了家中的金银首饰去典卖。师父罚他跪了两日,这还是师母拦着,不然师父不会那么轻易放过的。”
无缘无故徐方谨不会说到这一处来,封竹西抿唇,“你是怀疑这背后不会这么简单,或许还有别的隐情。”再联想到这些揭帖和检举的奏疏,他蹙眉顿笔,“会不会有人借此机会来攻讦关大人。”
“子弟私德不修,于师父倒不会有什么大碍,但若是其他事,就不得不防备了。”徐方谨屈指摩挲着指节上未愈的瓷片划痕,“我和师姐再下去查查看。”
封竹西默默点头,瞬间又觉得手里的这些揭帖和状告烫手了,之前当个笑话看,是他与朝中的官员不相熟,若换做他认识的人被诬告和陷害,说不出的寒凉和惶悚就涌了上来。
这样说来,封竹西便多了几分认真,将手中的访单再认真读了一遍。
读过一页来,他余光忽然看到了徐方谨指节上的伤口,不由得想起那日徐方谨失神摔了一件茶具,还不慎划破了手指,只草草包扎之后就陪他去见了封衍,思虑一瞬,那晚的端倪浮上心头来。
“慕怀,那晚在怀王府,你怎么没在殿内等我就先出去了。”
徐方谨的心蓦然定了一下,猝不及防想到了封衍那日的试探,面不改色地翻过一页纸来,“怀王殿下养伤,我终归是外人,不便打扰,同殿下谈论了几句朝事之后就先退出去了。”
这话无懈可击,但封竹西在里间隐隐听到了物件摔打的声响,出来之后又看到了有些凌乱的案台,眼底沉了些异样,但他再抬眼之后就掩去情绪,打趣道:“不说你,就是我在殿内,被四叔考校功课也会手足无措。”
“真是苦了你了。”
徐方谨眼睫轻颤,手心里添了几道指尖的划痕。忽然觉得再在京都里待下去,他怕是会显露更多的痕迹,该回去和简知许想个对策来才是。现在暴露身份还不是时候,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若是出了纰漏,或许就前功尽弃了。
思虑过后,他落笔在纸上的力道重了几分。
***
夜色沉暗,灯火微弱,枝叶随风飘摇,投下斑驳的光影,无人经过的街巷显得分外沉寂。
王慎如在一僻静院落里与徐方谨碰上头,两人对视一眼之后,脚步都放轻了些,观测四周之后,推开了院子的后门,又遣人在外守着。
“慕怀,父亲他将这院落藏得可真严实,我废了许多功夫才顺藤摸瓜找到此地。”王慎如幽幽的眸光落在了灯火沉暗的屋内,话语中意味不明。
徐方谨想起王慎如与王士净父子因此事离心,不由得一叹,“道生,事已至此,总要探个究竟。”
轻叩门扉,屋内在桌前独坐的女子缓缓前来开门,一见到王慎如,她忽而一顿,沉默过几息后,她轻声道:“今晨接到了王公子的信,一直在此等着,两位请进吧。”
王慎如一早便让人送信过来,且让人等候回音,若是女子不想见他们两人,便可回绝。毕竟王士净曾经与此女子有交集,于情于理,他也不能唐突冒犯。
屋外灯光昏暗些,进屋后两人才发现女子白发轻挽,在烛火的照应下显得清雅沉静,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
“老身姓李,王公子,你前来想必是为了王大人的一事,听闻王大人染病离世,节哀。”李夫人拿起炉火里烧着的茶壶,替他们两人倒了杯热茶,茶香淡雅,弥漫期间,让人心神宁静。
王慎如沉下心来,也不绕弯子,单刀直入,问道:“老夫人,晚生的确是为了家父的事前来,冒犯之处还请见谅。晚生想知道您与我父亲是何关系?”
李夫人搁下茶盏来,“我与王大人不过几面之交,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是受人所托,给我一个安身之所。王大人光明磊落,清廉正直,绝非苟且之人,莫要因我毁了王大人的清誉。”
心中的猜测终于落了地,王慎如心中骤然悲喜交加,苦痛难抑,却又不得不怨恨多年来一直不肯坦诚相待的王士净,他若是瞒着,想必有不想说的理由。
徐方谨的指节倏而扣紧泛白,显然是想到了王慎如跟他说过的话,哑声问她:“老夫人,那您认识江怀瑾吗?”
李夫人蓦然抬眼看向了徐方谨,“这位公子是……”
“我曾寄住江府,江怀瑾是我敬重的长辈。”
她面前的茶盏突然被她不慎碰倒,眉眼里多了分诧异,瓷片碎地的声响回荡在屋内,让三人纷纷都沉默了下来。
许久,李夫人才收敛了打量的视线,缓声道:“我幼时曾与江大人定过亲,我们住在同一个村落里,两小无猜。可后来乡里遭遇了洪水,天灾无情,从此辗转他地,不得而见。后来我流落到京都里行乞,突然有一日在巷口撞见了江大人,他那时已经飞黄腾达,还娶了平阳郡主,儿女双全。但他还是将我安置在了外头的宅子里,让我有了安身之所。”
徐方谨发怔了片刻,手脚不自觉发凉,低声道:“原来如此。”
王慎如眉头紧蹙,一时怅惋的思绪在心头蔓延开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久久不散。王士净暗中替江怀瑾筹谋,自他死后,又照管了他在外安置的李夫人,为了江怀瑾的名声,多年来不曾道出实情,父子俩性情又都刚正耿介,磋磨之下,谁都不肯想让。
直到两人走出门来,面色都沉了些深幽,一时无话可说。
月明星稀,徐方谨抬头望向高悬的皎月,“道生,造化无常,你也该放下心来。”
但王慎如却觉得徐方谨的神色不大对劲,恍惚中神色迷惘,许还在震惊当中。毕竟江怀瑾向来与平阳郡主鹣鲽情深,琴瑟和鸣,他曾在江府中寄住,想必也见过两人举案齐眉。
“慕怀,你——”
话音未落,突然一只飞箭破空而来,猎猎作响,直直射在了他们面前,惊得两人立即防备了起来。徐方谨当即拿出了皂靴侧边藏着匕首,冷厉的眸光扫向了箭羽来的方向。
再凝神看,发现几个黑衣人站在了房檐屋顶处,似风飞过,燕雀盈走,继而侧过身来又是一箭飞射而来,徐方谨一把用力推开王慎如,翻滚过身来,掀起了灰尘,他的心遽而重重一跳,呼吸猛地急促。
“——噼呲。”
刀光剑影之声从高处传来,徐方谨抬眼就看见早前在河南跟着自己和封竹西的几个暗卫飞身出来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一时寒芒毕露,剑光凛冽,往来间刀影晃眼,脚步飞快,几块瓦片随着错乱的身形掉落,噼啪砸在了院落里,。
徐方谨倏而起身,步子飞快,往里屋走去,推门而入却见人去楼空,刚才和他们说话的李夫人已经无影无踪了,唯有一星烛火仍然亮着,好似青烟幻梦。
心中不可名状的诡异感再次袭上心头,但来不及多想,徐方谨快步踏出门外,想要去看看王慎如的情况。
刚踏出屋门,就看到了院门口站着的宋明川,两人隔着灯火遥遥相望,他的脚步乍然停顿了下来,身躯定了一瞬。
而此时王慎如也快步走了过来,着急地看了一下他,忙问他:“慕怀,你可有事?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无事。”
徐方谨掀起眼帘,屋檐上的黑衣人和暗卫已经消失,来去如风,他也不知个中详情。但混沌中,他能隐隐察觉到,今日他们的行踪早就暴露了。更确切来说,或许是有人故意要引他们来这里。
自从封铭死后,他就一直在思索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摆布,而他的目的是什么,可接踵而来的事情又一步步往当年的事上指引,这位故人,究竟是敌是友?
事已至此,这个院落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徐方谨和王慎如往院门口走去,不可避免地正面碰上了宋明川,而对于宋明川的到来,更是令人匪夷所思,都不禁让他怀疑,今日之事是否与他有关。
但抬眼对上了宋明川极其复杂交错的眼神,徐方谨又有些拿不准了,手心里攥出一把汗来,不动声色地将匕首藏了起来。
“宋大人,不知有何事?”
王慎如古怪地看向了宋明川,又扭头看了看徐方谨,诡异的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打转过两圈,淡声道:“宋大人,我们前脚遭遇了刺杀,后脚你就赶来,这不免过于巧合了……”
他话还没说完,宋明川就干脆利落地打断他,冷笑一声,“你们被人跟踪都不知道,还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会面,真是嫌命太长了。”
这话的风格和语气非常宋明川,王慎如莫名被刺一下,本就刚从惊魂动魄的刺杀中定下来,转头就被人冷嘲热讽,心下添了几分的不快。
但他眸光一凝,很快看到了宋明川身上带着的佩剑,忽而想到了他刚刚持剑闯进来,面色冷峻,又话里道出了跟他们已久,不像是有过节,而像是来保护他们的。
思及此,脑海中惊然闪过了宋明川看徐方谨的眼神,冥冥之中似是有隐情,王慎如当即退后几步来,“宋大人,你与慕怀或许有话要谈,我就先不打扰了。”
他说完就走到一旁去了,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好听不到两人的谈话。
灯火寂静中,幽暗的夜色里,唯有平稳的呼吸仿若有声。
“宋大人……”
“我字琼羽。”
徐方谨眼中略过了一丝的诧异,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就被压了下去,一颗心紧接着又悬了起来,“宋大人,你有事寻下官吗?”
宋明川不语,只是深邃冷然的目光落在了徐方谨的脸上,似是透过皮肉将他整个人都看透,让勉强镇定下来的徐方谨只觉得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手脚不得动弹。
“你当日在刑部照磨所查阅的案卷不止是烧杀案,还有其他卷宗对吗?”宋明川抱臂,深重的压迫感袭来,说出的每个字都带上了寒意。
“你在查江家的案子,何故?”
徐方谨没想到这么久远的一事,都能被宋明川挖出来,也悚然于他的侦察力,思虑千回百转不过一瞬,“是,我曾寄住江府,与江家人有故交,与小郡王在查案过程中发现了当年之事的端倪,所以想探个究竟。”
不知为何,他觉着宋明川的眼神又冷了几分,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宋大人想必也是为此事而来,慕怀定知无不尽。”
“不必,日后你若出门,多加小心。”宋明川深深看了他一眼,“往事错综复杂,不要惹祸上身。”
似是想到了刚才在院内的暗卫,他唇边忽而勾起一抹讥意,“也对,有人会护着你。”
说罢,他遽而转身离去,灯火幽暗里,他的影子不断被拉长,萧索落拓。
一时心中空落落的,这让徐方谨恍惚中想起了二月初五他生辰那日,宋明川抱着几支桃花默然走过长街,也是这般。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徐方谨觉得整个人都要炸开了,脑子里一团乱麻,纠缠不清。封衍目不视物,却不知为何盯上了他,宋明川是刑官出身,专理刑名,洞察世事,现在也让人捉摸不透。
夜凉如水,他背脊倏然汗湿了一片——
作者有话说:
1.明天十月最后一天啦,摸摸我九月和十月的全勤(星星眼)
2、最近沉迷看小说,对码字总是很懈怠(我有罪)
3、这周没榜单啦,估计没有新的读者了,被关小黑屋的一周,慢慢熬吧(哭哭)
4、加油码字,加油码字!
第79章
落日寒烟飘蒙, 映着远山的缥缈青翠,薄暮之下朱红缀云,织锦鎏金,千万里霞光流溢, 穿过渺渺层云。
天色渐渐沉昏, 擦亮一轮孤悬的皎月。
秋风渗着刺骨的寒凉, 从六角槅扇楹窗中钻入,拂过了徐方谨额前几缕发丝,他鸦羽长睫微微颤动, 似是睡得不安稳,指节攥紧, 泛出了青白色。
简知许踏入飞鸿阁后就看到徐方谨独自趴在案桌上小憩的场景, 晚风徐徐吹过, 明亮的烛火为他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柔光,遥遥望去, 仿佛回到了从前。
他们年少同窗,江扶舟时常贪玩, 趁着将书立起的功夫打起盹来,有时候站着都能眯着睡着,被江怀瑾打了好几下戒尺,下次还敢再犯。宁遥清和简知许都对他这随时随地偷懒的天赋无奈了,只好给他打起了掩护, 若是江怀瑾来, 就立刻警神放风,宋明川则负责给人敲醒。
有时他们也起了性子,就在睡着的江扶舟脸上添些笔墨,每回都气得他七窍生烟, 被街头追到巷尾,还得他们几人伏低做小,好生哄他两声他才肯罢休。
如此想来,十多年便过去了,年少的那些回忆已经有些模糊,恍若隔世,唯有昔日的笑谈还能偶然想起,而他们如今,也都身不由己。
简知许放轻了步子,从屋内一旁的衣桁上取下一件玄色云罗织锦披风来,俯身替徐方谨盖上,见他丝毫没有察觉,不由得轻笑,继而拿起案上的毛笔,舔过几滴墨来,在他脸上画过一道。
谁知忽然又一阵寒风兜头吹来,直接将徐方谨冻醒。
他慢慢睁开迷茫的眼眸,眼底落了些细碎烛光,剔透莹润,定睛的一瞬就看到还来不及搁下笔的简知许,他拧紧了眉心,有些无可奈何,“简知许,你多大了,再玩这种把戏传出去让人笑话。”
简知许尴尬地别过脸去,但余光瞥到徐方谨脸上这一道又忍不住笑了出来。最后在徐方谨威胁的视线下,他才认命地去打了一盆热水来给他净脸。
拧干了滚热的棉巾,简知许指节灼热发红,抬手感受到徐方谨冰冷的手指,不禁一顿,不悦道:“体虚还开着窗小憩,你真不把自己当回事。”
徐方谨自从那日见过宋明川后就心神不宁,但不敢在外界透露出半点异样来,这几日面对旁人都是故作平静镇定,伏案凝神才能看得进纸页上的字。唯有在飞鸿阁才能勉强安心下来,卸下了一股气,趴在窗前吹风什么都不用想。
埋头在湿热的巾帕里,烫灼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整个身子暖了过来,徐方谨侧耳就听到了简知许起身将窗户关紧的声响。
屋内悄然无声,唯有炭火滋呀冒烟的声响格外明显。
此时此地,徐方谨的心空荡荡,说不上来的郁气堵在了心间,他将巾帕盖在脸上,朝后边的靠背躺去,声音发闷,恹恹道:“明衡,你说若是有一日封衍发现我身份了怎么办?”
简知许正低头替他系着披风上的衣带,听到这话,手指微微一停,没由来徐方谨不会说这话,想必是遇到了什么事了。
他面无表情道:“大概是会将你扒皮抽骨,生吞活剥吧。”
徐方谨被他凑近的这一声吓得心战胆寒,浑身发憷,连后颈都凉飕飕的,深吸一口气,惊魂未定,“你可真会说话。”
简知许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抬手放在了青烟水墨纹的袖炉上取暖,“说吧,这回又怎么了?”
徐方谨将肩上的披风拢了拢,挑挑拣拣地将封衍的试探和宋明川诡异的情状都说给了简知许听。
简知许挑眉,本想打趣几句,但看到他实在倦怠的眉眼,到底是没忍心,叹道,“封衍最多怀疑你身份,甚至觉得你另有所图,想找出你背后之人,但察觉你是江扶舟,这怕是有点悬。”
“当年你死在他怀里,此种惨状,毕生难忘,加之你的尸身是他亲自送上镜台山菩提庙安葬,虽然我不知道救你之人是如何逃过封衍的法眼,但在他眼里,你是真的死了。说不定还要怀疑你假借江扶舟的名头故意接近他和星眠。除非……封衍去镜台山掘坟,否则应该不会思虑到此处。”
徐方谨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欢欣,五味杂陈,在心海里翻搅着,让人神不守舍,怅然若失。
“怎么?后悔了,要不现在你扒下这层皮见他,哪怕是青天白日见鬼了他都能接受,甚至还将你供奉起来,生怕你碎了破了。”
越说越离谱了,徐方谨没好气地阖上倦累的眼皮,“你就知道气我。”
但那种怅惘的思绪一直萦绕在心中,他恍恍惚中想到了那日封衍目不视物,唇色苍白的模样,骤然的酸楚就不可抑地漫了出来,喃喃道:“他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简知许眉宇稍敛,不愿他陷入神伤之中,又提起了宋明川,“至于琼羽,他心细如发,我们这两年的行踪若他要查,或许会发现端倪。”
忽而想起了什么,他问:“上次在刑部照磨所遇见我和琼羽,你还干了什么?”
徐方谨用额头轻叩桌角,懊恼道:“我看了江家的卷宗,谁知道他竟然能想到将那几个架子的卷宗全部找出来审查一遍。他该去干锦衣卫,屈才了。”
闻言,简知许思索了几番,沉声道:“无事,那日他既没有当面揭穿你,要么是还在怀疑,虚晃一招让你自己露出马脚,要么就是他还不想旁人知晓。”
不管哪一种,徐方谨都觉得自己这身皮岌岌可危,往事还没有浮出水面,那位故人还不知所踪,他自己倒是快要被看透了。
但事已至此,徐方谨也没想到好法子,只得打起精神来,现将眼前的事做好,再论日后。
他直起身来,将这几日的思索写在纸上,一边捋一边说:“明衡,我爹的这个外室,你怎么看?为何有人要引我过去,知晓这件事于现在有何益处?”
简知许也抬笔在纸上圈过一笔,沉思道:“这些事情指向的都是江大人,积玉,对于他的过往,你还知道别的什么事?”
徐方谨自幼便被父母兄长悉心照料,自以为家中和睦亲好,不料探查到多年前的往事,竟找到了些许从前未发现的裂痕。
他垂下眼来,低声道:“我爹出身贫寒,后来勤学苦读考中了进士,步入官场,熬了许多的政绩才出头,经办过西南平叛兴化,福建洪水赈灾,科举舞弊案等诸多大案,宦海沉浮多年。与我娘成亲后生了我大哥和我,收养了阿姐和子衿。”
“别的事……我知晓他改过名字,他从前叫江易诚,后来科举及第,金銮殿面圣,陛下点了他出来,说易诚这个名字寓意不好,替他改了名,怀瑾握瑜,是为美玉,便更名为江怀瑾。”
简知许静静听他说,然后抬笔在纸上写,“还有吗?关于他入仕前的一些事,比如江大人的那个外室?”
徐方谨抿唇,眉眼里多了分思量,“我曾听我爹说过他幼时家中有七口人,虽然贫寒,但日子合家融融,安定和乐。不过从未同我提及过这位年少时有过婚约的青梅竹马。后来遭遇了天灾,乡里发了大水,父母姊妹兄弟相继离散,他流落他乡,被一户人家资助,日子才稳定下来。”
凝神将这一切简略记在纸上细细捋来,简知许屈指轻敲桌案,“既然同往事有关,那最好查个清楚。”
徐方谨微怔,继而抬笔在他写的资助过江怀瑾的那户人家上定住,抬笔圈了出来,“你说得对。我和师姐这些时日也将阿娘从前的事翻出来再查,只是几十年过去了,还需要一些日子。”
自从进京后,徐方谨就分身乏术,恨不得掰成几半来用,诸事纷杂扰乱他的思绪,他有时连入睡都困难,辗转反侧后又起身点灯翻看手上找到的线索。
见他脸上的倦意,简知许将他手中的纸拿了过来,“积玉,你该好好歇息了,事情再急也要一件件来。你之前让我差的事也有了些线索,当年的几个武将确实有问题,你待我查好后再同你说。”
徐方谨趴在桌上,轻轻点了点头,烛火辉映在他眼眸里,流光溢彩,灿若星河,指节放在了暖和的袖炉上,眼皮渐渐有一搭没一搭垂着。
“砰——”
突然一声撞门闯入的声响惊住了徐方谨和简知许,只见封竹西满头大汗地快步走了过来,手上还拿着几页纸来,“慕怀,你快别睡了,关大人出事了。”
徐方谨立刻坐起身来,灵台清明,飞快拿过了他手中的纸页翻看了下去,脸色渐渐沉了下去,一旁的简知许接住他看过的几页,面色也变得难看了。
封竹西一路跑来口干舌燥,用茶杯倒了一杯水猛猛灌下,缓过这口气来才道:“东厂的人凶悍,不由分说就上门拿人,狼犬狗吠,惊扰了整个街巷,这个宋石岩估计在公报私仇,上回在关大人的府邸门前抓虞惊弦的时候,关大人出言维护跟他对上,现在落在他手里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徐方谨现在看的东西是陆云袖托了各方关系找人查出来的消息,只是一些零碎的内容,都足以让人惊骇。关匡愚昨日被东厂的人上门抓了,说是牵涉到了东厂侦办的大案,其中牵连到大理寺和刑部,贪污受贿,徇私枉法,替换死囚,买卖人尸,桩桩件件听来都让人不寒而栗。
他敏锐地想到了什么,攥紧了单薄的纸张,语调冷了几分,“贪污受贿……是不是和关修明有关?”
封竹西点头,着急忙慌地拉徐方谨起来,扯着他的衣角道:“事情紧急,陆大人在我府邸等着,说是要商议要事,慕怀,我们快些诶走吧。”
没时间耽搁了,徐方谨当即起身,跟简知许道别后就匆匆往延平郡王府赶去。
沉暗的夜色里冷风呼啸,惊起尘土飞扬,远去的背影渐渐化作了两个看不见的小点。
***
高楼飞檐,流星飒沓,游云随风卷走,星夜澄然寂静。
桃源阁里隔绝了风霜,仙鹤抱月鎏金灯柱上燃着油灯,烛光在灯罩里晃动,照出墙上的坐在轮车上的人影来,他面前摊开了一本书册,指节翻过一页来,见有人来,又将书合上,卷着边的封面上写着陶潜集,显然是被翻过了许多次。
下属恭敬地替他换了一杯热的新茶放在手边,然后单膝跪下,回禀道:“主子,岛上传来异动,被赶出来的那几个人想要往别处逃去。”
茶盖轻扣茶沿,清幽的武夷茶香弥漫在阁中,热气弥漫,模糊了老者的面容,苍老的鬓发在烟雾里隐没,声音平淡,“送到老地方烧了吧,动静轻些,别惊扰了岛上的百姓。”
下属面不改色,似是此事早已稀疏平常,得到老者的首肯后他利落起身,将怀中的密信放到了他手中,“主子,京都有消息传来,殿下越过了我们的人,暗中与一些朝臣有了往来,还插手了此次京察的事,不知是否要”
老者搁下了茶盏,浑浊的眸光望向了高阁外的清冷的星夜,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他随手抚平了膝上衣裳的褶皱,淡声道:“随他去,你们抬抬手帮衬一把,他知道我在看着他,有些怨气也在所难免。他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去拿,不必事事都要我来插手。”
提到了此事,老者神色稍定,问起了徐方谨和封竹西,下属便将关匡愚的事一一道出。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般,脾性不改,怕是又要伤心了。”
话语中似有惋惜,但很快被流云吹散,老者扶着轮车,转向了窗边,手中仿若搁了几缕风,轻飘飘地落不着实处,“他走了这么多路,不知心里在想什么,若他知晓,该怨我了。”
夜色漫过窗台渐渐流过,沉了一室的静谧。
“主子,还有一事,殿下来信,说是寻到了故地,想要祭奠亡母。”
听到这话,老者的眼眸倏而闪过了几分深邃的寒意和凉薄,宽厚有力的手掌扶在轮车的一侧,粗粝的指节摩挲过暗纹,许久才道:“就回信说替我也上柱香。”
下属恭顺地垂首应了一声,继而默默退在了一旁,身形隐入了书架的暗处,像是影子一般无声无息。
第80章
延平郡王府内, 一室灯火通明,徐方谨和封竹西到的时候陆云袖已经伏案在梳理案情了。她埋头凝神,眉头紧皱,笔墨字迹飞快, 一张翻页过了另外一张, 字字锋芒毕露, 可见她此时心绪不平。
郑墨言知晓此事重大,接替了管家的活计,提了一壶热茶来给他们醒神, 徐方谨刚一走进就看到了他臂膀处的摆动有些不自然,于是伸手替他接过了茶壶来, “重文, 怎么了?”
对上徐方谨关切的眼神, 傻乐的郑墨言若无其事地揉了揉肩膀,“没事, 就是那日陪世子捡风筝的时候,不慎从树上滑了一跤, 摔到肩骨了,过几日就好了。”
“慕怀,你们快去吧,陆大人等你们许久了。”
徐方谨点头,继而快步走向了里间, 身旁的封竹西嘱咐了一句, “怎么受伤了也不同我说,等下我让人给你看看。”
两人绕过了紫檀木雕花博古屏风,入目便看到了黑漆彭牙四方桌上摆了好些纸页,唤过陆云袖之后, 便坐在了黄花梨竹节圈椅上。
“师姐,现在如何了?”
陆云袖搁下笔来,指节酸软泛出青白,“慕怀,小郡王,你们知道京债吗?”
听到这话,徐方谨的心蓦然一惊,来之前的隐隐猜想落到了实处,还是让人不由得心头一震,“关修明向掮客借了债,恐怕不止是钱吧。”
若是钱的事那还有回旋的余地,可现在东厂的人都惊动了,就不是一起简单的欠债案子了。
封竹西只是知道京都里有放债的,总归是利息高些,不知道背地里还有什么弯弯道道,于是他不解地问徐方谨各种门道。
徐方谨双手合十扣在案上,沉声道:“京债便是放债给需要用钱的人,获利很高,常以九扣三分为常,利滚利,经常让人倾家荡产。初入京的官员若手头紧,便会走门路去借京债,到了地方上任后便加紧剥削当地百姓来还钱。京都居大不易,日常花销也举债,前些年还有还不起债的官员上吊自尽。”
“此外,京都里的有权势的掮客还会替有银子没门路的人办事,寻些见高官的路子,使银子转圜。”
徐方谨想到纸页写的字,指尖轻顿,“关修明或许是被人盯上了,让他还不起赌债,一步步深陷其中。”
陆云袖捏了捏发痛的眉心,“没错,老师这次牵扯进的案子就是因修明而起,他在欠了许多债,赌坊替他找了掮客来,牢中替换死囚,使钱买官升迁。东厂的人先是得到了讯报,在刑部监牢里发现了有死囚找替死鬼受刑的,顺藤摸瓜找到了掮客,都不用酷刑,就全部招了,其中许多案子涉及到关修明的,棘手的是一些文书上有老师的私印。”
徐方谨眉头紧锁,沉思后问出了关键,“老师若没有徇私枉法,哪怕有私印,也不一定能定他的罪,当务之急是尽快理清楚这里头案件的头绪,找出痕迹来。”
封竹西无意识地用拳头锤了锤桌案,语气着急,“关修明到底欠了多少钱?”
“我粗略估计大概是有十多万两。”陆云袖从身旁抽出一张纸来。
“什么!?哪有那么多钱给他欠,疯了不成?”封竹西倒吸一口凉气,瞳孔猛地放大,“这放京债的简直是暴利。”
哪怕身为郡王,封竹西也从小被教节慎物用,花钱从来都有规矩,哪有像这样张口就是几万两的。
徐方谨敛眉,“现在棘手的是东厂的人,他们咬紧了关修明就不会轻易放开。自从科举舞弊案后,东厂不振,现在有这样一个立功的机会,他们怕是不肯松嘴了。”
东厂独立于三法司之外,不受律法管辖,只听命于圣上,由他们移交法司的案件,有时碍于东厂威势,法司不改一字或尽量依照东厂移文的判语来判。
一直在冥思的陆云袖紧紧抿唇,这也是她最担心的事,此案最麻烦之处就是落在了东厂的手里,而跟东厂没有道理可以讲。
“不管如何,先做好眼前能做的事,我眼下不是刑部的人,但在刑部还有些人脉,大理寺也有相熟的人。老师在朝多年,颇有威望,料东厂也不会对他动私刑。”
陆云袖转过头去,叮嘱道:“慕怀,眼下京察,你不能插手此事,只能让小郡王出面了,若有头绪,你们再一同梳理。”
头一次接到这种大任的封竹西坐直身子来,面容严肃,接过了陆云袖已经整好的东西,“好,我定竭尽全力。”
徐方谨却想得更多,抬眼问道:“师姐,此事或许还同京察有关,老师为官多年,可是背后有人在放冷箭,暗中构陷。”
陆云袖静默了片刻,“老师刚硬耿直,又是刑官出身,自然会树敌颇多,但眼下要紧的是尽快查清这些事,证据在手才不至于空口无凭。”
徐方谨分明看到了陆云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他心下微顿,但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拿起了案桌上的卷纸来一起翻开。
烛火飘摇,几人将手上的各种文书和案卷慢慢理了出来,炉火青烟冉冉,模糊掉了此处的光影。
***
几日后。
关府的门宅显得冷清,那日东厂的人上门后,零七八碎地打砸东西,一言不合就将关匡愚抓走了,此后人心惶惶。
着急等了许久消息的关老夫人几夜都未合眼,枯坐在圈椅上等,身旁的案几上的饭菜凉了都不曾动过一口,这几日来日日如此。
年迈的家仆看不过去,劝道:“老夫人,昨日陆大人和徐大人过来已经同您说了老爷的事,一些案件已经捋清楚了,与老爷无关,他是被牵连的,就算有印信,老爷没做过的事也不能认。有陆大人他们在,一定会救老爷出来的。”
关老夫人紧紧捏着烛台柄,熬灭的蜡泪凝在其中,她眼睛花,昨夜在屋内熬等了许久,听到陆云袖的话后心中的恐慌还是压不下来,手捶着发颤的膝盖,“早知道…早知道生出来是这样一个祸患,我就该……”
狠心的话到底没说出来,两行清泪从枯涩的眼眶里流出,两鬓斑白,面容苍老,关老夫人痛心疾首,“往日若是我不护着修明,让他爹狠狠教训,或许就不会有今天了。都是我的过错,溺子过甚,酿成了今日的大祸。”
“连累老爷一世清名,都葬送在这个逆子手里,现在生死未卜,可如何是好。”关老夫人扶着椅凳颤巍巍地起来,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院里走。
老仆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连忙拦住,“夫人,你这是做什么,眼下您可得保重身体,等到老爷少爷回来,若是见不到您就要着急了。”
关老夫人缓缓俯身,坐在院中的石桌上,想起了之前他们还在府中议事,打趣逗乐,如今荒凉衰败,人影空无,不由得悲从中来。
瑟冷的风吹过衣袖,她枯坐了许久,才道:“老赵,你说得对,拿些吃食来,许他们过几日就回来了。”
老赵抹了抹眼角的泪,转过身拐着脚慢慢走进里屋去,端过饭菜去热一下。这些琐事本由其他仆人来做,但老夫人自那日老爷被人带走后就遣散了奴仆,怕他们遭祸,只有他肯留在关府,他的命是老爷救的,不能忘本。
好不容易老夫人肯用些饭菜了,他得快些,家中只有他一人,就连饭菜都是徐大人托酒楼人的人按时送来。家宅荒败,柴米见底,荣枯咫尺易。
老赵满头大汗地热了饭菜,端出来的时候却发现,院中早就没有了人影,唯有长风呼啸,吹得枝头乱颤,落叶簌簌而落。
“啪——”
滚热的饭食滚落在了地下,汤汁飞溅,污了衣角。
“夫人——”老赵惊呼出声,连一身污浊都顾不上了,连忙瘸着腿往门外寻去。
***
关老夫人甚少一人独自出门,她挎着一个篮筐,里头放着的是手作的糕点和两件厚衣,在人引路指点下,她终于找到了东厂所在的监牢。
此处戒备森严,阴冷的气息漫散其中,许多人避之不及,更别说要往这边走了,越往里走,能见到的人就越少。
关老夫人腿脚发麻,捶了下不中用的腿脚,冷风拂过,面皮发紧,她起身来,紧紧提着竹木篮筐,一步一步往东厂牢狱门前走去,听人说,东厂抓来的人就关在里头。
好不容易走到了牢狱门前,她有些头晕目眩,但还是撑着身子勉力往前走,从怀里拿出了几两碎银子。
“官爷,行行好,老身是大理寺卿关匡愚的家眷,来给他送些东西。”关老夫人颤着手递出了碎银,同时也将手头的东西推了过去。
东厂的番役什么大官没见过,随手将银子塞在了腰带里,冷下声来,“我管你是谁的家眷,入了东厂,生死难料,你擅闯此地,已是犯了大忌,快走!”
“官爷,就送些东西进去,都是一些吃食和棉衣,天太冷了,他受不住的。”关老夫人着急地想要再求一下门差,脚步踉跄着,脸色慌乱。
“你这刁妇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说让你滚开,哪来的回哪去。”番役不耐烦地吼她,本来天寒地冻出来站门就心烦气躁,还遇上这些不知死活的。
见她还想再说,番役一把挑起了那筐中的吃食,扔洒在地上,嗤笑道:“都没命活了,还能吃这些玩意,你当着是慈善堂啊。”
连带着那件厚棉衣都被扯了出来,踩在了番役的脚下,关老夫人忙不迭去扯回来,“官爷……你”
失去耐性的番役用力一把推开了想要扑上前来的关老夫人,“刁民,谁给你的胆子,都欺到东厂的门上了。”
“砰——”
关老夫人突然被推到,猛地一下撞在了一旁的砖石上,很重的一声响,轰然倒地。
鲜血从她额头上缓缓流出,淋漓过整个面目,染红了坚硬的石块,头上的素钗滚落在地,漫过了血迹。
天地仿若一静,万籁无声。
延平郡王府里,封竹西熬了好几个大夜,丝毫不敢懈怠,连日将收集上来的线索整理在一起,很快就摞成了一册,总算是整出了一条比较清晰的脉络,将这条线上的人大致理了理,分门别类写了出来。
他熬得眼底发青,还借了封衍的人来帮忙,每一步都是他手把手过的,核对了每一份文书和抵押的案纸。
这几日他往返了好几次东厂,见了关修明和关匡愚,将许多条框梳理出来。宋石岩见是他来,也不敢怠慢,客客气气地送往,还将线索一并奉上,省去不少麻烦。
他屈膝靠在椅背上,沉重的眼皮垂着,发紧用力的笔敲打着额头,神色有些憔悴,但时□□得紧,他恨不得能生出八只手来。
突然,郑墨言闯了进来,屋内所有办事的人都齐齐看了过去。
倏而听到关老夫人死讯的封竹西没撑住,直接从椅凳上跌滚了下来,磕了一个重重的闷响。
噩耗骤然传来,他站都站不起来,只觉得头脑昏黑,抓不住的思绪乱成了一团麻,不可名状的无力感攥在手心,尖锐刺痛。
***
齐王府,敞开的窗户,寒风吹得珠帘玎珰作响,散漫的光影斑驳陆离。
封庭正在书案前翻看书信,听到下属来禀报此事,笔尖轻顿,一滴浓墨落在了纸上,他随手揉成团扔在了一旁,淡声道,“他想置身事外,哪有那么容易。”
“留关匡愚一命,这戏还怎么唱下去,既然开场了,就别大发慈悲,当年怎么没见他给江扶舟留条后路。”
心腹缓步走上前,说起了封竹西这几日的动静,封庭眉宇清隽,唇边勾起一抹冷意,“徒劳无功罢了。早闻关匡愚和其夫人伉俪情深,多年患难与共,白头相守。如今单鹄寡凫,岂能独活。”
这厢的事了,封庭才拆开手中的信,入目便是那人寄来的信件,他敛眉不语,许久,才轻声问旁人:“你说先生让我替他上香是何意?”
心腹垂首恭敬道:“老先生还是挂念殿下的,不然也不会那么多年替殿下操劳。如今陛下抱有顽疾,朝中又再无出头的皇子,大业已在眼前,”
可封庭拿着信纸的手紧了几分,“若有一日登云而上,他会满意吗?”而后自嘲一笑,“不过是我痴人说梦罢了,他早就不在乎这些了。”
***
东厂牢狱中,气息阴森可怖,风声呜咽凄厉,幽暗的甬道里烛火摇曳,如鬼舌长影,勾人魂魄。
关匡愚虽未被用刑,但连日的审问让他疲惫不堪,靠在牢狱的阴冷的壁墙上沉沉睡去,一只染血的素白银簪穿过牢狱的栏杆塞在了他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