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逼仄的甬道里渗着阴气, 黏腻污臭的血腥味弥散在其间,偶尔尖锐凄厉的惨叫在耳畔回响,墙壁上烛光游荡。
封衍到此处的时候,牢内只有徐方谨在陪着关匡愚, 听闻关匡愚连座下最喜爱的门生任平江和陆云袖都没有唤来, 独独让徐方谨前来。
关老夫人的死惊动了陛下, 圣令下旨严查此事,东厂自领其罪,但难平舆情, 御史上书弹劾,斥责其嚣张跋扈, 枉顾国法。
封竹西则会同大理寺官员, 亲自进宫面圣, 将诸种证据呈上,虽涉及案件纷杂错乱, 但可察其错漏之处,故陛下钦命东厂移关匡愚至刑部监狱, 候旨待审。
但关匡愚却枯坐在东厂监牢之中,不肯离去,甚至几日未进食,亦不见任何人。东厂抱着这块烫手山芋,牢监面上的愁苦都多了几分, 好说歹说都没能让这尊佛移位, 可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可就在今日,关匡愚突然转了性,唤了人来,说要见徐方谨。这才让急得像是热锅上蚂蚁的牢监松了口气, 马不停蹄地去找人来,只盼徐方谨能劝动他,至少挪挪地,有什么苦让刑部监狱吃去。
封衍侧壁而站,幽暗的烛火里倒映了牢内的两道长影,此处能听到回荡的声响,如湍急的水流敲击崖壁,蓦然在他心里落下了一道道潮湿的水迹。
徐方谨语速极快,温和的声音里难掩焦急,带了些许自己都未察觉的惶惧和忧虑,仿佛说尽千言,拼命想要抓住什么。
声线的语调经过脑海的刻意放缓,逐渐变得绵长而空落,直觉里的诧异扒开往事林立的心墙,斑驳泛黄的墙皮就此被震裂开来,封衍的凝神片刻中的残影过得太快,像乍起的秋风,吹过千万里山丘,恍惚里成空。
再回神时,封衍手心里的湿热被凉意惊起,沉寂如古木无波的眼神中刹那空无,无物的视线构出了一道莫名的影迹。
他眼前绑了一条玄黑的长带,这是褚逸让他在眼睛恢复前避光所用,经过数日的诊治,已经能看到从前视物的六七之景,大抵只是轮廓,尚不得见真章,故而还需修养。但此时,他下意识想扯开眼前的长带,循着声审视那人。
“啪——”青染吓得心惊肉跳,直接大不敬地抓住了封衍的手臂,压低声音道:“主子,褚大夫说不能摘,您且忍忍。”
封衍修长的指节垂下,碰到了森冷的壁墙上,不再执着取下,而是静静听里间人的对谈。
“师父,师姐和任大人已经查出来许多事,您放心,没做过的事任凭谁……”徐方谨头一次那么多话说,甚至不敢停顿下来,将所有的一切都说给他听,期盼他眼中能多一些动容,哪怕一点,都足以支撑他活着。
关匡愚宽厚遒劲的大手轻轻摸了摸徐方谨的头,同从前一般的平和语气,“慕怀,生死有命。”
徐方谨刹那间眼眶就红了,说的话太多让他喉咙发干发涩,“师父,您还有关修明,师娘那么疼他,你也不要了吗?”
关匡愚平静的眼神如一池幽深的湖水,深不见底,不见半点泛上的涟漪,“儿孙自有儿孙福,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他做了那么多错事,该自己担起来了。”
手指止不住地发颤,徐方谨额上不断渗出冷汗来,抓着关匡愚的衣角怎么都不肯放开,他执拗地想再拖一拖,或许他就会想开了。
关匡愚像是看清了他的想法,也没戳穿,死灰沉寂的面容里,他的目光放远了一些,眸光流传里似是想起了许多往事,良久,他忽而道:“慕怀,你晚入门,又初涉官场,凡事小心敬慎些没错,可不要太紧绷了,看开些,有时太过执着,伤身伤神。”
这种抓不住的恐慌感在心头里晃荡,徐方谨想起初入京时那个灰衣素袍的老头,乐呵笑着,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他自得其乐,前半生官场里沉浮起落,尚有余力,可如今却那么轻易放开了。
来去苦匆匆,这一刻徐方谨心中萌生出了巨大的茫然和错惘,他看清了关匡愚眼底的死寂,也看懂了他的坦然,可他却不敢相信,也不愿放手。
剧烈的撕裂感在身躯里挣扎着,仿若要将人撕成几道碎片,他面色露出了不知苦乐的哀色,恳切的祈求从他眼中浮现。
“罢了,慕怀,你去唤你师兄师姐过来吧,我有话同他们讲。”关匡愚亲手扶起几乎蹲不住的徐方谨,“无事,你去吧。”
徐方谨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发麻的脚勉力支撑着,他脸色苍白,慢慢扶着墙,手背上青筋暴起,喃喃道:“我这就去,您再等等,再等等……”
说完就跌跌撞撞地出去,不慎就和封衍当面遇上。他楞了一下,只低声唤了一句殿下,然后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他步子迈得极大,神色慌乱无措。
封衍不知在想什么,往日里听过数次的声音,如今再听却怎么都不对劲,许是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动摇了,诸种猜测和怀疑都一步步走到前端,他一遍遍否决过,但还是会去怀疑。
良久他才起身往监牢里去,听音辨位,站定在关匡愚的面前,但一言不发,高大的身影笼罩了这一方的天地,遮住了光亮,一丝一点都透不出来。
关匡愚坐得端直,一身囚衣也不显得落拓,反而在生死面前多了分淡漠,他俯身行礼,“殿下,牢您挂念,屈尊前来。”
“关老,节哀。”
听到这话,关匡愚没在弟子面前显露的情绪浮了出来,他叩首不起,声音埋没在尘土里,“殿下,昔日积玉走后,您哀毁骨立,悲恸欲绝,老夫曾出言劝慰过,不料到如今,有此一日。”
“老朽平生自诩磊落坦荡,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亡妻,她随我吃了许多苦,哪怕贬谪到荒远之地,她亦跟着,许多年一晃而过,少年夫妻老来伴……殿下,还要再劝吗?”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封衍知晓他已然做了决断,便静下心来,沉声道:“关老可还有何事未了,若做得到,本王尽力而为。”
关匡愚缓声道:“个人都有个人的造化,世事无常,老夫唯有一弟子受人所托,若得殿下相顾,也是他的机缘。其他的就不强求了。”
封衍知道他说得是徐方谨,眉峰微微一动,应了一声好。
“嘶——”素白色钗环割开皮肉,鲜血飞溅而出,温热的液体流淌,染在了稻草堆上,关匡愚蓦然倒下了。
青染不忍地别过头去,心下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眼底多了几分哀默之色。
求仁得仁,无甚憾事,但封衍还是于心不忍,“让人来好生……”
话音未落,就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从甬道处传来,沉重急切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牢房里格外明显,凭着此声,封衍立刻认出了是折返的徐方谨,眉心微蹙。
此时行到一半忽而察觉出不对劲的徐方谨还没跨出重阶几步,猛然似是想到了什么,当即飞身折回了牢狱。他用尽平生力气跑去,狭窄的牢道里跌撞间不慎扑倒在地上,手脚皆撞上了冰冷的砖石,透骨的冰凉渗进皮骨里。
徐方谨拼命爬了起来,撑着一口气往前跑,惊惧和恐慌不自觉包裹了整个心房,每跑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心跳如擂鼓,与烈烈风声共振。
封衍感受到一股强劲的力道冲来,就要往牢杆上撞去,他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截住了徐方谨猛扑过来的力道,直入怀中,热气弥散,震得两人一齐往后踉跄了几步。
他下意识遮住了徐方谨的眼睛,却还是来不及,让他看到关匡愚被白布盖前的血肉面容,滚烫的眼泪倏而灼烫了手心,一声哀极的呜咽仿若一把刺刀,猝不及防划开了封衍心上的口子。
这一刻,不管他是谁,封衍都不忍让他那么哀痛。
徐方谨猛地推开了封衍,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扒开了牢笼,死命往里头挤过去,惊住了前来敛尸的人。
封衍退后了些,抬手让收敛的人先暂时安置在一旁,继而拂袖转身往前走,不过几步,他忽然定住,身后的青染摸不透他此时的思绪,“殿下……”
“江沅芷的事先不要同他说。”封衍道。
青染蓦然顿住,江沅芷的病加重了,在萧家日益衰败下去,殿下前几日就派人去萧府接了她和孩子来过府修养,让褚逸细心照看着。
可现在他这一句不要告诉徐方谨,就说明殿下动了恻隐之心,这一思虑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殿下对何人何事都甚少放在心上,如今这一吩咐虽在情理之中,但还是让人不由愕异。
青染的视线不经意间往牢房里的方向看去,但察觉到封衍冷然的气场,又不敢再多看半分,垂下头来应声。
“青染,你说若是所有的匪夷所思都指向了妄想,该如何自理?”
这个问题青染回答不了,他知道,封衍也不需要他给出答案。
***
延平郡王府,一声噼啪的响声惊起了飞鸟,茶盏碎瓷,散落了一地的狼藉。
“徐方谨,你到底在东厂跟我爹说了什么?怎么你一进去他就死了!”关修明怒不可遏地砸了案几上的茶杯,双眼通红,仇恨的眼神死死定在了徐方谨的身上。
“亏我爹对你那么好,你就是这样报答他的,是你说的,你会救他,你是不是怕牵连自己,暗室欺心,你是要遭天谴的。”
封竹西对关修明这种不分黑白,委过于人的态度气得火冒三丈,猛地一把推开了关修明,吼道:“事到如今,你装什么孝子给谁看,这些事哪里跟你逃脱得了干系,如果不是你,关大人怎么会牵扯到这件事来,他一生直道事人,守正不阿,结果生了你这么个畜生。”
“这些日子若没有我和慕怀,还有陆大人任大人在一旁操办丧事,你能成什么事?你搞明白,你今天能站在这里,也是陛下开恩,怜悯关大人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你现在还有脸骂慕怀,给本王滚开。”
“我非打死你不可。”封竹西抽起书案上的戒尺就要往关修明身上打,还亏是郑墨言在后面死命拦着,才没闹得鸡飞狗跳。
徐方谨这几日劳累,已然是神色俱疲,但他还是缓缓起身,走到了一脸不甘不愿,死不悔改的关修明面前。
骤失双亲,关修明心里万难接受,所以他只能拼命推诿他人,才能让沉重的身心好受些,不会让愧疚和后悔压弯了脊背,看着徐方谨走进的身影,他慌了神,“徐方谨,你想要干什么?害死我爹之后你还要对我下手吗?”
“啪——”
徐方谨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力道极重,面色冷凝,惊得关修明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红肿的脸半天吐不出半个字来。
“是你害死师父的,他为什么选择自戕,除了因为师娘的死悲痛欲绝,便是用这种方式留你一命,你的罪已是板上钉钉,若非舆情喧哗,够你死上千百次了。只因你是师父的独子,这才让你苟且偷生。”
“啪——”
又是狠厉的一巴掌,扇得关修明头眼昏花,湿热的眼泪从眼眶里流出,他被徐方谨猛地戳穿了面上披着的一层皮,露出了皮下丑陋不堪的模样,像是扒光了衣裳的猴子,任人打骂,可随之而来的是再也遮掩不过的滔天悔恨和哀痛。
“为什么不是你死?师父年逾古稀仍要替你受过,不思悔改,顽固不化。”
关修明被他打懵了,一个劲往后蹬腿往后退去,左右两侧肿成猪头的脸显得滑稽可笑,“你……”
此时陆云袖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眼神一暗,“慕怀。”
封竹西也被徐方谨突然发火给吓到了,他一向沉稳,没曾想有一日看到他这般,惊得连手里的戒尺都砸在了脚上。
郑墨言一见陆云袖来,就知道他们有要事商量,于是上前去飞快架住了关修明,扭过手来,一把堵住了他意图说话的嘴,狠决地将他压了出去,“我先把他关起来,面壁思过。”
徐方谨手打得通红震颤,沉下气来,慢慢坐在了椅凳上,“师姐。”
封竹西也跟着坐了下来,倒了一杯茶放在徐方谨和陆云袖的面前,还将一旁茶几上的糕点摆放到了上头。
徐方谨垂下眼来,从箱匣里拿出了几页纸来,他没给陆云袖看,而是轻声问,“师姐,去年年初师父在家闭门养病几个月,可是因为与三司会审一案有关。”
陆云袖握住茶杯的手一顿,去年她在刑场救下了李忠冲,这才让关匡愚再出山,本来他是因为与刑部争执的案子而不得已暂且告病。
三法司中,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纠察,大理寺驳正。当年有一案子是三司会审,都察院与刑部都过了,唯独在大理寺这里卡着了。关匡愚仔细审查卷宗后认为拟刑不当,驳审了两次,拉扯了近一年。
若第三次驳审,就闹得难看了,彼此的争执摆上台面,让其他案子也会被搁置,关匡愚不愿正面硬刚,为了缓和关系,暂缓此案,先闭门养病。
见陆云袖默认,徐方谨从木匣中拿出了他查到的东西,放在了陆云袖的面前,“师父质疑北境一些将领量刑不当,一些守将以边民和牲畜做诱饵,诱敌深入,又惨败于敌手,杀良冒功,以掩罪行。罪状传回京都,刑部不察其情,以所获军功请求轻判,师父则认为如果此风不遏止,祸起萧墙,日后边境百姓永无宁日。”
“任大人在任时,与刑部多有往来,此番让师姐前来,便是让师姐顺着这条线去查一下。”
徐方谨说完后,陆云袖便沉默了,她再抬眼看向他,多了分审视和考究,她没想到徐方谨能查到这上头,这也是她之前暗中怀疑的,但碍于同门情谊,投鼠忌器。
“好,我再去查。”陆云袖将案上的纸张接过来,折叠后放在了怀中,看到徐方谨疲惫的神色,就知道他这几日哀神之时,还在思虑此事,不禁劝道,“慕怀,好生休息,多保重身体,事情总要一步步来。”
等封竹西送走了陆云袖,折返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徐方谨趴在窗前的茶几上发呆,望着窗外的败落的枯枝而恍神,连他走近了都不知道。
“慕怀,你还好吗?”封竹西轻声问他,陪他一同看外头的景色,瑟冷的风吹进来,让手指都僵硬了些。
“好些,就是心里空落落的,总像什么都抓不住,留不住。”徐方谨澄净透彻的眼眸倒映了明亮的天光,低声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封竹西不知道该说什么,抿唇不语,“慕怀,放宽心来,世事无常。”
但徐方谨说的不止是眼前的事,而封竹西不懂,不过他也不会同他多说什么,而是将目光放远了些。
此时,正当两人沉默之际,简知许派人送来了一封信给封竹西。
封竹西皱眉,火速划开来看,却在看到字的一瞬间定住,不慎将案几上的茶盏摔落在地上,脸色骤然变了,捏着信纸的手不住地抖着。
一旁的徐方谨也察觉出了不对,立刻侧身看过来,再看到信内容的一刹那间眸色倏而凝住。
信上说有人抬着江扶舟的尸身去怀王府讨赏钱——
作者有话说:掉马大概就是在这两三章内了,掉马后感情线的篇幅会起来。
不知不觉写了这么长了,头一回写那么长的文,我也在努力学习怎么掌控剧情,感谢每一个愿意陪我到这里的读者朋友。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古诗十九首》
第82章
黑漆弦丝雕花架子床上, 素白纱幔委委垂地,折角处露出白皙细腻的手腕,乌黑的长发如瀑,遮住了姣好的半边脸。
湿冷的眼泪从轻颤的眼睫上倏而滑落, 江沅芷脸色苍白, 冷汗在额上密布, 蜷缩着身子在床榻中,关节发痛,艰难的吐息从压抑的肺腑里挤出, 她瘦得皮骨突出,用力的指节抓着薄薄的一层纱幔。
她半梦半醒间睁开了眼眸, 蒙了一层水雾让她看不太清, 恍恍惚惚间她好似看到了人影, 伸出手去抓,低声呢喃, “爹……娘……”
从梦魇骤然惊醒,触手成空, 莫大的失落涌上了心头,江沅芷看到陌生的床榻和房舍,才想起自己到了怀王府,尚未从梦中缓过来,她泛着青白的手指紧紧攥着锦被。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后, 江沅芷才撑着床沿缓缓起身, 动作间扯到了肺腑,猛地咳嗽了几声。
小桃手托着红木鎏金纹都承盘,药碗里的热气腾腾而上,她快步绕过了玉刻湖光山色屏风, 忙声道:“夫人,您慢些起。”
江沅芷睡不安稳,再抬眼看窗外已是日头高照,暖阳漫过了窗棂,打照在帘布上,跳跃似碎金,该是清朗的一日,可她却打不起半点劲来。
小桃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起身,又在她腰后垫了一个软枕,细心地将石青色绣云纹锦被替她盖上,絮絮叨叨道:“夫人,你这几日看着气色好些了,果然哪里都比府里好,不用晨昏定省,也不用听些冷嘲热讽。许过几日,夫人的病就好了。”
听到这话,江沅芷勉强笑了笑,冰冷的指尖碰上药碗,指腹顿时红了,她没甚心情地搅动勺子,恹恹地掀起眼帘,“或许吧,好与不好,都是这样了。”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沉疴已久,纵使华佗在世也药石无医,多活一日便苦痛一日,不过她看得开,生死无常,何必强求。
小桃顿时急得都用手比划了,“夫人,府里就是不重视您,请来的那些庸医不是哀声就是叹气,可你看,我们才来怀王府几日,您的病都好些了,连咳嗽都少了,褚大夫医术高明,哪里是能他们能比的。”
“再说了,在府里养病还有看人脸色,不如就不回去了吧。”小桃小声嘀咕,这几日在怀王府过得舒服,她都不舍得走了。
“胡闹,你又说胡话了。”江沅芷喝下了药,接过了小桃递过来的锦帕,眉眼倦累,“我不过想来看看积玉故居,这才来怀王府,这几日也看够,了却一桩心愿,也该走了。”
小桃耷眉丧眼,知道这就是妄想,说说而已,江沅芷这次出来,莫说萧家反对,就是姑爷也不甚高兴。但萧则名为了她养病,还是力排众议,送了她出府。若是回去,还指不定要受什么责难呢,明里暗里的磋磨就够人受得了。
江沅芷轻轻捏了捏小桃稚气的脸,失笑,“心儿昨日不是缠着你要你带她去看锦鲤吗?今日我们一同去吧。”
难得见江沅芷有心情出去走走,小桃欣喜道:“我这伺候夫人更衣,小小姐还念叨着什么时候您能陪她玩呢,难得今日天气晴好。”
冬日寒冷,小桃悉心地为江沅芷披了一件银尾鼠云罗大氅,暖和又挡风,在系上衣带的时候,江沅芷忽而问,“今日可是初五?”
小桃灵活的手指倏而一顿,对上江沅芷沉静的眼神,她小声应了句是,也想起了明日就该是周正麟成亲的日子,然后庆幸如今在怀王府,若是在府里,三小姐指不定得上门嘲讽几句才肯罢休。
江沅芷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仿佛就是随意提起,没放在心上,她抬步走出了房门,许久未见这样好的日头,遥遥看向了旷远的天际。
她行得慢,僵冷的肢体拖累她的步伐,让她边走边喘,呼吸不畅,但看到小桃兴奋的眼神,又不忍她失望,只能勉力往前走。
绕过了游廊,江沅芷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今日的府里格外肃静,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似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各处的守卫都比平日里多。
冥冥之中似是有预感,江沅芷的步子渐渐迈向了前院,小桃不解其意,扶着她缓步走去,在外面她胆子小,不敢大声说话,乌黑的杏眸警惕地看向了四周。
青越守在前厅相隔的廊道里,远远看见江沅芷,表情就变得不自然了,这微妙的神色立刻被她捕捉到。
等到走到近前来,青越不得已拦住了江沅芷,劝道:“夫人,前厅在议事,您还是改转他道,若是有事寻主子,属下替您转达。”
江沅芷察觉出不对劲,不知为何,心口发闷,一股郁气堵着,她轻声道:“此事可与我有关?”
青越不由得一顿,当即道:“与您无关,是政事。”
“那便是与积玉有关。”
江沅芷云淡风轻的话让人心头一震,为她察言观色到细致入微感到惊惧。
“夫人,主子……”
江沅芷何等聪慧,看人神色便能猜之一二,她垂下眼帘来,“与积玉有关,我想去看看,你且放我过去,想必殿下会宽谅。”
青越拿不住主意,只好让人现在这里陪着江沅芷,自己去前厅通禀,行步匆匆,面色沉郁。
小桃踮脚替江沅芷拢紧了氅衣,悄声问:“夫人,你为何一定要去,怀王殿下或许真的有事商议呢。”
江沅芷脸色平静,“适才我看青越的神色,不知为何,我觉得此事非比寻常。”她自嘲一笑,“此时拦着我,无非是怕我受不住,可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受不住的。”
不多时,青染亲自前来,恭敬地请江沅芷请过去,“主子知道瞒不住夫人了,便让我来请夫人前去。”
还没到前堂,江沅芷看到戒备森严的阵仗,就知道此事必定不简单,如此想来,她的脚步添了几分犹疑不定,思虑万千,也没想到还会有什么事让封衍瞒着她,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房,她眉眼染了些许愁绪。
江沅芷走入堂中,映入眼帘的是一口棺材,寒天冻地,她竟吓出了一身冷汗,定定地站在了原处,不敢动弹半分,
紧随其后赶来的是徐方谨和封竹西,两人急匆匆来,也为这萧森寂然的气氛震住,堂内站着的人不多,守卫全部守在了外围,将此处团团围住。
封衍坐在黄花梨竹节圈椅里,单手支额,眉头紧锁,似是还没从惊诧中缓过来,一旁的简知许冷静克制的面下已是海啸山崩,亏得多年的修养让他没在此刻失神。
青染带着人两个被捆缚住的人上来,而后退到了一旁,他已经将里外的消息都打探清楚了,在封衍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两人被推搡到堂上,一男一女,皆是粗衣麻布。那个女子一见到身旁的男子,横眉冷对,满脸怒意,气不打一处来,用身躯狠狠撞了上去,若不是嘴堵着,她早就骂出声了,很快就被青越制止住。
男子似是理亏,被猛地一推就跌坐在地上,看到堂内棺材的时候他挣扎着往后退,不敢再靠近。
青染走上前去,将他口中塞住的棉布扯开,“把你知道的事情交代清楚。”
男子解了口禁,不敢再造次,跪下来连着磕头,“贵人,贵人,都是小人鬼迷心窍,才想出这个馊主意来讨赏钱。小的从前受过小侯爷的恩惠,记得他的模样……”
“这人分明长得跟小侯爷一模一样,小的这才来试一下。”
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的江沅芷蓦然抬起头来,死死盯着下首跪着的那人,继而深幽的眸光落在了堂内横着的棺材上。
小桃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木木愣愣地看向了自家夫人,只见江沅芷别开了她的搀扶,一步步走得极其艰难,如行尸走肉一般,僵硬的身躯挪动到了棺材前,放了冰的棺材冒出了森冷的寒气,钻入骨头缝里啃咬着血肉。
江沅芷俯下身来,定神看着棺材中的人,惊惧在她的眼中涣散开来,她几乎站不住,身形颤动,这棺中的相貌分明与积玉无二,但脸颊瘦弱凹陷,可见是长期患病,骨瘦形销。
她靠在棺旁,伸出的手不敢去碰,似是做梦一般,眼眶里泪倏而滴落,凄声道:“不是积玉……”
江沅芷怎么会错认,虽相貌相同,但直觉里她能肯定,这绝对不是积玉,身形和样态都不同。
封竹西大步流星,在看到棺中人的时候骤然踉跄了几步,难以置信的情绪在眼底蔓延,“他……他……”
徐方谨眼中略过讶然和惊错,险些连步子都站不稳,麻木地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封竹西,稳住他的身形,沙哑道:“平章。”
等到青越得到封衍首肯,这才将女子口中的棉布拿去,只见她涨红了脸,连呸呸了好几声,怒气冲冲道:“我还要说几遍,那是我哥,我从小跟他一起在渔村长大,不是那个什么侯爷,他不是你们听不明白吗?”
“非不信,要我说几遍,他人都死了,你们还让他不得安宁,大官就了不起了,呸!”她愤然转过头去瞪着跪在那里的男子,“光天化日,你将我哥的尸体偷去,天杀的,丧良心的狗屁玩意,让姑奶奶逮到你,非把你剁了。”
男子哆嗦着往旁边躲去,不敢抬头看女子,瑟瑟发抖跪在地上。
封衍屈指在案上轻敲,青越才将浑身战栗的男子抓了起来,让暗卫先关起来,押后再审。
“姑娘,我能问问他怎么死的吗?”
女子抬头对上江沅芷哀戚的神色,再重的话突然堵在了喉咙里。这位贵夫人声泪俱下,神色悲怆,或许错认那人于她来说也十分重要,不免生出些凄苦来,她和哥哥相依为命,他病逝了,天底下也只有她为其悲痛。
如今见旁人也难过泣泪,也生出了些酸楚和哀默来。
她紧紧抿唇,哀伤的双眸泪盈满眶,她倔强地抹去脸颊上的泪,“哥哥他生下来就病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就是用药吊着命,熬到这个年岁,已是苍天保佑了。”
“或许你们认识的人……那人可能也是我哥哥。阿娘临终前,曾偷偷同我说过,当年她生的是双生子,但一生下来就被人抱走,留下了钱银后消失不见了。稳婆后来才发现肚子里还有一个,但生下来就瘦瘦小小的,郎中看了都说活不过二十岁。”
如平地惊雷,晴天霹雳,这一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住了。
封衍遽而站起身来,眉眼冷冽,衣袖拂过的茶盏碎了一地,噼啪作响,回荡在厅堂内。
江沅芷撑不住,猛地跌坐在地,神色悲切,似是不敢置信,低声呢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尖锐的疼痛从心口传来,她几乎喘不上气来,捂着胸口不住发颤,就往后倒去。徐方谨三两步地扑过去接住她,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焦急地喊:“郎中,叫郎中来。”
堂内这才动了起来,封衍让人立刻去把褚逸唤来,自己则和简知许在此处处理后面的所有事。
慌忙的脚步声远去,封衍微不可察地朝徐方谨离去的方向望去,而简知许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但只能看到抱着人走远的背影。
手中轻飘飘的身形仿佛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徐方谨的心陡然一痛,密密麻麻的酸辛快要淹没了他,江沅芷在他怀里,指骨泛白,脸上全无血色,死命抓着他衣襟,断断续续的话从齿缝里挤出:“积玉…积玉……”
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总能梦见幼时江扶舟又不听话,死活读不进书,江怀瑾疼他,将他抱在怀里哄,说我们扶舟自有别的造化,日后习武或是做别的行当,一辈子平安喜乐,不用拘泥于读书举业。
江沅芷自幼便爱看书,江扶舟攒下的月例都挪出一部分来搜罗好书送她,书阁里,他时常点灯来陪她,拿起一本书来装模作样,实则是歪头就睡了,涎水都流到衣襟上,她看得出神,后来才发现他美梦正酣,来这躲懒了。
每逢年节,一家人齐齐整整地聚在一起,江扶舟和江礼致在院子里围着打闹,手里拿着烟花映着天上的繁星,江怀瑾和江池新在对月作诗,聊近日的功课和出游,而她挽着阿娘的臂弯,靠在她肩上,听她哼唱塞外的小调。
年岁渐远,所拥有的一切如指间流沙,转瞬即逝,自江家覆灭后,她身如飘萍,浮生若寄,天地之大,再也没有归途和来处,浑浑噩噩里,日子恍若流水。
模糊的视线里,混沌茫然中,江沅芷好像又看到了爹娘的身影,她抓着他们的衣袖不肯放,哀哀道:“带年年也走……”
徐方谨的身躯蓦然定住,戚戚然望向床榻上的人,那些哽在喉咙里的嘶哑都不得而出,只能抬手用巾帕替她拭泪。
褚逸扎过针后,停下步子来,叹道:“惊闻噩耗,心病难医。”
第83章
月明星稀, 枯枝凛冽的寒风中簌簌作响,残叶卷地,飘落在了徐方谨的脚下,封竹西坐他身旁, 随意捡起了那一片落叶, 捏在手心里, 脆得一下就碎了。
两人坐在游廊尽头的台阶上,一旁的屋舍灯火通明,侍女正在伺候病中的江沅芷。褚逸施针后, 又开了安神镇定的药煎来让她服下,这一来一回折腾, 就入了夜。
身心俱疲的徐方谨就麻木地找个地坐了下来, 封竹西拖着疲惫的身躯也跟着坐了下来, 到现在他都还没缓过来,脑海中的惊诧像是放烟花一般, 让他来不及思索任何事,他撑着下颌, 院内的灯光悄然映在了眼中,“慕怀,你说,今天这事是真的吗?”
徐方谨倦怠的眼皮垂下,他尚未从江沅芷的病中走出来, 焦虑掺杂着混沌的茫然, 身体好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的理智勉强还能撑着,“此事可以查。”
可所有的现实都明摆了出来,相似的面容, 女子口中的往事,都不禁让人怀疑,或许江扶舟真的不是平阳郡主所生,但这世上已没有人真的能给他们当年事情的真相。
此事平阳郡主是否知晓,她当年生的孩子此时又在哪里?是何人谋划,又有何目的?今日这一遭着实是将人炸得神志全无,头脑混乱。加之江沅芷如今病重,压在心口的大石沉闷,触及片刻便伤筋动骨。
封竹西脸色冷凝,眉宇颓然,连出声的气都低了几分,“事可以查,但我真的开始怀疑了。若是……他还在,得知此事,不知道会多难过。”
“江伯伯和郡主那么疼他,从不拘着他,做错事了也会耐心教他。他还同我说,在北境的时候,江伯伯时常写信给他。”
徐方谨僵冷的身躯已经无法动弹,破口的心房灌进尖冷的寒风,血液仿若凝固不动,涌入四肢百骸的酸楚几近要将他吞没。
后知后觉的苦痛将他撕裂开来,他掩在衣袖下的指尖刺破了掌心,干涸的血迹模糊,染红了素白色的袖口。
明明亲密无间,可事情却会是这样,无数的困惑萦绕在心间,但头脑麻痹不仁,如凝滞的回水难以流淌。
封竹西趴在膝上,倦累的眼眸看向了遥远的天际,几颗星子在闪,很微弱的光芒,衬得孤悬的皎月清冷澄澈,他忽而问:“慕怀,你会一直在吗?”
没有应答,他转过头去,才发现徐方谨靠在廊柱上,沉沉昏睡了过去,半边脸陷入了昏暗中,似是已累极,面容清隽消瘦,再无力撑住。
***
次日徐方谨醒来之后,已是日上三竿,刺眼的天光从窗台处打落进屋内,修长的指节触上冰冷的床沿,他乍然睁开眼眸,浑噩的思绪充斥在脑海,头疼欲裂,让他惝恍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良久,他才慢慢缓了过来,刺骨的寒风从单薄的里衣钻入皮肉里,他攥紧了锦被,继而起身走下了床榻。
这厢的动静惊醒了外头的侍女,几人鱼贯而入,似是早就等候已久,手里中的都承盘托着洗漱的一应用具。
五年来习惯了自己动手,徐方谨慢半拍的功夫,温热的巾帕已经递到了眼前,梳洗后,他问道:“褚大夫可去惊鸿阁了?”
侍女垂首站在一旁,欠身恭敬道:“大人,萧夫人晨起后便说要回萧家,萧少爷适才已经来接夫人回去了。”
闻言,徐方谨怔楞住,脚比脑子还快,一晃神的片刻,人就大步流星地往外头走去,且脚步越来越快。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昨日江沅芷在床榻骨瘦如柴的模样,人尚未痊愈,褚逸还在府里替她诊病,为何她今早毅然决定要离开。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上浮现,他脸色骤然冷峭,步履匆匆,不管不顾地就往外走去。
封衍在书房里,正在听青染禀报这几日朝中的京察之事。
他单手支额,分神之际便听到了青越进来通禀,得知徐方谨的行踪,他指尖蓦然一顿,打断了青染,继而起身,“跟上去看看。”
青染本以为封衍只是遣暗卫去,没曾想他竟要亲自跟去。
再思及昨日他默认简知许递消息给小郡王,一种诡异的想法陡然破土而出,眼底多了分不可置信,堪比昨日听到江扶舟身世的惊诧。
但他不敢多言,退后一步便跟在封衍身后,随他一同前去。
***
徐方谨一刻不停歇,脚步飞快拐上了神武大街。
迎亲的唢呐声高唱入云,锣鼓喧天,漫天的红绸飘扬,高举的旌旗翻飞,街巷热闹喜庆,喝彩的迎亲队伍如游动的长龙,轿夫们稳稳当当地抬着花轿,轿上的五色丝绦随风飘舞,提着灯笼的童子披着朱色绣金的华带,挽着花篮的侍女沿途撒花。
沿街的百姓也不吝送去祝福,笑语欢声中接些好彩头。十里红妆,红头盖马车连绵不绝,绣球高悬。
他的脚步倏而一顿,问过身旁看热闹的小贩才知道今日是周正麟成亲之日,送亲乐和开路铳的烟气织成了一道道霞光,漫散在沿街的途中。
徐方谨定下身形,眼中深深浅浅,明晦不定,许久,他猝尔转了方向,往一旁的小巷去,在七拐八弯的胡同巷道里隐去了身形。
前方暗卫探后来报封衍,听到徐方谨往江府故宅赶过去,封衍倏而捏碎了腰间悬挂着的玉佩,尖锐锋利的刺扎入掌心,鲜红的血咕咕流了出来。
青染不敢看封衍阴沉的神色,只低声唤了句:“殿下。”
沿街的道路喜气洋洋,长风吹过彩带红绸,卷地而走,衬得转弯后的这个巷口空寂落寞。
***
曾经坐落在通衢大道上的江府如今已是人烟罕迹,烧毁的门匾只余残迹,到处弥漫着沉重腐朽的气息。
杂草丛生的屋舍凌乱不堪,当年的一场大火烧得许多廊道只剩断壁残垣,入冬后草木萧疏,枯枝败叶落了满园,小道隐没在断木里,几乎无从下脚。
萧则名将江沅芷打横抱着,满头大汗地才找到了后园一处院落的门,陈旧的门框一推就倒,嘡啷作响,尘土飞扬。
他不得已避开了些,江沅芷在他怀里,抓着他衣襟,猛地咳嗽了起来,唇色发白,凌乱的乌发散落了几许。
“年年……”
江沅芷唇边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意来,对上了萧则名焦急惶恐的眼神,有气无力道:“柳亭,就是这里……我原以为,这里已经被烧干净了……谁曾想,积玉当年搭的秋千架还在这。”
萧则名整个人在发抖,江沅芷抱在怀里几乎轻如浮毛,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通红的眼眶盈满了眼泪,“年年……现在看到了,该安心了,我们现在就回家,找郎中来救你,你别吓我。”
江沅芷挣扎着要下来,萧则名拗不过她,只好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迈进了颓败荒凉的院落里,陪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了秋千架旁。
他用袖子仔细擦了擦满是尘土的木板,眼泪倏而落下,滴在了月白色的衣袍上,他慌忙地擦干了眼泪,哽咽着将她揽入怀中。
两人坐在秋千架上,暖阳攀爬上膝,落在了她苍白的面颊,乌黑的瞳仁落了远处的飞檐残破的一角,归鸟扑翅略过,撒然高飞,不见身影。
许是回到了一直心心念念的归所,江沅芷的气色好些了,青白的指节触到架上的麻绳,展颜一笑,“柳亭,我还记得这是积玉逃了好几日学,在后园里给我安上的秋千架,他还编了藤木架乘凉,偷摘我爹养的花搁在上头,风一吹,淡雅的花香便扑了满怀。”
“夏日的夜里,抬头就可以看到漫天的星斗,他还替我做了一盏灯笼,挂在高高的架上,落了满地的星辉。”
“如今,花也谢了,灯也灭了。”
萧则名紧紧抱着她瘦弱的身躯,紧紧抿唇:“你若是喜欢,在我们院里也做一个一模一样的,我亲手给你做……心儿肯定也喜欢,日后你推着她,看着她不要摔了。”
江沅芷将头轻轻靠在他胸膛上,倦累的眼眸垂着,“柳亭,我有些累了,这几日我梦见爹娘了,但他们总不说话……我求求他们,也带我走,怎么就剩我一个呢。”
听到这话,萧则名泣不成声,他紧紧抓着江沅芷冰冷的手,“年年,你听我说,你还有我,有心儿,我们一家人好好的,我踏踏实实的,再也不……”
江沅芷握紧了他的手,哀哀看他:“柳亭,你出生名门,受我所累,非议苦多,不值得,往后的日子,你要好好过,忘了我……”
似是最后一股气撑着她,她祈求道:“你帮我同小郡王说……说若是去镜台山,不要告诉积玉那件事……爹娘那么疼他,怎么舍得他难过……”
最后的一声仿若落入尘埃里,风一吹就消散了,再也拼凑不起来。
“年年。”
萧则名眼睁睁看着她的手无力的垂落,悲痛欲绝,不住地唤她,她唇边扬起了一抹笑意,仿若永远定格在此处。
不远处,飞快赶来的徐方谨听到萧则名痛心切骨的呼喊,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去,只看到江沅芷在他怀中阖眼。
他骤然跪倒在地,肺腑里的剧痛让他一下直不起腰来,满地的枯枝扎进他手掌,倏然一口鲜血吐出,飞溅在苍凉的青石砖上,摇摇欲坠的身形支撑不住。
巨大的刺激让他几乎受不住,猛地重重一个叩首,空荡的回响萦绕在耳畔,眼前昏黑一片,仿佛天旋地转,模糊的视线里,干枯的眼角酸痛发胀。
天地清寂,仿若就剩下他一人,肝肠寸断,五内俱崩。
“嘶——”
封衍眼前的系带遽然被他一扯而下,荒凉残败的院落里,目之所及,唯有他一人长跪不起。
这一次,他再看向他寥落的背影,所有的念头到在此刻消逝,巨大的沉痛和惊惶如排山倒海一般淹没的高林的心墙,荒诞不经的痴妄,化作了蔓生的枝叶。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似死寂的潭水,再无涟漪。
“怀王府接手操办江沅芷的丧葬,遣人立刻去办。”
“让平章和暗卫来,护好他。”
青染在封衍身边感受到了森冷的寒气,他摸不透眼下主子是何意,只觉得他冷静地让人有些心悸不安。
“殿下,若……”
还没等他说完,封衍霍然转过身去,留下了一句让他骇然震悚的话——
“备马,去镜台山,本王要开棺。”
第84章
静夜凝重, 游云浮走,今夜无星,长寂的天河寥廓,唯有硕大的月盘高挂, 皎白的月华清冷, 兽角高檐上尘埃漫散, 流光陆离。
镜台山菩提寺的后院戒备森严,沿途灯火明照,无声无息的脚步穿梭其间, 暗影浮现,整序有间隐匿在此方天地。利刃寒光铁照, 北风长啸。幽咽的枯枝摇晃声回荡, 衬得此地愈发森冷。
外方的僧尼默契地绕道走, 将此地空出来,每年封衍总会替江扶舟做法事, 且后院居所向来戒严,不许外人靠近, 连平日的洒扫浆洗都有专人来办。
僻静的廊庑之下,摆着乌木边花梨心条案,案几上仙鹤腾云烛台上灯火摇曳,打照在撑额沉思的封衍清隽的面容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扶手椅上轻点。
下首站着几个神色冷肃的僧人, 手渡念珠, 慈眉善目,一派宝相庄严,此时他们排列两侧,都为今夜封衍的意图而感到心惊。
褚逸替封衍施针后就退在后面, 经过近两个月的闭门修养,不理俗务,封衍的身体总算大好了些,视物也清晰了许多,他在寺内静修了几日,许也是为了今日之事。
一旁的沈修竹却知晓这几日封衍犹疑不定的缘由,开棺掘坟视为不祥,且当年是他亲自送灵来菩提庙,若惊动亡灵,有何业罪不得而知,而生者会愧疚不安。
五日里,祷告和法事一如往常,得道高僧与神灵契合,择定破土方位和占卜时机,而封衍则长跪于诸天神佛前静心告罪。
“亡灵有魂,若执意开棺,恐扰了往生者清静,望殿下三思而后行。”住持缓步上前,俯身行礼,声如颂音。
常与封衍长谈的了无大师亦站了出来,垂首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粗粝的手指捻过佛珠,“殿下,人死如灯灭,何苦执着,开棺之事阴厉煞气,素来为人所避讳,江施主在天之灵,亦恐殿下不得不宁。”
菩提庙里的僧人守在坟茔之处,隐隐有对峙之势,但他们知晓若封衍执意如此,今夜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他。
沈修竹虽向来对神佛之事敬而远之,但对这种事也会有忌讳。他较为忧虑封衍今日之举会让他自己愧疚自责,毕竟这些年来为了江扶舟,他抄过多少经书,替他安灵超度。
“载之,五年前你亲眼所见积玉故去,也是你将他来送镜台山安葬,为了些许的无端猜测,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风声呜咽凄厉,吹起衣袂飘然,凉意漫上指节,封衍眉眼冷峻,他缓慢起身,深不见底的眸光里明暗交杂。
良久,他抬眼看向苍茫的长空,轻声道:“众生皆苦,佛何不渡我;众生皆苦,佛何必渡我。”
“今日诸般因果罪孽,若神佛降罪,皆加诸我身。”
沈修竹心头一震,望向他的眼神复杂惊诧,他侧过身去,攥紧了衣袖,长叹一声,“罢了,既然决定好了便尽早吧,不误良机。”
四野空寂无声,封衍抬步走下重阶,步履沉重,向坟茔处走去,他忽而回首,问青染,“他呢?”
青染定下脚步,“徐大人这几日除了料理丧事外,闭门不出。”
封衍神色平静至极,但身旁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积威之下的沉沉重压,仿若凝了一场狂风骤雨,凌厉的威严有横扫千军的磅礴气势,每一步走来都让人不敢直视。
鎏金铜壶滴漏到了时刻,封衍便抬手让人开土,他负手而立,岳峙渊渟,背影萧萧肃肃,随着第一声动土的哐啷声起,他眸光凝住,似化不开的浓墨。
沈修竹手心捏了一把冷汗,眼睁睁看着人破土开坟,阴森的冷意窜上脊骨,不多时后衫便汗湿了一片,他一错不错地盯着动土的坟茔,心如擂鼓,震得不得安生。
一众僧尼皆虔诚地低眉垂首,双手合十,口颂纶音梵语,空谷之言,庄严静穆。镏金鹤擎博山炉中的檀香冉冉而升,烟雾流散。
不知过了多久,楠木棺椁渐渐显露出来,青染一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里,心里不住默念,胡乱之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总归此时诡异的气氛让他心神不宁。
无论得知哪种结果,今日之事都无法善终了。
完整的棺椁出现在众人面前,皆屏气凝神,故作镇静,目光诧然惊错不定,霎时不敢动弹。
封衍敛步走去,不再犹疑,淡声让人开棺,他长身玉立,灯火辉映下身影萧索,指节上的玉扳指扣在掌心,手背上青筋暴起。
“嚯——”
棺椁被一下撬开,最先靠在一旁的侍从手中的铁锹嘡啷一声跌落在地,惊起噼啪的响声。
入目是一座空棺,唯放了一件破损的战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其上,斑驳的血迹已模糊不清,灯笼的打照下显出灰蒙颓朽之气,森然可怖。
封衍蓦然扶靠在棺椁上,神情幽冷枯寂,一刹那间险些站不住,他手指发颤,轰然一掌拍在棺木上,劈裂的天威砸下,惊得众人心惊胆战,再凝神看去,棺椁已然裂开来。
“我问你,他人呢!”封衍猛地扯过了住持的衣领,狠厉暴烈的眼神像是要将人生生撕裂,如贯耳惊雷,“五年一千八百余日,本王来过镜台山七十七次,现在你告诉我,这是一个空棺。”
“他到底去哪里了!”
封衍骤然用力的劲道,几近要将住持的衣裳捏碎,他通红的双眼布满了挣扎的红血丝,“每逢年节,你们在替谁超度,长明灯又是为谁点?”
“本王曾长叩堂前,求遍诸天神佛,惟愿他往登极乐。如今连他所在何方都不得而知。”
封衍倏然将目瞪口呆的住持摔开在一旁,声浸寒霜,“给本王查,镜台山上上下下从五年前开始严查。”
沈修竹被这一幕吓得险些魂飞魄散,他麻木地看了眼前的棺椁一遍又一遍,当年江扶舟明明已经下葬,谁知竟有今日这种荒诞不经之事。
白玉扳指遽而被捏得粉碎,封衍已然神志不清,靠在棺椁旁,将棺内的衣袍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莫大的荒唐和虚妄将他整个人击垮,他一恸几绝,犹如万箭穿心,手掌拧出的血液流淌。
沉重的打击让他几乎无法直起身来,痛入骨髓的哀默烙刻在四肢百骸里,他身躯发颤,又那么轻得托抱着怀中的衣衫,心口撕裂开来,虚无和空洞充斥于无物。
天地宇内,万籁俱寂,四野无声,倏而飞雪飘落,纷纷扬扬的初雪落在封衍鬓发边,旷远辽阔的天际里,仿若将此方凝固。
——“我为什么会编……殿下莫不是忘了,我结识积玉在远在你之前。”
——“慕怀只是一事不解,积玉身死道消,朱姑娘在同一日香消玉殒,不知殿下今日来镜台山,是来悼念哪位王妃?”
——“我说没有,殿下相信吗?”
——“慕怀所求不外是荣华富贵,锦绣前程。”
封衍倏忽阖上双眼,漂泊的雪花落在他额上,刺骨的寒凉钻入骨髓,凝固的血液流入了怀中破损的战袍上,乍恍里他纷扰迷离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闪过。
他痛心入骨,脑中呈现大片的空白,恍惚间似乎所以的一切都被切割成无数道碎片,尖锐地扎入荒芜的心墙。
直至霜雪莫过指尖,封衍才道:“此地的动静不要惊动任何人。”
平静的声音融在流风回雪里,了无痕迹。
***
延平郡王府,封竹西坐在书案前,复杂交错的事情让他忙到焦头烂额,接二连三的祸患上赶着来。
但如今的他已经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他的视线默默凝在了刻金翠玉镇纸上,听陆云袖同他说起关匡愚一事。
“陆大人的意思是任平江或许插手了此事,关大人闭门养病期间,许多事都由他操办。”
封竹西靠在黄花梨竹节圈椅,屈指轻扣桌案,“任大人是关大人的得意门生,若背刺恩师,必定有利可图,事又关涉刑部,牵连到金知贤。”
未说完的话彼此心知肚明,陆云袖眼底微不可察地划过了几分诧异,封竹西这两年来沉潜之气愈发凝重,言行举止也与从前大不相同,对朝局的洞察力也深了几分。假以时日,定能独当一面,不容小觑。
“事关京察之事,我尚不能明断,但诸多蹊跷之处已然显露出来。”陆云袖将卷纸放在了书案前。
她继而看向了屋内,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蹙眉,问道:“慕怀这几日可好些了。”
料理完公事之后就不见徐方谨的身影,陆云袖眉宇间添了分担忧,最近发生了不少的事情,她略有耳闻。
这些时日徐方谨虽面色如常,但能让人感受到他紧绷的弦一直不肯放,多说无益,许多事还得他自己想明白,走出来。
闻言,封竹西垂下眼眸来,“他告了假,在府中歇息几日,若陆大人寻他,我遣人唤他来。”
陆云袖隐隐察觉出不对,但到底是没说什么,只道:“不必,他好好歇息便是,近来也没什么要紧之事。”
送走陆云袖之后,封竹西拿起手中的信看了几遍,上头是徐方谨留给他的信,说是告假了几日,他要出趟门,不用寻他,他自会归来。
杯中的茶凉了,灌入喉咙中有股涩苦的味道,封竹西唤了府里的管家来,仔细询问了徐方谨走之前的事,听到管家的话后,他沉静了片刻,才道:“让人暗中去寻,动静不要太大。”
信笺的字镌刻疏淡,倒映在封竹西的眼底——
作者有话说:有点少(挠挠头),这两天有点忙,明天尽量多写。
第85章
浮云缥缈, 游走在渺远的长空,澄净如水洗的天际映落了飞鸟的剪羽,冷风似游漫的烟雾,从破口的茅草檐里钻进来, 一室寂冷凄凉。
刺眼的天光穿过破洞的纸糊窗子, 打照在屋内徐方谨瘦削皙白的手腕上, 指节处撕裂开了一个豁口,干枯的血迹凝固成了朱红色的点,寒风一吹, 昨日霜雪飘落下的稻草铺的冷意就渗入了骨髓里。
徐方谨已经在此处两日,镜台山下的小村庄, 与世无争, 远离喧嚣和纷扰。他随意找了一个破旧的屋子, 四壁荒败,久无人烟, 纸糊的窗上几个大口灌进了瑟冷的北风。
来时只带了一件鹤氅,他散漫地靠在了铺满稻草的一个角落, 昏天黑地里,什么都不用去想,在四四方方的天地里,不用假面视人,强撑着郁气堆满的肢体。
浑浑噩噩, 不知今夕何夕, 他在惝恍迷离的梦境里反反复复想到过去,缩在回忆的一角里取暖,昨日烧干的柴火落了灰,干焦的气息弥漫在思绪里, 挥之不去,连往事都蒙上了灰暗朽气。
幼时他不喜读书,江怀瑾虽不拘着他,但得闲的时候会将他揽在怀里,教他念书识字,有时他困乏地眯着眼,耳畔听着温和的颂书声。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这篇《桃花源记》他听过江怀瑾念过无数遍,是为数不多能背下的篇章之一,他打了个哈欠,扯着阿爹的衣袖,眼睛瞪圆了,好奇地问他:“爹,这世上真有世外桃源吗?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真有这样的地方吗?”
江怀瑾罕见地沉默了许久,眼眸的光明暗交杂,良久才道:“会有的,或许要许多年许多年以后。这世上再无饥荒灾祸,颠沛流离,有一日人人平等,吃饱穿暖。”
没有经历的世界无法想象,就像是江扶舟也无法理解江怀瑾教他的许多东西,奇形怪状的符号和无法交流的言语,像是天外来物,只独属于两父子之间的秘密。
江扶舟耷拉着倦累的眼皮,窝在他怀里,察觉到阿爹一瞬间低落的情绪,小大人似得拍了拍他的宽厚手背,“阿爹不要不高兴,肯定会有这一日的。”
江怀瑾无奈失笑,捏着他温暖的小手,“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幻梦里光影离奇,徐方谨似是走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长路迢迢,总看不见尽头,手中点着的那盏烛火摇晃着,光亮明明灭灭。
恍惚里,他好似又回到了那一年中秋,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阿姐靠在阿娘的肩上,苍凉渺远的塞北小调悠扬,他仰头就可看到漫天星斗,天悬银河,璀璨夺目。
沉湎的梦境破碎,他踉踉跄跄地又走上了一条路里,尸骨残骸如山,浓重的血腥味弥漫,遮天盖日的黑暗里忽听短兵相接,刀枪箭雨,战马嘶鸣,肃杀的苍茫里鬼哭狼嚎无休止尽。
如整个人浸入沉冷的深潭里,他再睁眼时看到山洪里淹没无数生灵,翻过断臂残肢,雷声长鸣,天阴地湿,惨然一色,呼喊的声音里越过重重山河,回荡在凄惶的梦里。
忽而被猛地一推,他站在公堂之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站着他见过的许多人,惊堂木一拍,漫天的血腥刺破眼眶,挣扎着的肢体胡乱挥舞着。
最后的一刻定格在衰败残破的江府里,江沅芷坐在千秋架上,碎金的光影里,她的身形渐渐消散,散作了无声无息的风。
徐方谨骤然睁开双眼,错乱的记忆里让他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他坐起身来,扶着冰凉的木板,眼底浮现的异色缓缓褪去。
他百无聊赖地靠在杂乱的稻草堆里,沉重的压抑在心头如巨石,让人喘息不得,忽而滋生出无趣来,浓重的自厌和自弃似潮水般将他吞没,挣脱不开。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将他炸得支离破碎,一时间只想逃避,仿佛这样就可以不用去面对,往日的真相也就此埋入年岁的荒芜里,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他好似一下失去了坚持的胆力和锐气,随波逐走,飘远于广阔天地里。
他想要起身却全无气力,只能任由自己躺在此处,眼睑静静垂下,仿佛游魂一般。
直到一道残影突然冲了进来,惊起了一地的静默。
徐方谨定睛看去,原来是乌金跑了过来,硕大的身躯直往他怀中拱,鼻尖的热气喷洒在他手背上,它身上还带着干草暖烘烘的气息,应是刚刚躲在哪个地方晒太阳。
他将衣带里的肉条喂给他,轻轻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你跑哪里去了,这两日都没看见你。”
乌金不管不顾地埋头吃着,亲昵地蹭着他的衣裳。
“嘎吱——”
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棉衣的庄稼汉子大步走了进来,一看到徐方谨还觉得惊奇,“我说天寒地冻地,它怎么往这来,原来这有人在。这屋子都破落多久了,早就没人住了。你若是没地去,可以上我那喝口热酒。”
徐方谨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稻草和灰尘,“多谢大哥,喝酒就不必了,过两日我就该走了,不牢您费心。”
庄稼汉子笑着将乌金牵了出来,见它依依不舍地看着徐方谨,又喂了个豆饼给它,“我看你穿着也讲究,此地入夜后太冷了,前几日还落雪,不如早些走吧,免得得了风寒。”
“你可往山里去,寻个地歇息。不过镜台山上的菩提庙正在做法事,听说是小侯爷的亲眷故去了,怀王殿下正命人操持祭事。”
听到这话,徐方谨眸色暗淡了些,眼睫轻颤,礼貌地道了声谢,又俯身摸了摸乌金圆圆的脑袋。
“要我说怀王殿下还真是不忘旧情,听闻他要用血写祭文悼念小侯爷,这……”
话音未落,他突然被徐方谨倏而看过来的冷冽眼神镇住,不由得口吃道:“怎怎怎么……”
“你刚刚说什么?”
庄稼汉子不解地挠头,“我说怀王殿下他要……”
这次他连话都没说完,只见徐方谨飞快的身影冲了出去,远处马声嘶鸣,踪迹远遁,犹如星驰电走,只余一道利落的残影。
此时庄稼汉子才褪去了憨厚老实的表情,神色严肃,将腰带上挂着的肉条喂了一个给乌金吃,“乖乖,你立功了,不愧我喂了你那么多天。”
再望去不见踪影的徐方谨,心中的担忧多了几分,长叹了一口气。
***
肃杀寂冷的堂屋之中,封衍端坐在塌上,他垂眸静思,周身沉敛的威严如山雨欲来,掌中滚动的佛珠一颗一颗拨过,钝响沉闷,仿若砸在人心上的碎石。
一旁的案几上放了纸笔,卷起的边角沙沙作响,交槅楹窗支起一角,映出竹叶的萧疏长影。
封衍随手将佛珠搁在一旁,案上盛放着青瓷冰纹盖碗,剔透晶莹,他清冽的眸光凝住,拔出匕首来,寒光刺目,清晰地照出了他半边面容。
刺骨的寒凉浸入皮骨,割开血肉的撕裂声伴随着滴入碗里的鲜血在空寂的屋内听得分明,血腥味被香炉里燃着的檀木香掩去。
屋外的护卫整肃地站立,肃穆森严,青越和青染分立两侧,静听北风呼啸,卷起落地的枯枝败叶,萧索之气顿生。
徐方谨赶来的时候,已经是衣裳凌乱翻飞,他大喘着气,擦过额头上的细汗,快步上前,“慕怀求见殿下。”
未等青染通禀,他猛地撞开了房舍的门,不管不顾地冲进去,掀过素色珠帘,神色惊惶,抬眼就看到了封衍抬笔落在纸上的血痕,他一袭月白色衣袍,手腕上的伤痕触目惊心,血迹斑驳。
他身躯轻颤,双拳攥紧,浑身的血液仿若都在此刻凝固了,声音无比嘶哑,“斯人已逝,殿下何苦伤身。”
未有回音,唯有寺内的钟声回荡,几步之遥,如隔天堑。
徐方谨双眼通红,愤然去夺封衍手中的笔,还未触及到笔墨,突然被他抓住手腕,只听他声如死水,“本王前日在镜台山上开棺动土,五年了,竟是一座空棺。”
如平地惊雷,徐方谨怔然看他,双目对视下看到他眼中沉潜的哀默和悲痛,一时他的喉腔像是烧了火红的炭火,焦躁干涩,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嘶——”
封衍毫不犹豫地再是一刀划过了手臂,刺眼的鲜血落在了碗中。
徐方谨骤然心痛,血痕乍然,他不顾一切地去夺他手中的刀,泣声嘶吼道:“不要,你不要命了吗?”
封衍倏而将他死死揽入怀中,任由他用白布替他绑着伤口,禁锢的力道像是要揉进骨血里,哀哀唤他,“江扶舟,五年了,你可有半分念着我。”
染血的刀滚落在地上,纸笔飘然翻飞。
徐方谨被压在床榻之上,手腕上沾染了血迹,他肺腑里忍着沉重的郁气,怒吼道:“你是不是疯了!”
突然他的双眼被温热的手心盖住,唇齿间的热意覆上,齿关被撬开,呼吸掠夺间,几欲喘不过气来,他挣扎着推搡封衍刚硬的胸膛,闷重的拳头砸在他肩上,衣襟凌乱,湿热的眼泪贴在面上,滚烫灼烧了理智。
得以喘息的一刹那间,徐方谨紧紧抿唇,忽而一巴掌甩在了他脸上,沸腾的怒意止不住喷涌而出,“你混蛋,真不要命了是不是?”
他狠力揪着封衍的衣襟,身躯颤动,眼底的酸楚和哀痛几近溢出来,咬牙切齿,“让郎中来看伤。”
“——嚓”
封衍遽而向他后颈点去,徐方谨乍然软了身子,倒在他怀中,他将人揽抱起来,不肯松开半分,静靠在墙上,发红的双目看了他一遍又一遍。
褚逸麻木着走进来,见到屋内狼藉一片,早知封衍得知江扶舟活着的消息后就疯魔了,五年来的痛苦和折磨都化作了此刻的狂风骤雨。
“你这是何必呢?人找到了皆大欢喜,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封衍掀起眼帘,眸光深邃,“我宁愿他恨我怨我骂我,自从江沅芷走后,他几日未合眼了,骤闻噩耗,他受不住。”
闻言,褚逸不知该说什么,目光落在被他护在怀中的徐方谨身上,摇头叹息。
褚逸上前来替他包扎伤口,所幸他还有分寸,伤口都不深,就是看着可怖。但他面色冷凝严肃,斥道:“封衍,我再说一遍,若再有这种事,不用你动手,我直接药死你得了。”
封衍将徐方谨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继而十指紧扣,难得显出了些许的愧色,“抱歉,日后不会了。”
“我还要陪他百年。”
第86章
昨夜落雪飘蒙, 飞檐斗拱挂着雾凇,剔透晶莹,描摹一道道疏淡的白边,朱廊黛瓦素裹银装, 天地间寂然一片。
松柏负雪, 虬劲的枝干衍生至旷远的天际, 日光的淡影摹刻在三交六椀棂花窗上,似绢白的布上染了几点墨痕。
仿若这一觉睡了许久,徐方谨裹在锦被里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乌木鎏金宝象缠枝床的素白色纱帐,眼睫轻颤, 咬破的唇瓣上清凉, 似是涂抹了薄薄的一层药膏。
一阵混沌感袭上了心头, 许久,迷茫的记忆渐渐回笼, 徐方谨猛地坐起了身,却听到玎珰碰击的声响, 手腕上冰冷的链条与床沿相碰,他不可置信地顺着目光看去,竟是一条长链相连。
下意识去摸藏在身上的匕首,但什么都找到,莫大的惊慌感萦绕在心上, 他蓦然走下了床, 发现这长链铐在床上,长度足以让他在房中走动。
嘎吱一声门突然开了,青染送来了洗漱的用具,见徐方谨一人茫茫然站在屋内, 不禁一惊,快步走到衣桁处取了鹤氅来给他披上,又嘱咐侍女将银丝炭烧得旺一些。
“给我解开。”
徐方谨抬手拦下了青染递来的鹤氅,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干哑,“青染,给我解开。”
青染别过头去,鼓了两声掌让人下去,直到殿内只剩他们两人,他才硬着头皮道:“徐……小侯爷,你就别为难属下了。今日有紧急军务,殿下天不亮就去了兵部。”
徐方谨年少顽劣的时候也被封衍用铁链铐着不让出门,但那都是在书房里拘着他写字,让他修身养性,什么时候都沦落到拷在床头了。
一股无名火在肺腑里烧着,他冷着脸坐到了青鸾团刻紫檀椅上,哐啷的锁链碰撞声更是让他心烦气躁,但看到青染静默地站在一旁,他又觉得没甚意思。
梳洗后他眉眼耷丧,趴在案几上不动弹,怀中抱着青玉色迎枕,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他没注意到自己在此处的放松,不同于在外时刻板正的身躯和紧绷的思绪。
时隔多年,青染仿佛又再次看到了那个当年无拘无束的江扶舟。
但到底是不同了,横贯了五载光阴,他见过徐方谨跟在小郡王身边时的谨慎谦和,不知这五年他又经历了多少事。
青染掩去怅惘的心绪,默默走上前去将厨房送来的鸡丝粥放在了他面前,“后厨熬了许久的粥,您多少用些。”
徐方谨拿起羹勺,慢慢搅动了面前的粥,热气弥散间,他忽而问:“无缘无故,殿下为何要去镜台山开棺。”
青染的脚步顿了一下,斟酌了一下用词,“在河南中明府时,徐家祠堂遭到了盗匪,其人略通奇门遁甲之术,在暗格里发现了……”
徐方谨扶额,有些食不知味,味同嚼蜡,替他把话说完,“发现了徐方谨的牌位。”
有一种莫名荒诞感笼罩了在心上,他无奈失笑,“原来是这样,你们真的会有人一直盯着徐家祠堂。”
既然话都到这里了,青染索性也不瞒他,将他们调查到徐方谨与永王世子有牵连的事一并说了,又提及了江礼致的事。
徐方谨沉默了许久,直到吃完了一整粥,搁下了碗,他垂下眼睫,“青染,这些年他还好吗?”
青染的话绕在嘴边,到底没说什么,迟疑了一下,才道:“这话您可以亲自问殿下。”而后缓步退到了一旁去。
暖炉在掌心发烫,徐方谨百无聊赖之际又拉起了手腕上绑着的细条长链,心想封衍到底想要干什么,总不可能将他一直拘在这里。而他也有些不敢面对封衍,毕竟之前见面他们都剑拔弩张,不欢而散。
愁绪包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烦忧,他眉宇染了些许的烦躁,扯着长链的力道重了几分。
忽而,屋外传来的熟悉的声音,徐方谨的背脊倏而僵直,抬眼望向了外头。
“青越,我四叔呢?怎么今日是你在此,青染去哪里了。”
正说着话,封竹西就要推门进去,但却被青越伸手拦住了,同他说了封衍今日早早出门去了,眼下屋内没人。
“我又不干什么,上回来我在侧殿的书房里落下了一本书,今日得闲就想着来拿回去。”
封竹西唇角勾起一抹笑来,抱臂靠在柱上,好整以暇地看着青越,“怎么我不能进去吗?莫不是里头藏了什么人?”
殿内,徐方谨的心重重跳了一下,手心渗出些冷汗来。虽相隔甚远,但这种不安感让人心乱如麻,他还没做好与封竹西相认的准备,不然也不会一直以假身份与他相处。
他所做之事牵扯到许多复杂交错的往事,且他尚未知晓那位故人的身份,若贸然相认,不知会有怎样的危机潜藏其中。平章年纪小,藏不住事,如果知晓他是江扶舟,待他的态度就不似往昔般舒坦自然,而会处处忧虑他的处境。
青染看出了徐方谨的忧虑,上前去替他添了一杯热茶,劝慰道:“小侯爷莫忧虑,小郡王有分寸,不会擅闯殿下寝殿。”
果不其然,封竹西玩笑过几句之后就准备走了,不过临走前,他深幽的眸光遥遥落在了殿内,褪下那分玩世不恭,整个人沉敛了下来,脑海里霎时间闪过了许多,最终归于空寂。
踏雪无声,他背影宽阔,身躯挺括,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渐渐隐没在了院内,远走化作了一个小点。
守在门前的青越捏了一把冷汗,心想小郡王真的是长大了,越来越不好糊弄了,适才看过来的眼神虽然带着笑意,但凝在其中的深沉让他莫名想到了殿下。
又思及殿内的小侯爷,青越只觉得荒诞离奇,谁能想到这世上竟然有此诡谲之事,殿下这几日在暗中查镜台山的事情,旷日时久,纷扰杂乱,尚没有头绪。
他寻了门廊前的台阶坐下,长叹了一口气。
***
被关了一个整日,徐方谨等不来封衍,又被这个铁链气得心烦意乱,于是让青染找了近日京都里京察的消息和小报来看,他则伏在桌案上随手写下一些关键的事情,若遇到不懂的关系就直接问青染。
告假了几日,他还有许多事要理清楚。
一来一回就等到了晚上,月上树梢,游云浮走,他只能打开窗的一角才能看到外头飘远的飞雪,如绵绵细细的柳絮,落在了窗前。
他伸出手去接,冰晶落在手心就化了,凉意漫过指尖,心绪久违地平和下来,刻意藏起来的悲伤和难过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不去触碰心里能好受些。
徐方谨搁下笔来,清脆的一声响,抬头看向了在他对面坐下来帮他整理收集消息的青染,犹疑道:“他……一向这么忙吗?”
“殿下勤于政务,又时常亲自教导世子,过问小郡王的课业。”
徐方谨抿唇,提到了星眠就想起了那日的不愉快,他垂首低眉,慢慢折起了眼前的纸张,情绪低落了下来。
青染笔尖一停,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刚想说话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起身,自顾自走回了床榻,闷不吭声地盖上了锦被,背对着人,一言不发。
仙鹤衔珠烛台上灯火明暗,青染只留了殿内两盏烛火照明,将桌案上的纸张和书册分门别类地放好之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徐方谨起先睡不着,辗转反侧,思虑万千,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眼皮慢慢耷拉下来,呼吸渐渐平稳,唯有拧着的眉头让人瞧出些烦忧来。
夤夜时分,封衍才归府,先去看了星眠,见他睡得安稳放下心来,然后匆匆赶回了寝殿,见屋内的灯暗着,床榻上隆起一个弧度,便抬步去侧殿梳洗。
换了常服,封衍轻步走到了床榻边,映入眼帘的是徐方谨不设防备的睡颜,眼疾尚未痊愈,视物还受些影响,但他还是用眼虚空描摹了一下他眉眼的轮廓,奔波了一日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温热的指节抚上了徐方谨紧拧着的眉心,不过一瞬他就睁开了眼睛,怔怔然地看着封衍,眼神迷离茫然,等看清眼前之人后骤然清醒了过来。
他猛地坐起来,手上锁着的长链嘡啷作响,怒上心头,“你给我解开。”
话里的藏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骄纵和放肆。
封衍许久没见到他这般同他说话,往日里见他冷淡疏离,张口闭口就是殿下恕罪,若非他察觉出端倪来,这辈子他或许都不肯与他相认。
“积玉,你怨我吗?”
屋内倏然沉寂了下来,唯有烛火燃烧时细碎噼啪声响起,衬得分外静默。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听不到他的回答,封衍的心遽而沉了下去。
徐方谨眼底略过了几分黯然,当年的事他早有猜测,今日听到青染说完之后更是怅然若失,又听闻他因入宫与陛下谈起往事,急火攻心后全然失明一事,便不忍再说什么。
他轻轻摇头,低声道:“当年之事,皆非你我所愿,何谈怨恨,造化弄人罢了。”
语气里独独有怅惋和哀默,少了几分留恋。
封衍敛眉,伸手想要去碰他的侧脸,却被他下意识躲过,落空的手乍然冰冷,心霎时像是被密密麻麻的针扎住,压抑不住的钝痛涌上。
“我何时能走?”
“你何时搬回……”
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出口,却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封衍眼中似是凝了深幽的潭水,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分怆痛,这一刹那的静默更是让徐方谨惴惴不安。
他无意识中抓紧了锦被,屋内的银丝炭烧得人燥热难耐,不敢再和封衍的眼神对视上,他鸦羽长睫抖颤,咽下喉腔间的苦涩。
他轻声道:“四哥,往日种种,复杂错惘,若非我强迫陛下赐婚,也不会有今日,诸般骂名都是我该受着的,是我强求于你,你不必介怀。如今这样就很好。”
“我们就这样算了吧。”
这话说完徐方谨心都要碎了,他咬紧牙关,别过头去,强撑着崩乱的思绪,指尖扎入掌心,肺腑里痛得直抽气。
封衍看出了他话里的挣扎和痛苦,哪怕心已经被千刀万剐,碎得七零八落了,还是把他紧紧揽抱在怀里,用力的怀抱给了他支撑,温厚的手掌抚上他的后脑,将他按在起伏不定的胸膛里。
“好。”
听到这声回应,徐方谨在他怀里忽然眼泪掉了下来,双眼通红,眼角酸涩发痛,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放。
封衍粗粝的指节擦过他眼角的泪,哀声道:“积玉,我说好你也哭,我该拿你怎么办。”
徐方谨面颊烧红,热泪滚烫,这些时日自己硬抗的委屈和悲痛全部满溢了出来,他紧紧攥着拳,将头埋在他怀中,身躯发颤,“四哥……积玉没有家了,他们都不要我了,阿姐走了,我不是爹娘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是谁,这世上那么大,好像就剩下我一个了。”
封衍知道他同江怀瑾的父子感情有多好,他自小就是被家中疼宠着长大。当年被万人唾骂时他可以不在乎,唯有江怀瑾至死都不肯见他,是他一生沉痛的伤疤,再也抹不去的伤痕,随着江怀瑾的死,烙印在骨髓里。
封衍牢牢锢住他的腰身,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低头虔诚地啄吻他落泪的眼角,咸湿的眼泪灼热滚烫,他低声哄道:“我在。”
“你想做什么都随你,这一辈子,你要平安顺遂。”
不知过了多久,徐方谨哭累了,倦怠的眼皮堪堪垂下,在紧紧相拥的怀抱里沉沉睡去,封衍握住他湿热的掌心,万般珍惜,轻似浮云不敢用力,生怕他碰了碎了。
将人安放在床榻上,封衍替他掖了掖被角,又用浸过热水的巾布替他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不舍地看了他一遍又一遍。
良久,他俯身,温凉的唇吻在他眉心,起身后坐在床边守着他不肯入睡,烛光打落他萧索的长影在壁墙上,摇曳的火光倒映他眼底,渐渐化作了尘灰。
***
翌日,徐方谨醒来后,酸涩的眼皮很重,不用说肯定是肿了,他抬眼看去,刺眼的天光漫过窗台,侧耳听到窗外松柏的枝条簌簌落下积雪。
他脊骨僵直,默默坐起身来,却察觉到了什么,他张开了合拢的手,里头赫然放着一把钥匙,沉默里他用钥匙解开了手腕的长链。
站起身来,没有束缚后他的心没有轻半分,而是愈发难受,想起昨日的种种,他蓦然跌坐在了床榻旁,酸涩的苦痛让他直不起身来——
作者有话说:封衍:我还要陪他百年
积玉:我们就这样算了吧
(各说各话)
他们之前的感情还夹杂着一些往事哈,最后肯定会he。把往事讲完,就离我的完结越来越近了。
第87章
谢家府宅里, 侍女窸窸窣窣的扫雪声从庭院廊庑处传来,飞鸟扑翅,站立在松柏枝头,倏而飞远。
冰冷的风刮着面目生冷, 青石板砖上凉意渗骨, 任平江是乔装而来, 养尊处优太久,在外头多一刻,这手冻得就受不住, 他踩着昨夜残留的薄薄的一层雪,来回踱步, 焦急地看向了不远处的院落。
他走谢家后门进来的, 被人请到这里后就一直等着, 头上戴着的毡帽拉下了些,口中哈出的热气潮湿, 腿脚冰冷,止不住发颤。
“大人, 这都过去多久了,谢大人这谱也摆得太大了。”任平江身旁的下属眉毛竖起,忍不住嘟囔道。
如今正值京察,各方面都要小心来往,如果不是任平江等了几日, 实在等不及了, 也不会亲自上门来,他们一大早就来了,伪装成谢府的远亲前来拜见谢道南。
任平江拉下脸来,斥道:“谢大人身居高位, 岂容你肆意编排,说话做事也没个分寸,如果不是你做事不干净,被陆云袖抓到了马脚,我怎么会大冷天还要上门求人。”
听到这话,下属冷汗涔涔,用衣袖在额头上擦了擦,身子瑟缩了一下,辩解道:“大人,这与我无关,都是底下人手脚不干净,贪了银子,谁知道会闹得那么大,关少爷被他拿住了,又牵扯到了东厂,这谁能料想得到。”
“且关大人是自尽的,为了保他那个不争气的独子,又能赖在谁身上。”
提到了关匡愚,任平江眼底略过了几分阴郁,将手拢在衣袖里,“这些事你给我吞到肚子里,半个字都不准往外说,若是传出去了,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下属喏喏应是,觑了一眼任平江晦暗的脸色,不敢再说什么,天地亲君师,官场里论门生故旧,关大人的死虽然扯不到他身上,但若让人知道他在背后动了手脚,怕是要身败名裂。但富贵险中求,不博一把,谁知道会得到什么。
正说着话,谢府的管家便行步走了过来,先是寒暄了几句,然后才道明来意,说是今日谢道南身体抱恙,不见外客,但还是稍稍提点了两句——
“我家大人说了,贵客不必过多忧虑,法理上寻不出错处,自然与您无关,只是该扫的灰还是要处理干净。”
闻言,任平江若有所思,而后从袖带里递了银两过去,又悉心过问了几句谢道南的身体,这才转身离去,佝偻着背,倒真像个谢家投奔来打秋风的破落户,棉布粗衣,也不打眼。
“大人,我们就这样走了,这话形同废纸,算是白来了,这一趟打点下来可是这个数。”下属皱脸肉疼,伸出手用手指捏了捏,比了一个数。
任平江记性好,顺着来时的小道走回去,掩人耳目,见四下无人才嗤笑道:“宰相门前七品官,多少人一掷千金都见不得谢阁老一面。要不然底下那些商客作甚对关修明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百般奉承,不就是他有一个好爹吗?”
“谢大人能给一句准话就算是天大的面子,至少能过得去,安下心来。回去该断干净的你尽快处置掉,别惹得一身腥臊。”
任平江撇去了来时的急躁,显出了几分深沉来,也难得抽出些闲心来点拨下属,“眼下京察,正是烦乱的时候,若出了岔子,在陛下面前丢了眼,仕途就无望了。再说了,赵首辅退下来之后,谁能胜任这个位置,全在圣心。”
下属咂摸出些味来,“此事是东厂起头,牵扯到了刑部,也就与金知贤逃不开干系,谢阁老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拿关大人做筏,将祸事引去。”
思及此,他不由得叹道:“此事在明面上与谢大人扯不上关系,不显山不露水,但够金知贤喝一壶的了。”
任平江稍敛眉宇,“诸事纷扰,谁能说得清,到最后才知鹿死谁手,且看着吧。”
两人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走出去,低着头与同样从后门回来的谢将时擦肩而过,很快走远不见了。
谢将时昨夜在酒楼里醉酒不归,怕遭双亲念叨就从后门里回府,他眯着眼看适才走过去的那两人,装束倒是不寻常,唤人来才知是什么谢家五服里的远亲,一大早上门来寻,近了年关,许是来讨赏的。
听到这话,谢将时嘴角平直了些,雪气漫散了肺腑里的酒意,他腰间挂着酒葫芦,玉佩摇晃作响,侧过身来,眸光深邃,淡声道:“我家老头子,这官是越做越大了。”
小厮平日里也是耳濡目染,现在也乐于奉承几句,“少爷您久在北境,许有不知,这赵首辅抱病许久,马上就要退下来,依我们老爷的资历,这首辅之位也是当得。”
谢将时横眉冷目,轻嗤一声,“你倒是消息灵通,老头子看着仙风道骨,与世无争,多年未见,倒是我愚昧无知了。”
闻言,小厮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色多了些尴尬,退到一旁去,府中谁人不知谢家父子不和,他这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还是少说几句,免得弄巧成拙。
谢府书房内。
谢道南穿着一袭轻缓道袍,抬笔在素白宣纸上写着大字,泼墨如洒,行云流水,隐隐的锋芒藏在了横竖顿笔里,他眉峰微敛,沉着意气,直到最后一笔落下,他才抬眼看早已经等在一旁的管家。
他接过管家递来的滚热白巾布舒缓手上的筋脉,淡声道:“世事难料,关老年事已高,本想着清闲退下来就罢了,闹成今日这样。”
管家替谢道南泡了一杯热茶,雀舌清幽的香气弥散开来,给屋内燃着的檀香添了分清冽,劝慰道:“人各有造化,老爷且宽心,关大人是自戕,关修明的罪也是他自个犯下的,赖不得旁人。”
“你还当什么都是意外,关老夫人怎么遇害的,怕是与齐王逃不脱干系。老夫倒是要高看他一眼了,果决狠厉,洞察人心。”谢道南慢条斯理地品茗着手中的热茶,眼神平淡。
“依大人看,陛下是否属意齐王呢?”管家试探着问道。
谢道南拧眉,似是在思索,“未尝不能争上一争,陛下身子抱恙,风头都紧着,眼下将陵寝一事交由齐王看管,起了心思也拿不准,就当个结个善缘。”
管家又低声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贺逢年近来查上了大理寺里的那几个被关着的将领。
谢道南面色不改,“人说门生故旧,该是亲好,也不见得,大路条条,都有各自的前途。任平江还是关匡愚的得意门生,同门阋墙,看不惯陆云袖,也能在背后捅自己老师一刀。人心诡谲,有什么稀奇的。”
饶是如此,管家还是从谢道南平静的神色里窥见几分不悦和冷然,当年为了贺逢年这个亲近门生,谢道南还与谢将时闹了一场,少爷一气之下从军,置气多年,今年这才回京,父子的关系还不见得和缓多少。
如今贺逢年查到了谢道南身上,自己也在内阁有一席之地,保不齐有什么心思。
谢道南抬眼看向了窗外明媚的艳阳,声音倏而冷了下来,“二少爷还没回府吗?这些年越发没有规矩了,总在外头野着不归,真是慈母多败儿。”
“听人来报,二少爷今日适才已经回房了,一身酒气,先行梳洗,再去见夫人。”管家打量着谢道南的脸色,犹疑道:“只是二少爷近来一直在查当年江扶舟的事,怕是……”
谢道南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事隔多年,晾他也查不出什么来。他这个脾性还是这样倔强,半点不饶人,人都死绝了,还惦念着。”
管家陪着笑脸,“二少爷重情重义,他与江扶舟是同袍,又是生死至交,难免耿耿于心,少爷也挂念着老爷和夫人,儿女承欢绕膝下,这是福气。”
闻言,谢道南揉着酸软的眉心,“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他要是真的想着谢家,老夫就该烧几炷高香了。”
茶盖掩过茶沿,清脆的一声响,掩去了茶的清香。
***
飞鸿阁里,徐方谨端起碗来,目不斜视,丝毫不在意简知许疑惑探究的目光,神色自若地夹着菜。
“积玉,这几日你去哪里了?”简知许自顾自盛了一碗饭,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他知晓封竹西在找他,但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今日午时才回国子监,遣人送了信给延平郡王府后,就到此处等他。
徐方谨眉眼沉敛,云淡风轻地道了一句,“怀王府。”
“咳咳咳——”
简知许差点给自己呛死,大惊失色,忙问道:“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才说,封衍怎么发现的?”
听到徐方谨淡然地说出封衍去镜台山开棺掘坟的前因后果,简知许连筷子都吓得噼啪一声掉在桌子上,失声道:“你这还吃得下去,封衍怎么舍得放你回来,该是将你绑在怀王府里不让你走才对。”
这话说得徐方谨都要吃不下了,本来就因在怀王府的事心绪低落,现在又听简知许这样说,他冷淡地扫他一眼,“为人师表,你说话能不能有点分寸。”
敏锐察觉到了徐方谨的压抑黯然的情绪,简知许面不改色地换了一双筷子来,夹了一块红烧肉在他碗里,“瞧你这样,你们吵架了吧。也对,换我当初认出来你的时候也是满肚子火气,何况是他呢。”
就是没吵比吵了更心烦,徐方谨食不下咽,几粒米饭如鲠在喉,轻声道:“我同他说,我们就这样算了,他说好。”
这下轮到简知许愕然了,满脸的困惑不解,像是听到了什么错乱的梦话,但看到他的神色,又不敢再说什么刺激他,只能将话头转到别处去。
“任平江和陆云袖早就面和心不和,就算查到任平江身上,也不能怎么样。况且他将诱导关修明染上赌瘾的痕迹抹去,这事最多不光彩,于事无补,人心莫测,你看开些。”
徐方谨眸光稍凝住,思虑道:“这件事关修明只是一个幌子,刑部里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被扯了出来,如今京察,暗潮涌动,或许与争权有关。”
“他们怎么斗另说,重要的是大理寺里牵扯到北境将领的案子,可能是任平江的投名状,有几人是我当年的同僚故旧,亦是谢将时的部下。”
简知许正色,端直身体来,凑近了些,“你有何头绪?你的意思是谢道南……”
徐方谨蹙眉,搁下碗来,叹了口气,“但愿不是。且我隐隐有预感,那位故人也在等我把他找出来。”
他话音刚落,门突然被敲响,青天白日的,简知许以为见鬼了,他霍然起身,走过几步去把门打开来。
见到封衍的那一刹那,简知许难得口吃,眼神躲闪,“殿……殿下,这边请。”
听到这一声,徐方谨执着筷的手蓦然定住,他低垂着眸光,唇角平直,看着眼前瓷盘里的饭菜,眼神涣散,不知道想什么,
直到封衍在他身旁站定,熟悉的水墨清冽气息凑近,他才晃过神来,“殿下来访,有失远迎。”
这称谓又回到了从前徐方谨的相处模式,封衍眼底里掠过了些冷然,手中提着食盒的力道重了几分,“积玉,你这是要和我全然一刀两断吗?”
简知许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忙充当和事佬,接过封衍拿来的食盒,打开来,一盅乌鸡汤撇去油水,熬得清淡,还有几道小菜,都是昔日江扶舟常吃的。
他真是信了徐方谨的鬼话,封衍怎么可能放手,不过是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罢了。
“殿下用过午膳了吗?若是不介意,一同用些吧。”简知许将食盒里的菜肴一道道摆了出来,一边感叹,还是怀王府的厨子手艺好。
封衍抬手拿过一个空碗来,替徐方谨盛了一碗鸡汤,放在了他面前,“褚逸开的药膳,那日他替你诊过脉,特地开的方子,你身子还需温养着。”
“我没有。”
徐方谨接过汤碗来,算是回了封衍刚才同他说的那句话,“劳师动众,殿下政务繁忙,遣人送来即可。”
“可我想见你。”封衍见他对药膳不抗拒,面色勉强缓和了些,执筷给他夹了一筷子肚丝。
徐方谨自从今日从怀王府出来后就郁气烦闷,想着分开几日或许能让自己想明白,不料才没几个时辰,又见到了封衍。
他忍不住提醒封衍,“昨日才见过。”
“你不愿在怀王府里,我不勉强你,日后你就住在延平郡王府,有暗卫日夜值守。”
徐方谨想起那日与王慎如一同去别院遇到的暗卫,眉心蹙起,“我身旁跟着的人还少吗?”
封衍的眸光如静水波澜,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平和,包容了他时不时扎过来的刺。
简知许打起了圆场,劝道:“积玉,眼下京都里这个情形,国子监人多眼杂,总归不是个好住处,平章在府里也有个照应,闲暇的时候,你也好陪陪星眠。”
这话说得圆融周全,徐方谨听到星眠,眼底沉了几分暗淡,但也顺着坡往下走,道了声好。
见徐方谨喝完了那碗乌鸡汤,封衍从怀中拿出那封信件来,放在了桌上,“你和明衡一直在查江大人入京时被哪一户人家收留。”
“不用查了,那户人家就是江家。”
如一声闷雷,徐方谨和简知许齐齐抬头看过来,面色疑惑,不解其意。
“江大人遭灾沦落,被逼入赘了江家,还娶了江家的小姐,这是一段秘闻,鲜为人知。后来江家势弱,江家小姐因病离世,家中再无直系子弟,便只当江大人为族亲,依靠其势,甚少提及此事。”
徐方谨点出了他话里的关键,“我爹是被迫入赘的?”
“年少成婚,他是受人胁迫,当时他身边还跟着一同逃亡的一位姑娘,为了让他娶江家小姐,江家人以其性命和他的前途相威胁,但听闻,江家人最后也没放过那个姑娘。”
这一席话听来让人沉默,往事唏嘘,徐方谨还没想过会有这一段,他沉思许久,拆开了那封信来,才看到了他爹原来的姓名,郑怀瑾,不对,应是郑易诚。
天子赐名是无上荣光,该是刻在家谱里光耀门楣的一笔,但徐方谨却记得,江怀瑾提起这段赐名往事的落寞和不为人知的抵触。
原来不止名字,就连姓氏都非他所愿。
用过膳后,徐方谨想自己静一下,便说自己要回房舍里收拾东西。简知许见他神色淡淡,于是就同封衍在飞鸿阁里谈起了政事,让他先行一步。
封衍目送着徐方谨离去的背影,扫过简知许的目光多了些深沉,冷声道:“明衡,你不厚道。”
简知许知道他说的是江扶舟明明已经回来了,但他却守口如瓶的事,他叹了口气,“殿下,凡事过犹不及,当年你和积玉成婚,江大人气得与他决裂,至死未见,他一直记在心上。”
“物是人非事事休,你总要给积玉些许时间,让他与往事和解,念及江大人,他如何释怀?”
封衍何尝不知,静静摩挲着指节上的玉扳指,平复心绪。
简知许站起身来,将窗户支起来,宽慰道:“难得的好天气,开窗来透……”
他的话顿住,发现徐方谨根本没有走远,在游廊处停住,而他面前赫然站着宋明川,他身子僵硬着转过去,就看到了封衍陡然冷冽的神色。
心不由得咯噔一下——
作者有话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诗经·小雅·蓼莪》
物是人非事事休——李清照《武陵春·春晚》
第88章
素雪银装, 茫茫天际一道,绣闼雕甍宏阔,黛瓦朱墙恢弘,檐角下凝了冰晶, 反照出日光剔透晶莹如冷玉, 砖瓦下枯枝积雪, 簌簌垂下。
徐方谨刚踏出门,冷风扑面,烦扰难解的思绪才稍稍散了些, 天光漫过肩臂,他抬步走下阶梯, 却在游廊处拐角处停住, 入目是石青色衣袍的一角, 他蓦然一愣,抬头就看到宋明川负手而立, 站在廊庑下。
似是听到了脚步声,宋明川缓缓侧过身, 复杂交错的眸光定定落在了徐方谨身上,凝着他些许看不懂的情绪。
“宋大人。”
徐方谨依旧谦恭问礼,身躯板正,一丝不苟,进退得当的礼仪让人挑不出半分错来。可就偏偏是这样疏离冷淡的态度让宋明川心头一直压抑的火烧得更旺了。
“嚓——”
宋明川上前一步, 猛地抓住了徐方谨的手腕, 语气冷冽,“是不是要等我死了你才肯告诉我。”
手腕上收紧的力道让徐方谨不禁抬眼看去,对上宋明川盛满怒气的眼眸,他悬着的心还是重重坠了下去, 眉梢略过了几分无奈。
这样的表情落在宋明川眼里无异于火上浇油,他将徐方谨扯着凑近了几分,声音凉薄透骨,压抑着的恨意喷薄而出,“江扶舟,你真是好样的,同是年少玩伴,知交故旧,你能在简知许面前承认,到我这里就是一口一个宋大人。”
“凭什么?你当我是什么?每逢你冥诞忌日,我求告诸天神佛,痛悔当初为何要与你说那样重的话,以至于自你成婚后,我们再无相见之日。现在我连你尚在人世都不配得知。”
他的愠气如有实质,尖刀般刺下,“我就这么惹你厌烦,让你生不出半点怜悯之心,哪怕你也想想,年少相识,宋明川也会难过。”
这话越说越重,徐方谨本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宋明川,正因为年少情谊,他能在简知许面前坦坦荡荡,唯独面对宋明川,太多的话容易伤人,太远太近又难以拿捏尺寸,这般犹豫何尝没有当年宋明川狠决了断的几分因果。
“琼羽,我还没想好。”
徐方谨眉心微蹙,被他锢住了腕骨,青红的指印清晰可见,“你放开我。”
见他终于肯承认,宋明川双眼倏而红了些,神情憔悴狼狈,饶是如此,他依旧冷笑,“若非我查到蛛丝马迹,你这辈子是不是都不会认?”
听到这话,徐方谨沉默良久,眸光垂落,“琼羽,物是人非,知道我是谁重要吗?”
宋明川猝尔松开了他的手腕,冷声问他:“那封衍呢?说什么物是人非,你还打算和他重修旧好吗?别忘了,当年你们成婚之时你如何受千夫所指,说你悖逆狂乱,专横跋扈。”
“江伯父也因此与你断绝,至死没见过一面,他沉痛于你遭受这样的攻讦和诋毁,如今你又要重蹈覆辙,五年了,你难道还没想明白吗?”
几近是一针见血,徐方谨心豁然捅开破口,难以抑制的酸楚和哀痛涌了上来,一想到江怀瑾不肯原谅他,几番将他拒之门外,哪怕适逢年节,他亦多次求见而不得。
他身躯微颤,刺骨的凉意从脊骨里渗入,惨笑道:“琼羽,你非要这样伤我。”
相识多载,都知彼此软肋和沉痛在何处,他现在毫不留情地撕开他刻意不去想的伤疤,就是尚未想明白该如何面对往事,如今被直截了当地挑破,利语伤人,少了融洽的余地。
这话说完后,宋明川看到徐方谨刹那难堪和悲哀的神色,悔意早已蔓生,他捏紧了衣袖,堪堪错过眼神去,哑声道:“积玉,我只是不希望你再伤怀,情深不寿,当年的教训还不够吗?”
徐方谨肺腑里抑郁的气堵着心烦意乱,这些时日发生了太多事,将他打个措手不及,所有纷繁的心绪缠绕在一起,理不清剪还乱。
宋明川终于冷静了下来,气息稍凝,缓声道:“你想要查当年的事,我会帮你。”继而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来,塞在了他手里,“这是牵扯到当年事将领的一些行踪,那封手书究竟从何而来,我也在找,你再给我些时日。”
徐方谨手指轻颤,捏着信件的指节微顿,“我……”
“等这件事了结,你若不想呆在京都,远离纷扰的官场乱事,你想去哪里,我都能陪你去。宋家祖籍在江南,我命人栽了一片桃花林,每逢春日,落英缤纷,繁花似锦。”
闻言,徐方谨错愕抬眼看他,手蓦然松开了些,信纸飘然落地,被瑟冷的风吹远了些,此时此刻,他竟说不出半个字来,宋明川的话太沉重,让他接不起来。
宋家伯父伯母盼着宋明川能光耀门楣,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日,蟾宫折桂,宦海沉浮,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徐方谨定下身形来,轻叹了一口气,“琼羽,你我无缘,你这是何苦呢。江家的事牵扯甚广,错综复杂,危机重重,我不想你也陷在里面。”
那句无缘算是彻彻底底刺破了两人一直未道明的那层纱,宋明川本就没抱有任何的希望,但还是在听到这句话后心间骤痛,原就是他奢求,不甘心就此错过。
他忽而抬眼看向了院内松柏上雪霜,恍惚间想起了往年的许多个雪日,年少相识,竟也走到了今日这般田地。
默然俯下身去,宋明川将飘落在地上的信封拾起,放在徐方谨的手上,轻声道:“不必愧疚,你没欠我什么,江伯父当年待我们几个不薄,他的事我也不是今日才去查。”
他的声音太轻,眼中染了清冷的雪意,“抱歉,积玉,让你伤怀了。故交亲朋,也应有分寸,你和封衍的事不该我论短道长。”
“你那么喜欢他,当年甚至愿意为了他舍命。你想要做什么,便去做吧,知交一场,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徐方谨怔楞着看他,紧紧抿唇,再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分不忍,“琼羽……”
宋明川没再停留,他拂袖转过身去,背脊挺直,只留给徐方谨萧肃落寞的背影。
天光刺眼,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在徐方谨心头浮现,一如当年他同宋明川诀别后,不欢而散。他知道,或许他们这一生再也做不回朋友了。
***
徐方谨拖着疲累的步子走回了房舍,沿途走得很慢,凉气漫上了腿脚,让他不自觉地走走停停,也没个章法,许多的事堆积在心头,让他总是不由得想到了从前的事。
等回到了昔日的居所,他没推开门,而是不自觉地用门撞了两下的头,恍若撞钟的动静让他的心勉强安定了几分,回神后他才推门抬步走了进去。
“哐当!”
几乎是一瞬,徐方谨猛地被人压在了门上,双手紧紧扣住,锢在了门板上,威势如重压,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下意识抬脚去踹来人,却被狠厉地揽过了腰身,攻势霎时间悄然化解,他不得已被抵在了门上,怒从心头起,他骂道:
“封衍,你发什么疯!”
砰的一声很重的关门响,将刺眼的日光挡在外头,屋内倏然昏暗了下来,封衍冷冽的气息陡然凑近,在他脖颈处的热气湿热,鼻尖擦过滚动的喉结,他浑身一颤。
疼痛骤然从锁骨处出来,尖利的牙齿咬破了皮肉,他吃痛一声,修长的指节倏而扎入了封衍后颈的皮上,留下了几道深刻的划痕,渗出血迹来。
徐方谨猛地用力捶打着封衍的肩膀,只听耳畔重重的喘息声烫人,“积玉,你若是应了他,我会杀了他。”
暴戾狠决的语气里带着深重的积压,嘶哑的声音里盛满了怒意,烧灼的火气让人如浸在岩浆中。
渗血的痛处被舔舐过,亲昵温热的气息灼人,重重的啄吻在锁骨上烙下刻印,他被束缚住,不得动弹,烧红的面容显出几分绯色,衣衫凌乱。
趁着封衍松缓的片刻,徐方谨猝尔越身而起,猛地推开了他,手指触上脖颈下面的伤痕,星星点点的血迹染在指尖上,“你疯了不成?”
徐方谨往日里从未见过他这般,他向来清冷自持,进退得度,旧日哪怕是在情事上,也不会放浪形骸至此,留下那么显眼的痕迹。
封衍深沉的眸光里席卷着狂风骤雨,看到他手腕上的红痕更是怒意翻滚,欺身上前,徐方谨见状,不禁退后了几步,跌坐在了床榻上,这更是触怒了封衍,冷笑道:“重蹈覆辙,宋明川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闻言,徐方谨乍然头疼,眼前的封衍根本没有什么理智可言,无奈道:“我不是什么都没应吗?”
封衍倏然将他扣在床板上,坚硬的胸膛如钢板,宽厚有力的手掌禁锢住腰身,收紧的力道让人险些喘不过气来,鹰隼般锐冷的眼神缠着他,“你还想应什么?”
简直鸡同鸭讲,凑得太近,徐方谨头脑乱成一团乱麻,适才的痛感未消,破罐子破摔骂道:“什么都不应行不行,子虚乌有的事你非要找我麻烦……”
舌尖骤然被勾住,汹涌的热意扑了过来,纠缠的唇齿将所有的话堵住,黏腻的水声交织,攫取的气息浓烈,肆意扫荡过不肯松开,徐方谨肺腑里的气快要接不上来,直到头晕目眩,才得以喘息。
眼底水光潋滟,被蹂躏的唇瓣红泛着,徐方谨茫然间被揽抱在他怀里,只听到他道:“江南风景如画,你也想去?”
徐方谨倏而清醒过来,眉眼敛下,“没想去。”
屋内默默沉寂了下来,徐方谨慢慢从他怀里退了出来,神色冷静了下来,翻起了账来,“你应过我,让我想想。”
封衍从衣袖里拿过了伤药来,替他敷上,“积玉,若是你还这般疏离待我,那就不用想了。”
徐方谨知道他不满在飞鸿阁时他唤的那一声殿下,沉下气来,拉过他衣袖,垂首缓声道,“我错了。”
将药瓶搁在他手里,封衍静如深潭的眼神定定看他,忽而抬步向门外走去,回首时只留下一句,“宋明川有一句说得没错,年少相识,你可想过不得相认他会难过。积玉,我们相识十八载,以旁人的身份和面容见我,你想过我也会哀痛吗?”
徐方谨拿在手里的药瓶冰冷刺骨,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目送着封衍远去,头疼欲裂,思绪烦躁,今日这一遭可是把两个人都给惹上了。
***
乾清宫内,金砖上光影斑驳陆离,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里弥散的檀木香冉冉升起,厚重的毡布隔绝了外头的寒气。
几声重咳突然在殿内回荡,宁遥清心一沉,轻手轻脚走到了御座旁,低声唤道:“陛下。”
许是年事已高,建宁帝的身体也显出了几分疲态,御医开的药皆以温补为主,他流落他乡多年,根基底子薄,每逢冬日,日子就格外难熬,今年尤甚。
因此,对于繁琐的政事,他生出些懒怠倦烦之意,若非重大的政务,便让内阁去商议,抽出空来对陵寝一事才上点心。
“鹤卿,齐王呈递的奏折说了什么?”建宁帝这一阵咳嗽过去,看向了一旁站着的宁遥清。
“齐王殿下呈报福建所送来的神石搭建的祭坛,再有些时日就该完工了。”宁遥清抬手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
听到这话,建宁帝的眉眼才松泛了些,连带着积郁的病气都缓了几分,苍老的面容里难得流露出惘然来,良久,才道:“千岁皆虚妄,人终有一死。”
宁遥清俯身跪下,但被建宁帝止住话头,“御医不是不肯开好药,是无药可开。”
“朕当年在北境颠沛流离之时,最忧虑的就是客死他乡,连口薄棺材都没有,被野狗鸱鸮啃食,哪里能想到有今日。
“寻个好日子,该去看看朕的陵寝。”
建宁帝握着拳又咳嗽了几声,他将茶盏放了下来,目光不禁落到了垂首恭敬走进来的秋易水身上。
他向来不记宫中来往的奴仆,但看到秋易水的身影,思绪顿住,忽而问,“朕记得你,你从前入殿侍奉过。”
这一声让殿内蓦然静了下来,宁遥清微不可察地眉心浅皱,没想到建宁帝会问起这样的一件小事。
秋易水也不慌乱,将手里的红木都承盘放在了案上,谦卑恭训地俯地跪下。
建宁帝遥遥看向他跪在丹墀下的背影,浑浊的眸光微凝住——
作者有话说:救命,后面的情节没写完,到时间了,明天再写吧(苦笑)
第89章
北风寂冷, 琉璃瓦上结了一层薄霜,远眺朱墙巍深,在窗台处落下绰绰的光影,宁遥清的思绪不过晃过这一瞬, 缓步上前去, “陛下, 他从前跟在了王公公身边,奴婢见他聪颖踏实,便提拔到御前来。”
建宁帝单手支额, 扫向秋易水的眸光积着沉重的威势,语气却平淡如常, “你叫什么?”
秋易水恭敬叩首, 姿态得体, “奴婢名叫秋易水,河北江明县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 倒是个好名字,从前得王铁林看重, 如今又让鹤卿替你说话,应是个可塑之才。”
建宁帝手上的佛珠串搁在漆木御案上,深如古潭的眼底不知想起了什么,叹道,“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 风骨卓然, 你跟在鹤卿身边,可要好生学着。”
宁遥清眉宇敛下,知晓建宁帝应该是想起了王铁林,人患苦疾, 又临霜寒之日,总念旧事,何况王铁林与他曾相伴几十年的光景。
“奴婢不过残废之躯,不足用。承蒙陛下厚爱,才有今日。”一番谦辞后,宁遥清才看向了秋易水,提点道:“还不快谢恩。”
秋易水顺着他的话向建宁帝谢恩,身子俯得更低了些,压在宽衣袖下的手捏紧了些,掌心攥出冷汗来。
建宁帝不过随意提起,眼下见他紧张,也失了兴致,屈指在案上轻敲两下,望向了他适才放下的奏疏,眉心拧起,“瞧瞧,又有什么事来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宁遥清侧过身去,将上头的奏折拿了过来,呈递给了建宁帝,“陛下,这是金大人的请罪书。”
顺着关匡愚的案子扯出来的案件是刑部,而刑部侍郎魏铭是金知贤的门生,此次由于此案以被东厂盯上了,各种证据挖了出来,收受贿赂,替换死囚,买卖人尸,一时朝野里风声鹤唳。
正值京察,任何动作都容易引起猜测。若魏铭倒了,势必会牵连到其门下,金知贤是他的坐师,又举荐过魏铭,这一封请罪书是来试探陛下的态度。
听罢后,建宁帝将奏折摊开来看过,半眯的眼略过些许深沉的光,不咸不淡道:“今年京察倒是热闹,依照顾慎之呈上来的奏报,牛鬼蛇神,攀诬检举不少,这几日案上也甚多科道官的奏疏。”
他将奏折一扔,摔在御案上,噼啪的响声沉闷,“谢道南和金知贤的门生若干,这是都盯着首辅的位置了,本事挺大,借机寻事闹得沸沸扬扬的。”
宁遥清垂首,建宁帝之所以让顾慎之这个王士净的门生来主持京察,未尝没有起了考校两位的阁臣的心,赵景文这个首辅留不住多久,论资历目前只有谢道南和金知贤能胜任。
金知贤向来颇得圣心,兼着替陛下修陵寝,但手段狠决苛刻,私下贪墨成风,他能干实事,却走的是竭泽而渔的路数,底下的门生靠他镇着,背地里浑水摸鱼不少。建宁帝这几年用金知贤顺手,陵寝已有成貌,内府库的财银也有进项,但能感受到金知贤的不受控制。
“鹤卿,依你之意,该如何办?”建宁帝懒怠地阖上眼,指节上摩挲着翠玉扳指。
宁遥清将御案上的奏折收起,斟酌了一下用词,“关大人自戕朝野非议,关修明亦开恩判了充军。刑部魏大人的罪证确有其事,依律当办。”
这话说得没有偏倚,先是点出有关匡愚的事在前头,已然是舆论哗然,魏铭的案证据确凿,若不办,法理不容,难以服众,正值京察,风气一开,如何能澄清吏治。
宁遥清尚不清楚建宁帝对金知贤还有多少宽容在,也就没把话头扯上,而是就事论事,纠不出半点错来。
建宁帝嗤笑,“乌糟糟一团,锦衣卫的人来报,贺逢年又对刑部和大理寺审过的北境将领的案子起了疑,谢道南也没想到自己这弟子转头倒是查到自己老师头上了,这头还对着金知贤。”
“一塌糊涂的烂账。借着这个京察也该理清了。”
话音刚落,宁遥清的心蓦然顿了一下,朝里的明争暗斗不可能休止,建宁帝此番举动也是起了整治的心,但他不出面,任由底下的人去折腾,各凭本事。
盖因朝局繁复难以理清算明白,无论是谢道南还是金知贤,亦或是其他朝官,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污点,不然也根本爬不上这个位置。
建宁帝作壁上观多年,无非是左右权衡。一方面金知贤有从龙之功,肯干实事,无非是贪些,牵着绳握着度,亦能可控。而谢道南一派仙风道骨,往深里说,也不过是求名求权。昔日内阁里王士净尚在,他是难得的孤臣,鞠躬尽瘁,操劳国事,从不结党营私,身旁唯有弟子顾慎之相伴。
但王士净一死,首辅赵景文唇亡齿寒,又养病多年,就将乞骸骨一事摆上了台面。谢道南和金知贤明争暗斗多年,也该是有个结果了。
思及此,宁遥清也不免胆寒和惶惧,建宁帝今年多有抱恙,已有疲势,常有忧生之叹,此时起了心思,又让齐王监工陵寝,此番雷声轰鸣,动荡不定,怕是这段时日朝野难以安宁了。
坐久了易疲乏,建宁帝眼皮半掀,淡声道:“拟旨,依律查刑部的事,让锦衣卫会同都察院和大理寺去办。”
“再者,魏铭下来了,刑部不能没人,让袁故知去任刑部侍郎,亦参与此次审查。”
寥寥几句旨意,便又让局势平衡下来,袁故知是金知贤的学生,让他参查此案,无非是留些余地给金知贤,不然有一方看着金知贤败落,借势穷追猛打,局势一下就乱套了,那眼下的朝局就难以维持了。
只有让站在场上的双方知道自己还有牌可打,才会选择小心筹谋,徐徐图之,而不是鱼死网破。
宁遥清接了旨意,便要退下去,只见建宁帝又唤了他一声,“鹤卿,司礼监的人你亦上些心,独你一人,总累些。”
“外头风雪大,慢些走。”
退出去的宁遥清能感受到建宁帝犀利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如芒在背,他背脊挺直,徐步踏出殿宇,冷风一吹,衣裳汗湿黏腻。
秋易水在一旁候着,低眉顺眼,说适才在殿内他没做好,招了陛下的眼,宁遥清凝眉,劝慰道:“不碍事。以前倒是甚少听你说起你家乡的事,陛下记住你了,日后在殿内贴身伺候。”
成实挤开了秋易水,凑到了宁遥清身旁,将手炉递给了他,让他暖暖手,只听宁遥清道:“陛下念着旧情,想起了王铁林。”
两人齐齐抬头看去,都看到了宁遥清平静无波的神色,心里咯噔一下,当时的毒酒是宁遥清亲自送去,王铁林的死背后也有他的推波助澜。
宁遥清的目光遥遥看向了天际,轻声道:“生死有命罢了。”
***
千味楼里,席面上摆了几道菜来,封竹西和温予衡难得叙旧,封竹西忙完政务之后,在衙门口恰好碰到了温予衡,倍感亲切,自从温予衡进士及第之后,他们就很少有机会见面了,眼下有机会遇上了,就约着到昔日经常聚的千味楼来。
温予衡科考及第后就入了翰林院做了庶吉士,在馆内接受为期三年的教习,翰林清贵,日后仕途的起点较高,所以封竹西第一杯就敬贺他,祝他平步青云。
碰杯喝下后,温予衡笑道:“平章,听闻你和慕怀在河南赈灾查贪腐,做的都是实事,让我好生羡慕,平步青云谈不上,现在整日做些抄抄写写的活计罢了,不像慕怀已做了未名府推官,我还要再熬些时日。”
封竹西听出了他话里的言外之意,也不戳破,只是叹道:“慕怀也不容易,因没有功名,在衙门里不受待见,各有各的苦罢了。”
温予衡垂落的眸光定住,察觉到了他的半真半假的疏离,不免失落,自从他科甲及第后,怀王府就断了与他的来往,打发些钱两给他,也就没有了音讯。
他入了翰林院,本以为从此路途坦顺些,却发现官场里弯弯绕绕的门路复杂至极,若背后无人提携,只怕是走不远,他本以为依着封竹西的往日的交情能得以立足,却发现这些往来细想来太过稀薄。
他与封竹西好歹共患难,经历过几个案子,自认也不输徐方谨,可如今他们已经甚少有来往了。封竹西和徐方谨在忙的事情他又插不上手,被隔离在外,这种落差在得知郑墨言也住在延平郡王府后达到了顶点。
“平章,你有没有想过慕怀或许是有意接近你的。”温予衡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碗里,抬手替他倒了一杯温酒。
“我大哥在赌坊里欠了债,我出面去清账了结此事时,偶然得知了当年慕怀几次进出赌坊,那些时日恰好你也常去,听人说,他似是在找人。”
听到这话,封竹西捏着酒杯的手稍稍一顿,忽而一笑,抬眼看向温予衡的眼神多了分探究,“这么说起了那么久远的事,若不是你说起,我还想不起来。”
看到温予衡面色一瞬间凝住,封竹西慢慢搁下酒杯来,“谦安,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之前你幼妹身患顽疾,还是慕怀鞍前马后,替你寻了小方脉的良医来诊治。你科甲及第前,许多事也是他在刑部里帮你担着,让你专心备考。”
“他待我亦坦坦荡荡,哪怕他一开始存心接近我,我也不曾介怀。你们这些人,哪些真的觉得我是天纵英才,以诚相交呢,就连你也不能免俗。”
这话无疑戳中了温予衡不敢直面的痛楚,他执筷子的手默默放下了,再出口就冲动了许多,“平章,就算我们都各有私心,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吗?”
“我曾见过他与怀王殿下相交过甚,又与怀王世子亲昵热络,他顶着神似靖远侯几分的面容接近你,真的是为了你这个人吗?”
闻言,封竹西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扣紧,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旧日的种种,那些他忽略却曾经怀疑过的事情,封衍的确对慕怀有些不一般,但又让人说不出来什么,而星眠也出奇地对他亲近。
恍惚间莫大的茫然袭上了心头,愧疚和犹疑在心间不定,复杂的思绪缠绕着他,若只是他的无端猜测,他又有何脸面见慕怀,知交难得,一路走来他们经过了多少患难,为了莫须有的事情伤了情分,日后就难修复了。
但若是慕怀真的是为了别的事而来,他当如何呢?当日在河南,永王世子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此间迷雾重重,许多事现在想来也没个结果,他真的了解慕怀吗?
如果是从前的封竹西,听到这些话,早就骂骂咧咧地起身,然后转头就走,不去理会挑拨离间的话语,但他沉静片刻,握住酒壶给温予衡倒了一杯酒。
“谦安,你的话我记着了,只是我们相交一场,慕怀也并无薄待于你半分,日后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了。”
温予衡刹那间白了脸,很快镇定了下来,苦笑道:“是我迷障了,小人之心,不该妄自揣测。今日的话,平章还是忘了吧,改日我向慕怀赔罪。”
说罢后他就匆匆起身,想要告辞离去,封竹西没拦他,而是温声唤住了他,“谦安,若是你在翰林院或是温家遇到了难处,尽管来寻我,我会帮你。但今日之事,我不想再有旁人知晓一二。”
温和的话蓦然让人听出些深重的压势来,温予衡定住身形,愧色难当,拱手行礼,“谦安定当谨记于心,不负深恩。”
待他走后,封竹西静坐在桌旁,眸光沉静,他扣案轻敲,便有一人从屋外走进来,那是封衍给他的暗卫,并且告诉他,给他的这些暗卫他再不会插手任何事。
“玄英,你去查查谦安近来都和何人往来,若是有人为难他,你也要查清楚。”
封竹西抬手,将面前酒杯里的酒随手倒入碗中,“先生说的话,我好似懂得了些,但不大好受。”
屋内落针可闻,玄英静默垂首侧身站在了一旁。
“你说,慕怀他想要什么呢?”
封竹西缓缓起身,走到了窗边,伸手将窗推开了些,寒风瑟冷扑面,让人纷扰的思绪散了些。
目光放远去,他眸光蓦然凝住,看到了酒楼下,谢将时和徐方谨走在了一起,指尖冰凉,落在了窗栏上——
作者有话说:知道有些读者可能会这些朝局不大感兴趣,但因为前面挖了坑,后面得依照剧情来收尾填好。
我简单总结,大概就是皇帝感觉自己寿命不长了,涉及到了储位,内阁里谢道南和金知贤争首辅,最后只有一方会赢。
这些不会有太大篇幅,我会尽量精简着收尾,重点放在了通过这些纷争将往事带出来。感觉写到后面,要好好写完难度也很高,
这本真的是新的尝试,希望以后能有进步吧。看朝堂线的宝,我真是对不起你们,感觉大家看这些比较累,我也没写好。(抱歉抱歉)
第90章
街巷里小摊小贩摆弄的摊子冒出的腾腾热气驱散了冬日寒气, 徐方谨替陆云袖查访后就独自漫步在神武大街上,忙了好些时日,难得有一日他能得闲出来走走。
一巷一坊仍是旧时熟悉的模样,这十多年来未曾改变, 草木一秋, 风雪漫肩, 恍然间许多年就过去了。
他十多岁时候跟着京里的膏腴子弟到处游走,那时每日想的不过是去哪里玩闹,再跟他爹多要些月例。如今想来, 像是昨日才发生的事。
徐方谨靠在巷口砖墙旁,手指僵冷, 双手哈着热气, 鼻尖闻到熟悉的香气, 他扭头看过去,就看到了往日里他吃过的一家烧饼摊子, 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来,便要了一个卤肉烧饼。
卖烧饼的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 老实憨厚,手指和下颌上还沾着细白的面粉,脸上淌着热汗,听到徐方谨的声音后,喜笑颜开, 当即吆喝了一声“好嘞。”
“这个摊子有十多年了吧, 我记得从前是个老伯在这。”徐方谨仔细看了看摆弄烧饼的男子,愈发觉着他与从前他相识的老伯有几分相像。
卖烧饼的男子乐呵呵一笑,将手头热乎的烧饼递给了他,“这位公子应该说的是我爹, 他腿脚不好,便让我来接手了。看着您年纪也不大,竟然知道我爹。”
“这可是祖传的手艺,我爹说那个京里的那个什么侯爷,好像姓江,从前最喜欢他做的烧饼,有一阵是天天来,这可是连贵人都叫好的手艺。”
听罢,徐方谨轻笑,咬过一口来,许是盐放多了,火候过了,稍稍有些咸了,不过细品来还与往日的味道有几分相似。
两人就着烧饼聊了几句,正说着兴起的时候,忽然有一阵马蹄声响起,卖烧饼的男子脸色倏而一变,赶忙收起摊子往旁处走去,见徐方谨还站着不动,立刻着急地唤他:“公子,你快些走吧,听到那阵马蹄声了吗?这几日从福建运来的神石是一趟赶着一趟,官府的兵都赶着人,清道不让过。”
“上回可是有个卖伞的大爷来不及躲闪,直接连人带摊都给端了去,这可没处说理去,您吃完了还是快些走吧。”
徐方谨循声看去,果然看到了不远处马声嘶鸣,他侧身过去,站在了一旁,目光灼然,眼见着车马运着石块连成长队穿过了神武大街,尘土飞扬,裹挟着冬日的寒气。
他半眯着眼眸,看着那栏车上用绳子绑得紧实的石块,看着的确有几分稀奇,灰白色纹理似长线嵌在其中,样式不一。他稍一思索,便想到了这是福建上供给陛下修建祭坛的神石,上表称这是天降祥瑞,陛下龙心大悦。
上供神石的举动在朝中暗地里惹来了不少非议,这样的事不稀奇,每个省份这些年或多或少为了恭迎天子,扯出些祥瑞的福兆来。但这事确是卓惟津牵头上表的,他当年耿正廉直,守正不阿,因科举舞弊案被贬到岭南任职,后来到福建履任。
为了这件事,王士净还曾一连写了七封信去责骂这个昔日好友,指斥其阿谀奉承,罔顾民生,福建距京都千里迢迢,沿途车马劳顿,为了几块石头徒耗民力。
且历来官府做面子,苦的全是治下的百姓,开采山石,千里运送,朝廷以坐办的名义剥削平头百姓。他们一路还要被途径的税关盘剥,好不容易到了京里,若没有门路和钱银交付官差,交不了差事,赔得倾家荡产不说,还有可能为此丧命。
这种陋规陋习百年来屡禁不止,只因其中利益牵扯太多,京里最大的揽户头子就是勋爵宗亲,他们把持着门道,从中获利匪浅,在衙门法司里都有人情往来,就算逼死了人也不过训诫赔钱了事。
再入口的烧饼都有些凉了,徐方谨三两口吃掉,正打算走的时候忽而听到几声惊呼,他当即回头看过去,瞳孔猛地一缩,一个穿着厚棉衣的小姑娘与父母走散了,跌跌撞撞地就要往飞驰的车马上撞过去。
沿路微观的百姓都畏惧官府威严,根本不敢上前,慌忙里自己都躲闪不及,面面相觑,一时间马蹄声混杂着哭闹声喊叫声在街上沸腾起来。
奔走的马车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架势,而是不管不顾地往前走,领头的官差冷漠,持鞭驱赶混杂的人群,大声嚷嚷叫唤着。
见状,徐方谨紧拧眉心,顾不得什么了,立刻看准了势头,翻身上前,滚地而去,飞扑过去一把揽抱过那个哭闹不休的小姑娘,他的手护着她的后脑,膝盖坠地碰撞摩擦的时候骤痛,他抬眼就看到了马上要撞上来的飞马,眸色凝住。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只飞箭破空穿透而来,烈烈作响,直直射在了马的身上,驰走的马受到惊吓,立刻抬起前蹄来,嘶鸣的叫声响彻行云,连带着官差从车上扑腾一下狼狈地掉下来的动静,霎时间乱作了一团。
趁着这个时机,徐方谨再侧过腰去,脱身而起,手臂猛地用力,席卷的尘土扑面,他闪神的功夫里,已经稳稳当当地将人挪移到了一旁去,堪堪躲过了马蹄下那致命的一击。
这电光火石的举措,惊得人心惊胆颤,围观的民众议论纷纷,喝彩不已,鼓掌声如雷鸣,交杂着车马凌乱的声响。
“你个兔崽子敢挡官爷的路,真是不要命了,看老子不打死你!”
领头的官差摔了个狗啃泥,怒气冲冲地拿着鞭子走了过来,鼻青脸肿似是讨债的鬼煞,刚一挥鞭打向徐方谨的一瞬,手肘就被猛地擒住,碎石的力道捏得他骨头缝嘎吱的脆响。
官差转过身去,神色愕然看着身形魁梧,面容坚毅的谢将时,他手中鞭子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手臂剧痛无比,像是被砍断了一般,当即求饶道:“痛痛痛……谢将军,我错了,不敢再犯了。”
谢将时面容冷肃,身姿挺拔似劲松,气势凌冽,抬手就将官差整个人如提小鸡仔一样拎了起来,摔在了一旁,冷笑道:“天子脚下,通衢大道,肆意践踏百姓,早就够你死个千百回了。”
官差被甩过后,面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直下,不敢再靠近谢将时,在几个属下的搀扶里躲得远远的,身子不住发颤,抖声命人牵着车马快些走。
谢将时桀骜不驯的名声京都里谁人不知,他行伍出身,战功显赫,又是谢道南的幼子,若是惹上了他,可没有好果子吃。
徐方谨默然起身,看着肩宽背阔,背着一把重弓的谢将时,身形不由得一顿,将怀里的孩童交还给了她的父母,受了他们几句谢后才往这边走了过来,拱手作揖,“多谢将军出手相救。”
谢将时半眯着眼,似是在打量着徐方谨,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其犀利,仿若将人剥皮拆骨,换做旁人早在这样的探查下惊得六神无主,但徐方谨背脊挺直,不卑不亢地和他对视上。
正当徐方谨定身的一刻,谢将时突然揽过了他的肩膀,将他带着就往一旁的街巷走去,语气扬起,自带的熟稔,“我当是谁,原来是徐大人,自从那一日在兵部见过后,一直想找机会同你结识,今日也是有缘,不如一道走走。”
多年未见,谢将时私底下还是这般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徐方谨无语了一瞬,刚才经历那一遭,也不好当众闹出个什么,只好顺着他的步子走去,背过身的一刹那间还不忘给暗卫比了一个手势,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走入宽阔街巷几步,徐方谨突然侧耳感受到掌利如风,扑面而来,他陡然闪过身去,倏然抬臂去抵挡谢将时突如其来的攻势,手腕翻过,他借墙踢过,健步如飞,猛地踩在了谢将时的膝盖上,后空翻去。
“噼啪——”
谢将时出拳迅猛,干净利落,霹雳如紫电,直击徐方谨的肩臂,侧身擦过的耳风阵阵作响,徐方谨握拳肘击的一瞬,气势如虹,不过两三步的功夫,两人已经过了狠厉的几招。
正当徐方谨回档的一瞬,谢将时倏然收回了力道,抱拳道:“徐大人,冒犯了。”
徐方谨心如擂鼓,再看向谢将时的眼神沉了几分,冷下脸来,“谢将军这是做什么?徐某可没有得罪于你。”
“徐大人身手不错,但受过重伤,力道有所减损,若是你全盛之时,可与谢某较量较量,今日是谢某唐突了。”
谢将时直起身来,抬眼望向了不远处的墙壁,眼底闪过几分玩味,“徐大人可以让跟着你的人都退了,我并无恶意。”
听到这话,徐方谨在心底骂了好几句谢将时,这见面就要较量身手的多年未改。他们在北境初见的时候就在营帐外打了一架,气氛胶着凝固,来往数次过了百招,谁都不肯让谁,打到两人脸青鼻肿,先是被主将朱霄臭骂一顿,然后罚去搬运军械,每日多操练两个时辰。
他俩打一开始就不对付,互相都看不过眼,后来更是多有切磋,在几番缠斗里才渐渐熟悉了起来,谢将时这个不着调的脾气让人恨得牙根痒,一言不合两人就打起来。
徐方谨抬手让暗卫都下去,然后抬步离谢将时远了些,淡声道:“谢将军可还有事,如若——”
话音未落,一个行军常见的酒袋就甩了过来,徐方谨抬手接下,只见背对着光的谢将时放肆笑了一声,爽朗洒落,眼中恣肆无忌,“这云火烧可是好酒,我特地带了两坛回京,一坛酒遥祭故友同袍,一坛留着自己喝,若徐大人不嫌弃,这壶酒算做我的赔礼。”
提到了云火烧,徐方谨的捏着酒袋皮革的指节稍顿,这是从前他们在边境时喝过的烈酒,如今再听到这酒,仿若能想起昔时金戈铁马,披坚执锐,旌旗猎猎的从军过往。
见他怔楞住,谢将时也没客气,三两步上前去,大咧咧地推着他走,“走走走,我们找个地喝酒去,不打不相识,也算有缘分。”
寻了一处僻静的墙院,谢将时和徐方谨在高檐屋顶上并肩而坐,此地可以看到繁盛的京都一景,街道通达,抬头便是苍茫辽阔的天际。
徐方谨不过闻了个味,解解谗罢了,他被封衍看顾着养身体,日日药膳补着,若是喝了酒,指不定他明日就找上门来训斥一番。
那日不欢而散后封衍没露面,似是还在生气,他自个也忙着,留出空余的时间来整理眼下的事,这一来往间,似又回到了从前,昨日青染来,带来了怀王府做的糕点,隐晦地提点了几句,说是封衍这些时日心绪不佳。
如此一来,他就没敢喝酒,谢将时嗤笑一声,也没勉强他,自顾自地仰头喝他那一壶云火烧来,北风呼啸,吹起衣袂飘然。
“那日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有些熟悉,但细看来又不像,许是我们多年未见了,看到面容和年纪相仿的人,总不会不由得想起往日的事。”
谢将时双眸璨若寒星,映照出掠过的飞鸟的片羽,“慕怀,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徐方谨静默不语,思绪也在此刻飘忽,再出口的声音就哑了几分,“听闻谢将军和靖远侯江扶舟是同袍故旧。”
“塞外苦寒,北境黄沙漫天,我们是生死至交,是在沙场里拼过命的同袍。当年我和我爹赌气,一气之下从了军,仗着自己有些武力便目下无人,桀骜不驯,几次中了敌军的圈套,九死一生,积玉不计前嫌,多次救我。”
谢将时说这话的时候看向了遥远的云端,洒脱地举起了酒壶,“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深谷里遭遇了敌军的埋伏,断水断粮,身旁的战友死伤无数,只能啃食树皮鼠蚁撑着,在数不尽的尸骸里,他不肯扔下身受重伤的我,拼死将我从死人堆里挖出来。”
耳边犹闻昔年战马嘶鸣,金鼓喧阗,徐方谨坐在檐上的腿脚冰凉,指尖攥紧了衣袖。
谢将时也不管他听没听,似是想起了往事,他仰头再喝了一口烈酒,肺腑烧热,“积玉所托非人,掺和进了朝廷的官场斗争里面去。这些年我查过了当年运粮官和他手下的将领,深不见底,云遮雾障,思来想去都与朝局有关。”
“前线将领殊死拼搏,百死一生,其性命与后方的朝廷关系颇大,粮草调度,兵部调令奖惩都能影响战局……当年积玉因与怀王成婚声名狼藉,遭受千夫所指。北境的边防贪腐早已积弊深重,当年敌袭一事复杂重重,怎全赖他一人之身,还攀扯什么通敌叛国,我半个字都不信。”
“这事明白的人都能看清,可他们为了所谓的大局,不去纠察,反而委过于人,仿若这样就能将那些糟污的事遮盖得干干净净。”
谢将时仰面躺下,双手合十,眼底枕着流动的星河,“江扶舟这个傻驴蠢蛋,和我呆在北境多好,回什么京都,至少死得没那么憋屈。”
他的声音忽而轻了许多,“非得喜欢上那个封衍,江扶舟真是眼睛瞎了,搞到自己最后那么惨。”
徐方谨撑着下颌,看着谢将时烧红的脖颈,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唯有长风吹过了他的鬓发。
两人不知坐了多久,等到谢将时那一壶云火烧都喝尽了,他醉意在眼底蔓延,看向徐方谨的眼神多了些迷茫,他揽过他的肩膀,凑近了些,酒气朦胧,话语里有些不知所云“改日我带你去镜台山见他。”
“慕怀——”
忽而一声从屋檐下传来,徐方谨低头看过去,赫然看到了苏梅见和封衍在下头看他们。
尤其是封衍,面色铁青,眼底冷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