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高屋深檐上, 偶见云端一两颗星子在闪,阔远的天际仿若触手可及,凉意漫上,不知不觉就入了夜, 华灯点亮明夜, 倒映着人间烟火。
谢将时靠过来絮絮叨叨的时候, 徐方谨撑着额正在屋顶上发呆,听到苏梅见唤自己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往下看,这一看就愣住了, 封衍在苏梅见身后几步远的距离,抬头望向他的眼神深幽而微妙。
他忽然感觉背脊冰冷, 头皮一阵发麻, 特别是谢将时刚才凑过来说话时手还自然地搭在了他肩上, 在边塞的时候同袍间勾肩搭背惯了,没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看到封衍心底莫名有些心虚, 毕竟他昨日应了青染今日得空会去怀王府,谁知跟谢将时这一叙话就这么晚了。
徐方谨利落地站起身来, 顺着梯子就爬了下去,动作间有些不自然,今日在街上滚地磕碰了膝盖,他努力装作了无事发生的样子,默默走到了两人面前, 拱手见礼道:“见过驸马、殿下。”
“不必多礼。”
驸马的声音依旧温和, 不过徐方谨再看清他的一瞬还是有些恍神,讶然道:“驸马你……”
往日见苏梅见时他体圆膘壮,痴肥臃肿,而如今再看他, 消瘦了许多,不仅身形清减,就连神情也多了分羸惫,唯有目光里的清隽澄澹依旧。
苏梅见不意外他的惊诧,看到他眼底的关怀,不由轻笑道:“无事,从前体格硕肥,不过是因幼时中了毒,近来在喝药,没吓到你吧。”
他肌骨衰瘦下来,身子变得虚弱了许多,吹了一会风,肺腑里的病气就涌了上来,猛地咳嗽了几声,手指冰冷,拢住了身上披着的鹤氅。
徐方谨透过他的神色敏锐察觉到了他用药过后的精气委顿,不是好兆头,他眉心蹙起,劝道:“这药可能根治毒性?驸马不若再请擅长此道的郎中来看看。”
听出他话里的言外之意,但苏梅见不欲与他就此事多谈,“牢慕怀挂念。”
徐方谨的心稍沉,明白了苏梅见这是自有打算,抿唇不再过问,只听驸马接下来将话头转向了别处去。
“慕怀,今日真是巧了,我和殿下在前厅议事,恰巧走到了后院来。这天寒地冻的,你和谢将军倒是有闲情雅致。不若请他下来,在厅堂内斟杯热茶,烤烤炭火。”
闻言,徐方谨不经意瞥向了一旁一言不发,但气场寂冷如霜寒的封衍,抬眼的一刹那就和封衍冷冽的眼神对视上,下意识就别过眼去。
说时迟那时快,谢将时从屋檐上翻身而下,酒气弥漫在此间,他腰间还挂着酒袋,见到封衍的那一刻,脊背挺直来,眼神陡然冷峻,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备,话语里也带了些许不客气。
“前几日得驸马首肯在这小院屋檐上看夜景,若得知怀王殿下今日也前来,谢某绝对退避三舍。”
此话一出,气氛倏然冷凝了下来,北风长啸,院内的枯枝摇曳作响,显得凄冷幽清。
饶是温文尔雅如苏梅见,听到这话也不由得微顿了一下,但很快打了圆场,“都是雾山的过错,谢将军喜静,是府上招待不周,雾山名下还有几处赏景绝佳的院落,若谢将军看得上,苏某请将军喝酒。”
谢将时没下苏梅见的面,应了声好后侧过身去,看向了徐方谨,“就此别过了,你和明衡相识,替我带句话,他要的东西我改日给他,”
他拂袖离去的前一刻,脚步停顿了一下,对徐方谨耳语了一句,说是低语,但在场的几人都能听清,“怀王殿下孤傲不群,慕怀最好敬而远之,改日再请你喝酒赔罪。”
说罢后他便扬长而去,丝毫没有顾及其他人作何感想,徐方谨只觉得一阵头疼,谢将时的冷傲意气还真是半点未改,这么多年依旧这般桀骜不驯。
封衍静默了许久,看到徐方谨的神色刹那间的无奈,敛眉冷笑,“徐大人知交甚广,谢将军回京不过短短几日,这便称兄道弟了。”
这一声徐大人听得徐方谨心惊胆颤,知晓封衍这是真气了,但碍于苏梅见在一旁,他只能不接这话。
苏梅见稍稍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怕徐方谨在封衍面前继续遭到冷言冷语,他于是充当起了和事佬,“谢将军行伍出身,脾气是倨傲了些,殿下莫要放在心上,慕怀谦和有礼,能与谢将军谈得来也不稀奇。”
又一阵风刮过,苏梅见没压住胸中的沉闷的气,咳嗽了一声,与徐方谨担忧的眸光对上,他敛眉低笑,“有所为,有所不为,都是个人的因缘造化罢了,不必忧虑,我自有分寸。”
继而他站定了身形来,“慕怀,之前在河南赈灾的时候,有些事还没了结,经你和王大人给我账册查访,我查到了当年江礼致所贩运的粮草的去处。”
徐方谨蓦然抬头看去,一错不错地将苏梅见的神情收入眼底。
“那几年四川遭了百年难遇的饥荒和瘟疫,又有境内边族土司流叛,朝廷接济不及,民生凋敝。当时的巡抚是袁故知,他募兵筹粮平叛,临省协济和朝廷调动对于亦是杯水车薪,而后通过商会向民商捐粮,那笔军粮就混在其中流入了四川,苏家在里头倒腾了几手。”
听到了袁故知的名字,徐方谨的眼神微微一动,当初在荥阳矿产一案中,他得袁故知赏识,又经他推举入了京都国子监,几月的往来中,他知晓袁故知为人清风峻节,廉明公正,甚至面对势焰熏天的宦官时也不改其色,颇得陛下赏识。
近来袁故知更是升任了刑部侍郎,奉命查处刑部案件,袁故知是金知贤的得意门生,联想起近日京都的朝局的动向,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无疑会为金知贤和谢道南两方的明争暗斗添一把火。
拧眉的一瞬,徐方谨想起了苏梅见曾经所说的苏家局势,苏家权柄还有大部分在素清秋手里,而她与金知贤关系匪浅,有颇多利益往来。
“驸马,你打算怎么做?”
徐方谨在眼下这微妙的局势里好似抓到了什么,再看向驸马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愕异,之前在河南赈灾的时候,苏家就险些陷入其中,若非素清秋快刀斩乱麻,捐献了一百万两赈济灾情,怕是不会那么轻易掩过。但掩下不代表不存在,这种纷争势必会随着京察的博弈里再次被提上台面来。
苏梅见知道瞒不过徐方谨,他手握拳轻咳了两声,脸色平静至极,“借力打力,苏家自从掺和进朝廷的争斗里就注定了没有好下场,或早或晚罢了,为虎作伥多年,该是有个了结了。这些时日你也知道,朝中因京察的事纷乱不休,无非是争权夺利。”
“多行不义必自毙,苏家早已大祸临头。”
说罢后,苏梅见拢紧了衣袖,似是不语多言,“恕雾山不奉陪了,我手头还有些账册要打理,慕怀和殿下自便吧。”
苏梅见走后,院里再一次陷入了沉默里,徐方谨还没从适才他的话中走出来,抬头就发现了封衍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他蓦然拉起了封衍的衣袖,问他,“驸马他中的毒能治好吗?”
封衍拂去了他肩上蹭过的灰尘,“求仁得仁,你我都无法左右。积玉,你可听明白了刚才驸马所说的事情。”
四下无人,徐方谨卸下心防来,攥着封衍的衣袖的力道重了几分,“当年子衿运粮的案子牵扯到了金知贤,而我这些时日探查过当年的北境将领,发现许多事可能也与谢道南脱不开干系,但有一些关节我尚未明白,比如那封我的亲笔书信和印鉴,这其中或许还有其他人的手笔。”
正说着话,青染搬来了一张交椅放在了徐方谨身后,封衍按着他坐下,“五年都过了,不急在这些时日,眼下金知贤和谢道南在恶斗,许多证据自会浮出水面。当年江府为何在闭门待罪的时候起了那场大火,你可有思绪?”
“那场大火——嘶——”
徐方谨正在思索他说的话,突然就感到了膝盖传来了剧痛,他低头看去,发现封衍趁他不注意,已经用刀割开了里衬,露出了染了血红的伤口,沾过盐水的棉布擦过了伤口,他疼得腿脚不自觉发颤。
“忍着,你还有闲情雅致跟谢将时喝酒,伤口撕破了都不知道。”封衍的动作还是轻了几分,将渗血的伤口擦拭过,才慢慢替他上了药膏来。
“胡说,我可一口酒都没喝。”见封衍眼底一直压着情绪,徐方谨用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有些安抚的意味在,“谢将时他就是这个脾气,他不是有意的,四哥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封衍顺势抓住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十指相扣,“积玉,当年之事,你后悔了吗?”
似是察觉到封衍的不安,许是想问许久了,今日听到了谢将时说的话,他才问出口。
徐方谨放松地笑了笑,还有空闲将腿荡了几下,“人总要向前看,谁都不会料到后面发生的事情,当时当下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自己选的,无怨无悔,”
封衍不知听进去多少,沉默良久后他自嘲一笑,“那日在宫里,陛下说当年下了诏狱后我也有选择,是我贪生怕死,苟且度日,若是我死——”
徐方谨猝尔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眼底倒映着封衍的身影,眉头紧蹙,“你不要咒自己,当年是我求陛下赐婚,与你无关。”
一个湿热的吻凑在了掌心,徐方谨心间微颤,封衍抓住他的手,“不是贪生怕死,当年陛下登基,我就预料到有那一日,我是舍不得你,我以为我总能护住你。”
封衍一贯沉敛,甚少直截了当地表明心意,听到这一句时,徐方谨倏然抬眼看他,眼眶蓦然红了一些,语气里多了些委屈和埋怨,“可你从来没说过这话,你总让我猜,猜你是不是不愿意,猜你是不是心有所属。”
徐方谨别过头去,眼睫轻颤,轻声道:“有时候想是不是我们根本不相配,这世上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希望我们成婚。”
封衍的心一刹那间像是被刀割开一个大口,“积玉……”
上过药后,徐方谨兀自站了起来,“我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平章就该着急了。眼下我没想那么多事,你也说五年了,不急在这几日,等到手里的事了结了,我还得去阿爹阿娘和的坟前同他们说说话。”
封衍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听徐方谨提到了江怀瑾和平阳郡主,就知晓急不得,他尚有心结,心中有万般思绪也只能搁浅。
像是今日他同谢将时见面一事,他不能过问太多,再多酸咸的心绪也只能自己处置。正如他所说,他身旁的知交故旧,哪一个希望他们长相厮守,若是步步紧逼,只会让他舍了相守的心。
***
延平郡王府门前,封竹西正在和许宣季叙话。
他把玩着手头憨态可掬的小木人,胳膊和腿都会动,“堂浔,还是你自由自在,想去哪里都可以,上回你送来的南洋来的摆件,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下回若得空,我也想去南边游玩一番。”
许宣季轻笑,“下个月就有船去福建,我有生意在那头,若你想去,我就陪同你一道。”
听到这话,封竹西长叹一口气,手指戳了戳小木人光滑的脑袋,“这些日子都忙着了,又近年关,我还要在京察里历练,诸事缠身。”
提到了京察,许宣季的眼眸略过几分微光,很快掩去,他轻拍过封竹西的肩膀,安慰道:“又不急在一时,日后总能找到机会。那日你得闲,我们可再去明月潭登山观景。”
“你别说,我还真是许久没去明月潭了,还记得你就是在那救得我,这样想来也好些年了。”
说起了明月潭,封竹西想到了与许宣季的初识,早闻那里的风景独好,他寻了一日去登高望远,却不甚滚入了山坡,中了守猎人的陷阱,屋漏偏逢连夜雨,后来他被几个山匪逮住了,将身上搜刮干净,正要杀人灭口的时候是许宣季突然出现救了他。
后来有了许宣季作伴,他们就常去明月潭,但这两年他进学理事之后就甚少去了。
“是有好些年了,改日叫上慕怀,我们一道去。”许宣季抚掌说道,继而他不经意看向了门外,“今日怎么没见到慕怀?”
封竹西想起了今日在千味楼里和温予衡的对话,眉眼淡了几分,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许一会就回来了,他这些时日都住在郡王府里。”
许宣季的脸上划过了几分犹疑,思虑再三才道:“平章,你之前不是让我寻过慕怀的行踪吗?”
封竹西掀起眼皮来,想到了那是徐方谨留下信不告而别的那几日,他托过许宣季的人在京都里寻人,但后面徐方谨自己回来了,他也就忘了这件事。
“怎么了?”
许宣季踌躇再三,还是道:“我手下的人打听到了那几日他去了镜台山,而那几日…怀王殿下在镜台山上替靖远侯做法事。”
闻言,封竹西眼神微凝,“那还真是巧了,慕怀那些时日心烦意乱,登高望远许是能看开些。”
许宣季点到为止,不再继续往下说,而是转头提起了替他寻了些好书来,放在他府中,改日就让管家给他送过来。
两人正要话别的时候,徐方谨从长街巷口走了回来,看到封竹西和许宣季便停下来打个招呼,寒暄了几句。
封竹西注意到了他眼中的疲惫,就让他先去歇息,有事明日再说,徐方谨点头,而后侧过身走进了门里。
擦身而过的一瞬,封竹西指尖微顿,他闻到了一阵清淡的药膏味道,而这样的草药味,甚是熟悉,往日他只在怀王府里用过。
“慕怀——”
听到封竹西唤他,徐方谨转过身来看他,不解问道:“怎么了?”
“无事,你去吧,夜深了,你看着路,别摔着了。”
第92章
夜色沉寂, 如墨一般化不开的浓稠,明月高悬,月华静静倒映在院中的井池里,水波潋滟, 荡开一圈圈涟漪, 衬得皎白的月光更轻盈了些。
此时金府的厅堂内, 气氛压抑,唯有茶盏杯沿相碰的声音格外清晰明显,突然脚步声从院落里传来, 衣袂飘然,长影在井水里一晃而过。
许宣季匆匆来迟, 踏入门槛的一瞬, 他的脚步稍顿, 不着痕迹的眸光略过了堂内端坐的几人,迈入内堂, 他拱手见礼,儒雅风流, 谦和稳重,不疾不徐地走到了一旁落座。
“哐当——”素清秋放下杯盏来,听到许宣季姗姗来迟的原因后,冷笑一声,“许先生不愧和延平郡王有生死交情, 这么晚都能跟贵人叙话。不想是我们这种卑贱商贾, 在这候着许久都见不到金阁老一面。”
听到这话,许宣季眼观鼻鼻观心,不去接这话,她是冲着金知贤去的, 估摸是等久了焦急,她脸上有些许的不耐和烦躁。
坐在一旁的元先生从容不迫地摩挲着手里把玩着的玉佩,淡声道:“苏老夫人急什么,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好好管教自己的儿子,在河南的时候,苏梅见就死咬着苏家不放,祸起萧墙,金大人也无可奈何。”
素清秋被人戳中了痛脚,眉心狠狠一跳,用力拍掌在黄梨花缠枝案桌上,“我们苏家这么样还轮不到你一个男.娼论短道长,若非这是金大人的府邸,同你这样兔爷坐一块都脏了老身的眼。”
气氛陡然冷凝了下来,她这难听的话刺耳无比,饶是许宣季也不由得蹙眉,心想这素清秋商贾出身,向来狠厉泼辣,若是得罪了她,嘴皮子都能杀人。
见金知贤没露面,素清秋冷眉挑起,看向一旁一直不说话的管家就多了分不客气,“周先生,金大人这是何意?大家分钱捞利的时候倒是其乐融融,如今见着势头不对了,这连人都见不着了。”
周管家面色不改,抬手让人给素清秋再上壶热茶,“我们家老夫人年事已高,且身患眼疾,腿脚不利索,近来偶感风寒,金大人身为人子,正在陪侍左右。苏夫人今日不请自来已然是坏了规矩,容请稍候片刻。”
他在厅堂内侍奉着,面上温和,但心中还是有几分没底。他知晓金知贤这些时日来不得闲,不见旁人,奈何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元先生和素清秋都漏夜而来。
结合眼下的局势,倒是能猜想一二,最不耐烦的素清秋是为了苏家一事来,一来刑部侍郎魏铭落狱,扯出了许多陈年旧事,连带着苏家在京都的几个商铺都被东厂查上了,再者就是苏梅见一直在查苏家的罪证,同素清秋离心离德,让她心力交瘁,多年的基业毁于人手,她心有不甘。
周管家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元先生身上,他是金知贤在外联络的暗桩,向来懂规矩,许多的事都交由他来做,金知贤对他最是放心,不过此人有一个最大的软肋,就是年少时爱慕袁故知,多年来跟在金大人身边,便是希望能给他些助力。
近来袁故知升任刑部侍郎,奉旨查刑部这些年的旧案,这其中也牵扯到了金知贤。元先生前来,想必也有试探的意味。
管家的话说完,素清秋的脸色淡了几分,眉宇撇去了适才的急躁,再出口的话带了刺,“怕只怕是金大人的托词,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是人之常情,但金大人也不想想,不止是我,底下那些官员也在着急,此次若是落败,怕是死无葬身之地,金大人手头也不干不净的,莫说是升任首辅了,就是自身都难保了。”
“对了。”素清秋转过身去看元先生,嘴角扯出一抹讥讽来,“袁故知是为人风光霁月,但可别忘了,当年四川灾情,他筹募的粮食可混入了军粮,那军粮可是来自北境的粮草,元先生,你说他能逃脱开干系吗?”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元先生下意识捏紧了杯沿,眼底闪过了几分惊诧,他没曾想过还有过这样一段旧事担在袁故知身上,当年四川灾情深重,他原以为是苏家与金知贤有来往,慷慨地借了粮出去,没曾想她还埋了一个坑在里头。
说罢后,素清秋也不管在场的人是何反应了,她搁下茶盏,落落起身,明白了金知贤是不打算今日见他们了,金知贤的脾气向来古怪,起于微末,最擅长的就是玩弄人心,不直接拒绝,而是让他们在这里等着,消磨掉耐心。
“既然金大人不得闲,我也不叨扰了,只是我刚才说的话望周先生好生传达给金大人,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一杆子打下来,谁都讨不到好。”
如今的形势沉暗,看样子是偏向了谢道南那头,这些年她与金知贤利益往来颇多,自然是要来打探情况,但金知贤今日的态度让她摸不着头脑,眼下她还有许多事要顾着,不能寄希望于金知贤,她自己也要早些寻退路。
说罢后,素清秋转身匆匆离去,撇下了厅堂内一众的人。
而许宣季看这情形,也明白了今日见不到金知贤了,留下自己南下带来的礼单后就向管家告辞。
走出去后的许宣季在府外的巷口里三两步就追上了素清秋,四野清寂,他的声音格外突兀,也让停下脚步的素清秋眉头紧皱,“许先生,你可有事?”
许宣季见礼后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来递给了素清秋,“苏夫人,我这里有一件事或许你会想知道。”
素清秋却十分警惕,她没看那封信,而是冷眼打量了一下许宣季,她向来没将他放在眼里,不过是个小商贾,若非和延平郡王有些交情,也不会得到金知贤的赏识。
“许先生,我素清秋知道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你给这东西有何所求?”
许宣季不卑不亢地对上了素清秋的眸光,“许某往日南边的生意承蒙苏家照顾,自然是愿苏家此次能渡过难关,若此事罢了,还望老夫人莫忘了提携许某。”
素清秋没放松警惕,她冷着脸拆开了那封信,一目十行看完,面色陡然沉冷了下来,“此事可当真?”
闻言,许宣季就知道她已然信了几分,“金大人在河南的时候曾与怀王殿下有交集,元先生远赴河南,就是把苏家暗中交代出去了,若非苏夫人断尾求生,眼下倒台的就不只是雍王了。是真是假,苏夫人大可以去查。”
素清秋身形定了几分,越发觉得今日来金府就是一个错误,心中萌生出森冷的寒意,难怪金知贤不见她,此前也多有冷待,原来是暗地里早有了动作。一双看不见的手骤然将她擒住了,商不与官斗,眼下她是进退两难。
“多谢,你的话我记下了。”
许宣季目送着素清秋远去的背影,眼底落了几分冷淡,唇边勾起一抹讥讽,许久,迎着萧瑟的寒风,他在巷口的深处隐去。
此时金府厅堂内,唯有元先生坐在圈椅里,定定望向了素清秋走的背影,攥着衣摆的手指泛了些青白,轻声问:“周先生,事情真的走到了这一步了吗?”
适才厅堂里有旁人,周先生什么话都不好说,毕竟他代表的是金知贤的脸面,但现在面对着元先生,这位共事多年的僚属,他垂首道:“陛下眼看着病重,又派遣了齐王去督查陵寝一事,而齐王背地里与谢道南有往来,在河南的时候,齐王就盯上老爷了,他和苏梅见对于苏家的事有暗中有交易。”
元先生背脊发凉,手指僵冷,再看向周管家的神情多了些凝重,“那此番……”
周管家摆出了送客的姿态,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老爷在朝中多年,尚有人脉和根基,不必忧虑,先生请吧,老爷得闲就会唤你前来议事。”
等到厅堂里的所有人的散了,手中的暖炉冷了下来,周管家才擦了额头细密的汗渍,往堂内的暗堂里走过去。
里头正坐着金知贤,他正在伏案落笔,圈点查看这案桌上的名单和账册。
这里的暗堂能清楚地听清适才外头他们的争执和谈话,金知贤纹丝不动,风轻云淡,见周管家来,搁下了笔,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一壶热茶。
“乌合之众,不义之师,我金知贤也有今日。”
浓茶的腾起的雾气模糊了金知贤的面容,他的声音淡了几分,“可有什么办法,陛下看重我,无非是我肯做一些事,用得着我,步步登高,如履薄冰。但办事的钱不会自己生出来,手底下养着些贪肥蠹虫,这身下的船板早就破烂难堪了。”
“身居高位之人,卸磨杀驴,烹狗藏弓,人之常情罢了。”他话语里添了些许的凉薄,听得周管家心惊胆颤,不知是为了明堂高坐的陛下,还是为了此时的金知贤。
他拿起了案上的账册,随手扔进了火炉里,黑色的灰灼热燃烧,冒出烟气来,“谢道南还真自己稳操胜券了,他的板子也不稳当,就算是当上了首辅了又如何。”
此话一出,周管家面上的汗又多了些,看向金知贤的眼中满是担忧,“老爷,眼下可怎么办?谢道南这一次是来势汹汹,似是要翻起往日的旧账,有些官员捏在他手里,不得不防。”
金知贤缓缓起身,眼底落了些燃烧着的火苗,“怕什么,破船还有三千钉。再说了,陛下病重,谁说齐王一定会登临大位。”
周管家心下一凛,只听金知贤沉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砰——砰—”
两人叙话间,忽然听到屋外有熟悉拐杖的点地声响起,金知贤眉头拧起,忙不迭地快步走出去,果不其然,看到了来寻人的金老夫人。
金知贤迎了上去,扶住了金老夫人的颤巍巍的身躯,“娘,天寒地冻的,你跑出来做什么,前日太医才来看过,说你的身体要静养着。”
金老夫人如今八十二的高龄,丧夫寡居后就独自拉扯金知贤成人,她年轻时熬坏了眼睛,老来已经看不清了,只能倚靠在下人的搀扶下才能寻些路。
她粗糙的手抚摸着金知贤的脸,“慈明,我听下人说,有人找上门来,可是出了什么事,你可别瞒着我,我眼虽然瞎了,但心里跟明镜似的。”
金知贤安慰老娘,侧身从女仆手里接过了鹤氅,披在了金老夫人的身上,温声道:“又谁到您面前嚼舌根了,没有的事,孩儿这几日好着呢。”
金老夫人瘦弱的身躯靠在了金知贤身上,满是皱纹的手不住地摸着金知贤的脸,要一遍一遍确认他的安危,“是不是从前你姑母家的事,我就知道那个张孝贵不好,险些连累了我儿。”
“都多远的事了,姑母家这不是没上门来了吗?娘你别担忧,孩儿没事。来,夜深了,我扶着您回房里歇息。”
周管家却知道内情,张家之所以不上门了,是因为浙江杀妻案之后,金知贤暗中寻了盗匪,将张家屠尽了,一直瞒着金老夫人这个消息。张家一再依仗这当年的几饭之恩,在外惹是生非,出了张孝贵的事后,更是让金知贤舍了齐璞,不得已闭门养病,不理朝事,这无疑是惹怒了金知贤。
扶着金老夫人走出了门,金知贤俯下身来,“娘,我背您回去吧,这天昏地暗的,走多了你就累着了。”
背上了金老夫人,金知贤走得很慢,沿途的灯笼打下了交叠的长影,金老夫人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太轻的重量让他不由得心沉了几分。
“慈明,听阿娘一句劝,什么首辅,高官厚禄都不算什么。活到这把年纪了,这些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娘这几日总是想,幼时你太苦了些了,那时一口饭都吃不饱,才会执着于这些身外之物,可娘只想你能平平安安的。”
金知贤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下,他抬眼看向了孤悬在天边的皎月,“娘说的是,孩儿记下了,您老都八十了,还让您为我操心,是慈明的过错。”
许是出来久了,金老夫人有些疲累了,她攥紧了金知贤的衣衫,喃喃道:“大不了这官咱们不做了,回到乡里,总不会饿死。”
金知贤没应答,眸中沉潜了些深幽的光,他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将往后院里走去。
***
未名府值房里,徐方谨天不亮就来此地坐着了,案桌触手冰凉,点起了一盏烛火来,照亮了此方的天地。
而后他动手烧了一盆炭火,烧壶热茶放在一旁,先是看完了这几日的衙里积压着的公务,推官需要听审百姓递上来的案件,近了年关,诸多事都涌了上来。
不过一个时辰,他就将手头上的事情分门别类地放好,在纸上记下了个中要点,细细对比确认无误后,他从怀中拿出了江礼致寄来的信件,摊开在桌上,用木尺平压过。
上头写了江礼致找到了被永王世子藏起来的孟玉瑶,也就是他哥哥江池新的妻子,江家覆灭后,她充入京中教坊司,后来被封铭救了去。
徐方谨读过几行字,眼神凝在几个字上。
据孟玉瑶所说,当年江府大火前几日,府中就不太平静,江池新多次晚归,她忧心忡忡之际去找了婆母平阳郡主,偶然间还撞见过公爹和婆母的争执,而她私下告诉江池新,但他不耐烦地让她不要管这些琐事。此外,江池新与江怀瑾在书房谈话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看到此处,徐方谨抬起朱笔在纸上轻勾了一笔,敛眉深思,江府大火的前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正沉思着,屋外传来了脚步声,但很快停在门外的台阶上,徐方谨当即灭了烛火,侧耳就听到门外两个属官的声音隔着一道门送来。
“昨日来了案子,还没来得及递给徐大人,你猜怎么着,和谁有关?”
推搡的动静窸窣,没好气道:“别打官司了,你脸上幸灾乐祸的神情都要收不住了。”
“是许宣季,许东家,他可是小郡王身边的红人,徐大人又与小郡王亲近,你说这不是碰上了吗?”
第93章
一屋之隔, 外头叙话的声音带了些清晨的寒凉,听到许宣季三个字,徐方谨簌然抬头看向了木门,指节捏着的信折过一个角来。
他定下心神来, 不疾不徐地将手中的信件抚平后折好放回了怀中。
刚刚卖关子的属官怀中揣着状纸, 没拿出来给身旁的人看, 而是老神在在地抖起了腿来,“要我说,徐大人虽然不过就是个举人出身, 又是靠攀权小郡王才坐上这个未名府推官的,但这些时日经我细细打量, 他还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
“未名府里过去多被挤兑, 权贵犯事了便找上门来趾高气昂, 知府碍于交情利益,对许多事睁一眼闭一只眼, 有时候干脆就瞎眼,多少百姓伸冤都被拒之门外。”
“前几日东伯侯的嫡子当街打了一个小贩还血口喷人, 将人提到衙门来,说是要治他的罪。徐大人查访了当日看到此事的围观百姓,又问询了打手和小贩,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清楚后,直接判了东平侯嫡子杖刑, 都不含糊, 将人架在堂上就打,板板见血,下下入骨。”
身旁那人咂摸了一下,“我知道此事, 东平侯的公子颠倒黑白不止一日两日了,上回他强抢民女,甚至闹到了刑部去,但刑部侍郎魏铭与东平侯有交情,将那无父无母的孤女污蔑成娼妓处置了。这回可是大快人心,但……他不是善茬,没找上门来吗?”
那人笑了一下,故弄玄虚地摇了下头,“怎么没找,官场上的事不都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知府就劈头盖脸一顿斥责,东平侯也层层施压过来,给他使绊子。可徐大人神通广大,竟将东平侯公子这些年犯事的卷宗都调阅出来整在一起,附上了证据……证据多着呢,还有来自刑部宋大人、吏部陆大人的咨文。”
他声音低了下去,“徐大人整理后又送了一份到锦衣卫手里,移文说东平侯与前些日的犯官魏铭有关,牵涉徇私舞弊情事,锦衣卫就借着这个由头,扯住了东平侯,在东厂捏着的刑部案子里分了一杯羹。”
听罢后,那人忍不出抚掌叹道,“可见官场里还是得有人脉才走得通。后来知府大人见徐大人都平白矮了三分头,未名府这些时日的办案风气才好些了,名声也传了出去,不至于顾头顾尾,生怕得罪哪个权贵,毕竟徐大人秉公办事,讲求人证物证齐全,难怪小郡王看重——”
“——嘎吱”
正说到此处,门突然被推开了,灌入风去,这猛地一下可把在台阶上闲聊的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刚刚讲得兴起的那人本就坐得闲散,直接滚落台阶去,摔了个狗啃泥。
“天寒地冻,两位大人不若进屋来叙谈。”徐方谨缓步走了出来,神色平静淡然。
剩下傻眼的那人晃过神来,立刻将台阶上的同僚扶了起来,声音都哆嗦了,“不了不了,徐大人来得真早,起早贪黑,我们就不打搅您了。”
徐方谨定下脚步来,温声问道:“不是还有一桩案子吗?”
背后道人是非的两人面面相觑,一人慢吞吞地从怀中拿出状纸来,双手呈递给了徐方谨,还不忘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徐大人,这许东家可与小郡王有过命的交情,不若您先和小郡王通个气,免得伤了和气。”
徐方谨接过状纸来,眼神温和平淡,“不拘是谁,依法办案,他到底有没有罪,要看人证物证来论定。”
“值房里我烧了炭火和热水,外头天冷,两位大人进去歇会吧。”说罢后,徐方谨抬步往连廊处走去,只留给了两人板正宽阔的背影。
惊魂未定的那人没撑住,塌下腰身来,扶着门栏站着,“瞧他这样天不亮就来了,真是倒霉了。”
他愣神的功夫就看到了身旁的同僚已经走到里屋的火炉旁烤火了。
***
未名府监牢里,看门的狱卒正靠着墙,眼皮子打架,要睡不睡的样子,满脸的困倦,见到徐方谨的那一瞬立刻精神了,站直了腰来,拱手道:“徐大人。”
依着从前在刑部监牢的习惯,徐方谨先同狱官核了监牢里的人数,然后随机进了几个牢房里探查后便径直走到了里头的一间牢房里。
牢狱里只有一身形瘦削的女子蜷缩在稻草堆里,徐方谨摇晃着锁匙的声音惊醒了来人,她浑浑噩噩地坐起身来,骨瘦如柴的身躯靠在了冰冷的壁墙上,低声问:“这位大人,可是要行刑了。”
徐方谨的身形稍定,眼底闪过了几分晦暗,这监牢里关着的人是阿索朵,曾经是平阳郡主的贴身奴仆,因为失手杀了醉酒打人的丈夫而被逮捕入狱。
陆云袖走访之后又发现了她女儿对她的怨气,牵扯出了阿索朵当年误杀了亲子的往事,原是平阳郡主亲手做了一盘糕点给江扶舟,而糕点里掺了毒药,平阳郡主最后没有送出去,而是在恍神之际丢掉了,却不慎被阿索朵捡去喂食给了儿子,导致儿子丧命,此事之后她因为太害怕了离开了平阳郡主。
思及此,徐方谨的指节蓦然攥紧了些,堪堪压下心潮起伏的思绪,淡声道:“今日会有狱官送你去服刑。”
阿索朵颓败地垂下头来,眼珠失了焦距,梳得整齐的额发花白苍老,皱纹从生的手掌不住发颤,呼吸也重了些,没人在生死面前能全然坦荡,何况她尚有眷顾。
“你的女儿在婆家遭到了虐待,我去寻她的时候,她险些要跳湖。”
听到这话,阿索朵倏然抬起头来,然后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徐方谨的脚下,抓着他的衣摆,眼泪簌簌落下,祈求道:“都是我的错过,她那个丈夫和婆母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见我落难,可不得磋磨她,可怜这世上她无依无靠,日后又该怎么办。”
“徐大人,我求你,求你救救她。”
阿索朵泪如雨下,她知晓若是婚嫁不幸会带来怎样的恶果,如今她要走了,实在不愿看到唯一的血脉还要受此劫难,可她现在都自身难保,又怎么护着她。
徐方谨俯下身来将她扶起,“我已帮她和离,也让人替她寻了个差事自力更生。我前来,还有一事不明,涉及到当年平阳郡主的往事,望您能解答。”
心口的大石重重落下,阿索朵擦过眼泪,端直坐好来,“人之将死,大人有什么就直接问吧。”
暗卫早已看守好了这一侧,回旋的冷风吹来,徐方谨的指节漫上了凉意,“关于平阳郡主,您知道多少?听闻她未成婚前有个心上人。”
此话一出,可把阿索朵吓出了一生冷汗,她没想到这么隐晦的事会被人知晓,喉间发紧,抬头对上了徐方谨深邃的眸光,她声音轻颤,“大人,你能查到此事,想必是下了许多功夫,我虽不知您为何要查此事,但今日我之言有违先主,罪不可恕,”
她忽然跪下,然后往牢房北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上擦出血痕来。
阿索朵脸色凄楚,“我所说关乎郡主秘辛,听陆大人说您是江府的旧人,还望此话不要外传。”她直起身来,恭敬垂首,“群主在婚前确有心上人,后来她发现有了身孕,这才进宫求皇太后赐婚。”
此话如晴天霹雳,徐方谨险些站不住,面色乍然惨白,诸多思绪缠绕撕扯,再问出的话便嘶哑了几分,“此事,江大人可知道?”
阿索朵怔楞了一下,而后点头,“成婚前,郡主去与江大人商谈此事,得到了江大人首肯后,郡主才请皇太后赐婚。后来,郡主和江大人琴瑟和鸣,又生了小公子,这些事本没有人知道。郡主逝去,江府也没了,不知大人为何要探寻此事?”
“多谢,有些往事牵扯到此处,我不得不来寻个答案。”
徐方谨苦笑,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得知这些不为人知的过往,这一路走来,他年少时的记忆已经碎得七零八落了,有时他甚至怀疑,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他踏出了牢狱,天光乍现,暖阳打照在身上,步履缓慢,躯体僵直冷硬。
如今再想来旧日的事情,也察觉出了些许的不对劲来,比如对于大哥的教导上,如果阿娘出面了,阿爹就不会再过问,而若是他贪玩懒怠,有事没事到处跑走,阿娘大动肝火,阿爹总会替他说两句,他从来不求他能光耀门楣,只期盼他顺遂安乐度日,而阿爹对大哥的期望更高,平日也更严苛。
可这些时日发掘出来的事情又让他迷惘,依照阿索朵之言,他应是爹娘亲生的,但事实却是,他出生之际就被替换了,这些事他们知道多少?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会不会江府当年的事也与此事有关。
脑海里乱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徐方谨朝着监牢里的值房慢慢走去,门房的人几步上前来,悄声道:“徐大人,陆大人在值房里等您。”
徐方谨应下,整理好了思绪,敲门后推门而入,径直走到了里间的书案旁,映入眼帘的是陆云袖单手支额的身影,她看上去似是很疲惫,眉梢掩盖不下的倦怠。
他刻意放缓了脚步,再抬眼就看到了陆云袖睁开了眼眸,坐直了身,“慕怀,你来了。”
徐方谨拿过案桌上烧水壶来替她倒了一杯热茶,知晓这几日陆云袖在忙着京察的公务,而她曾经也在刑部任职,近来的刑部案件她也有牵连。
“你刚才是去看阿索朵了吧,今日她就要行刑了,可还问出了什么?”陆云袖双手握紧了茶杯,眉眼舒展开来。
徐方谨在袖中的手稍稍一顿,眼睑轻敛,而后淡然笑道,“没有问出什么,不过同她说起了她的女儿。”
“慕怀,你日后也要进出官场,凡是有心已是难得了,莫要苛求自己尽善尽美。人生一世,都有苦楚,若你慈心太滥,易招致祸患。”
陆云袖提点了几句,见他心绪不佳,就转头提起了别的事,“你上回查的事没错,任平江的确在师父的事里动了手脚,但他扫干净了尾,我在这事上抓不到他的把柄。但我和他心知肚明,已然是撕破了脸皮。如果没猜错,他应该投靠了谢道南。”
“若是谢道南做了首辅,他怕是会得道升天了。”
徐方谨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对于此次京察,师姐如何看谢道南和金知贤的纷争?眼下是金知贤棋差一着,官场上向来你死我活,只怕往后的事不会太平了。”
陆云袖眼中晦暗不明,屈指在案上轻敲,“谢道南如今紧咬着刑部,底下的官员见风使舵,但金知贤也不是等闲之辈,还有的瞧。也有人私下递来消息给我,许了日后的前程,踩金知贤一脚。但我们这些人不过谨慎行事罢了,行得正站得直,授人以柄,非长久之道。”
见陆云袖依旧如往昔一般,徐方谨轻笑,“听闻那位入了翰林的孟姑娘日后也想学刑名,师姐还提点了几句。”
陆云袖无奈扶额,唇角平直了些,“此路太苦,若她身后家族托举,何苦寻此出路。我劝过她,她反倒坚定了,说是自己立得起来,就不必受制于人,她想闯一闯。”
之后,徐方谨又就着衙门里的事情跟陆云袖探讨了起来,他还拿过纸笔来,粗浅地记了几页纸来,想起了今晨之事,他随意同她提了几句。
闻言,陆云袖正色,“慕怀,你未到小郡王身边时,就这位许东家与他走得近,同伴同游,得他庇佑。在许宣季的事上,你需得仔细小心行事,免得伤了情分。小郡王……”
她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斟酌道:“他跟在怀王殿下身边许久,两年来已有城府,洞察机敏,待人待事与往昔不同。你上回与秦王相交,许宣季也曾暗中挑拨过你和小郡王,你万事小心,这个许宣季来历不明,说是商贾,背后的门路很深。”
徐方谨若有所思,指节静静摩挲着指腹,应了声好。
***
入了夜,徐方谨辗转反侧,堪堪才入睡,忙了好几日,加之心绪忧虑,沉重的眼皮耷拉下。
半梦半醒中他忽而感觉到有人在看他,抬眼后发现是坐在床榻旁的封衍,他又垂下眼来,声音都轻了许多,“这么晚了,你这么还不睡。”
封衍见他睡意浓重,只贪看了几眼,温热的指腹划过他倦累的眉心,替他揉捏了两下,“睡吧,累成这样了,得闲了我来看你一眼。”
不再有回音,徐方谨已沉入了梦境里,只是眉宇里褪不去的忧愁和倦怠让封衍心疼,轻轻抬手在他床沿前挂了一个安神的香囊,然后静静坐在床沿旁看了他好一会。
良久,封衍悄声从屋里退去,边走边看暗卫递上来这几日徐方谨的行踪,见他早出晚归,两头顾着,想必难以安下心来。
青染觑封衍凝着的神色,不由得一叹,这几日主子亦不得闲,他替小侯爷将目前手头里关于江家的线索梳理和归置,南下的暗卫送信往来频繁。
“主子,小郡王这几日正在查小侯爷的行踪,他亲自去了镜台山,似是有所怀疑了,这消息应是许宣季透露出来了。”
而后又将许宣季扯上案件的事低声说了一遍。
青染也拿不定此时封衍的想法,之前是为了让小郡王历练,这才让徐方谨和许宣季几人在他身边,但现在事情有变,不知主子是不是还会如从前一般。
封衍眼神冷冽了些,思虑片刻才道:“我不掺和积玉如何与平章相处,你只需将镜台山行踪告诉积玉即可,其他的不用多说,他自会明白。”
“平章随积玉性子,重情意,这个坎他得自己过才行,若是连这点挫折都受不住,更不用提日后了。”
第94章
未名府厅堂内, 北风长啸穿堂而过,刮得人面目生冷,徐方谨拿着手头的状纸,目光冷凝, 他一言不发, 两侧几个下属和记笔的书吏也不敢吭声, 只垂首站着等,一时间堂内的气氛冷然。
此案较为特殊,徐方谨特地请告了知府, 特许不在公堂上问案,而是挪到了议事的厅堂来, 屏退闲杂人等, 最大限度让上告的人处在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
“阿嚏——”
一个声音打断了徐方谨的冷静思索, 他抬眼看过去,只见一旁的少年鼻子通红, 身躯瘦弱抖颤,衣衫单薄, 对上徐方谨的眼神还瑟缩地往后躲了躲。
徐方谨缓缓起身,将自己身上的鹤氅解了下来,横在了臂膀里,继而慢步走过去,把烘着暖意的衣裳披在了少年的身上, 瘦削的肩膀没四两肉, 他垂眸看去,不经意间看到了少年后脖颈里显露出来上一点伤痕,眸光定了一瞬。
忽然徐方谨的衣袖被扯了扯,只听眼前这个十岁出头的少年怯懦喏声道:“大大…大人, 会脏,不用了,我不冷。”
少年羸弱,披上徐方谨的衣裳就像是套上了一个罩子,宽大保暖的鹤氅拖了地,染上了尘土,他目光闪烁躲避,还是鼓起勇气来告诉徐方谨。
徐方谨不听,而是仔细替他系好了鹤氅上的系带,温声道:“脏了可以洗,患了风寒就伤身了。”
“哪那么矜贵了,这混小子皮糙肉厚,不打紧。”一个穿着粗布棉衣的妇女出了声。
他们来了那么久还没进入正题,她有些着急了,讨好笑道:“大人,您看,家里的活计离不开人,小民也要混口饭吃,这什么时候能问案。这是何处,怎么不在公堂上……”
徐方谨侧过身去,回到了堂上首席摆得太师椅上,再拿起了案桌上状纸来看,措辞和行文都颇为老练,一看就是找专门的状师写来的,且个别行句的用词有所夸大和偏颇,引导人同情弱者。这是人之常情,平头百姓,面对衙门本就是弱势。
“状告写溪南是在千隐山庄上遇到的许宣季,遭他欺凌,怎么那个时候你们没去报案,反而等到了两个月后。”
在堂内站着的一对男女自称是溪南的哥嫂,女子听到徐方谨的问话,欠身行了个礼,示弱般的伏低做小,凄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许宣季来头可大着呢,又是小郡王面前的红人,有钱有势,我们是做小本生意的老实人,怎么惹得起他。但这个孩子整日像是失了魂,我和他哥哥着急万分,在外头听说了您青天的名声,特来请告。”
身旁的男子将溪南往前推了推,憨厚老实的脸上也露出了痛心和不忍,“大人,我弟弟不过十岁出头就被人欺负了,您可要为他做主,依照律例,□□应判重刑。”
溪南脸色煞白,他蓦然低下头去,唇瓣毫无血色,捏着衣裳的手也在发颤,不敢抬头看堂内的众人。
看到此情此景,徐方谨的眸光里略过一丝异样,定下心神来,“千隐山庄在郊外,你们怎么让一个孩子去那里做工,山庄里的人又为何准予他去?”
听到这话,女子的眼珠转动了几下,用手帕摸了摸眼角的泪,“大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山庄的活计给的报酬多,近了年关,家中生计难些,溪南他不忍看到我和他哥那么辛苦,就说要去。这差事还是我们使了钱银才找到的。”
徐方谨垂眼看向了状纸,“溪南,你是做后厨帮工的伙计,怎么会跑到宴客的厅堂里去,是在何处碰见的许宣季?”
溪南眼眸涣散,听到徐方谨问话才低声道:“忙不过来了,有人让我去前厅送东西,在在……在游廊里,他喝了酒,后来我被带到了踏雪阁里。”
闻言,徐方谨的眼神定在了他身上,沉声道:“状纸上写的是寻梅楼,你可是记错了?”
男子火气一下就上来了,猛地推了一把溪南,声音粗暴,“肯定是你记错了,还不快好好想想,到底是哪里?”
溪南被男子抬手过来的动作吓到了,眼里全是恐惧,他下意识地躲闪,哽声道:“就是寻……寻梅。”
话音未落,徐方谨忽然抬手,身旁的两个衙差就上前去将两夫妇抓了起来,动作干净利落,如卷地残云,三两下就把人控制在一旁。
而他身后的属官之前见过状纸,哪里有什么寻梅楼,就是先前夫妇俩所说的踏雪阁,他面色一凛,再看乡叫嚷着的两人就多了分冷然。
自从进门后,徐方谨就一直在观察他们三人,说是哥嫂的关系,但溪南的行为举止来看分明就与他们不熟,甚至还很害怕,且经由他们带上来的人证和物证,一应俱全,连山庄里的婢女都能请来,可见有备而来,言辞和举止多有违和,演技拙劣。
“大人,大人!你为何抓我们,我们可是老实本分的——”
“你们不是一家人,溪南与你们不相熟。”
徐方谨这话一出来,女子立刻挣扎了起来,嚷声道:“大人冤枉啊,小民怎么就和他不是一家人了,空口无凭,您凭什么这么说。”
既然瞧出了不对劲,徐方谨懒得和他们费尽周旋,示意人给他们两人塞住了棉布,然后拖下去关进牢里,押后再审。
这时徐方谨才将目光放到了溪南身上,他将案几上未动过的热茶递了过去,“莫怕,听你说话,不似是京城人。你很聪明,知道如何说话露出破绽,这里没有旁人,你同我说,你与他们是什么关系?”
溪南冻得面皮通红,双手接过热茶来指节烫红了些,饮过了热茶小呷了几口,“我前些日子才与他们见面,我就是在山庄里做事的小工,那日宴会,我不小心打落了瓷器,管事将我拖到一边打,只有……只有许先生跟管事说是他碰到的,与我无关。”
“后来不知怎么了,我就被绑到了许先生的房里,后来许先生闯了进来,他似是中了药,浑身酒气,后来……”
说到此处,他的眼底闪过了惶惧和害怕,徐方谨安抚住他,“我知道了。”
溪南搁下茶盏,然后默默跪下身来朝他磕了一个头,“大人,我是河南人,前年家里遭了灾,没粮了,我被两个馒头卖给了旁人。后面我们被关了起来,卖去了不同的地方,有些力气的人去了矿场,有些就到了山庄里头。我相识的几人,他们年纪都不大,求您也救救他们。”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清,徐方谨却陡然明白了什么,接到状纸后他让人去查了千隐山庄,是官商暗地里来往的销金窟。
徐方谨指节蓦然扎入了掌心,纷杂的思绪里他抓住了一丝枝细末节来,这捅出来又是另一桩大案,牵涉更广,再联想到河南赈灾里死人领了救济粮,买卖人口,矿场案里来历不明的黑户,森冷的寒意从脊骨处漫了上来。
这不死不休的架势,让人不免胆寒。此案背后操纵之人目的绝不仅仅是许宣季。
此时,下属从院内匆匆赶了过来,侧耳在他耳边道:“徐大人,知府将许宣季抓拿归案了,眼下人正在牢狱里。”
听到这话,徐方谨眉头紧拧,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接着便听来人说知府请他过去一趟,估摸是要说此案。
徐方谨起身,命人安顿好溪南,一切等他回来再处置,在走出庭院时,他定住脚步,又侧身吩咐伪装成侍从的暗卫,让他们暗中将人盯好了。
说罢后,他抬头望向了天际飘远的浮云,心神难定,指腹摸索着腰间挂着的香包,他今早抬头就看到了挂在床头的香囊,想来是昨日封衍夜半前来给他挂上的。
思及暗卫传话说封竹西近来在做的事,他脑中思绪混杂,直到后头的属官小声催促了一下,徐方谨才晃过神来,抬步往前走。
***
未名府监牢里,幽暗的灯火在甬道里摇曳,凝重的气息弥散在其间,匆匆的脚步声从长道处传来,许宣季蓦然睁开眼来,眼底略过了几分晦暗,他依靠在墙壁上,指节轻敲。
等到封竹西赶来,连大气都没喘上一口,看到许宣季衣衫单薄,眉心紧锁,立刻将身上的外披裹到了他身上。
他擦过额头上细密的汗迹,忙声道:“这是怎么了?我听到消息后吓了一大跳。”
“平章,你不该来的。我行走江湖,也不是没惹上过事,你现在赶来容易授人以柄。”许宣季对上他担忧的眼神,抬手拂过他肩上的灰尘。
封竹西定下心神来,“无事,我不过来看看你,旁人说什么我管不着,此案在未名府,我不会让人冤枉了你。”
许宣季轻笑,“说什么冤不冤的,平章难道就没怀疑过我吗?”
封竹西倏然抬眼看他的神情,见他神色自若,面色才缓和了,“你我相交数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这种事你做不出来。”
许宣季盘腿坐好,添了分放荡不羁的洒脱,眉宇淡然,“这是冲我来的,人证物证俱在,摆明了不会让我好过。平章,商不与官斗,这次怕是会难过些。”
“我和慕怀会帮你,绝不会让他们构陷你。”封竹西眼神坚定,“这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罪证,只要有破绽,肯定能找到。”
此话落在许宣季耳里,他眼神微微一动,“慕怀尚未在未名府站稳,我亦不愿为难他,让他冒着得罪上官的风险来帮我,他一路走来艰难,官场险恶,何必为难他。”
“慕怀他不是这样的人。”
封竹西下意识攥紧了衣袖,但这些时日对徐方谨过往许多事的深思,又让他话语里多了分犹疑,他能肯定的是,慕怀有事瞒着他。
许宣季惯会揣测人心,察人脸色,他拢了拢身上带着暖意的披风,故作为难,等到封竹西疑惑不解问他,他才道:“有一个小贼在徐家宗祠里偷盗一个东西,我前几日偶然获知,便把人抓了起来,不让外传。”
“那是徐方谨的牌位,慕怀他家道中落后,去过哪里,平章你真的知道吗?”
刹那间如晴天霹雳,封竹西脸上显出毫无掩饰的惊诧,他跌坐在一旁,“什么?”
这消息让他一瞬间难以思考,莫名的,他想起了那日温予衡同他说过的话,手指僵冷轻颤,艰涩道:“或许有误会。”
点到为止,许宣季不再说什么了,沉思敛眉,“平章,你别多想,可能真的是一个误会,你不若去问问慕怀,若一直憋在心里,你也不好受。”
想到了此时许宣季的处境,封竹西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而是转头和他说起此次的案件,一来一往间他逐渐将事情知晓了个大概,许是有些棘手,他眉梢落了些凝重。
事不宜迟,封竹西还要出去查这件事,于是安抚了几句许宣季,他起身来准备离去。
等他走到狱门,许宣季忽然叫住了他,“平章,前日我托人送东西入端王府,来人说端王妃近来身体抱恙。我现在人在里头,自顾不暇,你去同我府上的管家问问看。”
封竹西的脚步顿住,前些年他有心无力,多亏了许宣季暗中派人扮作他母妃的娘家亲戚上门去照看,时不时送些物件和吃食进去,这些事也是这两年他才知道,许宣季一直没和他说过。
他紧紧抿唇,沉声应下,“我知晓了,你多保重,这里没有人会为难你。”
第95章
飞雪漫天, 屋檐铜绿兽角上结了冰晶,森严巍峨的未名府监牢里,北风呼啸,高窗吹落了渺茫的雪色。
听到落雪细微的声响, 许宣季蓦然抬眸看去, 眉眼凉薄, 侧耳听到又徐徐走来的脚步声,在徐方谨踏入牢栏的一瞬,他落落起身, “徐大人。”
徐方谨神色平和,“许东家不必多礼, 听闻你想见我, 相识一场, 我该是来看看,你的案子——”
话音未落, 许宣季缓缓坐在了稻草堆里,眉眼淡薄, “案子的事公堂之上自有分晓,今日想见徐大人是想叙叙话,就是不知道你可与我有话可叙。”
说实话,若非封竹西与许宣季相识,徐方谨还真与他处不来, 无它, 许宣季此人看上去温文尔雅,但总让人看不清,似薄薄雾气,弥散开来又是一层。
“你和苏家的生意有往来, 也与金知贤牵扯,但你总是若即若离,像是看客。若我没猜错,你与永王世子有关,亦或是……他背后的人。我们初见时,醉云楼里发生了命案。”
许宣季听罢后,云淡风轻地笑了,“慕怀向来这般单刀直入吗?看来我们还是有话可叙。”
见他不否认,徐方谨的眉色也疏淡了几分,“千隐山庄是苏家在京都里的暗产,你将它揭出来,是要给现在的局势添一把火。让我想想,推谢道南做首辅?还是帮齐王登临高位。”
此话说完,屋内倏然清寂,高窗飘散进来的雪光横斜落下,打照出明暗两侧,两人如隔天堑,都看到彼此眼底的淡漠。
“打一开始见你,我就不喜欢你,你像他,让我生出了许多挫败。我原以为这么些年了,平章或许会忘了他,自靖远侯走后,他魂不守舍,浑浑噩噩,总喜欢一个人登高望远,当年在明月潭,是我救了他。游湖跑马,我都伴在他左右。”
许宣季骨节分明的手指漫上霜寒的日色,他轻笑:“后来老先生让你入京了,我才知道,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就连平章,也待你日渐亲近,我就像是个笑话。我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老先生给的,没什么可失去的,只是午夜梦回的时候,还是会不甘心。”
“他是谁?”
许宣季低垂眼眸,唇边扯出一抹嘲讽来,“若我告诉你,岂不是太没意思了。”
徐方谨的脸色冷了下来,“你这处的动静不小,金知贤肯定会知道,你们想要干什么?”
闻言,许宣季面不改色,随意拾起了几根稻草来在手里编,“我不过是主动入了谢道南的局,让他们打得更凶一些罢了,苏家那些破事,又有苏梅见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迟早会惹出祸端,金知贤这个老狐狸怎会不知,他想要全身而退难了,可不得拿出点真东西来。”
徐方谨的眉心猝尔一折,电光火石间,他似是抓到了什么,“金知贤想要扯出的事情必然会让谢道南折损,甚至牵扯到陛下的颜面。”
而这样的事情,联系到近来他手里的线索,只有一件,那就是江扶舟当年的叛国案。
想到此,徐方谨指尖倏然冰冷,眸中复杂交错,“你也是为着这个来平章身边的吗?”
许宣季捏着稻草的手稍顿,“我说过我只是一个棋子,也是这些时日才猜之一二,但这不重要了。”
“徐大人,请吧,平章许是在等你。”
明晃晃的送客,字里行间的意思又耐人寻味,许宣季看着徐方谨板直的身躯,“你我都是刻意接近平章,谁也说不上谁。”
“只是我偶尔在想,若是当年明月潭里杀人越货的土匪是真的就好了,或许我真的救了他,老天许会怜悯我,只可惜从一开始就是虚情假意。”
对上徐方谨倏然冰冷的眼神,许宣季不以为意,他侧过身去,不去看他,淡声道:“你不会说的。”
再抬眼的时候,眼前已是空荡荡,他肩膀塌了下来,背影单薄,低低笑了。
***
走出未名府监牢后,徐方谨步履缓慢,眉心蹙起,步子一转就走向了延平郡王府,许宣季算得不错,昨日平章就说要同他商议许宣季的案子。
若是今日没有和许宣季说这一番话,他或许并不会太在意,毕竟这案子不难审,但现在事情变得棘手了些。许宣季是主动入局,牵扯到了眼下的朝局,他得和平章细细分析其中的角逐,再看看该怎么做。
徐方谨缓步踏入了封竹西住的寝殿,不知为何,他觉着这今日此处有些冷清,四下没看到侍从,唯有封竹西在书案前坐着假寐。
他放轻了脚步声,走到了一旁的衣桁旁,取下了上头的银鼠皮织锦披风,轻轻盖在了封竹西的身上,但刚一披上,他就醒了,披风滑落。委委垂在了地上。
封竹西先他一步,俯身将披风捡了起来,掩下眼底匆匆闪过的异样,轻声道:“慕怀,你来了。我这些日子有些忙,你也去衙门早出晚归的,现在想来,好些日子没坐在一起喝茶了。”
徐方谨敏锐察觉到封竹西的不对劲,抬眼看向了他眼底的乌青和眉梢的疲累,心不由得一顿,劝道:“平章,你别担忧,许宣季的案子有许多蹊跷。”
封竹西从案桌上拿出了从衙门里誊抄的状纸,往前挪了挪,“慕怀,前日审了人,又将人看管了起来,可是查到了什么?”
徐方谨双手合十扣在案上,缓声将牵涉到千隐山庄的事情慢慢讲给了他,听罢后,封竹西静默点头,“既然堂浔案子有冤屈,那尽快放他出来吧,天寒地冻,他呆在里面也是受罪。”
听到这话,徐方谨的眸光稍凝住,“平章,你静下心来听我说,他的案子是有人设局,他——”
“——啪”
封竹西霍然站起来,拂袖的一瞬将案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上,他侧过身去,刻意避开他的眼光,“慕怀,除了这件事,你还有别的想同我说的吗?”
徐方谨心头涌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似是想到了什么,哑声道:“你想要我说什么?”
封竹西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自嘲一笑,“到了今时今日,我竟有些分不清真假了。当初在怀王府,四叔问我为何不问你从前的过往,他说,我怕你是另有所图,是虚情假意。”
“当初见我秦王,我也问过你,问你想要什么,你说我是你的好友,饮酒吃肉,游湖跑马,尽兴畅快便是,哪里需要你给我什么。”
徐方谨俯下身去,将散落在地上的碎瓷片默默捡了起来,对上他复杂的眼神,“我没有忘。”
“哗——”
封竹西蓦然将案上一直压着的纸张扯了出来,扬在了空中,翻飞的纸页里,徐方谨看到他克制隐忍的神色,尖冷的疼痛从心口冒出。
“哪怕温予衡说从前在赌坊里你是刻意接近我都不管了,毕竟人各有志,我不强求。但后来我们患难与共,一起走过了那么多路,你真的如当初所说的对我别无所求吗?”
封竹西的胸膛起伏不定,看道徐方谨发愣的神情后,凉意陡然漫上了心扉,再出口的话多了深重的积压,“或许你真的想要接近的人不是我吧,而是四叔,也对,我不过是一个空有勋爵的郡王,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都给不了你,不然你也不会只是一个推官。”
徐方谨蹙眉,立刻打断他的话,“我从未把你当做跳板,我对你的确无所求,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可以解释。”
奈何此时的封竹西气在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去,他盛满怒意的眼神扫过来,“我问你,四叔上镜台山做法事那日,你寻你不得,你去哪里了?”
他没给徐方谨任何说话的机会,将飘在桌上的纸张拿起撕开了,“好,哪怕这些你都可以解释,我也都可以认。”
“那我问你,你真的叫徐方谨吗?堂浔寻到了你的牌位,我起初不敢信,但你确实是用这个身份接近我的,你与江府有旧,你有几分像他,这一切看来都那么诡谲。”
徐方谨没想到自己还能在一块牌位上栽两次,这也说明了那个贼偷潜入徐府祠堂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引封衍去寻。
一时间,徐方谨思绪混乱到哑口无言,本来想要解释的话被封竹西一句话堵塞住,“我最恨别人骗我,若你真的骗了我,我不会原谅你。”
似是察觉到自己失态了,封竹西沉下脸来,不管不顾地抬步往外走,“不用管我,你想好了再跟我说。”
徐方谨一瞬间脱力,靠在了案桌旁,他原本想的是等眼下的事过去了,再慢慢找机会告诉封竹西,但现在由不得他再说什么了。
良久,他理好了纷杂的思绪,俯身将地上的纸张都捡了起来,交叠在一起,压在了镇纸下面。
良久,他坐了下来,凝神片刻,才从一旁拿出一张空白纸页来,抬笔在上头了写了几句,但墨迹未干,他又觉得词不达意,只好撕作两半塞进了怀里。
他静静转头看向了窗外,飞落的雪花落在了枯枝上,落了一院的清冷空寂。
第96章
那一日, 徐方谨在延平郡王府书房里一直坐到了晚上,一直没见到封竹西人,郑墨言见他心绪不佳便陪他用晚膳,直到简知许匆匆赶来又面色凝重, 才知道未名府监牢里出了事。
先是在牢狱里的许宣季无故失踪, 疑似越狱, 而他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徐方谨,接着徐方谨审过的溪南中毒离世,被他关起来的那对夫妇控告徐方谨徇私枉法, 收受贿赂残害人命,未名府知府亲自接审此案, 并向上官通禀, 停了徐方谨的职, 并且将他移交都察院监审查。
当夜,简知许同未名府的衙差一并遣送徐方谨入都察院监。
而这仅仅是序曲, 刑部案子牵扯进了许多官员,一时京都里人心惶惶, 攀扯撕咬的人多达百人,更不用说当此京察之际,匿名的揭帖和来势汹汹的攻讦纷纷扬扬。
朝堂之上,齐王公然向陛下参奏未名府推官徐方谨不法情事,指出了在河南赈灾时徐方谨暗中与河南前布政使等犯官揽权纳贿, 又与顾慎之、陆云袖等人结党营私, 谋取官职。
正值朝野沸议之时,延平郡王封竹西率先出列,有理有据地一件一件事反驳回去,锋芒逼人, 一字一句说得齐王面色铁青。
一时间两个宗亲皇室剑拔弩张,分列两侧的朝臣才惊觉延平郡王这两年来已脱去了稚气,再无半分昔日纨绔习性,入朝参事也持重沉稳,说起朝事来头头是道,有典有则,当刮目相看。
更别说封竹西此时敢于直面齐王的胆气。自从河南赈灾回京后,齐王政绩卓然,气焰正盛,有青云之势,往日里一些不看好齐王的朝官也与其私下有往来。入冬以来,陛下多有抱恙,精气不济,恐有衰颓之气,又将督修陵寝完工,修建祭坛一事交给了齐王,圣心所在,可窥得一二。
齐王一时风头无两,除了出身,朝臣挑不出他的错来,曲意逢迎者有之,作壁上观者亦有之,鲜少有人与之争锋。如今封竹西和他对上,一些朝官可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特别是当他说出“齐王叔如今是居功甚伟,可莫忘了在河南赈灾时是徐方谨与贪官污吏冒死周旋,步步杀机,甚至不惜烧了账册以全百姓安宁。”
一席话里正气凛然,而其中隐隐的威胁之意唯有齐王读懂了。
金銮殿上高堂独坐的陛下威严深重,冕旒之下面容冷肃,重咳的几声让人心惊胆战,对峙的两人也弓身行礼,一同等建宁帝决断。
良久,建宁帝才下旨让齐王和延平郡王共审此案,但未定个中权责,耐人寻味。
下了朝,齐王和延平郡王话不投机半句多,分走两侧,脸色冷峻,步履生风。一旁看热闹的朝臣也在私下热议,但近来局势压抑沉闷,说多错多,不多一会也散了。
这几日里纷乱里,各种不休的攀诬还牵连上了内阁贺逢年,北境一些将领杀良冒功,守战不敌,以至延误战机,更深一层挖去,又掀出了边境贪腐日重的形势,贺逢年被参失职失察,朋比为奸,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敏锐察觉朝局动向的官员都知此时的风波多与谢道南和金知贤相争权柄有关,谢道南死咬着刑部,甚至将延平郡王和顾慎之也牵连了进来,而金知贤将贺逢年和谢将时拖进了战局。
一连半个月,封竹西沉着冷静,连日继夜地带着人寻找线索和审查案件,在一个无风的星夜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了歌舞靡艳,正醉心酒筹觥觞的千隐山庄。
封竹西在此处网罗到了许多被掳掠贩卖到京都的人口,顺着这条线深挖下去,牵连出了庞大的买卖人口的长链,钱银往来繁复诡谲,令人瞠目结舌,还当场将一些官商勾结的酬应一网打尽。
火光照亮了此方天地,千隐山庄里哭闹和惊叫声盈天,训练有素的兵士很快将此地的人控制了起来。
封竹西负手而立,眺望远山,岳峙渊渟,周身气息凛然,让见证了这些时日独自料理大案的温予衡不由得心头一憷。
今时今日,他已经看不透封竹西了,现在的他杀伐决断、沉声静气,隐隐有怀王殿下的影子,锋芒更甚。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可以勾肩搭背,随意打趣的同伴了。
那一日千味楼一别,温予衡甚是狼狈,本以为就此与封竹西断了往来,不料封竹西却将他一齐寻来,陪同着参审此次的案件,但终究是回不到从前了,封竹西对他礼遇有余,亲近不足。
温予衡见他神色冷峻,上前一步来,恭声道:“殿下,慕怀还在都察院,您既然有所猜想,为何不去当面相对呢?”
封竹西平淡的眸光扫了过来,静默不语,眼神如有实质,落在温予衡身上如对上了刺骨的寒锋,叫人不敢直视。
在这段时日的连夜周转里,竟让封竹西在千头万绪里寻到了往日的蛛丝马迹,他当机立断去寻,拼凑在一起,最终可能走向的那个事实让他疑信参半。
他在府中静坐了一个整夜,无数次想要去都察院监去跟徐方谨问个明白,或者直接闯入怀王府,找封衍要个答案。
但他没有,眼见东方既白,身躯僵直,坐在冰冷的阶前,神色沉静似深渊,就连沈修竹得知消息赶来后都吓了一跳,只听封竹西轻声道:“我不会连累他,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做什么,我都信他。”
“他想瞒我,我知道他的顾虑。”
沈修竹怔楞在原地,看着仿若变了一个人的封竹西,忽然有些不忍,这两年他出入生死之地,参政机事,身旁的人来来去去,心智越发坚定了。
“平章,你若想去见他,就去吧。”沈修竹劝道。
封竹西一言不发,拂袖而起,宽阔的背影褪去少年的残影,起坐间有沉渊之势,他躬身问礼:“先生,我先行一步,这个案子我想自己来做,若有不当之处,望您和四叔不吝指教。”
这般沉稳的态势,都快让沈修竹记不起当初封竹西耍无赖不肯抄书的样子了,还是徐方谨逃了国子监学,熬了一夜替他抄完。国子监监丞在怀王府罚了徐方谨十杖,封竹西哭天抹泪恨不得自己替了他。
如今想来,竟让沈修竹唏嘘不已,封竹西的课业都是他和封衍操持的,这几年不算白过。
眼见着封竹西大步迈出去,沈修竹也跟着出了寝殿,却在游廊下看到了不知站了多久的封衍,他轻步走过去,觑他淡然的脸色,“平章这样,我也不太放心,不如让积玉——”
突然似是想到了什么,沈修竹抬眼看他,有些幸灾乐祸,“积玉在都察院监,怎么,他不肯见你?他自觉让平章难过了,没解释清楚,又让平章猜出来了,估计正烦着呢。你少去触他眉头。”
接收到封衍冷冽的眼神,沈修竹摸了摸鼻子,自顾自转了个话头,“平章这样我着实没想到,太沉得住气了,还能有心思惦记案子。但我看他这样,也不太好受,毕竟从小看着长大的,往日里跟着积玉放歌纵酒,现在也要担起担子来了。”
“载之……你来了多久?”沈修竹忽而抬头看向了蒙蒙亮的天色。
封衍淡漠地理了理衣袖,“我一直在外面,平章若想问我,我会告诉他。”
后面的事沈修竹也看到了,封竹西不仅自己想了一晚上,而且刚刚出来后看到封衍也没问出口,思虑到此,他长叹了一口气。
千隐山庄里,温予衡问的话封竹西一直没应答,近身又能感受他积重的威势,也就自觉闭口不再过问。
良久,封竹西道:“他是谁,与你无关。谦安,你越界了。”
温予衡脸色煞白,但很快掩下异样的神情,不知哪里来的胆气,他攥紧了手指,低声问他:“殿下,若慕怀与怀王殿下……”
误打误撞,温予衡问到了封竹西未猜到徐方谨身份前的思虑,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许多遍。
封竹西眸光尖冷,落在了远处缥缈的山色里,风声沉寂中,他的声音如化不开的坚冰,“本王会杀了他。”
若徐方谨不是江扶舟,与封衍不清不楚,他会杀了他。
***
都察院监牢里,徐方谨靠在墙上,闭目养神,身旁烧着的炭火正旺,他面前放着低矮的桌台,上头搁着一叠纸,笔墨字迹未干,在烛光打照下仿若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
都察院的人知道他背后的关系交错复杂,加之往日也是同僚,也没多为难徐方谨,反而多有照顾。
这几日青染亲自来守着,衣食从不假手于人,同时也将外头的朝局消息传递给徐方谨,听到封竹西在朝堂上对齐王反唇相讥,又揽下了这个案子,宵旰忧劳,他执笔的手稍顿,沉默了许久,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漫了上来。
在监牢的第四日,他收到了青染带来的封衍送来的玉佩。那是封竹西十一岁生辰时封衍送给封竹西的,后来惊闻江扶舟身故的消息,他盛怒之下将玉佩扔还给了封衍。
如今这枚玉佩在徐方谨手里,个中意味已明了,而他也在等封竹西前来。但一连十多日过去,他都没有来,反倒是听到他又立功了,独自带着人侦破了一个大案。
徐方谨掀开倦累的眼皮,看到了青染的身影,他指腹摸索过玉佩上的麒麟纹路,低声问:“青染,你说,平章他为何不来?”
青染替他斟了一杯茶,热气弥散,静默许久才道:“小郡王不想您忧虑。”
徐方谨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是我对不住他,还要他自己忍下。”
“那日,殿下也在殿外等了小郡王一夜,但小郡王也没问出口。”
听到封衍等了一个整夜,徐方谨低垂眼眸,握着玉佩的力道又重了几分,低声道:“我没怨四哥,与他无关。”
话音刚落,脚步声缓声传来,还没等徐方谨抬头看清他面容,就被宽大玄色的鹤氅遮挡住视线。
熟悉的气息围绕在周身,他忽而被卷了起来,眼前一片漆黑,下意识想要挣扎,却被封衍的声音制止住。
“积玉,你言不由衷,还说没怨我。”
徐方谨蓦然定住,闷在里头什么都看不清,若是封衍前来,想必是案子有了进展,不用关着他了,但他不想这样出去,闷声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你要是再动,所有人都知道是你了。”
威胁之意明显,让徐方谨恨得牙根痒。
封衍还知晓分寸,亲自前来带走无非是怕他跑了,威胁完之后,他温声道:“你还想知道什么朝局里的事,不如问我。”
“那位老先生,已经有消息传来了。”
第97章
怀王府里。
静夜飞尘, 清寂漫上三交六椀棂花窗,疏落的空枝簌簌落下积雪,黑漆条案上热了一壶酒,弥散的酒气萦绕在徐方谨的脸侧。
他趴在黑漆彭牙四方桌上, 偏过头去看分外空寂的院落, 一动不动, 冰凉的雪气吹上窗台,凝成霜化在了窗沿。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闷得让人心烦气躁, 徐方谨这支起窗来,散一散心中的郁气, 一方面还在气封衍拿消息吊着他, 到现在也不见个人影。
“嘎吱——”
厚重的毛毡将屋外的寒气遮挡过, 但封衍走进来还是感受到了清冷的寒气,他眉心折起, 走到里头才看到徐方谨在趴着吹冷风,酒气混杂, 让人心生火气。
封衍掀过素白珠帘,缓步走进来,抬手将支起来的窗按下了,见徐方谨自顾自埋头在臂弯里,不肯见人, 温热的手心揉捏过他冰凉的耳垂, 陡然的热意激得徐方谨灵台清明,他没好气地抬起头来。
“就该把你这手剁了。”
他肺腑里的燥气未消,口出恶言。这颇有生机灵动的模样让封衍不舍地看了他许久,披着徐方谨的皮太久, 他总是恭谦持重,谨言慎行,封衍还是想要他似往昔一般自在肆意。
徐方谨真是拿他没办法了,只好坐直身子来,眉眼清隽,眸光里倒映着烛台的火光,撑着下颌,眼皮倦怠耷拉下来,“你该不会说话不算话。”
封衍将暖炉塞在他怀中,又替他安放好了软枕,让他坐得舒服些,然后才在桌案的另一侧坐了下来,轻声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徐方谨怔楞了一下,眼帘忽而垂下,不去看他灼热的眼神,小声嘟囔道:“就你怎么说都有理。”
听到这话,封衍轻笑,也不再逗他,而是从柜中的暗格里拿出了这些时日誊抄梳理的纸张,递给了徐方谨,“子衿循着线索去了南边。”
徐方谨听到这是江礼致带来的消息,立刻正色,一目十行,将手头的纸页来一张一张看过,缓声道:“我猜的没错,这位故人与齐王有关联,看样子是推齐王上位。”
凝神静气,他将所有的纸张看过后搁了下来,放在案桌上,抬笔舔墨,在空白的一处落了几个字,“如果我没猜错,他现在应该在福建,无怪齐王在修祭坛,这背后天降祥瑞的弯弯道道也跟他逃不开关系。”
听到齐王两个字,封衍眸色暗了几分,冷冽的光一闪而过,再抬眼就看到了徐方谨一边沉思,一边拿着酒壶喝了一大口,飒沓的眉眼如流星,添了三分不羁的风流。
“你慢些喝。”
徐方谨好不容易等到药膳一个疗程过了,能沾些酒了,到怀王府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青染给他送一壶好酒来,虽比不上谢将时的云火烧,但好歹能解馋。
听到封衍的话,他生怕被收走,又咕噜噜喝了好几口,对上他沉暗的神色,他眉宇挑起,无所谓地笑了笑,意气洒脱,“改明我真的得去镜台山,谢将时说他给带一壶云火烧给我,还算他有良心。”
封衍无奈,见他三分醉意醺然,便知这几年他酒量没那么好了,几口云火烧下去,怕是能醉死,难得见他有兴致,也没拦他,只道:“你若想去,改日我陪你去。”
徐方谨没被他哄到,而是继续凝神在案桌的纸上,他继续写了金知贤和谢道南的名字,分列两侧,在谢道南的下头再写了个齐王,手指摩挲在酒壶边缘,“四哥,你说金知贤现在想干什么,贺逢年和谢将时都被参了,但这些可伤不到谢道南,没动到筋骨。”
贺逢年如今已独当一面,参他说不定还会惹火上身,得不偿失,而谢将时脾性刚强,又是难得的将才,从他这头下手,最多给谢道南一个没脸。
封衍端起了一杯热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积玉,你走入歧路了,你一直将金知贤要肯定要和谢道南争个你死我活的念头放在前头,还以为他要鱼死网破。”
“你换个思绪,若是他想要退了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徐方谨执笔的手微停滞,忽然觉得封衍说的这种思路也不是没可能,他先入为主,以为金知贤这次一定会跟谢道南争首辅之位,若是他急流勇退呢?
金知贤与陛下还有情分在,朝中也还有人脉和多年的积淀,敛锋藏芒,未必不是幸事,且现在齐王锋芒毕露,如果对上,难免自损八千。
封衍见他似有所悟,屈指在桌案上轻敲,“但他想要安然退下来哪有那么容易,谢道南就不会放过他,更不用说他这些年来干的许多事都见不得光。”
徐方谨又灌了几口酒,眉目深凝,顺着封衍的这个思路往下走,金知贤这些年捞了不少,王铁林在宫里接应着,陛下也得了不少利,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太过了,便提一提谢道南和王士净,一来二去就平衡了下来,但为祸黎庶的隐患却留下了。
走到今日,四境贻患,北境边将贪腐形势越发重了,西南苗民反叛,江南几省赋税逋欠,国家根基不稳,若再走竭泽而渔的老路子,国将不存。
徐方谨从最开始的浙江杀妻开始想,金知贤似是一直都不顺,得意门生齐璞倒台,而后王铁林在科举舞弊案中折戟,再后来到河南赈灾,出了苏家这个大纰漏,京察后刑部牵连甚广,更不说通过素清秋这条路子,倒腾出了人口买卖和官商勾结残害百姓的长线。
桩桩件件掀出来都是死罪,可偏偏金知贤揽下了给陛下修陵寝的差使,许多事只在背后搅局,联合谢道南将王士净挤走,再后来贺逢年和顾慎之进入内阁,内阁再次平衡。
若是金知贤从一开始就在谋划,为的就是一步步后退,以图来日。但他身上担着的人和事太多,如履薄冰,每一步都格外小心。
徐方谨蓦然定住,将笔搁下,定定抬眼看着封衍,“若是齐王登基,谢道南得道,金知贤就算退了也难保自身,除非他算到了储位有其他变故。”
封衍握着茶盏,眼底落了几分淡漠,良久,他道:“徐方谨,本王许给你的荣华富贵和高官厚禄从未食言。”
听到他再唤自己的化名,徐方谨放在膝上的手指轻颤,刹那就想到了平章读书进业,参政机事,这两年他们又一起经历了许多事,从浙江杀妻案到眼下的京察,一晃两年过去,平章也不似往日的稚气。
呼吸凝滞,徐方谨眸光里略过了几分难以置信,“四哥,你……”
封衍垂眸淡淡看了他纸上写的字,眉眼冷然,“这事你不用管,你还想到什么,继续写。”
“所以现在金知贤想要摆脱这摊泥沼,全身而退,必须得借谢道南和陛下的手,眼下唯一能让陛下动颜的只有当年江府的叛国案,这件事如果扯出来,政局不稳,陛下颜面无存,而谢道南也难以脱身。”
思及此,一阵悲凉倏然涌上了心头,当年敌袭来势汹汹,北境防线几度溃败,人心不稳,政局动荡,举国沸议。
那种情形下,堪堪堵住疏漏后面临的是追责和平息舆论,可多方利益盘根错杂,经不起这种激荡。江扶舟名声在外,叛国的名声砸下来,便是千秋之罪,舆情有了疏导的出口,边防线中污臭烂泥被掩埋下来。
这一路走来,他想明白的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当年他的死是必然的,怎么看都是死路,刚正耿介如贺逢年面对这种情形,也只能对谢将时说出为了国家大局,经不起折腾了。
徐方谨扶额低笑,不知是苦是悲,就是想到了这里他才回头看过去那摊泥沼,朝野里的那些权臣怎么看不出江府的冤情,可有几人敢查。
江扶舟战功显赫,是两朝天子近臣,千里相送建宁帝返京,曾是何等的声势烜赫。若掀案出来,诛杀功臣,陛下的千古名声何存?
现在就连这个叛国案件都可以成为五年后朝局里争权夺利的筹码,徐方谨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他沉默良久,才继续道:“谁都不干净,就不会愿意掀这件旧事出来。金知贤算到了这里,谢道南哪怕闹得再凶,也会有所顾虑,他退一步,这就可以谈了,官场里的事,只要还能和稀泥,谁想要鱼死网破。”
面前有道阴影沉下来,封衍走到了他面前,抬臂将他揽在了怀中,深重的力道给了他不安灵魂里唯一的归属。
徐方谨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埋在他怀中,感受着他清冽的气息,胸膛起伏不平,声音也轻了几分,“原来是这样。”
极度的清醒之后是困倦的懒怠,酒意的热气醺得他打不起精神来,锢住的腰腹灼热,徐方谨抬眼,映入眼帘的是封衍滚动的喉结,修长的指节轻轻摩挲在上头,只听封衍声音嘶哑,“积玉,你别惹我。”
徐方谨蓦然仰起头去,恶狠狠地咬在了他的锁骨处,封衍猝不及防闷哼一声,抱着他的手臂紧了几分,深邃沉潜的眸光里似无尽头的渊海。
血腥味里混杂着酒气,刻在皮肉里,齿痕之下,沸腾的热意涌动。
听到封衍那一声,徐方谨这才松口,肆意地笑了一声,肺腑里滚着说不清的畅快,“这不可得半个月才消。”
他可记着仇,上回封衍发疯,落在他肩上那个齿痕许多日才消下去。
封衍将人打横抱起来,快步往乌木鎏金宝象缠枝床走去,趁着徐方谨醉酒困倦之际,倾身而上,毫不留情地抵住他意图遮挡的手。
唇齿相依,封衍攫取他肺腑里的呼吸,让他迷迷瞪瞪间渐渐失去了抵抗的意愿,他眉心皱起,抓着他素白的衣襟,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徐方谨抬脚就踢他,却被他抓住了脚踝,湿热的掌心拂过,他不由得浑身一颤。
衣衫凌乱,迷乱的吻印上唇瓣,唇色潋滟,重重碾压里被反复吮磨,徐方谨用力的指骨泛出青白色,他下意识抓过了素白色的纱帐。
无意摩挲中,他似是又碰到了那枚麒麟纹路的玉佩,一个画面骤然在脑海里划过,徐方谨抵扣住了封衍,大喘着气,“等等等……等一下。”
封衍眸色深沉,再看向他的神色多了分温柔缱绻,在他唇角啄吻了几下,“怎么了?”
“……我要去一个地方。”徐方谨声音艰涩,烧红的两颊弥漫着酒气。
“明日再去。”
徐方谨定着身子,澄澈明亮的眼眸就这样看封衍,半晌,封衍将他紧紧抱在怀中,耳鬓厮磨,却是咬牙切齿:“江扶舟,你最好有正事。”
他轻轻眨了眨眼睛,默默将头靠在他胸膛上,感受着他还未缓过来的气息。
“去哪?”
徐方谨仰头讨好似的亲了一下封衍的唇角,轻声道:“江府故宅。”
第98章
月明星稀, 静夜如化不开的浓墨,森冷的风吹过枯败的院落,无人打理的江府空荡荡,静谧的廊道里透出几分阴森, 唯有亮起的两个灯笼打照过一方天地, 游走的火光往府宅的后院飘去, 行步如风。
青石围过的老树落尽了叶,光秃秃的枝头往天际无限延伸,长影落在衰败的墙垣, 浸过雪的土漫上了一层冰霜,一铲子下去哐当作响, 连握着铁铲的手都震麻了。
青染和青越在一旁举着灯笼给徐方谨照明, 冰冷的手冻得僵直, 心里不由得犯嘀咕,月黑风高, 天寒地冻,殿下怎么还有兴致陪小侯爷回江府来, 一路走来,踩过遍地的枯枝败叶,簌簌的响声让人头皮发麻。
断壁残垣,诡异奇谲,烧毁的房屋留下黑黢黢的印迹, 五年过去, 只剩下了满府的衰朽之气。
徐方谨直奔要去的地,不带半分犹豫,他什么都没说,封衍也就默契地不过问, 而是紧握着他的手陪他走去。见他目光深峻,未说出口的话里压抑着沉冷,封衍眼底略过了几分忧虑。
“嘡啷——”
几铲子下去,冻凝的土才堪堪破开一个缺口,而徐方谨手心捏了一把冷汗,喃喃道:“应该是在这里。”
但过去的记忆已经太过久远了,依稀记得年幼时见过阿娘将一个小木箱匣埋在了树下,他幼时贪玩胡闹,四处撒欢,许多事也不大记不得了。他只能想起阿娘有一枚深藏的玉佩,后来再没见过,如果不是这几日拿着平章那枚玉佩,他还不一定想得起来。
“我来。”
封衍在昏暗的灯火下看到他冻得通红的手指,心口疼了一下。
徐方谨抹了一把脸,继续一铲子下去,轻笑,“说好了我来,四哥你就别动手了。”再往下深挖了些,他自言自语道:“奇怪,难道是我记错了吗?”
青越听到这话,打了一个阿嚏,他吸了吸鼻子,双眸一错不错地盯着徐方谨正在努力挖掘的手,不禁神游物外,也就是殿下了,能陪着小侯爷这样胡闹。
将铁铲调转了个方向,徐方谨凝神屏气又往其他方地方探去,忙得满头大汗,蹲在石栏上腿脚发麻,他坐了下来,对着灯光又细细看了几眼。
就当他被寒风刮得面皮生冷,打算明日再来之时,突然手中的铁铲像是触到一个什么东西,硬邦邦的,很难再往前探。
那几声碰撞声格外不同,一旁的封衍也听了出来,只见徐方谨的眼眸倏然一亮,用力拍了拍手中湿软的土,继而再拿起了铁铲来,埋头苦干。
不一会一个陈旧的箱匣就被挖了出来,泥土的湿气覆在上头,冰凉刺骨,徐方谨双手合紧,给自己的手心哈了几口热气,才勉强缓了过来。
灯笼的光昏暗不明,封衍用宽袖遮挡着吹拂的风,从怀中拿出火折子打起一簇更亮的光来,“小心些。”
徐方谨默默点头,然后低首寻觅着锁钥的位置,见上头有一个小锁,他眉心轻拧,从鞋履处摸了一个匕首出来,脱去刀鞘,锋利的刀锋寒芒乍现,在他脸上打过了一道短促的光来,他手腕一翻,眸光凝住,对准了那个利口就刺过去,叮当一声后,小锁便掉落在土里。
不知为何,徐方谨心中生出了不祥的预感,他抬头看向了一旁的封衍,对上他沉静的眼神,他紧紧抿唇,一把掀开了箱匣盖,果不其然,入目是玉佩的材质,但碎得七零八落,难以辨认个中的纹路。
封衍走近了些,徐方谨替他接过火折子,眼底落了几缕摇曳的火光,轻声道:“这是我娘的院子,如果我没记错,这是她亲手埋下去的,那时我还小……”
话未说完,就见眼疾手快的封衍已经将碎掉的玉佩拼出残破的一半来,徐方谨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他立刻往前探去,手指发颤,熟悉的纹理让他心头一震,似是难以置信,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封衍将玉佩大概拼凑了出来。
对视的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犹疑和惊诧,徐方谨手中的火折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湿土中,火光倏然就灭了,徒留此地的空寂。
曾经跟随在建宁帝的身边的徐方谨对这块玉佩格外眼熟,盘龙纹样式,甚至连触手的材质都相差无二。
霎时间徐方谨的腿软了下来,酸麻的腿脚有些撑不住,跌坐在冰冷的石栏上,指尖扎入的湿冷的泥中,心头漫过一阵阵的寒凉,“四哥……”
“莫怕,我在。”
封衍宽厚温热的手握住了徐方谨的手,摩挲了两下,安抚道:“夜深了,回去再说。”
见徐方谨身躯僵硬,封衍侧过身去,留给他一个宽阔的背影,“是不是腿麻了?上来,我背你回去。”
他手脚并用,默默爬上了封衍的背,微颤的手指停顿在了他肩上,似是感受到他的紧张,封衍的力道更紧了些。
身上披着宽厚温暖的鹤氅,徐方谨却觉得如坠冰窟,纷乱复杂的思绪在脑中乱撞,头疼欲裂,他将头轻轻搁在了封衍肩上,“四哥,阿娘的死与陛下有关吗?”
他似是在往事的破土里窥见了些端倪,许多往日里看不清的事情都仿若有了来去的印迹,他眼睑轻垂,呼吸间带了几分闷热,“我觉着这些事越来越诡谲了。”
封衍却想的更深更远,但他没有说话,深潜的眸光里闪过几分冷意,他行步飞快却稳重,等回到怀王府时,背着的徐方谨已昏昏欲睡。
但他心思重,青染掀过挡风的毛毡,暖意袭来,徐方谨耷拉着的眼皮慢慢掀开,哑声道:“四哥,你放我下来。”
封衍将人放在了案几旁,又端过了红木都承盘上热气腾腾的姜汤,悉心地哄着他喝下,见他慢慢吞吞喝完后,他才拿过另一碗一饮而尽。
青染和青越都默契地走了出去,屋内唯有烧热的银丝炭弥散的松枝香气弥散。
徐方谨懒怠地趴在了案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
轻触间他忽而碰到了一个小瓶子,他缓缓直起身来,拿在手中定睛看去,这是巫医给他易容的药瓶,里头的药遇水即化,需要敷在脸上。
倒了一粒在手中,他用茶水化开了些,鬼使神差地他低头尝了一下,霎时就被封衍紧紧捏住了下颌,斥声道:“怎么乱吃药。”
封衍见过他用这药,但不是用来吃的,如今看到他乱来,心头火一下就蹿了上来,声音也冷了几分。
徐方谨脸都被捏痛了,但他脑子转的更快,抓住了封衍力道极大的手,深吸了一口气,讶然道:“这个也熟悉,”
他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这味道我在我哥小时候喝的补药里尝过。”
也就是说,大哥很早开始就需要易容,如果是这样,阿爹和阿娘就不想让人知道大哥的真实面容,如果刚才找到的玉佩只能证明阿娘和陛下相识,那两件事连在一起就不得不让联想。一双看不见的大手似是在冥冥之中推着他往前面走去。
“大哥可能是陛下的孩子……此事陛下知道吗?”
封衍显然也是想到了这里,他拿起了小巧的药瓶看了几眼,敛眉静思,“齐王是七八岁的时候被陛下称养在了乡野里,对外只说他的生母是一个农女,他在外多年,朝野里都认为陛下不看重这个孩子,甚至都不愿意接到京都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徐方谨呆愣住了,脱口而出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你是说……我大哥没死,他是齐王。”
很快他就想到了另外一种更可怕的事情,他慌忙中拉扯着封衍的衣袖,失声道:“四哥,我大哥没死,那我爹呢?他会不会也没……”
他蓦然想到了封铭临死前说的那个故人,那个他怎么都猜不到都没有什么头绪的人,可眼下这个事实又让人匪夷所思。
封衍扶住他的肩膀,让他尽量冷静下来,“积玉,当年那场大火离奇,若是平阳郡主的死与陛下有关,想必是旧日恩怨,江池新会活下来,但江大人却不一定能活。”
一句话几乎敲碎了徐方谨的幻想,指尖倏然扎入了掌心,眼眶酸涩难堪,“江府当年囚府待罪,那场火不明不白就烧了起来。如果是陛下斩草除根,怎么会让他活……是我迷障了。”
帝王心性,深不可测,依照建宁帝的性子,不可能留下那么大的隐患,何况此事是何等的秘辛,关系到皇家颜面。
思及此,一种莫大的无力感充斥在心头,徐方谨失魂落魄地靠在软枕上,森冷的寒意从脊骨处漫过四肢百骸,呼吸滞涩,头脑一片空白。
良久,徐方谨才缓了过来,深思了片刻:“等过几日,京都里的事料理好了,我要南下去福建。”
无论那位故人是谁,他都要亲眼去看个究竟,可他偏生出了些胆怯和懦弱来,这一切的事都在往他预想不到的方向奔走而去,旧事迷惘,阿爹到底知道多少事情。
封衍抚过他毫无血色的唇瓣,应了下来,“你想去我都陪着你。”
今夜接二连三的冲击过甚,以至于徐方谨精神混沌,辗转反侧,封衍知晓他难受,便将人抱在怀里,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
殿内点的安神香冉冉升起,徐方谨沉重的眼皮渐渐垂下,呼吸也渐渐平稳了下来,封衍掀起眼帘,见他眉宇里潜藏着挥之不去的阴霾,叹了口气,把人抱得更紧了些。
第99章
高台飞檐, 殿宇巍峨,朱红宫墙覆上霜色。飞雪飘蓬,凝着的冰晶剔透,反照过日光光怪陆离, 越过白毡纹菱花窗, 窗沿绦环板上的木浮雕绘着双龙戏珠, 栩栩如生。
宫殿内,建宁帝正在撑额闭目养神,浅折的眉宇显出些许疲态, 两鬓斑白,沉郁的病气笼在其身, 他似是溺在了混沌迷离的旧梦里, 皱起的指节紧扣着扶手。
大漠孤烟, 长河落日,披甲狂狷的女将策马而来, 飞刀似飒沓流星,利落抬手的一瞬就将绑在马匹后的狼狈男子救下, 寒芒如箭矢,流风潇潇。
星夜旷野,两人并坐,仰头便是璀璨星河,相谈甚欢。彼时的封恒还是藉藉无名的皇子, 来到边塞闯荡一番, 不料中了边境马匪的埋伏,险些丧命。
一连几个月,封恒都在云辞镜身边做个书生谋士,随她出入漠漠原野, 纵横在边贡开市的长线里,羽扇纶巾,他缓步走来,多了分风流儒雅,指点江山之际,挥斥方遒。
等到不得不回京的时候,他回头遥望风沙席卷中单枪匹马的那人,心乱如麻,百感交集。
再见之时,宣悯太子自缢于东宫,楚王封恒册立为皇太子,城楼高台,旌旗猎猎,他负手而立,眺望远处跃马横枪而来的云辞镜。
但一句“太子殿下”割开了两人的羁绊,咫尺天涯,相见时难。东宫寝殿内,太子夜深伏案,若得知边境战况,总要问一句她平安可否。
再后来,太子践祚,万方庆贺之时,明堂高坐的君王传唤边将来见,依旧桀骜不驯的云辞镜不改其色,与之周旋,宴席起坐觥筹间,丹墀下遥遥相拜。
醉酒欢愉间,春闺深梦,帝王醒后乍如黄粱,怅然若失,再闻已是天涯远客。行道途穷,一道平阳郡主的册封留下羁绊,未知归期。
年岁撕破离别的裂痕愈来愈深,她一句“宁死不愿做笼中鸟”的狠决破开迷惘自欺的梦境。诀别之际,她毅然入宫请皇太后旨,赐婚于当时清正廉洁的肱股之臣江怀瑾。
“平阳……”
呢喃的细语几乎不可闻,而建宁帝身侧陪侍着的秋易水却听清了,他拿着黑漆都承盘的手倏然一顿,眼底明暗交杂。
药味弥散开来,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他轻手轻脚地放了下来,唤了一声陛下。
建宁帝掀起眼帘,积重的威严沉压而来,他定下神来,浑浊的眸光里打量审视着秋易水,似是透过他的皮骨看到他恭敬的内里。
“你们先生如何了?”建宁帝忽而问起了这一句。
秋易水神色自若,将斗彩莲瓷药碗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御案上,“先生他这几日偶感风寒,闭门不出,在御前伺候,恐过了病气给陛下。”
在御前能让唤先生一句称呼的唯有陛下特许的宁遥清,可见深恩隆宠。不过陛下抱恙的这些时日里,司礼监内的格局也发生了变化。执掌东厂的宋石岩挤了上来,隐隐有对峙之势,而宁遥清自从那日听出陛下隐晦的训诫后,亦提了身边的秋易水和成实起来,一来二往,他自己倒显得落寞了。
秋易水深得宁遥清真传,在御前伺候的谈吐举止皆合圣意,这样一来,陛下面前的红人又有易主的迹象。宋石岩在侦办刑部案件时狠辣果决,对这位昔日的师弟秋易水,也没个好脸,处处争锋。
听到秋易水的话,建宁帝脸上的神色淡了几分,“一代新人换旧人,劳累了这些年,他也该歇歇了。”
秋易水却知晓实情,宋石岩投靠宁遥清后在王铁林背后放了冷箭,王铁林毙命,司礼监内只剩宁遥清一人资历深,加之其胞兄是锦衣卫指挥使,无人与之争锋,陛下自然不会容得下他,宁遥清也知君威莫测,寻了错处自己退了,入冬后多有称病。
建宁帝端起了案上温热的药,慢慢饮下,喉间苦涩,面上越发冷峻了,“不过他倒是清闲,听闻近来他赋诗作画,斟茶斗酒,往来风雅。”
“朕老了,走不动了,这殿宇空荡,四方宫墙高深,说是坐拥万里河山,所见不惟是这四四方方天地。朕还是皇子的时候,游历四方,去了北境边线,入目是大漠黄沙,金戈铁马,千乘万骑。岂料而后一生的寥落败北皆在苦寒的北境。”
“流落他乡,亦是丧家之犬,那时一口粥,一块饼就是稀罕日子了,故园万里,恐无会期。如今耳顺之年,梦里梦外又怀念起旷远的边境。”
秋易水静静伫立在一旁,俯身替他扶好了身后的软枕,听罢这一番话也未曾言语,这些时日建宁帝精神委顿,今日多说几句话已是难得了。
建宁帝摊开了案上的奏折,是齐王呈现修建祭坛的呈报,他抬起朱笔来勾过一划,便搁在一旁了,揉捏过酸软的眉心,“他们都该来了吧。”
闻言,秋易水恭敬回禀,“回陛下,两位阁臣都候在外头了。”
深邃幽冷的目光放远了些,似是越过重重殿内,良久,建宁帝敲了几下桌案,“外头天寒地冻的,宣他们进来吧。”
不一会,谢道南和金知贤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走了进来,面容肃冷,毕恭毕敬地站在了一侧,两人身上都带着外头风霜的寒气,俯身跪下行了大礼,静候佳音。
建宁帝懒怠地应了一声,让两人都起身,秋易水亲自搬来了椅凳给他们就坐。金知贤和谢道南都看到了御前伺候的人,隐晦地对视过一眼,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朕没记错的话,谢阁老是太和三十三年状元及第,今来也六十有一了吧。”建宁帝摩挲着指节上的玉扳指。
谢道南垂首应了声是,只听建宁帝再道:“你家小子倔强倨傲,这些时日可没少折腾,又与你那弟子争锋相对,你这把尺握得不好。”
听到这话,谢道南立即撩袍跪下磕头,诚惶诚恐道:“陛下恕罪,是臣治家管教不严。”
建宁帝没管谢道南,而是抬眼看向了金知贤,屈指在膝上轻敲了几下,一言不发的样子更令人心头凛然。
不过几息之间,金知贤亦起身跪下,“陛下,臣是太和四十六年及第。原刑部侍郎魏铭是臣的门生,他犯下滔天罪孽,臣难逃其责。”
良久,等两位养尊处优的阁臣都跪到腿脚发麻的时候,建宁帝才缓声道:“内阁首领百官,是朝廷的颜面,合该和衷共济。京察几个月了,风波频出,两位都是老臣了,不想着社稷苍生,反倒是暗里阋墙,成何体统。”
雷霆之怒在平淡无奇的话中砸来,长久的跪拜让两人额上的冷汗都渗出了。
建宁帝握拳重咳了几声,再看向谢道南和金知贤的神色就寡淡了些,“起吧。”
两人才颤颤巍巍着扶着椅凳坐了下来,腿脚酸麻,但是面上不显,撑着身躯端正坐直来,还要谦恭地接过秋易水送来的热茶。
“北境边防是军情大事,贺逢年还是急躁了些,入阁参机,做事失了分寸,内阁庙小,他还是要再历练历练。”
一句话让谢道南和金知贤都心一惊。
这样一来,陛下是动了让贺逢年出内阁的心思,而他被人参奏边境军情中失察失责,此番不论罪责,而是做了调动,显然是敲打了警告殿内的两人,不要再动当年之事。
谢道南眉目深敛,今日来之前他其实就做好了准备,近来金知贤牵扯出了当年江扶舟一事做筏子,这一手试探的棋走得又险又惊。
“商贾出身的贱民,搅得不得安宁,以律查办罢了,不必再生事端了。”
闻言,金知贤的眸中略过了几分复杂的光来,他抚平了衣摆上的褶皱,心中沉重的石头堪堪放了下来,背后渗出些冷汗来,建宁帝说这话的时候冷冽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建宁帝乏了,不过挥手的功夫,秋易水便缓步走来,恭敬地请两位阁臣出殿。
静雪飞尘,北风长啸,扑面而来,刮得人面皮生冷,谢道南和金知贤迈步走出殿外,眺望长天一色,眉眼里落了几分冰凉的霜色。
“先恭贺谢大人,想必不久便能升任首辅,知交一场,不虚此行。”缓步行在宫道上,金知贤率先出了声。
谢道南沉思良久,直至今日,他才算看明白金知贤的布局和思虑,或许远在浙江杀妻案中,他就已有思量着要退,他想要做的,无非是如何能退得干净利落。
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他倒有些佩服金知贤的坚定的心性和算计人心的谋算了,风头正盛时选择后退一步,要何等的决然。官场里后浪催前浪,新人换旧人,重头再来谈何容易。
如今金知贤还拿捏住了陛下的心思,又将自己算了进去,眼下的时局逼得他不得不出手压下来了。
“慈明说笑了,韬光养晦,来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时机。”谢道南的话里绵中带刺,扯出了一抹冷笑来。
说完后,他便拂袖径直走远,徒留金知贤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
广阔的天际略过飞鸟,扑翅越过重重高墙屋脊,金知贤抬头看去,眼中明暗交错。
***
齐王府内。
封庭正在佛龛前跪拜,双手合十,虔诚叩首,绿釉狻猊香炉内燃着的檀香冉冉升起,幽香弥散,清心养神。
他面前供奉着一个牌位,口中诵念着经文,可迷惘的思绪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只顺着记忆里念过百千遍的经书去诵读,不安的心神搅扰他,让他难以静下心来。
割裂的情感从深埋的旧土里破出,他忽而定住,睁开眼睛,缓缓从身侧的暗格里拿出另一个牌位,朴素至简,上头唯有云辞镜三个字。
封庭将其抱在怀中,指节拂过了上头镌刻的字迹,手中如重千金,再也直不起身,仿若脊骨被打断成两半,生生将魂灵撕裂开来,滔天巨浪的沉压兜头而下,压抑的心口闷痛。
耳畔似是还能听到江怀瑾同他说过的话,那些他不愿再想起,却总是在午夜梦回之际缠绕他的回响。
“云辞镜不是你生身母亲,当年她的孩子出生后就夭折了,她爱慕陛下,为了将你抱来,她残害了你的生母。”
“她身上的毒是陛下所下,连年累月,已无生还之机。如今江府已沦落至此,生死一线,你若是想有出头之日,早做决断。”
五年前,江扶舟叛国的消息传来,京都沸议,江府待罪戒严,慌乱无措间,他从父亲口中得知了自己是陛下养在外头的亲生子。
惊闻变故,封庭跌坐在圈椅里,似是不敢置信,面色煞白,身躯不住发颤,瞳孔骤然失色,模糊了眼前的焦距,什么都看不清。
多年来的困惑有了答案,为何父亲待他总是不如积玉亲昵,因为他本就不是父亲的孩子。思及此,过往那些孺慕的情绪都蒙上雾蒙蒙的暗影。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渴求和希冀的东西都是虚妄的一场空。
断掉的思绪不断下沉,似是有无数双手拉拽着他,让他不断坠入深渊,过往的回忆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碎掉的镜子拼凑不起来完整的模样,照得人七零八碎,面目全非。
但他迷茫片刻后又晃过神来,眼下的情形复杂交错,江府获罪,殃及满门,深陷泥沼中,何人不想寻个生机?
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他攥住了江怀瑾的衣袖,凄声问道:“爹,那积玉呢,你那么疼他,难道也不管……”
江怀瑾淡漠地别开了他的拉扯,侧过身去,“他自绝于我,便是断了父子情分,今时今日,皆是他咎由自取。”
江池新知道,江怀瑾对于当年江扶舟求陛下赐婚一事耿耿于怀。他素来耿介清正,家风整肃,岂能容得下离经叛道,声名狼藉,受天下人口诛笔伐的江扶舟。
爱之深,恨之切,自那以后,江怀瑾便再不见江扶舟了,江府大门紧闭,哪怕他在外跪地求了许久都不得而见。
手中落了一场空,江池新不住发怔,撑着的身躯也顿住。在沉痛之余,心间一隅的灰暗之处涌上难以言喻的欢欣。他原以为再过几年父亲就会原谅积玉,没曾想会有一日,父亲在积玉和他之间,会选择舍弃积玉。
江怀瑾居高临下,淡然的目光扫过了江池新的神情,不过几息之间,他不再看他,“言尽于此,你自己拿主意吧。”
看到江怀瑾抬步走出去的单薄背影,江池新忽而唤住了他,“爹——”
闻言,江怀瑾的脚步稍停了一下,却未回过头来,只听江池新哽声道:“您会留下陪我吗?”
“天知道。”
书房的门倏而关上,昏暗的天色从窗台渐渐隐没,沉黑的屋内再见不到半分光亮。
绕过了几个廊道和月洞门,江怀瑾走到了后院的寝屋内,长风吹起他的衣摆,灯笼打照下来的光漫过他的肩,他负手而立,面容肃冷。
站在台阶上,他遥遥看向了院内青石栏围着的那棵百年古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皎白的月光透过树缝疏疏然洒落在石上,温凉如水,衬得院中格外僻静。
自从江府戒严待罪后,恐怖悚然的气息就萦绕在府宅之内,人人的脸上尽是愁苦之色,人心浮动,焦躁不安,有门路没门路的都心急如焚。
焦急的脚步声传来,面色惨淡的侍女走了过来,看到江怀瑾在门前站着凝思,她俯身行了个礼,声音尽量平稳,“大人,这是夫人的药。”
江怀瑾自然地接过了药碗,温声道:“我来吧,你们先下去。”
说罢后,他推开门扉,绕过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看到了床榻帷幔中躺着的云辞镜,遣屋内的侍女都出去后,他端着药碗坐到了床沿,苦涩的药气弥散在此间。
江怀瑾悉心扶着已经没甚气力的云辞镜起身,安放了几个软枕在她身后,替她梳好散乱的乌发,掖了掖锦被,这才将药碗里的药一勺勺喂给她。
云辞镜苍白的唇瓣动了动,饮下药后她的气色才勉强恢复了些许,但体内积毒日久,到今日她已经再难说出话来,她勉力将手放在了江怀瑾的手背上,泛着青白的指节想要写什么,却难以成笔。
“那个孩子还在吗?”
江怀瑾拿起了素白的锦帕为她擦了下沾上药的唇角,似是不经意地提起,看到云辞镜眼底涌动着的复杂情绪,他捏着锦帕的力道重了几分,“他不在了。”
“想我江怀瑾多年宦海沉浮,蹉跎一生,子息凋零,是我误了你。”
听到这话,云辞镜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轻颤,眼中的光灰暗了些,干涩的眼角发红,嘶哑的喉咙拼命想要发出些声音,却只有几声重咳,血色全无。
她知道他问的是他们两人的亲生孩子,这么些年了,她也在寻他,自从知道那孩子出生就被偷换后,她心如刀割,日日剜心刺骨,看着扶舟一日日长大,她也时常想,那个孩子身在何方。
江怀瑾替她别过鬓边的头发,“世事无常,我从未怪过你。你身上这毒,是他威胁你的吧,能让你心甘情愿服毒,唯有那个孩子和积玉。”
云辞镜看着江怀瑾,能窥见他眼中深沉的癫狂和克制的平静,以至于他此时坐在床沿,亦让人感到惊惧,但相伴多年,她更多能感受到的是心疼和无可奈何的哀默。
她知晓江怀瑾的性子,也知道他最疼爱的就是积玉,这些年来捧在手心里悉心教导,现在积玉房中还放着幼时他给他做许多摆件和木偶,哪怕积玉不愿读书举业,他也从来不会勉强他,而是让他随性自如地活着。
这几年来,江怀瑾不见积玉,何尝不是为了他好,他既已选择走了那条路,家族只会成为他的拖累。再者,他还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面上不说,但他时常还会暗中打探积玉的行踪。
江怀瑾得知孩子出生后就被调换后,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好几日闭门不出,沉敛的面容下是深不见底的渊海。
云辞镜靠在软枕上,眼神沉着难以抑制的哀痛,她原想自己没几日好活了,索性就把这个不见天日的秘密带到土里,可那日江怀瑾闯进来,看着她的目光那样的急迫和恳切,她怎么再忍心瞒着他。
扶着虚弱的云辞镜躺了下来,江怀瑾面色沉静,替她盖好了锦被,知道她想要问什么,他淡声道:“积玉不日就要返京。”
几日后的入夜时分,江池新来到了云辞镜的病床前侍疾。
云辞镜病得更重了些,但她还是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不舍地看着他,眸光中深藏着眷恋。
江池新细心地服侍着云辞镜喝药,守在她身旁陪她说话,只是话语无序,字里行间掩盖不住的不安和焦躁。云辞镜只当他是被这几日的阵仗吓着了,但有心无力,只能慢慢拍他的手背安抚他。
灯罩下火光摇曳,屋内沉寂,落针可闻,一道长影落在了墙上,他的手稍动了动,动作犹疑不定。
江池新藏在衣袖的白绫沾上他手心的汗,他定了定心神,紧咬着牙关,缓缓拿了出来,忽然套在了云辞镜的脖颈间,倏然收紧了力道。
毫无防备的云辞镜面色皱紧,呼吸被遏止住,瞳孔骤然收缩着,无力的手难以抬起,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腿脚凭借着本能挣扎。
江池新用力的手都在发颤,脖颈处的青筋暴起,喘息沉重,声音几乎是从牙关挤出来,“您别怪我,缠绵病榻,您时日无多,我不忍心看您这样痛不欲生……还是早走了痛快些。”
不多时,云辞镜的鼻息就几近于无,弥留之际她的眼睛看向了窗台的侧影,一刹那间就明白了那人的所思所想,几滴清泪顺着眼角滑落。
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何其残忍。
明明她已病入膏肓,他却还是用这样的手段留下罪孽。
走马灯看过这一生,她眼中最后定格在了那一年中秋夜,圆月高挂,星河璀璨,年年靠在她的肩上,抱着她的臂膀,学着唱了两句塞北的小调,悠远邈长。
云辞镜的手重重垂了下来,撒手人寰,江池新从癫狂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人间混沌茫然,长跪在地,失声痛哭。
当夜,江府烧起了大火,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尘烬飞灰,数不尽的哭声和惊叫淹没在火海里。
第100章
掐丝珐琅八吉祥纹炭盆里正烧着银丝炭, 烘一室轻暖,松枝的香气清冽,漫过乌木鎏金宝象缠枝床的纱幔,窗外日光疏疏然打落, 流光碎金跳跃, 如水波荡开。
委委垂地的素白色纱帐稍动了一下, 星眠压着床沿的一角,他怀中抱着一个小木箱,剔透澄澈的眼神悄然落在了床榻上的徐方谨身上, 他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他的脸,脸色故作沉静。
这让想多和他多呆一会的徐方谨破功了, 装作朦胧刚醒的样子, 眉眼懒怠, 温柔地看向他,轻声问:“你原谅我了?”
生了许多天的气, 星眠也不太好意思,郝然地别过头去, 轻哼了一声,“我哪有那么小气。”
徐方谨失笑,见他一幅别扭样也不拆穿,自我检讨道:“是我的错,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闻言, 星眠静默了片刻, 乌黑的眼眸抬起看了他几眼,然后才拿出一直抱着的那个小木箱,有些沉,他废了些力气往前挪了挪, 当着徐方谨的面打开了。
入目是金银色交错的光芒,再定睛一看,里头是许多金银摆饰,憨态可掬的小金人摆成了一排,还有好多个金元宝和金叶子。
徐方谨心软了下来,摸了摸他瓷白的小脸,紧紧抿着唇,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星眠将一个金元宝放在了他的手心里,装作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道:“这些我都给你,以后还有很多很多,你会留下了吗?”
徐方谨的心忽而重重跳了一下,喉间倏然哽住,眼底涌上了些酸涩,他对上星眠满是希冀的目光,默默点了点头。
星眠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他将小木箱推到了一旁,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徐方谨的温暖舒适的怀抱里,他将头靠在他胸膛上,喃喃道:“我今年向佛祖爷爷许的愿灵验了,你真的回来了。”
徐方谨肺腑里的气息滚热,稳稳当当将他揽抱在怀中,垂首亲昵地蹭了蹭他柔软的额发,知晓是封衍私下和星眠说明了实情,他之前太怯儒,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向星眠解释。
这份亲昵让星眠心生欢喜,他抬手捏了捏徐方谨的侧脸,忍不住好奇,“阿爹,我看过好多遍你的画像,你的脸还会变回来吗?”
听到这话,徐方谨握着他小手的指节蓦然一顿,良久,才温声道:“会,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再等等好不好,等变回来我第一个给你看。”
星眠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杏眸瞪得圆溜溜的,稚声稚气道:“真的吗?可以比父王还早吗?”
他顺杆子往上爬,一把抱住了徐方谨的脖颈,“那你还得在我院子里陪我住几天。”他凑到了他耳边小声道:“要不就今天吧。”
“咳咳!”
一阵咳嗽声忽而从四扇楠木刻丝屏风侧边传来,两人太入神,谁都没注意不知何时悄然走进来的封衍。
星眠埋头进徐方谨的怀里,贪恋他怀抱里的温暖,稀罕着不肯撒手,闷声道:“父王怎么那么快就来了。”
话音刚落,封衍走来的步子微微顿了一下,无奈地看了眼星眠,“小祖宗,是谁说的要出来堆雪人。”
封衍坐到了床沿,看到了才床头的小木箱,好整以暇地捡了一个小金人握在了手里,哑然失笑,“封钰,你这是把家底都搬来了。”
星眠把头埋得更深了些,几乎是黏在了徐方谨身上,暗戳戳地掐了下他的后腰,“阿爹,你快说。”
徐方谨唇边泛起笑意来,揉了下他柔软的头发,“我听你的,等下就搬到你院子里陪你住。”
这才没哄得徐方谨留下来几日的封衍倏然看向了徐方谨,但他正忙着陪星眠,半点眼神都没舍得给他,他捏着小金人的力道都重了几分,“父王也想凑热闹,不如我们一起搬过去几日。”
警惕的星眠立刻抬起头来,正儿八经地摇了摇头,“先来后到,这是我的院子,我还没答应父王也搬过去。父王不是说过我的院子自己做主吗?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听到这话的徐方谨掩不住笑,看着一脸正色凛然的星眠只觉得有趣,小小柔软的身躯贴在怀中,他将人抱地更紧了些。
拿星眠没办法的封衍挑眉,再觑了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徐方谨,正大光明地将小木箱收缴了,“这个带出院子里就不是院子里的,父王替你收着。”
徐方谨看星眠着急着要跳起来,才开口道:“四哥,你别逗他了。”
又低头对星眠说:“走吧,不是要堆雪人吗?我陪你去玩,你的小金人阿爹给你看着。”
星眠依依不舍地退出了他怀抱,认真看了看他身上的衣着,叮嘱了几句,“外头天太冷了,阿爹你得多穿一些。”
等到徐方谨穿戴暖和走出来后,封衍已经陪星眠堆了好几个小雪人在台阶上,憨头憨脑的雪人点缀上了黑豆充当眼睛,再用小红萝卜块充作嘴巴。
徐方谨坐在一旁放着的软椅里,从一旁放着的布料挑出了一块赤红色来,继而拿过了鞋履侧边藏着的匕首,利落的几刀就将一条条完整的细长布料裁了出来。
他慢慢将其围在台阶上的小雪人的脖颈处,当做了小围巾,添了一份热闹的喜庆,对上小雪人乌黑的眼睛,他倏然顿了一下,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也曾堆过一个雪人在江池新的门前。
那天是江池新的生辰,他将许多小礼物都放在箱子里堆在了雪人旁,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他会出来陪他一起玩,但两个时辰过去了,江池新都推说要温习书,不肯出来。那时他就感受到了江池新可能不太喜欢他。
他其实也有些怵这个大哥,他自幼跟随在阿娘在边境,与江池新的交集在回京之后才多了起来。但那时江池新已经有了许多玩伴,对他不冷不淡的,哪怕他努力想要亲近他,也总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只记得有一次江池新失态喝醉了酒,他替他端来了醒酒汤,却被他挥手打落,他满眼通红,手不住发颤,哀声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江扶舟被烫红了手,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似是被吓到了,面色发白。
忽而觉得这样没意思,江池新将手臂横在发烫的双眼上,苦笑道:“我原以为我自幼跟在父亲身边长大,该是我与他最亲近,可你回来后,他满心满眼都是你。看似什么都没变,但什么都变了,凭什么……”
江扶舟忍着痛,拿过锦帕去替他擦眼角划过的泪,怯声道:“哥,你学问好,又那么懂事,爹娘都喜欢你,不像我不学无术,又不喜读书,来到京都后还没什么人愿意陪我玩,说不定照阿爹说的,我以后只能放牛去了。”
江池新侧过身去,不去看江扶舟,喃喃自语道:“放牛……放牛也好,他盼着你随性自在,从不拘着你,不管怎样,他总会护着你。”
年少时的江扶舟并不能理解江池新的意难平,他小心呵护了江池新的自尊,只当他是酒醉后失态了,从未对外人说过。
如今再看到堆着的雪人,徐方谨有些怔然,连封衍走到身旁都不知道,等到兜帽被盖上,他才抬眼看过去,只见封衍拿了个暖手炉放在了他的手里,暖意漫上指尖。
“在想什么?”
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暖炉上,徐方谨的神色淡了几分,“在想我哥,他假死脱身,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阿娘是怎么死的。”
封衍握住了他放在衣袖里的那只手,抚过他掌心几道新的划痕,“现在还不是时候。”
徐方谨何尝不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几方探查的消息递了上来,巫医在福建现身了,一见便知是背后之人要引他过去,而他也不得不去一趟,星眠先天的弱症一直让他放不下心来。
将头靠在了封衍身上,徐方谨缓缓闭上了眼,“齐王如今在朝廷里的势头正盛,这不是好兆头。听闻陛下还有意让他年后去郊祭。”
封衍感受到他的疲惫,轻轻抚着他的额发,“登高跌重,他根基不稳,莫忧虑,这事我来操心。”
“他会死吗?”
徐方谨蓦然抬眼望向他,眼中倒映着澄净的半边天。
自古成王败寇,若是封庭在这条路上失败了,那他的日子就难说了。但从心底里,他还不是希望看见封庭去死,故旧亲朋,他们毕竟做了十多年的兄弟。
封衍默然了片刻,“他若愿意,自是可以做个闲散王爷。”
徐方谨不再说话了,他静静靠在封衍身旁,手中忽而飘落了飞雪,触手冰凉,院中星眠正在勤勤恳恳地推雪团,这是这几日难得的清静日子。
因着前几日朝中的风波,他暂且卸下了衙门里的差事,等到年节后再去上值。这几日他便闭门不出,心里头想着许多事,他总觉得不太安宁,接二连三的事情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让他越往前走,就越能感受到那种不可名状的可怖。
心绪忧虑之际,忽而听到一声“哎呀”,两人齐齐看了过去。
就发现星眠推的雪球太大了,他一头栽在了雪里,滑稽地动弹着,青染火急火燎地将人抱了出来。
听到封衍的笑声,星眠气急败坏地看了过来,然后跑过来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了徐方谨怀里,环抱着他的腰,闷声闷气地不肯看封衍。
这下连徐方谨都忍不住笑了,连忙将人暖在了怀中,抱起来往里间走去,替他换件衣服,刚跨进门栏,星眠一声不吭地就把门关上了,让跟着打算跟着进来的封衍吃了个闭门羹。
“砰”的一声重响,青染忍俊不禁,看着封衍的神色,憋笑道:“世子不是有意的。”
封衍冷笑,“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第一百章 ,一家三口该团聚了
近来有些忙,所以写得少了,我会尽快振作起来的,不过数了数要写的情节,感觉离完结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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