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近了年关, 朝野的风波悄无声息平静了下来,盖因局势渐渐明了,首辅赵景文致仕,金知贤再度闭门告病, 此番的动向让人看清了如今风往哪头吹。但这些时日的争斗还是让许多朝官心悸。
首先是贺逢年因边防军情失察失职罪被陛下训斥, 罚俸一年, 次日便退出了内阁。这事让一度成为官场里私下议论的话头,各种猜测纷纷而至。
有的说金知贤哪怕这回栽了,还从内阁里拉下了谢道南的弟子贺逢年, 可见宝刀未老,还有看得远些的则喟叹谢道南心机深沉, 一石二鸟, 一来用贺逢年挡住了金知贤, 二来还不动声色地坑了这个日益威胁到自己的得意门生。
但无论如何,胜败已逐渐分明, 为了平息风波,笼络人心, 谢道南没有再死咬着旧案不放,京察这锅水有沉寂的迹象。
贺府内,贺逢年难得清闲,亲自教导了自家子弟课业后便回到院落里煮茶品茗,悠悠弥漫的清冽茶香混杂了身旁浓重的酒气。
贺逢年这几日本就烦郁, 一见到喝得酩酊大醉的谢将时, 脾气和心头火直冒,但看到他侧过身来的满脸胡渣,眼底乌青一片,定身许久, 长叹一口气,就放任他去了,只让人煮好了醒酒汤送上来。
顾慎之先到,而徐方谨和封竹西随后赶来,几人在厅堂里坐下,但目光都不约而同看向了堂内醉生梦死的谢将时,神情复杂交错。
“贺大人,看样子谢小将军在你这几日了,难得你们俩一见面没吵起来,外头都等着看你们的笑话。”顾慎之觑了一眼在堂上事不关己的贺逢年,打趣了几句。
贺逢年这些时日都要被谢将时这个人烦死了,赶又赶不走,谢府的人上门好几次,都没能带走他,就连近来与贺逢年关系僵硬的谢道南都亲自过府,也是无功而返。
贺逢年呷了一口茶,眼中略过几分无奈,“我这难得清静,他非赖在我这,我有什么办法。你们来得正好,快把人劝走。”
听到这话,顾慎之咂摸了其中的意味,“他家老爷子风头正盛,不日就要升任首辅,就连深得圣心的金知贤都避起锋芒,他不过被训了几句,这就要生要死的。”
此时,一直沉醉的不醒的谢将时忽而坐了起来,他混乱揉了一把脸,几分醺然,眼底清明了些,“贺逢年,你什么时候答我的话,我就什么时候走。”
他这一声让在场的人都静了下来,刚才说笑的顾慎之敛了笑意,再看向贺逢年的眼神多了分探究。
他们几个都知道,贺逢年此次就是牵扯进了边防军情的事务里,而他在顺着谢道南在大理寺的痕迹查上了北境边将贪腐的事。
“就算知道了这事,对你有什么好处?”贺逢年抬眼看着非要个答案的谢将时。
谢将时沉默了许久,“有人给我了当年运粮官和积玉几个下属的情报,如果我没猜错,那人应该是金知贤,我不知道该不该信。”
这语气怀疑里带着几分茫然,酒意充斥在肺腔里,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圈椅里,肩膀塌了下来,眼中分明有什么东西动摇了,神情恍惚。
顾慎之终于明白了今日贺逢年将他们几个叫来的意图,这几月来谢道南和金知贤的争斗,将当年江府的事掀个七七八八了,但如今陛下龙颜不悦,被金知贤当做筹码的旧案再一次被掩埋了下去。
贺逢年轻咳了几声,将手中的茶盏搁在了案桌上,淡声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你的,叫殿下和慕怀前来也是为了此事。”
“你猜的不错,当年江扶舟的叛国案的确是与你父亲和金知贤有关。”
一句话足以让谢将时脑中全部的侥幸打破,他怔怔然地抬头,眼神麻木,声音嘶哑了几分,“你说什么?”
封竹西近来介入朝局后,也将事情大致理了理,如今看到谢将时这样,他唇角似讥似讽,“谢首辅爱子心切,替谢小将军铺出一条康庄大道,平步青云,怎么,现在还替积玉喊冤了?”
“平章。”
徐方谨淡淡扫过去一眼,按住了想要继续嘲讽的封竹西。
斟酌了许久,徐方谨语气平淡道:“当年北境敌袭是偶然,也是必然。边将守边不力,消极对敌,边境枉法徇私,贪污腐败,以至于边防空虚,敌军长驱直入,直破两关三城,烧杀掠抢无数,戕害边民。”
“谢道南提拔过的几个边将都深陷其中,牵连甚广,他暗中传了假军情出去,搅扰乱局。而金知贤又因弟子袁故知在四川救灾,暗中扣下了运往边境的军粮,为了掩盖行踪,嫁祸江扶舟倒卖粮草。当年敌袭,举国沸议,人心惶惶,朝廷需要平定人心,安定纷乱局势,有一人担下最大的罪责,成为代价最小的选择。”
久久的沉默似有压迫,厅堂内的气氛都冷凝了。
封竹西到底是年轻气盛,他冷笑一声,“谢将军,当年的退敌千里之功可是在你身上,可谁还记得是积玉挡住了敌军的攻势,身受重伤还要被槛送京师。谢阁老这一谋可算了得,国难敌袭,还能为你做出最大的筹谋。一人身败名裂,一人青云直上,可谓云泥之别。”
“砰——”
谢将时骤然跌坐在地,连日的酒醉让他头疼欲裂,他几乎直不起身来,眼前模糊不清,封竹西的话像是一把尖锐的刀,直插在他心头,撕裂开一个大口来,冷风灌入,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他脑中闪过了许多画面,恍然间想起了五年前,面色惨白的江扶舟刚从战场上下来,血迹模糊,仍紧抓着他的手,哑声同他交代当前的军情部署和粮草器械,他想要替他守着来之不易的城关,却不料自己也成为了扎向他的那柄刀。
这些时日来全部的困惑和麻木都化作了缠绕在心头的绳索,他动一下,就难以克制地想起往昔的事。
此时唯有炭盆里燃烧着煤炭发出噼啪的声响,徐方谨低垂眉眼,掩下眼中的情绪。
谢将时没再管厅堂内的人,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甚至撞上了来给他送醒酒汤的管家,哐当的声响让在座的几人都回过神来。
贺逢年让管家进来,嘱咐他找人去看着谢将时,别让他闹出事端来。
他站起身来,面色沉静,“老师怕是要怨我了。”
顾慎之嗤笑一声,“你此次出阁,除了金知贤动了手脚,恐怕也有你恩师的手笔,你都查到他头上去了,谁还容得下你。亲兄弟还明算账,遑论师徒。再说了,金知贤摆明了不会让谢道南好过,谢将时迟早会知道。”
两人在叙话,封竹西却看向了一旁凝思的徐方谨,他轻轻敲了几下案桌,打断了他的思绪,“慕怀?”
徐方谨眉心微蹙,低声道:“无事,只是想到了一些旁枝末节,回去再说。”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本来就政见不合,顾慎之喝完一盏茶,就匆匆起身准备告辞了。
身旁的封竹西和徐方谨先走了一步,他却定下了脚步,似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去看独坐的贺逢年。
“贺大人,听闻你被罚俸了一年,若是有画作要卖贴补家用,顾某念在当年之恩,还是会多看两眼的。”
“贺某再不济也不会让顾大人接济。”贺逢年冷冷看他一眼。
顾慎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来,“山水轮流转,日后贺大人若是再入阁,可是在顾某后头了。”
说罢,也不管贺逢年是什么脸色,扬长而去。
***
谢府里连着几日气氛沉重,连出入的下人都战战兢兢,都夹起尾巴来做事,生怕触了主家的眉头。
这几日谢将时烂醉如泥,又赖在贺府里不肯走,外头都传得乱七八糟的,谢道南携夫人过府,仍是吃了闭门羹,气得谢道南说出了要和谢将时断绝关系的话来。
入了夜,书房里灯火通明,听闻谢将时终于肯回府的谢夫人匆匆赶来书房,却听到镇纸推落在地的声响,她吓得差点一脚踩空了台阶。
四周的仆从都被遣散了,只有管家守在门口,面露苦色,看到谢夫人前来,连忙上前去行礼,“夫人。”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里头争吵声传来——
“谢将时,你当这是在跟谁说话?你这些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我只问你一句,我刚刚说的一切是不是真的?”
谢道南面色冷肃,骤然拍案,冷峻的目光落在了涨红脸的谢将时的身上,“你不是都给你老子定了罪,还在这里问什么?”
谢将时笔直地跪在地上,额头上是被镇纸砸出来的血迹,鲜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你凭什么那么对他……”
谢道南冷笑一声,“是,你们同袍情深,在我这多说什么,现在你就去敲登闻鼓,告诉全天下,谢道南欺世盗名,残害忠良,让谢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赔你好兄弟的一条命。”
砰的一声重响,谢夫人突然闯了进来,看到受伤的谢将时,她抹着眼泪,胡乱地替他擦着额头上的伤口,哀声道:“阿时,你听阿娘的话,跟你爹道歉,父子俩哪有什么隔夜仇。”
“老爷,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非要弄得那么大阵仗,这都动起手来了。儿子才回来多久。”
谢道南看着冥顽不灵的谢将时,气不得一出来,连带着前来劝架的谢夫人都没给什么好脸色,“慈母多败儿,你的好儿子可是要我们全家去送死,锦绣前程都不要了,若不是谢家,他能有今日?还真当自己有几分能耐了,我谢家没有这样的子孙。”
谢夫人倏而身躯僵直,抱着谢将时的肩膀,重重捶打了他几下,凄声连连,“儿啊,你这是要干什么啊,你跟你爹赌气,随军远征一去就是十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回家了,你还要跟你爹吵。”
“家里人都时刻担心你的安危,你哥哥担着家中的担子,在官场里如履薄冰,你嫂子才怀上,这些年她替你哥多次操劳你的事,处处尽心尽力,你难道真的连家都不要了吗?”
谢将时的身躯僵冷了几分,莫大的荒唐和沉重的悲痛充斥在心上,得知真相后,他来不及想该怎么办,如今听到娘亲的话,迷惘像是一层深雾,让他根本寻不到走出来的路。
对上谢道南冷冽的眼神,他忽而觉得可悲可笑,他什么都做不了,谢家养育他多年,他不能置那么多人的生死于不顾。
空洞的心渐渐冷了下来,灵魂仿若被撕成了两半,他缓缓起身,哑声道:“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回京都。”
“此后枯骨黄沙,莫要寻我。”
谢夫人愣住了,看着谢将时不管不顾走出去的背影,生出了惶恐和害怕,颤声问:“什么意思,阿时,你要去哪里?阿娘还等着你娶妻生子,这几日我……”
“不用管他,我谢道南就当从来没过生过他。”谢道南气血上头,重重拍案,脖子梗得粗红,眼神犀利渗人。
谢夫人没顾得上谢道南,而是当即跟着谢将时的脚步追了出去,谢府大公子谢攸宁赶来,连忙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谢夫人。
只见听到谢夫人哭喊的谢将时蓦然停住了脚步,他回头遥遥看向了台阶上的家人,眼底涌上了万般的思绪,片刻,他忽而转过身来,扑通一下跪地,朝着谢夫人重重磕了三个头。
一言不发,他紧咬着牙关,口中血腥味浓重,起身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
深夜的金府中,厅堂里点着明亮的光,打照在端坐在蟠笼雕花大椅的金知贤身上,他眉目深敛,听到管家说有客来访的时候,掀起眼帘来,“请进来吧。”
周管家有些不安,今夜金知贤似是早就料到了有人会来,一直在前厅里候着,这些日子来,眼瞅着谢道南坐上了首辅,金知贤又有隐退的意思。金府自是寂静寥落。
徐方谨和封竹西走进来之后,金知贤纹丝不动,淡声道:“殿下夤夜前来,有失远迎。”
徐方谨接过了周管家递过来的茶,眉眼冷淡,“我们无旧可叙,金大人费尽心思引我们过来,不如有话直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当年江扶舟那封通敌的亲笔手书在你手里。”
金知贤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一旁的桌案上,面容平和,沉思片刻后,缓缓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书信,递给了周管家,“殿下和徐大人聪慧过人,能想到这里我不意外。不过当年的事全扣在金某头上,金某可受不起。”
“我不过借力使力,用了些粮草罢了,其他的事金某没做过,也不会认。”
徐方谨拧紧了眉心,半信半疑地拿过了周管家手中的书信,指节微顿,许久,他才当着封竹西的面打开了信件。
入目是无比熟悉的字迹,他的心骤然跌进了谷底,浑身僵冷,如毒蛇缠身,面色乍然惨白。
这手书是江扶舟的字迹不假,但他却能认得出这是江怀瑾亲笔所写——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开始应该是最后一卷,可能十五章到二十章?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多,不过应该快接近完结了。
第102章
风声呜咽, 吹得廊庑下的灯笼摇曳,院中枝叶簌簌沙沙作响,厅堂内灯火通明,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徐方谨将书信上的字迹看了一遍又一遍, 冷凝的指尖捏紧了薄薄的纸张, 牙关紧咬颤动, 僵硬的身躯几乎不得动弹。
封竹西诧异地看向了徐方谨,他鲜少见到他这般失态,那封手书他看过几眼, 的确与江扶舟的字迹相差不二,可见摹写的人书道极佳, 几近以假乱真。
良久, 才听徐方谨缓缓闭上眼眸, 掩盖下万般复杂的情绪,声音嘶哑, “这是江怀瑾亲笔所写。”
如平地惊雷,封竹西难以置信地盯着徐方谨手中的纸页, 失声道:“……什么?”
金知贤岿然不动,深邃的眸光遥遥落在了徐方谨的身上,倒有几分惊奇,“金某与江怀瑾共事多年,对他的行笔颇为了解, 不料竟还有人能认出他的字迹。”
封竹西怔怔然, 手指倏然蜷缩了起来,心中浪潮翻滚,难以安定,巨大的沉压以不可名状的威势砸下, 他无法想象徐方谨现在是怎样的心绪。
“金大人适才所说的话是何意?”徐方谨将手中的书信郑重地折回了原样,递给了身旁的人,封竹西伸手接过,余光里分明能看到他轻颤的指节。
金知贤轻轻转动手腕上的舍利子,“明人不说暗话,事到如今,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小郡王也不必为了江扶舟的事追着金某不放。”
“如你们所见,当年江扶舟叛国一案,若无江怀瑾的手笔,诸种证据如何能闭环。这世上没有人比江怀瑾更了解江扶舟和江礼致,书信是他的亲笔所写,通敌一案也是他主导。”
至此,当年江扶舟在北境一事的疑点才得以解释得通,这是从头到尾的死局,他从前只以为自己是权力碾压下的牺牲品,从来没有预料到这里面会有最亲近之人的冷箭。
徐方谨的眼角发酸发痛,但他勉力克制住纷乱的思绪,肺腑里的气挤压地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呼吸生疼难捱。
他轻声问:“为什么?”
心中闪过了千万种迷乱的头绪,缠绕在一起,蓦然想起自己不是阿爹的亲生子,可相伴那么多年,难道一夕之间全部化为乌有吗?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头疼欲裂,几近痛入骨髓。
就算阿爹怨恨他,可为什么要将江家满门置于死地?
江家?
——“江大人遭灾沦落,被逼入赘了江家。”
封衍的话突然在脑海里响起,他猝尔抓紧了膝上的衣摆,“当年他入赘被迫江家,他恨江家?”
金知贤掀起眼帘,丝毫不意外他们能查到江怀瑾之前的事,淡声道:“或许吧,但他可能更恨明堂上高坐的帝王,坐拥四海的天子。”
一句话更是让厅堂里的气氛霎时冷凝了下来,封竹西猝不及防地抬眼看去。
“你们一直在查当年的事,想必已经知道了当年平阳郡主与陛下有过一段私情,平阳郡主入宫请皇太后赐婚,与陛下决裂。当时江怀瑾在福建治水平乱立下大功,享誉朝野,这一桩婚事还成为了一段佳话。”
“平阳郡主久戍边疆,伤重回京修养,自此缠绵病榻,此事与陛下脱不开干系。后来我从王铁林处得知了江扶舟不是江怀瑾的亲生子,早在出生之际,江扶舟就被东厂的人调换了。”
这些事与他们这段时日查到的事情无外是相和的,但徐方谨想知道的东西更多,金知贤作为当年之事的亲历者,或许能知道更多的消息。
“江怀瑾孤高耿直,仕宦生涯坎坷波折,无数次对官场里的秽浊和争权夺利失望。我与他同僚多年,知晓他所志甚远,希求海晏河清,承平盛世。”
“过刚易折,他曾舍命查处科举舞弊案,替蒙冤遭难的士子鸣不平,但哪怕证据确凿也在重重倾轧下无力回天,惨遭廷杖,落下难以痊愈的腿疾,沦落几载,身边多年的好友卓惟津被贬岭南,一去就是十多年,至今未还。
“我以为他摸爬滚打后能谨慎些,不料他的性子还是那般,愈挫愈勇,持正不阿,但他那份不平沉郁之气一直积在心头,深藏多年。直到——”
金知贤停的这一声让封竹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里,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的神情。
“直到后来我和江怀瑾一同查一起贪腐案,无意中探得了往事的秘辛,当今天子当年还是楚王的时候,其为了太子之位不惜陷害宣悯太子,引发浙江水灾,流民遍地。而江怀瑾的家乡受了牵连,本一家和乐的七口,独他一人生还。”
“他一路颠沛流离进京,被迫入赘了江家,改了姓氏,共患难的心上人也被残害。金銮殿上金榜题名,天子不过随心一言,便让他改了名字。”
“再后来,他得知了疼爱许多年的江扶舟不是自己的亲生子,平阳郡主亦药石无灵,不久于人世。他一生所求承平之世无望,年过半百妻儿离散。”
厅堂内的灯火照得徐方谨面色惨白,衣袖中的指尖扎入手掌,鲜红的血迹染上了衣角,再听当年往事,难以言喻的沉痛凿开了心口,五味杂陈。
金知贤将佛珠搁在案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叹了口气,“蚍蜉撼树,螳臂当车,谈何容易。但我没想到他会用当年北境的事逼陛下亲手杀了江扶舟,江府随之覆灭。陛下在边塞颠沛流离七载,所见世态百千,唯一能让他有所动容的不过是当年千里相送的江扶舟,冤冤相报何时了。”
长久的沉寂似是将此地化作了空无,金知贤缓缓起身来,“贺逢年和谢将时的事情,非我一人所为,司礼监掌印宁遥清也插手了此事,他追查江府的案许多年了。我这封手书,就给殿下个人情。
“夜深人静,恕不远送。”
听到宁遥清的名字,封竹西的眼底略过了几分晦暗,徐方谨先起身,他脚步缓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厅堂。
金知贤面色淡漠,伫立在堂中,看着他们两人远去的背影。
***
怀王府里,
徐方谨抱膝独坐在软塌上,怔楞地看向了昏暗的窗外,一动不动。一旁的封竹西担心他,脸色着急,“积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夜深了,你先歇息吧。”
他将头埋在膝上,低垂着眼眸,“无事,平章,你走吧。”而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平静道:“那封手书,你再给我看看。”
声音仿佛被风吹在了空中消散,“许是假的,怎么能全信他人之言。”
封竹西的身形稍稍定了以下,才慢慢从怀中拿出了刚才从金知贤那里得到的手书,也跟着他的话劝道:“没错,金知贤这个老狐狸,肯定没安好心。”
徐方谨不再言语,而是默默拆开那封手书来再看,瞳孔仿佛失了焦距,三魂七魄皆游离,
封竹西焦急着来回踱步,扬声问屏风外守着的青越,“这么晚四叔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话音刚落,珠帘掀起,玉石玎珰作响,熟悉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封竹西快步走过去,看到封衍进来,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三言两语地将今晚在金知贤府邸的事说了一遍,又凑近了些,悄声耳语了几句。
听罢过后的封衍绕过了屏风,看到失魂落魄的徐方谨,他的脚步蓦然顿了一下,温声唤他:“积玉。”
徐方谨缓缓抬起头来看他,目光却是先落到了封衍手中拿着的木匣上,哑声道:“是不是查到了?”
封衍缓步走来,坐到徐方谨身旁,而不明所以的封竹西则坐在了他对面,抬头替他们倒了两杯热茶。
只听封衍眉眼深敛,沉声道:“这些尸骨让仵作都验过了,年齿对不上。”
这话无前因后果,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封竹西抬眼看向了徐方谨,忽而呆怔诧愕,手臂不住发抖,打翻了案桌上的茶盏,“积玉,你……”
只见徐方谨双眼通红,眼角的泪倏然滑落,脸色苍白,从未见过他这般的封竹西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跳起来,“又出什么大事了。”
“平章,你先回去歇息。”封衍将发怔无措的徐方谨揽抱在怀中,淡声下了逐客令,“有事明日再说。”
封竹西放心不下,三步一回头,直到走出了寝殿他还没缓过来,夜色朦胧,冷风吹过后颈,后知后觉的寒凉漫上了脊骨。
徐方谨把头埋在封衍的怀里,湿热的眼泪滑落在他衣襟。
浙江杀妻案后,封铭曾陆陆续续给他了些尸骨,同他说这是江怀瑾和江池新的遗骸,他一直安放着。这几日他得知齐王的身世后,便让人去勘验尸骨。
徐方谨抱紧了封衍的腰身,喃喃道:“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告诉我,他没死。”
将眼下所有的事连在一起,终于得出那个他不得不相信的事实,江怀瑾或许没死,他是那背后之人,一步一步引着他去发现真相。
一路走来,原来江怀瑾一直在暗处看他,冷眼旁观他在官场的泥沼里摸爬打滚,看他每靠近真相一步,就越痛苦。
封衍低头吻过他眼角咸湿的眼泪,然后拿过他手中攥得已经不成样子的手书,默然看过了几眼,眼底沉了些冰冷的郁色。
情绪大起大落的徐方谨在熟悉的怀抱和气息中渐渐耷拉下眼皮,只是拉着封衍衣袖的手死死抓住,不肯放开。
感受到他的焦躁不安,封衍将他抱更紧了些,慢慢拍了下他的背,“睡吧,我在。”——
作者有话说:错估了一章,下一章才进入最后一卷。下一卷里积玉就要用本名来写了(已经痛失本名两卷了)
今天下午被流浪猫抓了(哭),心情不是很好,所以写得有点少,请大家原谅。
第103章
朝堂里的风浪渐歇, 近了年底,各衙门挤压的公务都在加急处置。内阁里谢道南升任首辅,但谢将时闹出的动静不小,他入宫觐见后领了圣命, 不待年关就远赴北境, 关于谢家父子决裂不和的传闻甚嚣尘上。
听闻谢将时在贺逢年的府邸逗留了几日, 归家之后就与谢道南大吵一架,而贺逢年又渐渐与顾慎之来往密切,与恩师谢道南倒是疏远了。这些事衍生了乱七八糟的传闻, 好事的言官甚至讥讽谢道南手握权柄,但失了人心。
同时, 延平郡王封竹西经办的官商勾结, 人口买卖的大案有了结果, 江南巨贾的苏家掌门人素清秋一夕之间沦为阶下囚,牵扯其中的官员移交都察院, 长公主驸马苏梅见自请和离,陛下允准。
另外一桩秘闻突然从街头巷尾里传出, 驸马苏梅见是扒灰所生的奸生子,但此事不过流传了半日,散布谣言的人就被锦衣卫的人就地绞杀,一时震慑极大,风声鹤唳, 无人再敢拿出来闲谈。
长公主府邸里。
宁遥白抱臂依靠在门上站着, 看着弱不禁风,已经瘦的没有几两肉的苏梅见,眉头紧皱,声音冷冽, “苏梅见,你……”
杀人无数,手段利落狠决的宁遥白一眼就看出了苏梅见气数已衰,命在旦夕。
苏梅见缓缓拱手俯身行了一个大礼,让向来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的宁遥清眉眼深敛,只听他温声道:“宁大人,别来无恙,此番得大人相助,才平息了京都里谣言。”
宁遥白面色寡淡,“此事关系到皇室颜面,是宁某的分内之事,与你无关。”
他轻扣门扉,“我受长公主所托,让你见素清秋最后一面,你进去吧,尽早出来。”
苏梅见面不改色,撩起衣袍后迈步走了进去,几步后他突然脚步一顿,侧过身去,“宁大人,有劳了。”
他眼神里沉潜了复杂的情绪,只言片语,似是意有所指。
砰的一声门轻轻关上,将外头刺眼的天光都隔绝在外,屋内倏然昏暗了下来。
坐椅带着枷锁却坐得挺直的正是素清秋,她消瘦了些,鬓边斑白的发梳得齐整,眉峰凌厉,但见到衰瘦的已经没有人形的苏梅见,几乎快要认不出来,她怔楞了一下,“你这是解毒了。”
苏梅见径直缓步走向了书案旁的紫檀木雕花圈椅里,“托母亲的福,儿子的毒已经解了。”对上素清秋难以置信的眼神,他轻笑道:“母亲想得不错,这毒是无解,但一生所累,我亦想走得轻快些。”
实在没想到苏梅见会以这般决绝的方式解毒,素清秋别过头去,冷嘲道:“我看你是被美色迷魂了头,但你也不想想,苏家一出事,封溪岚就将你弃之敝履,大难临头各自飞。”
苏梅见抬手在杯中倒了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母亲与虎谋皮,如今也落得个这般下场。金知贤早在去年就想好了要退,设下了荥阳矿产案,前脚将宦官拉下水,后脚苏家深陷其中,棋高一着,今时今日,全是母亲咎由自取。”
素清秋冷冷一笑,“若没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苏家今日未必有此下场,我与金知贤共谋多年,他借我的手敛财牟利,替陛下修了陵寝,倒是想着寻退路了,哪有那么容易?”
苏梅见无意与她辩驳,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侧过头去看窗外疏落的枝条掩映的剪影,“母亲,你手上那么多人命,午夜梦回之际,可有悔过?”
素清秋嘴角拉下,身上的枷锁哐啷作响,“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冤魂若要来寻我,大可地府相见。我这一生,成也萧何败萧何,若非生了你,我早就没命了,临了,也因你前功尽弃。”
苏梅见知道若不是他自幼体弱多病,祖父不会让母亲存活,也不会料到她竟有胆气下毒,先下手为强,夺过了苏家的权柄。
但这些年来,她为了权势,不惜与金知贤共谋,看上去苏家蒸蒸日上,实则步步踩在了刀刃上,现在更是做了金知贤隐退的垫脚石。
苏梅见缓慢地呷了一口茶,干涩的喉咙渐渐渗出血腥味来,撕裂的疼痛从心间漫上,眼前的视线模糊了些,茶杯搁下,浑浊的呼吸似有些急促,“也对,儿子这条命是母亲给的,理应走在母亲前头。”
此话一出,素清秋蓦然抬头看他,却看到了他嘴角滑落的血迹,刹那间失声:“雾山。”
她霍然起身,但沉重的枷锁让她不得不跌坐在地,噼啪的一声响,她目眦欲裂,很重地往前膝行了一步。
苏梅见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忽听屋外飞快的脚步声传来,太过熟悉,以至于那颗跳动的心还会很重得沉一下。
弥留之际,他似是看到了那日在兴化寺,高台上遥遥一望,封溪岚衣袂飘然,他一见倾心。
“砰——”
门突然被推开,封溪岚大喘着气,鬓发凌乱,只见苏梅见单手支额,静静坐在书案,一如往昔,眼眸静静垂落,似是在小憩。
“雾山——”
***
得到驸马消息的时候,江扶舟已经和封衍带着人暗中抵达了福建兴善府,这一路水陆交替,快马兼程,日夜不停。
与此同时跟着来的还有封竹西寄来的京都动向,素清秋死之前用苏梅见的身世拖延了时间,然后私下向谢道南交出了金知贤曾扣下军粮和荥阳矿场案里的罪证。
谢道南借力使力,从金知贤的弟子袁故知身上下手,再次砍下金知贤在朝野里的左膀右臂,又借暗中的风声传递施压,以至四面楚歌。
而当金知贤再次陷入险境的时候,他八十岁高龄的老母突然离世,陛下垂怜,让金知贤扶灵回乡丁忧。
江扶舟收起了信件,塞在了封衍的手里,叹了口气,“你方唱罢我登场,纷纷扰扰,不止不休。”
“我初入京都的时候,与金知贤在浙江杀妻案里交手,举步维艰。不曾想有一日金知贤也走到了这步田地。”
封衍将信折了两下后收了起来,同他一起走上了重阶,此地是兴善府中闻名遐迩的圣昭寺,不远处的僧尼正在洒扫,笤帚刮地沙沙作响。
“金知贤非等闲之辈,他起于微末,步步登临,在风波里选择隐退,城府颇深。且他善识人,座下门生大多对他感恩戴德,他不吝提携贫寒有才之士,更有人愿意为他效之死力。”
听到封衍的话,江扶舟若有所思,此番危难之际,若不是袁故知替金知贤抗下了不少的事,金知贤不会那么容易脱身。且平章的来信里说调查了金老夫人的死因,她为了金知贤用心良苦,选择了自戕。
心中五味杂陈,江扶舟眼底略过了几分黯然,跟封衍走了一条清静的小路绕到了前面的佛殿里去,浓郁沉静的佛香弥漫,殿中宝相佛陀,巍峨高坐。
点了三炷香,两人在佛前虔诚跪拜,江扶舟在蒲团上叩首。闭眼默念,起身又找僧尼捐了些香火钱,替苏梅见往生超度,亲手点了一盏长明灯。
封衍在一旁静看,此时青染悄然走了过来,在他身旁耳语了几句,江扶舟拍了拍手上的香灰,看向了青染,“可有消息传来?”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江扶舟眉心紧拧,前些时日简知许传信给他,说是托人暗中找到了巫医曾落的地方,如今他们已经在圣昭寺待了几日了,还没寻到半点踪迹。
封衍替他拂过肩上的尘土,“不急在一时,此地让人先守着。福建布政使卓惟津是江大人的旧友,或许能寻找些别的线索来。”
江扶舟点头,继而跟着封衍走出了佛殿,圣昭寺里人来人往,四处都有僧尼诵经,走下了重重高阶,他一眼就看到了那面青布红字的算命幡,不动声色地往那处走去。
青染不明所以,但看到余光看到封衍眼中的笑意,就知道小侯爷又有主意了,也紧接着跟了上去。
算命的道士手捻着胡须,正在给一旁的形容枯槁,面色憔悴的男子卜卦,手中的铜钱转过几圈,他默念了几句,而后啧啧两声,摇了摇头,说着就要走了,“这,这,唉——”
男子霎时慌了神,赶忙又从怀中掏了一锭银子塞在了道士的手里,“大师,大师,求您再指教一二,我这病还能治吗?这几日我日日都能见到鬼。”
十分自然地接过了银两,道士两刀细眉挑起,“看你还算有诚心,本道士且指点指点你,厉鬼缠身是不祥之兆,您家中这些时日想必有人离世,她有不明之冤,我手头有些符咒,你带回去贴在寝殿内,此符咒有天地神通,能够震慑恶鬼,将她困住,待三日后,本道士会去你府邸亲自收她。”
这几日被吓得魂飞魄散的男子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听到那句不明之冤的时候,面色煞白,然后感恩戴德地花了五百两买了道士手中所有的符咒。
江扶舟一行人在一旁看了许久的戏,等到那男子走后,他才慢悠悠凑上去,算命的人一见到有客,捻动手里的铜钱,“这位公子,可是要算什么?”
“算姻缘。”
还没等道士说什么,江扶舟慢条斯理地拾起了桌上的符咒,从案上抹了一点水,唰的一下他手中的符咒就燃烧了起来,很快化为了灰烬。
这一下的动作可把道士吓了一跳,这下可遇到了懂些门道的人了,但行走江湖多年,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给唬道的,他冷哼一声,“公子怕不是来算命理,而是来砸招牌来的吧。本道士在兴善府多年,从未见过你,你应是从外地来的吧。”
“去去去,别来扰本道士的路。”
寺庙里最不缺这些装神弄鬼的神棍,口口声声道可通神佛,摇头晃脑地替人卜算命理,江扶舟年少时走街串巷见得不少。不过他们中有些人在当地却颇有门路,背后站着富商士绅,熟门熟路,知晓不少消息。
“两位公子已成婚,且育有一子。”
突然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传来,那道士侧眼看过去,见又是那个衣衫褴褛的糟老头子,不由得嫌恶地躲开了些,怒斥道:“又是你这狗东西,上回你就搅了我的生意,这回可算让我逮着你了。”
听到他的话后更是啼笑皆非,冷笑道:“这是两个大男人,也不看看你在胡诌些什么。”
说着就要上前去推搡撵走佝偻着背,蹲在墙角散着一团乱发的老人,青染当机立断上去,将那道士绑了起来,塞住了嘴,交给了身后的暗卫。
“这位老人家,何出此言?”江扶舟蹲下身来,静静地看着他。
乌糟糟的头发让人看不清的面庞,他屈折着身子,矮小地缩在那处,浑身灰扑扑的,身上穿着皮衣破布,“公子是要算命吗?”
“曾有人托我算过一卦,他不似此间方客,问我如何能寻到归途。”
江扶舟来了兴致,慢声问:“老人家是如何答的?”
“此通天之术,非人力所为,若要通晓神佛,需得活人献祭,才得一线生机,可惜此话惊世骇俗,无人相信。不知公子信吗?”
江扶舟眉心蹙起,还不待他思索片刻,突然眼前那人猛地蹿了起来,以雷霆之势从侧边飞速奔走,像是矫健的猫,顿时不见了人影。
封衍当即扶住了江扶舟,“福建淫祀颇多,不必多想。”
江扶舟低头一看,腰间挂着的钱袋已不翼而飞,他轻笑,“倒是撞上个真道士了。”
第104章
碧空如洗, 澄净的天际中游云漂浮似青烟,倒映远山层峦叠翠,清晨薄薄的雾气弥散,北风刮过, 拂过庭院中枝叶窸窣作响。
昏暗的屋内, 只有一星的烛光点亮, 鼻息浮动间,灯火摇曳,佝偻着背的巫医微微眯着眼, 一抹精光在他眼底略过。
他面前放着一株盆景,枝干遒劲, 乌黑的枝头蜿蜒攀折, 形状诡怪, 树皮粗粝,粗壮的根系扎在了深厚土堆里, 奇异的香气散逸出来,萦绕在周身。
“嘶——”
锋利的匕首划破开苍老的皮囊, 鲜血顺着刀锋的方向划入了盆景的土中,浓重的血腥味混着异香漫散。
巫医眉头紧锁,凝神静气了片刻,才熟练地拿起纱布来给自己包扎伤口,一圈缠过一圈, 而后从案台上的药瓶里倒出了两粒药来就水服用下。
看着血液渗入了根脉之中, 他粗糙的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抚过硕壮的枝干,冷风刮得窗棂摇晃,纸糊的窗子打照出外头明亮的天色,他抬眼看向了窗外, 若有所思,双手合十,无甚血色的唇瓣稍动,默念着苗语。
几层的晒药架上放着笸箩,屋外两个十五六岁的药童正在专心致志地晾晒草药,安置好一层后,才低头抱着冻僵的手哈气,不住地摩挲。
“师父天不亮就起来了,肯定是又在养他那株宝贝了。”高一些的药童凑近了些,忧虑道:“你说,到底是什么药需要师父用血来温养,这都快三年了,眼瞅着他老人家大多数的心神都耗在里头了。”
身旁冷淡的药童摊开手,正在对着光凝神检查草药的根茎,见高个的师弟凑过来挡住了他的视野,不耐烦地侧过身去,“大清早你那么多话干什么,反正有先生在,师父救过先生的命,他不会不管我们的,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饿不死你的。”
他们都是巫医从洪水里捡回来的孤儿,后来被先生送来服侍巫医的衣食住行,都是熬着苦日子过来的,他能理解师弟对于从前挨饿受冻的恐惧,虽然烦躁他一大清早喋喋不休,但还是耐心地劝慰他。
听到这话,高个子药童才勉强安定下来,他低头捡出了成色不好的草药,好奇道:“师兄,先生怎么就那么厉害,我看他的生意做那么大,商行里的那些商贾看到我们先生都毕恭毕敬的。”
“你懂什么,那些商人是知晓先生与布政使卓大人关系匪浅,商不与官斗,多条门路好办事,福建又临海,这外出行商哪里那么容易。”
两人合力将一个笸箩一齐抬了下来放在石桌上,话多的药童又忍不住话头了,“师父医术高明,但先生的腿怎么也不见好,先生温文儒雅,真是太可惜了。”
“嘎吱——”
门忽然开了,巫医缓步从屋内走了出来,石桌旁的药童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了他身旁,嘴角扬着笑意,“师父,你可出来了,今日我们——”
“不可妄议尊长。”巫医温声叮嘱着他。
“好好跟你师兄学着,日后也有个一技之长。不要整日想将来靠着谁,谁都靠不住,自己立住了才是本事。师父不能跟着你们一辈子。”
“知道了,我还要给师父养老送终呢!”高个药童重重点了点头,恳切地看着他。
——“知道了知道了,巫医你好啰嗦。你可要吃好喝好,看着我娶妻生子,日后我给你养老送终。”
——“巫医,快上来我背着你,今日城外热闹着呢,那家驴肉火烧得趁热吃。”
恍惚间似是又看到了年少时意气飞扬的江扶舟,巫医的眼眶刹那间湿润了些,站在台阶上,他摸了摸徒弟的脑袋,笑了笑,“好,师父等着你。”
他抬手又唤了一旁的弟子过来,“沏壶茶上来,一会先生要过来。”
两人听到这话都立刻支棱了起来,一同到后厨去准备茶点,而巫医在廊庑下伫立了许久,才锤了锤酸痛的腰背,缓慢地往里屋去。
不出一刻钟,江怀瑾便来到了这间僻静的小院,下属推动轮车,帮扶着跨过了门槛,而后悉心地将门关紧了,留在外头守着。
他们见两个药童托着盘过来,仔细查验过一番后,才轻声推门进去,把茶点和热茶搁在了髹朱漆有束腰方桌上,继而低头恭顺地退了出去。
屋内沉寂,巫医出门前点燃的檀香覆盖了适才的血腥味,他提起了茶壶,给江怀瑾倒了一杯茶,“先生,可是有什么要事?”
江怀瑾握着茶杯,余光看到了巫医衣袖露出纱布的一角,烫红的指节微顿,“老巫,积玉前几日到兴善府了。”
闻言,巫医险些将茶杯掀倒,难以置信地抬眼看着江怀瑾,浑浊的眼神复杂至极,“积玉是不是知道了往事……”
江怀瑾慢慢饮了一口热茶,热气腾起,手指摩挲着杯壁,“前些时日,他查到了当年的事情,也知道他的身世了。”
长久的死寂凝滞在此间,让天光都变得刺眼了起来,巫医干瘦的身躯僵直,双手颤抖,连茶盏都拿不稳了。
良久,他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满是皱纹的面皮苦笑,“走到今天,他不容易,不知道他该有多难过。”
“老朽初见他时,积玉年少贪玩胡闹,总爱上房揭瓦,到处惹祸,但先生偏疼他,不肯苛责,还手把手教他为人处世,他远在北境跟着平阳郡主时,先生还会写信给他,亲手做一些摆件寄去。”
“他人小鬼大,做什么事都不肯服输,刚来京都的时候说着一口蹩脚的官话,想同旁人玩,别人还不理他,后来还是跟着城隍庙里乞丐老儿学的京城话,还说要教我这个老头子。”
江怀瑾眉眼疏离,听到这些往事,眸光淡了些,“老巫,你也怨我了。”
巫医叹了口气,“先生这是说哪里的话,若没有先生,老朽也不会有命活到今日,得以侍奉公子和先生,是我之幸。况且当年先生在宫中布有先手,这才保住了积玉的命。”
他何尝不知道江怀瑾的难处。当年一场大火中,江池新被辗转送到他地,建宁帝派锦衣卫的人暗中残害江怀瑾,他残喘逃生,失足跌落了悬崖,摔断了一双腿,从此不能行走。
江怀瑾面无表情,用手转动轮车,滑走到了窗前,碎金光斑在他膝上的衣摆上默默流淌,“风烛残年,我又是残废之躯,这一世蹉跎零落,还有什么经不起的,他该怨我。”
抚平了衣摆上的褶皱,江怀瑾抬眼看年逾古稀的巫医,“他在寻你,你想见他的话,我送你去一个地方,你们会在那里相见。”
巫医怔楞了一下,望向江怀瑾冷峻的眉目,随侍多年,他知道他这话不是问他愿不愿意,而是早已替他安排好了去处,霎时间,森冷的寒意在皮骨里蔓延,许久,他垂下眼帘来。
撩起了粗灰的衣袍,巫医慢慢跪倒在地,朝着江怀瑾磕了一个头,“老朽听先生安排,我这把年纪了,去哪里都没差,若能再见见积玉,此生无憾。”
江怀瑾侧过身去,不再去看他,缓声道:“你的两个弟子我会让人照料好。”
巫医没起身,而是再恻恻叩首,哀声劝道:“先生,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江怀瑾眸光深邃幽冷,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对着光,杯壁上的莲花纹路流光溢彩,良久,他才道:“老巫,流落此间,我早已无岸可靠。”
“不必多说,你去吧,院外我给你安排了马车,近来天寒,你走慢些。”
巫医抱起了案桌上自己养了三年的盆景,怜惜地摸了摸他粗壮的枝干,捡起了药箱,推开门往屋外走去,“先生保重。”
江怀瑾在屋内一直长坐着,透过支起来的窗台,看到了巫医伛偻着背,一步一步往外走去,他的两个弟子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高个的那个弟子问东问西,话多得很。
巫医停下脚步,不舍地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嘱咐他们不要惹祸,安生做好课业。
心绪惝恍间,江怀瑾仿佛看到了年少时江扶舟,闯祸了怕挨骂,就心虚地跟在他身后,偶尔还会殷勤地替他浇花除草,见他不生气了,就笑呵呵地靠在他身边,话说得没完没了,“阿爹,我知道错了,你别理我。”
说是来给他干活,结果自己累了就靠着墙昏昏欲睡,还踩了一脚他栽种的花,好几次用头去撞墙,江怀瑾拿他没办法,将人背了起来,抬步往外头走去。
月光如水温凉,江怀瑾忽而听到背上的江扶舟喃喃自语,闷声道:“阿爹…别告诉阿娘,明日……明日我还给你浇花。”
江怀瑾哭笑不得,叹了口气,“臭小子,你可别来霍霍你爹了。”
往事不堪回首,再忆已物是人非。
江怀瑾低垂着眼眸,看向自己残废的腿,低低笑了一下,无悲无喜,“我来时也才十七岁,一晃几十年过去。”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良久的沉默,唯有窗台的风声吹过,沙沙过耳,枝叶晃动,入眼翠绿一片。
下属推门走了进来,双手递上了京都来的书信,“先生,殿下有信传来。”
江怀瑾将手中的书信拆开来,一目十行看过后,淡然道:“封衍也跟着来了兴善府了,让殿下看准时机行事,莫要大意,如果事关宫中,不要擅专。”
他伏案在纸上快笔写了几行字,然后递给了身旁的下属——
作者有话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出自唐代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
其实前面写的时候我还可以克制一下感情,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章从巫医的视角出发看积玉,我就有些绷不住了。
我也总想起年少时的积玉。然后再想到后面发生的事情,总唏嘘不已。
第105章
星夜明亮, 月光皎皎洒落窗台,悄然的风吹进狭小的窗缝,烛影飘摇,凉意漫上了衣裳, 凝了一层层薄薄的霜寒。
星眠有些发热, 瓷白的小脸发着红晕, 他静静躺在江扶舟的怀中,鼻息灼热,瘦弱的手指紧紧抓着江扶舟的衣襟不肯放, 湿软的额发耷拉下来。
门嘎吱响了一声,青染轻手轻脚端着药走了进来, 浓郁的药气顿时漫散在屋内, 炭火烧得一室轻暖。
一见到漆黑的药碗, 星眠就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小脑袋埋得更紧了些, 闷声道:“阿爹你摸摸我的头,已经不烫了, 不想喝药了。”
江扶舟空出手来,在碗的边缘摸了一下,低头哄着他,“你好没有得大夫说了算,起来把药喝了。”
拧着眉纠结再三, 星眠转过身来, 双手抱起了碗,凑在嘴边,小口小口慢慢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抿唇, 小脸苦着都皱在一起,苦涩的药滚进了喉咙里,他眼角挤出一星眼泪来。
江扶舟拿着湿热的巾布替他擦了擦脸,满心满眼都是心疼,将药碗搁在了案几上,将他重新揽抱在了怀里,递上了一个蜜饯让他含在嘴里解解药味。
他没甚精神,声音含糊着,“阿爹别担心了,我都喝完了。褚大夫很厉害的,每回我喝完他的药都会好的。”
江扶舟鼻尖陡然酸涩,双眼泛红,把他冰凉的手握在手心里,音色嘶哑了几分,“好,星眠也很厉害,那么苦的药都喝完了,明日病就好了。”
喝了药,星眠有些困倦了,但他感受到江扶舟焦急不安的情绪,小大人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稚声稚气道:“阿爹,你不要难过,是星眠不好,让你担心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吃饭,这样就不容易生病了。”
听到这话,江扶舟把他抱得更紧了些,下颌靠在他软软的头发上,不让他看到他的神情,心中翻滚的愧疚如潮水般漫了上来,这几年星眠都是这样过来的,他还那么小,想起简知许说的那句许是天不假年,他便心如刀割。
江扶舟压抑着肺腑里起伏难定的心绪,温声道:“好,我陪着你。”
星眠这才放下心来,弯了弯眉眼,倦累渐渐袭来,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垂下,他不舍地抓着江扶舟的手指头,低声呢喃:“父王说回京后就四月了……镜台山上的桃花开了,我们……我们一起看,做桃花饼……”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不可闻,听得江扶舟心都要化了,他低头看去,发现星眠已经阖上了眼眸,呼吸平稳,鸦羽长睫掩下一排淡影,沉沉睡了过去。
江扶舟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了床榻上,见他睡得安稳,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随后替他掖好了被角,吹灭了靠床这一边的蜡烛。
静静守了半个多时辰,他才缓缓起身,绕过桃木四扇围屏,轻声嘱咐青染先看顾着星眠,若有事,便来寻他。
照料了星眠一日,腿脚酸软,他走出去的步子都软绵绵的,青染不放心,低声道:“小侯爷,厨房里温着膳食,可要用些?”
江扶舟摇了摇头,从屋内一隅的衣桁处拿下了一件披风来,低眉系上了衣带,他悄声推开了门,“不必管我,屋内有些闷,我去院内透透气。”
在游廊里静静坐了一会,看到书房里的灯火还亮着,他定了定心神,抬步转过了拐角,往那边去了。
青越在门口守着,一见到江扶舟来,他立刻打起了精神来,眼底闪过了几分不自然,刚要出声就被江扶舟打断,“四哥和褚大夫是不是在里面?”
还不等他回答,嘎吱一声他便推门走了进去,入目就看到了凝神静气在伏案写字的褚逸,将门关上,他慢步踩过了地毯。
清幽的熏香之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江扶舟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又敏锐感受到了褚逸的疲惫,心不由得吊了起来,一些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闪过。
“伯明,可是星眠的病有什么不妥之处?你不要瞒我。”
听到这一声,褚逸怔抬起头来,将手头的纸笔搁下,叹了口气,“积玉,并无大碍,星眠这是先天的弱症,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积玉。”封衍唤他一声,“你先去陪星眠,我一会就过去。”
他的声音同往常并无不同,但江扶舟就是感受到了那点微妙的差异,他快步上前去,走到两人面前,一错不错地盯着封衍,“四哥,你有事瞒着我。”
良久,他冷冽的目光扫向了褚逸,沉声道:“伯明,他怎么了?”
封衍冷声道:“褚逸——”
褚逸深吸一口气,眼一闭心一横,也不顾封衍的阻拦,直言不讳道:“星眠的病有药可治,但药引是要以血亲之血入药,这些年一直是载之用命养着,他眼疾迟迟未愈,便是这个缘故。”
“本来这些时日他们父子俩都好些了,但星眠这病离不开药引。”
“好了,我说完了,你们有事自己商量着吧,也别瞒这瞒那了,迟早要露马脚的事,我都替你着急。”
说完,褚逸就收拾好了药箱,连额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了,马不停蹄地往外赶去,还贴心地替他们关好了门。
如晴天霹雳,江扶舟楞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看了封衍一眼又一眼,哑声问:“四哥,伯明说的是真的吗?”
他蹲下身去,谨慎地撩开了封衍的衣袖,果不其然看到了白色的纱布,药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倏然红了眼眶,手指轻轻发颤。
封衍抬手将衣袖放了下去,却猝不及防触到了滚热的眼泪,修长的指节蜷缩了一下,下一刻,他的衣袖被撩得更上了些,积年的伤疤显露了出来,有些皮肉反复割开已经烙了痕迹。
江扶舟紧抿着唇,呼吸急促难抑,发麻的腿脚撑不住,跌坐在地,唇瓣血色全无,想要说什么,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封衍无奈地俯身将他揽了起来,安坐在身旁的塌上,温热的手掌替他揉捏着麻木的小腿,觉察出了他的痛苦和悲伤,他低垂眼帘,良久才道:“孤雁失偶,心有恻恻。若无星眠相伴,我何以苟活至今日。”
“积玉,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过了许久,江扶舟才缓了过来,他擦掉眼角的泪,发涩的眼睛倒映着案上烛台的灯火,长睫微颤,喉咙似是吞了烧红的炭火。
他勉力压着肺腑里翻滚的郁气,抓紧了封衍的衣袖,“我们一起想办法,你不可再瞒我。”
江扶舟知道封衍也不好受,眼下他这般情形,外头又那么多事等着他拿主意,他不忍让封衍再为了他的情绪伤神,也不想他难过自责。
“下次要入药就用我的血,伯明不是说——”
封衍倏而捂住了他的嘴,堵住他的话头,脸色沉了下来,“此事日后再议。”
罢了,又觉着自己似是太凶了,他缓和了语气,“伯明已经在试别的药了,前些时日有了些见效,再等等看日后的药效如何。”
江扶舟板起脸来,神情冷肃,“那先说好了,再有下次,你必须得告诉我。”
封衍应了声好,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给他,替他抚平了衣摆上的褶皱,在他身后垫靠这个一个锦丝软枕来,让他坐得更舒心些。
嘎吱一声,门突然打开了,江扶舟看了过去,眸色微凝。
青越走了进来,身后两个的暗卫压着前日他们在圣昭寺里见到的道士,他被麻绳五花大绑,蒙上了眼睛,嘴里还塞着一团棉布,身躯在不停地战栗,似是害怕极了。
接过了青越递上来的消息,封衍打开来和江扶舟一同看,与此同时,青越将那人口中塞着的棉团拿开了。
在柴房里被关了两日的道士痛哭流涕,哀求道:“两位公子,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您网开一面,不要跟小人一般见识。”
江扶舟的目光落在了纸上写着前些时日他替一户人家算命,将一七岁的小姑娘送去给了刚死了子嗣的大户人家配冥婚,诸如此种哄骗神算之事,不胜枚举,看得人怒火中烧。
他半眯着眼,眸光冷冽,“你前几日收了人家五百两,说是替人驱鬼,这又是在弄什么鬼把戏。”
道士知道自己是惹上大麻烦了,也不敢再隐瞒,哆嗦着声音,“那户人家的小姐前些时日死于非命,这事不难查到。因着布政使卓大人来到此地巡察,知府便压了下来。”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道士还是能感受到深重的威势兜头压下来,他行走江湖多年,能隐隐察觉到两人不是等闲之辈,便接着说道:
“他们家的小姐与小沧村的男子有往来,不慎被族人发现了,这个小姐是下李村人,与小沧村有世仇,一百年来争斗不休,争来抢去的,死伤无数。两村的人经过旁人挑拨,立刻闹了起来,发生了一起械斗,新仇旧怨加在一起,便闹出了大事来。”
“两村死伤数百人,这户人家的姑娘就死在这场纷争去。”
江扶舟眉头紧锁,屈指在膝上一下一下点着,想起了那天见到的男子,恐惧万分,胆丧魂惊,似是另有隐情,“照你这样说来,他家的小姐应是死于别人之手。为何他如此心虚,日日见鬼?”
道士咽了咽口水,紧咬着牙关,“两村争斗无非是为了金银财货,兴善府有盐场,每几年都有新淤的滩涂,此血案不过是两村争利的话头,闹到官府面前去。有人知道卓大人途径此地,知府碍于政绩名声,滩涂的事就可以谈了。”
听到这话,江扶舟若有所思,“明日就到了你该去驱鬼的日子。”
道士吓得一个劲后退,瑟缩着身子,“不去了不去了,小人不敢了,小人马上就把钱还回去。”
江扶舟淡淡扫他一眼,“你得去。”——
作者有话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出自于《论语·微子》
本卷没有查案的情节哈,后面应该是十多章内完结。
第106章
风声呜咽, 房屋外头贴满了黄符,折角处吹得七零八落,簌簌沙沙的摩纸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飘零的符纸上绘着乱七八糟的墨色符咒, 看得人眼花缭乱。
“唰——”
道士挥舞着桃木长剑, 在院中四处游走, 横劈竖砍,剑锋凌厉,口中振振有词, 他仰头喝下一口贡杯里的符水,倏然喷洒在写满字的黄布上, 乍然火龙燃起, 光影明亮。
骨瘦如柴, 魂飞胆颤的男子一个劲靠在长桌旁叩首,唇色发白, 瞳孔失了焦距,上下牙一磕碰, 嘴里不住祈祷念诵,身上紧紧裹着道士给的护身法衣。
院内的侍从家仆都守在此处,没人注意的角落的里,有几道黑影往后园的一个僻静的院子走去,月洞门外树影婆娑, 火光冲天, 此地仿若被隔绝在外。
今日午时江扶舟几人就跟着道士来到了这处府宅,借着驱鬼的由头,盘问了那个额头手心都攥紧符咒的男子,依照他见鬼的时刻和方位, 最后他们锁定了靠近后门的这个小屋。
“砰——”
废弃柴房的门突然被一脚踹开,灰尘漫天,一个身形瘦弱的男子躲闪不及,怔楞迷茫地看着来者,眼中全是慌乱,怀中还抱着没销毁掉的白衣和木偶。
“你们……你们想要干什么?”他跌坐在地,目光警惕,“你们是跟着那个道士来,不是什么好人。”
男子手中胡乱挥舞着一根柴火,似是很害怕他们的靠近,呲牙咧嘴地威胁道:“别过来。”
“小七。”一个温润的男声忽然出现,“你过来,他们没有恶意。”
郑墨言静静推着一个轮车进来,火折子点起,倏然照亮了此地,轮车上头坐着约莫二十出头的男子,温文和煦,声音清亮。
被唤作小七的那人立刻像是猴蹿一样来到了男子的身边,试图挤开郑墨言,但发现他力气太大,只好老老实实地站在男子身侧,面上全是心虚,喏声道:“文哥,你都知道了……”
江扶舟手指灵活,把玩着手上的小木偶,好整以暇地看着刚才满心戒备,现在一副乖巧模样的小七。今日他们随着道士来到这里之后,见过了府中的每一个人,发现了小七的神情有些怪异。
他们私下打听之后知晓小七和萧文是这户人家的族亲,暂时寄住在此。小七装神弄鬼的把戏太稚嫩,让人一眼看穿。再看到萧文双腿残疾,不良于行的时候,江扶舟就猜测这件事或许是小七自己一个人捣鼓出来的事情,于是有了今夜的这一幕。
此地荒废已久,布满了灰尘,实在不适合谈话,一墙之隔就是两人居住的小屋,一行人便到那处的院子里去叙话。
青染和几个暗卫守在外头,江扶舟擦好了一个椅子,便拉着封衍坐了下来。由于昨日割血给星眠入药,封衍好不容易养的眼睛隐隐有些模糊,出门前,江扶舟悉心替他绑好了黑带蒙在眼前,减少见光,能好得快一些。
封衍听音识路,行步沉稳,刚进府宅的时候,那个说是见鬼的男子一见到他跟在道士的身后,立刻顿生佩服,还连声道了几句大师,听得江扶舟忍俊不禁。
小七点起了烛台,垂头丧脑地坐在了椅子上,不敢抬眼看众人,他伸手扯了扯萧文的衣袖,低声道:“文哥,我就是气不过,明秀姐就这样走了,本来说好要一起走的。”
萧文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温声道:“别怕,我没怪你。”
江扶舟用手指尖戳了戳那个丑丑的木头脸,“看样子你们准备私奔呀,那位姑娘本来也打算走,但是不幸死于非命。”
一句私奔让小七红了脸,气极败坏地看着江扶舟,“你才私奔呢,我是带文哥去看腿。如果能找到那位神医,他的腿肯定能好。”
听到这话,封衍感受到江扶舟一下紧绷着的身躯,只听他坐直身子来,正色问道:“什么神医?”
小七寄人篱下已久,察觉到两人的周身气息变了,悄悄觑了眼蒙着黑布带的封衍,心中不免多了些同情,“只要你们不把我的事说出去,我可以带着你们一起去寻那位神医。”
萧文端起了一杯热茶,“几位公子,我们听旁人说起,这里有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那里的生活安定和乐,不为外界袭扰,岛上还有一个神医替人义诊。”
说到此,他自嘲一笑,“我这腿不中用,看过了许多郎中,但小七不死心,非要再去试试看。”
小七支着手托腮,“就算不能治好腿,也比在这里强多了。”
他的情绪低落了下去,“前些年我家里遭了灾,举家逃荒来到下李村,文哥是我邻里,后来村里和小沧村发生了械斗,我爹娘和两个哥哥就死在乱局里,最后闹到官府里去也无用,两村争斗,死人是常有的事,把尸体一抬到公堂,各家里又添了一笔新仇,最后只剩下我和文哥相依为命了。”
闻言,江扶舟静默了许久,这几日打探消息得知,此地械斗之风盛行,不外是为了争夺地盘和水源。
上流的村子筑堰堵截溪水,下游的村子便带着人来闹,来往死伤无数。本该调节的官府,有时却是给背后闹事之人撑腰的,甚至回利用事由进行敲诈勒索,共同分赃。
而村落之中,家家户户都被宗族观念绑在了一起,动辄便卷入纷争之中,尸横遍野,有时遇到洪水旱灾,又是颗粒无收,这样纷乱难以安宁的日子,无外乎人们向往平和安定的日子。
“我们知道这个小岛还是明秀姐告诉我们的,她在圣昭寺求告神佛,在寺庙中解签得知此事。”
小七紧咬着牙关,愤愤不平道:“明明过些时日明秀姐就要跟我们一起走了,谁知道她会被利用,那个天杀的王八蛋根本不配做明秀姐的哥哥,散播了明秀姐和她心上人的谣言,说她是被小沧村的人拐带走的,不就是拿了那些大户的好处,争夺那些新淤出来的滩涂吗?他心里有鬼,自然心虚。”
“文哥的腿就是那年两村争斗时为了护我,被棍子狠狠打断的,我才不要再呆在这里。听明秀姐说,那个小岛是块风水宝地,村里的人还会帮着搭房子安家,若是文哥的腿能治好就更好了。”
江扶舟凝眉沉思,喃喃自语道:“照你这么一说,这倒是一个世外桃源,远离俗世的纷争和战乱。”
小七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目光在两人身上打量过几圈,狐疑道:“你们不是跟着那道士来的吗?”
思绪千回百转间,江扶舟忽而垂下眼来,拉了拉封衍的衣袖,话语间带了几分愁苦,“实不相瞒,我也是被那道士骗了,身上大部分的积蓄都买了那道士的符咒,他说是能替我哥治好眼睛,可这么些天了,没见半点成效。且这些年来,我们寻遍了许多郎中都无果。”
封衍:“……”
郑墨言正坐在一旁的炭盆里烤板栗,听到江扶舟的话,差点噎着,怀中的纸包里滚了几个热乎的,还被江扶舟顺了几个拿去给封衍暖手。
小七怜悯地看了江扶舟一眼,“你竟然相信那个假道士,他现在还在院中故弄玄虚呢。不若你们跟我们一同前去,去试试看也好,或许神医能治好呢。”
萧文却冷静了下来,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一直沉默着的封衍,忽然道:“小七,你去给几位公子倒杯热茶来。”
小七愣了一下,应了一声,然后立刻起身往后头去。
等支开了小七,萧文才缓声道:“想必阁下别有图谋吧,我看你们也是气度不凡,应是出身显贵之家。”
江扶舟替封衍掰开了一个热栗子,“我们有人手,可以护着你们过去。萍水相逢,不至于图你们什么。我适才所说的找人不假,我有一位故人精通医术,曾经在此地落过脚,但寻了多日都无踪迹,便想去你们说的世外桃源上看看。”
萧文低头沉思,良久,他才道:“若是那个地方有什么变故,阁下可否带我和小七一同离开。”
“一言为定,若出了事,我会尽力护你们周全,带你们走。”
萧文缓缓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素白的笺纸,递给了江扶舟,“约好的登岛日子在半个月后。”
江扶舟接过了那张纸,看过几遍之后就塞在了封衍的手中,“四哥,你怎么看?”
封衍替他理了理吹乱的衣摆,淡声道:“还有半个月,够了。”
他侧过身去,对着萧文道:“福建布政使卓惟津近来在兴善府,你们若想替那个明秀姑娘讨个公道,我可以替你们寻个门路,再将你们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哪怕是刚才坐着一言不发,萧文还是能感受到封衍难以忽视的深重威势,如今他一开口,平白让人多了几分心惊胆战,听他随意就能点出了一省封疆大吏的名姓,可见来历不凡。
手心里攥了一把冷汗,萧文低声道:“多谢阁下。”
小七回来后,却发现江扶舟等人就要走了,郑墨言还将自己烤好的栗子用油纸包好了塞在了他的怀里,“多吃点,力气太小了。”
听到这话,小七跺了跺脚,想起了刚才没能从他手里抢过文哥的轮车,瞪他了一眼,但又不由羡慕着看他,明明看着白净瘦弱,怎么力气能那么大呢。
小七突然想到了什么,将怀中栗子放在了案桌上,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句,“文哥,我问个事情,马上就回来。”
气喘吁吁的小七追出来的时候喊了江扶舟一声,看到他和封衍相牵的手,怔楞在了原地,讷讷着不敢再出声。
江扶舟三两步走了过来,揽过小七的肩膀,“怎么了,还有事找我?”
身上烘着烤栗子的香气,小七不禁脸红脖子粗,声如蚊呐,“那个……你和你哥怎么……”
江扶舟起了兴致,轻笑道:“他不是我亲哥,我们已经成婚了。”
似是难以置信,小七瞪圆了眼睛,他看出了江扶舟对封衍的不一般,就想跑出来悄悄问问看,没想到撞见刚才了那一幕,没想到人家都已经修成正果了。
他低下了头,呢喃道:“真好,我想和文哥结契,但他死活不肯,说是怕耽误了我,我想早点治好他的腿。”
见他这般,江扶舟低声在他耳旁说了几句,听得小七脸越来越红,后面就直接跑掉了。
封衍一直在原地等他,见他走来,抬手替他将披风拢紧了些,“说了什么?”
趁着封衍低头的功夫,江扶舟偷亲了一下他的唇瓣,“才不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契兄弟是明清时期盛行于福建、广东地区的男性间类婚姻关系,最初源于结拜兄弟习俗,后演变为具有经济与情感联结的固定结合形式。
第107章
风霜冷冽, 琉璃冰晶凝在廊檐下,窗台边鸟雀呼晴,明媚的天光打照进来,缓缓漫过长条的书案。
封竹西正在埋头伏案, 落笔的字迹飞快, 不过几息之间, 一纸书信就完成了,等待墨迹风干后,他折过两下, 压在了白玉麒麟镇纸下。
简知许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额,眉眼倦累, 眼底一片乌青, 这几日朝局暗流涌动, 难得安歇,昨日又议事到夜半三更, 梳理完手头上的文书已是东方既白。
簌簌的落笔声让简知许悄然睁开了眼眸,看到封竹西正在沉静地翻看这几日的奏报, 仿若有无穷的精力一般,算来他堪堪不过睡了两个时辰。
“平章,你歇会吧,事总要一件一件来做。”简知许叹了口气,开口劝道。
封竹西见简知许醒来, 默默起身替他倒了一盏热茶递了过去, 热气缭绕间,他声音清淡,“不碍事,四叔和积玉眼下不在京都, 我得替他们守着。”
他紧接着拿出了今早刚刚送来的信折,铺平放在案上,“如我们所料,秦王被弹劾了。”
简知许立刻坐直身子来,将茶盏搁在了案几上,眉心紧拧,立刻接过了那封信函来看,“这些时日,齐王动静不小。”
过了年节,各衙门都开府了,但摇摆的风波渐渐滋生。陛下抱恙日久,官场之中人人头上都悬着一把剑,眼见齐王日渐势大,暗中投靠献好的人络绎不绝,而此前在科举舞弊案中遭到训斥的秦王解了禁,也出来游走活动,一时这风向飘忽不定。
但最先被拿来开刀的是庄王,他入宫拜见生母贤妃,却醉酒之后欺辱了宫中的嫔妃,而后又有御史弹劾,两年前醉云楼奶娘案中,庄王欺杀奶娘后百般遮掩,最后让戏班子带尸身出宫去掩埋,此事引发了朝野的喧闹,不过一日,陛下下令庄王囚禁宗人府,候旨待审。
朝中洞察世事之人能看出里头潜藏着的杀气,山雨欲来风满楼,更多的人是在观望。
封竹西静静饮了一口热茶,“齐王将科举舞弊案的事情又重新掀了出来,刀锋直指秦王。但眼下圣心难测。”
当科举舞弊案是他和江扶舟经手的,自然知道秦王也陷在了里头,但王铁林死后,陛下只是幽禁了秦王半年,并无指明罪责。如今关乎到储位之争,若论来历,秦王自是比齐王出身正统。
简知许思及宫中的消息,握着杯壁的指节不由得重了几分,缓声道:“鹤卿被关了许久,我怀疑……”
封竹西蓦然抬起头来,霎时间就读懂了他未言明的意思,自打腊月起,宁遥清对外抱病,一切权责由几个司礼监秉笔担着,如今过了年节了,仍不见踪迹。而前日,长公主远赴北境,陛下又命锦衣卫指挥使宁遥白护送。
“陛下或许是知道积玉还尚在人世了。”
简知许正是这个忧虑,但陛下的病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他们难以窥测度量,又失了宁遥清这个眼睛,也就是说,圣心不明,他们只能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封竹西就是拿捏不定建宁帝的心思,眼看着他属意齐王,又让他一月后替天子郊祭,但陛下并没有给齐王能自保的实权,故而他觉得迷雾重重,总有些猜不透。
“嘎吱——”
门突然打开了,沈修竹快步走了进来,对上两人齐齐看过来的目光,沉声道:“平章,宫中传旨让你入宫给陛下侍疾。”
封竹西霍然其身,立刻几步上前,由着沈修竹替他披上鹤氅,他垂下眼睑,低声唤道:“先生。”
沈修竹拍了拍他的肩膀,缓声道:“齐王也被宣进了宫,若是遇到了,坦坦荡荡便是,他近来风波正盛,你在暗处需得小心谨慎。”
“是。”
等送封竹西出了门,沈修竹才回过神来,缓缓坐了下来,接过身旁简知许新沏的一杯热茶,打了个哈欠,面容倦怠,“可累死我了。”
简知许淡淡扫他一眼,“你沈家要出帝师,平步青云,这就嫌累了?”
沈修竹用茶撇去浮沫,“若论功绩,积玉才是不得了,不过而立之年,便能做三朝元老,天子近臣,可谓声势烜赫。”
插科打诨了几句后,沈修竹说起了正事,“齐王最近异动频繁,我们的人得多留意。”
简知许深远的目光看向了窗外,声音清冷,“你说,如果陛下知道积玉尚在人世,他会做什么?”
沈修竹怔楞了一下,眉头紧锁,“圣心莫测。”
***
巍巍宫殿楼宇伫立,沿路宫道敞亮,黛瓦朱墙,飞檐长廊里,封竹西随着宣旨的内侍走向了陛下的寝宫。
金丝楠木宫门紧紧合死,烧着的地龙熏得一殿轻暖,封竹西解下了厚重的鹤氅,抬眼却见是秋易水亲自上前来替他接过衣裳,不由得一顿。
“殿下这边请,陛下正在等着您。”
错金螭兽香炉的幽幽的檀香掩去了药气,偶听两声咳嗽从床榻处传来,封竹西垂首恭敬地步入内殿,站定后就跪下叩首,行了一个大礼。
建宁帝浑浊的目光越过了紫檀木边座百宝嵌花卉图屏风,看向了跪着的封竹西,眼中神色不明,许久,才道:“平章,你过来。”
封竹西缓缓起身,绕过了屏风,坐在了秋易水早就命人搬好的椅凳上,抬手接过了宋石岩端来的药碗,用汤勺搅过几下之后双手呈递给了建宁帝。
见他沉稳乖巧,建宁帝难得生出些温情来,“朕都快要认不出你了,你幼时成天跟在积玉身后到处跑,没个正形,得亏有他护着你。如今在朝堂上,你稳健持重,做起事来有模有样的。”
喝过药后,建宁帝重咳了几声,肺腑起伏不定,涨红了脸封竹西眼底满是担忧,“皇爷爷……”
“你父亲是朕的长子,朕昔日寄予厚望,不料他战死沙场,甚为憾事。他在天之灵,看到你现在这样,也会感到欣慰。”建宁帝宽厚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建宁帝命人拿来一个箱匣,将里头的玉佩拿了出来,放在了他手上,“这是你父亲的印信,今日我便交还给你,不要怨你母妃,她生性刚烈,守着端王府也不容易。”
封竹西有一阵恍惚,端王对他来说太过陌生,自打他记事起,端王就已经为国捐躯了,而端王妃,不待见他,至今已有十多年未见了。如今再接触到亲生父亲的信物,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从心底里蔓延而出。
捏紧了手心的玉佩,封竹西点了点头,“平章明白。”
再叙过几句话,建宁帝便心神疲惫了,他近来少眠忧思重,对着庞杂的朝事已是有心无力,听到宋石岩在耳边轻声道了句齐王请见,他的眸光稍凝过一瞬。
“易水,送延平郡王出去。”
封竹西沉默着走出了寝殿,在殿外和封庭有一个照面,他拱手行礼,“齐王叔。”
封庭脚步微顿,微不可察的目光扫过了典则俊雅的封竹西,应了一声之后就抬步走进了殿内。
封竹西却没走,他站定在重阶之上,遥望眼前幽深的朱墙,“秋公公,我幼时得宁先生教诲,不知他现在可好?”
秋易水低垂眼眸,“先生抱病已有些时日了,忧劳成疾,”
听到这话,封竹西衣袖中的手倏然攥紧了,他掩下眼底沉潜的思绪,“有劳秋公公多照料宁先生了。”
***
春草繁盛,绿野悠悠,恬静安宁的村落里,甩着尾巴的耕牛缓慢行走,长风吹过,草叶沙沙作响。
江扶舟正躺在丰茂的草丛里晒太阳,暖洋洋的日光撒在了他身上,为他周身打上一层柔和的光,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见封衍也坐了下来,就软骨头似地靠在了他身上。
“四哥,这里倒是有几分世外桃源模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不过来这个小岛几日,江扶舟就能感受到这个安静和和乐,邻里和谐,初来时村里就有小草屋住,又分了耕牛和鸡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好不惬意,远离了俗世的纷扰,适合作为隐居之地。
不远处他还能看到小七正在田里辛勤劳作,而坐在轮车上的萧文则用巾布替他擦了擦汗,随后递上了水壶。
江扶舟吹了一声口哨,小七看过来后,瞪了他一眼,随后往前将萧文的轮车推远了些,低头悄悄跟他说话。
封衍无奈看他使坏,伸手在他脸上捏了捏,“还不快起来,那个神医外出问诊回来了。”
闻言,江扶舟立刻起身,给两人拍了拍身上的杂草,迫不及待地推着他往前走,“那我们现在就去。”
路途中,封衍说起了京都的来信,将怀中的书信递给了他,“你先看完这个我再跟你说。”
江扶舟皱着眉头,拆开了那封信件,入目看到熟悉的字迹,眉心倏而折起,“山水有相逢……这是鹤卿的字迹。”
“没错,平章传来了信件,宁遥清在宫中病逝,宁遥白被派去了北境。”
听到这一句,江扶舟遽而抬起头来和封衍对视上,一语道破,“当年是鹤卿在宫中救了我,眼下他亦走了。陛下的病……”
封衍再说起了京都里的形势,齐王得势,秦王和庄王得咎,封竹西也处在险地。
知晓事态的严重性,江扶舟将书信折好放在怀中,沉思片刻后道:“我们就得快些返京了。”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就到了目的地,缓步走入了小院,只见院中的躺椅里躺着一个老头,宽大的衣袍遮住了干瘦的身躯,他打着盹。
脚步声渐渐近了,他眼皮抬都不抬,淡声道:“今日不问诊,请回吧,明日再来。”
“巫医。”
话音刚落,巫医忙不迭地起身,被江扶舟一把扶住,“巫医,你慢些,都多大岁数了,还毛毛躁躁,不知道自己腿脚不好吗。”
熟悉的絮叨声传来,巫医的双眼湿润了些,拉着他的手不肯放,“你这臭小子,看着还是不正经。”——
作者有话说: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出自《桃花源记》
我终于意识到如果不逼自己一把,这个结局是写不出来的,明天更新完一章之后,十二月一号到三号我会请假,打算一口气把结局写完放出来,然后应该在星期四那天更新,如果有宝在追更的可以直接等周四来看吧。
第108章
春日暖阳, 碧浪连天,飞鸟盘旋在天际,越过长风旷野。
僻静的小院里,江扶舟熟练地将石桌上的笸箩搬了起来, 抬到了晒药架上, 随后拿了一个小马扎过来, 坐在了软塌旁,慢慢拿木梳给巫医梳头编辫子,柔软的指尖穿过乌白交杂的发丝。
巫医仍由江扶舟动作, 掀起眼皮看向了进来后只说过一句话的封衍,敲了敲桌案, “殿下, 可否让老朽替你把脉。”
“前辈请。”
封衍利落地挽起了衣袖, 将手腕放在了脉枕上,只见他粗粝的手指准确地定在了脉上, 指腹温热,清淡的草药气息萦绕。
两刀锋利的眉折起, 巫医随后坐直身来,凝神静气,撑着封衍的眼皮看了几眼,“殿下是为了星眠的病先天之症吧。”
江扶舟替他编发的动作稍稍一顿,哑声问:“巫医, 可与寿元有碍?”
巫医拿出怀中的针包来, 捻起细细的几根针,扎在了封衍的手背上,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寿命自有天定, 人力所为不过养生修息。他哀思颇重,奔命积劳,已损心神,若要延年益寿,日后可得好生养着。”
“替殿下疗养的医士颇有天资,不必过多忧虑。”说罢,他似是看穿了江扶舟眼底的担忧,“积玉,你去将墙根下晒的盆景拿过来。”
江扶舟小心翼翼地将那盆景抱过来,还用衣袖擦了擦底座的青瓷上的土,稳稳当当地安放在了石桌上,在一旁的盥洗盆上净了手,才继续替巫医编头发。
“积玉,星眠的病我亦有罪责,头几年我在苗疆寻得了一味良方,养了三年,可算有成效,你将它带回京都,我写个方子一同附上,你们让府中的医士照着药方来温养,大抵需三四年——嘶。”
江扶舟险些扯断了巫医的一缕头发,他立刻收回手来,紧紧抿唇,垂下眼眸来,“积玉劳您费心至此,云游之时还不忘替星眠寻药。”
巫医抚过他额前细软的头发,满是皱纹的手柔和,“来,你坐过来。”
江扶舟乖顺地坐在了一旁,巫医替他诊过脉后,眉心稍拧,将目光移到了封衍的身上,“殿下,药膳虽是良方,但见效慢,一会我写个方子,抓几副药让你们带回去,就是苦了些,这小子肯定起坏心,你莫要太惯着他。”
听到这话,封衍的眸光冷冽,眉目深敛,握紧了江扶舟的手,“积玉。”
两道视线太过灼然,江扶舟败下阵来,两眼一阵昏黑,连巫医都说苦了,那想必是很难下口了,苦笑道:“知道了。”
巫医拿过了一旁的竹篮来,“殿下想必已经查到了当年积玉假死离京是鹤卿在宫中接应。”
封衍沉思片刻,“如若我没猜错的话,应是江大人出手保住了积玉的命,而前辈在此,也与江大人有关。”
闻言,巫医的眉眼淡了几分,缓缓起身,不去正面应答,“诸事纷扰,你们尽早回京吧,此地不宜久留。”
还没等江扶舟说什么,忽而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小七气急匆匆地跑来,撑着膝盖大喘着气,靠在门扉上,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江公子,你们快来,周大嫂出事了。”
江扶舟握着的茶杯的手轻顿了一下,眉头蹙起,周大嫂住在他们隔壁的屋子里,性格爽朗,热情好客。
他们来的这些时日多数时候都是周大嫂替他们几个忙上忙下,小七院里的几只鸡就是她送的,据周大嫂所说,她已经来此地近一年了,家中有个半岁的闺女。
小七灌了一杯江扶舟给他倒了茶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才将自己打听到的零碎消息道出,每过几个月这个岛屿里的村民都会聚在一起,共同祭拜海神,颂祝日子平安和乐。
而这个日子也是村民商议岛中各项章程的由头,若是有些人行有不端,心术不正,则会被村民共同商讨后送出岛屿。
前几日和江扶舟他们一起上岛的那一批人里,有一对夫妇曾和周大嫂在上岛前是同村的,他们向岛中的居民告知了周大嫂的过往。原来周大嫂是跟小叔子私自逃出来的,因为家中丈夫和婆婆残暴,非打即骂,实在受不住这样的苦日子,他们才逃来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
如今周大嫂被村民因此事抓了起来,说要到海神面前问罪。
辞别巫医之后,江扶舟几人就往村里搭建的祭坛赶过去,小七先跑过去和萧文在前头看看具体的情形,而江扶舟和封衍则躲在一个暗处静观其变。
此地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人人拖家带口,沉默地围绕在露天的海神像前头,气氛凝重悚惧,举起的火把燃烧时噼啪作响,敲锣打鼓声响彻云霄。
站在上头的男子声如洪钟,身子板正,约莫四五十的年纪,他先是向村民通告了所捆缚之人犯的罪状,村民举手表决后再焚香祈求海神,若是海神应许,则会垂下血泪来。
此时绑着跪在祭台上的是一个男子,他因为杀了□□女儿的父亲而被当众审判,而周大嫂和丈夫也被五花大绑,跪在神像前,台下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哭闹不休,她听到尖锐的哭声,拼命挣扎着想要去再看几眼,却被人狠狠扯了回来,压着继续跪下。
封衍将此地观测后,注意到了一个地方,低声耳语道:“积玉,你看那边。”
江扶舟屏气凝神,顺着他所说的方向看过去,微眯起眼,那头是村民之后要将逐出岛屿之人送走的路,瞬时他就明白了封衍所说的话。
眼看着前头被送走的人已经启程了,他们两个对视一眼之后就绕着小道也跟了上去,被捆缚的人眼前蒙着黑色的布带,由驴车拉着飞快地往一个僻远的地走去。
越往那处走去,气氛就越森严,噼啪敲打的声音隐约传来,空谷回响,让人听得毛骨悚然,架着驴车的那人经过门口的守卫之后就引着车进了一个山口。
江扶舟目光冷冽,来时的路他还记得,绝不是此处,他快步上前,不动声色地砍晕了看门的两人,“四哥,进去看看。”
里头灰尘漫天扬起,封衍撕了衣袖的衣角给江扶舟蒙着在脸上,观测一遍四周的地形后,往在七拐八弯的小路走去,沿途用白石做了隐晦的标记。
入目即是一个偌大的灰洞,他们蹲在一个高处不易被发觉的架台上,听到震耳欲聋的砍石磨劈的动静,低头看下去,眸光蓦然定住。
焚烧炉里的热气滚烫,冒出白色的烟气来,刚才架车进来的人,将人提溜起来,熟练地扔在了地上,利落的一刀就把绑着的两人捅死,继而面无表情地扔进了火炉中,火舌舔舐,瞬间吞没了人尸。
随之而来的还有接连不断的采石劈砍的摩擦声,刺耳尖锐,一下一下在耳边鼓噪。
江扶舟攥着封衍的衣袖倏然紧了几分,他凝神看向了一处青铜绿的岩壁,“品”字形排列的楔眼痕迹,磨劈下来的石块色青质坚,而一旁采石者在捶磨加工的石块嵌入了细白的灰末,滚过了一道道灰迹。
他心脏陡然一空跳,不慎在封衍的手背上留下一道划痕,这样石块样式他曾见过,当日在神武大街上,官道上的车马将福建进贡的神石一车车运入京都,用作祭坛的用料。
而那神石,色泽和纹路几乎无二,没曾想到会在此地看到所谓天降祥瑞的石料。
江扶舟侧耳在封衍低语了几句,封衍牵住他的手,发现他手心里全是冷汗,沉声道:“我们先找地方出去。”
绕过了小道,他们快速往外头僻静的崖壁走去,走到无人之处,江扶舟面色苍白,扶着石岩,指节微颤。
难怪这个小岛如此隐秘,与世隔绝,原来是这里的人根本就不会有机会出去,被放逐的人都被烧成了灰烬,什么是世外桃源,该叫人间炼狱。
电光火石间,江扶舟蓦然想起在圣昭寺里遇到的那个古怪的老头,他说过的话在脑海里不住回荡。
——“他不似此间方客,问我如何能寻到归途。”
——“此通天之术,非人力所为,若要通晓神佛,需得活人献祭。”
江扶舟的声音很轻,在胡乱的思绪里他似是抓到了什么,“四哥,齐王是不是要去郊祭?”
封衍显然也是想到什么,“这是从福建千里运送到京都用作祭坛的石料,若行巫蛊之术,怕是要应天时地利人和。”
这个人和,很有可能还有别的条件,比如皇室血脉。
封衍当即从怀中抽出了信号桶,线轴一扯,冲天而扬,“事不宜迟,我们得快些回去”
江扶舟想起了还在小岛祭坛里的被捆缚的那些人,勉强定下心神来,目光冷峻,“我们走吧。”
路上遇到了赶过来的青染,封衍让他带人先去处理他们看到采石的地界,务必将人拿下,莫要再让他们烧杀活人,再叫青越调动起埋伏在岛外的闽州千户所兵士。
等到他们悄无声息回到了小岛的祭坛,在侧边空旷的地方停留住,目光锁住了周身素白的海神像。
几个村民跪在蒲团上朝着台上的海神像虔诚叩首,手中捻着线香,烟雾缭绕。
带头的村长板正一张脸,神情严肃,口中振振有词,将所犯罪过念过一遍后,祈求神佛庇佑,数双只眼睛齐齐地看向了祭台。
忽而从庄严肃穆的神像中传来空旷的鸣响,继而神像的眼角垂落了几滴血泪,一刹那间空气中仿若凝滞住。
江扶舟闭眸侧耳静听,在这诡异的响声里倏然睁开了眼睛,手紧握在刚刚从青染那里接过的长剑身上。
村长粗糙双手合十来,扬声道:“海神显灵——”
话音未落,一声砍劈的响声遽而炸开,江扶舟飞步上前,几剑砍在神像上,寒芒毕露,剑光凛冽,灰白色的裂痕细碎,很快显露出空心的空洞来。
悚然至极的一句尖锐喊叫从神像里乍然传出,破开神像的外壳,众人都看到了里头坐着的一个男子,脸上全是碎石割开的撕裂伤疤,耳畔和眼角滴着鲜血。
江扶舟手持长剑,破开了风扬着的旌旗,“哪有什么神佛显灵,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
冲上来的村长被身后的封衍一剑断喉,他接着了断了几个不知死活冲上来的人,台下看热闹的村民惊恐万分,像是看到煞神一般,惊叫如鸟雀般逃散开来。
江扶舟察觉到不对劲,他忽然用剑劈向了祭台中间的木板上,机关里很重的一声响,倏然出现了一个大洞来,他提着剑翻身滚了下去。
封衍向前扑去,一把揽过了江扶舟的腰,两人一道沉入了黑黢黢的洞里头。
“砰——”
沉底的时候两人掉落在了几层厚厚的稻草堆里,深邃的密室里,火光倏然亮起。
无比熟悉的声音在江扶舟的耳边炸开——
“积玉,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明天开始请假,应该是周四更新,估计会一直写到结局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