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10

    140、番外:新婚夜


    相隔十五个月, 再成一次婚,到合卺交杯,解缨结发的时候, 青雀的心跳得还是和十五个月前的新婚夜一样快。


    正和她两臂交缠,交杯同饮的赵昱,看起来已和六年前在碧涛阁那夜或之后的几年里, 有了很大不同。


    她第一面见他, 他的肤色苍白得有如冰雪, 带着些许因经年酗酒慎入的青灰,便不似还身在人间,只如游荡于世的鬼魂。若不靠近细看,便会被他寒冰般的面色和身上的煞气骇住神魂, 不能发现他隐藏在枯瘦轮廓下俊逸英朗的眉眼。


    后来,他在边关数月, 再回京里, 皮肤被西陲的风沙烈日摧残得失了白皙, 人却多了几分“生气”。


    再后来的几年, 他在边关之日长,回家之日短。他的五官俊朗依旧,只是肤色一直不曾回到从前。


    现在不同了。


    清酒在他嫩红的唇上留下了湿痕。沿着唇缝,那一点酒渍在红烛下闪动着粼粼的微光, 随着他抿动, 还沾染了些许到唇角的边缘。


    而他嫩红的唇边,是透着健康红润的, 只比青雀的手稍暗一色的,白皙清透的皮肤。


    望见她的视线,他在灯下呈暗色的眼眸闪出几分得意, 剑眉上挑,便是在无声地说:


    “就这么喜欢看?”


    ——你不是也喜欢看我?


    用眼神交流过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密语,青雀和赵昱一齐放下酒杯。


    女官捧走酒盘,奉上银剪。


    赵昱伸手,熟练解开青雀发间的璎珞,再次剪下两人的一缕鬓发,用红绳将发丝系在一起。


    “成婚两次,结发也有两次。”


    再将束在一处、缠绕难分的发丝放入锦袋,赵昱俯身,将它亲手系在青雀腰间:“你我各有一份,便是今生来世,永不分离。”


    “嗯。”也用只有她和他能听见的声音,青雀给他回应。


    “好了。”赵昱牵起她的手。


    礼成。


    女宾在宫人内侍的引导下,有序退出长信殿。


    赵昱握住青雀起身,轻碰她流光闪耀的凤冠:“累了?是先歇着,还是出去看她们敬酒?”


    “累了。”青雀站着不动,示意他摘冠,“方才已受了那么多人的大礼,就不去扰他们吃酒了。”


    “我要洗澡。”她摸摸后颈上的汗。


    二月天气,乍暖还寒。帝后大婚的礼服虽厚重,为免皇后娘娘在新婚吉日着了风寒,礼部和尚仪、尚服局仍照旧制给皇后制衣。


    今日的天气,又果真如司天台预测的一样,万里无云,日光晴好,连风都吹得安静。


    顶了十几斤重的凤冠和礼服快一整日,成婚、受封、受贺、谒庙、祭祖,又至长乐宫全礼,青雀浑身出了一层汗。身体虽然不算很累,也的确没什么精神再去应付众人的恭维贺喜了。


    “那我一个时辰就回。”赵昱替她摘下凤冠,又脱去她的礼服外袍。


    递走外袍时,他的手擦过青雀中衣的腰带,被青雀握住手腕,松松挡住。


    “……不是故意的。”赵昱无奈。


    虽然为全新婚之礼,元宵之后,他先送青雀回潜邸和岳母住了一个月……但他还没那么急色。


    “我知道。”青雀笑着,仍把他的手腕推远,故意说,“可现在不是,谁知一会是不是?”


    “呵。”赵昱轻哼。


    “哼。”青雀眨眼。


    ……


    宣政殿还有几百人等着给赵昱敬酒。看青雀转向浴室,他也不再多留,且去前朝应付贺喜的皇亲百官。


    青雀在梨花熏香里,泡了一个浑身舒展的澡。


    重新穿衣,将乌发梳成松散的慵妆髻,她用过饭,便披着舒服的家常外袍,在长信殿里踱步细看。


    长乐宫为皇后正宫,规制不同其他后苑宫殿,是与帝王寝宫紫宸殿等同。正殿长秋殿、后殿长信殿皆面阔九间,另有长定殿、长寿殿、永昌殿、永宁殿等轩阔偏殿。前殿长秋殿,便足以轻松容纳数以百计的女宾,前后两殿之间,又相隔宽阔的廊道庭院。


    是以,青雀在长信殿里,只能听见隐约的些许丝竹管弦声。


    这声音在安静宏敞的大殿中,并不惹人心烦。


    长信殿的布置,她也是第一次看。


    从确定婚期到今日,足足十一个月时间,赵昱一直瞒住了他对长乐宫的具体修筑改建,连图纸都藏起来,不让她看。虽然他们都清楚,新婚一月过后,青雀还是会住回紫宸殿,长乐宫只会用于她寻常见人和年节大典,赵昱也用足了十二分的心。


    青雀看见了她最喜欢的前朝大师桃归真的一幅山水、一幅竹雀,碧玉整雕香炉安放在书架前,玉红轻纱帘帐悬在隔扇上,细碎的水晶挂在帘帐下摆,轻柔分开内殿书房的内外。


    书案是她最常用的大小。除她爱用的笔墨纸砚之外,还摆着她出宫之前,最后看过的一册游记。


    这书上的内容,青雀只模糊记得前几页。——她在紫宸殿听政,坐在隔扇里,有时会拿一两卷书装样,其实根本没用心看。


    现在,是她的第二次新婚夜。朝堂里的重臣,不会在今日,来到皇后寝宫商讨政事。


    书房里的红烛,也似寝殿的龙凤双烛,高高照亮了静谧的夜。


    青雀歪身在花梨木圈椅上坐下,安静翻起了书。


    书看了十几页,她听到了侍从匆忙的脚步声。不一时,便有细微的水声。


    又翻过二三十页,纱帘下的水晶清脆碰撞,熟悉的脚步走入书房。


    还带着淡淡水气的炽热躯体,从身后绕住她,环紧了她。


    他们已经足有一个月,不曾肌肤相亲。


    青雀立刻就忘了书里的内容。


    她侧过脸,看到赵昱的目光像深夜丛林里的狼一样发着亮。


    不需太多言语,捉到她眼神的一瞬间,赵昱便重重地吻了上去。


    ……


    洒在书案上的水,被两人柔软的里衣擦干。青雀宽松的外袍早已落在地上,薄红的小衣挂在赵昱肌肉绷紧的腰间,让几道狰狞的疤痕半遮半显。红烛在摇晃,游记的纸页被震动得翻开,又很快晃回去。


    青雀先是唤,“陛下”。


    后来,她被禁锢在赵昱身上,由他带回寝殿,唤他的声音带了急和薄怒,称呼也改成了毫不客气的,“赵昱”。


    他笑着随她唤,一时拧眉,低头重捻,听她急促的轻骂。


    长信殿里的侍从早藏得不见影子,前殿的酒宴也在赵昱回来那时便散了。孩子们都留在紫宸殿,谁也不会来打扰这个夜晚。


    “叫我六郎。”他的汗滴落在青雀眉间。


    “……什么?”青雀已经神魂飘荡,听不清人世间的微音。


    “叫我,六郎。”耐心地,他教她。


    “六……郎?”她恍惚地重复。


    “对,六郎。”赵昱笑起来,“好阿雀,好阿雀……再叫一句。”


    这低声诱哄含了蜜,紧靠的胸腔里传出来的震动,也似羯鼓在青雀心上轻震。


    她却反而清明了些,听出了他的急迫,他的得意。


    “怪不得……”她忽地明白过来,“怪不得阿娘每次叫弓宁‘三郎’,你都……那样!”


    ——像是在期待什么,悄悄看一眼她,又看一眼。


    可等她有所察觉,不大确定地、询问地回看他,他又已似无事一般,一副好女婿的模样,专心听阿娘说话,只让她一头雾水。


    等只有他们两个时候,她问他,他又装作没有这回事一般,还反问:“我哪天不看你几百遍?”或是说:“阿娘待我太好了,我怕冷落了你,让你吃醋。”


    原来他遮遮掩掩,不肯明说,是想听这个!


    “叫了‘六郎’,是不是还要叫你‘阿昱’?”


    捧住他的脸,推开,青雀弯起眼睛笑:“陛下,这是你在……求我?”


    ……


    这一晚,青雀被他求着,服侍着,哄着,要求着,究竟叫了多少声“六郎”,她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因他们两人身体都太好,容易连续有孕,接连生育,又极为损伤女子身体,从她生下承和,赵昱就要求太医院按月送上避子的羊肠,直到她身体彻底恢复。


    这夜新婚,被他抱到床边时,她瞥见了一眼,床头的玉碗里……他备了十个。


    到她入睡之前,那些浸泡备用的羊肠,只剩不到一半-


    新一日的清晨,赵昱仍卯初起身,在长信殿前的庭院里练剑。


    宫里没有妃嫔,青雀不必早起,受姬妾们的礼。太后又早便说过,婚后第一日,不用他们一早就去问安,能到未央宫用午膳即可。


    她便安心睡到饱足,直到日上梢头,才满足地睁眼。


    此时,赵昱已晨练结束,洗去身上的汗,换上家常袍服,就在床边翻书,等她起身。


    懒懒地坐起来,见是他在帐外,揉了下发酸的腿,青雀把手递过去:“我不要她们服侍。”


    眼神扫过诸多侍女,她拽赵昱弯腰,在他耳边轻笑:“只要……‘六郎’。”


    分明昨夜是他用尽力气要她说,真被她在白日唤出这个称呼,赵昱的耳根立刻发烫。


    但他的面色淡然不变,甚至也轻声笑了笑:


    “定让娘娘满意。”


    141、番外:诱惑


    婚后第三日, 青雀和赵昱到承恩公府回门。


    为使婚礼和册立更盛大、庄重,更让朝臣和世人明了新皇后的分量,征得太后与赵国夫人同意, 赵昱将青雀“出阁”之地选在潜邸。此举虽然不合旧例,礼部官员和其余臣子……也无甚疑议。


    现下婚礼已过,回门自然还是在皇后的本家。


    这两年, 京中共有三所“承恩公府”并存。第一所, 是先帝元后的本家, 先帝废太子的亲舅舅家,鲁家。


    鲁家与废太子谋逆一事全无瓜葛。赵显事败,其舅鲁司空还自行上表请罪,言称他身为太子太师, 却未尽到教导之责,使废太子做出此等弑父杀君、大逆不道之行, 自愿辞官, 也请新帝降罪。


    鲁家的确无辜。当年, 赵昱封亲王不久, 鲁司空便辞官养病,多年不曾与东宫紧密往来,也早不算赵显的同党。


    对这位明理避世的国舅,赵昱当然未加苛责。


    鲁司空的确年老, 无力再担重任, 赵昱便起用其子为正六品国子司业,让这个曾经二十几岁就得中探花的才子, 去国子监给大周教导人才了。


    不过,即便受命出仕,鲁司业仍行事恬淡, 不逐名利,除同监同僚外,也并不与其他衙署官员有所交往。


    鲁家上下,也早不再以“国舅”自称。


    现今京中被称为“国舅”家的,是第二所承恩公府,太后的本家,云家。


    太后的父亲在高宗一朝,于闲职蹉跎二十年,磨光了心气。他又已年逾古稀,受封承恩公之后,便主动辞官,在家静养。


    云家的两位“国舅”,赵昱的大舅舅于去年外调了提刑使,二舅舅也在外任升了太守,欲再回京高升,都还需看政绩。云氏承恩公府,在京中便只有云公和韩国夫人夫妻,并下面的孙男孙女。


    赵昱倒是选出一个表弟进了东宫十率,先叫他在新组成的东宫亲兵里历练历练。


    第三所,便是新后的本家,江家。


    皇后出身微末,年幼失怙,只余母、妹,乃朝堂内外,人所共知。但陛下对皇后爱重尤甚,几乎以天下为礼,四海为聘,遣散后宫,独宠一人。是以,即便皇后的父亲早已故去,只得追封承恩公,江氏承恩公府里,只住着皇后之母,但自从赵国夫人回京,无论她是否在府,江氏承恩公府的大门,便是时时有新帖,日日有新礼。


    昨日,华芳年便接见了一名不知所谓的客人。


    “陛下,这新任工部孙侍郎的夫人怕不是疯了。”


    接进女儿和皇帝,叙了几句寒温,华芳年便将昨日之事一一道来:“她那帖子里写,有事关阿雀的要事要劝谏于我,说的十分恳切,又没送重礼,我便以为她或许是位好人,真有什么好话要说,就让人回帖子,请了过来。谁知她一来,先说了一篇套话,就说,阿雀如今是‘高处不胜寒’,虽得陛下盛宠,可遍观前朝宠后宠妃,终究要为以后考虑,说我安受荣养,恐怕不懂利害,又给我举了几个例子。我问她有什么妙计。她便说,陛下如今为阿雀遣散后宫,是让人心喜,可历代帝王,哪里有真能从一而终的?与其等陛下被旁人说动,再选美纳妃,不如主动献美。”


    “我说,她这主意真好,不知有何人选。”她冷笑起来,“她提起自己的小女儿年方二七,正是明年及笄,虽不如阿雀国色,可性情腼腆和顺,温柔懂事,又有许多好处。我骂她脑子发昏,送女儿做妾送到正妻亲娘面前,有这好主意,为什么不叫他男人和陛下去说?她女儿既那么好,还要我来举荐?骂了一顿,把人撵出去了。”


    说完,看陛下虽沉了脸,却不是对她生气,她才又说:“昨儿闹得难看,我不但骂她脑子发昏,还说她疯了、傻了……还有许多不中听的话。若这孙家人从此恨上了我,又恨上阿雀,有什么言语传到朝廷里,或是传到陛下面前,还请陛下明鉴啊。”


    “岳母大人放心。”


    按下怒意,赵昱先说:“这是孙家无礼。岳母大人都不算‘骂’她,不过说了几句实话。”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只是总要顾些‘体面’,方才没敢对陛下这么说。”华芳年笑道。


    说完这句,她便当这事过去了,一字都不再提,只忙请圣人和女儿吃茶点,说了几句家常闲话,又请他们自便更衣,到花园赏景,自己推脱累了,不跟着去打扰他们新婚。


    江家的承恩公府,虽非赵昱亲自监造,亦是工部集尽智谋所建。因知江家人口不多——可以说是极少——是以此处承恩公府的房舍相比于别府少了几所院落,空出来的土地,多建造了一个明快精致的花园。


    见走着走着,赵昱又拧起了眉,青雀笑:“今日才有这样的话说到阿娘面前,我还惊讶,竟这么迟呢。”


    “迟?”赵昱轻嗤,“你我才成婚两三日,就有人在发梦!”


    “从前没人提,不是他们没想!”他冷声,“是我连娶你都要等到改元后,谁敢急着在大婚之前‘献美’,也怕朝堂弹劾,直接发落他去广南!”


    春日和暖,玉兰长开,海棠落影。眼前是一汪清澈曲折的水,轻薄柔韧的花瓣在水中静默流动。


    青雀拽着他的手,同他坐在沿岸亭边。


    “其实,后妃择选姊妹或美人入宫‘固宠’,才是世间常有的事。孙家虽然轻蔑了阿娘,只从这件事上论,也不过依常理推之。”她笑道,“反而你我如此,才是世所罕见,他们不敢信……或许,也不愿信。”


    帝王独宠一人,不纳后宫,正是让那些指望女儿一步登天,让自家更添尊荣的人少了一条路。


    “我也无所谓他们信不信。”赵昱冷笑,“但他们不该把主意,打到你和阿娘身上。”


    今日回门,青雀和赵昱是身着礼服出宫,方才又换过了便宜行走的衣衫。


    才新婚三日,赵昱的常袍亦是和青雀一色的大红。此刻他掀开袍子一角,屈一膝在榻上斜坐,大红的衣袍衬出他美玉般的肌肤,眉眼间生动的讽刺,更在冷冽的侧脸上平添了浓艳。


    做了一年多皇帝,他的容貌更美……久离战场,腰间刀剑不曾见血,周身煞气稍减,却因大权在握,更显天子威势。


    唯一不变的,是他身上多年如一日、如游侠一般的锋锐洒落之气。


    “阿娘说得不错,他们是傻。”


    不必青雀宽慰,他面上闪过一丝忍耐,嘲讽的言语便说得近乎平静:“权势、地位、财富、官职……皇城、衙署,‘高门贵胄’‘书香世族’,大明宫,会把一切人变得不像人。人追逐这些东西,会做出许多自己都不敢信的丑态。”


    “等挨一顿打,清醒了,就知道他做得可笑了。”他淡淡说-


    赵昱当然没把新任工部侍郎真打一顿。


    不待十日婚假结束,他便特发敕令,叱骂孙某有才无德,不堪重任,又将他贬去了西陲做太守。


    至于孙某为何“无德”,满朝文武也渐从圣人身边的太监口中得知了究竟。


    “陛下这回动了真怒,可真吓到了不少人。”太后之母韩国夫人进宫时,便如此说,“这一年,也不少人探我的口风,想知道陛下何时再开选秀,是不是要等册立过皇后,我都说不知道。前几日,还有人直接把女儿领到我面前看,我哪敢自作主张?都敷衍几句打发了。昨儿我又收到他家的帖子,”她笑起来,“说他家已给女儿定了亲了,还说等真正出阁,要请我去吃酒!”


    这一家如此反应,让太后也不由笑了。


    “阿娘如此就好。”她道,“这些话,也不必说给阿昱知道。”


    “这我明白!”韩国夫人笑道,“我虽老了,也还没真老糊涂呢。”


    从前家里想把三娘嫁给陛下,那是既能遂了三娘的心思,对云家也有好处。后来娘娘把利害一说,他们也不做此想了。三娘也早就嫁了人了。底下的孩子,更被约束着不许妄想。


    娘娘从前说,她能坐稳贵妃,未必不靠着陛下,那现在娘娘得尊太后,便是全靠陛下。陛下夺位,云家没出一分力,全靠太后娘娘才有如今的尊荣。他们又何苦为了旁人的一点好处,去得罪正经皇后,又得罪陛下?还坏了娘娘和皇后的婆媳情分。


    云家是陛下的亲外祖家,只要安安稳稳,还怕将来二三十年日子不好?-


    孙家一事震慑了朝堂。直到四月中,赵国夫人五十大寿后离京,都没再有人向宫里提起,请圣人选秀纳妃。


    陛下共四子两女,两子一女为皇后所出,实不能说子嗣不丰。身为臣子,总不能劝谏陛下广纳美色愉悦己身……若被史书记上一笔,那可真就遗臭千古,成了佞臣了!


    一日无事,赵昱又带青雀回潜邸消闲。


    阿娘走了几天,青雀还没回过神。赵昱在庭中舞剑,她两眼放光地看了,看完,又不禁想阿娘在路上怎么样,留她在京里过完五十寿辰,快四月下旬才送她走,是不是太晚——五月可就真热起来了。


    “既然舍不得,不放心,怎么没留到秋天。”


    赵昱收起剑,撩起系在腰上的袍子,擦了把汗:“或是就此留下,常能陪着你,不也很好?”


    “我是好。”青雀笑道,“可阿娘在京里,又不容易有真心的朋友。阿莹虽常去陪着,也不好常年劳烦她,乱她的清净。让她在宫里长住,她自己先不肯。逾白一个人在外面,我也不放心。”


    一滴汗从赵昱锁骨滑下,沿着他的肌理一路落下去……青雀的视线追着这滴汗。


    “我去洗澡。”赵昱轻轻笑起来。


    “嗯……”青雀两颊微红。


    他一走,云起堂的后院忽然变得安静。快到盛夏了,内侍在后院屋前也搭了一卷凉棚,遮挡日益明烈的日光。凉棚旁是新移的一丛青竹,还有几株驱虫的花草开在角落。凉棚下,安放着一把摇椅,一张小桌,还有一张轻巧的贵妃榻。


    晃在摇椅上,青雀半出着神看太阳。


    ……好白。


    依旧裸露的上身晃在她眼前,与沐浴前相比,少了舞剑后滴落的汗,多了还未全然擦净的水珠,又少了原本系在腰间的外袍。


    “怎么……”怎么还不穿好衣服?


    青雀的目光艰难从他身体上移开,看见所有服侍的人竟都在静悄悄退出院子……她再看赵昱……


    对她笑了笑,赵昱丢下棉巾,敞露胸怀,倚坐在了贵妃榻上。


    鬼迷心窍。


    青雀站起身,坐了上去。


    142、番外:柳莹


    赤裸的风, 荡着棚下细碎的日光,直接吹在青雀失神的双眼上。


    ……


    赵昱是天生的将星。他天生的身材高大、体能丰沛、五感敏锐、精力充盈。即便已远离战场一年有余,他也从没松懈过磨炼身体。


    在涉及到体力的事上, 青雀从来不是他的对手。


    日影西斜,青雀终于为自己的鬼迷心窍……为色所惑,付出了比平常还要多一些的代价。


    被赵昱抱去浴室, 两人一起洗净了身体, 正是晚膳的时辰。


    他们且不回宫, 在云起堂用饭,也让青雀先歇几刻,有力气自己和人说话。


    ——晚上睡前,孩子们都在。她可不想孩子们发问:


    “阿娘为什么不说话, 只让爹爹说?阿娘病了?请太医吧!”


    她没脸答,也不想随便对孩子们编瞎话!


    让她全身都没了力气的“罪魁祸首”递来一勺鱼羹。


    嗔看他一眼, 青雀张口, 缓慢咽下他的侍奉。


    赵昱闲适地笑, 恰到好处递上下一口饭。


    位于永兴坊的潜邸, 一如他还未登基时,安宁、壮丽而幽静-


    永兴坊正南,亦与大明宫和皇城紧邻的永嘉坊,一所三进宅院里, 昭文郡君柳莹依依不舍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书, 被侍女请去用饭。


    这是皇后——阿雀——特地赐她的宅院,坊中皆是高官贵胄, 建筑繁而不密,人员多而不杂,不必“闹中取静”, 身在其中,自然清净。她想看书一整日,仍如在潜邸瑶光堂一样无人打扰。她若想入宫,借书、还书,或与阿雀说说话,坐上车,一刻钟便至。左邻右舍,也有几位愿意与她谈论诗文的夫人娘子。她想赏四季的景致,自家第三进,便是她亲手打理的花园。偶然觉得看腻了,烦闷了,宫禁北苑、西苑,也都随她过去。


    住在这,不必受宫禁、府规管束,母亲和阿娘来看她,更比以前方便许多。


    但……可能太方便了,也不全然都是好处。


    简单用过晚膳,在女医的敦促下绕花园走了几圈,柳莹又回到房中窗前,就着明亮的灯,继续看方才那本书。


    书还有十几页,侍女笑着提醒:“郡君,二更了,该睡了。”


    她道:“明日夫人和姨娘都过来呢。”


    “哎……”


    这一声轻叹,既是对不能一气看完这书的遗憾,也含着对明日嫡母和生母会一起上门的烦闷。


    但母亲要来,她总不能躲着不接待。


    “若叫夫人和姨娘看出郡君今晚没睡足,两位又要担心了。”侍女笑道。


    “好了,睡吧,睡。”


    柳莹站起身,特地将书放去卧房远处,以免自己梳洗过后又顺手拿起来。


    一夜还算好眠。


    次日卯初,不必人请,柳莹自己起身,才用过早饭,柳家夫人叶氏和柳莹生母丁氏便同在门前下了车。


    叶夫人已在七十一岁高寿,鬓发皆白,步履蹒跚,出门一次不易。丁姨娘却还在壮年,只有四十四岁年纪。


    和从前她们来时一样,柳莹迎至门外,和丁姨娘一起,亲手搀叶夫人迈入大门。


    这所三进的宅院布局明朗精巧,不仅花园,每一进庭院、每一处角落,都有值得一看的景致。又正在初夏,草木葳蕤,繁花似锦,去年此时,柳莹足有四十日未出家门、未见外人而身心愉畅。


    直到阿雀怕她在家里出事,或不敢入宫,派女官来召了她去,她才第一次,走出新家的正门。


    不过,她将这种快乐和自在分享给母亲和阿娘的时候,她们却不约而同,一齐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那时,先帝才崩逝未及半载,陛下与阿雀也还未曾大婚。


    如今,国孝一年已过。自二月阿雀大婚,上个月,她也送自幼服侍她的檀云和禁军的一名执戟成了婚。


    对方才二十岁年纪,是真心爱慕檀云,足等了她一年,殷勤不断,终于打动了檀云的心。


    就算是二十年相伴,一起长大的丫鬟,也不是人人愿意一辈子无儿无女。檀云自己愿意,她也就成人之美,送她去了。


    母亲和阿娘也来送了檀云出嫁……哎!


    三人来到房中围坐,茶还不过两口,叶夫人便含着笑,半是小心问道:“阿莹,上次说的话,你想的怎么样了?”


    “我就现在这样,很好。”柳莹叹道。


    这已是拒绝之意。


    叶夫人点了点头,看向柳莹的生母。


    丁姨娘是还不放心,便忙道:“阿莹,你现在这样,是很好。可虽然皇后娘娘和陛下隆恩,将你在宫外安养,你衣食不愁,也不少人服侍,可这么大的家里,就只有你一个呀。你现在还年轻,陛下和娘娘也都年轻,若等到二十年后……”


    缓下几句不该说的,她真心一叹:“你老了,身边没有一个知疼知热的人,我们也走了,那时你一个人,又该怎么办?”


    她是柳莹父亲最年轻的妾室,从十七岁做了妾,就逐年看着主君、夫人和另一位姨娘衰老。主君早已致仕,年前一场病,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现今只等着死。她自己上了四十岁,也觉出许多力不从心。


    她只生了两个女儿。二娘先入楚王府做了孺人,最小的三娘几年后嫁人,都算有了结果。可谁知又过几年,陛下登基,遣散后宫,二娘竟没得妃嫔封号,只是外命妇的“郡君”,三娘却已在夫家儿女双全。她看着主君和夫人老得这样,心里实在放不下二娘。


    生母这番话,柳莹知道是真心为她忧虑,一时抿茶沉默。


    见她如此,丁姨娘忙又看夫人。


    叶夫人便也继续劝道:“你娘说得不错。阿莹,人这一世,最亲者,唯有父母儿女。家里你兄弟姊妹虽多,也都是我亲手养大的,我自认没养坏过孩子,可他们也都成了家,有自己的子女,将来一旦有事,自然也是以自家为先。我和你父亲都老了……没几年可活了。你父亲那样……等我也一走,家里势必分家,你娘将来还要靠你。”


    “我倒没什么,有一口吃就够了。”丁姨娘忙说,“我还有你和三娘,怎么都能活着,可等你也到我这个年纪——”


    “母亲,阿娘。”


    柳莹站起身,一手搭上椅背,缓缓走了几步:“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是,人各有志。”


    “你是女子,再‘有志’,再读书,也不能去考状元呀。”丁姨娘忙也起身,“况且,就是那状元、榜眼,也要娶妻成家……”


    “素蓉。”叶夫人唤一声她的闺名。


    自悔失言,丁姨娘低了头。


    “阿莹,你母亲不是贬损你。”扶住桌边,叶夫人颤颤站了起来,“只是,世情如此。”


    “……我知道。”柳莹走过去,扶住她的手臂。


    叶夫人就势握住她的双手,慨叹一笑:“或许,你是顾虑陛下、娘娘虽不封你做妃嫔,却也不好许你改嫁?你放心,这样的事,自然不用你自己去说,你若改了主意,我和你阿娘去求娘娘!陛下既要与娘娘一生一心,见你想改嫁,必然是愿意的!”


    她上了年纪,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情深意切,并无藏私。


    柳莹重扶她坐,又扶生母坐。


    她神色虽然稍有动容,说出的话,却还是与方才同样的态度:“我并不想改嫁,也无谓有没有儿女。”


    “母亲,阿娘,你们不必再说了。”她行至门边,背影在两位母亲的眼中细瘦伶仃,话音却十足坚定,“从前八年,我是靠陛下宽容,在潜邸安静度日。今后数十年,我会靠皇后娘娘的恩典生活。什么男人、儿女,能比皇后可靠?就算将来有任何‘万一’,二公主和太子殿下,也不会看我沦落到不堪的境地。母亲和阿娘就请放心吧。”


    言语至此,已无可再劝。


    叶夫人和丁姨娘各有所思,没再试图劝她。


    至午后,柳莹亲自将两位母亲送走。


    家里又只余她一人。


    没人打扰了,她又能安然做自己的事,她却没能回房,看完昨夜还剩十几页的那册书。


    坐在回廊的树荫下,她难免想起了从前——她才入楚王府的那几年。


    那年她才十六岁。数百秀女里,唯有她和李氏得封楚王的孺人,从此要做楚王的妃妾……楚王是大周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她心里,当然也怀过期待。


    可很快,也就几日,她便察觉,楚王不喜欢这府里的任何女人。


    王妃,不是他自愿要娶,是圣人赐婚。


    她和李氏这两个孺人,也并不是他亲自所选。


    终于到她侍寝那日,她很容易就看懂了他眼里的不耐。


    ——是被贵妃娘娘劝过,不好冷落了新人,所以才来应付?


    还是为让王妃收敛气焰,有意抬举姬妾?


    或者,只是觉得她既然到了他的王府,他就该来看一看?


    柳莹当然没有把问题问出来。


    她觉得,或许在楚王眼里,她们这些别人赏赐的女人,并不比一把刀、一匹马,更能让他喜悦。


    于是,那天,她说身体不适,不能服侍殿下。


    楚王有些微的惊讶。


    随后,他转变态度,平和地同她说了几句话,问出她喜欢看书,给了她每月能向宫里借书的恩典。


    用过晚饭,他就离开了瑶光堂。


    夜静无人时,檀云着急地问,为什么不留下殿下?


    “留下就是好吗?”她那时说,“王妃不能容人,李氏心高气傲,四个侍寝宫女也各有野心,殿下,又对后宅无意,难道我要今日承宠,从此和她们这些人,斗成乌眼鸡吗。”


    “过不下去再说吧。”她决定。


    ……


    但,她一直过得很好。


    之后的两三年,楚王又来过瑶光堂几次,坐上一会,看她无事,没受人欺压,便会离开。


    她也一直明哲保身……她不受宠,姜侧妃进府,没牵连到她,姜侧妃死了,没牵连到她……宋妃身死,也与她没有任何瓜葛。


    她是后悔了的。她知道自己后悔。她得到过姜侧妃单纯的友善,却又亲手把这善意推远。


    可若再来一次,她也还是会主动疏远她,疏远那个突然来到楚王府的,友善、无害、单纯,却无力保护自身的女孩,先保住自己。


    ……


    “郡君?”侍女的声音,将她从陈年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什么事?”柳莹轻声。


    “皇后娘娘派人来说,有事想和郡君商量。但不是急事。”侍女笑道,“若郡君明日无事,便请进宫一次。”


    “我……现在就无事。”柳莹问,“传话的人走没走?”


    “还没走呢!”侍女忙道,“正在前院吃茶。”


    柳莹站起身:“那我现在就去。”


    143、番外:重获新生


    才向前院走了几步, 柳莹又自己停了下来。


    “今日可是休沐。”她记起来,“陛下不上朝,不议政。”


    近日朝中也无大事。不论正做何事, 阿雀想必是和陛下在一起。她若突然过去,只怕会扰了他们。


    “你去说,我明日辰初……申正过去。”她命侍女。


    下午再去。上午阿雀要听政。


    侍女应着去了, 柳莹也不再想那些已经过去了的陈年往事, 自回房中看书。


    人生在晴日, 何需空言秋-


    次日申正,柳莹准时到长乐宫。


    “免礼。”听见脚步,青雀便说。


    她从条陈里抬头,笑让她坐, 先问:“昨日夫人和姨娘去了?两位身上可还好?伯父的身子怎么样?”


    “都好。”柳莹笑道,“说我阿爹也比前几日好些了, 前日能抬起手了, 还说要吃杏仁粥。”


    “好些了就好。”青雀道, “伯父这个年纪, 遭逢大病,是不好过。”


    柳莹点着头,没再客套地谢她赐太医替父亲诊治,直接问:“你叫我来, 是有什么事?”


    “一件正事。”青雀笑。


    她将手里条陈递给柳莹, 简洁说:“这两个月,我接了宫务, 想在‘六局’之外额外再开‘内书堂’,教导宫女识字知礼,以备选用。这一项从前是尚仪局司籍司在管, 如遇大事授课即停,还不如他们太监上课的时间多,能教的人又少。新开内书堂,先生倒不缺,只少一个饱读诗书、有身份、又有时间、还耐得住性子的人来做学正。我第一个想到了你。”


    柳莹看着,听着,将这几页条陈翻来覆去,看了半晌。


    “我倒是想做。立刻走马上任才好。”垂下眼眸,她一叹,将条陈还回去,“偏我阿爹病重。若真到那日……丧事不需我管,却不免哭灵、祭奠,又要照管我阿娘,实不能在宫里静心教书了。”


    青雀虽不愿勉强,却也又说了一句:“这事才刚筹办,或许下半年、或许明年才开。”


    “罢了。”柳莹笑道,“便是明年才开,我父亲的寿数却不能料准。我倒有一个人举荐。”


    “是谁?”青雀问。


    “是我家东邻,礼部左侍郎的母亲。”她道,“这位老夫人姓谢,是余杭谢氏出身,自幼饱读诗书,能文擅赋,才学远在我之上。她青年丧夫,邹侍郎便是她亲身教养长大。如今做了曾祖母,还常在家中教导小辈。可喜的是,年纪也还不算太老,正是五十有五,身体也硬朗。邹家内宅的家事,又有她儿媳、孙媳,不必她操劳,能在宫中长住。”


    这位邹侍郎,并非赵昱在礼部被下毒时在任的两名侍郎之一,是他登基后,亲自点来的人。


    不过,青雀虽在宫宴上见过的谢老夫人,却并没有过深谈。


    现在,满京的诰命想见她,都要先递帖、排队。她就算一日见一个,一年也只能见三百个,何况她并没有那么多时间见人。不主动递帖的,没人提醒,她也不会特地想到。


    “这样说,倒是合适。”她笑问,“你还有什么人选举荐?快一并都说了!”


    柳莹在外只住了一年。她一人独居,甚少出门,新结识的人,也不过同一条街上的左邻右舍,哪里还有什么人选?


    可青雀从她幼时开始问,把她和柳家所有的亲朋好友都问过一遍,还真又问出一个备选。


    “哎呦……”被逼问了一下午,柳莹累得半躺下去,“好了,好了,真没了。这就算我已经出了力了。”


    “记你一功。”青雀笑,“记你一大功!”


    见她两人正事说罢,芳蕊才上前,递上一封信:“娘娘,方才掖庭来人,说袁氏庶人诚心悔过,这是请罪书。”


    “袁氏?”柳莹支起一点身体,“这几年,从没听说她有什么动静,似乎在冬四院和掖庭安生下来了。”


    “是没再生事。”青雀想了一想,接过请罪书。


    柳莹凑过去,同她一起看。


    写这封信的人,字迹不能算“清秀”,只能勉强称得上“整齐”,一看便是不常练字,或新学写字不超过两年的人,内容也无文采,皆是白话。


    但这封信,还的确是诚心悔过。


    袁珍珍从她才被选入王府讲起,一字一句写了她当时的兴奋和得意。觉得她容貌好,才能被宋妃选中,陛下喜欢她,才会留下她。她不信自己会不受宠,所以陛下长久不见她,她先是恨姜淑妃,后来又恨皇后娘娘。她不是完全不知利害,母亲说的那个消息,她知道找上家里的人不是好意,家里只怕被人盯上了,陛下又派嬷嬷来警告过她,她本知道不能说的。


    可那年中秋,所有人在一起赏月,又行酒令取乐,人人都会行令,都读过书,能诗会文,会弹琴、会射箭,行事自在大方,只她什么都不会,又羞愧人人知道她不会。她又羡慕,更嫉妒,又喝了酒,又被李氏那么看了一眼,就没能忍住对皇后娘娘的恶意,脱口说了不该说的话。


    但她并非要推脱责任给李氏。她对皇后娘娘的恶意和恨意,并没有人唆使,的确是她自己想让皇后娘娘不好过。也是她自己恨得失了神智,竟明知找上她家的人不坏好意,还遂了他们的心搅乱王府。


    禁足六年,得身边嬷嬷们每日教导,她心里一天比一天清楚了,知道以她的罪行只得禁足的惩处,已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宽宥开恩。她也并不奢求陛下和娘娘的饶恕,写请罪书,只为让娘娘知晓她并非执迷不悟,已经悔过,没有辜负陛下和娘娘的苦心教导。


    “嗯……”柳莹点头,“这最末几句,还真有两分意思。”


    “是。”青雀折起信,“原来,已经快六年了。”


    “你怎么想?”柳莹问。


    “怎么想……”青雀说,“若她真的想明白了,愿意好生过了,倒也不必真关她一辈子。”


    “再等等看。”她把请罪书递给芳蕊,“告诉掖庭,只说我知道了。”


    ……


    “娘娘说,‘知道了’!”袁珍珍两手紧紧在胸前握着,紧张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娘娘是看了信,还是没看?


    若看了,娘娘是更生气了,还是信了她的悔过?


    她那信里……现在想想,送上去的还是太急了——有没有写错什么?


    “‘知道了’,应当就是‘看过了’。”一个嬷嬷思索后说,“既然娘子是只想让娘娘知道你的悔过之心,这便已经是了。娘娘……只怕是要看娘子,是不是真的诚心知错。”


    “我是诚心的。”袁珍珍忙说,“若不是娘娘和陛下宽容,一样是禁足,把我一个人放在这,没人教也没人管,糊涂一辈子,又能怎么?”


    “娘子若真诚心,娘娘必然知道。”另一个嬷嬷便说,“只是,娘子从前的罪过毕竟不小,娘娘看了,一时不信,也是自然的。”


    这两个嬷嬷,还是在潜邸冬四院教导管束她的两人。


    那封请罪信,的确是袁珍珍自己写的,不是别人代笔,也不是别人替她想出话,她只管按话抄写。


    但她写之前,先问过嬷嬷们能不能写,写之后,也是嬷嬷们看过,才送出去给掖庭的女官,转呈皇后娘娘。


    袁娘子执迷不改的时候,两个嬷嬷只是按规矩教导她,她是哭也好,是藏起来不想听也好,她们都不动气,只要她不寻死,就随她怎样。


    可她想要悔过了,愿意听教导了,也愿意读书、写字的时候,她们也并不为她从前的左性不喜,仍然尽心教她。


    她们其实高兴:


    虽然在掖庭里守着袁娘子,不少吃不少穿,也不少月例,差事也不算重,可禁足毕竟是罚人的!她们是没被禁足,袁娘子出不得门,她们要守着,也比旁人少了许多自在。若袁娘子真能在她们退下去前得了皇后娘娘的饶恕,那她们不也能提前几年自在?


    或许皇后娘娘和陛下看她们差事办得好,还额外有些赏赐?


    如此这般,先宽慰了袁珍珍,她们仍照常给她上课。


    一个月后。


    袁珍珍用整齐了些的字,又写下一封请罪书。


    这一次,她得到了皇后娘娘的召见-


    青雀还是在长乐宫见的人。


    见宫内之人,说宫中杂事,原不需太过郑重,她却特地选在最宏丽的长秋殿见袁珍珍。


    宫人领着袁珍珍进来。和六年前相比,她瘦了,但没瘦到李氏临死前那般形销骨立的地步,只是脸上没了少年时期的圆润娇媚,多了些许宁静。她穿着一件深琉璃色的薄纱褙子,下面浅青素罗裙,行动拘禁,并不抬头四顾、东张西望,只是垂着眼睛,跟随宫人的脚步。


    到青雀面前,她下拜行大礼,声音虽抖,言语规矩却并无错漏。


    看了片刻,青雀叫她抬头。


    她抬起脸,视线正触到皇后娘娘的裙摆。


    这裙子的衣料,她说不出所以然,只看到有金光珠光,像是波光,在深碧色的裙摆上流动着。


    而青雀在看她的眼睛。


    袁珍珍贪心宠爱、爱慕名利、渴求富贵,她知道。现在的她,样貌与六年前有些改变,可看到漂亮的衣衫,她眼中的羡慕、喜爱和渴望依然没能掩藏。——但青雀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人生在世,谁能无欲无求?有所渴求、有所期望,想要追逐什么,想要过得更好,有欲念,有贪心,这才是人,是活着的人。


    否则,那副温热的躯体,只是一具看似为人的空壳。


    “你把两封请罪书的内容,背一遍吧。”她道。


    袁珍珍心里正骂自己不许多看,听闻此言,完全出乎所料,不由愣在地上。


    皇后娘娘对她,没骂没打,没再说她当日犯的错是多么不可饶恕,也没让她再反省,只是让她把送来过的请罪书……背一遍?


    她着实愣了一会,直到身后宫人低声提醒,才慌忙找回舌头,磕磕巴巴应了两声“是”,便真个背起了请罪书。


    她先是背一句,就停一句,生怕背错,很快,话语就变得流畅,只是声音还有些紧张的发颤。


    “娘娘……奴婢,奴婢背完了。”


    “竟是一字不错。”皇后说。


    “是……是。”袁珍珍又结巴起来,“奴婢送、送请罪书前,改过好几次,又,又怕字迹不美,重抄了几次,所以……”


    “你出宫吧。”


    “……啊。”


    “我说,你出宫吧。”青雀重复,“赏你一笔嫁妆,找自己的家人去,想嫁谁就嫁谁吧。”


    “娘娘?”袁珍珍张着嘴。


    “怎么,舍不得去?”青雀问。


    “不是……不是娘娘!”


    袁珍珍低下头,又抬起头,又想起来什么一般俯身,连续磕了几个响头。


    她跪在地毯上,没磕两下,竟在额头上磕出一片青。


    青雀看得都疼,忙让人把她扶起来送出去。


    临出殿前,袁珍珍回过头,又是笑,又是掉眼泪:“多谢娘娘隆恩!娘娘!”


    她的眼睛里,的确没有从前恨她、怨她、嫉妒她的恶意了。


    “娘娘!”袁珍珍还在说着,“等奴婢出去,不管嫁不嫁人,都给娘娘立一个长生牌位,一生祷告娘娘长命百岁——”顿了一顿,她又急声改口,“求佛祖保佑娘娘长寿万年!”


    听着她这语无伦次的、高兴的,宛若重获新生的喜悦,青雀拦住女官要喝止她吵闹的动作。


    看着那投在窗前,渐渐远去,仍手舞足蹈的影子,半晌,她转回视线,露出一个亦然喜悦的,真心的笑容。


    144、番外:父母和儿女


    袁珍珍又在宫里住了两夜, 第三日,就带了从前的一点积蓄,和长乐宫赏下的一千贯嫁妆出了宫。


    六年前, 早在她被禁足前,赵昱就让人查了袁家的生意,如有犯法违例之处, 由官府秉公处置。袁家又确实因女儿进了王府, 行事放纵许多, 一查之下,果然有些问题,被判杖刑一百,许纳金免罚。


    袁家交钱免了杖刑, 生意也做不下去了。


    所幸女儿进王府的两年,家里没人染上赌钱、嫖宿等恶习, 虽然交了罚金, 生意赔钱, 伤筋动骨, 倒还不算走投无路。


    他们又被吓破了胆子,这五六年,几乎是闭门不出,只在家过日子。女儿在王府还做贵人的时候, 一年里送了几百贯出来, 叫他们添钱买了一处新屋。生意上赚了一两千,还有霍家前后三次送来的九百贯, 再减去赔的,零零散散,多少还剩了二三百。


    大周寻常人家, 只求温饱,一年的花用至多也不过三四十贯。


    靠着这二三百贯,他们削减开销,也算过了几年温饱日子。只是坐吃山空的远忧一年一年成了近虑。偏是这几年,京里也不算太平。先是陛下征西戎,又是陛下遭废太子下毒,又是废太子谋反。终于陛下登基,天下太平了,袁家偏又是得了陛下厌弃的人家!


    宫里的女儿联络不上——他们也不敢联络——不知死活。


    正待他们打了主意,要卖了京里的房舍,往别处去安家——六年没消息的女儿,带了一千贯嫁妆回来了!


    这一日,袁家可真是喜气盈门,哭声震天!


    可六年没见的母女兄妹,才亲热了没有六日,袁珍珍就自己从家跑了出来,求到了张美人——张宜春门前。


    天气炎热,张宜春正在花园水边,和薛、乔两人并侍女们打双陆取乐,满堂都是女子笑声。


    听见是皇后娘娘才放出来的袁氏上门,还说得十分可怜,三人怔了一会,张宜春说:“那就请她进来吧。”


    陛下和皇后娘娘都饶恕了的人,她也不能置之不理。万一真有什么大事,在她这耽搁了,她也不好见娘娘。


    何况她们与袁氏,也并没什么深仇大恨。


    三人便叫撤了游戏,备上茶点。


    袁珍珍进来,衣裳倒还整齐,只是鬓角跑得毛躁,满脸皆是泪,见了郡王府的雕梁画栋,和张宜春等满身的绫罗金玉,也无暇再羡慕,看准了人,便直挺挺跪在她们面前:“求姐姐……求娘娘们救我!”


    从前在楚王府里,两人皆是孺人,袁珍珍连“姐姐”都不愿说出口。现今张宜春是皇子之母,提前住在郡王府的四品美人,袁珍珍只是被赦免的民女。可袁珍珍的性情,她们也算深知,谁能想到,她还有心甘情愿跪在这里,叫出“娘娘”的一天?


    张宜春惊讶之余,不免看她有了两分可怜,便站起身,亲手扶她起来:“你是皇后娘娘赦免的人,咱们又同住一府几年,有什么事,你先说,若我能帮的,一定不会推脱。”


    袁珍珍哭得头昏脑涨,被扶在一旁坐了,握着张宜春的手,从她出宫回家开始说起,虽然磕磕绊绊,也算把话说了明白。


    听完,张宜春三人都愣了。


    ……


    “这袁家,可还真是胆大包天!”


    次日上午,打听得娘娘有空闲,张宜春和薛、乔入宫,把前因后果回明:“皇后娘娘赏的嫁妆,袁家竟也敢贪。不但要贪,还只留二百贯给她,说就够她出嫁了。妾身一想,袁家既穷到了这地步,又不知礼,怕夜长梦多,昨日就赶着让人把娘娘赏她的一千贯都要了回来,现连箱子放在妾身家里,袁氏也在,单开了一处院子给她住着。”


    “竟是这样。”片刻,青雀一叹,“是我疏忽了。”


    世上有疼爱儿女的父母,就有不爱儿女的父母。还有更多,是虽然疼爱儿女,但亦会将许多事,放在儿女之前的父母。


    “这哪是娘娘忘了?”张宜春忙说,“分明是那袁家不知道理,险些糟蹋了娘娘的好心。”


    青雀没在意这句恭维,思索起该把袁珍珍怎么办——毕竟是从宫里放出去的人。


    张宜春见状,便试探说:“既然,袁氏已在妾身家里,也算与妾身等多了这段缘分。不如妾身回去问问她,若她还想嫁人,就说她是放出去的宫女——就说,她是妾身家里的侍女,给她做个媒,把她发嫁了,娘娘看怎么样?”


    “如此甚好。”青雀便笑道,“只是要辛苦你了。”


    “这可算不得辛苦!”张宜春忙说,“妾身等镇日无事,连请安都一月才来一两次,终于能为娘娘稍分忧虑,妾身等都满心欢喜。”


    青雀点头:“那就把她交给你们了。”又说:“吃了这个教训,劝她别再和以前似的,有几贯钱就全拿给她爹娘。今次她能求上你们,将来出嫁,还能事事再求旁人?让她自己多留心。”


    “是。”张宜春笑着应下,“娘娘仁德体下,袁氏必会领会娘娘的苦心。”


    知道皇后娘娘事忙,没时间与她们闲聊,正事说完,她便紧接着提起:“娘娘,明日是乔妹妹的生辰……”


    “我也正要同你们说,”青雀笑道,“今早已在上书房给大郎告了假,明日叫他出去恭贺乔乡君生辰。恰好后日又是休沐。若你们舍不得,后日宵禁前,把他送回来便是。”


    “多谢娘娘恩典!”张宜春等连忙起身谢恩-


    次日清晨,大郎便以郡王仪仗,被禁卫送出宫门。


    上书房里少了一个皇子,其余皇子公主照常上课。至中午,各回重华宫歇息。


    紫宸殿离上书房稍远,承光中午并不回去,也歇在重华宫。


    大姐儿承怡、二郎承忻都在她殿中一起用过午饭,方回自己寝殿。


    承怡和承忻有一段顺路。


    同住宫中一年有余,姊妹兄弟之间已然熟悉。承忻便对大姐说起:“不知大哥今日在外面吃了什么饭。”


    “大哥爱吃鲥鱼,昨日母后才赐了张娘娘八只。”承怡笑说,“还有宫外黄春斋的千豆糕,我吃着太甜,不知他怎么那么喜欢。”


    这是不必互相询问,便都知道的事情。可承怡和承忻还是又说了几句没什么用处的闲话,才在路口道别,各自回去。


    今日是大哥第三位母亲的生辰。


    大哥有三位母亲,还有母后。他们都已没了母亲——生母。


    但大哥的母亲,并不能分给他们。他们与大哥,虽是同出一父的亲兄弟姊妹,也并不能一同出宫,去贺乔乡君的生辰。——这便似他们三人都是张娘娘她们的儿女,要聚成同党一样。


    身在宫中,这些道理不用人教,好像自然而然,他们就都懂了。


    赵承怡回到了自己的“章鸾殿”。


    嬷嬷们和宫女都和平常一样服侍她,她却能感觉得到,她们都在怕她伤心,也在怕她再问出来:


    我娘究竟是谁呢?


    其实,她早就不会再问了。


    大铜冰鉴里盛满了冰山,风轮轻轻扇动着,把冰沁的凉意从堂屋吹向卧房。卧房的拔步床上,挂着青纱百蝶帐子。赵承怡平躺在苏绣福禄的枕头上,微微躁动的心,也被吹入帘中的凉意轻柔抚平。


    她的生母是罪人。


    就像二郎的生母,李美人,即便被追封美人,因她是戴罪而死,宫中也无人再提起她的名号,只有父皇和母后,许二郎独自祭奠。


    而她的生母,甚至连名号都不许她知道,亦然没有追封,其罪,必然远胜于李美人。


    父皇至今,一共只有过那几位后妃。


    不是母后,不是贞靖淑妃,不是张美人与薛乡君乔乡君,不是李美人,更不会是才被母后放出去的袁氏娘子。


    那还能是谁呢?


    如果,真的是那一位……


    宽达五尺的大床里,赵承怡十岁的身体轻轻翻动,枕头上有一点濡湿,被她压在了脸下。


    如果,真的是那一位,皇祖母瞒着她,父皇和母后也瞒着她,一定是为她好。


    从她记事起,皇祖母就对她百般怜爱照顾。自从父皇登基,她和二妹妹一起得封公主,一应待遇,又都与大郎和二郎一样。


    她是皇祖母的孙女,父皇的女儿,母后的孩子,大周的安寿公主。


    她在宫外没有家,但这大明宫,就是她的家。


    她没有什么可害怕-


    炽热的夏天过去。


    当宫里不再用冰山的时候,张宜春进宫回禀:“昨儿袁氏回门,回的妾身那。妾身看她过得不错,和女婿情分也好。”


    袁珍珍下定狠心,和父母兄长都断了关系。袁家只能卖了房子,搬到别处存身。她既安定下来,这事便算过去。


    而赵昱和青雀面前大小事务从来不断。


    春种秋收,四时祭祀,兴修水利,富民强兵。后宫清净无争,朝堂无小事,掖庭无大事。


    住在宫内的一国储君的事,亦是朝堂正事。


    中秋前的一个小朝会,被封为太子太傅的长兴侯提起:“至明年正月,太子殿下便满六岁。东宫既已修缮齐全,不知,是否该请太子殿下正位东宫?”


    青雀在隔扇后听见,先算了算承祚的年纪。


    他是景和二十七年十二月初一日生,至今年十二月初一日,正满四周岁。但若算虚岁,到明年新春,的确是六岁了。


    长兴侯之后,又有几个大臣出言附和。


    将他们的话一一听过,赵昱含笑赞同:“众卿之言皆有道理。承祚是储君,理当正位东宫。只他自幼在我与皇后身边长大,自我回京,几无一日分离,只怕我不舍得。此事,且待我与皇后商议。”


    145、番外:承光的宝贝


    ——皇后就在几丈之内的隔扇里, 听他们与陛下议政。


    陛下登基已近两年,满朝臣子,不论品级高低, 是否能参与紫宸殿小朝会,都知道了这件事。


    不是没有人觉得陛下太过纵容皇后。遣散后宫、独宠一人,还能说是陛下自家的私事, 可让皇后听政……让皇后在紫宸殿听政——


    皇后既住紫宸殿, 那常在紫宸殿起居, 便是理所当然。紫宸殿,又本便是陛下的寝殿,并非前朝议政大殿。


    皇后又并未直接现身于朝臣面前,只在隔扇内安坐。


    想劝谏陛下不可太过娇宠皇后的臣子, 摊开奏章,提笔欲写, 竟无从下笔。


    再与持相同看法的同僚几人对坐, 谈论一回, 便越发觉得此事不好劝。


    忠臣以敢于直谏为荣, 但也要分是否该谏。


    皇后娘娘于景和二十五年入潜邸,至今六载有余,与陛下也算少年夫妻,同心同德、荣辱与共至今。自于潜邸为侍妾时, 皇后便贤明大义, 陛下登基后,更未见皇后有何劣迹, 反是仁德怜下、贤名渐扬。凡入宫拜见过的诰命,皆绝口称颂皇后的人品。


    既是这样的贤后,又为陛下诞育了太子殿下和二公主、五皇子, 照料陛下日常起居、为陛下调养身体、孝敬太后、抚育儿女,为人臣子,却要皇后避让政事,远离陛下议政?


    况且,难道要为臣子到来,让皇后避出殿外,令君臣尊卑颠倒?


    虽说还可以改劝皇后住回长乐宫……可这又成了置喙陛下私事!


    皇后娘娘才住到紫宸殿的时候不劝,现在却劝?这岂非是离间帝后情分?


    满朝文武,谁又想真试一试陛下的脾气?


    如此犹豫着、耽延着,皇后就安然在紫宸殿听了快两年政事。


    事到如今,朝堂内外皆已习惯,也没人再想劝了。


    ——常在小朝会议政的大臣,更是已能听见隔扇内的衣履珠玉、茶杯书页声,而面不改色。


    譬如此刻。


    当陛下说完,“此事,且待我与皇后商议”,有耳朵灵敏的大臣,便听见了隔扇里多了一点衣裙摩擦的声音。


    有几人便与同僚对了对目光。


    也不知,陛下会怎生与皇后娘娘商议。


    若他们侍奉的不是面前这位君主,圣人如此说,便是推脱、拖延,不愿让太子正位东宫。


    不过,他们的这位圣人,在战场上行兵诡谲,在朝堂上,行事却向来直接。


    陛下说,“不舍得太子”,便应是当真不舍,而非托词。——也或许是皇后娘娘不舍得?


    朝政已毕,众臣告退散出。


    不待臣子退尽,赵昱已快步行至隔扇内。


    他还未张口,青雀先轻轻笑道:“你说你‘不舍得’,他们都该以为,是我舍不得了。”


    这话传到隔扇外,真这么想过的几个大臣不免有些尴尬,互相看一眼,都匆匆加快了脚步。


    “确是我不舍得。”


    赵昱一笑,也不急着解释了,在她身边坐下,顺手环她入怀,才说:“何况,我还有一虑:承光、承祚、承和都跟着咱们住。只叫承祚住去东宫,承光与承和还在紫宸殿,看似是承祚身为太子,一应礼遇超出旁人,实则对他没有好处。你我都是俗人……”


    “我知道。”青雀笑,“只他一个住在东宫,看姐姐和兄弟每日与父母亲热,心里岂不难过?便是你我,也是哪个孩子在眼前多些,就不免更关注哪一个。他究竟才四岁,心里事存得多了,也就和你我远了。”


    “正是这样。”赵昱心中一轻。


    “还有承和与他,只差三岁。”他笑道,“同为元后所出嫡子,更要注意。”


    同一个母亲的孩子,为利益、皇位反目成仇,几千年来,也不少见。


    三言两语说开这事,赵昱便挽青雀起身,一起到西偏殿看承祚读书。


    自去年十二月,承祚便由赵昱亲自挑出的四位当朝重臣、大儒轮流授课。和潜邸一样,不到六岁的孩子,每日只上半日课,下午不上学。


    今日朝会散得晚,青雀和赵昱只在窗外看了一刻钟,先生便放他放学了。


    不知爹娘在窗外,承祚安稳坐着,双手在前,低头对先生道谢,看先生先被两个太监搀走,才示意几个伴读内侍整理笔墨,才听见先生在门外见礼:“陛下,娘娘。”


    “阿爹阿娘!”承祚跳起来,拍了拍身上袍子,一溜烟就跑到了门边。


    不用他行礼,赵昱已将他抱住举高:“今日学了什么?”


    “先学了‘齐国的国宝’!”承祚立刻就说,“鲁先生说,齐、魏两国的国君在边界打猎……”①


    父子两人一说、一听,青雀也含笑听着,却转向鲁先生——鲁皇后的亲兄长,先帝废太子的亲舅舅,鲁司空、鲁公——颔首致意。


    鲁司空静静地还了一礼,便被太监们搀扶着,上了特赐的软轿,送去专为他准备的静室歇息。


    承祚已说到故事的结尾:“‘齐国的这四位先生,光芒照亮千里,岂止照亮十二辆车?’魏国的国君听了,怅然若失。”②


    “好。”赵昱笑。


    他没有问孩子,这个故事有什么深意,或他从故事里学到了什么,只抱着他回后殿,又一路听他继续讲鲁司空教的其他课程。


    到宫女们摆完饭,正是一上午的课程说完。


    下午,赵昱带他到前殿看奏章。


    进入前殿,承祚的神情明显比在后殿时严肃了,动作也郑重地紧绷着。


    赵昱也没再抱他,由他自己走进来。直到走到案前,他年纪小,腿短,上不去寻常的榻,才伸手提了他一把。


    这处书案前的榻是专为三人一起看奏章而设。青雀居左,赵昱居右,把承祚放在中间。


    赵昱先让承祚自己看奏章的内容。这是一封今年五月河东观察使上报丰州、代州两地旱情的奏表,先“恭请圣安”,便用简练的语言陈述了旱情具体地点、严重程度、各地应对措施,又预测了此次灾情可能会造成的影响,并称一定会竭力救灾云云。


    开蒙两年,承祚已识得两千左右常用的字。但这奏表上有几个生僻字词,他一字一句读着,遇到不会的就停下,赵昱或青雀教他,他便继续读下去,一直读完。


    读过第一遍,又通读了几遍。


    到他读顺,不会再中途停顿思索,赵昱拿来河东堪舆图,教他丰州在何处,代州又在何处,具体受灾的县又在何处。又用大周堪舆图,教他这些地方,又在大周的何处。


    还有些别的话。


    比如,丰州有多少人口,多少土地,多少耕地?耕地里,几分是良田,几分是中田,几分是薄田?这些耕地和人口,一年会产出多少粮食,折合钱币多少,又能上交国库多少?一个寻常成人,一日会消耗多少粮食?幼儿呢?一年呢?“减产三成”,会让国库减少多少收入,又会让多少人吃不饱饭?减产五成、八成呢?


    这些问题,青雀和赵昱耐心陪着承祚算了一下午。


    承祚还远没算明白,承光先放学回来了。


    赵昱便让把承光也叫来,一起算。


    吃过晚饭,一直到戌初三刻,承祚才在姐姐的帮助下,算完了一半难题。


    “剩下的这几日慢慢算。”赵昱拿走姐弟俩手中的笔,颇为无情打断了热火朝天的一教一学,“该睡了。”


    “阿爹!”承光伸手要抢,“这才什么时辰!”


    “马上戌正。”赵昱把笔举在她头顶一尺,看她着急地要,笑问,“再不睡,明日不上学了?”


    “就一道,就一道!”承光跳下榻,抱住他的腰央求,“阿爹!”


    “一道也不许了。”裁判青雀开口。


    “……阿娘。”承光瘪了嘴。


    再求阿爹也没用了。


    阿爹也要听阿娘的话。


    起身和赵昱整理好奏本,青雀与他一起送孩子们回房。


    承祚为太子,住紫宸殿后殿东偏殿,承光住西偏殿。承和不满周岁,还住在青雀卧房的另一侧。


    两人先和承光一起送了承祚,才送承光。


    弟弟回去了,也不用再算题,承光拽着爹娘的手,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今日在上书房的事。赵昱一句一句应着。


    行至殿门,赵昱停下脚步。


    承光今年虚岁七岁。从新年起,他便不再轻易进入女儿的屋子。


    承光也不强要爹娘再送她,却在门边停了一会,才抬起头说:“阿爹阿娘,我也知道‘齐国的国宝’……”


    抿了抿嘴,她眼睛亮盈盈的,看看赵昱,又看看青雀,带着些不好意思说:“四位先生是齐国的国宝,阿娘和阿爹,是承光的宝贝……”


    “我回去了!我告退了!”撒开父母的手,她一径就溜进了门里。


    青雀和赵昱看着她的背影,又看自己和对方空了的手,笑着把手握在一起。


    月明星稀,秋高云淡。


    孩子们各自去睡,只有青雀和赵昱依旧肩并着肩,走在回房的路上。


    如此良夜,赵昱却蓦然想起了从前。


    承光是他第一个,亲身守着出生的、活下来的孩子。也是第一个,他虽在边关,却通过画像,亲眼看到了她每个月的变化,看着她长大的孩子。


    可曾经——阿雀才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竟然因她血脉存疑,想过杀了她……不让她来到人世……送走她,不要她。


    “怎么了?”青雀微有察觉。


    “……没什么。”赵昱含糊揭过,“在想让谁做承祚的宾客。”


    多看了他一眼,青雀与他说起现有的几个人选:“侯敦是稳重,可年纪偏大,为人也有些迂腐。陆俊又太年轻了……”


    ……


    这一夜,赵昱一刻都没能入睡,眼前一直是青雀求他留下孩子那一晚,她说着,“一定是女儿”的时候,那写满了哀拗和希冀,想为女儿求活的双眼。


    ……


    怕惊醒青雀,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平日该起身的时辰,才无声下床。


    青雀缓慢翻身,抓住了他的手。


    赵昱忙看向她,仔细看了几眼,才确定她还睡得正香。


    他松口气,缓缓抽出手臂,给她盖好被子。


    一夜不睡,实不能影响他的身体精神。可他到外殿梳洗后晨练,总觉得今日的刀不趁手,枪也难用,躯体四肢,都似不是自己了的一般。


    服侍的人见他眉头越皱越紧,都大气不敢出。连张岫等服侍久了的人,因不知陛下这气从何来,也不敢劝。


    终于,皇后娘娘醒了!


    众人提着心,看见陛下丢了枪就往后殿走。


    青雀正打哈欠,就见赵昱狂风似的刮在了她面前。


    “我要给承光加赐食邑三千……五千户。”赵昱胸膛上还滴着汗。


    青雀先把手放上去——摸到一手汗。


    过了片时,她才恍然一惊:“……这么突然?”


    146、番外:后来


    赵昱铁了心要做什么, 一般来说,没人劝得动。


    他要给女儿加赐食邑,青雀也没必要拼命推拒。


    问不出他突然如此的原因, 又见他心意已决,她便只是提议:“不如,等明年承祚册立大礼, 再一并加赏承光, 如此也不突兀。”


    屈身坐在床下, 抚住青雀垂在他肩上的手,赵昱想了很久,轻轻点头:“也好。”-


    承光、承祚与承和,一直在紫宸殿住到青雀生了第四个孩子。


    这是太初四年, 大皇子赵承敦年满十三岁。


    按制,皇子十五, 当选宫女四人侍寝, 以备大婚。


    青雀在六月初二日生下三公主, 赵昱起名“承明”, 即赐封号“瑞国公主”。


    皇后孕期,女官未以琐事多扰。待皇后身体康复,尚仪、尚寝局方报上此事:离大皇子年满十五,只有不到一年多六个月了。


    听过回禀, 青雀怔了几息:“我知道了, 先去吧。”


    女官告退,她又呆坐了一会, 才慢慢地理清了积攒的其他事务,晚饭前,回到紫宸殿。


    自两年前正式册立, 承祚便每日上午至东宫读书,下午与兄弟姊妹和年少的皇叔姑母等一处骑射演武,至晚才回紫宸殿用膳歇息。


    青雀回来在申正二刻,承光与承祚还没放学,只有承和下午不上课,正在后殿守着承明玩耍。


    在窗外看一眼两个孩子,她便到前殿找赵昱。


    “孩子们……都大了。”见面,她先发出一声慨叹。


    “怎么了?”赵昱放下笔,笑着走到她面前,“怎么突生感慨?”


    “今日尚仪局、尚寝局来回我,说大郎已满十三,两年后,便该有侍寝宫女。”青雀倒在他胸前,“孩子们都到了这个年纪……”


    大郎十三,承怡十三,二郎十二,承光十岁,承祚八岁……她和赵昱,也一个在去年过了而立,一个明年便到三十岁了。


    人生将半。


    “我当是什么。”赵昱轻笑,抱她走到榻边,“去年我三十岁生日,不是你非要大办?”


    “那不一样。”青雀坐下,“我看你,总觉得和十年前一样,知道你三十岁了也不以为你老。”


    赵昱心中一动,坐在她身边:“再过十年呢?”


    “再过十年——”


    青雀含笑看他,向后躺下去:“那就要看我们神武圣明的陛下,再过十年,保养得如何了。”


    赵昱失笑,侧身仍抱住她:“还有呢?”他问:“又是为什么发愁?”


    青雀本来也要和他说:“我是想到,你我只有彼此,从前虽有张氏那些人,也都出宫去了,如今,我却要给孩子们选人服侍……”


    她自己享受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恩爱,却要让那些宫女,和大郎将来的妃妾,几个十几个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


    “我知道这是祖制。就算选了人,我也只是按例办事。不选,才会有人说我为母不慈。”青雀道,“再有,就算把人送去,大郎自己不想,也可以不碰,可十四五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呢。”


    在这世间,男子——尤其高门贵胄之家的男子——三妻四妾,正是常事。身为皇子,更不会有人约束大郎,让他成婚之前保持“贞洁”。十几岁的男子,面对如花貌美的侍寝宫女,又是“祖制”,怎会毫不意动。


    可因为她有赵昱,因为,她有曾经有过数名姬妾,却最终选择和她一人相守的赵昱,她不免会想,若大郎、二郎、承祚、承和他们,也是先尊父母之命,朦胧随意地纳了妾,成了亲,将来却厌烦了后宅争斗,或也遇到了愿意一生真心相守的女子,他们能轻易“遣散后院”,独守一人吗?


    “但这也可能只是我一个人多想。孩子们根本不会在意。”


    钻到赵昱怀里,青雀闷闷地:“不如这样。”


    “张氏才是大郎的亲娘。我索性把这事交给她,她要选就选,她不选,我就说是亲娘不让。朝臣们不满,找他亲娘去。二郎也照大郎的例。到承祚,”她往赵昱胸口又钻了钻,“十四就给他定下太子妃,十五就成婚。到时什么妻啊妾的,由他们自己商议去吧。”


    不用赵昱回应,她一个人说了一大篇。


    等她说完,赵昱才轻柔地抚过她的发髻和背,低声应下:“这样很好。”-


    七月中旬,张宜春三人听召入宫,回家便相对愁了好几日。


    ——是给大郎选宫女,还是不选?


    从做母亲的私心讲,张宜春当然想让儿子娶一门贤妻,再有几个美妾,这些妻妾多给他生育几个儿女,让他子孙满堂,儿孙绕膝。


    可皇后娘娘的顾虑也提醒了她:几个女人抢一个男人,必不可能全家和睦,一世和平。


    比如她自己,自认没有过坏心,这一世三十几年,心里有过不平,有过怨气,也嫉妒过几个人,却也从来没主动害过谁。她胆子不大,不算很聪明,但应也不算笨——不然,当年也不会被太后娘娘选中,做陛下的侍寝宫女。潜邸的后宅算是当日几位皇子府上最和平的,只因陛下格外宠了贞靖淑妃,也还死了两个女人和两个孩子。


    大郎能有陛下当日对后宅的手腕吗?


    她一个美人,又能似太后娘娘一般,镇住出身高门的儿媳吗?


    可,难道真让大郎一个皇子,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过?


    如此一日要选,一日又觉得不该选,直到年末,张宜春才下定决心:“还请皇后娘娘给大郎挑四个性情安分……难听些说,绵软温吞,从不生事,不与人起争执的孩子,给了他吧。”


    “也好。”青雀道,“等司寝局先选出二十个人,你一一过目,挑出四个,再教导一年,再给大郎,如何?”


    张宜春自然欢喜:“如此甚好!妾身多谢娘娘!”


    青雀又问:“那再过两年,给大郎择选皇妃,也要性情温软的女孩子?”


    她提醒:“这样的女孩,只怕高门里难寻。我观近年各家教养女儿,都以性格刚强、行事直断为要,恐怕还是聪明、要强的孩子多些。”


    “这妾身也知道。”张宜春赔笑,“可大郎将来不过一介闲散郡王,想来他的王妃,也不必非要出身高门、为人刚毅,只要懂事知礼就够了。”


    青雀一笑:“这事,还是要看陛下的主意。”-


    择选宫女的事交给司寝局,又有张宜春殷勤盯着,不必青雀再费心。


    新的一年,她和赵昱先安排承光带承和住去了长乐宫。承祚也正式搬到东宫,只留下还不满周岁的承明。


    孩子们大了,早晚要与父母分开,现在已经到了时机。


    而当再过一年,大郎收下了四个侍寝宫女,承祚也在赵昱和青雀的安排下,见过了几名同龄的小姑娘的时候,南诏新王登位,似有异心。


    做了六年多皇帝,除每年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并带儿女弟妹至田间体会民生多艰外,赵昱再没踏出过京城一步。


    他少年便在军营,至二十六岁,人生青春最好的年华,大半都在军中度过,其实更喜欢在边关的放纵自在,也习惯了在战场拼杀的刺激,只是身为人君,约束着自己为国朝和百姓尽责。


    今岁,他仍在壮年,得知南诏有变,是曾想过让太子监国、皇后辅政,仍如从前亲自率兵出征。


    但,与朝臣商讨过后,他还是决定先对南诏用间,最终,兵不血刃解决了南诏的新王,没让边境再起战火。


    得知南诏事定那日,欢庆过后,抱着青雀,他沉默许久。


    “从前你说过,你一生至今,从未远行。”他说,“那时我心想,这一生还有几十年,总有机会带你去看一看河山,可直到做了皇帝,我也没能做成这事。”他笑了笑,“做皇帝,也不能事事如意。”


    “但你也没对我允诺过。”青雀说,“这便不算失信。”


    “但我现在说出来了。”


    赵昱松开她,捧住她的脸,十几年如一日,认真看进她的双眼:“所以,一定要对你做到。”-


    又五年,太子大婚,独娶太子妃一人,帝后并未一同赐下妾室。


    少年夫妻,青梅竹马,同居同起,恩爱和顺。


    太子新婚一月之后,尊父命,入户部习学。一年后,又转兵部。


    当十八岁的太子至荆湖赈灾回京,太子妃也生下了帝后的第一个嫡孙。


    到太子加冠那年,大周北境,又有新的部族扰边。


    圣人命太子监国,携皇后离京,帝后亲至北境巡边。


    被承祚和百官百姓送出京城那日,青雀高坐御辇,在人群里看见了凌霄的面庞。


    她今年正是四十岁,鬓边仍还黑亮,只有眼角添了几条皱纹,穿一身青绸素衣,和丈夫一起,领着几个儿女来送行。


    自十六年前,霍玥与宋檀受剐,宋檀父母斩首,凌霄和宋檀的其他几个姬妾,都渐次成婚,有了新的生活。


    她们与宋檀的儿女被没为官奴,送去了她们不知道的地方,也在平安、健康地活着。


    即便还惦念从前的孩子,十六年过去,看来,至少凌霄还过得不错。


    青雀收回目光,没有一同收起面上的笑-


    御辇出城二十里,青雀和赵昱换马。


    虽已年过四十,帝后的身体仍如青年时康健。


    他们先至北疆,再去西疆,又巡视了出现海盗踪迹的南方数省,一路轻车简用,甚少铺排仪仗。


    东夏与西戎虽灭,在大周的国威笼罩不到之处,总有新的部族、新的国家、新的威胁出现。


    在精神与肉·体彻底衰灭,真正离开人世之前,赵昱和青雀,都会一直为了大周的和平与富饶而奋求——


    也会为了自己与对方,努力走得更远、更长。


    147、前世IF(1)


    景和三十一年冬月, 楚王赵昱于睡梦中,死在了西陲关外的军帐里-


    死的感觉是轻飘飘的-


    意识到自己死了之前,赵昱在做一个梦。梦里有什么, 他一瞬就忘了,只记得那是一个难得的,让他感觉轻松的梦。


    可能是因为他喝了酒。


    可能是因为, 他才结束一场八天八夜的奔袭, 所以喝一壶酒, 闭上眼睛,就足够让他感到轻松。


    他喝了五年多酒——从颂宁离世开始算起,若算到今日,便是已近八年——已经离不开酒。每一个太医, 都支吾着不敢说他的身体已被酗酒败坏。但身体大不如前这个事实,本不必别人明说。


    所以, 他死了也不奇怪-


    可惜的是, 西征功业未成-


    军账外是大雪朔风。


    才迎来一场大胜, 军营中嘈杂欢庆, 各处清点伤亡,分算战功,人员匆匆,只无人以琐事相扰主将。赵昱看着他们。以活着的人不可能有的俯视的方向。这是跟了他十几年的老部将, 也有才入军中一两年的新兵。他们把信任交付他, 相信他能一如往日带他们迎来全胜。他也以为,自己还提得动旧刀, 挽得起旧弓,至少还能活到打完这一仗。


    他们误信了他。


    他也误信了自己。


    主将帐外的火把猎猎烧着,在昏沉的夜里烧出一片光明。赵昱看着这火。火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并不感到灼热。风雪扑在他脸上,他也并不觉得寒冷。他的身躯——死了的身躯——正在军帐里。现在的他——他认为的他,并不能被任何人看见。


    他死了。


    原来人死之后,真的会变成鬼魂。


    那他怎么没看见另外的鬼。那些不久前才死在刀枪下的鬼。


    张岫来了-


    身后军帐里,先是惯常有的低声询问、叫起。不久,那声音慌起来。再片刻,便是不可置信地惊惶叫太医。


    赵昱飘得更高,从大帐之外,默然看了一刻帐顶。


    听信任他、拥戴他的人为他号哭,痛骂老天不公,恨不能追他而死,并不让他有任何欢喜。


    谁也看不见他,谁也听不到他。


    在定国公、戚成辉等惶然赶来,进入军帐之前,他离开了这里-


    他能去什么地方。


    大军扎营处远在边关之外。赵昱记得所有的路。通往西戎的,通往大周的。颂宁的祖父母已在这几年接连去世,他不必再回西凉。


    那就回京吧。


    回京,再看一眼阿娘-


    阿娘的头发白了很多。


    皇帝痛心伤怀,追封他为太子,辍朝十日,命皇城司详查是否有人暗害!他怀疑太子,怀疑齐王,怀疑魏王,怀疑所有人,定要查清,是谁要阻拦他清扫外敌史书盛赞的大业!


    赵昱知道没人害他。——不是这些人。


    让他在这一年就死了的,除了皇帝,就只有他自己-


    阿娘哭哑了喉咙。六妹妹、八妹妹、十弟、十二弟,日夜陪着阿娘。原来六妹妹的宝珠都这么大了,能给母亲和外祖母递手帕,软声细语哄着阿娘。原来八妹妹也快二十岁了。——很多年前,他还说过,要亲自给她挑驸马。原来十郎和十二郎,这两个在他记忆里,还不到他腰高,只会缠着他看刀看剑的小子,也长到了可以照顾阿娘的年纪。


    皇帝追封他为太子,他也终究不算真正的储君。他的两个儿子,也没有可能越过太子和皇帝的其他儿子继位。


    他死了,太子少一个心腹大患,早晚会把目标转向别人。


    他没有必要,再强留在这人世间-


    彻底消散前,赵昱看到了一个女人-


    那是——后来,赵昱才详细算清楚——景和三十一年,最后一个月的初六日。上午。准确地说,是清晨。他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到宋家的了。他只看见,一个女人从宋家后宅的正院上房里走出来,穿得简素,像是侍女又似姬妾,发间只有零星几点装饰,身量高挑却消瘦,低着头。


    她迈出门槛时,旁边的侍女轻轻扶了一把,说:“江姨娘小心。”


    “姜”。


    因为这个字,他从昏沉里清醒了些。


    随即他看到那女人稍稍抬起脸,偏过身子,无声对侍女颔首。


    看清她侧脸的一瞬间,赵昱几乎以为他又活了过来——颂宁!颂宁!颂宁怎么会在宋家!宋家都对她做了什么!!


    他是鬼,游离在人世外的鬼,没人看得见,没人听得见,自然,无人知晓他那一刻的暴怒。


    他跟着那个女人。那个仅凭侧脸,就让他以为再次见到了颂宁的女人。


    他看到一个丫鬟跟上去,小心扶住了那女人的手。


    他看到她缓慢走着,向外走着,在冬衣冬裙和斗篷包裹下,还能显出消瘦的身体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压得她抬不起头。她看着脚下,看着她用沉重的自己走出的每一步。


    行至穿堂,有雪飘在她肩上。


    看了片时手中的雪,她第一次,真正抬起了头-


    不是颂宁-


    那是一双不再飞扬的凤眼。她的面容,她的神情,本该光耀如明珠,现在,却只似秋日干枯的潭水。唯有天上飘落的这一点雪,化作点点微光,映入了她寂静的双眼。


    她也只看了几个呼吸的雪。


    垂下脸,她继续走。


    越过穿堂,她行到后院西厢门前。丫鬟掀起帘子。她走进去。


    赵昱,跟了进去。


    这是三间普通的屋子。和这个女人一样,这三间屋子里,几乎没有一点鲜亮的颜色。帘帐是素青的,坐褥是淡绿的。她显然是谁的妾——看年纪,只能是宋檀的妾,却素净着一张脸,根本没有装扮,甚至刻意朴素,连屋子都不似年轻女子的居处。像是寡妇。


    房中只有一个丫鬟。加上扶她回来的那个,共是两个。


    她摘下斗篷,洗了手,便坐在书案前,挽起衣袖。


    案上是几册书。有纸,有一架笔。她亲手铺纸,磨墨,翻开一本书。赵昱没有凑近。就像方才,他虽然急于确认这人不是颂宁,也没有飘到她脸前去看——从一丈远处,认出那是一本诗集。


    她开始抄书了。


    她写着,一笔又一笔,一字又一字,一页又一页。赵昱就在一丈远外看着。


    她从清晨坐到正午,赵昱也从清晨看到正午。


    直到她被丫鬟请去用饭。


    片刻,赵昱来到书案边。


    她的字没收,一部分平铺放着,一部分晾干了的叠了起来,不算薄。赵昱碰不到任何事物,但只看平铺着的这些,也足以确认她练字的功夫不浅。这字端正、清华、微有锋芒、不见圆润,与她这两三个时辰的沉重与枯寂,给人以截然不同的印象。


    数丈之外的堂屋,那女人还在沉默地吃饭。


    看一眼她,又看这些字,赵昱承认,他对她有了好奇-


    用过饭,她很“规矩”地午睡。


    赵昱没有偷窥女子私密的癖好,没跟进卧房。


    两刻钟后,房门开启。


    越过房门,他看到她还是上午那身衣裙,只多了一两条不明显的褶皱,显然是和衣而卧。她脸上不见寻常人午睡才醒的迷茫,或许并没真正入睡。擦过脸,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好像是在思索,又似只是呆怔。


    终于站起身,她先到书案前,整理了上午抄写的字。那些字,被她收在书柜下的木箱里。同样的木箱,还有三四个。如果她每日都写这么多,这几个箱子,应早被装满了。


    随后,她回到卧房,找出针线,没再关上房门,坐在了窗边榻上。


    一个丫鬟小声提议:“姨娘,关上门吧,也暖和些。”


    赵昱几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是,为什么不关门?


    “不关,还亮堂些……”她轻轻地说,又改口,“罢了,关上吧。”


    这声音平静,赵昱却听出了藏得很深的无奈。


    两个丫鬟却无所觉,一人忙去关门,边关,还笑着说:“这个月才过去几天,咱们的炭火这样用,正好能用到月末。若一日再多烧些,姨娘还要找夫人要。姨娘又总不愿用这般小事烦扰夫人。”


    赵昱听着,也很想笑。


    皇帝的舅家,太后的母族,堂堂康国公府,竟连给姬妾的炭都用不起了?


    宋氏也曾克扣薛氏乔氏的炭火,果然宋家的人都是一个样!


    可房门紧紧关上了,赵昱不再能看见那女人的动作。


    他能穿墙透壁,他的视线却不能。


    现在,这女子醒着,衣着整齐。


    半个时辰后,赵昱穿过了房门-


    这个女人,从清晨回房,就一步都没再踏出去。


    她上午练字,下午做针线,做的是一个六七岁女孩的裙子——看来她有个女儿。


    外面下着薄雪,天色阴沉。就着几盏灯,她从未正坐到了酉初,只说了一句话,让丫鬟倒杯茶,也只去更衣了一次。剩下的时间,她仍如上午沉默。


    没人找她。她也不找任何人。


    和自己的两个丫鬟,她也并不亲热。她们显然敬重她,至少是怕她,她有什么吩咐,都不敢怠慢,但也显然,并不是她的心腹。


    酉初一刻,她披上斗篷,出门去给“夫人”问安。


    宋檀的妻子霍氏,赵昱认得。她是太后妹妹的孙女,永兴侯府的女儿。从前——很久之前,他在宫里见过她两次。再后来,便只有景和二十五年二月,到宋家应付了事,远远地看见了——


    原来是她!


    那个女人——他在宋家花园瞥见的,几乎让他以为看见了颂宁的女人——他认定又是宋家的阴谋的女人——是她!


    148、前世IF(2)


    他不是第一次见这个女人。


    早在六年前, 他便错认过她。


    那时,她穿着一件藕色上衣,雪灰裙子, 匆匆忙忙走到山下霍氏身边,似是回了件急事。霍氏皱了眉,满脸不耐, 立刻转身去了。他盯着她。一直盯着。察觉了他的注视, 她慌乱跟在霍氏身后溜走。


    而这一切太巧。


    容貌、衣裙, 世间竟有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偏又穿着颂宁第一次见他时相仿的衣裳。他以为是宋家的诡计。搜罗来了一个和颂宁生得相似的女人,又刺探到了颂宁第一次见他的情形。


    但宋檀眼中忽地淬了火,对他怒目而视, 又做出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姿态。


    他便注意到,那女人梳的是妇人发髻。


    宋檀的……人, 么。


    颂宁就是颂宁, 世间只有一个颂宁, 容貌再像, 也不是她,她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他更没有强夺他人妻妾的癖好。尤其,是宋家的女人。


    回府之后, 他让人查到了那是霍氏的陪嫁, 姓“江”,名“青雀”, 自幼便是霍氏的伴读丫鬟,父母祖辈,皆是霍家的奴婢。在他去宋家半个月前, 霍氏让她做了宋檀的妾。


    既如此,她出现在那,也便无所谓是故意,还是意外。


    很快,他就忘了她-


    是她。


    “江青雀”。


    赵昱跟着她,进入正房,看见霍氏身着大红银鼠衣,碧翠灰鼠裙,发挽飞仙,髻戴金宝,粉光脂艳,坐在偏室临窗榻上,身边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女孩儿,还有一个约四五岁的男孩。


    这两个孩子,生得都不像霍氏,像她。


    见她进去,两个孩子起身。她先对霍氏行礼,孩子才无声对她行礼。


    虽看样貌,这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儿女,但看衣着装扮,显然霍氏才是他们的“母亲”,她只是一个不能亲自抚养孩子的……


    妾。


    妾又怎么?


    赵昱再次觉得好笑。


    阿娘是“妾”,颂宁,也是“妾”。


    既是霍氏自己不能生育,只得让妾室代劳,妾室还果然替她生出了儿女,她又何必不许妾室和孩子亲近。


    自欺欺人。


    她——江……青雀——行了礼,只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便说:“不知夫人有没有什么吩咐?”


    “什么吩咐,”霍氏一叹,“说了多少次,下了雨下了雪,天气不好,你就不用再特地过来,还是来。”


    “今日的雪不大。”江青雀说。


    “你坐。”霍氏拽她,又命两个孩子,“行岁,带着行明先去你房里玩吧。”


    叫“宋行岁”的小女孩站起来,和弟弟一起说:“母亲,姨娘,我们走了。”


    两个孩子显然不比江青雀沉稳,离开之前,多看了她好几次。


    “他们是怕我欺负你呢。”霍氏笑着说。


    “哪有。”江青雀也忙一笑,“他们是想听大人说正事,又知道不能留下。”


    “也是。”霍氏笑道,“还是你明白他们。”


    江青雀低了低脸,没再应声。


    霍氏却又认真看了她两眼。


    “好了,不说玩话了。”她道,“今日二郎不回来吃晚饭,你同我一处吃吧。我正有话和你说。”


    “嗯。”江青雀又应着。


    霍氏一示意,满房的丫鬟仆妇便悄声退了出去。江青雀有些紧张了。她被霍氏拽在身边坐着,两人距离不到半尺。看她的神情,似是知道霍氏要说什么,眼中隐隐有着抗拒。


    “又是一年要过去了。”霍氏先感叹。


    “是。”她应。


    “这一年,真出了不少事。”霍氏道,“外人的事,咱们就不说了,只说咱们自己家里,行岁上学一年,下个月就八岁了,行明快满六岁,明年也要读书。父亲和母亲都病了几场,眼看……哎!”


    “这一年,照顾老主君和老夫人,夫人着实辛苦。”江青雀说。


    “倒不必同我说这些话。”霍氏一笑,“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


    “青雀,”她亲密地唤着,“你看,从你生了行明,二郎的爵位不但稳了,今年还得陛下赐恩,提前袭爵,我也做了国公夫人,这都是你的功劳。眼看父亲和母亲身体不好,不知哪日医药无效,就……”


    摇了摇头,她声音稍低下去:“这父孝三年,母孝也是三年……若不幸,真守了六年,等他出孝,便已将不惑,你我也过了三十了。他如今是康国公,在朝任吏部侍郎,与他身份差不多的人,谁不是儿孙满堂?咱们家里却只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偏你这几年,又总不与他亲近,我想劝你——”


    “夫人!”江青雀急急地站了起来。


    她离开霍氏的手,在她面前拜下,急促说:“自从大公子出生,主君和夫人的心事已经了结。夫人和主君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恩爱眷侣,上天虽妒,总不赐主君一子,有了大公子,也算有个结果。妾身虽然做了‘姨娘’,也只因夫人让妾身服侍。有了这一子,主君不必再违心去看别人,夫人也可从此与主君相守……何必再起波澜?夫人!”


    她这番话,说得真心实意,连赵昱都看得出来,她是绝不愿再受“宠爱”。


    她也是全心希望,霍氏和她的丈夫能一心相守,不要再波及她。


    若楚王府当年的消息不错,这江青雀,可是自六岁起,就服侍在霍玥身边了。


    霍氏却只是坐在榻上,看着她,打量着她,神情一时似有欣慰、心软,但更多时候,又只余警惕和讽刺。


    约有半刻,她才下榻,亲手扶起了江青雀。


    “是我为难你了。”她声音温柔。


    “夫人……”江青雀抬眸,露出一双泪眼。


    她容貌着实盛极,即便无妆素衣,哭得伤心,也只似梨花带雨,淡云飞雪。赵昱看到,霍氏的神色又变了一变。


    嫉妒吗。


    二十一年情分,都不够她看淡这份嫉妒,还是相伴的这二十一年,她一直不曾断过嫉妒?


    或者,只是为了她的丈夫——那个宋檀?


    “好了,好了……”霍氏仍用温柔的姿态,将江青雀抱在怀里,“你不愿意,就算了。”


    “夫人……”江青雀脊背微微颤抖。


    “就这么不愿意亲近二郎?”霍氏笑,“看你吓得这样。”


    “我……”江青雀紧紧闭上了眼睛,“我心里,从来只有夫人。”


    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会对这句剖白无动于衷。


    霍氏深深一叹,扶她坐下,唤人打水,还亲自递给她擦脸的棉巾,又似乎是体贴手下的“好夫人”了。


    赵昱只是看着。


    他看着江青雀慌忙接了棉帕擦脸,被霍氏温声软语宽抚。


    他看着霍氏带江青雀同桌而食,丝毫不顾主仆之分,还亲手给她递汤,夹菜。


    他看着霍氏直说江青雀的妆扮也太素了,埋怨说给她什么都不戴,衣裳也不穿,便拔了髻上的珊瑚金钗,给她簪在发间。


    他看着丫鬟来回,说江青雀的两个孩子已在东厢用过晚饭。霍氏只笑说知道了,没让他们再过来。


    他听到仆妇在外禀报:“主君到家了!”


    于是,温馨暖融的和睦结束。


    江青雀迅速告退,霍氏也没有挽留。


    赵昱本想跟着江青雀走。


    可宋檀——宋氏的兄长,皇帝疼爱甚于亲子的表侄——在他活着的时候,可没少给他找过麻烦。


    那就看看他与霍氏究竟是怎么“恩爱”吧。赵昱冷嘲着想。


    宋檀很快走了进来。


    他不过三十一岁,因是“国公之尊”,便蓄了须,步伐神情,颇有“意气风发”之态,醉眼微朦,人还算清醒,进门先唤一声:“阿玥!”


    “在呢!”霍玥矜持地走到堂屋,“人又没跑,叫什么叫。”


    这夫妻两人凑到一处,先说了几句没用的散话。


    宋檀端起醒酒汤,霍氏才用脸皮笑了一笑:“你这一年总说,谁家小老婆又给生了第五个儿子,又是谁家都有了第三个重孙。我知道你羡慕他们,嫌你只有一个行明太少了。今儿我替你问过了,青雀不愿意服侍你。你若还想生儿子,我再新选几个美人给你,如何?”


    对这女人颠倒黑白的本事,赵昱无话可说。


    “……什么?”宋檀不知是真愣,还是装愣,拿着碗喝也不是,放也不是,“阿玥,我何时——”


    “你又何必哄我。”霍玥收了笑,抿唇偏过头,“我不能生,你也不必总在我这里空耗……还想要孩子,往后院去哄哄青雀,再与她生一个……你总不见她,她心里也有怨……”


    “我理她做什么!”宋檀放下碗,急着搂住她,“阿玥,阿玥……我从来没有舍不得她的意思!你若松口,我明日——今晚就打发她走!”


    “别说笑话了!”霍玥冷笑,“连寻常小官百姓家里,都要供养孩子的生母,堂堂康国公府,倒把大小姐和大公子的母亲打发走?你不怕人说,我还怕人骂咱们无德!”


    宋檀急得起誓:“阿玥,你说怎样就怎样,我若不听,天打雷劈!”又说:“既然你总说她,又不能赶走,就让她住到别处去!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谁心烦?”霍玥反问,“我可不烦!”她回头,“我看,是你知道青雀不愿亲近你,又不高兴了吧!”


    肉麻的戏看够了。赵昱一径找回江青雀房里。


    他知道她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但这不要紧。不必交谈,他也能够看清,江青雀是当真被霍氏蒙蔽,还是——


    赵昱停在了卧房门边——内侧门边。


    不大不小的屋子里,此刻,只有江青雀一个人。


    她一个人,坐在黑洞洞的铜镜前。


    临窗榻的矮桌和床边的高几都燃着蜡烛,那两点烛光却照不亮她的脸。她低头坐着,墨发披散,所有发饰都放在妆台上,包括霍氏新给她的金钗。她的神情便更深藏在了乌发的阴影里,让赵昱难以窥见。


    漏刻在响。一滴,一滴,又一滴……一刻,两刻,三刻。


    江青雀一动不动。


    或许鬼魂也会无奈。赵昱忽然想叹气。


    不再保持一丈远的距离。


    绕在铜镜里,他低下头,在寂静的发丝中,看到了江青雀无声滴泪的脸。


    149、前世IF(3)


    江青雀的哭还不是寻常的哭。


    泪落下去时, 她轻轻皱着脸,眉心和鼻下最为用力,像是要忍住又渐次盈满了眼眶, 还没溢出来的其余的泪。


    可当这些泪没有顺从她的努力,一滴又一滴滚滚落空,她眉眼和鼻唇渐渐放松, 在新的泪水聚起之前, 神情看起来有些呆, 也有些茫然。


    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哭。


    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但她又并非无知无觉。她很聪明。聪明到在霍氏面前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自己和两个孩子澄清嫌疑、表明忠心。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也明白霍氏的猜疑和忌惮。可她又似乎糊涂。


    若不糊涂, 怎么会真情、真心地说出那句,“我心里, 从来只有夫人。”


    江青雀又哭了很久。


    她擦泪的动作很小心, 似是不想让红肿的眼眶再添痕迹。应是她提前吩咐过, 她哭的时候, 两个丫鬟只在外间围火对坐,每人手里拿着针线,并不说闲话,只偶尔向卧房望一眼, 仍安静做活。


    直到她摸到自己眼下已是一塌糊涂。


    “碧霞、雪云?”张了张嘴, 她低声唤。


    赵昱惊觉他靠得太近了。


    “姨娘!”


    两个丫鬟走进来,一个看屋里这么暗, 忙去点灯,一个便忙来到她身边。


    赵昱又退开到一丈外。虽然他只是鬼。


    “咱们还有没有煮的鸡蛋。”江青雀垂着脸。


    “有的!”那丫鬟忙说,“知道夫人留姨娘吃饭, 我就——”


    她闭了嘴,忙忙地转身:“我去拿。”


    这丫鬟是在说,每次霍氏特地留下江青雀,她都会哭?


    赵昱凝视着她,并未看到她的神情因这句几乎戳破真相的话有何变动。


    她只是垂着眼眸,安静地坐着,等待丫鬟给她拿来消肿的煮蛋。


    梳洗过后,丫鬟端来了泡脚的水。


    见她开始挽裙脱袜,在她真正露出足部的肌肤前,赵昱离开了这处厢房-


    他还没有消散。


    死亡快一个月了,没有人看见他,也没人能听到他。当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强留在人世,他遇到了江青雀。他又感受到了震惊和愤怒,也有了好奇,于是,他又留了下来。


    那就,再去看一次阿娘-


    阿娘……不能说好。


    那时,看到阿娘白了头发,他才恍然,原来阿娘已在四十六岁年纪。他心里的阿娘,总是和他年幼时一样,才二三十岁,年轻体健。这些年,他眼中阿娘的容颜毫无改变,黑发仍如二十年前茂密,他便从来没有清楚地发觉,阿娘,其实已将半百。


    他死了,阿娘的头发也白了。


    他又去看自己的孩子。


    楚王府里只有两个孩子,张氏生的大郎,李氏生的二郎。宋氏留下的女儿养在宫里。他不算一个好父亲。这三个孩子出生,他都不在京。他们长大,他在一日又一日酗酒,谁都不见。他们上学了,懂事了,他又回到边关,一直到死,都没再回来。


    只能说,他没让他们在生活用度、读书上学上受过委屈。


    皇帝要广选高门淑女给他配冥婚——


    可笑!


    他活着的时候就用自己的婚事做了皇帝抬高宋家的赏赐,死了还要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人做夫妻,死同穴?


    皇帝若对他真有如此的疼爱,他为何会娶宋氏?颂宁又为什么会死?他又为什么会死!


    赵昱暴怒着在皇城和大明宫飘荡了许久,直到皇帝这失心疯的主意被朝臣们和阿娘劝了回去。


    大郎得封郡王,二郎成为世子,宋氏的女儿也提前得封了郡主。


    西征的大军退回了边境。定国公、戚成辉几人,把人都带了回来。


    一个亲王的丧礼,不会影响新年的欢庆。


    赵昱……又来到了宋家-


    江青雀不在这了。


    飘遍了整个宋家,他才听到有人议论:“江姨娘也是够倒霉的,好好的新年,亲娘死了。这一回去奔丧……”


    “她本来也不穿鲜亮衣裳,也不爱热闹,成日在屋里,过年不过年又怎地。”另一人笑道,“因她母亲是大年初四没的,夫人可怜她,还额外赏了一百贯,让她给母亲治丧。这也是难得了。”


    赵昱没在意这两个人对他人母亲离世的轻浮评价。


    一人的悲欢喜乐,于他人而言,并不能感同身受。


    人生有再多波澜起伏,在其他人眼中,也不过几句话就能说完的故事。


    江青雀出身霍家。


    在永兴侯府找了一会,赵昱看到下人群房里,她和一个与她生得有五分相似的年轻女人在哭。


    那应是她的妹妹——得益于他的记性,他想起了江青雀妹妹的名字——江逾白。


    江逾白亦是一身妇人装扮,衣着发饰,不似寻常仆妇,仍是姬妾。


    她的眼神比江青雀更冷些,锋锐显在表面。


    她哭着,给江青雀擦着泪,不说一句话。江青雀也替她拭泪,不发一言。


    到不得不分别时,江青雀才抱紧了妹妹,声音哽咽不成句:“一定一定……保重自己。”


    “姐姐也保重。”江逾白闭着眼睛,“未必将来如何,咱们还能再见的。”-


    赵昱看见了。


    后来的七年里,她们都没有再见-


    他经常在江青雀身边。


    他看着她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生活。看书、练字、做针线,做针线、练字、看书、作画、发呆……她那两个孩子长大了。她的孩子,像她一样聪明。他们在霍氏身边长大,敬重霍氏,心里真正孺慕的是她,不敢与她十分亲近,只谨慎地找机会给她送来新书、新纸、新笔、新鲜玩意。


    这母子三人就在宋家,互相惦念,又不敢太过亲密地活着。


    霍氏又试探了她几次。几乎每年都有一次,试探她是否心属宋檀,或审视她是否生出野望。每次结束,又会加赏她金银珠玉,绫罗锦缎。其实她心知肚明,得到这些首饰财物,江青雀也不会用,更不会装扮。


    用三间屋子,江青雀关住了自己。这处厢房像是一间囚笼。霍氏和整个宋家,给这个笼子紧紧上了锁。而她无力——或许是不想——挣脱。


    她的妹妹在霍氏的本家,给霍氏的堂弟做妾。


    她的女儿和儿子养在霍氏身边,生与死,前程与将来,都在霍氏和宋檀的一念之间。


    外人看,霍氏对她不坏。饮食用度从无克扣,还不必她日常跟随服侍,甚至连晨昏定省都能免则免。


    可难道凭这些表面的恩惠,江青雀就能真心认为霍氏对她好?


    她就能,“心里从来只有夫人”?-


    一个平常的白天,赵昱看见霍氏秘密地出门,乘车到了白马寺。


    她来见此处求子最灵验的“妙藏法师”。


    她问:“信女自年少两次小产,至今已过了十五年,从来精心调养。去岁三位太医都说,信女已身体无恙,多年来,信女与夫君也相敬恩爱……却为何仍是不见好消息?”


    所谓“神佛菩萨”,赵昱从来不信。求神若有用,大周的平安,也不需活人的血肉来换。


    这些寺庙佛堂,也不过是用慈悲掩饰的生意。霍氏是康国公夫人,她与宋檀情形如何,这些“高僧”,只怕比她自家的奴婢还清楚。说出来的话,更只是揣测她心意为自己牟利的言语。


    但霍氏听得认真。


    那“高僧”静看了她片刻:“施主这一世,确有两个子女位,早已圆满,怎么还要求子呢。”


    “法师!”霍氏身体前倾,“信女家中,是有两个孩子,可都是妾室所生,并非信女亲生。”


    “虽是庶子,施主是嫡母,也是施主的孩子。”“高僧”微笑。


    “那岂不是说……”霍氏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是她先有了,我才一直不能再有?”


    “高僧”完美的慈悲安然的神情,有了一瞬细微的裂痕。


    赵昱在旁发笑,又为江青雀担忧。


    他看,这僧人本是想对霍氏说几句“因果”,让霍氏“发些善心”,“捐助”寺庙积攒“功德”,以此求得佛祖菩萨“再赐一子”,不曾料到霍氏竟会妒恨“宽容以待相处亲密”侍妾到了这等地步,早已怀疑是江青雀占了她的“子女位”。


    她确实嫉妒江青雀。


    嫉妒她的容貌。嫉妒她能生养儿女。


    她对江青雀有极深的介怀。介怀她曾与自己的丈夫亲密,害怕她爱慕宋檀,更怕宋檀还惦念她。介怀两个孩子,都孺慕江青雀这个生母。但她不常显露。只有在江青雀不能看见,不能听见,也不可能知道的时刻,她的恶意,才会冲破“二十余年情分”营造的假面,迫不及待宣泄在外。


    死亡数年,赵昱……他记得,有至少一半时间,他都盘桓在江青雀附近。他不想看宋家人的脸,所以从不特地看旁人。江青雀又似什么都明白,他的旁观对她来说,应也只是冒犯。


    他看全了霍氏与僧人的谈话。


    僧人努力让霍氏捐了几百贯香油钱。但显然,霍氏那可笑的,“江青雀的孩子占了她子女位”的想法,并没有改变。


    她会对江青雀做什么。


    她已将自己关起来,活成了一截枯木——霍氏还会对她做什么!


    赵昱知道他的愤怒并非对江青雀的感同身受。


    而为何愤怒,他已是鬼,也不必再多想。


    当霍氏终于道别下山,他任自己匆忙赶回江青雀面前,看到她又坐在临窗榻上发呆,眼中空荡无一物……


    赵昱停在了她一丈之外。


    他是鬼。


    不能被人看见。不能被人听见。


    江青雀看不见他。


    他只是个早该离开这人世的鬼魂。


    对江青雀,他无能为力。


    他什么都做不了。


    150、前世IF(4)


    做鬼的这几年, 相比于做人,赵昱又多了很多耐性。


    他常一整日都在一个地方,看同一个人做与上一日同样的事。他不再需要饮食, 亦不必再休息。她更衣、入睡,他便暂且离开。等她醒,衣着整齐, 他再过来。


    看着她, 他便会有些许活人才有的情绪, 让他不能离开人世。


    可他究竟早已是鬼。


    一个鬼,怎么让人看到他?-


    缓缓地——明知她看不见——他还是缓缓地、缓缓地,退到了江青雀视线外。


    他去看了霍氏几日。


    那荒诞的,“江青雀占了她子女位”的想法, 霍氏没对宋檀透露。


    她找来了告老有些年的奶娘。


    “从小就是这样。”她委屈地,抿着泪说, “我是小姐, 她是丫鬟, 偏她事事比我强:样貌、写字、记诵, 事事在我之先。她虽不会作诗,不过是没学罢了。弹琴作画,她也有天分。连学骑射,她身量高, 力气大, 也比我学得又快又好。她爱学的多学几课,学会了就撂下, 倒像让着我似的,显得我不容人——我又哪里用人让呢!”


    头发白了不少的奶娘坐在她身边,伛偻着腰背听着, 一时道:“正是江姨娘懂道理、知进退,老夫人才选她做夫人的伴读。她若真事事争在夫人之先,老夫人早容不得她了。”


    “何况,”她笑道,“正是最好的丫鬟,才配服侍夫人呐。”


    “哼。”霍氏神色淡淡的,语气却似撒娇,“她好,我就不好?我待她,也是不能再好了。”


    “夫人是一向偏宠江姨娘。”奶娘道。


    “可我只不服!”霍氏瞥向一旁,“怎么世上的好处,偏都在她身上?若是别个也罢了,偏是她……”


    “连生孩子她都抢了我的。”她又哭起来,“二郎和她一共才两三个月,她就生出了两个,我和二郎十几年日日恩爱,就是等不来好消息。嬷嬷,嬷嬷你说!我就那么不如她,连生孩子都比不过?”


    奶娘愣了片刻。


    “夫人怎么会不如她呢。”她忙搂住霍氏,“你是主人,她是奴婢,她再好,也要服侍你,她有什么好处,也都是你的——”


    “那本该是我和二郎的孩子!”霍氏哭喊着不听。


    奶娘进来时,霍氏已将其余服侍的人遣了出去。她御下严格,无人敢在门边窗外逗留。


    她先哭得大声,片时,又转为哽咽:“当年,就不该让二郎收她……”


    奶娘一叹。


    “可当年,孙郡君要过继儿子,和夫人主君争爵位——”


    “那孙时悦凭什么争!”霍氏便骂,“她男人都没了,抱一个不是亲生的儿子,便是大哥知道,难道能容外人和他亲兄弟争爵吗?”


    奶娘劝一句,霍氏追一句。奶娘也只能接着劝。


    到霍氏不知是哭累了,还是骂累了,她才蜷在奶娘怀里,轻声说了一句:“若这两个孩子出了事……”


    “……夫人?”奶娘脸色大变。


    “夫人,这话——”她慌忙看霍氏的神色,“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霍氏偏开脸,不让她看,她更加惊慌:“便不说大小姐和大公子都是在夫人身边长大,养了这十多年,从来孝顺懂事……大小姐已经十二了,大公子也十岁,再有几年,都该议亲,主君也将大公子看做承宗之子,寄予厚望……若真、真出了事,岂不毁了夫人与主君这么多年的情分?外人又会怎么想?连夫人的名声都要完了!”


    “哈!”霍氏冷笑,“我不过随口一说,嬷嬷何必这么怕。”


    “我难道还真能要了他们两个的命?”她问乳母,“我又不是蛇蝎心肠!”


    乳母又忙解释。


    赵昱看着,看着霍氏扭曲的眸光。


    他的魂魄,一半是旁观的冰冷,一半又燃着怒火。


    霍氏还活着,却已经不能算“人”。对江青雀二十多年的嫉妒,和成婚至今无子的执念,让她人不似人,鬼不是鬼……赵昱觉得,或许,霍氏早已比他更像个鬼。


    浮在江青雀身上,吸走了她的自由、生命……一切的鬼-


    霍氏暂且没对两个孩子做什么。


    她开始求神、拜佛,又要宋檀一起拜佛。


    宋檀得皇帝超拔,已为户部尚书,每日熏得一头烟气点卯,还惹下属和皇帝问了几次,是不是在给他父母做法事。


    霍氏着魔一般求子,对人只说给家中祈福。知情的几个人里,更无人会对江青雀说出实情。


    她被蒙在笼中,不知霍氏曾对她的孩子起过杀心。


    而霍氏“求子”的耐心还未耗尽,四十三岁的太子终于不甘再做不能参政的“储君”,起兵谋逆。


    皇帝早有准备,却未料到太子不但发兵大明宫,还分别向齐王府、魏王府等年长成人的皇子家中派兵,屠尽兄弟子侄。


    人手有限,太子放过了没有“楚王”的楚王府,却没有放过宫中的阿娘,与恰好入宫的十弟,和还未出宫的十二弟。


    赵昱看到了他们与逆臣血战。


    他们没死。


    为保护阿娘,十弟伤了左臂,十二弟毁了脸。但,他们都没死。


    一夜之间,皇帝没了六个儿子和几十个孙辈。


    他一病不起,立幼子——唯一还活着,且身体、面部无有损伤的章婕妤之子、十三皇子——为太子,次年崩逝,以宋檀等五人为顾命大臣。


    一切快得如云烟飘过-


    皇帝驾崩次年,春日,西戎大军犯边。


    废太子谋逆,亲眼目睹母亲和兄弟被乱军包围,赵昱只是愤怒。


    宋檀上位,把持朝政,贬黜一切至今怀念他的文臣武将,因终究无人损伤性命,赵昱还能忍耐。


    可西戎举兵,侵犯国土,宋檀竟为一己私欲,劝新帝弃十弟十二弟和诸多百战功成的良将不用,只用他举荐的尹唐忠!


    这人虽为勋贵后裔,镇国公府的嫡孙,可尹家几十年没人上过战场,尹唐忠有什么本事能击退西戎!


    赵昱魂中雷霆,何止狂怒!


    新帝是先皇最小的儿子,比十二弟还晚出生一年,却也在一十八岁,怎么竟连公与私、利与害都看不清!


    西戎的新王是个雄主,因忌惮皇室就随意应对,他就不怕丢疆弃土乃至失国,他将在史书上做万古罪人!


    可曾经百战不败、灭国东夏的“楚王”,赵昱,现在,只是一个徘徊在世间,不能迈入轮回的鬼。


    没有人能看见。


    也没有人能听见-


    尹唐忠败了。


    败得惨烈。


    满朝震动,满京哗然-


    尹唐忠战死殉国。


    朝廷未再追责尹家,却总有人该为大败负责。


    先帝留下五个顾命大臣,皆是丞相尚书,也并非人人心服宋檀,甘心在他之下。


    二十万将士死伤过半,新帝惊惧落泪,不敢再提“战”字。


    既是战败议和,不论是称臣,还是嫁女,总要有一个“出使”西戎的人选。


    为减轻罪责,挽回圣心,霍氏主动对宋檀提议,可以让宋家的女儿去和亲——


    让江青雀的女儿,去和亲-


    江青雀听到了他们的商议。


    她身边的丫鬟三年一换,总是十三四岁的年轻女子,才与她互相熟悉,就会被调去别处。她也从不收拢人手。可最初服侍她的两个人,还是冒着风险,给她送去了消息:


    朝廷败了。宋檀的脸色很不好。一回来,就问了她的女儿。


    江青雀冲进了屋子里,跪在霍氏面前,求她不要送走孩子。她字字泣血,说那也是霍氏的孩子呀!是霍氏从出生、从襁褓里看到大的女儿!她那么懂事孝顺……朝廷的形势,未必非要她们的孩子才能扭转,西戎既胜,野心尚未饕足,又怎么会善待大周和亲的公主?女儿一去,焉能留得命在!她求霍氏和宋檀再想想办法——


    “朝廷大事,岂是你能议论。”


    霍氏脸上惯常的,面对江青雀时会有的亲切与温柔终于不见了。她冷冷看着她。用诚实的、怨恨的、不屑的、快意的、得意的神色,又吐出了几句话:


    “青雀啊青雀,在你心里,行岁一个人的婚事,竟比全家的性命都要紧?”


    “你也太不懂事了。”


    “再有,是谁许你偷听。”


    看一眼宋檀,霍氏叹一声气:“来人。”


    “江青雀……偷盗财物、窃听机密、嫉妒多舌,把她拉下去!”-


    江青雀,江青雀……江青雀!


    赵昱在她身边怒吼。


    江青雀!-


    你的女儿和儿子都在找你,江青雀!


    你的女儿被送到了皇帝面前……得封“靖城公主”,真的要去和亲了,江青雀!


    你的女儿出发了,江青雀!


    你的儿子找不到你,也不知能怎么救他姐姐,偷着追出去,被宋檀打断了腿,江青雀!


    江青雀,江青雀,江青雀!-


    江青雀先被关在近郊的田庄,又被送往远郊。


    今冬的风雪似比往年更冷。赵昱只是鬼,世间的冷与热,他已不能感受得到,但他还看得见,江青雀的冷。


    炭火不足。


    门窗透风。


    衣裳也不够暖。


    他们,还不给她吃饭。


    江青雀……江青雀?


    他一日又一日,一次又一次地唤。


    看到我吧,听到我吧。他祈求江青雀,也向上天央求。


    让她能看到我,听到我-


    江青雀,江青雀!你就不想逃吗!


    你要在这等死吗!不会还在等霍氏记起“二十九年的情分”,良心发现放了你?


    你每天都在想什么!为什么还在发呆?为什么不逃?你不饿吗,你不冷吗!


    你为什么不逃!


    自己都要死了,你究竟还有什么顾虑!-


    江青雀!江青雀!


    “……快走!”


    “……他们要杀了你!”


    “……快走!”


    “快走,快走……江青雀!”


    这呼唤越来越近。


    一片混沌、无望又冰冷的黑夜里,青雀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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