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前世IF(5)
是幻觉吗?
幻想?
幻听?-
并不能完全抵御寒冷的絮被里, 青雀蜷缩着身体。她还活着。她应该还活着。她碰自己的手,冰凉。再碰脸,还有一点温热。她的身躯还在, 腿还在。她还能感受到身体的每个部位。
……活着。
那这声音——
“江青雀!”
声音又近了。
“江青雀?”
这是一个男声……男人的声音。
男人,不是行岁。
成年的男人……
也不是行明。
“江青雀你醒醒!”
他很着急,也在生气。
“霍氏要杀你了——她让人给你下毒, 毒药明天就到!你快醒醒!”
下毒?
他怎么知道?
他……是谁?
“你不想活了?你真不想活了!”
他是在为她心急?
“为……”
“为什么?”那人声音变了。
他顿了一瞬, 像在冷笑:“你还不信她要杀你——”
静默。
伴着风声的静默。
青雀裹着絮被, 听风声呼喊了很久,才又听见他轻声地、不敢相信地说:“你,能听见了?”
他唤了她,很久吗?
他是人……还是鬼?
拽着絮被的边角, 青雀缓慢转身:“我……”
太久没说话了。
“我——”压住喉咙里的痛痒,她竭力清晰说, “我该, 怎么办?”
终于到了这一天。
从她再被带走, 被带到了这处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庄子起, 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
小姐。
——她竟然,她心里对霍玥的称呼,竟然还是“小姐”。
“我能跑吗……”她还是咳嗽起来, “我不知道这是哪……我没有马, 穿的……也不够厚,出去不过三里, 不用他们抓我,我……”
她就会自己冻死在外面。
“你可以偷。”那个声音镇定了,语气里却仍有似是似无的嘲意, “我告诉你怎么偷。”
“再吃饱饭。”他说,“带上两天的干粮。”
“偷”。
青雀不觉得是“偷”。
她要活,就只能拿走没分给她的衣食。
虽然她是奴婢,吃穿住用,都该听从“主人”分派,可主人要奴婢死,奴婢就一定要乖乖去死吗?
但……
“我能去哪儿?”
离开这田庄,她又能去哪?
天下之大,她该跑去哪,才能活?
那声音没有犹豫:“我带你走。”
“带我去哪?”
“楚王……”那声音慢了些,“向西四十里,是楚王的田庄。他们会帮你。”
“楚王。”青雀轻轻笑了,低声呢喃,“怎么会梦见楚王……”
“梦——”那人也笑了,似乎是气的,“你以为是做梦?!”
问完,赵昱闭上眼睛,沉默了。
她当然会以为是做梦。
他看了她……八年,只是他自己的旁观。
对他的窥视,江青雀一无所知。
“就当是做梦。”他靠近她,离她几乎只有一尺,“听我的,跟我走。”
絮被里,江青雀又动了动。
“是啊,”她的声音喃喃传出,“若楚王殿下还在……”
——若楚王还在,会怎么样?
赵昱没问,只又向她靠近:“快走吧,起来——”他近得似是要透过絮被看清江青雀的状况:“还能不能走?”
能走。
青雀挪动没有力气的脚。
“可我走了,行岁怎么办。”她依旧闷着头,“还有行明,逾白……”
“宋行岁已在初九日得封‘靖城公主’,上路和亲去了。”赵昱击碎她的念想和柔情,“宋行明,”他也直白说,“去追他姐姐,被宋檀打断了腿。”
“至于江逾白,”他忍住嗤笑,“她只是你妹妹,不是你女儿!”
“你就这么想死?”他将自己拉远,还是没能忍住讥讽,“你为了女儿,为了儿子,为了妹妹,委屈自己,装傻装憨这么多年,有什么好处?得到什么结果?你死了,他们就能活?你以为——”
絮被又动了,动得比方才要大。动作很大。
赵昱闭上了嘴。
江青雀要起来了。他想。终于。
她终于不坚持缩在那透风的絮被里做乌龟了。
可随着絮被变形,从躺着的一团变成坐着的一团,赵昱竟有些忐忑。
被送去和亲的,是她的亲女儿。
被打断了腿的,是她的亲儿子。
她才听到这两桩噩耗,便又被嘲讽——虽然他并没说错——他——
絮被打开了缝隙。
一个脑袋——赵昱看了八年的,化成灰都能认出来的脑袋伸出来,低着脸,像是在哭。
他又荡过去。
她没有哭——赵昱没看到眼泪。
她抬起了脸。
从她骤然放大的眼眸里,赵昱终于看见了一个模糊透明的鬼影。
八年了。
快三千个日夜。
她终于,看到了他-
“你说的……”青雀没有自己预想的惊慌,“都是,真的?”
风声似乎停了。
今夜应当无月呀。一年的最后几日,弦月消隐。暮色降临前,她看到窗外是一片浓稠的灰,应是乌云密布,阻隔日月。
可现在,脏污的窗纸上,是明亮的,照亮了影子的萤光。不是月亮,就是星辰。她看见面前……靠得很近的,那位“人”的脸。这真是一张,英姿灼然的面孔。如果他的身影,没有透出窗上的光亮……
她见过他。
很久、很久以前……
“你是,”恍然地,她醒觉,“楚王。”-
她认出了他。
在相隔十五年后,再次看到他的第一眼-
“……是我死了吗?”
“不是。”赵昱张口,“你活着。”
“你还能动。”他退远,“可两天后就未必了。”
“你不会真以为,你死了他们就能好过?”他质问着,眼神却在闪动,“你就是死了,靖城公主也已经上路了!”
“你……”青雀又垂下脸。
你想救我。为什么?
她没问。
“我走。”裹着絮被,她伸开腿,在透入窗中的萤光里,看见自己踩到了实地,“我听你的……怎么走?”
赵昱收起了嘲讽。
“你还有多少力气。”他问。
“不多……”青雀干哑着说,“我每日尽量不动了,或许还能走几十丈。”
赵昱知道她体力不多。
霍氏给这处田庄的吩咐是,“叫她好生反省。——吃穿不愁算什么反省?只别让她死了。”
她在这七十六日,每日只有一餐饭,和一壶冰透的水。饭食一日比一日不堪。她都吃了。不管送什么,她都吃尽了。
但那点饭食,那点有时甚至是馊的、坏的,有时都看不见米粒的粥汤,她到今天还没吃死,饿死,只能归功于她身体足够强健。换一个人,早就没了命。
“厨房在向南三十丈。”赵昱飘到窗前,“房门锁了,你打不开。窗户没锁。你跳出去。”
“这些天,你很‘安分’。”他补充,“第一个月还有人守,现在送过饭,附近就没人了。”
“快三更了,厨房也没人。”他侧过身体,看江青雀抖着手打开窗扇,尽量轻缓地推开窗。
尝试跳出去前,她先缩在窗下,耐心地,仔细听了一刻钟动静。
她很聪明。
赵昱厌烦蠢货。和聪明的人相处,才有时能让他舒心。
江青雀的聪明,显然又非寻常。她还有超出常人的耐性,和不同一般的坚持。
她还足够……听话。
她的聪明,让她在这个夜晚,全心信任了他。
用絮被垫着,她用他教的姿势跳下窗。这里的人每日辰初后给她送饭,此刻是子时,他们还有四个时辰。他让她走,她就走。让她停,她就停。一路并无波折走到厨房,他让她从哪里进,她不多问一句原因。他让她吃什么东西,她只向其他食物看一眼,便顺从地吃。
“吃完这几口就停。”赵昱绕在她近处,“你饿太久,一次吃多,会死。水只能再喝一口。”
嘴里塞满食物,江青雀向他点头。
她也果然吃完手里的鹅腿就停。
时隔七十六日的饱足,温暖了青雀冻僵的四肢,让她的思绪开始转动,身体也久违地充盈了力气。
“你左手边屋子有件棉袄,他们下厨用的,去穿上。别嫌脏。还有棉鞋。小声开门。”楚王事无巨细告诉她,“穿好衣服,把絮被撕了,多的絮垫在衣服里,用布包饼和馒头,只包两天的量。别包肉——路上可能有狼。带上最长的刀。把脸洗干净,裹起来,手也是。拿墙上的葫芦装水。快去。”
生前百战百胜的楚王,带着她绕过了所有会被人发现的地方,教她爬上围篱,跳出了田庄。
他给她指明方向,亲自带着她走。
夜还黑沉。已过子时,明日是除夕了。她在窗棂里望见的萤光消失了,今夜的确无星也无月。浓云低卷,寒风吹透了她包在脸上的絮被,但她不觉得很冷。她怀里抱着两日的干粮,穿得厚实又温暖,在跟着楚王……
跟着楚王……
“不是梦。”她在包裹里开口。
“还以为是梦?”楚王荡回她身前,“你没死。”
他似是笑了一声:“是撞见鬼了。”
“撞见鬼吗……”青雀向怀中看了看,“殿下,你好像,很了解我。”
楚王没说话,荡远了几尺。
“多谢你,殿下。”青雀追着他向前,“你救了我。”
楚王用原本的快慢飘着,瞥向她。
“方才太饿了,又冷,我又才醒——我是说,还在那间屋子的时候。”青雀慢慢地说,“殿下的话,我一直在想……殿下好像怪我,把行岁、行岚和逾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楚王仍没应声。
但他也没有走,没有丢下她。
“可是,人活在世上,总有一些……不能舍弃的事。”她继续说,“殿下也是。”
“为了……为了姜侧妃酗酒……”她看一时楚王的侧脸,又看向自己脚下,“又为了边关百姓和大周回朝……”
楚王的身影仍然荡在她身前,没有远离,没有消失。
于是,她将自己的话问完:“不也都是,为了别人吗?”
152、前世IF(6)
深冬的田野空旷又狰狞。
粮食早已熟了、枯了, 饱满或稀疏的果实被摘走,只余下或长或短,斜插在田埂上的茎秆, 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阻挡行人向前的脚步。田里还有雪。还有多次下雪不化凝结的冰。青雀的鞋并不挡水,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 既要提防脚下的坚冰, 也要避免被绊住, 栽倒在尖锐的枝杈上,直接没了性命。
而空荡的土地遮挡不住一浪又一浪寒风,吹得她难以稳住身体。风扑在不远处的丛林,刮起尖啸的声响, 仿佛有无数野兽正在窥伺新鲜的血食。
赵昱走过许多比这更长、更黑、也更危险的路。或许,这路不能说“危险”——在他活着的时候。
现在, 他只是一个鬼。只能被一个人看见, 只能被一个人听见。让江青雀磕磕绊绊的残梗和冰雪, 他仍不能触碰, 也就并不会对他有所阻碍。他还是能穿过任何世间的事物。比如关着江青雀的门窗和墙,比如厨房的锅灶,再比如,本该看守江青雀, 却睡得和死了一般的一些活物。
果真遇到野兽或人, 他很难再死一次。
江青雀就不同了。
但她还有闲心说这些话——与他探讨生死?探讨人生在世,是该为了自己, 还是为了其他?
“不是……为了别人。”他竟然也在回答。
江青雀一步又一步跟着他,双眼紧盯着他。
他不快不慢向前,既能让她跟上, 也能让她听见。
“别把我想得太高尚了。”他笑笑,“从军出征,是我自幼觉得凡事无趣,只有打仗最有兴味。灭国东夏,也是恰好国朝无主帅,只有我这皇子最合适担责。至于辞官酗酒……”
沉默了片刻,他回头,看那张五官仍与颂宁相似,但神情目光,更已大不相同的面孔。
“那也不能说,是为了她。”
他慢下去,荡在江青雀身前不到三尺,告诉她:
“是因为我自己。”
“因为我自己,没能护住她。”
应是太久没与人说话了。
游荡在世间八年,他只能旁观一切。人世有再多让他愤懑的事,他也只能看着,听着,忍耐,接受。
直到江青雀,听见了他。
“是吗……”江青雀回应他。
她跟着他,望着他,向前走着,似是在想,过了有一刻,才慢吞吞说:“可觉得凡事无趣——或是说——自命不凡的人那么多,追求刺激兴味的人也那么多,他们或赌、或吃酒、或跑马、或养女人,谁也不敢真以性命拼杀。殿下是皇子,是贵妃之子,要享乐一世,什么办不到?也不必非把自己送上战场。君子论迹不论心。不论殿下是为了什么,你率兵灭国了东夏,给二十万将士报了仇,还了辽东百姓和平,就是大周的英雄。”
赵昱听着,越飘越向前。
“还有,姜侧妃……”她说,“是宋——宋檀的妹妹杀人,并非殿下的过错。何况殿下——”
“回朝也是为了我自己。”赵昱背对着她,“我不能再看着三王子坐大,那会让我夜不能寐。”他又笑了声,“现在是永远都不必睡了。”
“殿下……”
“江氏——”赵昱回身,换过一个称呼,“江青雀。”
“殿下?”
“我是为了自己才死。”他说。
“我也是,为了自己跑出来。”
青雀对他弯起眼睛:“殿下放心,我能坚持。我不会放弃的。”
楚王又飘去了前面。
青雀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她吃饱了才逃,也穿得尽量暖,可这个季节的风,这个时节的夜晚,从不对落单的行人有任何温柔。她的脸已经被吹透了。说话时,两腮都在发僵。呼出的水汽飘在睫毛上,结了一层冰,眉毛也似结了冰。手缩在袖子里,手臂抱着干粮,还算过得去。塞满了被絮的棉鞋暂且还没被冰雪浸透,但迟早会如此。
她挨了两个多月饿,为让自己活着,几乎不动、不走、不说、不哭。她还没忘了怎么走路。可她的腿早已酸软——或者说,一直都很酸软。手臂也酸。只因有着“楚王一定能救她到安全的地方,让她活下去”的信念,她才能坚持走下来,追着他,跟着他……
至于会吃人的野兽是否会拦路,和会吃人的人什么时候追上来,她已无力再去担心,也不能让自己多想。
所以,楚王才不计较她冒犯的提问,一句一句与她说话,回答她吧……
“前面停。”赵昱又来到她身边,“那有草垛,找背风的地方坐下,喝水,吃口干粮,把鞋缠上。包袱别抱着了,背上。抱着走容易跌倒。收拾好立刻走。”
宋家田庄的厨房没有干草。他碰不到实物,拿不起东西,让江青雀再去别处太过冒险,只得算了。
幸好这里遇见草垛。
青雀听话过去,找到背风处,先抽出干草垫在包袱下面,缠了鞋,才拿出一个馒头吃了两口,又灌一口冰水。
水冰得她牙疼,也冰走了她因背风安逸,产生的,“多在这里歇一会吧”的危险想法。
“走。”
赵昱继续带路。
怕宋家的人今晚便发觉,追到影子,他没让江青雀点火。又怕群狼追逐,不让她走丛林。
她都不问原因,只是跟着他。
“你身量高,”这次,他先开口,“这身装扮,远望只似男子。你又挎着刀。到天亮,不必怕人发觉你是女子欺辱,却要提防他们上报村正说有歹人。还是避着人好。”
“嗯。”青雀应声。
“走十里了。”赵昱又说。
“还有三十里?”青雀问,“殿下,我走了……”
“你是子正三刻翻的墙。”赵昱只说,“现在约是丑正二刻。”
“那就是,快一个时辰。”青雀算,“快一个时辰,走了十里……”
“这不算慢。”赵昱道,“你身体虚弱,路又难走。”
“我以为,你或许要走两天。”他笑,“所以才叫你带上两天的干粮。”
“殿下小瞧我。”青雀也笑,“我从前,可是拉得开弓,上得了马,轻轻松松就能射中十环……自然,不能和殿下比。”
“怪不得。”赵昱说。
“什么‘怪不得’?”
赵昱一顿,片刻,回头看着她:“怪不得霍氏有时会问你去不去球场,还提议,让你教孩子骑射。”
青雀有许久缄默。
“她不是真心的。”
在赵昱飘至她面前,想透过她的双眼,仔细看清她情绪的下一瞬,青雀开了口。
“是我以前不敢想……不愿意想,她不是真心的。”她说,“我只能想,是我不该‘僭越’‘多事’。”
“她对我,说得那么好。”她忍着哽咽,“她说,我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她必不会……”
“这不是你的错。”赵昱道,“未能警惕他人的毒计,这……”
被霍氏蒙蔽,不是江青雀的错。
没料到宋氏的狠毒,是他的错。
“换件事说吧。”他问,“说件高兴的?说件——”
“说件什么呢?”青雀迅速擦掉了刺痛皮肤、消耗体能的泪。
赵昱是鬼,所以,可以正对青雀,倒退着引路。他没有飘得太高,几乎如同站在地面,如此只比她高半尺,好让她不必费力就能直视。
“那我又要冒犯了。”青雀吸气。
“你说。”
“殿下,好像真的很了解我。”她问,“我才醒那时,也觉得殿下叫了我很久。是多久?”
赵昱稍稍移开眼神。
“是从我被关起来?”他不回答,青雀自己猜着,“至少是从那时……不然,殿下也不会那么清楚行岁……”
“再换一个。”赵昱转回来。
“……嗯。”青雀又吸了吸鼻子。
“殿下是因为……”她略有犹豫,“我与姜侧妃姓氏相同,所以,才不叫我‘江氏’?叫我‘江青雀’?”
“……是。”赵昱无声轻叹,“直呼名姓,冒犯——”
“没有。”青雀说,“我不觉得冒犯。殿下。”
“只是,天下姓‘江’的人何其多。”她又问下去,“若只有姓氏相似,不会让殿下避讳至此……”
楚王闭了闭眼睛,又看着她。
青雀紧了紧包袱:“我生得,与姜侧妃,很相似?”
“……是。”
浓云压得更深了。
青雀有些抖。不是冷,也不是累,是忽然后怕自己问得太深的抖。姜侧妃是楚王心头的伤,这伤,是宋家的人造成。他深恨着宋家,恨到先帝亲自几次劝说,才勉强到宋家坐了坐,之后,仍对宋家不假辞色。而她也算宋家的人……至少曾是宋家的人,却一次又一次提起姜侧妃……
“但我救你,不是因为……她。”楚王从她面前荡开。
他回到了一开始带她走的距离,又停在远处,等她走近:“你们是很像。像到我两次见你,都错认成她。但你不是她。你和她不一样。性情、言语、行事,都不一样。我知道我救的是谁。”
他说:“别误会。”
看见她抖,她眼中又含了泪,赵昱无奈,又说:“别怕。”
153、前世IF(7)
青雀不怕了。
楚王没再荡远, 就在她身前三尺左右,面对着她,倒退着引路。
她也收了泪, 不再做会影响体力的担心。
“我死后,”楚王对她说,“王府的属官换过一轮, 新人我不熟悉, 所以, 不带你去。”
“要去的田庄上,住着自幼跟我的几个太监。我死第二年,他们就搬过来了。”他说这些人的名字,“张岫、罗清、全海、林峰, 还有几个小的。”
“殿下……”青雀斟酌了片刻用词,“是从离世就成了……”鬼?
“是。”赵昱承认。
“那就是, 八年了。”青雀说, “只有我能看到殿下, 是吗?”
“嗯。”赵昱笑, “别担心,虽然他们看不见,我教你几句话,你说了, 他们就会帮你。”
“我不是……”不是在担心这个。
青雀问:“那给殿下烧纸、上香, 殿下能不能收到?”
“不能?”赵昱也不太确定,“我没去看过自己的香火。”
“香火不会直接找到殿下?”青雀思考起来, “还是说……”
“可能是因为,我不算普通……正常的鬼?”赵昱同她一起瞎猜。
“那等到了田庄,”青雀说, “我给殿下上香看看?”
“也可以。”赵昱笑道,“试试看?”
“殿下爱吃什么?”青雀便问,“我给殿下一起供上。”
“让他们给我放两壶酒——”赵昱顿了顿,“算了。”
生前就因酗酒损毁身体,死后何必再沾。
“殿下现在吃酒,也会醉吗?”青雀想看清他的神色。
“不知道。”赵昱也在看她,片刻说,“那就,也试试?”
“试试吧?”青雀笑道,“我也想喝一口。”
赵昱就问:“你以前——八年——十年前,喝过烈酒?”
“喝过一次。”青雀回忆着说,“那是霍玥还没成婚的时候了,二十年前。她和她祖母撒娇,要了一壶惠山酒。她没有同龄的姊妹——霍四娘子比她小六岁,那时才七八岁,上面的大娘子二娘子又都出嫁了,她有什么新鲜东西,在家只能和我们几个丫鬟玩乐。那日她又叫了一桌席面,分我们酒吃。她吃了三杯,还不算太醉,叫嬷嬷劝着收了。我们都没敢多吃,每人也就沾沾唇,吃了一两口。我都忘了是什么味了,只记着辣的很。”
一气说这么长一段话,结束,她喘息更重了。
“十六里了。”赵昱说,“前面不到三里,有几户人家。现下才寅正,到那应还不过五更。天这么冷,大约没人提早出来。你先别说话了。看何处背风,你歇两刻钟。”
青雀摸了摸装着干粮的包袱,又摸上腰间的刀,点头。
又走了不知多远——她觉得可能超过了三里,或许有五里、八里——果真有几户人家,零散分布在田边。
楚王替她找到一处柴垛。她藏到最背风的角落,小口小口抿下开始结冰的水,又撕开半个馒头,一点点咽下。
“再吃半个。”楚王告诉她,“这一户五大三小八个人都还睡着。”
“嗯。”青雀继续撕开馒头。
吃饱,她歇了不到一刻,觉得又有了些力气,便说:“殿下,走吧。”
“好。”赵昱看她系紧鞋上的草,没多劝,只说,“把葫芦放在衣服夹层里。”
接下来的路,走得和前二十里没有太多差别。
先是青雀说她的从前。说她和霍玥,说她和玉莺、紫薇、凌霄,说她的妹妹,说她的母亲。
“我现在明白了,”她说,“霍玥从前对我的‘好’,给我衣食用度,让我一起读书、上学,都是‘伴读丫鬟’该得的。不是我,换一个人给她做伴读,也会有这些东西。不然,永兴侯府世代勋贵,却苛刻小姐随身的丫鬟,岂不叫亲友同僚笑话。奴婢……”
她说:“奴婢也该吃饱饭,穿暖衣。没有人生来就该挨冻、受饿。没能托生成主人小姐,不是我的错。我也,并不该把‘主人让我吃饭穿衣’,当成恩。被选为她的伴读,也是因她和她祖母都认为,我比其他丫鬟更好,不是‘恩赏’,是她们需要我做伴读。我服侍她快三十年,她让我做什么,我都做到了。我只求和孩子们都能平安,是她……亏欠了我。”
“可是,她承诺的,‘心里把我当妹妹’,‘我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必不会亏待了我’,这些都是虚的。”她还说,“是她骗我。”
“是她骗你。”赵昱肯定,“她用柔情和谎言骗了你。”
“就算曾经有过一分真心,也不要紧了。”青雀说。
“当然不要紧。”赵昱说,“没做到的‘真心’一文不值。”
“我恨她。”
“你早该恨她。”
“她想让我死。”
“是。”
“她折磨我,让我挨饿,想把我饿死。看我还活着,竟然活到现在,等不及了,就要下毒。”
“是。”
“宋檀无能,选错主将,他们却要我的女儿去和亲。”
“是。”
“宋檀才该死。”
“是。”
“他还打断行明的腿。”
“是。”
青雀望着他的双眼。
“我也想让他们死。”
她追着他。
“我也想让他们死。”
“他们该死。”赵昱对她说,“但你要先活。”
“嗯。”青雀点头,“我会活。”
但她的体力,还是消耗得越来越快。
前二十里,她用了两个时辰,从子正三刻,走到了寅正三刻,又吃饭、喝水、歇息,加起来约有两刻。
走到第三十里,黑夜消退,只有不散的阴云密布在天空,已是十二月二十九日的辰初三刻。
这十里,她走了一个时辰多两刻。
“快下雪了。”赵昱不让她再歇,“还有十里,再走十里。”
茫茫的风声里,青雀只能看见赵昱。她知道楚王的名字,赵昱。这风真大啊,连枯木都要弯折。她冷,她还是冷。风像刀在刮她的骨头。空气里没有一点湿,呼吸一次,鼻子也干得裂痛。她还能不能再走十里?只有十里路了,十里之后就能生,走不到十里就是死。
她要生。不要死。
“转过去,喝口水。”赵昱说。
“那有几棵树,背风吃一口。”他告诉她,“别坐下。”
“我在东夏和西戎,也走过夜路。”他开始说自己,“东夏多树,多沼泽,春夏两季阻塞道路,冬日又比京中更冷,八月便开始结冰。不到深秋,东夏守军便懈怠了。我又放出消息,说即将粮绝——”
“我知道。”青雀盯着自己的脚,“殿下放出粮绝的消息,让大军后撤,实则自己带了五千人……”
“那就换一个。”赵昱拉进距离,“从小,太子——先帝的废太子——和齐王、魏王,爱说我是‘野人’,说我是‘野孩子’。”
“……为什么!”青雀抬起头,“这也……太无礼了!”
“因为太子不喜欢我母亲封贵妃。”赵昱平淡说,“我又吃得多,动得多,在上书房问题也多,长得比他们在那个年纪高,先生说我骑射演武有天分,得父皇夸了几句。他们不爱听,就说我是野人的行事。”
“他们才是野人。”青雀生气,“他们是废人!”
“他们是废人了。”赵昱笑道,“前年都死了,连孩子也死光了。我没再看见过他们。”
“是啊……”青雀想到,“虽然幼时交好,可废太子谋反,连齐王、魏王的孩子都没放过。”
“他已经疯了。”赵昱说,“谋反的前几年,他就疯了。”
“先帝从不让他真正议政。”他说,“一开始,用他还没成婚拖延。后来,用他还无子嗣拖延。再后来,就说国本不能轻动。用东夏战事拖延,又让我同废太子并肩在他左右受百姓朝贺,让他转为恨我。让他与齐王、魏王生隙。我死了,他也老了,更不愿放权。废太子就疯了。他怕他活不过先帝。怕他到死,都登不上皇位。”
“可世间都说,先帝慈爱儿孙,尤其钟爱楚王和太子……”青雀恍然,“原来,也是和霍玥一般行事?”
“他可也自诩,对儿孙并无亏欠。”赵昱笑说。
“殿下,也恨先帝吗?”青雀问。
“恨。”赵昱如实回答,“若我没死,先起兵谋逆的,或许是我。”
“如果真是殿下做皇帝就好了。”青雀说,“那宋檀和霍玥——”
“可若真是我,”赵昱想了想,“可能,你还是会——”
“我知道。”青雀说,“真是殿下登基,我还是宋家的奴婢,宋檀和霍玥获罪,我也不会有太好的结果。但那也比现在好。”
西戎不会进犯。
朝廷不会战败。
二十万大军和边关百姓,不会死伤那么多人。
就算要做奴婢,行岁和行明——尤其是行岁,也比被送去西戎,受辱受死的好。
她静悄悄忍住眼泪。
赵昱也看到了她眼中的萤光。
面前的女人,浑身被脏污的棉袄和破布胡乱包裹着,只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和几根卷曲的长发,左肩背着包袱,右腰是把没鞘的刀,像个流浪多年的老汉。
这副模样,当然算不得“美”——凡尘俗世的“美”。
不过,他也并不觉得她狼狈或难看。
假设过去的时光如何,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如果。他想。如果。
如果十四年前,在宋家的第一次相见,他心生意动,带走了她——
马蹄声。
至少有七八骑。
这个距离,来不及让江青雀躲远了。
“有人,别怕。”赵昱立刻看过去,“是——”
同时,一声呼喝响起:
“什么人在此游荡!”
154、前世IF(8)
“是张岫。”
一望无垠的荒原里, 青雀只能望见几个飞奔过来的人影。他们都骑着马,背弓佩刀。天气严寒,所有人都挡着脸, 只露出眼睛,穿着几乎一样,除了身后的猎物多少, 其余分不出有什么区别。
但楚王说是“张岫”。
“他身后的是罗清。”楚王告诉她, “别怕, 照我说的做。”
青雀应着,听他的话,先解开刀,放在地上, 又丢下包袱。
她力气不多了,就算强撑精神, 眼前也微微的发晕, 天地都在摇晃。
做完这些动作, 那几人已勒马在数丈外, 警惕望过来。
“喊张岫。”
“——张岫!”青雀嘶声张口。
“说,‘楚王殿下去世当天’……”
“楚王殿下去世当天——”
她的嗓子还不算坏。虽然奔波了一夜,与楚王说了一车话,只喝了几口水, 喉咙更加干涩难咽, 但闲聊的这么久,也让她说话的语调趋近寻常, 即便声音不算很大,也足以让几丈外的人听见,分清:
这是一个女人。
“竟然是女人?”有人咕哝。
张岫立刻看他一眼。
是不是女人还不确定呢。只听了一句话, 声音不能装?何况女人又怎么?女人就不能当细作?荒郊野外,寒冬腊月,哪来的一个这么高的女人知道他的名字,还用殿下的名号开口?
殿下已经离世八年,龙椅都换了一位坐,是谁还在用殿下生事!
抱着满腔怀疑警惕,张岫看回身前。
那人瞪着眼睛,目光却并不在看他了,而是似乎在看身侧的什么东西……片刻,才打着结巴重复:“楚王殿下去世当天,你,你是不是……”
身后又起了一点骚动。
谁能忍耐不相干的人接二连三提起殿下。
张岫身下的马,也不耐烦地蹬蹄。
那人又闭上了眼睛:“你是不是,装裹的时候——”
她视死如归般大吼:“把楚王殿下的中衣藏起来了!”
张岫脑袋一懵,险些栽下马,忙稳住身体。
耳朵里嗡嗡响着,他先看罗清。
罗清也瞪圆了双眼,用“你真干了这事?”的眼神看他。
张岫又看别人。
身后几个小的,有内侍,也有退下来的亲卫。见他看过去,有连忙回看他,表示“张公公你放心我没信这女人的胡言乱语”的,也有心虚地移开视线,又觉得不对,连忙转回来的。
张岫还不能生气。
因为——
“他真干了?”青雀在包裹里小声说。
“真的。”
她第一次听见楚王满腔笑意:“他不但藏起来了,还专做了个箱子供着,还时不时打开看,怕弄脏了,又不敢摸。”
说着,他可能觉得有点恶心,语气里又带了嫌弃:“我从前给他的东西还少?至于用一件中衣惦念?”
青雀也觉得这行为……是有一点奇怪。
“但我娘去了,我和逾白,也认真分了娘穿过的衣裳。”她说,“张公公是把殿下当亲人了。”
身边的人一时沉默。
几丈远外,“张岫”先下了马,“罗清”随后也下马。
“这人,有点来头。”张岫握了刀。
“我同你去。”罗清也先不问中衣的事。
张岫挥手,其余的五个人便按阵势散开。谨慎地,两人向前,靠近这个目光一直倾斜,似是身边还有另一个人的奇怪女人。
听楚王的指令,青雀举起双臂。
“我只想请张公公救我。”她跟着他说。
“谁让你来的?”张岫停在她一丈远处。
“楚王殿下。”青雀答。
“殿下已——”张岫冷笑,“殿下身边从来没有过你这么个人。殿下托梦给你,怎么不托梦给我?说实话!”
“不是托梦。”青雀说,“不是托梦。”
心中惊疑不定,张岫与罗清互换了几个眼神。
“楚王殿下说,你……你不帮我,”青雀抿唇,“这辈子他都不给你托梦。”
“……你放屁!”张岫大怒。
“还说,说你既然有了中衣,就把他送你的桂溪刀、柳叶刀,还有东夏九公主的佩剑都还他……”青雀嗫嚅。
罗清“呵”了声。
“啧。”张岫看他。——什么意思?
“你藏的好啊,张岫。”罗清“啧啧”地瞅着他,“我说那柄短剑怎么没了,原来,还是你先和殿下要去了!”
“诶——”张岫就笑了,“谁让你们出手慢?”又看回那女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谁让殿下最疼我呢。”
真的是殿下?
还是,这女人装神弄鬼?
可若真是装神弄鬼,她怎么知道这些只有他和殿下……甚至,只有他自己,知晓的事?
殿下,真的在看?
“把你的脸露出来。”张岫要确认,这人至少不是敌国的人。
那人又看向斜前方。
似乎得到了谁的首肯,她才放下手臂,绕在脑后,解开粗糙缠在脸上的布,露出了一张……
憔悴枯瘦的脸。
女人的脸。
让他们……记忆犹新的脸-
十七年都过去了。
离殿下收下姜侧妃,已经过去了十七年。离姜侧妃惨死,也过去了十六年。殿下都走了八年了。姜侧妃离世,只有十六岁。殿下薨,在二十八岁。这两位永远留在了少年和壮年,只有他们这些无用的人,一年一年虚长着年岁,三十了,三十五了……他们比殿下都大几岁,转眼四十了……
都说太监活得长。他们几个,好像也确实没见太老。不用再跟着殿下东奔西跑厮杀守边,就在这远郊庄子里,种田,打猎,说殿下,想殿下,想他们二十来岁跟随殿下的日子,以为这辈子也就这么算了。
谁曾想到,会在殿下走的第九年,还能看见一张年轻时见过的脸呢。
那时他们年轻,殿下更年轻。才弱冠的年纪,遇见了被祖父祖母送上来的,求他庇护的女孩子。她受尽疼爱长大,胆大而不骄矜,直白而不冒犯。她就像西陲原野上开得最盛的蔷薇,鲜活而明媚。殿下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他们也没见过,更没见过,殿下真心喜欢上一个女人。
但那样单纯的女子,在一潭浑水的王府后宅,太扎眼,也太脆弱。
殿下觉得,是他没护好姜侧妃。是他对宋氏的疏忽,他对先帝的轻信,招致了姜侧妃的死。
殿下消沉了下去。每日酗酒,看姜侧妃,酗酒,和姜侧妃说话……更多的时间,是沉默。
一个人沉默。
有人能让殿下振作就好了。
就算不能让殿下振作……有人能让他少喝些酒也好。
可是没有。
直到西戎三王子登位,殿下自己提出回朝。
然后,殿下就死在了第一场大胜后的军帐里。
自己一个人。
死在睡梦中-
但其实,可能会让殿下振作的机会,曾经有过一个。
那是姜侧妃去世的一年后。殿下不能再拒绝先帝的劝和,只能到宋家坐了坐。宋家有一个与生得姜侧妃几乎十足相似的女人。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像到只有身量和眼睛不一样。
怀疑是宋家的阴谋,殿下让他们查。
他们查到了,那个女人,只是霍家普通的家生奴婢,六岁被选为霍三娘的伴读丫鬟,又作为陪嫁随她到了宋家。除去容貌相仿,她与姜侧妃并无任何关联,更无亲缘。她出现在殿下附近,也只是个意外。宋家和霍家,也根本不知她与姜侧妃相似。
可惜,她已是宋檀的妾。
他们商量过,是不是该劝殿下把人要过来。便不收为他们王府的夫人,也不好让那样的容貌流落在宋家?
可他们的殿下,又显然并不以为,容貌相仿,便是同一个人。
得知不是宋家的算计,殿下就没再问过她。
他们没人敢提,这事,很快就算了-
应该求殿下把她要过来的。——那位女子,江青雀。
如果,她真是受殿下的指引而来-
“你是……”
震惊过后,张岫沉吟了片刻:“‘靖城公主’的母亲?”
“靖城公主”,宋檀之女。
据他所知,宋檀只有一个女儿,是他的妾室,“江氏”所出。
“……是我。”青雀喃喃,“若你说的‘靖城公主’,是宋行岁……”
“送女杀母啊。”还是因为西疆大败。张岫明白了,“怪不得……”
怪不得殿下要救她。
“走吧,先走。”他问,“会骑马?”
“会。”青雀点头,又摇头,“但我没力气了。”
“无妨。”张岫看罗清。
罗清点头,回去让人挪走他们两匹马上的猎物。
“看你这样,至少饿了几十天了。”张岫留在原地,先问,“包袱里有什么?有没有吃的?吃几口,别死在半路。”
“嗯。”青雀蹲身解包袱,脚下不稳,直接坐在了地上。
张岫也提刀蹲下,看风向,又挪动几尺,给她挡了挡风。
“什么时候跑出来的?”他问。
“昨日……”青雀用袖子挡风,啃下一口干硬冰凉的馒头,“今日子正三刻翻的墙。昨日子时跳的窗。”
“殿下帮你指的路?”
“嗯。”青雀嚼着,努力清楚说,“殿下告诉我窗没锁,先带我到厨房吃饭,便一直给我指路。”
说着,她看一时楚王。
从张岫和罗清走过来起,楚王就是一副欣慰夹杂着……牙疼的表情。
“你是,在看殿下?”张岫终于问了。
楚王看上去牙更疼了。
“是。”青雀便说,“他好像……有点不自在。”
“怎么可能!”张岫也伸头看——当然,什么都没看见,“殿下会不自在?”
“可能是因为,”青雀还在嚼,犹豫着说,“他知道,你偷他的中衣?”
张岫的脸一瞬间也像在牙疼了。
155、前世IF(9)
咽下这口馒头, 青雀抬起头,正看到罗清安排好坐骑回来,走到张岫身后。
“有什么话, 回去再说。”罗清开口。
“行,走。”张岫拉起风领,看江氏, “还能不能站起来?”
“能。”
青雀塞好馒头, 也挡住脸, 一手撑地,慢慢地、慢慢地,先曲起一条腿,半跪, 又直起另一条腿,站直了身体。
看她站稳了, 张岫绕了几步上前, 拎起她身边的刀和包袱, 掂了掂刀。
真是柴刀。他无声对罗清说。
罗清点头。
一人在前, 一人在后,两人领江氏到马边。
“能上吗?”张岫问。
这次,青雀摇头。
“行。”张岫已把包袱和柴刀都递给另一个人。
和罗清对了个眼神,两人一起上前, 先一人握住江氏的一条胳膊, 摸到里面没藏兵器。
确定安全,他们才一个牵住马, 一个说声“冒犯了”,让她两臂抱住马脖子,再托住她的腿, 一气把她推上去。
看她上了马的动作,两人再次确认,她的确会骑马,只是生疏了,还没忘,倒没说谎。
“就这么抱着马脖子。”张岫拍了拍马,扯过缰绳,“我带着你走。你歇会,睁眼就到。”
青雀应着,脸贴上马鬃,看张岫上了另一匹马,罗清向后与别人同乘,很快再次出发。
他们并不全然信她,但,也还是救了她。
楚王的人,和他一样……心善。
青雀向后望着,看楚王跟在最后面,远远缀着,缀着……
没有停下,也没有飞远。
他没走。
他还……伴着她-
青雀用双脚还要再走一个时辰的路,乘在马上,片刻即至。
在马上坐稳也需力气。马停下时,她已完全直不起身体。
张岫与罗清半抬半抱,扶她下马,没问她还能不能自己走,直接搀扶着她进房。
“坐坐,坐!”两人扶她到榻上,张岫解释,“娘子——我们就先称呼你是‘江娘子’了——娘子见谅。这庄子上只有我们太监,和殿下府里退下来的亲兵。倒有几个成家的,带着老娘老婆的,还有庄汉和婆娘,他们家里想来不方便,房舍也没这舒服。这是我的屋子,娘子先歇着,我一个太监,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娘子是先洗澡换身衣服,还是先吃饭?”
“都听公公们安排。”青雀真心说。
“那行,”张岫便说,“厨上估计有热粥,先给娘子垫垫肚子。再抬几缸热水,给娘子驱寒解乏。”
说完,两人各自松开江氏,看她扶在桌上,还稳得住,便一个出去叫人拿粥,一个说:“赶紧的,把热水都抬来,谁想洗澡先别洗了,紧着这。再想想谁的媳妇干净利落嘴还紧?请过来,说这来了位女客,受了苦,请她们帮忙洗个澡,梳梳头,再要几身干净衣裳——看谁身量最高?先要两身。”他想了想:“再把我的新衣服找来几件。”
外面的大约是年轻内侍,都应着去了。
青雀听着,不禁就对楚王笑。
“办事还算靠谱。”赵昱说。
“不是‘还算靠谱’。”青雀忙说,“是‘很好’。”
张岫再进来前,就听见了她说这句。
哎!
他心中一叹。
“江娘子?”走进来,他又转了一副笑模样,“娘子再稍等半刻。今儿他们做了山药小米粥和红枣银耳粥,都好克化,正合娘子吃。吃完了,娘子洗个澡,安心睡一觉,咱们再说别的。”
“多谢公公。”青雀想站起身,只是没力气。
“娘子坐着吧。”张岫便道,“其实带娘子回来,对我们不费什么事。天长日久住在这,不见新人,也不听新鲜事,人都锈了。娘子来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热闹些。”
说着,他看一圈屋子里。
赵昱的目光随他动了动。
“殿下……”青雀轻声说,“也在看公公呢。”
张岫的脖子一僵。
“……是吗。”他笑了笑。
“蠢材。”赵昱说。
张岫当然听不见。
笑过,他垂了眼睛,没再多问,只放下从外间拿来的茶杯,倒满一杯热茶。
“这水不算烫,温的。”他说,“娘子润润嗓子。”
怕拿不稳,青雀只伸手环住茶杯,没捧起来,便低下头,用失礼的姿势,喝下了七十九天来的第一口热水。
热的。
她抿了抿唇。
香的。
茶水咽入腹中,回甘却留在唇舌里,越抿越觉香甜。
心里的苦,也就一丝一丝、一缕一缕泛在舌根,茶香压不住,也让她咽不下。
背过脸,她擦下两行突如其来的泪。
张岫看着,没再开口,先默默避了出去-
一盒两碗粥、两碟小菜,也是张岫亲手端进来,放在青雀面前。
粥菜的分量不大。张岫说是怕她一次吃多,撑胀了肚子不好办,青雀忙应知道。
吃尽所有粥菜,两个女人进来,请她去耳房沐浴。
“把浴桶搬到这吧。”张岫看了看说,“到那边还要进去出来的,太冷。”
他指挥年轻太监搬抬了浴桶和热水,又加了炭盆,看放好干净衣裳,便避出去。
赵昱也早避出去。
两个女人一个姓白,一个姓秦,都在三十左右年纪。青雀初到这里,只识得张岫与罗清,她们也有些紧张,称呼她是“江娘子”,先问是她自己脱衣裳,还是她们帮她。
“我自己来吧。”青雀便说。
好人家的娘子,想来不惯这些,也是应该的。
她吃饱了饭,也长了些力气,自己做得动。
她身上,最外面是宋家田庄厨上那件脏棉袄。
脱下去,里面是一层絮被里的絮,塞得凌乱,有的地方薄,有的地方厚。
再下面,是她被关着那两个多月,穿着的一件棉袄,还有中衣、里衣。
揭开所有衣裳,便是她饿干了肉,肋骨清晰的,枯瘦嶙峋的身体。
白娘子的眼泪“唰”就下来了。
“是谁这么狠心呢。”她上前帮忙,“有罪就罚,没罪就放,就是朝廷衙门,还有个王法呢,牢里也给人吃饭,没听说哪样罪是让人挨饿的。”
“是啊。”秦娘子也伸手,帮着接过衣裳,“这大过年的……”
是啊。
浑身泡在水里,青雀昏沉沉想。
再有一日……半日,便是除夕了-
“我看咱们这个年,过不安生了。”找到罗清房里,张岫第一句话就说。
“本来也过不安生。”罗清示意他自己倒茶,“西疆败成那个样,二十万人呐!白白叫人抢了半个西凉!”
“这是冬天了,西戎也要将养。”他道,“不然,别说西凉,就是陇西、平凉,也难保。”
“哎!”张岫重重一叹。
叹过这一声,两人有半晌没说话。
茶杯里的热气冒尽了,张岫才幽幽地问了一句:“你信不信她?”
“你信?”罗清没正面答。
“我?”张岫笑了声,片刻道,“……不敢不信。”
罗清不说话,他便自问自说:“不然怎么解释?和殿下征东夏,那都是二十年前了。二十年前的事,就是咱们亲自经过的,也难没个由头,突然想起来,何况是别人。又是东夏九公主的佩剑:那剑,可只有咱们几个想要过。九公主和侍女也都死完了,别人上哪知道?”
“倒也难保,是有兵士看见,听见。”罗清说,“可殿下的中衣——”
“是,是!”张岫闭了眼睛,“殿下……走时穿的中衣,是让我拿去了!”
“这事,可是连我都不知道。”罗清想笑话他,终究也只一叹。
“二十年前,在东夏知道九公主佩剑,和八年之前,在西陲看见了殿下装裹的,还是一个人?”张岫摇头,“不可能。”
这句结束,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窗外的北风刮着,啸声尖锐响着,呼应着近十年来最寒冷的严冬。明日是除夕。要过年了,阖家欢聚的日子。他们是太监,自小断了根,进了宫里,跟了殿下,殿下是他们的主人,是他们的将军,是他们的主帅,也是他们的家。
殿下没了,他们早就没了家了。
现在,有人说,殿下没走,殿下还留在这世上,只是,他们都看不见。
“等全海林峰回来再说。”张岫掸了掸衣裳,“我去看看那江娘子。”
“她是偷跑出来的。现在快午时了,宋家怎么也该发现了。”罗清便道,“她更信你。你好生问问她细节,她想要什么。我去看宋家的动静。等他两个回来,还在我这见。”
张岫抬手,示意他知道了-
青雀洗了三桶水。
洗到最后,她真的头脑发昏,眼前发黑,闭眼就觉得要晕倒。白娘子和秦娘子几次劝她先歇一歇。可她坚持要洗。洗净了身体,洗净了头发,又用剪刀剪去半尺已然干枯的发丝。
两名娘子帮她擦身擦头发,给她围上棉袄,送她到床边烘发。
“娘子这头发真好。”白娘子可惜地说,“若没经过这一遭,不知得多亮。”
“养养就好了。”秦娘子道,“咱们庄子虽偏,可什么都不缺,鸡鸭鱼肉,要什么有什么,张公公罗公公他们看着厉害,其实也都很和善,张公公有时进城,还常给我家小的买糖吃呢。虽然不知娘子为什么来,可既然来了,也就不用怕了。”
“多谢你们。”青雀边笑,便擦泪。
“这有什么谢的,娘子太客气了。”白娘子忙说,“我们难道就没有要别人帮手的时候吗。”
她们去收拾水,叫小太监进来,把浴桶抬出去。怕她怕生,又拉起一半床帐,给她挡了挡。
见她头发已烘得半干,白娘子扶住她,让秦娘子帮着,松松挽了个纂儿。
“张公公想见你。”白娘子说,“说,想问娘子些话。”
“见,见。”青雀忙说,“问什么都好。”
张岫进来,站在门边,并不往床边走。两名娘子退出去。
楚王也进来了。
见她只裹着棉袄,头发还没全干,他又快速飘远了一丈。
“知道娘子累了,本该请娘子先歇一觉。”
看内外无人,张岫亲自阖上门:“可有些事,不现在问,怕来不及……”
“公公只管问。”浑身都叫嚣着要睡,青雀拧自己一下,撑起精神,“我知道什么,必然实话回答。”
“那我就问了。”张岫欠身。
他从宋檀举荐败将尹唐忠开始问起,问得很细:
他为什么举荐尹家人?是自己的主意,还是旁人提议?尹家人私下作何态度?他举荐尹唐忠前后,还和什么人有过往来?霍氏呢?霍家呢?从尹唐忠赴边,到他战败这大半年,宋家又是什么动向?尹唐忠战败,宋檀除了急着给自己脱罪,还有什么异常?
有些事,青雀本以为她不敢听,不敢看,不记得。
可随着张岫的细问,她竟然一点一点,回忆起了不少片段。
她就住在霍玥的后院,每日都去见她,也很难完全避开宋檀,完全不听、不知宋家的“大事”。
又有楚王在旁,说出了更多她真正不知道的事,她都一一转述给张岫。
张岫还远没问完。
但听江娘子的声音都恍惚了,他便且先收着,最后说了一句:“娘子既已在这,便不必再担心宋家暗害。吃穿用度,我们有的,就不会委屈了娘子。只问娘子,还有什么额外的心愿?”
心愿?
下意识地,青雀看向赵昱。
直视她眼中的莹光,赵昱点头。
“我……”心突然跳得剧烈。
捂住心口,青雀抖着声音说:“我想要,女儿回来。”
“我想要,靖城公主,回来。”她重复。
“我想要她……”她话里带了哭音。
“我想要行岁……回来。”
模糊地,她泣不成声。
156、前世IF(10)
青雀觉得她是痴人说梦。
行岁既已封了“公主”, 还被送上了和亲的路,行明去追,都被宋檀打断了腿, 显然和亲之事已成定局。
定了的国策,是能再改,可不与西戎议和, 谁去阻挡大军?谁去收复失地?纵有兵马良将, 朝廷软弱, 帝王无能,谁又敢去抛洒热血?就算救了行岁回来,又换谁家的孩子过去?
当然,当然……她不是圣贤。
她只是一个凡人, 一个保不住自己的女人,只是行岁和行明的阿娘, 不是天下所有孩子的母亲。
只要行岁能回来, 她不在乎是谁的孩子过去。
可是, 至少上千“护送”“公主”的队伍, 还有那么多随行的官员,也必然有贴身“服侍”公主的侍女……
“……江娘子?”张公公在唤她,“江娘子!”
“江青雀。”楚王的声音靠近,“江青雀?”
“嗯……”青雀努力要收住哭声, “我……”
“江娘子, 你先别着急。”张岫向前两步,顿了顿, 又走近些,“这事……”
“事关重大,我……哎, 先不敢多说。”他轻声一叹,“我只能劝娘子一句:你自己这条命,都是侥幸挣了来的。受这么多苦,好容易安稳,别急着哭坏了身子不是?留得青山在呀。”
“是……是。”青雀抽噎,“不管怎样,公公没笑话我,还宽慰我……”
“这有什么好笑的。”张岫又一叹,“谁不想和家人团圆。”
“我再去拿水,给娘子洗脸。”他说。
他关门出去。
青雀捂住脸,抹掉泪,朦胧地看向楚王。
“殿下……”
“你且,耐心等一等。”在她三尺之外,赵昱斟酌着用语,“新帝本是仓促得封太子,其母宫人出身,无有亲眷,新帝又年少,母子两人在朝中都无根基,所以先帝才留顾命大臣五人辅佐。今次西陲大败,西凉半失,新帝软弱无能,已尽失人心。”
青雀头昏欲裂,思量片刻,却还是听懂了楚王话里的深意。
“殿下是说……”
门外,张岫端着铜盆,悄悄止步。
“先帝……先帝共十一子,殿下……早薨,废太子谋反,屠尽兄弟子侄,只余十皇子、十二皇子、十三皇子……”江娘子是在对旁人说,“十殿下左臂伤重,十二殿下伤了脸,先帝立今上为太子,可要做……皇帝,不必容貌无瑕,那只是对臣下的要求……”
“是——”她模糊地问,“十殿下与十二殿下,要起兵吗?”
张岫不知道殿下究竟在不在。也猜不准,若殿下真的在,听见这些话,是什么表情。
他只竭力压住自己心中的震惊。
“是啊……”江娘子还在推测,“分明朝中有那么多立过功的将领,为什么圣人只选宋檀举荐的尹将军?他是……霍玥说过,他是忌惮着两位殿下。这二十年里能打仗的将军,又哪一位不是殿下的旧部?两位殿下,又是殿下的亲兄弟,相比于圣人,自然更愿追随他们……”
张岫可不敢再让她说了——至少别让他听见。
“江娘子?”他出声,“我进来了。”
再听片刻,屋里没了动静,他才侧过身,用手臂推开门。
“娘子,我就把水放这?”他问,“还是娘子恕我冒犯,我给娘子端过去?”
青雀真的起不来了。
“那就……麻烦张公公送来了。”她说。
“来了。”张岫笑着说,“其实娘子倒不必介怀我。从前我跟着殿下,也是见过夫人们的。”
赵昱的双唇抿紧了一瞬。
“哪里是介怀公公。”青雀没看见他这细微的神色变化,正全神感谢张岫,“是怕麻烦了你。”
张岫停在床边,将铜盆放好,拧了热棉巾。
“这床上的被褥、枕帐,也都是为过年新换的,我还没睡。”他递上棉巾,“娘子先安心住两日,等身子好些了,再挪屋子。”又说,“这里不缺药材,只是没个好大夫,现下也不好让生人见娘子,倒是全海会些医术。等他回来,先让他给娘子诊一诊。若有什么症候,也好趁早医治。”
青雀应着,擦了脸。
“那娘子歇着。”看她用完,张岫主动把棉巾接回来,笑说,“我叫白娘子和秦娘子在外间守着,娘子有什么事,可千万直说,别因不好意思就耽误了。”
青雀都应着。
放下棉巾,张岫拿来方才开的那罐面脂递上。
青雀接过,实在没了精神,随便抹了抹脸。
张岫又收拾了,没再说什么,悄声退了出去。
赵昱已调整好神色。
“睡吧。”他说,“盖上被子。”
“嗯……”青雀含糊地应,缓慢倒向枕头,用最后一丝力气,扯开了棉被。
她没拉好床帐,赵昱也不能替她动手。
不过,她这么累,也不必非要遮全光亮。
这样也好。
静静地,赵昱注视着她一瞬入睡的容颜。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该避出去。
非礼勿视。
八年了。从他见到江青雀,这是第九年。
八年里——在江青雀被关到田庄之前——即便她不知他在,他也从未窥视过她入睡、更衣时的私密。她入睡前,他早早便会飘远。确定她醒,衣着整齐,他才会再回来。
但这三个多月,他不知破了多少戒。
她醒着,他在喊,她睡着,他也在喊。
他……不想她死。
那间窄小破烂的屋子,一眼便能望见全貌。避去窗外,便看不见她的生死。
是以,除去回京探知消息的时刻,其余时间,他几乎都在她身边。
看着她哭。
看着她发呆,发怔。
看着她在第一个田庄里求看守她的人,求她们给霍氏带话。
看着她彻夜不眠。
看着她,在第二个田庄里挨饿、受冻,受骂、受辱。
看着她绝望地活着。
看着她……坚持地活着。
现在,她安全了。
他不必再时刻留在她身边了。
虽然,即使她能看见他,知道他在,也没有介意,他离鬓发未干的她,只有不到三尺远-
赵昱离开了卧房。
转身,在茫茫的飘雪里停顿片刻,他瞥见了林峰和全海-
两人才刚从京城到家。
他们骑着马,身后是几个人驾车,这次去送了田庄上的东西给太妃和两位殿下,又带了些年货回来。
“幸好走的快。”他们说着,“这雪这就下大了。”
“可不是!”驾车的人也下来卸货,“再晚半日,怕路就不好走了。”
“快来!”张岫匆匆跑过来,一边一个,拽住两人的胳膊,推他们往前,“有件事,走走走!”
四人聚在一处,屏退所有旁人,张岫便说:“这件事,有些离奇。我和罗清也不敢全信,但也不敢不信。”
“这个节骨眼,到底是什么事?还弄这么玄乎。”全海先说,“我们也有正经事要说的。”
“还是这事更要紧。”罗清道,“你们先听。”
阖紧门窗,四人落座。
张岫说,罗清补充,把他们从看见江氏娘子开始的所有话,一气全说清了。
听完,全海和林峰都有点懵。
“别这么看我们!”张岫灌口茶,“我们没疯!”
“没疯?”全海像是要笑,又只发出一个气音,“你没疯……”
“毕竟,你们没亲眼见。”罗清道,“有些疑虑,也是应当。”
“这让人怎么信?!”全海站了起来,“殿下都走了八年了……八年多两个月,殿下的孩子都成了亲,孙子都快生了,现在因为一个莫名找来的女人的几句话,你们就说,殿下还没走!”
殿下的生死,也能拿来玩笑?
张岫放下茶杯,与他对视。
罗清也看着他。
全海又动了动嘴:“你——”
“我真藏了殿下的中衣。”张岫对他说,“殿下走得突然……太突然了,谁也没想到。太医说殿下气息断了,救不成了。我和罗清给殿下装裹。棺材,寿衣,军中什么都没有,装裹的新衣,还是现从殿下的衣裳里选的,不成样子。给殿下穿到一半,罗清出去哭了,就我自己。我不知怎么想的……我想,至少在身边留个念想……”
他背过脸,藏起哭音:“换下来的衣服就放在那,那是殿下走的时候穿的……我又想,说不定我拿着,殿下还能给我托梦……”
雪粒跳过窗棂,将屋中的炭火染上一层淡青。
火光里,张岫的脸一半映红,一半发青。他就站在窗边,身后是无尽的深冬的大雪。他眼中闪着光,那是泪光。
跟了殿下二十多年,谁没为殿下的死流过泪?谁不希望,殿下的确没走,还留在这世间,看着他们?
“你还……”终究,全海后退一步,跌坐回去,比哭还难看地笑了笑,“真做得出来。”
“怎么做不出来?”张岫也笑了声,“也就是你们不在。”
“若在。”他也坐回椅上,“说不定殿下的衣裳,你们还要和我抢。”
谁也没辩驳这句玩笑。
“那现在……”全海侧过脸,“你们想怎么办?”
他说:“我观十二殿下之意,是早晚要反了。”
张岫和罗清都不意外。
“两位殿下和娘娘怎么安排,不会告诉咱们。咱们虽还提得动刀,反与不反,也不差这四个人——四个都快老掉牙的太监。”张岫看自己的手,“对十二殿下和娘娘,咱们是没用的人。”
“但,对江娘子就未必了。”他说。
“殿下在不在,其实……”他笑着说,“这不要紧。”
“我只要知道,殿下不会让一个女人去和亲受辱,换边境苟且偷安。”
张岫——这个面白清瘦的中年太监咬了咬牙,两腮拧起,双眼却蔚然发亮:“我去追和亲队伍。”
“十二殿下和娘娘要清君侧,‘拨乱反正’,就必要否决和亲。”他告诉身边的三个同伴,“现在陇西的守将是戚成辉,和亲队伍怎么走,都必要经过他管辖。我要去看,他对殿下的心变没变!”
157、前世IF(11)
热。
好热……
像点了十个火炉。
像一个月没喝到水……
热……-
“江青雀?”
是楚王在唤。
“江青雀!”
他又在着急。
“江青雀!!”-
迟来的清凉像救命的甘露洒在青雀额头。不冷不热的温水灌进来, 她打开喉咙咽下,听见陌生人正说:
“只是疲累交加,又受了风寒……不碍事。先吃两剂药, 能退烧就无妨。”
“你这诊的准不准。”是张公公说,“她瘦得这个样儿,身子必然也虚, 你用药小心些。”
“呵。”那人冷笑, “身子虚的人, 能一夜走三十多里碰见你?你不看看天!也别和我说一口气撑着。真虚的人,给她十口气,她也撑不住!”
“小声,小声!”另一个声音开口。
“啧。”是“大夫”的声音。
“那不是有殿下领路。”张公公说, “殿下带着你走,你两条腿都没了, 爬也能爬过来。”
“我跟了殿下多少年, 她认识殿下几天?”“大夫”又回一句, 便说, “行了,你该走就走吧。只要她想活,我保她死不了。”
“行。”张公公留下一句,“我这屋子就给她住着, 别挪了。”
走?
张公公要去哪儿?
一阵衣袍脚步声远了, 青雀努力想睁开眼睛。可她睁不开。眼皮发沉,浑身都发沉, 额头和后脑一下下跳着疼,像要裂开。浑身都在疼。走了几十里路,腿疼脚疼, 冻疮又疼又发着痒。所有在赶路途中被忽视的难受全涌上来,连胃也在隐隐作痛。
是饿,还是烧?
张公公,张公公……
“张……”
“张岫去追和亲队伍。”楚王在她身边,“你安心养病,他不会有事。”
去追和亲队伍?
为什么?
为了救行岁?
行岁,行岁……
“睡吧。”楚王轻轻地说,“睡吧。”-
躺在床上,皱着眉心、满面痛楚的江娘子,忽似凝神聆听,眼角流下一滴清澈的泪-
全海看着这张脸皱眉。
药熬好了。小太监端过来,罗清接了,问是怎么喂。
“我喂吧。”他挽了挽袖子,“喂个药而已,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罗清便把碗递给他,自己扶起江娘子的头颈,说一句:“冒犯了。”
全海喂药还算熟练。
看江娘子咽光了药,他又给她灌进一勺水,接了温棉巾,先给她擦嘴,又擦了擦她额上脸上的汗。
“多谢……”青雀不知道自己说没说出口。
“……不用谢。”全海把棉巾丢给小太监,“一天两顿药。吃完这顿,过四个时辰吃下一顿。吃完这两剂,你应该就退烧了。”
“嗯……”青雀动一动头。
“娘子睡吧。”罗清说,“过半个时辰,我们来叫娘子吃饭。”
青雀答不出声,又沉沉地阖上眼睛。
罗清叫小太监守着,拽全海到外间。
“怎么说?”他问。
“是像。”全海承认,“不看眼睛,简直……就是姜侧妃长了十几岁,又受过苦的模样。”
“难道世上真有‘缘分’‘定数’?”他不解自语,“怎么就是靖城公主——宋家女儿的母亲,生得和姜侧妃一样?”
“那谁知道呢。”罗清仰头一笑。
室内的沉默,让窗外的风雪呼啸更重。
半晌,全海说一句:“这个天气赶路,真是自讨苦吃。”
“‘自讨苦吃’,心里高兴就不苦。”罗清回他,“江娘子就认识我和张岫。张岫要走,只好是我留下。”
“四十一了,”全海说,“也不怕冻出个好歹。”
“毕竟殿下走了八年。”他又说,“谁知戚成辉还剩几分忠心。”
说不定,张岫会死在陇西。
“那也比庸碌无为,活到六十岁的好。”罗清袖起手,团在胸前,“这些年混吃等死,你过得快意?”
他们是自小断了根的阉人,却也从年少就追随殿下历涉风云,文武本领,不输朝臣。
人心总是不足的。
才入宫的时候,只望着能吃饱饭,穿暖衣。读了书,领了差事,就想比别人做得更好。到了殿下身边,要争做殿下最信重的人。和殿下入了军营,更要比寻常将领更清楚殿下的心。
若是甘于平庸,也不会在殿下身边二十余年。
张岫说得很对。
江娘子的话是真是假,殿下究竟在与不在,其实,都不要紧。
这么多年的隐居,没能磨平他们跟随殿下生出来的锐气和野心,也没能消灭他们对殿下的追忆。
他们需要这件事,证明自己还不算老。
需要这件事,找寻他们与殿下之间,似乎还在的,细微的联系。
“你说……”全海低声,“殿下在不在看?”
“在吧。”罗清回头,看卧房里被床帐半遮的棉被,“应当是在。”
赵昱的确在。
他就在卧房的门边,距离江青雀不远,也距他们两人不远。
他们是鲜活的,活着的。他们和江青雀一样活着。他们能给她诊脉,喂她吃药,把她从高热的危险里救出来。他只能做一个影子给她指路,说一两句没用处的,人人都能说的安慰的话。
他死了。
他只是一个鬼魂。
“若是真的,”全海又在低语,“为什么只有她能看见?”
“是殿下觉得,不见我们也无所谓吗。”他问。
是吗。
赵昱荡回床边。
江青雀昏昏睡着。
她脸上的肉几乎瘦干了,因为高热,颧骨升起不自然的红。她睡得不算安稳,心事和身体的痛苦折磨着她,让她的眉心久久不能松开。
赵昱也还能感受到痛苦。
正是因旁观了太久她的痛苦,他才想要救她。
正是因不断对她生出各样情绪,他才没有消散。
正是因为,他太想让她看见他,呼唤了一百多个日夜,她才终于听到了他,看见了他,知道了他。
是她,让他被她看见-
青雀的烧,在第二日的凌晨退了。
这日已是除夕。和大夫——全海——轮流守在她身边的罗清,已换过一身颜色鲜亮的新衣。
楚王还是那件墨袍,离得有些远,注视着她。
“我想,给殿下上香。”放下药碗,她试探说。
“上香?”熬了半个夜,罗清还不算太困,想了想说,“这倒容易。要什么供品也都容易。只是娘子病尚未愈,不宜多动。过几日吧。”他说,“娘子想给殿下供什么?我先去预备着。”
“想要两壶酒。”青雀说,“烈酒。”
罗清一怔,笑了声:“那,再安排一桌菜?”
“也好?”看他是认真答应,青雀又说,“我还想,给殿下做身衣裳……”
她的目光向一侧偏,又很快收回来,罗清便不禁追了一追她的视线。
“殿下……怎么说?”他挠了挠后颈。
“殿下没说话。”青雀看自己长满冻疮的手。
好像除了对她,即便见到分离多年的老部下,楚王也没有话对旁人……没让她替他说过话。
有别人在,他也几乎不对她开口,除非是说正事。
“那就,按殿下的习惯,”罗清换一条腿翘着,“我找几匹深紫、深青、玄色的衣料拿给娘子?”
“好。”青雀说,“多谢公公。”
“哎,这……”罗清想说不必谢,又只说,“娘子的手记得上药。”
青雀应着。
“那我……先回去了。”他站起身,“今日除夕,白娘子上午回家安排,秦娘子下午回去。晚上让他们自家团圆,我和全海来陪娘子过年?”
青雀要应,目光又瞥向了楚王。
楚王还在原处,眉眼里看不出情绪。
“虽想劳烦公公们陪着,可我病中,吃又不能吃,喝也不能喝,倒扫了公公们过年的兴致。”她的话就变成,“一年只一个除夕,公公们不必为我耽搁。就一个晚上,我自己没什么。”
“也罢。”罗清便说,“我们在,娘子也不好歇。”
“还有一件事。”他道,“宋家的庄子昨儿乱了一日,各处找娘子不见,有人进京去报信了。不过,宋丞相又遭了几次弹劾,圣人都挡不住,宋家自顾不暇,也没处去找娘子的踪迹。便是找来,也不敢在这搜查抢人。”
“怎么说也是过年了。”他笑道,“虽然这话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也想劝娘子,就把别事先放下,轻松些过个年吧。”
青雀便也露出笑意。
“多谢公公的好意。”她说,“我知道。”
罗清去了。
青雀摸了摸被子,抬起头,直白地看向楚王。
赵昱没能躲开她的注视。
“怎么没答应?”他便问了,“和他们一起守岁,也有人照顾你。”
“我……我怕拘束。”青雀说,“毕竟,我和两位公公,还不熟悉。”
“不多相处,怎么熟悉。”赵昱说。
青雀没再回这句话。
“殿下,想要什么颜色的衣服?”她问。
“……不必费神。”赵昱无声一叹,“先——”
“紫色?青色?”青雀说,“殿下现在穿的就是玄色,还是在深紫和深青里挑一个好……”
坚持地,她打量着楚王的脸,想看出这个人,这副身体,更适合什么颜色、什么制式的衣衫。
赵昱也只能任她看。
“紫色吧。”许久,青雀决定。
“过年呢,深青还是太素了。”她说,“再有……”
再有——
她第一次见楚王,他穿的,就是暗紫的衣裳。
“何必白费功夫。”赵昱说,“做了也——”
“那就是我和殿下过年了。”青雀又打断他。
她觉得自己胆子真是大了,竟然敢两次不听楚王说话。
但是,她一点都不怕。
因为他只是看着她……眼中有无奈,有动摇,还有些许藏在暗处、晃动不明的,让她觉得不妙、危险,应该躲避的心绪。
不过,她没有躲。
她也只是看着他,注视着他……感受着内心的愿望,想着他说的“为了自己”,再次听清自己邀请:“和我一起过年吧,殿下。”
158、前世IF(12)
青雀的内心, 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这般镇定。
说这话时,她把手藏在了袖子里,身体也向内收, 只有眼睛望着楚王,没有动。
她是想和楚王过年的。这世上的所有人里,现在, 除了行岁、行明和逾白, 她最想与楚王在一处。可楚王呢?他救了她, 他伴着她。在漆黑冰冷的夜里,他给她指明道路。他叫醒了她。直到此刻,他还在陪着她,耐心听她说的每一句话。可他就愿意同她过年吗?
或许, 救她,只是出于他本质的善心。
或许, 还陪着她, 也只是因还不忍离去。
或许, 他眼中的那些犹疑与动摇, 是她会错了意。
他是楚王啊。十七岁便灭国东夏、功震天下的将星。他是先帝的亲子,贵妃的长子,天潢贵胄。他曾娶妻国公之女。他还曾有过刻骨铭心的爱人,为她手刃了先帝所赐的正妻。
他说, 他能分清她们, 分清她与姜侧妃。他知道自己救的是谁。
那在他眼里,她只是“江氏”。
——宋檀从前的侍妾, 两个孩子的母亲,逃亡在外的奴婢,江青雀。
只是她自己, 他愿意——
“我不能陪你喝酒。”楚王说。
青雀的心猛然一提。
“也不能陪你用饭。”他望着她。
还没想清他的深意,青雀又看见他飘过来,身体前倾,双脚悬空,脸几乎贴近了她的脸。
“我是鬼。”他紧紧盯着青雀的眼睛,声音飘忽清淡,“我是鬼,江青雀。”
青雀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楚王的脸。
他生着一张得天独厚的面孔,剑眉星目,鼻若刀裁,双唇不薄不厚,形状不失锋锐,即便此刻严肃地微抿,也能想见他活着的时候嘴唇多软——察觉自己在想什么,青雀慌忙转走思绪——他的确是鬼,身形透明如雾,墨黑的鬓发只能显出一半近乎深灰的颜色,更别提露在玄色衣襟外的脸和颈项……
青雀其实不敢触碰男人。
她从二十岁做了宋檀的妾,为给霍玥生出一个能承家业的孩子,和宋檀有过几个月的房事。那些夜晚,粗糙、干涩又疼痛,她得到的只有无尽的茫然空荡,毫无与人亲密的快乐。
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像个瓶子,强行装入“宋檀的夜晚”,就能倒出“宋檀与霍玥想要的儿子”。
幸好,第二个孩子,就是儿子。
从生下行明,她就得以再不与宋檀亲近。
霍玥的试探或真或假,或许,她也曾真心想过要第三个孩子,但青雀决不愿意。
不仅是为了让霍玥安心。
也是为了,让她自己,不再受折磨屈辱。
——是屈辱。
不能凭自己的心意,拒绝或接受男人,只能听从其他人的安排,做男人的妾,是屈辱。
慢慢地、慢慢地,青雀伸出指尖。
楚王还停在她面前,没有动。青雀的目光也没有动。
她只是从袖子里伸出手,抬高,再抬高,抬到和楚王的脸一样高——
“碰不到。”赵昱抬起手,悬在她掌心旁。
“你看。”
他缓缓地靠近,靠近,与她的掌心贴在一起……毫无阻碍,穿过了她。
青雀下意识虚握,只抓住了一阵风。
“我是鬼,江青雀。”他笑了声。
“青雀。”她忽然说。
赵昱正要退走,又只能为这句话留下。
“……青雀。”她紧张地重复,“连霍玥都叫我‘青雀’……殿下,既然不愿意称我是‘江氏’……”
她明白楚王的意思了。她明白了。他说他是鬼,她碰不到他,他说他不能陪她生活……可那又如何?谁还能坚持唤她一百多个日夜,只为让她知道危险?谁还能在漆黑绝望的夜晚为她引路?谁还能看她八年,从离世就在看她……比所有人都对她更了解?
她想抓住他,想抓住他。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就算碰不到,摸不到,她也不想让他离去……
楚王凝视着她。
“江青雀。”他又开口。
“……青雀。”她纠正。
“……江青雀。”他坚持。
“青雀。”她只是重复,“殿下,青雀。”
“……青雀。”
他没有重量,也感受不到重量,这两个字说出来,却似有万斤压上他的脊背。
赵昱却笑了。
注视面前这双闪动、渴盼、执着的双眼,放低声音,他又唤了一声:“青雀。”
“……嗯。”有泪水从这双眼睛里流走。
泪光穿过赵昱的手。
他接不住这些眼泪,就像接不住她从宋家田庄窗棂和围墙上的坠落。
那时,她已经连续七十六日只能吃一顿不堪的饭,勉强能爬上窗,却不能再稳住跳跃。他只好让她将絮被丢在窗外,背对着倒下去。
走到围墙,絮被已拆成了她的衣裳,他只能选一个没有石块树枝凸起的地方,让她倒。
万幸她没有受伤。
那时,他知道自己接不住,所以,没有尝试伸手。
现在,他还是知道他接不住,却伸了手。
“先……过这个年吧。”他说,“至少,能平安过了这个年。”
“嗯。”青雀低头,轻轻地擦泪。
“别哭了。”赵昱轻声。
“嗯。”青雀点着头应。
“这时候又只会说‘嗯’了。”赵昱就笑。
青雀抬头,看着他的笑眼,也露出一个笑容。
“你该睡了。”赵昱说。
“殿下,你会走吗?”青雀问,“躲出去?”
“……什么是躲?”赵昱“啧”地一声,“你想让我陪你?”
“……想。”青雀慢吞吞说,“殿下在我身边,我更安心……况且在宋家田庄的几个月,想来殿下——”
她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更是好不容易才抓住想要的人的一角,不能因为怕羞就不把话说全。
于是,她坚持说完:“想来我睡着的时候,殿下也都在。”
她的语气肯定,并非在向他询问。
赵昱知道她聪明,知道相见的这两日,他已在言语中暴露了他看了她多久,听她此言,也无从反驳。
“你睡。”
他退至床边椅上,“落座”。
“我不走。”
青雀看着他,看了很久,直到脸上的红晕自然地褪去又升起,才缩进棉被,说了一声:“殿下,一会见。”-
“一会见”。
赵昱听过很多声音。他听过最玄妙、幽微、清雅、震撼,如落珠坠玉,似金石裂帛的乐曲。听过战场的伐鼓鸣角。听过敌军与麾下将士的怒吼。听过大雁群飞在碧空之上的清鸣。
但没有一种声音,比这一句细微又虚弱,几乎小到让人听不见的约定,更让他震颤。
他还是鬼。
但,有人期待着与他相见-
青雀再次睁眼,是除夕的午时。
白娘子上午回家安排年事,午饭后来换秦娘子。
秦娘子守在另一侧屋子里,听见她醒了,便过来笑问:“药熬好了,饭也好了,娘子先吃饭吧?公公们在西边院子呢,说若娘子有事,便叫人去说。”
青雀正坐在床上,和赵昱相视,闻言,忙对她说:“多谢娘子。那就先吃饭。”
赵昱默默退远,让她与旁人相处。
看青雀没再发烧,也能下床,秦娘子便帮她穿好衣裳鞋袜,替她洗了脸,又说:“虽说还在病中,毕竟过年,我给娘子梳梳头吧。”
“只是辛苦你了。”青雀说。
“这有什么。”秦娘子笑道,“正巧上午公公们送了些衣料首饰,我看,也是想让娘子妆扮起来,高兴过年的意思。”
她说着,两个小太监已搬来了两个箱子并一个锦匣,一个笑说:“罗公公与全公公让小人们说,仓促之间,只能找出这些:首饰是送娘子妆扮的,虽然二三十年没人用过,倒没失色。衣料在这一箱,娘子看了就知道。还有些皮毛、棉花,都在里面。还缺什么,只管让小人们去说。”
青雀连忙道谢。
两个小太监又去摆饭。
秦娘子便开了锦匣,不无羡慕地说:“正是这些东西,才配让娘子穿戴。”
虽然江娘子来得狼狈憔悴,病中更减气色,可哪怕是昨日那般破衣乱发,也能看出这是一位世间难寻的美人。
只有绫罗绸缎,金玉珠翠,才配得上这样的好容色。
“我不过无依无靠,投奔而来,公公们心善送我衣食,让我生活,哪里还说‘配得上’与‘配不上’。”青雀说。
“娘子太谦虚了。”放下锦匣,秦娘子拿起梳篦,仔细给她通发,“娘子这样的容貌,不是遇上恶人、坏心,也不会求助到这了。”
这一头短了半尺余,仍长至臀下的墨发,被耐心梳顺,松松挽成一个坠马髻。
秦娘子挑选了一会,选出一个精致但分量不重的碧玉钗,替她暂在发间。
“戴多了太沉,怕娘子头疼。”她笑道,“过会娘子若嫌紧了,再拆了编个辫子也好。”
“正巧,我最喜欢碧玉。”青雀也笑说。
小太监摆的是两人的饭,四菜一汤,菜式清淡。青雀吃粥,秦娘子吃饭。
江娘子和善好相处,一点没有“美人的脾气”,秦娘子羡慕她又可怜,也有些喜欢,便不禁说着:“我看娘子年岁不大,至多,也就和我一样?我是景和十二年生的,不知娘子几岁……芳龄?”
“那我倒比你大。”青雀笑说,“我是景和六年生人。”
“哎呦!”秦娘子一惊,“真看不出来!”
片时,她又开口:“我就……我就不问娘子都遇到什么事了,娘子既来了,公公们又愿意相助,想必将来,一定是一日比一日好的。”
看内外无人,她放下碗筷,坐到青雀身边:“我倒是真心劝娘子一句话:既然前面的事都过去了,娘子又还不算很大,不如趁早请公公们做个媒。依娘子的容貌和公公们的本事,少说也能让娘子嫁一个有官有职有前程的男人,生个孩子,不比在这里无人依靠的好?公公们毕竟是……年岁也渐大了。若与娘子交情不算很深,等过几年,娘子又怎么办?”
青雀听着,看向赵昱,正与他四目相对。
他眼中的情绪太过复杂,青雀不能立刻看清。
不到半个呼吸,赵昱移开了视线。
159、前世IF(13)
青雀不想移开目光。
可秦娘子还在。
秦娘子并不知她能看见楚王, 也不知她是从什么地方来。她只是看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依自己的想法, 劝了她几句。不论怎样,她都该感激别人的好心。
但她也不愿让楚王看见她对秦娘子道谢,好像她真的心动这提议。
收回视线, 青雀看回秦娘子, 犹豫片刻, 没开口,只抿出一个微笑。
秦娘子便知道,江娘子这是暂且无心嫁人了。
她一叹,倒也没有不快, 只以为是江娘子必有难言之隐,便说:“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娘子先把身体养好要紧。”
青雀才应一声:“嗯。”拿起公筷, 替她挟了一块炖鸡。
秦娘子道谢吃饭, 也就不再说了。
用过饭, 她又守着江娘子吃了药, 才与白娘子换班,家去安排。
白娘子就在卧房守着。青雀不好请她出去——像撵人,便还是不能与楚王说话,恰好疲倦上来, 索性上床歇息。
她再睁眼, 还是下午。
白娘子没出门,一直守在床边做针线。
青雀先找到楚王还在, 与他目光相接片刻,才下床走了走。
回来,白娘子笑问:“娘子是再睡会, 还是做些什么?方才两位公公又差人送了纸笔和书籍,都放在外间呢。”
说着,她出去拿。
青雀裹紧棉袄,坐到临窗榻上。
榻前两箱衣料还没开。装着首饰的锦匣合着,也在原处没动。
她将首饰匣放在一边,弯腰去开木箱。
木箱盖子不轻。青雀才退烧,手上还没力气,开得颇为费力。白娘子回来一看,忙放下一怀文房四宝和书,帮她开。
“娘子也是该做几身衣裳了。”她说,“我看这颜色好。”
小心捧出一匹浅松绿的素缎,她在青雀身上比了比,不禁笑说:“娘子这肌肤,穿什么都好看。”又道:“这料子虽然放了几年,倒一点不失鲜亮。”
青雀要伸手接过,被她拦住:“娘子坐着吧,我来弄。做哪些,收哪些,我拿出来,娘子告诉我,我来收拾。趁现在收好了,就好剪裁,娘子这几日,也能安心养病了。”
好意难却,青雀便挑了两匹颜色清淡的衣料给自己做新衣。
一箱二十余匹,除去几个细棉布,都是绫罗绸缎,颜色从素淡到浓艳。大红的锦缎下,竟还有几匹暗紫、深青、玄色的衣料。
白娘子拿出来,便不明白了:“这颜色,再过三十年,娘子才好穿。”
“是我,”青雀一笑,解释说,“想给殿下也做身新衣,公公们答应了。”
“哦……”白娘子一怔,“原来如此!”
把最后几匹衣料放在榻上,她笑道:“这也不错。这庄子里日子清闲,从来不愁吃用,也都是靠殿下的恩泽。不但娘子,我们也年年祭祀殿下,只是娘子格外有心了。”
亲手给男人做衣裳祭奠,不是母亲,就是妻妾、姊妹,要么,就是仆从奴婢。虽说江娘子似乎哪样都靠不上……可毕竟是给楚王殿下做衣裳,也没有那么多的忌讳、规矩。
白娘子没多问,只听江娘子说的,留了几匹衣料在外面,把其他的收起来,又开了另一箱皮毛棉花,拿出一些。
这一箱里,竟还有一匣钱,约三十贯。
她不禁连声说公公们体贴,替江娘子将钱匣和首饰匣放在一处,和两箱衣料皮毛都落了锁。
做完这些,天色已昏。
青雀便请白娘子自便,不必再为她耽延。
白娘子请小太监到西院说一声,又对青雀行了拜年礼:“江娘子,新年吉祥!今日守岁除祟,明春万事如意!我明日再来与娘子消闲。”
青雀心中一动,忙握住她的手,还了这个礼,想说些也祝福她的吉利话,一时却竟不知怎么说。
“娘子歇着吧。”白娘子笑,“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青雀站在榻边,目送她出门行远了。
赵昱回到她身侧:“嫌冷清了?”
青雀回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忽然无师自通说:“我还病着呢,殿下。”
赵昱一顿,有些发愣,片刻,张了张嘴,只应:“……是。”
青雀笑得弯起眼睛。
赵昱不提秦娘子建议的让她再嫁,青雀也不提。
小太监送来了几盒清淡果菜,两壶烈酒,一壶蜜水,摆在卧房,还有祭奠用的瓶炉香案,安放在堂屋正中。
他们退出去,青雀拿着烈酒,来到香案前。
赵昱看着她扫案,点香,供酒,闭目。
她双唇未启,他却蓦然听见她还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
“愿殿下……愿楚王殿下——愿大周高宗景烈太子赵昱,神魂永固,不破不灭,永受万民铭记。”
似有所感,他低下头,在虚空中,“握”出了她供上的那壶酒。
酒香浓郁。
“愿殿下能留在我身边。”
青雀还在默念。
“但若滞留人世,有损殿下神魂……还请佛祖上神,早送殿下轮回——”
“想让我留下,还要送我走?”赵昱开口。
青雀震惊睁开双眼。
“殿下听——”看到了楚王手里的酒壶,她慌忙低头——香案上酒壶仍在,并没消失。
“收到了。”赵昱飘在她身侧,“滋味不错。”他又品了品,“这几个小子,没少藏东西。”
青雀怔着,看他一眼,又看香案一眼,半晌,靠近案边,闻了闻那壶酒。
方才还直入她肺腑的酒香……都没了。一丝也闻不见了。
仿若神鬼显灵。
“你……”她双眼骤然亮起,欣喜地说,“你还想吃什么?”
快步走回卧房,她来到桌边,看了一时菜色:“是不是对你清淡了些?我再——”
“别折腾了。”赵昱握着酒壶,“活着的时候,什么都吃够了。”他笑问,“还是你想把罗清全海招来,再被他们盘问一两个时辰,和他们过年?”
青雀抿唇看他。
片刻,她转身,阖上了卧房的门-
青雀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安静的除夕。
小的时候——父亲还没去世,她也还没被选为霍玥伴读时——家里在永兴侯府的新年,也总是随着主人的热闹而欢庆。
到了霍玥身边,几乎每一个除夕,都是与她同度。
再到做了宋檀的妾,平常勉强能安静度日,可每到新年,她毕竟是两个孩子的生母,霍玥定要她露面,她也只得装扮一番,侍立在旁,看她与宋檀做主祭祀,款待宗族。
像这样,只有她自己,还有她想见的人在一处的新年,是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唯一的遗憾,是两个孩子和逾白不在。
“逾白……很得霍家三公子的喜欢。”她对楚王说起,“她比我想得开,又没有一个‘小姐’要顾忌,一心向上,已有了四个孩子,我只见过两个。两个小的出生到现在了,我还没去看,只托人送了几件衣裳,还有长命锁、手环、脚环……也算做姨母的心了。”
“但你替她可惜。”赵昱“坐”在她对面。
“嗯。”青雀点头,“都说她‘命好’,至今还没‘失宠’,还有四个孩子。两个儿子,将来但凡有一个有大出息,她也是做老夫人的命了。可她和我一样,从来都不喜欢做妾,她也不喜欢霍三公子。我做妾,是为了阿娘和她,她做妾,也是为了阿娘和我。”
“我们一家,就这么被霍家、宋家的人互相作为牵绊,遂了他们的意。”她自嘲地笑。
赵昱侧开脸,又饮了一口壶中的酒。
“人活于世,或许就是不得自由。”他说。
“我去替你看看。”他“收起”酒壶,“站起身”,对青雀一笑,“替你看看你妹妹,和她几个孩子。”
“……现在?”青雀惊讶,“殿下——”
“现在。”赵昱飘在她面前,“放心,很快。”
他说:“一定在你睡前回来。”
青雀还没应声,他已飘远不见。
到窗前望不见他,青雀只好坐回去,一时发怔,一时,又发笑。
一时,她又不禁想自己的孩子。
和亲的队伍到哪了?——殿下告诉她,行岁是初九日得封的“靖城公主”,又是哪日上的路?她竟一直没找到机会再问。这么冷的冬天,下了这么多场大雪,路不好走,行岁穿得暖不暖,吃得好不好?她名为“公主”,实则不过是大周赔偿给西戎的礼物,她身边服侍的人,是会尽心照顾,还是应付了事?她有没有……在自己出生的国土里就受了苦?
行明呢?
宋檀看重他这唯一的儿子,更看重自己和宋氏宗族的身份前程。他打断了行明的腿,便是已不再顾念父子之情。霍玥恨她,宋檀也恨她,他们的恨意迁怒到行明身上,他又是因追和亲队伍被打,能不能得到妥善医治?
天这么冷啊。
窗外风雪忽大,青雀忽然又想到了楚王。
他会不会冷?
他还能尝出酒的味道,是否也还能感受到冷和热?
已经彻底入了夜,天上没有一丝亮,远郊到京中不知几十里,他……
吃不下果菜,青雀坐到榻边,开始看下午选的衣料。
——她还不知道楚王的尺寸。
做妾的十几年,青雀习惯了等待。在康国公府,等孩子们寻到机会看她。在两处田庄,等待铡刀落下。
可是,此刻的等待,依旧令她难捱。
漏刻声声。
青雀第三次回到桌边时,赵昱从永兴侯府来到了越王府——先帝十二皇子府邸。
他听见了熟悉的呼唤。
“六哥,六哥。”
一个伤痕斜贯全脸,从左边额角一直延伸到右边唇下的年轻人,正在虔诚敬香。
“神佛在上。六哥在上。”
这个两年前毁了脸的,年仅十八岁的郡王慢阖双目,低声祝祷。
“国破家灭,只在一旦。圣人孱弱,不辨忠奸。为保河山,弟必代之。”
“愿六哥保佑兄弟,今次功成。”
静静地,赵昱悬在他身前。
160、前世IF(14)
“我不能保佑你。”
在越王听不见的, 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虚空里,赵昱轻声开口。
“我已经死了,十二郎。”-
西疆大败的阴云惨雾依旧笼罩在京城, 新年的朝贺庆典,并未拨开皇宫和朝廷众臣心中分毫凄苦。
自楚王横空出世,二十年来, 大周边疆几乎未尝一败。先帝富国强兵三十载, 又有楚王这位不世良将杀敌在前, 京城和内地的臣子百姓,几乎都忘了被异族虎视的威胁。
所以新帝和康国公打压景烈太子旧部,举荐、任命尹唐忠为主帅,并未得到太多反对。
直到大军惨败, 西戎占领半壁西凉,西戎新王的锋芒越过山川大河指向京城, 帝王和满朝的臣子如芒在背、如临渊井, 才恍然主帅是大军的神魂, 并非随意一人便可取代。
大军战败三个月了, 新帝依旧夜不安寝。
今日除夕,圣人当清晨祭祖、受臣下朝贺,正午饮宴群臣。新帝只勉强留到宫宴开始,便再也支撑不住, 离席躲回了紫宸殿。
他怕。
他怕。
没有人当面讽谏他无能。
但必然人人都在说他无能。
没有人当面说他不配做皇帝。
但一定……每个人都一定……
挥开侍从的手, 新帝磕磕绊绊扶住了书案。案上堆着奏本,堆着许多奏本。他年幼——年轻, 父皇不放心他亲政,遗命五人为顾命大臣辅佐。这五人里有丞相有尚书,右相宋檀是父皇临终最看重的臣子, 也是他最喜欢的大臣。他不亲政,奏本先送到中书省才会转送紫宸殿,右相大可以大权独揽,却从不瞒他任何事。他如师似友,教他如何防备宗亲,处理政事,举荐忠心于他的臣子,和可以对敌的将领……
但尹唐忠败了。
弹劾右相的奏本雪花一样飞来紫宸殿,竟不再经过中书省。他知道是右相荐人不利,才使得边关大败,丢疆失地。他应该贬斥右相,再选得力的忠臣。可弹劾右相的人太多了,多到他看不清藏在奏章后的面孔。面对他恭敬的臣子,满口国朝大义的臣子,心里可能是另一副态度。他看不清。每一个人的面目,都更比右相可憎。
尤其是,楚王——景烈太子——的旧部。
尤其是那些——
翻开一册奏本,新帝看到举荐越王为主将。
再翻开一册,是举荐陇西守将戚成辉——景烈太子的旧部。
再翻开一册,是提出罢免宋檀。
再翻开,再翻开……
这些奏本,不是让他起用景烈太子的旧部、兄弟,就是弹劾右相,近日又多了反对议和、当对西戎以血还血。
新帝看着,先是冷笑。
起用景烈太子的旧部兄弟?
如今父皇还活着的儿子,除了他,就只有十哥与十二哥!景烈太子还是楚王之时就能与废太子分庭抗礼,他死了,追封太子,受天下万民怀念祭奠,白马寺的十万香火至今不灭。真让这一系重掌兵权,到下一个新年,坐在龙椅上的,岂能还是他!
对西戎以血还血?
让谁去掌兵?谁去厮杀?再来一次大败,不必宗亲谋反,恐怕父皇在九天之上都要收了他的命!
罢免宋檀?
罢免了他,谁来忠心替他做事?
除了康国公府……除了宋家,谁又绝对不会背叛于他,投向景烈太子的兄弟?
只有宋檀最能靠得住。
只有他……
可笑着,新帝又骤然哀哭。
为什么偏是叫他承担这些错!为什么偏偏是他遭遇这许多!
“十三郎!”
外殿传来女人的呼喊。
“阿昌!”
头戴龙凤金冠的太后进来了,一眼便看见了伏在书案上嚎哭的儿子。
新帝尚未娶后,今日是她在长宁宫宴饮诰命。
可酒未三巡,内侍匆匆密报陛下离席,她只得过来寻找。
这三个月,新帝一夜不曾安睡,她又何曾有过一刻安宁?
儿子哭得这么哀戚,她想到这三月的煎熬,也不禁悲从中来,抱住儿子的脑袋,母子两人相拥,痛心大哭。
女官、太监再四相劝,太后才勉强止了泪,与儿子到龙榻净面。
“阿娘……”新帝依旧哽咽,“你说,儿臣,还能怎么办?”
太后姓章,是先帝晚年的宠妃,今年不过三十五岁年纪。她出身宫人,一生皆在内廷承恩,于国朝政事无有分毫见解,做太后的两年,也因新帝有五名顾命大臣辅佐,并不置手政事,只一心替儿子挑选后妃,笼络皇亲诰命,留住云贵太妃不许出宫,牵制晋王越王。
直到西疆大败,震动内廷,儿子的皇位眼看不稳,她才慌了神,连新帝大婚的婚期都无心再选。
“现在看,这一年耽搁了立后,也是好事。”章太后凝神,秀丽的眉眼里满是愁绪与谋算,“实在不好,就选那定国公府、长兴侯府、怀安伯府或戚家、金家的女儿入宫,许以后位、妃位,如此给他们兵权也不怕。有谁还能心向旧主,胜过安稳做国舅?”
“这主意好!”新帝有了些精神,“阿娘,那快想想,谁家的女儿年岁合适?真有好人选,就贬了宋相又能如何!”
即便献出女儿和亲,宋相也已是众矢之的。尽快叫他退步,还能因靖城公主的功劳赏他一个安稳。将来此事淡了,再起用也方便。
母子两人商议着,互相宽慰着,都无心再回席。
在含元殿与长宁宫领宴的臣子诰命低声议论,眉眼传意,捱到规定的时辰,终于能对着空荡的主位告退。
宋檀与霍玥在宫宴上,都受了许多冷面与敷衍。
回到家中,夫妻二人祭祖完毕,各褪礼服,沉默许久。
宗族告辞,这偌大的康国公府里,竟似只剩他们两人。
二十五年前,宋檀的兄长为保护父亲战死。
十二年前,因爵位之争,大嫂孙氏携女儿与宋家断绝关系,再未回过宋家一次。
七年前,父亲病笃。
恨了他半辈子的母亲终于找到机会杀了亲夫,又自裁而死。
今年,为保住宋家,他们送上长女和亲,处置了她的生母。
他们膝下唯一的儿子,宋行明,也因冥顽不灵,险误大事,被他打断了一条腿,正在偏院静养。
这个除夕夜……
“幸好推动议和,送走了公主。”
到二更时,霍玥望一望窗外,笑出一句:“不然,别说受人冷眼了,或许咱们已在天牢,连口冷饭都吃不上。”
“嗯。”宋檀应着,依旧阴沉着脸。
“也不用热闹了。”霍玥站起身,身体因久坐酸麻疲累,轻轻一晃,“我去看看行明吧。”
“你去。”宋檀撑住额头,“看看他,有没有认真反省。我就不去了。”
“你是别去了。”霍玥一笑,“下那么重的手,孩子一定怕你呢。”
她裹上斗篷,乘软轿,到康国公府西面。
这是一处人迹少至的小院。院门只有半扇,院中没有任何花木,只有几间不高不低的房屋,像是下人的院子。院墙很高,也似囚禁人的密室。
霍玥在门前下轿。守门的见是夫人,才上前开锁,推开院门。
院子里没有人。
直到行至房门,才有两名仆妇迎出来,低声回禀:“大公子又发了热,一个时辰前灌了药,现下睡了。”
“我看看他。”霍玥向内走。
这一处屋舍只有三间,每一间都一眼望得到底。卧房里只临西墙有一张床,别无家具,床上睡着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他睡得并不安稳。
霍玥在床边坐下,看了他片时,伸手覆上他的额头。
“阿娘……”这少年眼皮微颤,喃喃地唤。
霍玥脸色微冷,收回了手。
这两个孩子,从不称她“阿娘”,只唤她是“母亲”。
恭敬,或许敬爱,但不亲密。
“姐姐。”少年不安地动着头,“姐姐,姐姐——”
霍玥甩开衣袖,走了出去-
“他又发烧了。”她如此对宋檀说,“梦里还在叫他姐姐。”
“呵。”宋檀嗤道,“他哪里有‘姐姐’。那是靖城公主。”
“他还年幼。”霍玥说,“骤然失了生母和姐姐,一时想不明白而已。”
“十三岁了还年幼?!”宋檀怒道,“他这分不清轻重,执迷不悟,枉费我这些年的教导!”
他冷笑:“是我惯坏了他。”
这么多年,康国公府只有他一个“公子”,他当然以为宋家非他不可。
“也是我不好。”霍玥一叹,“没能劝动青雀,再生几个孩子。”
提起这个女人,他曾经唯一的侍妾,宋檀的神色更加暴怒,一时嘲讽,一时又满面不屑:“是她不识抬举,哪里是你的错。”
他已是丞相之尊,又如何会少女人爱慕。
便是他年少之时,也从不少倾慕他、自愿服侍的女人。只是他愿意许诺阿玥,便无意再收姬妾。
但既已做了他的妾,江氏就理当全心爱他、为他,而非生育子嗣后便躲着他,甚至不愿见他!
孩子而已,哪个女人不能生。
生了两个孩子,就真当自己有功?
霍玥下定了决心。
“行明如此,也是青雀不懂事,教坏了他。”她叹息说,“当初,就不该心软留着她,早早发嫁出去,或送她去清修,好过如今让你们父子离心。”
“等这件大事过去,我再选两个丫鬟给你。等她们生了,就打发走。”她心里一酸,偏开了脸,“咱们才三四十岁,再养几个懂事的孩子……”
听她话的孩子。
真正认她做娘的孩子。
只认她是娘的孩子。
泪水滴落在手上。
她抽泣着,依偎住了满面怜爱、抱在身后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