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前世IF(15)
青雀第四次从窗前回到桌边, 忽有所感回头,正看见楚王回来。
“殿下!”她轻呼。
“等急了?”赵昱飞在她眼前。
“是……”青雀轻声问,“殿下冷不冷?”
赵昱笑了笑:“冷、热、轻、重, 都影响不到我。”
“坐吧。”他退开几寸,“和你说你妹妹。”
他在永兴侯府停留了一个时辰,却没把所见都告诉青雀, 只说:“你妹妹气色不算好, 但也不算很坏。看衣着打扮, 没受宋家的事牵连。她的四个孩子,小女儿最像她,儿子不大像。”
“像她,就是也像我了?”青雀笑问。
“是也有三分像你。”赵昱便也笑说。
今年京中没人敢热闹过年, 霍家也无鼓乐,只全家聚在永兴侯夫人正堂守岁。江逾白是小辈的侍妾, 即便生了四个孩子, 又已将三十, 也仍然要在“公子”“娘子”身边站立侍奉。
这些话, 便不必对……青雀说。
“我还去看了宋行明。”他又说,“宋家人给他治了腿,饮食医药没有克扣,至少性命无碍。”
“那就好……”青雀低头, “性命无碍就好。”
虽然“性命无碍”, 未必别处没受折磨,但至少还能活着。
“辛苦殿下了。”她抬起脸, 找到酒杯,笑着倒满蜜水,“我敬殿下?”
赵昱便也“拿出”酒壶, 迎上她的酒杯,虚虚“碰”了一次。
饮下这口,他见青雀又站起身,从针线筐里,找出一卷软尺。
“我给殿下量量尺寸?”她问。
赵昱看了眼自己:“罗清他们,没给你?”
“没给。”青雀走近,“想来是知道殿下在,就没多此一举。”
“你现在……量不准。”赵昱后退。
青雀看着他。
“你还病着。”他说。
青雀还是看着他。
“等你好了再说。”赵昱与她商量,“先给自己做两身衣服,再管我。”
她现在还穿着张岫的袍子。
“可我都同罗公公说了,我要给殿下做新衣。”青雀便说,“殿下是想让罗公公他们以为我言而无信,还是怀疑我满口谎言?”
赵昱退到了床前。
他完全可以穿过床柱躲去另一边,或者直接穿墙逃出去。可他就停在床边,没再退后,仿佛真的无处可躲,笑着轻叹:“你就没想过,他们不给你尺寸,正是不想让你劳累?”
“那是殿下的猜测。”青雀拉开卷尺,“我和罗公公他们又没有几十年情分,心有灵犀,他们也没亲口和我说。——就是有多少年情分,也不能轻诺寡信。我说了什么就要做到。”
“我还病着呢。”她笑着说,“再站一会,就更累了。”
赵昱笑了声,张开手臂,让她量尺寸。
青雀量得小心。
楚王的身体毕竟不同常人,她碰不到,卷尺也碰不到。尺放得远了,怕量不准,放的太近,又怕“穿过”他的身体——虽然他并不会感到疼痛。
但他这样的虚影,又恰好让她不会有靠近男人的不安。
虽然量完,她竟觉得又发了热。
“脸红了。”楚王靠在她耳边。
青雀耳根“腾”地一烫!
“看来,还是累着了。”他又说,“今早才退烧,快歇下吧。”
——不是调侃她?
青雀抬起眼眸,恰好撞进他含笑的双眼。
是……在调侃。
匆忙记下尺寸,青雀突然发觉,楚王真正的性情,似乎和她所了解的,还有不小的差别-
新年的第一天,晚饭后,白娘子告辞,赵昱告诉青雀:“宋家的人终于把你丢了的事回给了霍氏。”
“是吗?”青雀笑问,“今日才说?”
她都逃了两天了。
“这两日路不好走,他们昨晚才到京中。”赵昱“坐”在榻的另一边,“昨日又是除夕,那些人没敢上禀。”
说完,他停了几息,想看青雀会不会再问。
看他坐下了,青雀先放下针线,走到桌边,拿起茶壶,倒一杯茶,供在堂屋香案上,点香。
片时,赵昱就“拿”出了一杯茶。
今日一早,罗清和全海来拜年。他们看到香案上的酒壶,打开发现还有酒却没了酒气的样子,和看见青雀拿到了他身量尺寸,正预备剪裁时的神情,他在旁笑了有一会。
从中午起,给青雀送的饭菜,就多了一壶酒,还有他从前爱吃的两样菜。
他让青雀命小太监去说,不必多送饭菜。
但那一顿,他还是尝了几口人间的滋味。
供完茶,青雀回来,真的问他:“那霍玥怎么说?宋檀呢?”又担心:“有没有牵连行明?”
“宋行明无碍。”他先安她的心,“正是找不到你,这孩子才去追他姐姐。他一直被关着,仍不知你在哪,宋檀和霍氏不敢让他知道他们想杀你,得知此事也都没想到他。”
“他们也只能让人悄悄去找。”见青雀点头,赵昱才轻笑,“毕竟私杀奴婢,已为律法不容,你是有子的妾,早脱奴籍。宋家又正处多事之秋,若被人告发折磨毒害靖城公主生母,便更不能轻易脱罪了。”
他收了笑,看青雀瘦得凹下去的脸颊和眼窝。
迎着他的视线,青雀摸了摸脸。
“那我去告诉两位公公……他们已经在找了?”她问。
“让人把他们叫来,别自己过去。”赵昱说,“今日也冷。”
青雀想了想,终究不好因这点小事特地把两位公公请过来,便问:“那我写在纸上,封口让人送去,怎么样?”
赵昱只能说:“也好。”-
宋檀和霍玥已急得像油锅里的青蛙。
“怎么就没了呢!”宋檀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个大活人,好好地关着,一庄子的人看着,又饿了她七八十日了,她没人没钱没马,也没人告诉她地方,这么冷的天,怎么就让她跑了?还一晚上就跑不见了?”
“或许是冻死在外面了。”霍玥强让自己镇定,“寻上几日,找见尸首,烧了也就完了。”
“那她怎么出去的?”宋檀便问,“一定是有人帮她!”
“人还没找见,先别说这些话,乱自家的心。”霍玥深叹,“先让他们找,我再慢慢地查。”
“……这事,就辛苦你了。”宋檀坐下,抱头叹息。
“本来也该我去处置。”霍玥便说,“现在只是难猜,青雀……能跑去哪儿?”
这个家里,可没人敢顶风帮她。
她在府外,没有亲友。
她的两个孩子,女儿都走出几百里远了,她真去追,只能冻死,儿子也正关着——
她妹妹?
“去永兴侯府,”她命心腹,“悄悄地打听,三弟的姨娘江氏这些日子有没有出过门,盯紧了她。”
青雀若想求救,也就只能找这一个人了。
可更深重的疑虑与担忧,依然环绕在她心头。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跑去别处。”宋檀摇着头,抓自己的头发,“她毕竟是靖城公主的生母……现在京里多少人盯着我,若她落在别人手里,说出什么对我不利的话……”
他又喃喃自问:“她为什么跑?不过饿她些日子,让她懂事……她就受不住了,命都不要了跑?”
霍玥的心狂跳。
二郎不知道,她其实让庄子里的人只许给青雀一顿饭——一顿不让她吃饱的饭。
如此,让她缓慢虚弱,不过一两个月,她就能无声无息没命。
可两个半月过去了,青雀竟还活着。
她不想再让她活下去了。她找了毒。
天这么冷,饿了几十日的人,体虚染疫而死并不奇怪。窗子开条缝,门没关紧,都能要了她的命。再加上毒药,便是万分的保险。
她让他们做得干净些,就给青雀送饭时动手吧。——给她吃顿好的,也算送她。
人死了,二郎又不会亲自去看尸体。三日一过烧了,便是再无痕迹。
可青雀怎么就跑了?
二郎以为她与青雀情分深重,是青雀辜负她。他以为她一心都是为他、为宋家。这么多年,她都是这么让他认为的。所以想……杀青雀的事,她不能告诉他。
可谁知青雀就跑了!
是不是有人泄露了消息,帮了她!
就像她与二郎商议送公主和亲那日!
青雀从不在夜里打扰她与二郎,也从不迎接二郎回家,为什么偏那日跑去门边,听到了那些话!-
死去的第一年,赵昱便认识到,他再也不能似活着的时候一样,知晓他想得知的一切了。
因为他死了。
比如现在。
“去逐个审问探查,究竟是谁给江姨娘泄露消息……她是不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才跑!”霍氏正严肃叮嘱心腹,“记住,决不能让主君知道!”
不是亲眼看见霍氏如此吩咐,他也不会猜到,原来,要杀青雀,是霍氏瞒着宋檀做的。
世间的所有,他只能凭借自己的双眼去看。
霍玥要下毒的消息,是他听宋家田庄上的人议论得知,没来得及再去宋家确认。
“原来宋檀不知道。”青雀若有所思。
“真想让他知道啊。”
半晌,她感叹:“他们总是恩爱和睦,我还从没见过,宋檀真正和霍玥翻脸呢。”
162、前世IF(16)
青雀的愿望, 很快以一种比她想要的还痛快得多的方式实现了-
那是新年的元月初九日。
傍晚,青雀还正与白娘子一同做针线,忽见楚王面色轻松飞了进来。
“有件事, 现在就想同你说。”他来到她身侧,气息有些浮动。
“……你说。”青雀心跳微快,低头看衣料, 以免白娘子发现异样。
“你听了, 别激动, 也别喊。”楚王的嘴唇离她好像只有两三寸远。
见白娘子还在认真绣花瓣,她侧脸,轻轻点头。
“十二郎今日反了。成了。”
楚王的语气竟然还算平静:“午正二刻,已在含元殿登基。”
“……啊!”但虽然做了准备, 青雀却仍然发出一声轻呼。
“怎么了娘子?”白娘子连忙抬头。
“是……”青雀立刻想到借口,“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站起身, 情不自禁地微笑:“娘子先坐, 我去找公公们说一句话就回来。”
说着, 她已放下绣绷, 来到衣架前,拿起罗公公和全公公送她的斗篷。
安静养了十日,她染的风寒已经好全,身体也在逐渐恢复元气, 只是瘦得太多, 要用段时间才能补回来。
挨饿受冻那七八十天,只给她的身体留下时而发作的、隐约的胃痛、腹痛、头痛和手脚上的冻疮, 没留下更多不好治愈的病症。
她还能吃饭,还能走路,还能做针线, 还能看书,还能活着,还能与这么多心善的,愿意帮助她的人相见、交谈。
还能看见楚王。
还能期盼与孩子们和逾白的重逢。
还能期待霍玥和宋檀的跌落。
还能感受到寒冬的风,看见晴空的蓝。
深深吸入了一口冰凉的空气,青雀才在楚王的催促下合拢兜帽。
她对围上来关怀的小太监一笑:“我有话找两位公公说,不必你们忙了。快回去吧。”
“娘子这话就太客气了。”小太监忙说,“左右只几步路,我们送娘子过去,公公们放心,我们也能安心。”
青雀没再推辞,由他们送。
一个小太监脚步快些,先到西院正房窗下回禀:“罗公公、全公公,江娘子有话要亲自说。”
于是,待青雀行至门前,罗清已迎出来,笑问:“什么要紧的话,还要娘子亲自来说?派他们过来,或是写个字条就罢了。”
“是件好事。”青雀低头,迈入门中,路过罗清身边,依然在笑,“公公们一定想听的大好事。”
相识十一天了,罗清见过江娘子感激的笑、客气的笑、高兴的笑、怀念的笑,却从没见过她这样欢喜的笑。
看来,真是“大好事”?
他示意两个小太监走,便忙自己进去,放下门帘,关紧房门,笑说:“那我们就洗耳恭听了。”
全海请来客坐下,给她递了杯热茶。
青雀欠身接茶,怕自己激动摔了杯子,又放在桌上,看三间房内再无别人,便轻声开口:“他——说,越王殿下,已在含元殿登基。”
罗清与全海睁大了眼睛。
片刻,罗清狠狠拍了下手:“……成了?”
“我得进京确认。”全海已向墙上摘下马鞭,说话就要走。
“你等等!”罗清叫住他,胸膛剧烈起伏,“这个时辰了,你就是骑马过去也早关了城门。你要在外面冻一夜?明日再去。”
“明日……”全海的脚步停在门边,跌足,“还要再等几个时辰!”
“在家等,好过在城门外等。”罗清取走他手里的马鞭,“况且,现在全城必然戒严,你滞留城门,或许还会被当做叛军丢命!”
全海知他有理,没多挣扎,被他按在八仙桌的另一边。
两人相视了几个呼吸。
“江娘子。”罗清已激动得从脸一路红到了脖子,尽量轻声细气地说,“娘子带给我们这么大一个好消息,我们本该……请娘子多坐一会,至少吃杯酒。可你看我们两个,现在满心里都是进京、见人,留下娘子,只怕更是失礼。我们先送娘子回去?”
“公公们坐吧,我走了,也不必送。”青雀笑着起身,“白娘子还在东院,我本就打算说过话就回去的。”
罗清与全海坚持送她到了院门。
东院的两个小太监又迎上来,青雀被他们接回房中。
“事说完了?”白娘子从卧房探头问。
“说完了。”青雀摘下斗篷,自己挂回架子上,便看她手里的绣样,惊讶,“这就绣好一半了?”
白娘子也不问她去说了什么,只说针线:“活了快三十年,也就只有手快这一个好处了,其实绣的粗糙。”
她指着一处皱眉:“你看这儿,花是花,叶是叶,水是水,总是不像活的,是死的。”
这是一幅出水芙蓉的绣图,月白绸底,红莲绿叶,颜色鲜亮,只是绣工的确有所不足。
“这个,我倒会绣。”看了一时,青雀说,“你若不嫌弃……”
“这有什么嫌弃的!”白娘子惊喜说,“有人教我,我还不足?还嫌弃?那成什么人了!”
去外面请人、拜师,不但要花银钱,还未必能学成,便是学了,也未必有江娘子做得好——江娘子这些日子,虽然只在做楚王殿下的衣裳,但她行事谨慎,不是真的会绣,必然不会开口的!
只看她剪裁缝制的动作,也知她一定会绣了。
“那今日先吃晚饭,明日再绣?”青雀便说。
今晚……她也静不下心,做这样细致的功夫。
“明儿我带拜师礼来。”白娘子笑着收了针线。
青雀想推辞说不必什么拜师礼,心里微微的起伏却让她怔了一瞬。
待回神,白娘子已快步走出卧房,去请小太监摆饭了。
她便坐回榻上,品味这点波澜。
就像前两日,秦娘子得知她会写字,忸怩着请她写了封信,还夸她字写得好看——比她见过的都好看——时一样……让她觉得,她蒙蔽自己、甘为奴婢、荒度人生的这些年,其实,也并非一无所得。
至少,她学了很多知识。
年幼、年少的十几年,即便因避让霍玥,许多课程未能学精,她也至少读过了四书五经,学会了写字,学过投壶、骑射、工笔山水、琵琶、长笛,会下棋,会川秀、湘绣、苏绣,十岁就能做出还不错的小东西。
做妾的十几年,她闷在房中读书、练字、作画、做针线,即便只是一日又一日的重复,她也将这些技艺磨炼得越发纯熟。
虽然认错了人、信错了人。
但她这一生,即便真死在那夜的风雪里,也并不算完全徒然来过-
晚饭后,白娘子按时告辞。
青雀倚在引枕上发愣,没注意楚王悄然飘近。
“全海罗清正商议,明日去见阿娘。”赵昱一手在她眼前摆动。
“……殿下。”青雀眨眨发酸的眼睛,扭头。
云贵太妃——现在应称呼“太后”了。她是,楚王的母亲。
——楚王的母亲。
青雀忽然垂眸。
“怎么这副表情。”赵昱一笑。
“没什么。”她忙说,“然后呢?”
罗公公与全公公要去见太后娘娘,然后呢?
“然后——”赵昱微叹,正色,“他们想对阿娘和十二郎回明,张岫林峰已去陇西阻拦和亲。”
“若真说起此事,”他轻轻地,放淡语气,“就不可避免,会提起你了。”
虽已尽力掩饰,青雀还是看懂了他眼中的一抹凝重。
“殿下,不想让太后娘娘知道我?”她问。
赵昱有片刻斟酌。
“不是……‘不想’。”他选择说,“你能看见我,我还留在这世上,都属‘怪力乱神’。神鬼之事,素来不可信,又易引起祸乱。如今又不但朝局动荡,天下亦多疾苦……”
他继续犹豫用词,青雀已又问:“那若不对太后娘娘和圣人实话说明,张公公与林公公两位,岂非仍有妄动国事的罪名吗?”
赵昱看着她,还未回答,窗外已传来脚步。
少顷,便是罗清的询问:“江娘子?是我,罗清和全海。”
“来了!”青雀立刻下榻。
“深夜来扰,是有要事,想和娘子商议。”罗清的语气已恢复寻常的平静,还带着几分央求,“知娘子不方便,请就在门边,听我们说几句话就好。”
“那怎么行?”青雀打开门,提起帘子,“两位公公,快请进来,坐下说。”
寒风一瞬吹入房中。
犹豫一时,罗清与全海都道了谢,走入堂屋。
堂屋正中,香案仍在,上面一把酒壶,一尘不染。
香案内,临墙是一张八仙桌,左右各一把官帽椅。
全海看看四周,主动从东边屋子搬了个绣墩来坐。
“娘子请不用倒茶了。”罗清也正忙说,“娘子请坐,我们说了就走。”
青雀便收回脚步,抿唇应下:“怠慢两位了。”
三人落座,仍是罗清开口:“是……”他眼神在青雀身侧飘动,笑叹:“或许,殿下……已对娘子说了我们的来意。”
“我是知道了。”青雀承认。
她坐正身体:“罗公公,全公公。”
“娘子请说?”罗清忙应。
“若能使张公公和林公公免受责罚,我愿让太后娘娘知道一切。”她认真、郑重地说,“他们两位,是为了救我的女儿,才身入险境。如此恩德,我如何相报都不为过。两位公公,又是为他们两位,才要去面见太后娘娘。请两位公公不必顾及我,觉得怎样能使太后娘娘相信,就如何做。”
她笑道:“若为取信太后娘娘,须带上我……”
深深呼吸,她毫无犹疑:“我也愿意与两位公公同去。”
163、前世IF(17)
罗清与全海来得突然, 走得也快。
临走之前,他们恭肃整衣,一同对青雀行了一个及地的长揖。
青雀退让一侧, 他们坚持转身。
如此三次,青雀终于不再躲避,受了他们的礼。
“明日究竟怎么行事, 待我二人, 再回去商议。”起身, 罗清有些艰涩地开口,“或许凌晨出发,会来扰娘子的安眠……”
“请两位公公只管来。”青雀便说,“我已经好了, 早起无妨,路程也受得住。”
罗清点头, 还想再说什么, 环视片刻, 又没开口, 只与全海再次抱拳,离开。
他们将房门关紧,青雀去放好门闩。
没了凛冽的冬风吹动,厚实的门帘轻轻荡着落下, 一直沉默的楚王也飘到了她身后。
他似乎有话想说。
可看着她, 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 他却始终沉默。
“殿下,是觉得我不该答应吗?”终于,青雀先问。
“不。”他的声音比罗清还干哑,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干涉。”
“时辰不早了,”他的身体向后,稍稍远离了青雀,“快睡吧。”
他的话语又轻,又带着浅淡的沉重,他却又在笑:“再不睡,当心他们来敲门,你听不见。”
青雀便也心口发沉,抿起一个笑,不知该怎么回应他这些话。
其实她还觉得,她觉得……
“殿下,你不走。”她忽然说。
赵昱一顿,既为她的敏锐惊讶,又认为她能察觉理所当然。
不过,他当然只说:“不走。”
“你安心睡。”他开始催促,“我先出去,等你躺下再来。”
青雀看着他飘走,避出屋外。
片刻的无措后,她走回卧房,缓慢关上房门,路过小太监准备的热水,没有动,先坐在了铜镜前。
——这间张公公的卧房,由她住了十余日,临墙的窄案几乎成了妆台,上面有序放着新磨的铜镜、盛满首饰的妆匣、擦脸擦手的脂膏、治冻疮的药、全新的眉笔胭脂水粉。一件又一件,不管她会不会用,用不用得上,都是这里的公公们想到了,便派人送来的。
临窗榻的一角,还放着她做到一半的衣裳。她要用的布料、皮毛、棉花,都堆在榻的另一角。他们送她的钱没处用,还完整放在木箱里。木箱旁的高柜中,是她用了几页给秦娘子写信的纸和笔墨。夜静时,她和楚王一起看了一半的书,放在床前的圆桌上。
借给她房舍的主人张公公,却还每日在原野的冰雪上奔走,赶去救她的女儿。
他们救她、助她、收容她、给她安身之所、衣食用度,是因她有幸能看见楚王,受到楚王的指引。
可他们的帮助与关怀,更是实实在在地,落在她自己身上。
不仅是楚王救了她。
明烛高照。
公公们送来给她的用度,总是超出她能使用的很多。衣料一送就是二十匹,零钱也直接给她三十贯,热水每日都有三四桶,木炭足够点满十余个炭盆,蜡烛自然也足够将三间屋子彻夜照得透亮。
在满室明亮的灯光里,青雀看清了铜镜里的自己。
她真的瘦了,瘦了很多,瘦到眼窝凹下去,肤色黯淡,容貌也有了些减损。
她曾遗憾自己容色过盛。超出旁人太多的“美貌”,让她从十岁起就失去了跟随霍玥往来各家或在外游玩的自由。她不能出府,怕招祸。不能随阿娘妹妹在外行走,怕招祸。后来,她甚至连霍玥的院子都不能轻易出去。因为霍玥的堂兄弟和他们的父亲,都喜欢美人。虽说公门侯府的人重脸面,伯父堂兄,不便要侄女堂妹的丫鬟,可她“容色太盛”,真被人使计求去了,可怎么好?
霍玥的乳母卫嬷嬷,还曾劝她:“若你真被主君和几位公子要了去,众人说他们‘鬼迷心窍’了,连小姐的丫鬟都不放手,那谁是‘鬼’?自然是你!小姐和全家丢脸,你又有什么好结果?”
再后来,到了宋家,也是一样。
她很少走出院门,避让着所有人,直到成了宋檀的妾。
她曾想过,如果她没这么漂亮就好了。
如果她的容色能淡几分就好了。
这样,她就能做一个普通的丫鬟,像玉莺、紫薇、凌霄一样,过更自在的生活,也不会因容貌太过,让霍玥不好越过她,选别人做宋檀的妾。
霍玥不愿宋檀纳妾,又需要人替她生子,还不愿被说“妒忌”,不愿被议论,说她不肯给丈夫最好的丫鬟,咬牙选了她。
可现在,碰着自己的脸,她竟又希望,她能更美一些。
美到连楚王都会震动。
美到连他都会不舍。
美到,让他神魂颠倒……只能留下,不会再离开-
可她的容貌,显然不能随着她的心意改变-
沉默看了自己一刻,青雀起身梳洗。
她的新衣还没做。这处田庄里的几位娘子,身量都比她略矮几寸。她们的衣裳,她勉强能穿,但若论舒服保暖,还是张公公的袍子更优。
这些日子,她穿的都是娘子们送她——也可能是公公们买来——的里衣和中衣,与张公公的新棉袍。
明日若出门,她还是要穿张公公的衣裳。
梳洗完毕,青雀放好出门要穿的新衣和靴子,又试着给自己梳了个男子的发髻。
该睡了。
垂眼看发梳,她低声唤:“殿下?”
虽然他说,要等她躺下再来,可她现在就想见他。
很快,楚王飘在她面前,眼中已没有了出去时的沉重。
看见她的新发式,他还笑:“你这样倒俊。”
“是吗。”
青雀本要松开发髻,又对着镜子转了转脸,也笑:“我看,不及殿下。”
她拔出发簪,扭动发髻,一头青丝,便如瀑布般飞扬坠落。
楚王的视线,也落在她飘动的发丝上。
“去躺下吧。”片刻,他背过去。
青雀应着,吹了几盏灯,脱去外袍。
等她躺好,赵昱才转回身体。
她看着他。
他也看她,身体落在床沿,安抚地对她笑:“睡吧。”-
青雀睡熟了。
灯烛已熄,赵昱仍能借助微弱的光线看清事物。
青雀没有合拢床帐,面向他而睡,睡前还在目不转睛看他,生怕他走,仿佛他一个鬼魂,能似天神一般,护佑她的一切。
她的呼吸平缓而稳定。
放在另一侧屋子的漏刻,也一滴又一滴,执着通报着时间。
不能再等了。
赵昱起身,飞向了黑夜-
他的目标是皇宫。
上午才被血洗的宫城,当然还未恢复应有的平静。大桶的粗盐泼洒在石砖上,融化凝固的血,宫人内侍往来忙碌,都不敢偷眼去看带刀的禁军。
但紫宸殿里,今日才登基的新帝,已被一日的疲惫拖倒,正在一张矮榻上小憩。
他遮挡着光亮躺下,斜穿全脸的长疤,便被手遮住了一半。
定定地,赵昱看了一时这个幼弟。
他比他小十八岁。十二郎出生那年,他已封王开府,又先常年在外,后辞官、酗酒,连阿娘都少见,更少见他。等他回神——身死,十二郎已是能挡在阿娘身前奋力拼杀的少年,不再是他记忆中每次见面,都和十弟一起,缠着他讲打仗故事和军中生活的幼童了。
十弟废了左臂,正练右手。
少了兄长相助,他仍能抓住时机,起兵登位,却还要在决定生死的大事前,求他保佑。
“十二郎。”
低声一唤,赵昱入了他的梦-
新帝忘了自己正在歇息。
他只记着他还在处置废帝的亲信。这被先帝推上去的废帝,虽在政事上只能依靠宋檀,打了败仗,竟会当朝痛哭,但毕竟是自幼长在宫中的皇子。登基两年,废帝和章太后压制他与十哥和六哥的旧部,笼络了不少内臣禁军,今日起兵,还有人拼死护卫废帝。
废帝是先帝生前亲立的太子。
他是谋朝篡位的弑君乱臣,得位不正。
今日安定皇宫,明日还要压服群臣……
正当他皱眉想,“不知六哥会如何做”时,他看见了六哥。
他知道那是六哥。
虽然已有十年不见。
可看到那个影子……看到那张缓缓转过来、看向他的脸,他立刻就能确认,那是他的六哥!
“十二郎。”六哥轻声地唤。
“六哥!!”新帝一个翻身滚下榻,“六哥?!”
他惊喜地喊着,稳住身体,要叫人给六哥倒茶水,又要请六哥坐……但六哥似能看穿他的心,在他回神之前,先说了一句:
“十二郎,这是你的梦。”
他的梦?
新帝茫然四顾。
他向后看,方才他躺的矮榻正在消失。向右看,墙边站立的禁军面目开始模糊。向左看,窗外的夜空也正缓缓退远……
是梦。
他站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里,四面空荡,只有他与六哥。
——六哥入梦了!
“六哥!”新帝依然惊喜,“六哥,我终于梦到你了!”
“不是你‘终于梦到’。”六哥停在原处,声音平和,“是我。”
赵昱说:“是我终于,进入了你的梦。”
是他终于,踏进了这场幻梦。
164、前世IF(18)
六哥去世那年, 新帝仅有十岁。
他最后一次见六哥,是在景和三十年的二月。他才过了九岁的新年,和母亲兄姐一起, 送六哥离京赴边。
若从那日算起,他不见六哥,正是十年。
十年时光, 转瞬而过。
终于出现在他梦里的六哥, 样貌形容与十年前, 并没有太多分别。
十年前,六哥大他十八岁。
八年前,六哥还是大他十八岁。
现在的六哥,依旧是二十八岁的模样。而他已经十九, 再有一年便是弱冠。
不知不觉,他和六哥的年龄近了。
而且, 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 每一时、每一刻……每一个呼吸, 都在靠近-
空荡又庞大的心慌里, 新帝发觉了六哥话里的深意。
“是他终于,进入了他的梦”。
这是……
“……六哥?”他茫然地问,“你一直……都在吗?”
只是,不愿——没有——入他的梦?
“是。”六哥扬了扬眉, 轻轻地笑, “我一直都在。”
“那怎么——”察觉自己的语气带着埋怨甚至责怪,新帝立刻放低声音, “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来见你?”
这是梦境,赵昱能“走”。其实就算在梦外,他也可以模仿常人走动。但他依旧用鬼的方式, 飘向新帝身前。
“我死了,”他在新帝身边绕了一圈,让他看清他的模样,才随意停在一处,与他正对,“十二郎。”
新帝先是目光随着他转,随后整个身体都转。
六哥的神色依然平和,语气也如方才平静,可他的心却又乱了十倍。
六哥死了。
是,他早知道……六哥已不在人世。
人死不能复生。
他也……他也不该指责六哥从不入梦。
他只是……
“你和十郎,都太迷信我。”新帝似懂非懂,赵昱便清楚说起,“若我常在,你们不会常问我的看法、我的主意?”
“可我早已身死,还留在世间的,不过一段残魂。”他轻飘飘“站”落地面,略微低头,直视新帝的眼睛,似要看进他的神魂,“你们要做的事,要走的路,只能自己去做,自己去走。”
“尤其是关系千万、百万人的事。”他说,“死人不能担这样的重责。”
新帝……懂了。
突然地,他感到更深的哀伤,更心慌的沉重,和突如其来的一点轻松。
“那六哥,是觉得我做的好了。”他轻声说。
否则,即便不愿再置手人间之事,六哥也必不会对阿娘和他们坐视不管。
“是。”赵昱并不吝于肯定幼弟,“你做得很好。”
“那六哥来,是有什么……心愿?”新帝开始猜测,说得不算确定。
这样问,好像六哥是有事才来见他——
“是有。”赵昱一笑,也并不遮掩。
新帝忽然更放松了。
“六哥你说!”
他笑起来,还用余光瞥了眼四周——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而这是他的梦——忙说:“那我们坐下说,六哥!”
他试了试,心念一动,身侧立即出现一套桌椅,上面又缓缓浮出了一套茶具。
这梦里的水,能喝?
他犹豫的这一瞬,赵昱已在客位落座。
新帝便也暂且打消在梦里请人喝茶的念头,忙也坐下,笑着说:“从来都是六哥应我们的愿望,我还从没帮过六哥的心愿!”
满心期待,他看着六哥。
赵昱却斟酌了几息,才问:“你已登位,是否要对西戎用兵,否决和亲?”
“那是自然!”新帝立时便说,“西戎狼子野心,必不足于半壁西凉,见大周示弱,只会更生气焰,边关才更是休想安宁!”
说完,他才犹豫起来:“六哥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赵昱直白对他说,“被选中和亲的‘靖城公主’,是我如今心爱之人之女。”
新帝听见了。
新帝……听懂了。
梦的边缘忽然剧烈晃动。新帝身体不稳,俯身扒住圆桌,圆桌却也在晃。他大惊看向六哥,不想这就梦醒——他还有几个——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六哥!”半个身体都压在桌面上,他大声发问,“我记得靖城公主可是宋檀——宋檀之女!”
“他只能算‘生父’。”赵昱飘起来,给了幼弟背上一掌,把他和快摇翻的圆桌一起压下去,“靖城公主的生母江氏青雀,现今正在京城西北七十里涿鹿堡住着张岫几人的田庄里。张岫林峰为阻拦和亲,除夕前去了陇西找戚成辉。罗清全海要来求情,别怪他们。”
“安顿好江青雀。”他说,“就当……你六嫂一样安顿。”
“还有我的孩子。”周围的空白扭曲变淡,对着幼弟震惊到不知该做什么表情的脸,他最后说,“两个都不肖我,又过于听从他们母亲:一个庸懦鲁钝,一个软弱左犟,都要你做叔叔的,多担待了。”
六哥的身影消失了-
“——六哥!”
“咚!”
“陛下!”
新帝大喊着醒来,睁眼找不见六哥,先从软榻上摔落。
幸而软榻不高。
新帝毫发未伤,不必侍从搀扶,自己翻身跳起。
迷茫地站了片时,他忽然惊醒:“阿娘在哪?”
“太后娘娘?”亲信太监忙说,“娘娘就在东面殿里呢,陛下忘了?”又忙问:“陛下是梦魇了?”
“什么‘梦魇’!”新帝当即纠正,“我是梦见了六哥!”
他抬脚就向外走,将到东偏殿前,却又停下。
“六哥,是先来见我的。”他轻轻说,“他一定,也想再见阿娘。”
围随的侍从只看到他嘴唇微动,都没听见他这几句低语。
“先回去。”他说,“别扰了阿娘安眠。”
侍从们不解,仍追着他向回走。
盈月高升。冰凉北风里,夜色惊人地清透。
在紫宸殿的台阶前站定,望着月亮,新帝只留最信重的太监,屏退其他侍从。
“你带几个可靠的人,去京城西北七十里涿鹿堡,六哥的庄子。”说着,他又改口,“不,明日一早,你们就在西门北门等,看罗清全海进城立刻来报我,把人带进来。”
思索许久,他又额外叮嘱:“若他们还带了其他人……务要尊敬,不得慢待。”-
赵昱并没看到新帝清醒后的安排。
从幼弟的梦里出来,他便找到了母亲。
他的身体变淡了,这是意料中事。
他是鬼魂,能被青雀一人看见,便用了整整八年。
今日,他主动进入活人的梦境——虽是十二郎恰好想到他,才让他得到了机会进去——也必然会付出代价。
不过这代价,比他以为的要小。
“阿娘。”他默默地呼唤,“阿娘。”
阿娘……
顺利地,在另一个梦里,他见到了母亲。
阿娘几乎每一日都会想他,都会想见到他。
“阿娘……”
向头发将要全白了的母亲走过去,赵昱仿佛真的重新获得了躯体,脚步和身体越来越沉重……让他不能再站立,跪在了阿娘身前。
“阿娘……”他低下头。
“阿昱。”
一双温暖的手,带着颤抖,抚上了他的肩。
“阿昱。”
他看到从上方一闪而落的水光。
“阿昱。”
阿娘的声音却依然温柔,甚至带着笑意:“你终于舍得来见我了,阿昱。”
“出了什么事?”阿娘摸他的鬓发,就像他还小时一样,“是供的香火不够了,还是放心不下朝局?”
“都不是。”
忍住鼻尖的酸意,赵昱转身靠在阿娘床下,仰头一笑:“是想和阿娘说——”
他竟有两分赧然:“说我心爱的女人。”
“心爱的……女人?”云太后惊讶,但不算震动。
她的这个长子,生在皇宫的长子,天然是性情中人,她是母亲,她当然知晓。
她也曾怪过他,为什么处置宋氏的手段那么暴烈?为什么会为了姜颂宁自毁?可他就是这样的性情。她把这个孩子生成了这副脾气,却只能让他在皇宫天家压抑真情。
所以,他才不得长寿。
他这样爱恨分明的孩子,虽然离世,又有了所爱的女人,还来对她说……
“她是谁?”云太后无奈地问,“现下人在哪儿?”
“她的身份,阿娘可能不大喜欢。”
赵昱不由地紧张,斟酌又斟酌说:“她是……靖城公主的生母。”
“但儿子也是死人……了。”他目光飘动,不再直视母亲,“所以身份——”
“所以,身份不要紧?”云太后接走他的话。
她一叹。
靖城公主出发和亲前,在宫里受了两个月教导。她在章氏处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好孩子,简直不像宋家的子嗣。
她的生母……是宋檀的妾。
“宋檀的这个妾——”想到现在这是儿子心爱的女人了,云太后改口,“这个娘子,京里似乎没人见过她,也很少听说她。”
“因为宋家的人虐待她,不让她见人。”赵昱放松双腿,语气变重,“他们还把她关去京郊,让她挨饿给她下毒,暗害和亲公主的生母。”
“不是身体比常人好,又走运,她已经死了。”他向后转,看回母亲,“他们致使大周战败,还扰乱和亲国策,又想杀我的人,阿娘。”
云太后有多久没见过儿子求她了?
二十年?
三十年?
她眼眶一湿,立时便笑:“不用你说,我和阿旭也不会放过宋家。”
“但这就称呼上‘你的人’了?”她试探问,“她知道你的心?知道你是谁?”
这是在问,青雀是不是能看见他——在他死后,还能认识他。
赵昱笑一声,垂眸沉默。
他该给阿娘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从这个梦里出去,他还能不能……再让青雀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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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别问了。”
凝实又安静的梦境里, 赵昱轻松地笑。
“我都是鬼了……还管那么多吗。”-
“赵昱——”
远处传来呼唤。
“赵昱!”
她在叫他的名字。
“你去哪儿了!”
她从没有过这样的焦急。
“你在哪儿?”
她一声又一声地追问。
“楚王——”
她又唤出平常对他的称呼。
“楚王——”-
荒原里亮着灯,似鬼火般上下忽闪,是青雀手里的灯。漫天都是明亮的月色, 远比她跟随楚王逃出来的夜通明。可那样不见五指的夜,楚王的身影却每一刻都能让她看清。不似这个明夜,将满的盈月终于逃离了乌云遮挡, 肆意泼洒着霜白的清辉, 她却各处都找不见楚王的身影。
他消失了?
他去哪了!
提着灯向前跑, 青雀无暇去管罗清和全海惊恐的神情。她想见到楚王——见到赵昱。她睡了,梦见赵昱对她笑着,身影逐渐变得透明……她吓得惊醒,点亮所有的灯。她在屋子里找, 在院子里找,惊动了偏房守夜的小太监, 又惊动了罗公公与全公公, 她跑出去……
“赵昱——”
“赵昱!”
她用尽力气呼喊。
“你回来——”
“江娘子!”罗清终于追上她, 先把手里的斗篷给她盖上, 才去握她手中的灯,“这是怎么了,江娘子!”
“殿下不见了!”青雀不给他灯。
“怎么个‘不见了’?”全海牵了两匹马。
“就是不见了……”
青雀很少有这种语无伦次的时刻:“我感觉他要走,他说不走……可我睁眼, 他就不见了……”
“或许殿下是……有事出去呢?”和全海对视一眼, 罗清先试着安抚江娘子。
“不……”青雀摇头,“从我能看见他, 他就没有离开过……就算真有事出去,也会提前和我说……”
从不会一声不吭离开。
从不会让她心急找不见。
他知道她想要他,她需要他, 也一直——
可是他们才相见十二天。
虽然她猜测——他言语里透露过,也没有否定——他看了她八年。
可他并没有直接承认。
他总说他是鬼。
他回避她的心意。
他从不让她给生前的亲朋传话。
他说,“先过了这个年吧。”
他说,“至少,能平安过了这个年。”
他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他还在……不在?
“赵昱……”
他是为了什么离开?
“赵昱……”
他已留在人世八年,会因为怎般变故消失?
“赵昱……”
她还从来,没有当面,叫过他的姓名。虽然,这过分失礼。
“我想进京。”泪水让青雀的双眼模糊发痛,她心里却被冰得清醒,“我想求太后娘娘,让我给殿下上香。”
她的供品,能让赵昱收到。她的心愿、香火,或许也格外不同。若她能用天家的排场敬香——
“青雀。”
“……殿下!”
“我在这。这边。”这声音有些飘忽。
“殿下!”青雀慌乱抹掉眼泪。
“在这。”赵昱的话语轻淡带笑,“还能看见吗?”
“……能。”确定地,青雀轻声。
还能。
虽然,他的身体淡得似一层雾,几乎让面目都模糊。
还能。
虽然,他动起来,向她走近,身影飘动,似要随风远走。
但是,还能-
“我回晚了。”
让泪滴穿过自己的手,赵昱垂眸解释:“我以为能在你醒前回来。”
“……骗子。”青雀盯他的手,“你差点就——”
“但我回来了。”赵昱低声,“这不是就很好?”
“你原本没想回来。”青雀再次戳穿。
她又在掉泪了。
赵昱擦不去她的眼泪,只能耐心轻哄:“先回屋吧,别再病了……你看,罗清和全海还在看。”
这两个人倒不像以为青雀装样,但一看就在猜他的态度。
“那也是你招来的。”青雀狠狠抹过眼下。
还这么早,是不该再耽误两位公公歇息。
她转身,要思索言语解释。
“告诉他们,明日不必早去,”怕她听不见,赵昱抬高声音,“说阿娘和十二郎不会为难你们。”
“殿下让我说……”青雀不看他,用力吸气,“说太后娘娘和圣人不会为难公公们和我。”
至于“明日不必早去”,她省略了,没说。
罗公公和全公公正忧心张公公两位,越早进京,他们越能心安。
赵昱一叹,也没强要她说。
罗清与全海又互换了两个眼神。
“那行。”全海克制不住看江娘子的四周,“现下是三更。到五更二刻,我们叫娘子出发?”
“好。”青雀应着。
“那咱们快先回去。”罗清忙再拿她手里的灯——这次,她轻轻松了手,“这风还是不小,快再回去暖暖。”
全海又去送马。
罗清提着灯,搀扶着青雀的手肘,把她送回房里。
挂上门闩,青雀浑身脱力,背对房门,滑在地面。
赵昱焦急地看她。
青雀垂着脸。
她想哭,想放声大哭。她想问赵昱都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她值不值得?就算太后娘娘生气,认定她以神鬼之事惑乱人心,至多是她……一死,四位公公即便被她牵连,也毕竟是从犯,不大可能没命……他们是他的旧人,真有危险的只有她……
“赵昱。”她忍住哭意,便喑哑了声音。
“我在。”赵昱立刻回应。
“我以后,都要叫你赵昱。”青雀决定,“你就是不爱听,也得听。”
“怎么会不爱听?”赵昱更加轻声,“姓名不过代称,你叫什么都可以。”
“不是。”青雀反驳,“不是!”
“你都这样了,”她抬眸,“还不信一信鬼神?”
姓名拥有力量。
她唤“楚王”,才只是他诸多代称中的一个。“赵昱”,才是他自己。
“好,好。”她说什么,赵昱都答应,“你先起来?”他仍然不能碰到青雀,只能看她的脸色,“地上冷,别着凉——你叫个人?”
“不要。”青雀继续驳回,“别人来了,你就躲了。”
“那不是躲——”赵昱觉得这话像是……他们在偷情。
但他笑了声,没再反驳。
一手撑住门板,青雀向后用力,支起了身体。
她先抖开斗篷,挂上衣架,打水擦拭。
斗篷上的灰尘擦净,身体也暖了,她才来到铜镜前,挽住自己散乱的发丝。
镜子里的人肿着一双眼睛,两腮又遇冷、又烘热,泛起不自然的两圈红晕。
赵昱却说:“美。”
“是吗。”青雀离开妆台,用冷水浸透棉帕,坐在床边,敷上眼睛,“果然鬼会说瞎话。”
“虽然是鬼,也还不到眼瞎心盲。”
赵昱一点不生气,在她脸前笑:“就是美。”
“美到你不舍得?”青雀放开一只眼睛,看他薄到几乎透明的身体。
“不舍得。”赵昱毫不犹豫。
“你不放手?”青雀追问,“不会听人说,让我趁年纪还不大,快找个丈夫,就觉得那是对我好,自己要走?”
“不会。”赵昱“抚”上她的眼睛,“你是我的女人。”
他的女人。
他亲口告诉了母亲,他心爱的女人。
青雀的心口重重一跳,骤然就……乱了。
他怎么……突然,突然就——
“我对十二郎说,让他视你如六嫂。”像是能听见她藏在胸腔里的、剧烈的心动与心跳,赵昱双手虚扶住她肩头,将嘴唇凑在她耳边,“又告诉阿娘,你是我心爱的女人。”
“今夜我自作主张。”说完这几句,他又轻轻退远,退到方才的一尺距离,望着她含笑,似在求饶,更似在炫耀,“你别怪我?”
怪他?
怎么会怪他。
青雀想笑。她浑身充盈着高兴——惊喜,她真的想笑。他在对她表白,剖明自己的心迹。他说他不舍得。他对她允诺,不会离开。
她应该告诉他,她也爱慕他——直白地说出来。
她应该笑,再问他,有没有对她“神魂颠倒”?
他真的只有“神魂”了……又愿意纵容她,或许还能开个玩笑。
可随着高兴和惊喜来的,还有更浓重的沉闷。她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她彻底明白他为什么几乎回不来了。
是为了她。
为了让太后和新帝知道她。
为了让太后和新帝,愿意照顾她。
他不说爱她,还能用凝实的身影留下。
他说出爱她,第一次说出爱她,就付出了几乎让自己消失的代价。
“别哭啊……”赵昱一慌。
青雀放开了棉帕,露出了另一只红肿未消的眼。她偏过脸,皱起眉头,皱着整张脸,用力忍泪,又似用力在哭。
赵昱就在她身前。她不想低头,让自己“穿过”他,只能后仰。瀑布般未经梳理的长发,便有大半跟着落过去。
而赵昱又向她靠近。
月光照亮窗纸,是比雪更莹白的清色。屋内灯烛通明,与月光一冷、一暖,照亮着鬼魂的身体。
满室光亮中,赵昱的身形越显模糊剔透。
他俯身“环”着青雀,追青雀的双眼,青雀仰着身体躲,几缕留在胸前的长发蜿蜒——
若有一双眼睛,能同时看见他们。
定会以为,他们是在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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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近了。
青雀突然发现距离太近了。
若赵昱是个寻常的男子, 她早就意识到了这是个危险的距离。可他……还留在人世的,只是不能触碰的神魂。自然而然地,她对他变得大胆。她主动甚至是逼着他量了衣服的尺寸, 请他留在身边陪她入眠,并不拒绝——其实是隐隐期待——他的渐次靠近……
“我……”她下意识要掩饰住这份后知后觉带来的羞窘,“我没哭。”
“我再睡会。”她退上床, 转身向内侧躺, “一会……就要出门了。”
两道身影骤然分离。
赵昱身前一空, 立刻追过去。
可飘在半空,他看到青雀用右臂和左手捂住了脸,不似在哭,也不似要入睡, 只似是在躲着他……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大半。
“你睡。”他控制不住笑意, “等他们来了, 我叫你。”
“……嗯。”小声地, 青雀答应-
终究没能睡好, 奔忙得又累,青雀安静躺着,略过半刻,真的进入了浅眠。
几次惊醒, 确认赵昱还在, 她才终于渐渐地,睡得实了些。
一个时辰后, 她被赵昱唤起-
没能认真敷眼睛,直到坐上马车,青雀的双眼四周还有不能忽视的红肿。
“娘子接着睡吧。”罗清在外驾车, 隔着门叮嘱,“这里离京七十里远,路又不大好走,只怕到城门要午后了。有什么事,我叫娘子。”
青雀应着,在车里屈身侧躺。
赵昱就在她身旁。
路途颠簸,车里没有点灯。天气又冷,也不能开窗取亮。没有光亮,赵昱的身体更淡得似一丝薄雾。青雀要目不转睛盯着,才能确认他没有消失,也没有再瞒着她走。
“快睡吧。”赵昱劝她,“或许阿娘今日就要见你。你现在不睡,不怕见了阿娘没精神?”
“你这么劝我,不怕我现在就心慌,更睡不着?”青雀小声地说。
“别慌。”赵昱便说,“阿娘不会难为你。”
一句又一句地,青雀问起了太后娘娘的性情。
太后娘娘一生共有六子。先帝七公主幼殇,赵昱青年而薨,余下六公主、八公主和两个幼子都还在。
青雀不知道这些天潢贵胄会有几人对她产生兴趣,但他们是赵昱的亲姊妹兄弟,他又对太后和新帝说,她是他“心爱的女人”……于是,她又不免问起这些人。
赵昱什么都对她说。
说一会,小寐一会,七十里的路程,似一刻就走尽了。
但他们又的确从五更走到了午时将过。
“哎呦,这不是罗公公、全公公吗?”青雀正要下车,听见一个声音走近。
“是十二郎的人。”赵昱很快对她说,“你先等等。”
罗清和全海也认出了来人。
一番寒暄说明结束,新帝的人靠近马车,掀开车帘一角,又忙放下,并没向内细看,只在外恭声说:“江娘子,陛下和太后娘娘想请娘子先进宫安顿,奴婢们这就带娘子走了?”
“多谢圣人、娘娘好意。”青雀敛目垂首,声音亦然恭敬,“也辛苦公公了。只是妾身仪容未必得体,只怕——”
“这都无妨!”车外人忙笑说,“太后娘娘想到了娘子或许不便,一应衣饰都已备下了。”
青雀再次谢恩。
不一时,车马便继续向前。
这是青雀第一次要进皇宫。
人生的从前,她生活的霍家与宋家,虽都与皇宫有密切的联系,但霍玥入宫,开始是年长的嬷嬷们陪伴,后来,是玉莺和紫薇轮流服侍,她虽为亲信伴读,却没有一次得以随行。
大明宫是天子居所,天下权柄汇集之地。大周开国近百年,五代帝王和多少后妃皇子葬身于此。她当然紧张。紧张的却不是要面见天子与太后,而是,要见赵昱的母亲和兄弟。
她从前,并不遗憾未能“得幸”进宫。
皇宫岂是善地?宫人内侍,都如蝼蚁,她只是外戚家的一个奴婢,性命比起纸张落叶还更轻贱。
现在,她却又想,若当初能随霍玥进宫一次就好了。
她至少能认一认从宫门到内廷的路,至少能亲身体会到皇宫的威严与禁忌,至少——
“娘子,下车吧。”罗清在外说。
“……嗯。”青雀应一声。
车帘掀起,是全海提着车帘,罗清的手在等待搀扶。
他们摆出这样的阵势,青雀尚还不解其意,已决定配合,缓慢把手伸出,搭在了罗清掌心。
“就是如此。”赵昱在笑,“皇宫免不了拜高踩低。纵有阿娘和十二郎的人,终究十二郎昨日登基,宫里鱼龙混杂,还没清理干净。你现在摆出姿态,能免去许多麻烦。”
青雀想说,罗公公、全公公与他还真是心有灵犀。
但她已走出车门,不便开口,只能心里一笑。
好像没那么紧张了。
不管在哪,天气总是一如既往地公平。刮在远郊涿鹿堡的风,也同样刮在天子的大明宫。
宫门巍峨,守门的将士在冷风中巍然而立。
宫门之上,旗帜迎风高展,猎猎而动。
青雀裹着一件深青银鼠斗篷,在众人面前显露身形。
兜帽挡住了她的脸。新帝的人,只能看见她高挑修长的身体,和带着红肿的一双眼睛。
这真是一双,素淡憔悴而不失光华的眼睛。
新帝的人未敢多看,便在前引路,请江娘子乘软轿入内。
今早,宫中清理出了长乐宫。
太后应居的长宁宫里,章太后的血迹还未清除。长乐宫是皇后居处,新帝尚未娶妻,云太后便暂且借用,整顿宫事。
她吩咐接来的江娘子,自然也送向长乐宫。
长乐宫门前,已有女官等候。
问清是“江娘子”,两名女官替下罗清与全海,扶出来客。
“娘娘在西殿备了水,还有衣衫饮食。宫务繁忙,娘娘要到夜间才有空闲,请江娘子先去安顿歇息。”她们笑说。
青雀向主殿谢恩,便跟两名女官走。
她不认识她们,也不识长乐宫的路。
长乐宫广阔宏大,宫殿回廊四通八达,她死在哪一间偏室里,或许要数月乃至数年才会被人发现。
但她并不害怕。
因为赵昱在伴着她-
半个时辰后。
“娘娘,”一名女官来到主殿回禀,“已经服侍江娘子沐浴完毕,换过衣裳,请她用饭了。”
“说说吧。”云太后放下名册,面有疲倦。
“是。”女官便说,“江娘子容色倾国,依稀,有旧人的影子。”
这名女官年过四十,侍奉云太后二十年余,是最得信重的女官之一。她的话,云太后并不怀疑。
“旧人?”云太后便问,“是谁?”
女官上前,看太后首肯,方附在耳边,说出一个名号。
“姜氏?”云太后震惊,又有些恍然,看身边都是可信的人,才追问,“有几分肖似?”
“说不大准。”女官回禀,“现在看,只有五六分像。可江娘子显然受过苦,瘦得形销骨立,也稍损了容颜。若假以时日,叫江娘子养回几分,或许就有……八分相似了。”
“八分?”云太后坐正身体。
“这江氏,可都这个年岁了。”她摇头,“姜颂宁入宫那年,才十五。这都能有八分……”
“但这也只是我推测的。”女官忙说,“其实,未必能作准。”
云太后抬手,令她且噤声,思索了许久。
她隐隐有了些猜测,又无法找人证实——昨夜阿昱消失得飞快,她一瞬梦醒,把他的最后一句反反复复推测——他为什么要用那样轻松又无所谓的语气,说自己是鬼,让她别再追问?
人死,神魂当归地府,阿昱却能留在世上,救出被宋家折磨的江氏,他是为什么能留下……
“她受了苦,就找太医——最好的太医,给她诊治。”一叹,云太后只说,“我还是晚上,再叫她见。”-
用过饭,看太医诊了脉开方,在赵昱的建议下,青雀睡了半个时辰,被女官请起来,重梳鬓发。
“宫中事多,就不给娘子浓妆丽饰了。”女官说,“只梳单螺髻吧?”
“多谢。”青雀忙说,“都依少使。”
她穿来的男子的衣袍已被拿去清洗——或处理,现下她身上穿的,是碧色的银鼠袄和月白的锦裙。这身衣裳颜色素淡,但她喜欢。
至少,她能衣着整齐、穿着普通的衣裳见赵昱的母亲,而非狼狈拜见了。
挽好发髻,女官果真未给青雀涂抹脂粉、描眉画目,便领她走向主殿。
等她的这一刻,云太后翻看了她的脉案,也听罗清和全海回禀了她的遭遇。
她并未对这江氏产生多少同情。
天下可怜的人太多。尤其是女人。有江氏这样为人奴婢,受了苛待折辱,还险些被害死的,也有进宫做宫人,还没活到成年,便得病、或被害、或受牵连,当真没命的。更有生在贫苦之家,落地还没睁开眼睛,还没吃过一口奶,就被溺死在尿桶里的。
她身在宫廷,几度遇险,便不提年少之时,只说先帝晚年,状若疯魔,她也是用尽谋算,才保住了自己与孩子们的平安。
她活了五十几年,在宫里便有四十年。人老了,心硬了,别人过得再是艰难,也难以触起她心中的一点波澜了。
她优待江氏,只为自己的儿子。
“娘娘,江娘子到了。”女官来说。
“妾身江氏,拜见太后娘娘。”这个女人进来了。
“你抬起头。”云太后轻声说。
青雀听命抬起脸,仍依礼双目低垂,目光向下,不直视尊者。
云太后并无喜怒的双眼,便盯住了这张脸。
她要看一看。认真地看一看。
看清江氏这张脸,是不是正能激起阿昱生前的心魔。
167、前世IF(21)
许久, 云太后让青雀坐。
青雀猜到了太后为什么看她这么久。
身为母亲,当然想看清孩子“心爱之人”的模样。
而她又与姜侧妃相似,太后有所猜想, 更是理所应当。
她只期望,太后不要厌恶她。
屈身太久,青雀腰腿有些酸麻。她放慢动作起身, 不想在太后面前失仪。
太后却似知道她的想法, 抬了抬眼, 便有两名女官上前,一左一右扶住她的手,送她到榻边就坐。
这个位置就在太后对面,让青雀有些惶恐。
太后却又看向女官, 示意她们退出去。
“娘娘。”为首的女官犹豫。
这江娘子虽说是六殿下的人送来的,可毕竟曾是宋家的妾, 在霍家和宋家那么多年, 还生了两个孩子, 谁知是真恨宋家, 还是另有所谋?娘娘独自和她相处,只怕危险。
但太后再次示意,不欲听她劝说,女官便只能率众退出, 守在门边。
青雀敛目端坐, 等太后的吩咐。
云太后依旧无言,只思索着, 缓慢将手伸向茶杯。
“忘了让人给你上茶。”手指碰到杯盖,她忽然说。
“娘娘……”青雀微怔。
她不解太后之意,带着试探, 但也是真心地说:“娘娘安顿妾身更衣、用饭,让妾身先歇息,妾身已深感好意。妾身所遇之事,毕竟……世所罕见,又事关楚王殿下,娘娘自然要认真思虑了。”
云太后一笑:“你倒是聪明,话也伶俐。”
她说:“我以为你只会说,‘妾身不渴’。”
“确实是我忘了。”她的确并非要为难青雀,向外唤人,“来给江娘子倒杯茶。”
女官应声而入,恭敬奉了茶,又无声退出。
“便是不渴,也润润嗓子。”太后语气温和下来,“还要说一会话呢,也别‘妾身’来,‘妾身’去了,只称‘我’吧。”
“是。”青雀应着,也略放松了一分。
待她喝过一口茶,放下,云太后才问:“你能看见阿昱?”
青雀才呼出的气,险些又咽回去。
她知道太后会问,但没想到,会这么直接地问。
她以为,宫里的人说话……会比霍玥更委婉。
不过——她立时又想,赵昱是太后的长子,太后的第一个孩子,青年早亡。她对行岁的心如何,太后对赵昱的心也必然一样。
这样的事,还管什么委婉不委婉。
“我能。”青雀便也直接回答,“从去年除夕两日前的晚上,我便能看见楚王殿下了。”
“看到……他的魂魄?”
“是。”
“这些天,你一直都能看见?”
“……是。”
“怎么犹豫?”
“因为……”
忽视突然冲过来,“捂”住她嘴的,近乎透明的手,青雀鼓起勇气,抬头:“从昨晚——今日凌晨回来,殿下的身体,就变淡了。”
也许,她不该告诉太后这个。
赵昱必然做了什么,消耗力量,身体才会变淡。太后也定能很快想到,他是为了她……才几乎让自己消失。
哪个母亲,能接受孩子为了别人伤害自己?
太后可能——一定——会生气了。她或许不会惩处她,但必然会厌恶她。可是她没办法……她不能,对太后说谎。
她不能隐瞒太后,赵昱的现状。
深深地,青雀垂下头,看到那只烟雾般浅淡的手,从“捂”住她的嘴,变成抚摸她的眉眼。
“昨晚……”太后喃喃。
昨晚啊。
蓦然地,她流下两行泪。
面前的这个女人——江氏青雀——垂下了脸。她在怕。她还知道怕。她有什么样的本事,什么样的身份,能让阿昱为她做到这一步?她知道自己不该怪江氏。阿昱要做什么,连她做母亲的都拦不住,何况一个江氏。
但她如何能不迁怒。
“你先走。”云太后侧过脸,笑一声,“先回去。——回西殿去。”
“是。”青雀连忙起身,却迟了一息才走。
她看赵昱,用目光说希望他留下……他当然该留下。
云太后双手掩住脸,正无声在哭。
“阿昱……”她的声音却还平静,“我若不管这江氏了,任她自生自灭去,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不会。”明知阿娘听不见,赵昱还是叹息着说,“不会。”
他只会,怪他自己。
怪他自己,为什么没能活着。死得突然,死得潦草。
“阿昱,你总是让我不懂。”云太后用力叹息,“为了那个姜氏,杀了宋氏,还害了自己,我就恨不该许你让她进门。什么‘情’啊,‘爱’的,有什么用?在这宫里,无情无义才最不伤心。”
她痛快地说着心底的怨气:“宋氏自然可恶,更可杀!你就不能忍耐几年,等先帝死了再杀?非要惹得满城风雨?非要‘快意恩仇’,让自己伤身伤心?姜氏是宋氏杀死的,又不是你!你又何必自苦!难道你收留了她,就欠了她!她自己用不好一院子的人,护不好孩子护不好自己,就天下的人都欠她?还是你上辈子——上上辈子欠了她!”
“这次也是一样!”她松开脸,带着泪痕冷笑,“江氏能看见你才几天,你就情愿为了她自毁自伤!”
“不是我为了她自毁、自伤,阿娘……”赵昱徒劳地解释,“是有她,我才能留在世上。”
云太后当然听不见。
她听不见,也看不见。她其实不知道孩子就在她身边。她只是太痛了,她的心太痛。这些孩子活着的时候不能说出口的话,此刻终于能尽情发泄。
她原本不恨姜氏。她甚至对这个女人有几分喜欢。毕竟是阿昱第一次真心喜欢的姑娘,又天真、天然,有她在,阿昱比从前多有笑颜,爱屋及乌,她也愿意保她一份富贵平安。
她没做到。
阿昱怨她,她知道。是她没做到承诺,没能提防宋氏暗害姜氏,她承认。她接受阿昱怪她,对她有了心结。可她不能接受因为姜氏的死,阿昱颓丧自厌,到毁坏身体的地步。
她不能接受,阿昱因为这事身死!
她有错,错在顾忌先帝、顾忌宋家,未能约束宋氏。
先帝有错,错在利用阿昱奖励宋家,错在纵容宋家毫无顾忌,错在把她的阿昱,只当成一个工具。
宋氏更有错。是她和她母亲仇氏使出毒计害死姜氏!
可姜氏就没错?
是她的亲祖父母送她到阿昱面前,可非阿昱索要美人。
是她自己满意阿昱做丈夫,可非阿昱强迫。
是她自己走进了楚王府。她知道阿昱已有正妃,她知道阿昱的正妃是什么出身。
她知道楚王府里并非极乐善土,她知道宋氏恨她,其他妃妾也怨她,不敢亲近。
阿昱留了那么多人护着她。
那两个奶娘每日贴身照顾她,她竟毫无察觉她们的背叛?
她若知道,为什么不来宫里说?为什么不找她求救?
宋氏并不能把她禁足,也不能拦她入宫……可阿昱走的几个月,她一次都没来见过她!
她躲什么?她怕什么?
她不能主动对她过于优待,打宋氏和先帝的脸面。可她怀着阿昱的孩子,若到宫里寻求庇护,她也不会撵她!-
云太后没有哭太久。
赵昱的解释,求情,认错,她一句都没能听到。她也不知自己没能听到。
她洗了脸,任宫女抿顺鬓发,无言看向镜中,依然是数经沉浮,屹立宫廷四十年不倒的赢家。
“江氏怎么样。”她淡声问。
“江娘子回去后,就坐在屋里,好像是有些怕,又在担心。”女官回,“她什么都不说,我便去关问了几句。江娘子没问娘娘,只问罗清和全海两人怎么样。我说他们也安顿好了,请她不必挂心。”
“倒是有情、记恩,也算知分寸。”云太后依旧平淡,“我记得……”
她记得,罗清和全海回她,说昨夜江氏突然惊起,满田庄找阿昱。
阿昱离开她的梦,走得突然。
是江氏叫走了他?
若她的话为真:阿昱的身体变淡了。那便是,入活人的梦,有损阿昱的神魂。
是她……无意间,“救”了阿昱?
静思片刻,云太后无声、无奈一笑。
罢了。
何为真,何为假,她不必再去细问。
江氏不是姜氏。她们样貌相似,性情却不同,并非同一个人。她也不必把对姜氏的恨,迁怒给无关的人。
既然阿昱情愿有损自己,也想庇护她……-
“太后娘娘命我来问,”女官含笑温声,“除了想让靖城公主回来,娘子还有什么心愿?”
青雀无法从女官的情态,推断太后的态度,抿唇先问:“不知太后娘娘……是否要处置宋家?”
“康国公乃朝臣,宋家之罪,亦是朝事,我乃宫中女官,不便置喙政事。”女官笑说。
青雀便知自己问错了,也问不出更多,索性站起身,直说:“是,虽然妾身也不该说,但毕竟妾身对宋家有恨。便不看妾身与宋家的仇怨,依妾身的见识,宋家之罪也是罪无可恕。只是,康国公之子,宋行明,毕竟年幼,也从不赞同康国公所提‘和亲议和’。还望太后娘娘和陛下……能饶这孩子一命。”
说着,她垂首屈身。
“娘子的心愿,我知道了。”女官扶起她,“必会如实转达太后娘娘。”
她又问:“不知娘子还有什么想说的?我一并转述。”
“是……还有一事。”青雀放缓呼吸,目光轻轻飘远。
“我想,每日能给楚王殿下敬香。”
她望见了在女官身后的,薄雾一般模糊,几乎透明了的赵昱。
她想,留下他。
留住他。
168、前世IF(22)
青雀的两个心愿, 很快由女官回禀太后。
“那就成全她。”云太后并未犹豫,“去告诉皇帝,让他有了空闲就来见我。”
等新帝的几刻, 她让给江氏送去了香案供品。
新帝来得很快。
云太后的目光在幼子脸上稍顿,并未多看他那道狰狞的长疤,也没流露出心疼和遗憾。
两年了, 已成既定, 无可更改的事, 何必自己感伤,又让阿旭伤怀。
她又不是先帝,孩子因废太子谋反添了消不去的伤痕,就再不愿见他们, 好像躲着,就能忘记废太子屠戮兄弟子侄、意图弑父的罪行。
她屏退侍从, 挑拣着说了江氏的现状。
“你已登基, 打算怎么安排阿昱的眷属?”她说, “恰好趁江氏之事, 商议了也好。”
新帝有片刻沉默。
云太后并未催促。
“阿娘。”新帝声音沉静,“我想……给六哥,追封皇帝。”
云太后骤然一惊。
“这——”
“此事,我已思索有了几个月。”
新帝神色不算轻松, 但也不是太凝重:“从决定起兵, 我就在想怎么安顿六哥的子女。六哥于我,是兄如父。虽然六哥早逝, 但簇拥我的人,十有六七,都是六哥的旧部。我不能不报此恩。”
于公于私, 他都该追封六哥为帝。
云太后惊讶稍减,片时说:“既你愿意,我自然不会阻拦。追封兄长为帝……前朝历代,也皆有之。”
“正是。”新帝一笑。
“那你六哥的两个儿子,就暂且不能再给高位了。”云太后主动说,“先帝曾选二郎为世子,说等二郎成人,便袭亲王之位。但我观他软弱孤僻,德行不足,不堪封亲王。‘楚王’之号,我也不愿是他所承。就另封他做郡王罢,封号选……”
“梁王?”新帝提议。
“梁”乃大国,用以封郡王,实为恩宠。
太后点头:“如此,也不必封他的姬妾为后妃。便是‘郑太妃’‘梁太妃’,余者都加‘孺人’便可。”
“是。”新帝应下。
商议完毕,母子两人一时无言。
新帝暗叹自己提防六哥的后人,不愿封亲侄子一个亲王。
太后却在想,长子得了“皇帝”的追封,便能受天下香火,是否能助他重新凝固神魂?
二人各自思量,云太后抬头,瞥见了幼子的眼神,便宽慰他:“别多想。”
“不必觉得对不起阿昱。”她说,“你太年轻,大郎与你同龄,二郎也只比你小几个月,即便你要封二郎为亲王,我也会拦你,以免将来叔侄相残。况且,张氏和大郎还算安分,二郎的母亲李氏却自视甚高,又有野心。你太过优待,未必她不起异心。还是先压住的好。”
“是。”新帝领训,又许诺,“只要我在,就会保六哥的后嗣永世富贵。”
云太后点头。
一时,她又说:“大郎二郎各已成家,叫他们搬走。楚王府就留给你六哥,和他现在……心爱的女人。”
新帝自无不应:“我这就给他们安排新王府。”又忙问:“那是否要封江……江娘子,一个名分?”
“先等等。”云太后已有考虑,“不必特地张扬,等过几年,山河安定,再看怎么样吧。”-
青雀在长乐宫的第三日下午,才第二次被太后召见。
“今日抄了康国公府。”太后仍让她坐在对面,直接对她说,“宋檀误国,其罪当斩。霍氏同谋,亦当处斩。宋行明年幼,未满十四,罪不及他。我已将他安顿在永宁坊的一处宅院,——那是阿昱从前的产业,又让罗清全海先去照管。你在宫里不便,也过去吧。”
青雀惊讶,喜极谢恩!
“你还有个妹妹?”云太后问。
“是!”青雀忙说,“她原是被迫做的霍家人的妾,并非自愿。妾身本也想给她求一份恩典,又恐……”
“我给你这个恩典。”云太后说,“宋行岁已封公主,虽尚无功,亦无罪,便无有再褫夺封号之理。皇帝会赐她一个公主府,也算对高宗元后本家的照顾。既是公主的亲姨母,你妹妹自然不能给人做妾。她是愿意留在霍家,得赐诰命,还是情愿出来,都随你们。”
真心实意地,青雀对太后叩首。
云太后受了这礼,未再多言,便命女官送她离宫-
宋行明觉得似在梦中。
四个月前,他找不见了母亲。听人说,是母亲不愿姐姐被送去和亲,求情不成,叫父亲和嫡母降罪,送去了田庄。
三个月前,姐姐被送往宫里,他再也没见到姐姐。
一个月前,姐姐得封“公主”。
和亲队伍上了路,他知道姐姐回不来了,他也救不了姐姐……还是追了上去。
他没追远。
不过三日,他便被家里的人找回,遭父亲暴怒,亲手打折了腿。
虽然父亲和嫡母申饬全府,骂他们“看不住一个孩子”,又下了死命,绝不许人来看他,可和阿娘年少时便相熟的娘子、嬷嬷们,还是悄悄来看过他几次。
她们都不知道阿娘被送去了何处。
他以为完了。
阿娘侍奉嫡母三十年,从不曾惹嫡母不喜,第一次反驳嫡母,便是为了姐姐。父亲和嫡母一心脱罪,根本不顾多年主仆父女母女之情。他也惹了父亲厌弃。连嫡母常用的几位娘子嬷嬷都不知阿娘在哪,难道是父亲和嫡母对阿娘已起杀心?阿娘会不会已经——
但,在他被告知阿娘的噩耗前,整个康国公府的噩耗先来了。
越王登基了。
越王是景烈太子的同母兄弟。景烈太子与宋家有深仇,父亲为官多年,又全力打压景烈太子和越王一系,双方早已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之局。越王登基,便是宋家的平安富贵真的到头了。
他本该怕的。
他是宋家之子,出生至今,全靠宋家而活。若宋家之罪不赦,他亦无可依附。
可是,可是——他竟有些窃喜。
父亲和嫡母自顾不暇了……就没精力再折磨阿娘……若阿娘,还未死,至少不会比父亲和嫡母更不好过……
康国公府被禁军围了两天三夜。
新帝登基的第四日,禁军终于破门查抄。
他不知道父亲和嫡母是什么下场,只知关着他的偏院是被两位太监开门。他们看到他还活着,明显是在高兴。他们把他带走……竟然是送上软轿,又送上车……他没反抗。他没问他们是谁,要带他去哪,他们也没介绍自己,却说要带他去的是永宁坊……
这是一所似有两进的院落,前有青松,后有柏木,应许久无人住过,虽然宽敞,但也冷清,屋内也还有些冷。他被安置在前院的东厢房,房中竟有太医在等。
他糊里糊涂地给太医看了腿,又诊了脉。
太医恭敬称呼两位太监为“罗公公”“全公公”。这两位公公,竟也对骨伤颇有见解。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他为什么没和父亲、嫡母一起下狱?
是谁救了他?
两位公公态度友善,一直照顾他,似乎真无恶意。可他不敢轻易相信。他曾以为嫡母对阿娘虽有芥蒂,但毕竟还顾念多年的情分。他也曾以为,父亲是真心疼爱他、看重他。
可真遇到大事,他和姐姐,都只是能被轻易舍弃的棋子。
只有阿娘,才愿意不顾自己,给姐姐求情。
……是阿娘吗?
躺在全新的被褥里,宋行明熟练地忽视断腿的疼痛,呆呆地想。
是阿娘,救了他吗?-
“这小公子,也真沉得住气。”阖上东厢的门,全海笑与罗清议论。
“便是从前沉不住气,受了这些苦,也能明白事了。”罗清也笑说,“懂事才好。我看咱们以后离不开这,都要服侍江娘子了。宋小公子懂事,江娘子省心,咱们不也省心。”
“那是。”全海便说,“你去看江娘子的屋子,再检查检查,我去看药。”
“行。”罗清便向后院走。
张岫林峰不会获罪,都能随靖宁公主平安回来,他们也算放了心。
这处房舍他们已收拾了两日。宋小公子住东厢,他们住西厢。他们不好和江娘子住一处,也不便时时贴身服侍。楚王府他们离开太久,李嬷嬷和严嬷嬷也早便告老,李侧妃和张孺人谁也不服谁,在一府里斗了八·九年,他们也拿不准还能不能选出可靠的侍女。
幸好这房舍里,本来就有留守的丫鬟。他们看了两日,这些人还算能用,便没再向太后娘娘求人。
转了几圈,看一切齐备,香案烈酒也都有,罗清让侍女再给卧房多添一个炭盆,便回前院等候。
晚饭前,江娘子到了。
两人迎出大门,先说:“宋小公子的腿请刘太医诊了,说打的虽狠,但养的不算太差,再静养半载,不至于以后跛脚,有损仪态。我们也看了,至多是今后不能奔波习武。宋小公子年纪还小,骨头还在长,或许养上几年,就彻底好了。娘子不必太担心了。”
青雀便也不多寒暄,急步随他们向东厢走,一面忍泪:“能活着就好……”
东厢忽地传出一阵桌椅响动。
全海眉毛一挑,忙跑过去开门。宋小公子果然下了床,正扶家具向外蹦。
他想说让这小公子老实些,别乱动,最终只让开了路,由他往外走。
青雀也奔到了门边。
她看到了行明……行明瘦了,憔悴了,脸色蜡黄,眉心多了一道不浅的竖痕,显然总是皱着眉……宋行明也看到了她。
“……阿娘!”他大力向前一蹦。
一个月没走路,他疼得不严重的,正支撑身体的那条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顷刻软下去。
全海没来得及扶。
“阿娘!”
宋行明却似感受不到疼了。他站不起来,就向前爬,两眼紧紧盯着那位向他来的人——
“阿娘!!”
169、前世IF(23)
直到吃过晚饭, 青雀和宋行明的眼睛都还肿着。
侍女撤下餐桌,给两人送上剥好的煮蛋。
青雀拿起一个放在眼下,教孩子怎么用鸡蛋消肿。
宋行明从来没这么做过。
阿娘和姐姐出事前, 他很少哭,更没哭到过眼睛肿胀。
从他被打断腿,就算哭肿了眼睛也无人在意, 更无济于事。看他的嬷嬷们不管, 他也无所谓被人或父亲嫡母看见。
总归父亲认定他是个不肖子, 他也无论如何不会赞同父亲和嫡母送走姐姐、戕害母亲,不必再装模作样。
但现在,是阿娘在教他。
宋行明从没和母亲这么亲近过。他从没和母亲一起用过饭——没有别人在中间阻隔,只和母亲同桌而食。也从没有过母亲一个人坐在他床前, 笑着同他说话的时候。
伸手拿过瓷碟,他学着母亲, 慢慢、慢慢地, 把鸡蛋放在眼下滚动。
温凉的, 轻软的。
“你们先出去吧。”青雀便笑对侍女说。
房门合拢了。
宋行明抬着希冀的眼睛看母亲, 不知怎么开口。青雀也觉得紧张。这是她亲生的孩子,她却没有亲自养他长大。不但没做好一个母亲,甚至还因她的冲动,让行明孤立无措, 去追行岁, 也遭宋檀和霍玥厌弃,受了许多苦。
她从不愿做宋檀的妾。
她生下两个孩子, 完全是听霍玥的命令。
可不论她与霍玥如何,孩子是无辜的。他们还年少,才十几岁, 从来没因霍玥养他们就忘了她这生母,从来没怨过她。甚至早早懂事,用自己省下的月钱给她添书籍、添纸笔。
“出来了……就忘了宋家吧。”第一句,青雀先说。
她不确定孩子是否还对宋家……和宋檀,怀有感情。
毕竟十几年以来,他一直是宋檀唯一的儿子。他天资聪颖,宋檀对他寄予厚望、百般培养,也并非一朝一夕。
“阿娘……我,我知道!”
宋行明以前不敢直接唤母亲,今日起终于没了顾忌。
“阿娘你放心。”他拿着鸡蛋的手放下,又抬起,双手不好捏紧,又不能放松,“我知道你把我接出来不容易。那宋、宋家的人,是不是想要阿娘的命?阿娘,我早就不认……他们。”
说着,他又怕阿娘觉得他无情无义。
青雀松一口气。
想了想,她不瞒孩子:“他们是想杀我。”
“我怎么出来的,又是怎么接出的你,就不和你细说了。”她一笑,细看孩子的神情,“你只要知道,圣人和太后娘娘开恩,赦免了你,还会接回行岁,或许会赐她公主府。以后我们一家,都与宋檀和霍玥,不再有关系。”
宋行明听着,很快应了:“是。”脸上不觉有了笑意。
“姐姐要回来了?”他又确认。
“嗯。就看传旨的人几日能把旨意送到,又多久能把她送回来了。”青雀也不由含笑。
说过正事,青雀向前探身,抚上了孩子的脸。
宋行明眨了眨眼睛。
他已经大了,不该还和小孩子一样,被阿娘摸头、摸脸。
可阿娘的手温软,阿娘的声音也温和轻软,看着他的眼睛里满是疼爱……他就不舍得推拒。
阿娘说现在,说将来,他竖着耳朵听,一个字都舍不得落下,阿娘说一句,他就应一句。
直到公公们来催他吃药。
“这么晚了。”青雀惊讶。
看孩子吃了药,她不舍地起身:“我明早就来看你。”又叮嘱:“有事只管请公公们。”
“娘子放心。”罗清便说,“我和全海每夜轮流陪着小公子。”
“那更好了!”青雀彻底放了心-
京城繁华,小院的夜依旧幽静。
赵昱随青雀回房。
他一日都在青雀身边,却并不出言。待她梳洗过,屏退侍女,才在她耳边轻声:“高兴了?”
“高兴。”青雀回眸看他,“只是,怕冷落了你。”
“我还不至于和个孩子争风吃醋。”赵昱便笑。
“那谁知道你。”
青雀起身,来到她特地让挪到卧房里的香案前:“总是心口不一,说着不在意,实际介怀得很。”
她熟练地点香。今日供上的是茶。
“一日酒,一日茶?”青雀问,“你已这样,再每日吃酒……”
“也可以每日都是茶。”赵昱纵容地说。
青雀没应,只是仰起脸,看着他。
她的眸光太过明亮,赵昱几乎就探出了手。他经常靠近青雀身边了。虽然触摸不到,但也似乎的确在相近。
可檀香袅袅,轻烟环绕。烟气笼罩在他身上,他看到自己的身体,甚至比烟雾还要轻浅。
于是,今日,他没能伸出手-
次日,全海从永兴侯府接来了江逾白。
姊妹相见,自有许多话说。
被逾白抱着,哭过又问过,青雀终于能说明太后的恩赏:“你是愿意留在霍家,得赐封诰,和霍三……公子的娘子并肩,还是情愿出来?”
她又直白补充:“若行岁真能得赐公主府,我打算让行明去和他姐姐住。你若出来,我这里不方便,你也要去和行岁住。”
她如此打算,不仅是因有别人在,赵昱很少开口,也是因为她如今没有身份,让行明做公主的兄弟,比跟着她过要好得多。
靠在姐姐肩上,江逾白啜泣许久。
“我……想出来。”
做出决定,她声音微哑,带着释然和心痛:“姐姐,我真能去和行岁过吗?”
“能。”青雀确定,“除非行岁没有公主府。若真那般,你们自然都和我过。”
“那我就走。”江逾白坚定了态度,“我真是……受够了服侍霍三。受够了对他低身献媚、讨好,给他生子,和别人斗来斗去。”
就算做了十三年夫妾,她也还是厌恶这个男人。
“姐姐会觉得我心狠吗?”她问,“会不会觉得,我不顾孩子?”
姐姐可是几乎死了,都要救出孩子。
“不会。”青雀抚上她的泪痕,“逾白,我也是才学到的,人要先顾好自己。”
或许她给逾白开了个错误的头。
她不该顾忌母亲妹妹。她不该寄希望于霍玥守诺。
她生来是奴婢,却有天生的美貌,或许,她早该另寻出路。
若不是赵昱,她已死在京郊的田庄。
“你的孩子们,总还是永兴侯府的公子小姐。便是你不在身旁,他们也不会少了吃穿用度,永兴侯府,也总还会有几分顾忌——毕竟宋家获罪,他们家,也要有几年不好过了。”青雀说。
“我也是这么想。”江逾白抱住姐姐枯瘦的腰,将脸依偎在她胸前,“霍三不能承爵,又花心浪荡,没有本事,连宋檀当权都没能做出点政绩,何况今后。不过等他爹娘没了,分些家产,坐吃山空。孩子们若有愿意跟我出来的,将来未必不如跟他们父亲好。”
至于不愿意跟她的……她不知道。
“我实在不想再和他行房了。”屋里没有别人,江逾白低声对姐姐诉说,“他样貌也不差,脱了衣服不难看,做那事的时候……我也不是全无得趣,可我就是越看他越恶心……”
她说第一句时,赵昱便避了出去。
直到青雀唤侍女入内,他才缓慢飘进,见青雀吩咐:“把东厢收拾了,给二娘子住。”
整理新屋子,用了一日。
晚饭后,青雀留逾白自己静心,不必她送,回到房中。
赵昱安静地跟着她,“坐”在她身旁。
她想对赵昱倾诉。
可妹妹的私事,怎好和自己的男人说。
垂首半晌,她对赵昱一笑,起身给他敬香。
她微笑时,眼圈还红着。
檀香缥缈升起。
隔着烟雾,赵昱蓦地开口:“你也厌恶男人,是吗?”
他毕竟听到了她妹妹的第一句。她也知道。而他不能忽视,她那时感同身受的神情。
“……是。”
青雀觉得自己不该答。她不该说的。她不想提起……那些十几年前的,和宋檀的毫无趣味、只为生育的——痛苦的“亲密”。
“厌恶宋檀。”她却仍然说出来,“厌恶宋檀。”
那别的男人呢?赵昱想问。
“宋檀从不让我心动。让我心动的只有你。我不要别人。”青雀又说,“别想把我推给‘活着的男人’。”
她侧开脸,倾听赵昱的沉默。
今日香燃得旺,烟气似比寻常更多。烟雾环绕着赵昱,也渐次绕在她掌心。
她不知赵昱在想什么,也猜不出。
也许,他虽不在意她曾是他人的侍妾,但终究不愿被直接提起。
他也有过许多姬妾。他还娶过妻。他还有过,真心喜爱、为她杀妻的女子。
青雀的种种想法,也并不能被赵昱得知。
他看着青雀,也看着自己。他的身体并不比昨日更清晰,只能勉强看清轮廓。全身藏在烟雾里,让他也只似一缕轻烟。
可他还是荡过这些烟雾,飘在了青雀面前。
“阿雀。”
他用最亲密的称呼唤她,抬起手,似往常一样,“放”在青雀肩头。
……他是鬼魂。
他早已没有了触觉,碰不到世间的任何物与……人。他本该碰不到。此刻,掌心之下,却似有真实的触感。
是错觉?
抬起眼帘,赵昱看清了青雀同样震惊的……震惊到忘了躲他的,发怔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