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近来, 小皇后近身服侍他吃药,日日打扮得娇艳妙丽。
她的一颦一笑,都被他珍藏在脑海。
此刻, 那些记忆纷涌浮现,带来的却不再是缱绻美好的感受。
皇帝感到心口看不见却摇曳得叫人心痒的花, 纷纷凋零。
女为悦己者容,小皇后精心打扮, 是为了让白日里或许在附近的“侍卫”看。
他纵容她, 怜惜她,甚至打算告诉她,从来没有什么侍卫,她只属于他。
如此,她便不会再因与他亲近而难受。
他没介意她是假冒的, 没介意她在为程家效忠。
可她呢?是拿什么回报他的?
她竟喜欢上了夜夜前来只为爬床, 没同她说过一句话, 她也没见过一次真容的侍卫!
虽说这侍卫就是他, 可小皇后并不知晓。
在她眼里, 只是个身份卑贱的侍卫。
在她心里,一个卑贱的侍卫都比他堂堂天子好千百倍,值得一贯娇纵倔强的她, 花尽心思去取悦!
黑暗中,皇帝无意识地收紧指骨,指尖扣紧她削肩,恨不得将她纤细漂亮的媚骨折断。
“放手, 你弄疼我了!”程芳浓毫不客气掰开他的手,一面揉着被捏疼的肩骨,一面低声嗔怪, “再是欢喜,也不许对本宫动粗!记住你的身份,切莫得意忘形,恃宠而骄。”
得意忘形?恃宠而骄?
皇帝从莫大的羞辱中回神,面色阴沉打量着女子精心准备的“惊喜”,目光游移过朦朦胧胧的迤逦弧线,眼神逐渐变得晦涩。
当真是待她太好了些,以至于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得寸进尺。
不过是程家送进宫来的玩物,他对她哪怕付出一丝真情,都是浪费。
侍卫沉默不语,程芳浓不知他在想什么,心里莫名着慌。
她语气是重了些,可谁让这侍卫一激动,下手没个轻重的?
虽有些恼他,可箭在弦上,她只能硬着头皮,设法将他笼络住,否则不仅前功尽弃,还可能被他反咬一口。
若是她把他那些挑拨离间的话,悉数禀报给皇帝怎么办?
皇帝肯定能听出她弦外之音!
“怎么?你不知道疼人,本宫说你两句,还生气了?”程芳浓立起腰肢,双手摸索着,捧住他的脸,轻轻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察觉到男人指尖力道的变化,猜到对方已被她撩动,她故意松开手,轻哼一声,扭过身去。
将半落的衾被重新往肩头拉扯:“就当本宫一片痴心喂了狗,慢走,不送。”
话音刚落,男人有力的臂膀已横在她腰间,顷刻将她从柔软的衾被间捞出来,绵软的身子撞入他铜筋铁骨的怀抱。
微微吃痛,程芳浓不由低呼。
男人修长的手捏起她下颌,狠狠抵开她唇瓣,深深掠入她齿关。
由着他尽兴一回,夜已深,程芳浓软软依在他怀中,拿袖口替他擦拭着鬓边热烘烘的汗,状似无心,低声试探:“是本宫待你好,还是皇帝待你好?”
男人愣了愣,依旧没说话。
程芳浓也没期待他会回话,她身子乏了,他既不给她满意的答复,她也没心思再应付这侍卫。
正想寻个借口赶人,男人却忽而捉住她的手,在她温润的掌心一笔一划描写什么。
没等他写完,程芳浓已辨清他留在掌心的字迹是什么。
他在给她回应,他还是第一次明确地向她倾斜。
程芳浓惊愕。
稍稍思量,又暗自不屑,男人果然是被欲念操纵的东西。
但她面上不显,装得越发温柔,双臂缠绕他颈后,更进一步问:“若有一日,本宫和皇帝同时遇到危险,你会不会先来救本宫?”
听到这话,皇帝登时豁然开朗。
什么对侍卫一片痴心,精心打扮给侍卫看,都是假的。
她真正的意图,仍是笼络住侍卫,借侍卫的手要他的命!
皇帝扶着她纤软的腰肢,长指缱绻梳理着她垂散肩头的青丝。
明明是这么柔软聪慧的一个人,怎的就铁了心想弑君?
程家给了她多大的恩惠,或是拿什么逼迫她,才让她如此忠心不二?
亦或许,她是哪位罪臣之后,他们生来就结着死仇,不死不休?
彻底看清她的心,皇帝那些纷涌的怒意反而消散大半。
理智回笼,他知道如何拿捏怀中假意柔顺的小女子了。
一直钓着她,不应她,也不拒绝,她一颗心便会一直扑在他身上。
她曲意逢迎的是侍卫还是皇帝,又有什么要紧?尝到甜头的一样是他。
不是想杀他么?
他且等着,等收拾了程家,再让她看看清楚,她夜夜费心勾诱的男人是谁!
这些时日,程玘往慈安宫递了多次求见的折子,皆被太后弃之不理。
一日,散朝后清闲些,程玘照例往慈安宫方向望望,眉心紧蹙。
“太后娘娘有命,请首辅大人一道用早膳,还请大人移步。”一位眼熟的嬷嬷从夹道过来,拦住他去路。
程玘眸光微闪,眉心随之舒展了些。
近来他独自想了许多,怎么也想不通妹妹为何会背叛那人。
而阿浓呢,收到信的那日,他便知道阿浓心里怨他这个做爹的。
可他这个做爹的毕竟是权倾朝野的重臣,皇帝待他素来礼让三分,不管皇帝心里愿不愿意,都得好好的宠着阿浓,把阿浓捧在手心里。
宫里得来的消息,确实如此。
是以,就算皇帝知道阿浓琴艺不及传闻中好,阿浓的处境,他也丝毫不必担心。
只是难免惋惜,阿浓生得好,性子又好,是他的骄傲。
本来可以嫁给远在昌州,年轻有为的皇太孙,待他日前朝复辟,阿浓便是最尊贵的皇后。
可如今阴差阳错,嫁给濒死的皇帝,实在糟蹋。
没关系,只要他这个做爹的牢牢把权力握在手里,再加上从龙之功,待那人归来,重登大宝,阿浓照样能做皇后!
嫁过人又如何,前朝也不是没出过嫁过人的皇后,只要得帝心,一样盛宠不衰。
不多时,宫人侧立宫门,恭敬地将他迎入慈安宫,程玘看到膳桌旁的妹妹,瞬时收敛起纷乱的神思。
落座后,遣散下人,连心腹嬷嬷也只能守在殿外。
程玘开门见山:“程瑶,阿浓是你唯一的侄女,是我们程家的掌上明珠,你为何要将她往火坑里推?!”
即便妹妹贵为太后,他也没有掩饰怒意。
太后弯弯唇,亲手盛了一碗五色栗子粥,放到他面前:“早知大哥这么大火气,该让膳房备一碗清火的药膳粥才是。先吃,咱们兄妹许久未好好坐下说说话了,吃好慢慢说。”
“为何多日不肯见我?”程玘没有胃口,将银箸拍在桌上,“程瑶,你在心虚什么?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背叛他。”
“背叛?”太后笑了,慢悠悠放下刚为自己盛的粥,抬眸望着对侧冲她吹胡子瞪眼的兄长,语气变得异样,“我为何不能背叛他?!”
“大哥质问我,为何要把阿浓往这火坑里推。”太后声调扬起,笑意凄然,“你们既知道这是火坑,当初又是谁苦口婆心劝我入宫的呢?”
程玘神情僵滞。
“阿浓是程家的掌上明珠,谁还记得,我曾经也是?”太后别开脸,望着绮窗交错的窗棂、模糊的花影,“那时候,哀家对他倾心相许,他却和你们一起,恳求哀家入宫。哀家忍辱负重,全心全意为他谋划。可他呢?他不仅没等我,很快与旁的女子生下孩子,到头来,还要哀家将那野种扶上帝位。”
“他负我在先,凭什么就不许我负他?!”
太后转过身,望着嗫嚅着说不出话的程玘,稍稍平复激动的心绪,语调重新变得轻缓。
“哀家知道大哥想问什么。”太后舀了两勺熬化了的甜粥润喉,慢条斯理道,“前朝覆灭,谢氏之流皆为着所谓的气节归隐,成了士林争相称颂的清流。我们程家临危受命,被前朝末帝托孤,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即便站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却依然被所有人耻笑。大哥,真的值得吗?”
二十年的隐忍,程玘心中不是没有半点委屈。
可他是程家的家主,明白自己肩负的使命,从未后悔,也绝不退缩。
但是今日,他听出来了,妹妹心里有天大的委屈和恨意。
昔日爱着前朝太子时,她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如今,那份纯粹的爱意早已在深宫里磨灭了。
站到今日的地位,早已过了深究那些爱恨情仇的年纪,程玘不关心她何时开始对前朝太子因爱生恨,只想问清楚,他们兄妹二人的目标是否一致。
“程瑶,你究竟想做什么?”
妹妹恨前朝太子与别的女人生了孩子,这些年却能一直假装配合他们的计划。程玘打量着妹妹依稀可辨少时痕迹的容颜,有些看不透她。
太后笑笑,眼睛里璀璨的,是对权力的热望。
“你也说了,阿浓是我唯一的亲侄女,我和你们一样,只会心疼她,哪里舍得害她?”太后捋袖,夹了些程玘爱吃的菜,放到他手边葵口碟里,“向来是我们程家出谋划策,出钱出力,到了开花结果的时节,自然也该程家来摘。”
“我不想做什么,就想让阿浓怀上皇帝的血脉,让这个身上也流着程家血的孩子登上皇位。阿浓什么也不必操心,哀家会替她抚养这孩子长大成人,替他们料理好前朝后宫。”
程玘听懂了,心中巨大的震撼从眼神中流露出来。
碟子里的菜式,他一口没动。
怔愣望着妹妹,从未觉得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竟是这般陌生。
“你想垂帘听政!”程玘艰难戳中要害,半晌才苦笑道,“程瑶,你从前没有这么大的野心。”
太后咽下一口鲜甜的栗子粥,拭了拭唇角:“任谁尝到过权力的滋味,都不会想放下。当初父亲和大哥为何会答应助他们复国,而不是与谢家一起归隐?难道真只为报答末帝的知遇之恩吗?”
那时候她不懂,为何父兄不惜背负骂名,接下这份九死一生的苦差。
可现在,她懂了。
程家是放不下高官厚禄,抵不过从龙之功的天大诱惑。
这回,程玘终于明白,多年来,妹妹看似在配合他们,实则也在利用他们培植势力。
“阿浓可是大哥的嫡亲骨肉,大哥意欲如何?要置哀家和阿浓于不顾,便宜一个坐享其成的外人吗?”太后盯着他,神态悠闲质问。
仿佛已经成竹在胸,听她一席话,程玘绝不会再向着外人。
哪知,程玘站起身,拂拂袍袖:“程瑶,复国大业牵涉众多,如今已不是我想抽身,程家便能全身而退的。我不会让你得逞。”
言毕,他转身便要离开。
太后怒不可遏,霍然起身,冲着他背影低喊:“你不肯帮我,我就去找二哥!”
程玘没应她,倒是假装身子不适,去了趟太医院。
这日,北风肆虐,天气更冷了些。
程芳浓揣着手炉坐在窗内,望着宫苑中随风旋落的枯叶,暗自犯愁。
眼看着大婚已快一个月,皇帝定会依照宫规,请阿娘进宫来与她团聚片刻。
到时她再想瞒,也瞒不住,娘知道她入了宫可怎么得了?
正思量着,外头传来请安声,是胡太医来为皇帝请平安脉。
待他们进来,程芳浓才发现,今日多个两个生面孔。
皇帝也打量着这两位,露出恰如其分的惊讶,浅笑问:“张太医、李太医怎么一道来了?”
程芳浓望着他们,眼中满是好奇。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张太医率先上前禀话:“回皇上,天气渐寒,太后娘娘忧心皇上龙体,特吩咐微臣二人与胡太医一道来会诊,替皇上调养身子。”
此事,皇帝早已得知,也提前让人摆平这二人,并不担心什么。
倒是太后,找的理由再冠冕堂皇,意图也已昭然若揭。
这两位太医最擅长的,分明是求子助孕一道。
是以,从太后找上他们起,皇帝便猜到太后想打探的是什么。
三位太医先后替他诊过脉,皇帝整理着袖口,温声吩咐:“如实转告母后,朕的身子还是老样子,别让母后替朕忧虑。”
“是。”两位太医心领神会。
这厢,太后很快得到确切消息,皇帝并未因多年吃药败坏了身子,他有让女子受孕的能力。
太后悬起的心放下了些,可还是犯愁。
既然皇帝的身子没那么不中用,对阿浓又宠爱至极,怎会将近一月也没有动静呢?
忽而,她心中生出另一个让她心焦的念头。
该不会是阿浓的身子出了问题?还是她不肯诞育皇嗣,偷偷吃过避子药?!
胡太医医术是精湛,也忠心,他的儿子还被程家捏在手里,太后倒不担心他撒谎。
可毕竟术业有专攻,张太医和李太医更擅长这些。
太后略想想,有了主意,唤来心腹嬷嬷。
宫外树植萧条,屋宇商铺鳞次栉比,天地青灰如水墨丹青。
或宽或窄、纵横交错的街巷间,来往的百姓多已穿上厚厚的夹衣、棉衣,缩着脖子,拢着衣袖,行色匆匆。
偌大的程府,修得极气派,三路五进的大宅,堪比王府。
一位不起眼的蓝袍驿差,小跑到朱门前,扣动鎏金铜环,将一封看似寻常的书信交给程府门房,拿了两块银灿灿的赏钱,欢欢喜喜混入街巷人群。
沉静的大宅,却因此掀起惊涛骇浪。
梵香袅袅的小佛堂里,谢芸捏着信笺,反复看着上头熟悉的字迹。
笑容僵滞在脸上,眼中惶恐渐生,双手不自觉打颤。
信是她哥哥写的,很简短的几句,却句句诛心。
将近一个月前,她将阿浓送往青州,托付给哥哥。
她在京城日日算着行程,一日比一日心急如焚。
她苦等的,是哥哥和阿浓的平安信。
可是,哥哥在信中问她,阿浓为何迟迟未到?是尚未送出京城,还是在路上出了岔子?
她很确定,自己将阿浓送出了京城。
也盯着程玘,没见他大肆追捕,宫里更是没有任何动静。
对,程玘!
这岔子只能出在程玘身上!
谢芸无法思考,若非一丝理智尚在,她几乎即刻冲去程玘当值的官衙质问他。
可此事不能声张,她只能耐着性子在府中等。
天色一寸寸暗下来,冷风灌入屋内,丫鬟们正忙着关窗,清理桌几上的浮灰。
听到有人快步进来,谢芸温声吩咐丫鬟们退下。
随着屋内归于沉寂,她面色渐渐冷下来。
盯着官袍也未及更换,就着急来见她的程玘质问:“阿浓呢?”
“谁告诉你的?”程玘眼皮一跳,本打算在她入宫觐见前这两日,寻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她,好让她先消化既定的事实,免得在宫里太过激动,节外生枝。
没想到,谢芸自己先知道了,程玘又惊又急,是何人在背后多嘴?!
忽而,他脑中浮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是程瑶说的对不对?”
定是太后想借芸娘来向他施压,逼他听从她的安排。
程瑶最是清楚,阿浓对谢芸来说有多重要,而他又有多在乎谢芸。
谢芸等了小半日,也冷静了小半日,不再激动到无法思考。
她没立时应声,暗自琢磨着程玘的话。
太后在宫里,她们姑嫂二人素来也不算多亲近,为何程玘以为太后会告诉她什么?
没来由的,她心中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她心跳如擂鼓,不动声色继续追问:“不必管是谁告诉我的,程玘,我只问你,阿浓在何处,若你还敢骗我……”
她没再说下去,那哀怨疏冷的眼神勾起令程玘心痛的回忆。她说过,要与他和离。
显然,芸娘已然知晓阿浓在宫里,只想听他亲口承认。
若他再不认,恐怕芸娘会以为是他将阿浓送进宫里的,他们夫妻再不会有和美的时候。
“是,阿浓入了宫。”程玘绕过圆桌,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语气低而虔诚,“芸娘,对不起,我也不舍不得阿浓入宫,没想到程瑶她……”
啪。
一记巴掌扇在程玘脸上,两人齐齐惊在当场。
成亲多年,彼此相敬如宾,谁也不曾动过手,更何况是素来温柔秀雅的谢芸。
谢芸手掌发麻,气得浑身发颤:“程玘,你真是鬼迷心窍,利欲熏心,为了那个位置,连亲手养大的骨肉也舍得献祭。”
她垂眸抹去无用的泪,不再多说,眼中黯然的失望令程玘心惊肉跳。
“芸娘,不是我送阿浓入宫的,我怎么舍得?”程玘脸上火辣辣的,但他体谅谢芸的痛苦着急,克制着情绪,耐心解释。
谢芸摇摇头,首辅大人自然有本事把黑的说成白的,也有的是人争着替他担罪责,可她一个字也不会信。
以程玘的权势地位,只要他不想让阿浓入宫,阿浓便不可能被送进去。
多说无益,谢芸忍着心痛,嗓音略哑:“我要见阿浓,即刻。程玘,你这么神通广大,不会做不到吧?”
千难万难,程玘嗫嚅几息,终究吐不出一个不字。
依照旧例,后日便是程家人可以入宫觐见,陪伴皇后的日子,亦是钦天监算好的吉日。
今日,刘全寿已抽空提醒过皇帝,明日便会下帖召见。
是以,听到刘全寿匆匆来禀报,说程玘夫妇在外求见皇后时,皇帝惊愕不已。
虽说程玘狼子野心,可表面上他还是爱惜羽毛的,皇帝想不出,会有什么天大的变故,让他们夫妇这般急切地,在宫门落锁之后,仍急切地坚持求见皇后。
不过是个赝品,除了他,谁会真把她放在心上?
这几日,皇帝闭目养神时,时常走神,反复回想小皇后着丝衣勾诱侍卫那晚,也思索自己初时为何盛怒。
数日下来,足以让他想明白,他是真心喜爱这个胆敢假冒首辅千金的小皇后。
她娇纵,她诡计多端,她虚情假意,她铁石心肠,总想着杀他。
可是,他就是喜欢她。
否则,他才不会在意她的情意和心思系在谁身上。
明白自己的心意,再看她,更是越看越喜欢。
她的眉眼,她的身段,仿佛生来就是照着他最无法抗拒的模样生长的,是以,一开始他就无法不被她吸引。
她这般美好,却不知何故,沦为程家夺权的棋子,想想便让人怜惜。
也罢,没人在意她,他便多怜惜她几分便是。除了不能死在她手上,旁的事,他没什么不能为她破例的。
皇帝没问他们的来意,颔首吩咐:“派人领他们去坤羽宫,朕去与皇后说。”
说到此处,他不由弯起唇角。
小皇后听说“父母”着急入宫求见,不知是会高兴,还是震惊呢?
他记得,先前特意提议请谢夫人入宫陪伴她,她是心虚害怕的,和太后一起拒绝了。
如今是谢夫人自己要来,可不能怨他。
“皇上,这不合规矩。”刘全寿有些犯难,“要不先问问为着什么事?若是不急,老奴让他们明早再来?”
刘全寿暗自嘀咕,这位首辅大人行事越发无所顾忌,皇上还没死呢!
“在这宫里,朕的话,才是最大的规矩。”皇帝背向他,信步往内殿走去,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
“阿娘要见我?现在?!”程芳浓正坐在妆凳上,侧首梳发,听到皇帝突然告知的消息,震惊得脑中一片空白。
果然,她不敢见,皇帝微微眯起眼,愉悦地欣赏着她握紧象牙镶金梳篦手足无措的模样。
女子沐洗过,已然绞干的墨发如上好的丝缎披散肩头,衬得洗尽铅华的小脸清丽莹润,似香浓的乳酪。
毋庸置疑,她是个赝品,可上回乍然见到程玘,她明明能情真意切地演一出父女情深,为何每每到了要面对谢夫人时,她便露了怯?
“依照宫规,不是还有两日才能见么?”程芳浓心急如焚,想不出什么好计策,刻意放软语气央求皇帝,“不能让爹娘因我违反宫规,且天色已晚,实在不合时宜,皇上还是出面请他们回去吧。”
人都到门口了,她还能说出不见,看来她对谢夫人畏惧得很。
蓦地,皇帝心念微动,想到一种勉强能解释这种怪异的可能。偷梁换柱,让假的程芳浓入宫为后,会不会只是程玘他们的计谋,谢夫人根本不知情?
所以,小皇后不怕见程玘,不怕见太后,唯独怕见到对计划一无所知的谢夫人。
想想谢氏一族多年来淡泊名利的做派,即便是装出来的,至少也始终如一,谢夫人的为人大抵也如是,就不难理解程家独独瞒着她了。
可早晚都得见,小皇后害怕见到谢夫人,不就是怕被他发现是个假冒的么?他不跟着见,让她暂且宽心便是。
“君无戏言,朕已将人请至坤羽宫,岂有反悔赶人之礼?那可是朕的岳父岳母大人呢。”皇帝似笑非笑打量着她,终是忍不住抬手,轻捏了一下她脸颊细腻光滑的软肉,逗弄她,“朕怎么瞧着,卿卿很怕见谢夫人?”
指背亲昵地蹭蹭她苍白香腮,瞬时勾住她颊边一缕细柔的青丝,缠绕把玩:“若是卿卿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朕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收回成命。”
话音落下,他目光定在她眉眼,眼神深邃莫测,仿佛能洞察一切。
一席话,听得程芳浓心跳越来越快。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不会的,知道她曾想逃婚的只有最亲近的寥寥数人,连溪云都不知道,皇帝更无从得知。
若再缩着头,不敢见人,恐怕皇帝真会起疑去追查,不管怎样,她已依照婚约入了宫,何必让程家再添一桩罪责?
“皇上说笑了,能见到阿娘,臣妾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害怕?”程芳浓不着痕迹后退一步,发丝一圈圈从他指骨松解、滑落,与他之间隔出让她稍稍安心的距离,“方才只是近乡情怯,皇上自行安寝吧,臣妾自己去见就好。”
小可怜没心没肺,不防着程家将来卸磨杀驴,倒是防他防得紧。
皇帝哭笑不得,故意欺近,搂住她腰肢,薄唇几乎要贴上她眉心,声音压得低而格外暧昧不明:“众所周知,你是朕最宠爱的皇后,岳父岳母难得一起入宫,确定不要朕陪你一起见见,给你撑腰?”
“不要!”程芳浓总觉皇帝近来怪怪的,今日说的话也很莫名其妙。
爹娘又不会欺负她,哪里需要他撑腰。
再说,以他们你死我活的情分,是皇帝会为她撑腰的关系么?
幸而皇帝没坚持,程芳浓松一口气。
重新梳妆,换上能见人的衣裳,程芳浓为了让阿娘看到她过得好,特意打扮得富贵娇艳。
怕溪云一激动,没管住嘴,把她在宫里受的委屈、折磨都告诉爹娘,所以程芳浓去坤羽宫没带溪云,而是带的望春。
真的下定决心见阿娘,程芳浓又变得急切,恨不得马上飞到阿娘身边去。
除了那年去青州外祖家小住半月,她还从未与阿娘分开过,如何能不想念?
她脚步急促,却还不忘叮嘱望春:“我知道你是姑母的人,可姑母毕竟上了年岁,你该好好掂量,往后谁才是你该忠心的主子。待会儿远远守着,做个聋子瞎子,本宫不希望有任何话传出去。”
“奴婢不敢!”望春连忙躬身回应。
程芳浓也是借机敲打,试探她的态度,今日的事,本也不怕她转告太后。
进到殿内,看清阔别已久的人,程芳浓驻足一瞬,在阿娘起身时,她裙裾翩然,疾步扑入阿娘怀中。
“阿娘!”程芳浓哽咽。
有些苦楚,很难对外人道,尤其不能让阿娘知道,可面对阿娘,她的眼泪实在控制不住,委屈排山倒海涌上心头。
“阿浓,阿浓。”谢芸紧紧抱着女儿,轻拍她脊背,哄着她,就像在家中时一样,她红着眼,强忍着泪意,“阿娘没用,你受了这天大的委屈,阿娘却今日才知道。”
“阿娘带你走,我的阿浓这般委屈,谁也别想拦着我。”谢芸替程芳浓拭着泪,心疼如刀割。
短短一月,女儿已褪去青涩稚嫩,快速长成眼前妩媚模样,她都经历了什么?
一个长年缠绵病榻的皇帝,能是什么好相与的么?
谢芸来之前就打算好了,哪怕举谢氏之力,也要与程家和皇家决裂。
听到她决然的话,程芳浓看一眼程玘,忙止住泪,连连摇头:“阿娘,我不能走。”
“别看程玘,他能做出这样卖女求荣之事,就不配做你爹。”谢芸语气生硬,看也未看程玘一眼。
爹对她是不好,可爹对娘如何小心翼翼,程芳浓自幼看在眼里,不管他们之间有何隔阂,程芳浓都不希望爹娘因她而生嫌隙。
程芳浓轻轻摇头,将一切揽到自己身上:“阿娘,您错怪爹了,是我不想连累家里,自己回头的。”
不等阿娘开口,她又挤出笑意,急切解释:“您瞧,我在宫里过得很好,皇上身体虽不康健,却对女儿恩宠有加,几乎是千依百顺。方才他也想来拜见爹娘呢,是我不想他来打扰,他才依言没过来。还有姑母在呢,这宫里谁敢让女儿受委屈?”
“是吗?”谢芸打量着她,将信将疑。
女儿倒是没瘦,气色也好,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就是不踏实。
“可是,你当初……”谢芸正想说什么,被程芳浓扯了扯衣袖。
程芳浓朝望春所在的角落望望,泪光莹莹笑着宽慰:“阿娘,我已经是皇后,天底下不知多少女子羡慕着呢。”
是,许多女子想要母仪天下,可谢芸知道,她的阿浓不想。
及笄那年,阿浓去青州小住回来,就说过想嫁一位志趣相投的寻常书生。
原本送阿浓去青州,是想撮合阿浓和她表哥的,奈何阿浓不愿,只当表哥是兄长,没有男女之情,她这个做娘的不想勉强女儿,才暂且作罢。
入宫的路上,她无数次后悔,若当初她固执些,执意为两个孩子定亲,阿浓也不会被困到皇宫这座金丝笼里。
阿浓性子纯善,怎么会肯跟她出宫呢?谢芸不知道还能为女儿做什么,急得直落泪。
程玘看着,心也跟着揪紧,手掌轻轻落到谢芸肩头:“芸娘,别难过,有我这个做父亲的撑腰,没人敢欺负我们阿浓。”
“阿娘,人是会变的,从前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如今朝夕相处,深知他的脾性、抱负。”程芳浓垂眸绞着帕子,佯装羞赧,“阿娘,我是心甘情愿的。”
这般小女儿情态,着实让谢芸始料未及,心情复杂,更多的是庆幸与心酸。
若皇帝身强体健,倒也罢了,偏偏不是长寿之相,阿浓越是喜欢,失去的时候就会越伤心。
更何况,程玘还盯着那个位置。
不,她得再劝劝程玘,哪怕是为了女儿。
程玘心里更是震惊愕然,阿浓喜欢上皇帝了?她不知道太后将她弄进宫的目的么?她怎能对皇帝动情?!
妹妹想垂帘听政,他可以安排避子药,不让女儿怀上身孕,妹妹便休想得逞。
可阿浓喜欢皇帝,他还要帮皇太孙复国,杀了女儿喜欢的人么?程玘第一次陷入茫然。
可也只是一瞬。
儿女情长算什么,等女儿遇到更好的,他专程叫人培养出的文武双全的皇太孙,女儿会改变心意的。
望春捧来热水,服侍谢芸清理脸上泪痕。
程玘则走到程芳浓身侧,压低声音:“阿浓,切莫对他动情。你姑母没告诉你么?他至多还有两个月寿数,活不过年关去。”
父亲这是在关心她?这时候才晓得关心,会不会太迟了些?
程芳浓觉得好笑,语气透着淡淡的嘲讽:“父亲不希望我喜欢他?那为何还把我找回来,送进来?在父亲眼里,权势地位比女儿的幸福重要得多,又何必管女儿对谁动情?”
“你怎能这样跟爹说话!”程玘气结。
女儿入了宫,处处不让人省心。
“本宫是皇后,不能这样对首辅大人说话吗?”程芳浓挺直脊梁,摆出皇后的威严,神情淡淡,“女儿还只是嘴上说说气话,论心狠,不及父亲万一。”
殿外也有皇帝的人,并未听到什么大动静。
听到禀报,皇帝很是纳闷,谢夫人见到假女儿,竟没闹么?是程玘入宫前已经劝好了?那他夫妻二人为何还执意连夜入宫见见皇后?
皇帝冥思良久,也想不出所以然。
夜已深,他方才后知后觉,紫宸宫的寝殿很安静。
明明与大婚前每个夜晚一样,可今夜少了小皇后,就显得安静得过分。
小皇后留在坤羽宫了,把近身伺候的宫人都召了去,大有长住的架势。
皇帝独自宿在紫宸宫,帐间残留着佳人身上的幽香,扰得他睡不踏实。
第二日,散朝后,皇帝带上程玘给他安排的避子药和两箱奏折,来到坤羽宫。
对,程玘那老狐狸竟然想到让胡太医往他日日吃的药里加避子药。
太后千方百计想让小皇后怀孕,程玘的想法却南辕北辙,看似狼狈为奸的两兄妹,不知何故,竟起了龃龉,真是有意思。
程芳浓以为,趁机住进坤羽宫,白日里便不必应付皇帝了。
哪知道皇帝病得不轻,竟带上奏折来她这里,继续装做对她难舍难分。
用罢午膳,程芳浓躺在贵妃榻上小憩,刚躺上去,便感受到身后有个高大的身躯挤占着本就狭窄的空间。
“这里没旁人,皇上演给谁看呢?”程芳浓没转身,语气有些不耐。
皇帝从身后揽住她,鼻息埋在她松软的发髻间,闷声应:“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朕忽而觉着,前朝那位使唤美婢暖床、暖脚的权臣,是位极会享受的风雅之人,故效仿之。”
他轻轻一嗅,程芳浓仿佛变成一只被人捏住后颈的狸猫。
“果真比熏笼香软好用。”皇帝喟叹。
有桩事,搁在心里,他仍是好奇:“昨日岳父岳母匆匆前来,所为何事?可需要朕出手相助?”
他有这样好心?程芳浓不是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幸而她已想好说辞:“没什么,阿娘午歇时做了噩梦,梦到我在宫里出了事,所以着急进宫来看看。”
皇帝自然不信,但小皇后的秘密也不止这一桩,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值当追问。
聪慧些,将来才能做他名副其实的皇后。
皇帝低笑一声,不置可否,合上眼皮。
心仪的美人在怀,皇帝补了昨夜未歇好的觉,虽未温存,也觉神清气爽。
翌日,他特意连程家二房的人也一道召入宫中,以示对小皇后的恩宠。
旁人倒还好,各个规规矩矩,独二房次子程浔与众人不同,他一身锦衣华服,却挑着个花里胡哨的担子出现在程芳浓面前。
程芳浓瞧着,笑眼弯弯,乐不可支:“这是哪里来的货郎?”
皇帝盯着程浔,上下打量,眉心不自觉拧起。
不仅因为程浔的打扮,更因为小皇后明显很开怀的笑。
这又不是她亲二哥,见到程浔,她就这么高兴么?
程玿也觉次子实在丢人现眼,当即低斥:“逆子,还不跪下谢罪!”
程浔偏不,冲皇帝晃晃肩上的担子,理直气壮:“皇上放心,进宫时已让侍卫里里外外检查数遍,没藏什么不能带的东西,都是好吃的好玩的,微臣只是想带来给皇后解闷。”
说完,不再看皇帝脸色,三两步走到程芳浓面前,放下叮叮咚咚的担子,笑意爽朗招呼:“阿浓,快来瞧瞧,二哥给你带了什么?你最爱吃的贺记软香糕、李记菊花酥都有,二哥赶早排队买来的。可惜羊肉签今日没买着,前几日我买了想送给你来着,我爹不让,还又折竹枝抽了我一顿,家里竹林都快被他折秃了。不过没事儿,有你送的那玉肌膏,这会子伤都长好了。”
他噼里啪啦说个不停,显然与小皇后极为熟稔。
皇帝看在眼里,心内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
直到人都散了,看着宫人们将那堆东西搬进坤羽宫,皇帝站在宫门处,隔着偌大的锦绣宫苑,遥望着姿仪袅娜的小皇后,才渐渐想明白,那难受是为何故。
原以为,他是在吃程浔的醋,不想看到小皇后与别的男子相熟。
可此刻回想,那种相熟,根本无关男女之情,分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才会有的亲近、自然。
程家所有人都知道宫里这个是假千金,所以串通好了来演戏么?
所有人都可能,唯独程浔不会。
他是素来桀骜难驯,一天三顿打,身上伤痕累累也不改本性的。
他不会听从父命,跟着演戏。
更不会记住假千金喜欢吃什么,玩什么。
除非,这宫里住着的,更悄然住进他心里的,就是真正的程家大小姐,程芳浓。
如此,谢夫人突然急切地入宫,也便能想通了。
宫人脚步声杂沓,皇帝脑仁嗡嗡作响。
无数种声音在他脑中喧嚣。
皇帝想到程玘安排胡太医送的避子药。
想到程玘第一次在宫里见到小皇后时的震惊。
对,程玘当时那样震惊!
他怎么偏偏忘了这个?
没人能告诉他答案,唯有他自己骗不了自己。
这样重要的事,被他下意识忽略、遗忘,只有一个缘故。
他希望她是假的,希望扳倒程家之后,她还能留在他身边。
他平生第一次放在心尖上的女子,竟是注定不死不休的死敌之女!
难怪她总不肯放弃杀他的念头。
萦绕心间多日的缱绻情丝,瞬间化作万道细而坚韧的钢丝,狠狠缠缚着他心口,勒出凌迟一般的伤痕,每一道都汩汩渗血。
皇帝尝到清晰的血腥气,他双目猩红,薄唇抿直,修长的指骨颤动着,缓缓攥紧。
第25章
从未被人这般愚弄过, 皇帝动了杀念。
眼前娇艳动人的罪魁祸首死了,他的心绪便不会再被她牵动,更不会让任何人瞧出他曾被勾动情丝的狼狈。
指尖深嵌掌心, 恨意充溢着他眼中每一根酸痛的血丝。
拧断她细弱的脖颈,像折一枝花一样容易, 可若真如此,未免太便宜这个惯会玩弄人心的贱人!
他要平复心绪, 好好想想, 如何折磨她,才算以牙还牙。
可是眼下,只要看到她,想着她,皇帝便无法平心静气。
按捺良久, 他终没迈进坤羽宫, 而是回到紫宸宫前殿书房, 埋首处理奏折。
依然心绪难宁。
这间书房, 她曾进出多次, 他手中朱笔曾被她握在手里,他身下御座也曾坐过她纤袅的身影。
目之所及,仿佛处处都有她的影子, 她的气息。
忽而,皇帝住笔,攥紧玉杆,沉声吩咐:“刘全寿, 把门窗全部打开。”
刘全寿愣住,今日风又大又冷,一打开, 案上纸页容易被吹飞不说,皇上一贯病弱,也不能让人瞧见他这么吹冷风啊。
皇上这是怎么了?早朝时,见程家人时,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沉郁得让人大气不敢喘?
圣心难测,他只能做好他分内的。
“天寒了,皇上须得保重龙体,可吹不得风啊。”刘全寿近身规劝。
皇帝抬眸,眼神阴沉沉,似暴雨将至彤云密布的天。
刘全寿脊背生寒,像被人扼住咽喉,再没发出多余的声音,忙不迭跑去打开门扇、窗棂。
冷风灌入,吹得人肌肤发紧,头脑却渐渐冷静下来。
门外风叶沙沙,书房内清冷静谧,只有刘全寿研磨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合上奏折,闭上酸胀的眼,靠在椅背上,重新开始梳理程家的事。
太后一直知道宫里这位是真的,且日日惦记着程芳浓的肚子,盼着她怀上皇嗣。
不消说,是打着挟唯一的皇嗣以夺权的算盘。
可她送走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据说已送至昌州。
而程玘呢?似乎本以为宫里这位是假的,初时才震惊不已。
谢夫人应当也是如此。
且程玘冒险给他安排了避子药,试图亡羊补牢。
皇帝指尖一下一下轻敲扶手上鎏金的龙首,细细思量。
蓦地,他抓住了什么,但也只是猜测。
“姜远。”他睁开眼,眼神清明锐利,“去查查,太后与程玘之间有什么龃龉。”
“他们?”姜远身着新制的锦袍,一脸诧异,但他相信皇帝的判断,稍作迟疑,便正色领命,“好,我会仔细地查。”
他走后,皇帝仍暗自梳理着心中猜测。会不会程玘一开始是想把赝品给他,将真正的程芳浓送去昌州给贤王叔,却被太后偷偷掉了个儿?
太后想自己掌握权力,程玘想拥立贤王叔?
住进坤羽宫,勉强算是她的地盘,程芳浓自在许多。
收拾妥当后,她吃了两块软香糕之类的小点心,便觉满足,多的分给宫人们尝尝。
都是她爱吃的口味,且是二哥不怕被人耻笑特意送给她的,程芳浓很珍惜,宁愿分给这些服侍她的宫人,也不想让哪怕一块糕进皇帝的肚子,白白便宜他。
程家富贵,她自小便尝遍山珍海味,但凡她喜欢的,便没有难吃的。
宫人们吃惯了宫里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口味,得了赏,都赞不绝口。
杯中茶水温度更适宜,瓶、几尘灰擦拭得更勤,就连行礼问安时,宫婢们也敢笑着偷看她两眼了。
程芳浓能感受到一些细微的变化,是令她心暖的变化。
“溪云、望春,走,去我嫁妆里挑些顺眼的东西摆出来。”程芳浓放下二哥送的小玩意,忽而想到,便捉裙起身。
她眼睛含笑,很是期待。
她看过嫁妆单子,皆是按她喜好置办的。
只那时她陷在痛苦中,并无多余的心思放在这些物件上。
程芳浓亲手挑了些花觚、器玩,让溪云照她的吩咐摆在殿内各处。
很快,华美而空洞的坤羽宫变了样,鲜妍雅致,程芳浓四下环顾,很满意。
没有苦药味,陈设皆按她的心意喜好。
这才是她该住的地方。
她一高兴,便给溪云她们都赏了东西,连下面的粗使丫鬟也有。
唯一让她心里不踏实的,是皇帝。
昨日午歇时,皇帝还来挤她的贵妃榻,拿她当人形暖炉抱着。
今日却没见人影。
似乎从二哥他们离宫后,皇帝便没来碍眼了。
程芳浓独自躺在贵妃榻上,拢着软毯,思量片刻,便熬不住困意,睡着了。
今夜,侍卫没来,皇帝也没来。
程芳浓坐在馨香的软帐间,无意识地将红绸缠绕手上把玩,若有所思。
会不会是突然有什么急事,侍卫被派出去办差了?
暂且不必费心费力笼络侍卫,得一宿清净,自然更好。
程芳浓没多想,随手将红绸丢在枕边,悠然入眠。
更深人静,值夜的宫婢也已酣眠。
无人看见,窗扇缓缓打开,又无声合上。
来人步履轻,落地无声,穿过黑漆漆的寝殿,绕至绣牡丹芍药双姝的画屏后。
低垂的软帐朦朦胧胧,勉强能辨出床上横陈的倩影。
她应当是侧身躺着,衾被勾勒出侧腰、臀部窈窕的线条。
多少个夜里,他掌控过,抚弄过,自然知晓衾被下掩藏着怎样的曼妙。
就是凭借着这身媚骨,她勾得他如今孤枕难眠!
皇帝隔着软帐,冷冷盯着她,恨不得扑过去咬断她颈项,灭了这搅乱他心神的祸根。
半晌,他终于抬起手,撩开绣帐。
躬身时,不经意瞥见散在枕边的红绸。
一条红绸,牵扯起无数缱绻回忆,皇帝心口微微发颤,眼神如月下深海,波澜涌动。
他长指缓缓抚过红绸,抓在掌间。
对,过去缚住她雪白细颈,狠狠勒紧,他力气大,让她在睡梦中死去,来不及感受丝毫痛苦。
或是如往日一般,遮住她眼眸,将她从清梦中拽入红尘,如此,他亦能得一夕安寝。
今日无人看到皇帝走入这寝殿,明日便会传出她秽乱宫闱的流言。
这是他一开始便为她准备好的死局,她也算死得其所。
皇帝抓着红绸,俯低身形,熟悉的馨香幽然钻入鼻尖。
他指骨发颤,眼底深囚的情愫挣扎而出,薄唇紧抿,额角青筋暴起。
仿佛僵滞了百年之久,又仿佛只有一息功夫,红绸从他指间脱落。
长指勾起一缕她散在枕上的青丝,抵在他眉心。
皇帝闭上眼,长长舒一口气,松开她发丝。
任软帐垂拢,他高大的背影悄无声息没入夜色。
翌日,宫人照例熬了药端来,程芳浓借口脾胃不适,搁在一旁,没喝。
昨夜那人根本没来,哪有必要喝避子药?她才不会自找苦吃。
皇帝大抵猜到她不会吃,他似乎是吃过药才过来的,满身药气。
程芳浓不着痕迹拿熏过香的帕子掩鼻,心里暗暗祈祷皇帝快些走,别熏坏了她的坤羽宫。
刻意不看她,皇帝倒是未留意到她的嫌弃,他捧着茶盏,状似漫不经心打量着殿内陈设,眼神微闪。
明明是他熟悉的坤羽宫,却因多了许多精致的小陈设,变得鲜妍亮堂。
少了几分雍容华贵的威严,有种走进女儿家闺房的秀雅精美。
不得不说,她心思玲珑,很会享受。
只是,先前倒没见她花心思打理紫宸宫。
“把朕送给皇后的幽篁取来。”皇帝没头没尾吩咐。
她样样都出挑,皇帝不信,她偏偏弹不好琴。
程芳浓可没心思弹琴给他听,忙止住望春,挤出还算温柔的笑意冲皇帝道:“先去给母后请安吧,等弹了琴再去,该迟了。”
“去取。”皇帝凝着她,唇角微弯,看似温和,眼中却是一片凉意。
尚未想好如何处置她,可此刻,他忽而就想认真听她弹一曲,看她真实的琴艺究竟如何。
他受够了程家的欺骗。
程芳浓心内莫名,今日的皇帝有哪里不一样了,她也说不上来究竟有什么改变。
总不好当着宫人的面起争执,人人当她是宠后,她在后宫的日子总归舒坦些。
“好,皇上既有此雅兴,臣妾便不推辞了。”程芳浓摆摆手,示意望春快去。
今日时间紧,且已戏耍过皇帝一次,这回她便没那么多讲究。
只洗净手,便坐到琴案侧。
刚调好琴弦,便听皇帝似笑非笑开口:“皇后用心些弹,切莫再像上回那般糊弄朕,朕早听说过皇后的才名,若是再戏耍朕,当心朕治程家个欺君之罪。”
宫人们听来,都觉是玩笑话,个个垂首忍笑。
唯有程芳浓,总觉他不是在说笑,更像是敲打。
多久前的事了,他竟还在生气,真是心胸狭窄!
程芳浓暗骂他一句,到底没像上次那般折磨他耳朵。
打起精神弹奏一曲,曲音清越舒缓,很能抚慰人心。
她想借曲子平息皇帝莫名其妙的怒意,可她拿出最好的状态,弹得也只是一般,没跑调罢了。
一曲终了,她战战兢兢抬眸,果然瞧见皇帝眉心紧蹙。
不成,不能等他私底下发作,须得在人前将他火气按熄。
程芳浓捉裙起身,轻轻坐到他腿上,手臂顺势搭在他肩头,背对着宫人们,嗓音柔润,语气娇纵:“皇上,臣妾已尽心尽力,弹得手指都红了,也不见您夸我一句。皇上是不是不喜欢臣妾了?”
“若因琴弹得不好而失宠,臣妾真是史上最冤的皇后了,臣妾的琴艺自然比不上宫里的乐师,皇上不如另立乐师为皇后好了。”程芳浓嗓音哽咽,眼圈泛红。
从前对爹娘撒娇假哭的本事还在,眼泪说来就来。
自从知晓她是真正的程芳浓,皇帝还是第一次与她这般亲昵。
又是她主动来招惹他,勾起他好不容易掐灭的情丝。
闻到熟悉的香气,感受到心内熟悉的悸动与渴望,皇帝暗暗咬牙。
她琴弹得着实不算好,却调得一手好情!
当着宫人的面,并不适宜发作,他仍得宠着她,哄着她,如从前一样。
“卿卿何出此言?你弹得甚好!朕只是沉浸在皇后的琴音中,没及时回神,卿卿真是错怪朕了。”皇帝眼神温柔凝着她,抽走她手中帕子,以极为珍视的姿态轻轻替她拭泪,“朕的皇后仙姿玉色,在朕心中,无人能及。别伤心了,若哭花了妆容,母后岂不是要误会朕欺负了你?”
“皇上就是欺负人!”程芳浓知道,今日的事算是揭过去了。
她暗暗松一口气,稍稍侧首,姿态僵硬地靠在皇帝肩头。
请安过后,依旧是皇帝先回紫宸宫。
没等太后开口,程芳浓便知她想问什么,主动道:“我知道姑母心急,可孩儿自己不来,谁也强求不得,不如放宽心。那补身的药,我日日喝着呢。”
“你能想通,姑母自然高兴。”太后拉住她的手,摇摇头,“不过,哀家今日留你,可不是想说这些。”
“把张太医、李太医请进来。”太后朝外吩咐。
怎么又请两位新太医?程芳浓微微错愕,不必说,这两位太医定然是为她诊脉的。
很快,太后亲自为她解了惑:“胡太医医术虽精,于求子助孕上却不及这两位太医,哀家特意叫他们来,也替你瞧瞧,看那补身的药可有需要添减的。”
闻言,程芳浓大惊。
她一直喝的根本不是补身的药,而是避子药啊!
让这两位太医一把脉,岂不就露馅了?!
“不,不必了。”程芳浓猛然缩回手,藏至身后。
忽而,她又想起胡太医。
胡太医是姑母的人,日日替她诊脉,也没看出她吃的其实是避子药。
所以,单单诊脉应当诊不出她吃过什么药吧?
“阿浓?”太后见她反应很大,眼神变得凌厉,“你该不会背着哀家,悄悄在吃什么避孕的东西吧?”
“我没有!”程芳浓像被人踩着尾巴,声调略高,连连否认。
可她越否认,太后越觉她在心虚。
“既然没有,那就让太医诊诊,当着哀家的面诊明白。”太后亲自按住程芳浓的手,打赏薄薄丝帕,召两位诚惶诚恐的太医近前。
“好好替皇后诊诊,她身子可有什么不适,尤其是,有没有吃什么避子的药物。”太后看似操碎了心,“她和皇帝到底年纪轻,不知子嗣也关乎江山稳固呢,哀家不能由着他们的只顾眼前恩爱。”
诊脉时,程芳浓心口扑通扑通地跳。
明知道连胡太医都诊不出,他二位定然也一样,可她还是心慌。
若被姑母发现,叫人日日盯紧她的饮食,她便再难吃到避子药,早晚会怀上侍卫的野种。
一想到这种可能,她额角冷汗涟涟。
半晌,两位太医都诊视过,对望一眼,齐齐颔首。
李太医上前禀道:“臣等已反复诊视,皇后娘娘脉息平和,身体康健,也并未服用过任何于子嗣有碍的药物。”
太后望着程芳浓,心内狐疑,仍是点点头,肯定了两位太医的医术:“胡太医也是这般说的,如此,哀家便放心了,下去领赏吧。”
“等等!”程芳浓攥着帕子,心跳几乎到了嗓子眼,她强压着心内急速攀升的骇然情绪,走到两位太医面前,艰难问,“若是吃了避子的药物,你们真能诊得出?胡太医呢,他也能?”
被人怀疑医术,两位太医自然不会高兴,可对方是皇后,他们敢怒不敢言。
“微臣二人才疏学浅,不敢说有十成把握,可胡太医的医术乃是太医院首屈一指的,皇后娘娘若是连胡太医也信不过,臣等恐怕只能告老还乡了。”张太医应声。
“我,本宫并非怀疑你们的医术。”程芳浓面色苍白解释。
她声音轻飘飘的,双腿发软,跌坐到圈椅中。
“阿浓,你这是怎么了?”太后诧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姑母?”
程芳浓摇摇头,她心乱如麻,竟还能想到宽慰人的话:“我没事,许是早膳吃得少,饿着了,一时头晕。”
是啊,胡太医医术何其高明,可他日日替她诊脉,却没发现皇帝将她补身的药偷换成了避子药,也没禀报给姑母。
为什么?
唯有一种可能。
她日日吃着的,根本不是避子药。
皇帝根本没替她换药!
第26章
不, 或许她吃过。
程芳浓想起大婚那夜之后,她第一次吃的药。
那碗药的滋味,她已记不清了, 可她记得应当与后来吃过的都不同。
吃第二碗药时,她似乎还曾疑惑过, 问过皇帝。
皇帝告诉她什么?
程芳浓脚步虚浮地走在狭长的宫道上,凛冽的穿堂风吹得她鬓边珠滴颤动不歇, 吹得她眼睫也无法全然睁开。
她微微眯起眼, 泪眼濛濛回想。
皇帝告诉她,第二次换成了更万无一失的药方。
自那以后,她吃的便是第二次的药方。
第一次吃的那碗,会不会才是真正的避子药?那后来皇帝为何又改变主意了呢?
所以,这一个月来, 她没怀上侍卫的骨肉, 不是因为皇帝那一线仁慈与自尊。
仅仅是因为, 她运气好, 侥幸躲过一劫又一劫。
程芳浓低低失笑, 眼泪却簌簌而落。
忽而,一片轻盈的雪花从苍茫天穹飘落,沾在她蜷长的眼睫。
不远处的宫道上, 立着两道身影。
身量不高,体型有些墩实的刘全寿,擎一柄明黄绸伞,略显费力地伸长手臂, 撑在皇帝冠顶。
伞下,皇帝冷眼脾着她,面上难辨喜怒。
雪花在她眼睫缓缓融化, 程芳浓睫羽颤了颤。
冷冽晶莹的水珠滚落,混入脸颊温热的泪。
她知道自己此刻狼狈极了,他是来看她笑话的吧?
骗了她这样久,他很得意吧?
皇帝目力极好,隔着一丈风雪望着她,也能辨出她眼睫坠下的泪珠。
她是水做的么?怎么又哭了?
迟迟没怀上身孕,被太后训话了?
看到这个用尽卑劣手段,占据他全部身心的女人伤心狼狈,他该感到快意的。
可他心口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揪紧,只感到丝丝的疼,生不出一分愉悦。
两位主子莫名僵持着,谁也不动。
望春觉出几分怪异,可她深信皇帝爱极了皇后,否则怎会专程来接呢?
幸而她机灵,先行打破这古怪的僵局:“娘娘您瞧,皇上心疼娘娘,亲自来接娘娘呢!”
“可,可不是!”刘全寿也终于回过神,伶俐地接过话茬,“老奴瞧见外头像要落雪,怕娘娘淋着雪,吩咐人给娘娘送伞来,没想到皇上搁下没批完的奏折,要亲自来接娘娘。外头冷,雪看着要下大了,皇上、娘娘要不回宫取取暖?”
她精心挽就的云鬟上,也落了几片雪花,皇帝默默瞧在眼中,撑起另一柄伞,缓步上前。
一手擎起油伞,一手抬起,自然地替她拂落发髻、肩头细碎雪絮。
淋着同一场雪,皎白雪花落在他们头顶油伞上,可皇帝深知,他二人不可能走到白首。
若她不是程家女,该有多好。
只这片刻,当她是寻常官宦女子,而不是乱臣贼子之女,可好?
明知不该,皇帝还是起了一丝贪心。
连饮十年苦药,他对自己足够严苛。
只纵容自己片刻,与心仪的女子做一对寻常夫妻,并不会于他计划有碍,是不是?
程芳浓根本不信刘全寿的话。
皇帝会怕她吹风淋雪,伤了身子?
她长这么大,经历的所有磨难皆拜他所赐,他哪会这般好心?
哦,又是演给宫人们看的。
可是,她这会子根本无法忍受与他同撑一柄伞,与他离得这般近。
一想到,他不怀好意地看着她,饮下足足一月的假避子药,程芳浓便觉他虚伪又可怕,连他身上已被风吹淡的龙涎香也让她异常不适。
程芳浓抬起足尖,想侧跨一步,走到伞外,拉开与他的距离。
忽而肩头一沉,皇帝展臂揽在她肩头,略收紧,反将她拉近了些。
风雪呼号着掠过宫巷,衬得皇帝的声音竟有几分温柔。
“走吧,朕护着你,不会淋着朕的小皇后。”
一高一低两道身影相依,并肩走在朱红宫墙侧,任谁瞧着,都是一双璧人。
程芳浓听到这句温柔的话,也有片刻怔愣。
若非进了皇宫,而是如自己所愿,嫁给志趣相投的郎君,她的夫君该就是这般温柔相待吧?
可惜,一入宫门,她能想象出的琴瑟和谐都不会有。
温柔是假的,宠爱是演的,他们之间,除了实实在在的厌恶、憎恨,没有一样是真的。
皇帝身子弱,紫宸宫已烧起地暖。
宫婢们或是解下她斗篷去掸雪,或是捧来手炉,奉上热茶,井然有序。
她身子渐渐暖起来,颊边恢复了些血色,可人仍是魂不守舍,不知在想什么。
皇帝有心问她,却又无法接受自己关心她。
薄唇抿直,移开眼,拿茶水堵住自己险些不争气的嘴。
程芳浓脑子里充斥着近来吃药的画面,几番忍不住,想要质问他,究竟给她吃的是什么。
可理智告诉她,这并不是合适的时机。
眼下她手中没有药,抓不到实质的证据,他大可狡辩。
经历的事情多了,她竟也学会了忍耐。
只是,她不好过,皇帝也别想好过。
“溪云,你带着望春,去将我最喜欢的那套象牙白绣折枝梅花的斗篷、暖袖取来。”程芳浓寻个借口将人支出去。
待殿内只剩他们二人,程芳浓捧着热茶,抬眸,浅笑问:“敢问皇上,姜远可回来了?”
闻言,皇帝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昨夜侍卫没过去,她大抵以为侍卫没在宫里。
“皇后有事吩咐他?”皇上假装不懂,心口却微微泛疼。
她不惜豁出脸面,主动问起那侍卫,还能为什么?
他放纵自己片刻贪心,将她当做寻常妻子关心,哪怕这安宁和美只是假象,他也想多停留一会子。
可她呢?她对他仍是只有杀心。
皇帝暗暗自嘲,心不由地冷了几分。
他面上不显,敛眸凝着氤氲茶汤,徐徐吹了吹茶汤上的白雾。
既是想让皇帝不痛快,程芳浓自然不顾他脸面,她莞尔:“坤羽宫夜里寒凉,冷衾孤枕的,有他这身强体壮的暖炉在,臣妾也能睡得好些。”
身强体壮?
皇帝握紧杯盏,气极反笑:“皇后在讽刺朕是个病秧子?还是在嘲讽朕不中用,给不了你同样的欢愉?”
明知她用来相较的侍卫就是他,全然不必动怒,可皇帝仍是情难自已,轻易被她点起怒火。
听出皇帝的怒意,程芳浓心里舒坦了许多。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盈盈施礼。
规矩做的极好,说出的话,却句句像蔷薇生出的尖刺,直往人心口扎:“还请皇上代为转告,臣妾在坤羽宫等着他。省得在这紫宸宫里,脏了皇上的龙床,污了皇上的耳,皇上气坏了身子,臣妾多心疼。”
话音刚落,她便调转足尖欲走。
走出一步,脚步未踩实,便听到身后一声低沉隐怒的嗓音:“站住!”
继而,有脚步声沉沉逼近,皇帝扣住她双肩,将她掰回来,重新面对他。
“似你这般水性杨花的贱人,果真只能与卑贱的侍卫相配。”皇帝说出同样伤人的话反击,可这一道道锋刃仿佛也刺进他心口,“不是想见他么?朕成全你。只是,你哪儿也不许去,给朕老老实实待在这紫宸宫。朕可不会去配合你,除非,皇后不介意被全天下知晓你做下的丑事。”
除了最后一句能威胁到程芳浓,他前头的话,她只当他在放屁,根本不往心里去。
甚至,她隐隐欢喜,她的目的总归达到了。
皇帝果然说到做到,入夜,侍卫如往常一样来到她帐间。
帐内暖意融融,程芳浓只穿一件单薄寝裙也不觉冷。
侍卫从外头进来,外衣冰凉,环抱住她时,程芳浓被他冷得身形一颤,忙推开他:“你这呆子,只知道心急,全然不懂怜香惜玉,枉费本宫一片痴心,巴巴求皇上让你过来。”
女子似乎越来越懂得如何拿捏男人,皇帝握住她手腕,打量着她娇媚的情态,默然不语。
若是白日里,她亦是这般待他,他恐怕陷得更深。
她那么骄傲,那般聪慧,却偏偏倔强地只肯俯就一个卑贱的侍卫。
白日里渴求的,夜里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皇帝也不知该高兴,还是心痛。
她是仇人之女,又能轻易影响他心绪,于他而言,是如鸩酒一般危险的存在。
应当彻底远离,不再见她,不再碰她,让她夜夜空等,让她空有杀他的计谋,却盼不来侍卫,看不到一点希望。
可是,他来了。
对,他绝不是因为不舍,只是她白日里说的那番话太过张狂,他岂能不给她些惩戒?
男人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这才恋恋不舍松开她手腕。
眼睛看不见,程芳浓能听见他宽衣解带窸窸窣窣的动静。
听到衣物散落的声音,纤手被他牵引着,按在他滚热结实的胸膛时,程芳浓没来由地一颤。
她对这男人,从头到尾只会有利用。
可为何,短暂的分别后,再次肌肤相亲,任打任骂的他,竟让她心中生出些许陌生的悸动?
不得不说,这侍卫,听话且体贴,比狗皇帝不知强上多少倍。
半宵风雨后,男人见她疲累,没再扰她,而是捉起她纤柔的手,缱绻轻吻她柔软的指腹。
她说过喜欢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在心上,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她。
程芳浓湿漉漉的睫羽微微颤动,生出一个不能见光的念头。
待皇帝死了,程家掌权,她仍会是尊贵的后宫之主。
明面上,她是要为地下的死鬼皇帝守贞,可私底下,谁能管得了她床笫间的事?
只要这侍卫心系于她,一切都肯听她的,不求名分,不要生出什么不该有的野心,她也可以不杀他,特意将他调至自己身边。
让他做她的近卫,做她的入幕之宾。
胡思乱想间,不知侍卫何时走了,帐外传来皇帝沉郁的声音:“朕倒不知,皇后也能如此热情,果真是污了朕的耳。”
许是嫌龙床被他们这对奸夫□□弄脏了,皇帝并未撩帐进来,程芳浓拿衾被蒙住耳朵,根本不理会他的酸话。
他可真是病得不轻,竟能在外头听到这时辰。
气吧,气死了,她的好日子才真的来了。
天寒衾暖,程芳浓睡得沉,起得也晚些。
祸害遗千年,皇帝没气死,还照例为她准备了汤药。
程芳浓接过来,没像往常一般爽快饮尽,而是冲屏风外侍立的,等着伺候她梳洗的宫婢们吩咐:“都先退下,今日本宫与皇上有私密话说,可不能叫你们听了去。”
她语气娇纵含笑,宫婢们皆应声告退。
唯有皇帝,察觉到她今日的不同,端凝着她气色极佳,艳若桃李的的玉颜,暗暗思忖。
程芳浓双手捧着药碗,对着温热淡薄的雾气,轻嗅了一下。
她确定,就这就第二剂的方子,她日日所吃的。
“皇上,这碗里是什么药?”程芳浓状似随口一问。
皇帝眉心微动,想起她昨日在宫巷间落泪的一幕,也想起刘全寿回禀的话,太后借口身子不适,召了张、李两位太医过去诊脉。
再看看她端在手里,迟迟不肯吃的药,皇帝瞬间明了。
也清晰看到,他们之间又多了一道沟堑。
他不动声色,淡声应:“自然是避子药。”
“是吗?”程芳浓捧着药碗,微微发颤,唇角竟还能维持浅笑,“要不要臣妾把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太医都叫来,把太后也请来,好好验验,这究竟是不是?”
她果然知道了,昨日竟没着急质问,比他想象中沉得住气。
若非注定敌对,他倒是很欣赏她这份心性。
皇帝接过药碗,凝着汤药表面晃动不止的涟漪,轻描淡写应:“不必了。”
“对,这只是一碗再寻常不过的,补身助孕的汤药,药性温和,并不会损害皇后身子,你又何必事事洞明?”
补身,助孕。难怪她喝了这样久,胡太医什么也没察觉。
程芳浓心口一块悬了一日的石头,重重坠至心底,沉甸甸的。
“第一次喝的那碗,才是真正的避子药,是不是?”程芳浓盯着皇帝,想到被骗了这样久,终忍不住难受,“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只有那一晚,是意外。
之后的每一次,皆在他掌控之内。
从前,他日日饮的是黄连水,根本不是什么续命的药,不过是在人前做幌子。
后来他便让胡太医将那黄连水,换成了避子药,至少没那么难喝。
太后盯她盯得紧,若让她喝避子药,很快会被察觉,而他自己喝,一样能避免她怀上他的骨血。
他们的结合本就是罪孽,他绝不允许这罪孽延续,让程家有任何捏住他软肋的可能。
不过,这些事,他怎会告诉她?
唯一算漏的是,她自己发现了药的不对。
他们之间充满了欺骗与算计,绝无可能像寻常夫妻那般相处。
雪中,伞下的贪念,是他痴心妄想了。
此刻,谎言被拆穿,皇帝出奇地冷静。
他浅饮一口那汤药,状似体贴入微:“温度正适口,皇后趁热喝了吧。”
言毕,便将药碗往程芳浓唇边递。
乖乖的,就像一无所觉,做个不会忤逆他的小皇后,他才能说服自己,她与程家其他人不一样,他该怜惜她,不杀她。
程芳浓手撑在身后,身形后仰,连连摇头:“我不喝,我不会再喝这些药。”
“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乖,喝下去,朕就告诉你。”皇帝温声诱哄,姿态强硬。
程芳浓仍闪躲,坚决不肯喝。
皇帝忽而着恼,没了耐心,捏起她下巴,往她嘴里灌。
可程芳浓唇瓣紧闭,汤药顺着她脖颈滑落,洒了一身。
松散的襟口露出一抹雪肤,布着昨夜亲昵的证据。
薄软的衣料被浸湿,贴在身上,曼妙又可怜。
她眼中的倔强,他心口的绞痛,皆让他恨极。
恨她,更恨他自己。
皇帝一面暗骂自己,一面扯起衾被裹住她身形。
药碗滚落毡毯,洇出湿痕。
屋内清苦弥漫。
他大掌紧扣她双肩,说着言不由衷的狠话:“程家不是很想要个孩子么?朕就成全你,让你生个小野种,和程家一起,美梦破灭,万劫不复!”
“放开我,你这个疯子。”从他冲动说出口的话里,程芳浓终于明白,他为何处心积虑让她吃这助孕的药。
她所谓极易受孕的体质,大抵便是靠这一碗一碗的汤药养出来的。
“朕是疯了。”皇帝盯着她红润的唇瓣,眼神晦涩发红。
他一定是疯了,才总也放不开她,白日夜里都不受控地惦记着她。
他就是疯了,才会在看到她痛苦的时候,心疼不忍,优柔寡断,比她更痛苦!
“被你这个女人逼疯的。”皇帝恨恨吐出这一句,连他自己也未料到,他会狠狠堵住她的唇。
作为皇帝的身份,他不该吻她,也从未吻她的唇。
一则,他抗拒自己的贪念。二则,不想被她察觉,夜里亲她亲不够的人是谁。
后知后觉自己越过极为危险的线,打破了自己设的禁障,皇帝身形忽而僵住。
程芳浓只尝到他唇齿间的药味,淡淡的,清苦的。
趁他不备,她推开他,挥手朝他侧脸扇去。
本以为他会躲,没想到,啪地一声脆响,结结实实。
程芳浓脸色煞白,脊骨几乎是靠着一股不服输的怒意撑着,她浑身发抖:“你不嫌弃,我却挑嘴。”
“别碰我,你让我恶心。”
皇帝卑劣,喜怒无常,他会打女人吗?
程芳浓一阵后怕,拥被往里躲。
不知怎么的,皇帝没还手,没动怒,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的背影,甚至有些失魂落魄。
程芳浓看不透,索性不看,不想,去盥室漱了几次口,方才平复。
避子药她是不指望了,以她如今的体质,以及她与侍卫欢好的频率,只怕早晚会如皇帝的意。
皇帝真是恨透了她,恨透了程家,才会这般阴损。
他不仁,便休怪她不义。
蒙着红绸,等侍卫来的时候,程芳浓倚靠软枕,想得透彻明白。
若是怀上,生下来就是,有什么可怕的?
皇帝不是想毁掉她么?
她偏不如他的意。
她要生下与侍卫的孩子,继承他的皇位,让他葬入皇陵,也永远不得安息。
第27章
程府, 门客散尽,书房终于清净。
墙角、案头点着几盏灯,光线明亮, 程玘埋首案牍,一脸疲态。
熟悉的脚步声走进来, 程玘习惯地挤出笑意,抬首望去:“芸娘。”
看到谢芸手中承盘上的汤盅, 程玘眼中忽而闪动着别样的光彩, 心口微热。
芸娘许久不曾关心过他,是不是得知阿浓阴差阳错嫁进宫里,却过得很好,渐渐消了气,愿意与他好好过日子了?
“芸娘, 快放下, 别烫着。”程玘有些受宠若惊, 忙起身, 快步绕出书案, 接过谢芸手中承盘,“我来。”
“听说你忙了两个时辰,连晚膳也吃的不多, 我特意让厨房煮了你爱吃的鱼汤。夜深了,我让他们做得清淡些,你尝尝合不合胃口。”谢芸语气温柔,浅浅含笑。
程玘很是动容, 放好承盘,便握住她的手,根本没留意, 谢芸进来后目光并未落到他身上。
“芸娘。”他低唤一声。
这么多年过去,习惯了老成持重,年轻时哄人的情话,他已说不出,有些话,在喉间滚了又滚,最后只道,“没想到你还肯记挂着我的喜好。”
谢芸笑着,没说什么。
一碗热汤下肚,程玘周身暖起来,连日来绷紧神经的疲累,仿佛无形中消减许多。
“你放心,我今日去看过阿浓,皇上喜欢她,仍让她住在紫宸宫,她过得很好。”程玘知道谢芸最记挂的是谁,便主动说起这些,博她一笑。
谢芸确实展颜笑了一下,但这笑意很快淡下来。
她难得主动拉住他的手,望着他,温柔平静的眼波里盛着央求:“程玘,收手吧。”
蓦然,程玘觉得喉间残留的鱼汤滋味变得腥腻。
芸娘送汤来,不是出于关心,她还和从前一样,不支持他的雄心壮志。
“芸娘,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苦衷。”程玘不能说,他仍是那句话,忍着难受,抬手抚抚谢芸发髻。
“这么多年过去,我已有些苍老,芸娘还是如少年时一样好看。”程玘笑凝着她,“不管我在做什么,都不会辜负你和阿浓,芸娘,你等着,我会给你们最好的一切。”
虽然他筹谋已久,胜算超过九成,可凡事总有万一。
不告诉芸娘,万一事败,她什么也不知道,从未参与过什么,又有谢家保她,定能安稳无虞。
而阿浓呢,阴差阳错入了宫,也不全是坏事。
他若败了,便是程瑶得胜,程瑶需要拿捏一个幼子,阿浓依然能在宫里过着富贵安闲的日子。
不过,他是不会允许自己失败的。
他要让芸娘,让谢家,让所有人看着,他程玘忍辱负重坚持完成的,是怎样的功业!
“程家如今,已是鲜花着锦,还要怎样才算好?”谢芸摇摇头,“我知道劝不动你,可你身为人父,能不能为阿浓想一想?是你将她推入火坑的,她心善不恨你,可你若再杀了她喜欢的人,就不怕她恨你一辈子吗?”
程玘也心痛,他别开脸,望着墙上摇曳的灯影:“这世上,才貌双全的青年才俊多不胜数,她只是见的少,才一时误入迷途。往后,她还会有真正喜欢的郎君,我会替她挑个配得上她的。”
有些话,谢芸原不想说破,眼下也顾不得了。
她闭上眼,敛起眼中痛色,又睁开:“程玘,你是以己度人吗?外头那位颜氏,是你真正喜欢的吗?那我算什么?”
这句话,她已忍了多日。
说不上是伤心多些,还是失望多些,她曾给过程玘坦白的机会的。
登时,程玘定在当场,紧紧握住她手腕:“你怎会知道颜姬?谁告诉你的?是不是她自己来找的你?这个贱人!”
说着,恼羞成怒,当即便起身,眼中冒着能杀人的凶光。
“她没来找过我。”谢芸拉住他袍袖,止住他脚步,又松开,“程玘,我不傻,我也会怀疑,会去查。”
“你的衣裳,你的气息,没有人比我这个枕边人更了解,这些年也不是毫无破绽,只是我总觉得该信你。”谢芸顿了顿,“直到,我见着那位姑娘。”
“她装扮起来,与阿浓生得真像,连溪云都没看出来。”谢芸眼中含泪,唇角带笑,细细回想,“她的声音,走路的仪态,都像极了阿浓。可我是阿浓的娘啊,不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那是你在外头的女儿吧?她叫什么名字?”
一股凉意从头顶浇灌下来,程玘仿佛五感都被冰封住,浑身僵硬,找不到知觉。
“我只有阿浓一个女儿。”程玘苍白解释,“我喜欢的人,自始至终,也只有你谢芸一人。”
谢芸望着他,不置可否:“今日我无心追究这些,你不愿说,我也不想听你与旁人的种种。我只问你,也可以算我求你,悬崖勒马,好吗?”
程玘没应声。
想解释与那颜姬的事是怎样的误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芸娘已探查过,未必就一无所知。
“颜姬母女,我会处理,芸娘,别告诉阿浓。”程玘语气带着恳求。
他不是个好夫君,只求在女儿心里,还是个好父亲。
“我懂了,也不会再劝你。”谢芸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庭院幽寒的夜色。
紫宸宫,皇帝拧眉翻看着刚送来的密宗。
“程家那边,查得如何?”
姜远立在他身侧,压低声音禀:“你猜得没错,程家与太后起了内讧,确切说,是程玘与太后意见不合,似乎到了分道扬镳的地步,二房程玿暂时立场不明,不知他们程家摆的什么迷魂阵,我会接着查。”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不过,还有一桩怪事,昌州有异动。不是贤王,而是前朝余孽,打着前朝皇太孙的旗号在暗中招集兵马。”
这么巧,又是昌州?
“我记得,你先前说过,那位身份不明的女子,也是被送去的昌州?”皇帝目光从卷宗上移开,若有所思。
“是,而且我们的人已经查到对方来历,你道是谁?”姜远为自己打探来的消息颇为自得,眼睛亮亮的。
皇帝睥着他,没说话,微拧的眉露出明显的不耐。
“你这人真无趣,我当初怎会跟你这样无趣的人结义?!”姜远无奈摇头,“行,我就不卖关子了。你一定想不到,咱们那位不近女色、洁身自好的首辅大人,竟藏着一位私生女!其生母乃罪臣之女,早年没入教坊,奇的是,程大首辅孩子都跟人生了,却没替她除籍。”
“哦,底下人画了那姑娘的画像。”姜远忽然想起来,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卷轴,交到皇帝手中。
皇帝接过来,随意放到案上,徐徐展开,心里暗自嘲讽程玘连洁身自好的美名都是假的。
忽而,他眼神一滞:“皇后?”
姜远虽日日跟在皇帝身边,可他是个合格的近卫,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
是以,他并未见过皇后正脸。
瞧见皇帝的反应,他很诧异,盯着画中人打量:“这画里的女子,是你的小皇后?”
不会弄错啊。
皇帝已仔细看过,摇摇头:“不是,只是生得有几分像,神韵也像。”
世间哪有如此相像之人?
沉思片刻,皇帝忽而明了。
只怕程玘培养这未见光的女儿,已有多年,对方喜好、神情皆在刻意模仿程芳浓。
而这枚棋子,就是程玘原给他准备的。
所以,琴棋书画皆精的,大抵也是这画里的赝品,而不是娇生惯养的真正的程家千金。
他眼睛眯起,程家的迷魂阵姜远看不清,他却能厘清几分。太后要的,是真正的程芳浓诞育皇子。只是不知程玘要的是什么?他在为贤王叔卖命,还是死灰复燃的前朝余孽?
程家是降臣,论理与前朝已彻底决裂,可万事无绝对,他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程家起内讧,于他而言,可真是好消息。
皇帝快速写下一封密信,命姜远交给万鹰。
稍后,又召来同昌长公主的驸马都尉议事。
京外的网已撒好,京内、皇城更需周密。
长公主性子要强,素来将驸马治得服服帖帖,是以,她入宫觐见,皇帝并不惊诧。
“我可以让驸马为你冲锋陷阵,替你卖命。”长公主顿了顿,“只是,我得再加个条件。”
皇帝眸光微闪,能让他这位心高气傲的皇姐特意跑一趟,恐怕所图不小。
“若朕力之所及,愿为皇姐分忧。”皇帝勾起温善礼貌的浅笑,仿佛很好说话。
“那就说定了,事成之后,你要立我的妍儿为后。”
长公主的话,不啻惊雷。
皇帝面色微变,当即拒绝:“皇姐所求若是此事,恕难从命。朕可以厚待妍儿,但她是皇姐的女儿,是朕的亲人,绝无可能做朕的皇后。”
“亲上加亲,有何不可?前朝又不是没有这种先例?!”长公主打量着皇帝,她倒不是看中这个不冷不热的人,而是她的妍儿那么好,除了皇后的位置,谁也配不上她。
皇帝眸光略紧,变得凌厉,不慌不忙道:“皇姐当真以为,朕手下无人,非用周驸马不可吗?”
长公主知道她这个弟弟不似外表这般温善,他能蛰伏多年,城府、心智无不令人称叹。
只是,他从前对皇后的位置不是不看重么?否则也不会娶程氏女。
宫里关于程皇后盛宠的传言,她自然听说了,也让人打探过。
默默思量,长公主想到一种可能,凤眼微微眯起,眼神审视:“皇上该不会是对那程氏女动了真情,舍不得废了她吧?你可别忘了,她姓程,你们没可能相亲相爱,只有你死我活!”
他对程氏动了真情?
不,他没有,他不过是误会过她的身份,被她媚诱人的手段所惑,短暂地鬼迷心窍罢了。
可是为何他不愿娶妍郡主,没想过另立任何旁的女子为后?
长公主说得对,难道收拾了程家,他还能留着她做他的皇后吗?
于情于理,都不可能。
以她的脾性,恐怕他想留住她的命都难。
他不是必须用周驸马,可是,必须斩断自己再度鬼迷心窍舍不下她的可能。
“好。”皇帝答应。
他侧眸望着半壁书架,敛起真实情绪。
不能是她,那么谁来做这个皇后都无关紧要,一个摆设罢了。
这一日,程浔又得了些好东西,亲自给程芳浓送来。
都是好吃的,或是有趣的东西,不是都贵重,却尽是宫里见不着的新鲜花样,程芳浓自然喜欢。
她一面摆弄着,暗暗思忖哪些可以分给溪云她们,哪些她要自己留着,一面听程浔讲宫外的新鲜事。
可今日程浔情绪似乎不佳,程芳浓倒是很少见到他有不高兴的时候。
哪怕被二叔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他都能咧着嘴笑,嘴硬地说一点儿也不疼。
“二哥。”程芳浓手里抓着一只会敲鼓的木头人偶,疑惑地望着他,“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忽而,她眼睛一亮,笑盈盈打趣:“二婶要替你定亲了?”
“去去去,你二哥去庙里算过了,月老可没给我牵姻缘线,我也不打算祸害哪家姑娘。”程浔嘟嘟囔囔说完,终于一咬牙,冲溪云道,“你带她们下去候着,离远些,小爷有话跟你们娘娘说。”
殿内安静下来,程芳浓好奇地望着他:“二哥又闯了什么祸?难不成,还得我帮你去求人才能解决?”
不至于啊,二哥从没对她开过这口。
“你这没心没肺的小丫头,还有心思打趣你二哥我,我都替你急死了,你知不知道!”程浔重重叹一声,借着这股冲动,一股脑倒出来,“前几日,宫里来了人,我也没在意,直到昨日,见二哥带回一个美貌女子,还以为他又抢了哪家姑娘做小老婆,就偷偷跟着他们,到我爹书房外偷听。”
程芳浓惊愕,忍不住出声打断他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大哥经常抢姑娘入府吗?”
她知道,大哥后院里莺莺燕燕不少,可她一直以为,那些是旁人送的,或是他求来的。
大哥待她也很照顾,怎么在二哥嘴里,大哥活像戏文里强抢民女的恶霸?
他们程家,哪会这样欺负百姓?
程芳浓不敢相信:“二哥,注意你的措辞,可别污蔑大哥。”
这些乌烟瘴气的事,说出来只会污了姑娘家的耳,程浔哪会同她细说。
暗恼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打个哈哈过去。
“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那姑娘原来是姑母让他们找来的。因为,因为你嫁入皇宫已有好一段时日,肚子迟迟不见动静。”程浔总觉小妹还没长大,与她说起这些,很不自在,而且,她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吗?
他压低声音,望着她,试探问,“小阿浓,你知道他们的盘算吧?”
“昨晚我就想悄悄把那姑娘放走,不让他们给你添堵,可是,我没找到人。”程浔讪讪挠头,“都怪二哥没用。”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姑母和程家已经打算放弃她了。
皇帝是外人,她也从未对皇帝有过什么好的期待,对方便伤不到她什么。
可程家的背刺不一样,那些都是她至亲之人啊。
除了阿娘和二哥,好像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
来自背后最信赖的人的创伤,才是最痛的。
程芳浓心痛不已,强挤出笑意,假装不在意:“这有什么?怀孕生子无异于闯鬼门关,我年纪轻,又自小娇生惯养,才不想这么早生孩子呢,姑母这般为我打算,我求之不得。二哥,不必为你担心。”
程浔见她一派天真,根本不懂得严重性,长吁短叹,只能心疼地揉揉她发髻感慨:“小阿浓,你可千万别长大。”
别长大,一直是他不开窍的小妹,便不会痛苦伤心了。
程芳浓正想着,是今日去找姑母问,还是明日请安的时候再问,慈安宫倒先来了人。
“太后打算为宫人们制一批新冬衣,请皇后娘娘过去商议。”理由找的冠冕堂皇。
到了慈安宫,见到那脸生的女子时,程芳浓故意露出几分惊讶:“这位是?”
二哥好心通风报信,她不能连累二哥挨打。
女子身条姣好,纤细婀娜,容貌生得也好,眉眼气质比她更多几分谦卑的柔色。
程芳浓略一打量便看出,这是照着她的模子找的。
为了打动皇帝,真是用心良苦。
可惜,姑母不知,这苦心注定白费,皇帝根本不喜欢她,更不会宠幸一个与她相似的女子。
“这是玉露。”太后招呼对方过来,“快给皇后娘娘行礼。”
程芳浓冷眼瞧着,神情僵硬。
纵然她不喜欢皇帝,可看着嫡亲的姑母要往她夫君床上送女人,她也很难高兴起来。
太后自然瞧得出,拉住她的手:“阿浓,你素来聪慧,可别在这时候想不开。”
“他是皇帝,若是康健,早就有了三宫六院数十佳丽,姑母正是为你着想,才精挑细选找到玉露。”
“哀家亲自教导过她,她会听你的吩咐,若是侥幸比你先怀上身孕,孩子也会养在你名下,还免了你受生育之苦,是不是?”太后盯着她,目光渐渐变得锋利,“不要告诉哀家,你喜欢上他了,舍不得。”
程芳浓攥紧帕子,深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愤怒。
姑母对她遭遇的一切,一无所有,才会有这种多余的担心。
喜欢皇帝,她恨之入骨!
抬眸时,已整理好心绪,至少面上不显:“姑母希望我如何?”
“安排玉露侍寝,越快越好。”太后没再多劝。
如胶似漆时,谁都不愿分享,可时间一长,阿浓自然能想通。
眼前再难接受的事,时间够久,一样能抚平,阿浓还是过得太顺遂。
程芳浓又望向玉露:“将来生下的孩儿归我,你真的愿意?”
玉露被调教得很柔顺,当即跪地叩首:“娘娘看得起奴婢,是奴婢的福气。”
“那就跟本宫走吧。”
夜里,皇帝步入内殿,看到妆台前身着莲红色寝衣的梳洗背影。
佳人坐在镜前,正侧首梳发。
青丝遮住她面容,后颈细腻的雪色莫名绮艳,引人靠近。
皇帝缓步朝她走去。
刚要出声说些讽刺的话,忽而察觉到菱花镜中的面容有异。
他陡然站定:“你是何人?!”
“皇后呢?”他环顾内殿。
听到呵斥,玉露吓得梳篦掉到地上,忙起身施礼:“奴婢玉露,参见皇上。”
帷幔后,程芳浓手里把玩着红绸,慢慢走出来,身上穿着与玉露同色的寝裙。
“臣妾身上不方便,特意挑了玉露来,她性子温柔,人比花娇,定比臣妾伺候得尽心。”程芳浓抬眸,对上皇帝的视线。
他会高兴?惊讶?还是生气?
果然是生气。
近来,皇帝越发喜怒无常,不过,是喜少,怒多。
“还请皇上笑纳。”
皇帝冷冷盯着她,难以相信:“你给朕送女人?程芳浓,你是朕的皇后,朕最宠爱的皇后!”
不知怎的,他刻意强调着后头一句。
不管怎么看,都轮不到她为他张罗枕席。
是母后和程家逼迫她的吗?还是她自己想到的?
以皇帝的身份,他们也有过肌肤之亲,他知道她恨他,可难道她就一丝一毫也不介意,他宠幸旁的女人吗?
他何尝不恨?可他绝不会允许她被旁的男人动一下!
“正因臣妾是皇后,才来规劝皇上,为了绵延皇嗣,须得雨露均沾。臣妾岂能因儿女私情,独自霸占皇上,置江山稳定于不顾?”
说的冠冕堂皇,程芳浓走到皇帝身前,扬了扬手中红绸。
“若皇上觉得对不起臣妾,不如由臣妾替皇上蒙住眼睛,玉露身段与臣妾相似,皇上当她是臣妾便是了。”
把他推给别的女人也好,他便不会只盯着她,时不时发病,吃什么没来由的干醋,做出些令她难以接受的轻薄举动。
上次那突如其来的一吻,程芳浓印象深刻。
且她正好趁机羞辱他一番,让他也尝尝蒙住眼睛,与人欢好的滋味。
她轻咬朱唇,想到某些难以启齿的恼恨。
自那次被皇帝轻薄,皇帝用尽卑劣手段让她记住他的脸,只能想着他,她再与侍卫欢好时,脑中总不由自主浮现出皇帝的脸。
对此,她恨之入骨,恨他的无礼对待,恨他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也要霸道地占据她的神思。
所以她没有直接将玉露送到床上,她要皇帝认清玉露的长相,即便蒙着脸,脑中想着的也是玉露,不是她。
这样程芳浓好受许多,她才不愿意皇帝与旁的女人欢好,脑子里却冒出她的影子。
那会让她觉得被冒犯、亵渎。
瞥一眼那红绸,皇帝明白了她的心思。
还在怪他不肯让她看到侍卫的脸?
可是,他身为天子,还不至于要逼迫自己去碰一个毫无感觉的女人。
皇后究竟是在给他送女人,还是把他当做玩物,送给别的女人,就像他将她赏给侍卫时一样?
僵持一瞬,程芳浓以为皇帝会拒绝,毕竟她羞辱之意太过明显。
哪知,皇帝竟伸手接过红绸,自顾自蒙住双眼,系在脑后。
随即,将手递向程芳浓:“皇后一番美意,朕岂能拒绝?有劳皇后扶朕去床上。”
握住程芳浓小臂时,他看不到对方面容,只能从对方的步幅感受到她的无情与决然。
也罢,这世间美貌的女子又非她一个,他不过是只沾过她的身子,才割舍不下。
他是天子,不管多留恋她的身子,都不可能只她一个。
他不信,他就非她不可,也不会允许自己,独独栽在她身上。
皇帝蒙眼坐到床上,听见程芳浓往外走的脚步声,忽而起了恶劣心思:“站住。”
“皇后,你最了解朕的喜好,今夜便由你代替宫婢值夜,她若伺候得不好,你来教教她。”皇帝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皇后素来体贴入微,如此小事,当不会拒绝吧?”
他怎能提出这般无耻的要求?!
是,他在报复。
她要皇帝蒙住双眼,皇帝便要她在外头听着他们欢好,就像皇帝听到她与侍卫欢好一样。
每当她以为自己做的够过分的时候,皇帝总能让她长见识,看到人能卑劣无耻到什么地步。
“好。”程芳浓没拒绝。
她故作镇定,走到屏风外,吹熄外头灯烛,冲屏风里的倩影吩咐:“玉露,开始吧。”
程芳浓知道自己不喜欢皇帝,一丝一毫也不喜欢,甚至憎恶,怨恨。
她以为皇帝能做到的事,她也能做到。
可当她看到屏风里的倩影,袅袅婷婷行至皇帝跟前,跪到他面前,手朝着他腰间玉带钩伸去,她忽而发现,她根本做不到。
她是个正常人,没那么无耻,能看着别人在她眼前表演妖精打架。
玉带钩松开的轻响传来,程芳浓睫羽猛地一颤,惊慌失措,跌跌撞撞跑去外殿。
不知玉露怎么惹着他了,还是他不想被人发现他不中用。
程芳浓听到里间一声低咒:“滚!”
继而,是女子啜泣告罪的声音。
皇帝蒙着眼,感受到陌生女子的靠近。
女子战战兢兢,指尖碰触到他腰带时,皇帝眉峰一凛,莫名有种被冒犯的错觉。
不,他得隐忍,得学着去接受,去享用,要让屏风外的皇后看着,他会有许多女人,她这娇纵清傲的程氏女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
他要让皇后看到,他同样可以对旁的女人恩宠有加。
可当他闻到女子身上陌生的甜香,无端觉得腻烦。
不愿亲近,没有贪欲,只想远离。
他是天子,可以选择宠幸心仪的女子,而不是为了证明什么,逼迫自己碰谁。
那他成什么了?
对,被蒙住双眼,处于被动时,他有种自己成了任人摆布的男宠的荒谬感。
这女人竟胆敢动他的带钩!
“滚!”几乎是带钩松开的瞬间,皇帝怒喝。
屏风外的皇后跑了,被他的吼声吓着了?还是被他要当她面宠幸人的架势吓着了?
到底没成事。
望春进来重新整理床褥,一应用品都换上新的。程芳浓无法接受旁人碰过的东西,哪怕没来得及发生。
已是深夜,皇帝没替她系绸带,独自去了书房。
程芳浓孤身睡在龙床上,等了片刻,侍卫没来,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没再等。
也不去深想,皇帝为何没碰玉露。
大抵是识破了她们的奸计,不想让她们得逞。
姑母塞人的时候,她就猜到了些,皇帝拿她当个玩物,难道就会乖乖宠幸程家送的新人?
“玉露没承宠。”太后说出这个事实,似乎很不悦。
程芳浓浅饮一口热茶,轻拭唇瓣,借机遮掩看热闹的笑意。
“皇上不肯碰,我也不能强按头,人都亲手送到床上了,姑母还不满意吗?”
太后当然不能满意,可她也无法,即便要用那种药,也不能当着阿浓的面提,否则,平白戳中阿浓心里遗忘许久的刺。
当初她给阿浓下药,多少有些愧对这孩子。
“罢了,哀家再另外想法子。”太后暂且歇了再挑美人的心思。
若最后程芳浓仍旧怀不上,也是天意,届时她教阿浓假装怀孕,等十月生产之际,从宫外抱来一个合适的男婴,也不难。
与侍卫相处日久,程芳浓心中成算越来越大。
眼看着进了腊月,料想父亲和太后他们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时机渐渐成熟,程芳浓再度动了挑唆的心思。
夜里,花几上冰清玉洁的腊梅散着幽香。侍卫寻欢之时,程芳浓忽而往床里退了些许,一手撑在他身前,一手护住肚子,娇声嗔:“你轻些,别弄疼我肚子。”
男人动作明显僵住。
程芳浓摸索着,拉住他的手,轻轻贴在她小腹:“姜远,给孩子起个名字吧,你要做爹了。这里,育着我们的骨肉,太医说,已有一个多月了。”
头三个月胎像不稳,这事程芳浓还是听说过的,随便编几句谎话,便将他糊弄过去。
料想他一个大男人也不懂这些。
果然,男人宽大的手掌轻轻在她平坦的小腹抚摸着,动作小心翼翼,激动得指骨发颤。
殊不知,皇帝凝着她细瘦纤袅的细腰,唇角勾起玩味又嘲讽的笑。
为了笼络住侍卫的心,让侍卫替她卖命,她竟不惜假装怀孕,亏她想得出。
可他日日吃着避子药,她如何怀得上?
数日前,她才来过月事,恰巧染上风寒,没让侍卫碰。
当时他以为,那真是凑巧,如今想来,只怕是故意的,她对自己倒也狠。
皇帝看得出,这个女人蓄谋已久,终于按捺不住,想要他的命了。
忍了两个多月,她的耐心已超出他的预估。
正好,这场游戏,他也玩够了,到了收网的时候。
一连几日,程芳浓与侍卫相处时,都极为小心,仿佛很怕伤着孩儿。
还时常拉着侍卫的手,放在她肚皮上,让他听她对孩儿说些温柔的话,故意引得侍卫去想,孩儿会像爹还是像娘。
直到,侍卫不再着急碰她,而是习惯先抚摸她腰腹,甚至贴在她肚子上听动静,程芳浓低低笑话他:“孩儿还小呢,哪能听到什么,你这做爹的可真心急。”
可她胸有成竹,侍卫对“孩子”已有了感情,她很为自己的机智而骄傲。
这一日,雪下得大,皇帝假惺惺关心她,说怕路滑天冷,让她早些回寝宫歇着。
不过是要与人商议事,将她支开罢了,程芳浓能猜到几分,也能预感到山雨欲来。
姑母和父亲的图谋,他不可能不知,可他一个病入膏肓,近来甚至时常躺在榻上咳血之人,做什么都是垂死挣扎,程芳浓并不放在心上。
宫人才扫过,院中梅花纹青砖甬道又积了一层薄雪,程芳浓略垂眸,走得小心翼翼。
忽而,一道人影闪过,快速掠过她,往皇帝所在的书房去,第一次偶遇姜远的一幕莫名浮现在脑海,程芳浓心头一喜,猛然驻足,回眸望。
男子背影高大,年轻力壮不怕冷,穿着件绣云纹的银灰色锦袍,不是近卫所穿的银鱼服。
哦,认错了,不是侍卫。
也不像文臣武将,这打扮让程芳浓想起宗室子弟。
皇帝试图联合宗室,对付程家?程芳浓莞尔一笑,除了远在昌州的贤王,京城这些宗室子弟可没听说有能拿出手的,贤王又不能随意回京,是以,不足为虑。
殊不知,她走后不久,书房内,皇帝将玉镇纸丢向刚关上门扇的男子,险些砸中他,被他及时接住:“把我砸傻了,谁来替你办事?你这就是发的什么火?让我死个明白成不?”
“她看到你了?”皇帝语气阴沉。
姜远愣了愣,哦,刚着急禀事,根本没留意到皇后。
他想了想,又垂首打量自己一番,继而扯着身上这件新皮,望着皇帝,哭笑不得:“我都穿成这样了,小嫂子哪能认得出来?要是被砸中,我也太冤了!”
“姜远,你很闲吗?”皇帝怒意渐消,视线落回刚翻开的密宗,“说正事。
夜里温存时,程芳浓有些心不在焉,再拖下去总归夜长梦多,她再好好斟酌说辞,明晚侍卫再来,她便彻底与他挑明。
可她没想到,另一种晴天霹雳的变故,毫无预兆地先一步降临。
“小姐,程家被禁卫军围起来了!”溪云跑到床前,唤醒程芳浓,她满脸是泪,“奴婢本想去求见太后娘娘,可是连这紫宸宫的宫门都出不去,您快起来想想办法呀。”
若非万不得已,溪云也不想告诉程芳浓,她从侍卫处听来的噩耗。
可是程家被围困,她们被幽禁在宫里,这是天塌了的大事,她一个丫鬟万万扛不住。
“程家被围?怎么会呢?”程芳浓坐起身,下意识掐了一下自己手背,心内茫然。
她是在做梦吗?
“是。”溪云连连点头。
望春脚步迟疑地进来,不知她该不该插嘴,可不管她是太后的人,还是皇后的人,总归是程家这根绳上的蚂蚱,她不能不帮着出谋划策。
她不敢说自己多聪慧,能想到什么扭转乾坤的好办法,可至少她能比她们冷静些,毕竟她不认得程家其他人,不及她们难受。
“娘娘先洗漱,见着皇上再说。”望春扶程芳浓起身,“奴婢们也只是听说,宫里的气氛确实叫人揪心,不让咱们出去,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儿。依奴婢愚见,娘娘还是去见皇上,皇上素来疼爱娘娘,即便真有不测,也不会丢下娘娘不管的。”
说者无心,听者绝望。
若真有不测,皇上是不会丢下她不管,一定会记得送她和程家人一起上路。
可是,为何会这般突然,昨日还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姜远呢?难道姜远也一无所知?
是了,姜远是她裙下之臣,皇帝若要动手,绝不会让姜远参与其中。
可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还是先见到皇帝,问清楚情况。
第一次求见,被一口回绝。
程芳浓也出不去宫门半步,只好在宫门内踱步,让望春再去求。
第二回,来的是刘全寿。
“娘娘。”刘全寿面色为难,“皇上有要事处理,一时半会儿忙不完,今日不会来的,娘娘不如放宽心,该解释的时候,皇上自然就来了。”
“刘公公,程家真的出事了吗?”程芳浓愣愣问。
看到刘全寿的脸色变化,她便已猜到,周身血脉渐渐被风吹冷,冰冻。
“程家被围是真的,具体罪名,得等皇上亲自定夺,老奴不敢妄言。”刘全寿仍旧滴水不漏,但对她的态度还算恭敬。
程芳浓很佩服他,到了这时候,刘全寿也没有落井下石,还拿她当皇后敬着。
不过,这对她有利。
忽而,她拔下发间凤簪,将最尖利的一端抵在颈侧:“我必须见到皇上,有劳刘公公通传。”
“娘娘,使不得!”刘全寿慌了神,这小姑奶奶可别真把自己伤着了!
“老奴这就去通传!”他片刻没敢耽搁。
偌大的庭院内,草木萧瑟,程芳浓单薄的身影僵立着,发簪一直抵在颈侧肌肤,神情呆怔。
很快,宫门外传来脚步声。
迅疾,矫健,陌生。
程芳浓抬眸望去,撞见一张熟悉的脸,却令她感到陌生的人。
入宫三月,她见惯了病怏怏的皇帝,从未见过他以这般威仪赫赫的姿态行走。
不再是有气无力,精神不济的模样,而是挺拔俊逸,英气逼人。
他身上的衮龙袍,比她从前见过的都合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身形。
肩阔腰窄,长腿矫健,瘦而不弱。
男人头戴金丝冠,腰悬白玉佩,衣袂携卷罡风,龙纹靴踏琼碎玉走近。
同样的一张脸,却莫名让人胆寒,不发一言,已足够震慑。
溪云脸色惨白,意识到什么,也为即将落下的闸刀而发抖。
向来伶俐的望春,惊惶不安到连请安都忘了。
皇帝薄唇抿直,瞥一眼门里决绝的倩影,眸光一凛:“放下。”
他声线未变,却是中气十足,威严,不容抗拒。
程芳浓若再看不出,便真是傻透了。
“你在装病?一直以来,你都是装病!”语气从迟疑变得笃定。
这意味着什么?程芳浓身形不自觉发颤。
他根本没病,更不可能只有三个月寿数,那些皆是他为程家设的陷阱!
为了扳倒程家,他真是用心良苦。
这个人的城府、隐忍,何其可怕,他才是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的那个!
发簪离她肌肤极近,仿佛随时失手,便会划破她如瓷器般脆弱的颈脉。
皇帝大步流星而来,顷刻移至她身侧。
程芳浓太过震惊,直到手腕吃痛,她才反应过来,发簪被他夺了去,叮地一声弃置甬道青砖上。
皇帝的力气,比她以为的,要大得多。
他握住她手腕,不容推拒地拖着她往殿内去。
砰,门扇在她身后重重合上。
程芳浓莫名想逃,那人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忽而转身,眸中寒意将她定在当场。
他神情淡漠,侧身而立,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而是随意落向被雪光映亮的绮窗:“不是寻死觅活要见朕么?朕给你半盏茶的时间。”
“敢问皇上凭什么对程家发难?”程芳浓的心窍被莫名发沉的情绪堵住,不知该从何问起。可她直觉,眼前的皇帝说一不二,他真的不会在她这里耽搁太久。
她知道,大抵逃不过谋反的罪名,可父亲定然还没来得及动手,应当罪不至死?
思及此,她心口怦怦直跳,慌乱急了。
皇帝既然敢下令围捕,便是已掌握了确凿证据,恐怕回天乏力。
“能不能让我见见爹娘,道个别?”程芳浓明白,程家功败垂成,而她自己,身为程家女,还是个秽乱宫闱的皇后,注定难逃一死。
瞧出她眼中颓败之色,皇帝几不可察地拧了拧眉心。
“不能。”他斩钉截铁,毫不容情。
程家之恶,罄竹难书,皇帝狠下心,大步越过她,打开门扇。
天光照在她伶仃脊背,这些微热度抵不过北风酷寒,程芳浓环抱住自己,失魂落魄。
不,一定还有办法,她不能坐以待毙!
事情都安排下去,已近子时,皇帝望望更漏,料想她应当已睡熟。
他吩咐过,会有人盯着她,不让她有寻短见的机会。
可想到她白日里的颓败黯然的眼神,皇帝终究心神不安。
轻轻撩开软帐,黑暗里,她双眼蒙着红绸,安安静静躺着,可听她呼吸的节律变化,皇帝便知,她醒着。
是以,他伸出手,轻轻贴在她腰腹,最后一次做这个让她不设防的侍卫。
程家倾颓,已呈摧枯拉朽之势,往后,她将失去全部庇护,这最后一宿的安定依靠,是他唯一能给的恩赐。
“你来了。”程芳浓捉住他的手,顺势坐起身,环住他腰身,语气轻柔,惶惶无措,“程家倒了,你还要我吗?”
男人仍旧那样,不肯说话,可这是程家唯一能翻盘的救命稻草,程芳浓只能抓紧他。
她将脸颊贴在他心口,吸吸鼻子,温言软语:“过去我待你算不得多好,我性子娇纵惯了,只怕有惹你不快的时候。”
“我知道,似我这般劣迹斑斑的皇后,他是不会放过的,我和程家会是一样的下场,我情不自禁,爱上一个侍卫,死不足惜。可是,姜远,我们的孩儿何辜?我日日盼着,想象着他的模样,他可能都快会动了,叫我怎舍得带他一起走?”
落到此刻绝境,她仍未放弃寻找出路,杀他的心也异常坚定,不愧是能令他动心的女子。
皇帝配合着她,为她成全她最后一夕美梦,可他心里第千百次惋惜。
为何她偏偏是乱臣贼子之女?
感受到他指腹摩挲着她小腹,且他气息微乱,显然正陷入挣扎,程芳浓摸索着,捧住他的脸,唇瓣颤抖着贴了贴他的。
“我也,舍不得你。”程芳浓呜咽着,泣不成声。
男人搂着她,紧紧搂在怀中,试图给她温暖有力的支撑。
“我铸下大错,罪该万死,可你呢?你只是奉命而来,最终,为了不泄露这桩丑事,他定然也会除掉你。你别心存侥幸,你瞧,他突然要对付程家,这么大的事将你瞒的好好的,根本没派你去,是不是?姜远,我为你可惜,为你不值,也不甘心。我们相爱一场,难道只能去地下长相厮守么?”
男人垂首,额头抵在她肩头。
终于,程芳浓侧首,脸颊与他相贴,循循善诱:“你替我去杀了他,好不好?如此,你能活,程家得救,我们一家三口永不分离。”
多美好,多诱人的筹码?皇帝默默听着,情不自禁想,若他真是侍卫,恐怕很难不动容。
他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以一种交付终身的姿态,微微颔首。
是对她的坚韧与心计的赞赏。
程芳浓狂喜,她按捺着即将扭转局面的激动,附在他耳畔,与他细说她设想过无数次的计划。
她的计划甚为周密,定然万无一失。
这一宿,谁也没有那心思,他只默默抱着她,给她安慰与依靠。
她亲了他,温柔诉说她的感激与担忧,之后,踏踏实实在他怀中睡熟。
她要早些醒来,亲眼看着程家起复,也送狗皇帝最后一程!
哪知,醒来已是天明,按计划,本该行刺成功后先逃走的侍卫,仍未走。
他穿着合身的银鱼服,曲起一条长腿,潇然坐在她身侧。
还顶着皇帝萧晟那张俊逸英朗的脸。
第28章
程芳浓盯着皇帝的脸, 目光下移,再次仔细辨认他身上衣料形制。
花青色银线绣海鱼纹,是银鱼服, 没错。
可是,皇帝怎会穿上他自己贴身侍卫的衣裳?还坐在她与侍卫耳鬓厮磨后, 未及更换的床褥上,等她醒?
程芳浓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或是尚未睡醒, 正陷入一段荒唐离奇的梦魇。
她攥紧衾被,闭上眼,再小心翼翼睁开。
能清晰感受到指腹下衾被的绣纹,以及自己不自觉加快的心跳。
不是做梦,她也没看错, 眼前的银鱼卫, 就是顶着与一张与皇帝一样的脸。
对, 他绝不可能是皇帝, 只会是与皇帝生得极像的银鱼卫。
被红绸蒙住双眼时, 她曾细细触摸辨认过的,还险些将他当成是皇帝。
原来,真的像到能以假乱真的地步。
难怪皇帝从不让他露脸。
也难怪他不必逃走。
毕竟, 连她这个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人,也很难分辨。
侍卫是已杀死皇帝,准备取而代之吗?
程芳浓思绪飞转,找到一个又一个理由说服自己, 眼前的是侍卫,不是皇帝。
可对上男人深邃莫测的眼神,她仍是止不住地心慌。
“你是谁?”张开嘴, 发出声音,她才惊觉自己已紧张到喉间干涩。
她可以欺骗自己,为自己编织一个行刺成功,否极泰来的美梦。
可皇帝不会,他轻而易举打碎了她的幻想。
皇帝抬手整整衣襟,淡淡扫一眼程芳浓腰腹,睥睨着她,轻哂:“朕是你腹中孩儿的爹。”
听到第一个字起,程芳浓眼瞳便剧烈震荡。
简单的一句回应,一道又一道闷雷滚过她脑仁。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装病多年,瞒天过海的狗皇帝。
他刚刚整过的衣襟上,残留着她昨夜依偎出的皱乱痕迹。
他说,他是她孩儿的爹,这意味着什么?
侍卫那般珍视她与孩儿,为保护她们,甚至不惜听从她的唆使,去刺杀皇帝,他不可能将孩儿的存在禀报给皇帝,任谁都知道,皇帝不会由他们留下一个孽种。
除非,夜里的侍卫,根本就是皇帝自己!
细细欣赏着她神色变化,看着她回过神来,渐渐褪去血色的小脸,皇帝心如明镜,得知夜里的侍卫是他,她没有丝毫庆幸与欢喜。
她并不期盼着,夜里相好的男人是他。
不管他是皇帝,还是与她缠绵三月的侍卫,都得不到她半点真心。
皇帝心口泛起细密的疼,像是曾被她凌迟的伤痕又生生撕裂开。
原以为,到了真相大白这一刻,他希望她是痛苦的,羞愤的,难以接受的。
可她真的抗拒,他却心痛不已。
“你希望朕是谁?”皇帝沉着脸,锐利的眼神仿佛能洞悉她所有幻想。
他朝她微微倾身,压迫感如暴风雨前遮天蔽日的彤云。
程芳浓拥紧衾被,下意识往后退,直到脊背抵上里侧床屏,她眼神骇然慌乱。
不,不可能,一定是皇帝在骗她!
夜里,她听到过走出去又走进来的脚步声,两人的脚步声分明不同。
也曾在云雨过后,听到过帐外皇帝尖酸的嘲讽。
侍卫卑微体贴,皇帝霸道无耻。
更重要得是,程家突然被包围的那晚,侍卫明明与她在一处,怎么可能一面与她卿卿我我,一面对她的至亲下手?
程芳浓不信,这世上有如此冷血无情的恶魔。
“你骗我。”程芳浓强忍的泪珠蓄在眼眶里,她红着眼望着皇帝,轻轻摇头,“我不信。”
“姜远呢?”那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侍卫,怎么可能是假的?
程芳浓想到一种可能,嗓音哽咽:“你杀了他是不是?”
左右程家已倒,再无人会疼她。
侍卫已死,再无人能护她。
如今,她已无计可施。
程芳浓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她扬起细颈,神情凌然不可侵犯:“他是无辜的,皆是受我指使,你杀了我吧。”
言毕,她合上眼皮,不再看他。
温热晶莹的泪珠滚落脸颊,留下让人怜惜到心颤的湿痕。
她拒绝去想另一种可能,她无法接受那一种可能。
“程芳浓。”皇帝咬牙切齿,欺近她,大手环住她秀颀的细颈,拇指交叠在她颈间。
他凝着她腮边未干的泪痕,感受到掌心下她身形的战栗,他指骨也随之发颤。
终究,他下不去手。
直到此刻,他仍奈何她不得。
他拇指错开,一手扶着她雪白的颈,一手上移,轻柔抚上她脸庞,指腹摩挲着她湿润的泪痕:“睁开眼,看着朕!”
他不信她夜里的柔情蜜意都是装的,不信她心里眼里全然没有他的影子。
女人的泪滚热,仿佛总也擦不完,眼皮也倔强至极,绝不肯睁开。
皇帝盯着她颤动的睫羽,盯着她轻易动摇他心神的脸,盯着她紧咬着的,凹出齿痕的红唇,几乎想用最简单的法子告诉她,他有多了解她,不给她任何逃避他的机会。
他手背青筋暴起,掌间却始终未能多施加一分力道。
不可以!
他绝不会再碰这个没长心的女人,绝不会再放任她扰乱他的心神!
皇帝松开她,扯下银鱼服外衣,决然丢在地毡上,大步流星出去。
外间传来刘全寿的声音,焦急,渺远。
什么也落不进程芳浓耳朵里。
她睁开眼,愣愣盯着被弃如敝履的银鱼服,无数夜晚,无数私语冲击着她的心神。
“皇上,程玘求见,说是愿意向皇上交待罪行。”刘全寿服侍皇帝穿上衮龙袍,低声禀报。
皇帝拿起金丝冠,自顾自戴好,面色阴沉,身姿挺拔往外走,周遭宫人个个垂首,几乎是屏住呼吸。
“让他等着。”皇帝并没有着急见的意思,转头去了书房。
姜远已在书房候着,手里捏着数封盖着蜡印的密函。
皇帝接过来,越过他,边走边拆看。
落座时,已快速阅看过,心中有数。
他将密函弃置脚边炭盆,提笔疾书:“昌州如何?那位潜藏的前朝皇太孙,万鹰可有抓到人?”
只这一桩要紧事,密函中没有交待。
姜远摇摇头,语气轻松:“别提了,万鹰的人几乎将昌州翻了个遍,也没找着。那等缩头乌龟,底下人都被抓了,他自己能成什么气候?我看不如让万鹰的人都回来,京城好多事,忙得我焦头烂额,何必在昌州白耽误功夫?”
闻言,皇帝手上动作一顿,抬眸:“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姜远,明知是死敌还心慈手软,这可不像你的行事做派。”
他望着姜远,若有所思。
没等细想,思绪便被姜远的话打断。
“那你呢?下令动手的时候,雷厉风行,如今程家已成了你捏在手里的蚂蚱,怎么又不着急处置了?你才是心慈手软吧?”姜远冲他挑挑眉,戏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要是真栽在这上头,也不算丢人。”
皇帝继续落笔,笔势明显减慢:“你以为程玘那老狐狸是肯乖乖就范的?朕现在见他,听他撒谎,才是白耽误功夫。”
姜远张张嘴,还想再说什么。
他知道,皇帝这人嘴硬心软,程家的事总得有人给他个台阶下,旁人看不出皇帝的心思,他却能猜到一些。
皇帝心里惦记着人家女儿,就算那混蛋岳丈想窃国,不是没成功么?为了赢得美人心,皇帝势必不能杀了皇后至亲之人。
“其实那程玘……”姜远刚开个头,还没来得及劝,便被皇帝打断。
皇帝猛然抬眸,冷眼盯着他:“你很闲?那你去昌州找那位皇太孙吧。”
“行,我闭嘴。”姜远紧抿住唇。
好心当成驴肝肺,他还是袖手看戏好了,反正他光棍一个,无牵无挂,撞上南墙疼的又不是他。
“告诉万鹰,日夜兼程押送贤王一众回京。”皇帝将刚拟好的谕令递给他。
程芳浓没再见到皇帝,午膳后,她和身边伺候的几个便被一起送到坤羽宫,换了个地方软禁。
暮色四合,灯影幢幢。
溪云和望春并肩进来,将晚膳一样样摆在桌上。
满席珍馐,程芳浓看也没看一眼,她恹恹伏在小几上,摆弄着二哥最后一次入宫送她的小人偶。
不知程家现下如何,爹娘好不好?二哥他们好不好?皇帝可有对他们用刑?打算何时定他们的罪?
冷静下来,程芳浓脑中冒出一连串疑问,个个令她焦心。
“小姐,您午膳就没吃上几口,多少用一些吧,若小姐先倒下了,谁替老爷夫人想办法呢?”溪云替她盛了半碗白饭,夹了两样清淡的菜式,走到她身边,忍着泪劝,她甚至还挤出一丝笑意,“况且,小姐在御花园里还答应过奴婢,说您会保护好自己,我们都会好好的,小女子也要一诺千金,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程芳浓眸光闪了闪,被溪云勾起一些回忆。
望春看着她们,想到自己这两日如何度日如年,惶恐不安。
本以为替太后做事,又在皇后身边讨巧,抱住后宫最粗的两条大腿,当上大宫女、掌事姑姑,指日可待。
哪知道,她好不容易托庇的两根房梁,一夕之间,都塌了。
太后那边一点消息也探不着,皇后的母族倒台,地位岌岌可危,连唯一能仰仗的,皇帝的宠爱,似乎也很靠不住。
毕竟,宫里每个长眼睛的都看得出,皇帝变得不一样了。
可在皇后身边待了数月,算是她在宫里过得好的一段日子,主子得宠,比她地位低的宫人待她也恭敬,往日瞧不上她的,也喊她一声望春姐姐。
她与溪云同进同出,时常互相帮衬,也算是朋友了。
对皇后,甚至比对太后感情更深些。
若两位都没倒台,让她挑一个伺候,她肯定毫不犹豫选在皇后身边。
可是现在,全没了指望,别说像旁的宫女一样熬到25岁出宫,她怀疑自己根本活不到25岁。
溪云夹菜时,她视线也随之愣愣落到桌上。
看着满桌珍馐,她也能理解皇后,换谁到如今的处境,一样吃不下。
待溪云说完,望春脑中一根神经莫名搭上了,像是瞬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忽而,她展颜含笑,快步走到程芳浓另一侧,扶住她手臂:“是啊,奴婢们还要仰仗娘娘庇护呢,有再多想不通的事,也得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想是不是?”
“再说了,您瞧那桌上的膳食,依奴婢看,皇上待娘娘的心意并未改变,只不过一时情势所迫,委屈娘娘待在宫里,也是保护娘娘啊。否则,这膳食的份例怎么丝毫未减?奴婢在宫里见惯了拜高踩低的事,若非皇上嘱咐,咱们是看不到这些的。”
是吗?溪云愣了愣,面露狐疑。
她进宫时日不长,是不太懂。
可是,皇上是最不可能厚待小姐的啊,毕竟夜夜与小姐肌肤相亲的根本不是皇上!
望春是故意说这些话,宽慰小姐吧?
溪云知道,这话安慰不到小姐,可她仍心存感激。
这时候,望春没找机会调走,就算有心的了。
程芳浓望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膳食,心念微动。
得到皇上的嘱咐,才不会拜高踩低?
蓦然,她想到皇帝身边最人精的一个,刘全寿。
紫宸宫里起居之事,只怕没有刘全寿不知的。
可就在她被皇帝赏给侍卫的三个月里,刘全寿对她一直毕恭毕敬,从未轻慢过。
所以,夜里温柔体贴,被她训斥了也不会真的恼,对她几乎千依百顺的男人,真的是皇帝吗?
望春说得对,吃饱了才有心力去想程家的事,她有许多牵挂着的人,她不能死,也不想等死。
紫宸宫书房,皇帝埋首理政,刘全寿端来几道热食:“皇上,先吃些东西吧。”
皇帝拧眉,扫一眼,犹豫一息,终是放下新送来的卷宗。
简单的几样饭菜摆在面前,皇帝拿起银箸,没急着吃,沉默一瞬,才哑然开口:“坤羽宫如何?她们可还安分?”
刘全寿愣了愣,嘴角抽动两下,险些没压住笑意。
什么坤羽宫,坤羽宫里住的最要紧的是谁,他还不知道么?
什么她们,那些宫婢,皇帝只怕连名字都没记全,她们之中,皇帝想问的是哪一个,他还能听不懂么?
但是,有时候他也不能自作聪明。
刘全寿强忍住心绪波动,恭敬应:“皇上放心,都安分守己,且有侍卫盯着呢,出不了乱子。”
这个刘全寿,怎么越老越愚钝。
皇帝抬眸,默然,不悦。
刘全寿心里咯噔一下,缩缩脖颈,再不敢瞎回话。
“娘娘午膳用得极少,晚膳时,溪云、望春两个丫头细细劝过,好歹用了些,只时常对着程浔送的小玩意儿发呆,心里恐怕有些过不去。”
皇帝默默听完,眉心轻拧,垂眸动箸:“与朕何干?朕没问的事,不必多嘴。”
是吗?可怎么没见您生气打断老奴啊?刘全寿只敢腹诽,面上堆笑,连连应是。
第29章
阴霾的天, 早早暗下来。
窗内贵妃榻上铺设柔软的绒毯,程芳浓环抱双膝,坐在榻上, 透过绮窗罅隙,望着外头的天光凝思。
宫苑上方的灰白的天, 被一重重暮色叠成苍青,及至彻底暗下来, 墨沉沉的。
皇帝始终没出现, 侍卫更没来。
侍卫究竟是不是皇帝?
还是皇帝在骗她,因那可笑的自尊和迟来的占有欲,才刻意抹杀侍卫的存在?
程芳浓内心有所倾斜,可她还是想彻底弄清楚,才不至于继续被皇帝折辱、玩弄。
心里惦着太多事, 闭上眼, 能感到沉甸甸的困倦, 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殿内烧着地龙, 暖融融的, 独自入睡,并不会觉得冷。
可不知怎的,这偌大的寝宫, 无端让人觉得孤清。
程芳浓想找个人说说话,溪云最让她安心,可今晚值夜的是望春。
想到望春今日劝慰的话,程芳浓迟疑一瞬, 终是开口:“望春,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望春也没睡着,她闭着眼, 正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几年积攒的赏赐,能换多少银子,加上存下的月例银子,够不够她出宫后置屋买地?
听到皇后唤她,登时从思绪中惊醒,麻利地裹着棉被爬起来,走到屏风里,隔着软帐问:“娘娘有何吩咐?”
“外头冷,你进来说话。”程芳浓说着,往里挪了挪。
服侍皇后三个月,望春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对方的接纳,那种卸下防备的友善的接纳。
她不可思议地眨眨眼,受宠若惊,可还是摇摇头:“这不合规矩,万一皇上夜里来了,奴婢更是死罪。”
程芳浓望着昏暗的,辨不清花纹的帐顶,不由失笑。
这会子,整个皇宫,恐怕只有望春觉得她没失宠,仍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后吧。
若非望春是姑母派来盯着她的,其实她还挺喜欢这姑娘的性子。
望春身上有种其他宫人缺少的生命力,被人忽视的时候,望春似乎也能自得其乐,还总能说出让人听着舒心的话。
初时觉着刻意,目的性太强,让人不舒服。可眼下,程芳浓很想听些好听的话,消减她心底的恐慌忧虑,让她能心平气和地去思考接下来该走的路。
“皇上忙着惩治程家及其党羽,不会来的。”程芳浓自嘲地低笑一声,“你们该都看得出来,我这个皇后做不了几日了。若是运气好,皇上不杀我,恐怕也要充入掖庭为奴为婢,届时我的处境还不及你。不必拘泥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你若有顾虑,便替我去叫溪云来。”
眼下溪云都睡熟了,天寒地冻的,把人从暖融融的被窝里叫起来穿好,穿过北风萧萧的廊道过来,未免太残忍。
将心比心,望春做不到。
略思量,她笑应:“还是不折腾溪云了,奴婢陪娘娘说话吧。”
皇后的千工拔步床很大,两人的被子都挨不着,不算太失礼,望春稍稍安心了些。
躺在凤床上,望春只觉做梦一般。
不,她做梦也不敢想能躺这么贵重的床。
“娘娘既睡不着,奴婢便斗胆与娘娘说说话,娘娘若想听便听几句,若嫌奴婢聒噪,只管叫奴婢住嘴。”望春说话总是利索,透着惯常的笑意,很讨喜,“奴婢不知程大人他们犯了何事,可奴婢觉着,皇上不是冷酷无情的暴君,等过些时日查清楚了,若是误会,程家和娘娘自然都无虞。”
这话自然是劝慰人的,她自己都不太信。
毕竟,程家若没有图谋什么,太后怎会派她一直盯着皇后是否得宠,月事准不准,有没有身孕?
程家想要一个小皇子,还能为什么?
但相处下来,她总觉皇后与太后不一样,大抵是被强送进宫来的,所以虽得宠,却时常不开心。
“若真有什么,还有皇上与娘娘的夫妻情分在,皇上也不会让娘娘落到那样不堪的境地。”
“奴婢自被卖掉,运气好进了宫,才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初学宫规,被教引姑姑责罚的时候,我就想,若有一日,我当上教引姑姑该多好,多神气,便不会再受罚了。后来,我被分到慈安宫做粗使丫鬟,看到教引姑姑被大宫女训斥,头也不敢抬,我就又想,还是做大宫女好,做了大宫女就再也不担惊受怕了。”
“再后来,太后娘娘挑中我,送来皇后娘娘身边服侍。不瞒娘娘说,我那时确实背着娘娘禀过几次话,我以为自己办好差事,很快便能当上大宫女了。哪想到,在太后娘娘跟前,我说十句,也抵不过掌事嬷嬷说一句,我就又想当掌事嬷嬷了,想在主子跟前能说得上话,想被主子器重。”
很朴素的愿望,不知怎的,程芳浓听她絮絮叨叨的话,竟听得津津有味。
“娘娘出身尊贵,一入宫便被皇上独宠,这说明什么?说明娘娘前世行善积德,今生福泽绵长,就算遇到什么波折,最终定能化险为夷的。娘娘饱读诗书,定然比奴婢聪明,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如何才能做到。奴婢要是能有娘娘一半的幸运、聪慧,只怕已经做上教引姑姑了!”
望春的话,莫名振奋人心。
望春是想告诉她,不管身在什么处境,都该怀有希望,是吗?
一个卑微的宫女尚且如此,她拥有的比望春多得多,怎能反而不及?
“望春,你想做大宫女吗?”程芳浓柔声问。
“什么?”望春一时没反应过来。
程芳浓却没继续说这个,而是转了话题,语气柔和:“望春,这三个月里,大抵有一半的日子是你值夜。”
她顿了顿,轻咬唇瓣,才又继续:“床里的动静,你应当听得清吧?”
万万没料到她突然问起这个,望春脸一红,没了素日里的利索,吞吞吐吐应:“听,听得清。皇,皇上很喜欢娘娘。”
她以为,皇后是想再次确认皇上的心意。
哪知,程芳浓忽而问:“那你听到那些动静的同时,可有看到皇上离开寝宫?”
这是什么石破天惊的怪事?世上能有人一边行房,一边走人的吗?传说中的分身术?
难道皇帝真是天子,会法术?
“奴婢没看到皇上的人出来。”望春尚未从震惊中回神,“娘娘的意识是,皇上会分身、离魂之类的法术?”
太可怕了,望春突然觉得外头风声都像鬼号,阴森森的。
“你这丫头想什么呢?皇上也是肉体凡胎,哪有那么离奇?”程芳浓没想到会吓着她,被她稀奇古怪的念头逗笑了。
心神放松,倦意席卷神思。
程芳浓打了个哈欠:“罢了,你只当本宫没问过,睡吧。”
过了一会子,望春还是心里不踏实,她四下望望,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总觉得是不是皇帝来了,她没看到?
“娘娘,要不奴婢还是去睡外头的短榻吧?”望春轻声问。
却没人回应她。
她望着程芳浓,细细听。
哦,皇后娘娘已经睡熟了。
可是,要她如何睡得着?她一个拿着五两月银的宫女,没事儿不睡觉,替皇后操什么心啊啊啊!
翌日醒来,天气放晴了些。
日光不算暖,挂在天穹,被淡云遮着,透出晕黄的影。
只这么瞧着,也能让人心里多一分明朗的暖意。
用罢早膳,程芳浓到庭院中缓步走动,消食。
每每走到靠近宫门的位置,她都会状似随意朝外望一眼。
宫门处有侍卫重重把守,她细细打量几回,没看到一个身穿银鱼服的,皆是普通禁卫。
可都在宫里,若银鱼卫里有个叫姜远的,总该有人听说过吧?
程芳浓还是想知道,究竟有没有这个人。
昨夜望春说,她与侍卫欢好时,不曾见到皇帝出去,可皇帝也不是日日都在帐外听床脚,他人在何处?
心底两个声音拉扯着。
一个说,侍卫就是皇帝。他喜欢她的身子,却厌恶她的身份,恨程家,才故意做出这种荒谬的误会折磨她。
另一个说,侍卫另有其人。皇帝分明会武艺,望春没见到他出去,只因他为了不暴露紫宸宫的丑事,根本没从正门走。
又一次路过宫门处时,程芳浓停下来。
搭在溪云小臂上的手不自觉收紧,她紧张极了,面上却镇定从容:“溪云,天寒地冻的,你和望春她们去瀹一壶热酒,给外头的侍卫大哥们暖暖身子。”
外头的侍卫们俱是错愕,为首的侍卫忙道:“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只是臣等正当差,不能饮酒。”
“哦,是本宫考虑不周了。”程芳浓笑了笑,又吩咐,“那去备些热茶来。”
那侍卫正要拒绝,程芳浓及时打断他,笑望着他们:“你们侍卫当差,连一碗热茶也不能喝?难不成,怕本宫在茶里下毒?”
“臣等不敢!”兵甲铮铮,侍卫齐声跪地。
溪云、望春已奉上热腾腾的茶水,程芳浓亲手端给他们:“起来吧。”
众人喝了热茶,身子暖了许多,茶水并没有什么问题,不由得放下戒心。
站回原位时,众人心里更多的是疑惑和受宠若惊。
程家是倒台了,可皇上只让他们看着坤羽宫,不让人进出,刘大伴更是提醒他们要当心,不可伤着里边的人。
皇后得宠的事,他们这些侍卫都知道,谁都明白,程家彻底定罪前,皇后的地位不会动,就算定了罪,只怕还会是个宠妃,总归不是他们能怠慢的。
程芳浓立在宫门内,像是忽而想起什么,随口问道:“听说这两日宫里有刺客,姜远抓着人了吗?”
“刺客?”为首的侍卫才沐休过一日,下意识侧首问身旁其他侍卫,“宫里进刺客了?”
其他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后摇头:“属下不知。”
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没惊动他们,那刺客就先被姜远抓住了。
为首侍卫躬身回话:“臣等没见到刺客,兴许已被姜统领擒获,臣等定会守好宫门,请皇后娘娘宽心。”
“那便辛苦你们了。”程芳浓浅笑着冲他颔首,随即转身往里走。
转身之际,她面色渐渐转白,几乎是靠在溪云身上,才勉强支撑住身形。
“小姐,怎么了?”溪云见她状态不对,登时急道,“我去让他们请太医!”
程芳浓忙拉住她,摇摇头:“我没事。”
皇帝果然又骗了她,这宫里确实有个侍卫叫姜远,且身份比普通侍卫长要高,他们叫他姜统领。
而这可恶的姜统领,两面三刀,占尽了她的便宜,却根本没有去行刺皇帝,还把所有事都告诉了皇帝。
所以,皇帝知道了她怀有“身孕”的事。
既如此,皇帝怎么还能留姜远在身边办差?怎么还愿意让她好吃好喝住在这坤羽宫?
程芳浓思量许久,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便是,这位姜统领向皇上要了她,待程家事了,她被废后,皇帝就会让她隐姓埋名跟了姜远。
明面上,她和程家其他人一样,必死无疑。
私底下,皇上却能拿她笼络姜统领,让姜远对他更衷心不二!
“溪云,跟门口的侍卫说,我要见刘全寿。”
她努力平复着心绪,快速梳理着当下能做的事。
程家的事,她暂且还没想到法子转圜,可还有许多事,是她能做的。
望春、溪云她们照顾她一场,往后不知会不会被她牵连,她做一日皇后,便利用好手中的权力,待她们好些,也算尽尽她的心意。
皇帝才从前朝回到书房,刚坐定,便见刘全寿出去,与一侍卫说着什么。
须臾,刘全寿快步进来禀话:“皇上,皇后娘娘请老奴过去一趟。”
她找刘全寿做什么?
程家的事,她不来求他,反倒舍近求远去求一个不能做主的刘全寿?
皇帝抿唇,沉默片刻,站起身,绕出御案:“程家的事,让她来问朕。”
望着皇帝走出去的背影,刘全寿神情微变,眼尾褶子里藏着笑意。
嘴里说着让娘娘来问,腿脚却诚实得很,自己巴巴过去让娘娘问。
本以为皇上能多忍几日,不去见娘娘,如此,才不会对程家心慈手软。
哪知道,这才一日,皇上就坐不住了。
想想昨夜紫宸宫里辗转反侧的动静,刘全寿摇摇头,轻叹一声。
作孽啊,皇上喜欢谁不好,偏喜欢乱臣贼子之女,这不是跟自个儿过不去吗?
走到院中甬道上,迎面遇到从宫外回来的姜远。
姜远疑惑地望着皇帝,皇帝却没停下来听他禀话,而是径直越过他往外走。
有急事?那他手上的事待会儿再禀也成。
侍卫走在最后,又故意落后两步,凑近姜远问:“姜统领,宫里这两日进刺客了?哪天的事?怎么属下们都没听说过?”
若真有侍卫闯进来,便是他们失职,侍卫战战兢兢。
“什么刺客?你小子从哪儿听来的谣言?”姜远只觉莫名其妙,宫里进没进刺客,这些日夜巡逻的禁卫,不是该比他更清楚吗?
侍卫长挠挠后脑,一脸茫然:“皇后娘娘说的啊。”
已行至宫门口的皇帝,骤然停下脚步,回眸:“皇后都说了什么?”
以皇后的性子,该不会无缘无故与侍卫们搭话。
侍卫哪敢隐瞒,从皇后送茶,再到姜远抓刺客,一句一句禀明。
姜远、刘全寿听得一头雾水。
唯有皇帝,立时明了。
他的小皇后果然聪慧,竟想到这样的法子试探!
她是不是还以为,夜里的侍卫是姜远?
找刘全寿,不是为了程家,是为了打探姜远的事?
皇帝气笑了。
他咬了咬牙:“姜远,跟朕往坤羽宫走一趟。”
不多时,坤羽宫外传来给皇帝请安的声音,有侍卫的,有宫婢的,此起彼伏。
程芳浓循声望去,微微错愕。
她找刘全寿,怎么来的是皇帝?
皇帝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不是刘公公,是一位身着银灰色云纹锦袍的男子,略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这打扮,他是宗室子弟?
忽而,程芳浓想起来了,她见过,在皇帝书房外!
可是,皇帝带着这个人来她这里做什么?
没等她想明白,皇帝已迈步进来。
那位眼熟的陌生男子留在廊下,并未跟进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程芳浓福身施礼。
下一瞬,一股大力将她扯起来,重重扣入怀中。
程芳浓毫无准备,登时花容失色,鬓边步摇晃动的与她心跳一样乱。
皇帝冷眼盯着她,唇角噙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卿卿找刘全寿做什么?有什么想打听的,不妨直接问朕。”
程芳浓愣了愣,皇帝动怒,是以为她想打探程家的事,想为程家求情?
以他们之间的关系,难道她没有自知之明么?
“放手。”程芳浓不习惯他的碰触。
如今,皇帝已不必演戏给程家看,给宫人们看,还对她这般轻佻,程芳浓难以接受。
她挣脱他怀抱,退开两步远,手扶着落地花罩:“皇上误会了,我没想打听什么,也不敢为谁求情。我只是想着,溪云和望春伺候我,尽心尽力,想跟刘公公商量,给她们涨涨月银。尤其是望春,我想提她做坤羽宫的大宫女,和溪云一样。”
她竭力平复着心绪,尽量心平气和解释给皇帝听。
心中暗暗祈祷,皇帝莫要因为厌恶她和程家,迁怒溪云和望春才好。
皇帝的神情变化莫测,程芳浓看不懂。
但看起来,他似乎渐渐在消气?
她不敢确定。
“你找刘全寿,只是为了这些小事?”皇帝张了张指骨,又攥紧,一种让人牙痒痒的情绪无从发泄。
他暗自懊恼,又被她牵动心神,做出不理智的举动。
“是啊。”程芳浓愣愣颔首。
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呆,却有一种惹人怜爱的情韵。
皇帝低笑一声,连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何发笑。
“你是皇后,往后你宫里的事,自己做主便是。”皇帝克制着情绪,移开视线,淡淡道。
程芳浓知道,这些事本来是皇后能自己做主的,可她毕竟不是名副其实的皇后啊。
不知何故,皇帝愿意给她这样的权力,那更好,她接受就是。
程芳浓点点头,难得真诚向他道谢:“多谢皇上开恩。”
替溪云和望春道谢,谢他没有迁怒。
或许,望春说的对,他不是冷酷无情的暴君,只是她和程家正巧是他要除之而后快的仇敌。
如此,待她被废之后,是不是不必担心她们的安危了?
能了一桩心事也好。
皇帝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变化。
只是许她这样小的事,便足以让她欣慰么?
可她为何偏偏看不到,程家倒台,外头风声鹤唳,他将她好好护在风雨之外的这份苦心?
“姜远,进来。”
皇帝语气寻常,程芳浓却瞠目结舌,震惊得脑袋一片空白。
皇帝方才叫谁进来?姜远?是她耳朵出现幻觉了吗?
极度的惊愕中,她看到那身穿银灰色云纹锦袍的青年男子进来。
“臣姜远,参见皇后娘娘。”男子垂首,给她行了个跪地的大礼,甚为恭敬。
一直想揪出来,却总也见不到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程芳浓竟有些手足无措。
是夜里那个人吗?
程芳浓盯着他,只能看到他发顶,找不到丝毫熟悉的感觉。
不过,他们本就未见过面,算是陌生人。
“你真是姜远?”程芳浓听到自己语气僵硬吩咐,“抬起头来。”
姜远终于知道皇帝为何让他跟来了。
他在心里把皇帝骂了千百遍,终于还是咬咬牙,极为窘迫地抬起头。
方才隔着绮窗、庭院,瞧不清。
可眼下,殿内光线明亮,程芳浓瞧得分明,男子的相貌与皇帝并不相似,也不同于她曾在夜里触摸过的样子,是全然陌生的一张脸。
蓦地,程芳浓想起第一次在皇帝书房外遇到姜远的情形,与眼前的男子是有些像。
她认出了那身银鱼服,所以后来姜远就换了衣裳。
是皇帝的命令。
因为,姜远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一个侍卫,皇帝不想让她惦记这个人。
与她相好的,就是皇帝自己!
“嫂嫂可有事吩咐?赴汤蹈火,姜远绝不推辞。”姜远故意套近乎,以缓解彼此的窘迫。
程芳浓轻轻摇头,别开脸:“你下去吧,本宫没有要紧事,不耽误姜统领办差。”
听到对方退出去的脚步声,程芳浓心乱如麻。
显然,这姜统领是皇帝极信任倚重的人,情同手足。
难怪皇帝会想到借对方的名头。
她也能感受到对方的窘迫和气愤,事情与对方无关,皆是皇帝一手为之。
所以,真的是皇帝在与她欢好过后,站到帐外嘲讽她不知羞耻。
是皇帝碰了她之后,却吓唬她,说要让她生下侍卫的野种。
也是皇帝,一手心安理得将她搂在怀中,一手精心部署覆灭程家。
难怪他定要她系上红绸,难怪他从不在帐间开口说话。
“如今,可以相信朕了吗?”皇帝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唔。”程芳浓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伴随着无尽的羞耻与恼恨。
她冲动地扬起手,朝着皇帝脸上挥去。
被皇帝轻而易举握住,反剪身后,霸道地按入怀中:“你嫁的男人,并非病弱不中用,若还不肯信,今夜不妨一试。”
被稳稳禁锢住,感受到他抵在她后腰的指节,程芳浓深知男人身上蕴藏着怎样旺盛的力量。
夜里无数亲昵的画面纷涌脑海,程芳浓脸颊飞红,连脖颈、耳根也俱是羞恼的冶艳绯色。
天时地利,她一样不占,没有底气与他来硬的。
既杀不了他,也逃不开他,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方才,是她冲动了。
心内快速权衡一番,程芳浓整理好思绪,忍下喉间血气。
轻轻将他推开寸许,抚着平坦的腰腹,泪光盈盈:“臣妾肚子不舒服,皇上别伤着我们的孩儿。”
第30章
当心伤着他们的孩儿?
与她同房后, 他日日喝的药便换成了避子汤,他们哪可能会有什么孩儿?
皇帝端凝着小皇后的脸,不消思量, 便能洞悉她的意图。
她是不是觉得,腹中有孩儿, 她便还有依仗,有能让他顾忌的东西?就能拿捏他, 让他不轻易覆灭程家?
可是, 她难道不知,她没了有权有势的父兄做靠山,唯一能依仗的便是他的宠爱么?
若他心里没有她,即便她真怀上他的骨肉,于他而言也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一碗落胎药的事, 休想威胁他分毫。
也罢, 时间久了, 她自然知道该如何待他。
皇帝很有信心, 小皇后这般聪慧,定然很快会认清形势。
知道该对他好,向她邀宠, 不管是为了程家,还是为了自保。
他且耐心等着。
皇帝心知肚明,却没有拆穿,而是伸长手臂, 轻轻环住她。
另一只手掌小心地覆盖在她手背,与她一同搭在她小腹,指尖微勾, 虚虚握住她纤柔的手。
皇帝收敛起平日里的威严,语气压低,听起来温和许多:“肚子疼吗?可要传太医?”
果然,她赌对了,皇帝在意这个“孩子”,程芳浓心中稍安。
幸好,当初为了笼络侍卫为她所用,夜里她已对他说过很多次,他已习惯孩儿的存在,没有起疑。
说到太医,程芳浓想起胡太医,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一直以为,胡太医是姑母的人,她还想过,等皇帝病得快死的时候,特意告诉他,好气死他。
如今细想想,恐怕这胡太医根本就是皇帝的人!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成了她与姑母,如今她险些要被气死了!
可惜,不止胡太医,就连宫里其他太医,恐怕也没有一个敢顶着欺君之罪,站在她这边,替她圆谎。
程芳浓相信能骗过皇帝,可她决计骗不过医术高明的太医们。
才来过月事不久,她肚子里有没有东西,她还不清楚么?
“不要。”程芳浓轻轻摇头,忍下对他的恼恨,将侧脸依在他衣襟,姿态柔顺,“太医来了,免不了又会开药方,皇上知道的,臣妾怕苦,不想吃药。”
似乎有许久,不曾感受到她这般能将人融化的温柔,皇帝很庆幸自己没拆穿她。
没有程家,没有侍卫,没有旁的任何依仗,她才肯收起周身尖刺,像一株菟丝花,攀附在他身上。
“好,你怀着身孕,朕暂且依你。”皇帝心口微微悸动,忍不住轻捏了一下她雪颊嫩肉,“可若实在不舒服,还是不能讳疾忌医。阿浓,这是朕第一个孩子,虽然来的不是时候,却是朕最为在意的一个,替朕保护好我们的孩儿。”
多少个夜里,床笫间情动之时,这个名字被他隐忍在舌尖。
终于,他可以搂着她,光明正大地唤她,皇帝眉宇间遍染志得意满的笑意,情不自禁在她眉心落下轻吻。
外间的事再繁杂,他都能料理好。
唯独对她,隔着一个被他亲手摧毁的程家,他总也理不清该如何待她。
直到这一刻,将她拥在怀中,唇瓣贴在她细腻的肌肤,他竟有种失而复得的激动,有种终于稳稳握住她的安心。
程家十恶不赦,她是罪臣之后,皇后的位置,他是不能给她。
可只要她肯收起周身尖刺,依赖他,对他回以同等的爱意,他愿意忽略所有非议,将她长久地留在身边。
不能许她后位,但他会给她一个真正的孩子,给她宠爱,做她的全部依仗。
私底下,第一次听到皇帝这般唤她,温柔缱绻,几乎满足了程芳浓情窦初开时对未来夫君的美好幻想。
可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他的温柔缱绻是看在孩子面上,而不是对她。
纸是包不住火的,这短暂的和美,早晚会被他的怒火烧成灰烬。
不过,没关系,有这孩子在,有他宠爱的姿态在,她想做什么,总归方便些,不必继续在这华丽的深宫里耗着,对外头一无所知,束手无策。
程芳浓垂眸,温柔地凝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柔声应:“好。”
对她来说,这孩子来的正是时候!
当坤羽宫门口的侍卫撤走,刘全寿亲自带着宫人们替皇后搬东西,皇后被皇帝扶上御撵接回紫宸宫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出身程家的皇后,并未因程家倒台而失宠。
宫外,长公主听说时,失手剪坏了一株心爱的紫袍山茶。
“不愧是程玘的女儿,倒是手段了得。”长公主笑笑,周遭侍立的婢女们皆噤若寒蝉。
窗外落雪纷纷,白色雪絮倾洒在晕黄的灯笼光里,以辽阔的黑夜为幕,静谧宁和。
程芳浓坐在临窗的位置赏雪,地龙烧得暖,她仅着一身单衣。
皇帝从盥室出来,一眼望见她纤袅的背影,空落了数日的心口,终于像是被什么填满。
听到身后轻而快的脚步声,程芳浓没有回头,心口阵阵发紧。
她需要皇帝的宠爱,可是,在发生那么多事之后,再程家所有人生死未卜的时候,要她如何能接受与他亲近?
男人坐到她身后,他胸膛的热意包裹住她脊背,他修长遒劲的手臂轻轻环住她。
“阿浓,冷不冷?”程芳浓听到他在她耳畔低问。
程芳浓下意识要摇头,忽而又忍住。
她点点头,稍稍侧首,侧脸几乎贴在他鼻尖,能清晰感受到他微乱的鼻息。
“手冷。”说着,她将一双纤白柔荑递向他,“皇上可否替臣妾暖暖?”
佳人在怀,未施粉黛,绯衣雪肤,美似朝露明珠,更难得的是,还变得温柔解语。
皇帝很受用,眼神越加深沉,他清晰地喉结悄然滚动,克制着心口膨胀的悸动,只是低笑一声。
下一瞬,他一手揽过她脊背,扣在她肩头,另一手穿过她裙摆下,托起她膝弯,轻而易举将她横抱起来。
不管是皇帝,还是侍卫,他第一次这般待她。
程芳浓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抬眸间,对上他英隽眉眼间的温情,心口蓦地一颤。
这人深藏不露,智谋耐性都让人恐惧,可他这张脸,实在生得俊朗。
即便恨极了他,程芳浓也无法厌恶这张脸。
她眸光微闪,快速移开视线。
皇帝只当她是怕羞,被她这般情态扰得越发心猿意马。
他身量颀长,步子迈得又大又快。
转眼间,程芳浓被他放倒在大红衾被上,眼睁睁看着他扯落软帐,紧张得几乎忘记呼吸,只能听到自己急而重的心跳声。
“阿浓,今夜才算朕与你的新婚之夜。”皇帝长指蹭过她脸颊,朝她鬓边移去。
帐外特意留着一盏昏灯,暖光透入帐间,仿佛帐内温度也被灯光烘得发烫。
皇帝摘下她鬓边斜插的凤钗时,程芳浓忽而握住他手腕,借着他的力道,将身形拉起。
她坐起身,柔顺地依入他怀中:“皇上忘了么?前几日夜里,臣妾说过的,孩儿到来未满三月,胎像不稳,我们不能……”
“是吗?”皇帝俊眉微挑,轻轻转动指尖漂亮的金凤簪,“还是你心里在怨朕,恨朕,不愿再与朕肌肤相亲?”
原以为,她会就此学着依附他,取悦他,所以他才将计就计,心甘情愿被她骗。
没想到这无中生有的孩子,现下倒成了她避宠的工具!
皇帝滚热的心口,骤然被浇下一瓢冰水,恨得牙痒痒。
这个女人,真是他的克星不成?
闻言,程芳浓眼皮猛地一跳。
皇帝未免太敏锐了些,她但凡有逃避的意图,他立马便会察觉。
程芳浓急中生智,双臂环抱住他窄而精壮的腰,柔声道:“皇上若是不信,大可去问胡太医。”
说着说着,嗓音哽咽:“阿浓只有皇上了。”
听她语气,仿佛有无限委屈,哭得人心口莫名发酸发紧。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再给她些时日,她总能认清现实。
皇帝攥了攥金凤簪,终于放下,大掌搂住她脊背,轻轻拍着,温声哄着:“别哭了,都是朕不对。”
他不习惯哄人,措辞单调,姿态僵硬。
可有这态度在,便足以让程芳浓松一口气。
皇帝还算言而有信,没强求,只是像夜里的侍卫那般,喜欢从身后搂着她,大掌搭在她腰腹侧入眠。
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身侧已不见皇帝踪影,不知去了何处。
她挪挪身子,调整睡姿。
许是这动静提醒了外头的宫人,望春和溪云一前一后进来,跪在床边叩首谢恩。
尤其是望春,眼中甚至能看到泪光:“多谢娘娘!皇上说,是娘娘提拔奴婢做大宫女,也是娘娘要为我们涨月银。奴婢一定尽心尽力,好好伺候娘娘和小主子!”
言毕,咚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程芳浓鞋都没顾上穿,亲自拉起她才作罢。
“什么小主子?”程芳浓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问。
望春看看溪云,噗嗤一笑:“皇上吩咐了,小皇子月份尚浅,不让奴婢们声张。没想到这样天大的喜事,娘娘连奴婢们都瞒着,若奴婢们没照顾周全,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望春越说越后怕:“吃的用的都得格外注意,不成,我得找宫里有经验的老嬷嬷们好好问问。”
溪云眼里也包着泪,不是高兴的,她是吓的,也是为程芳浓委屈。
“小姐,您月事不是才来过么?”溪云已拿望春当自己人,便没背着她,“您胆子怎么这样大,这可是欺君之罪,再说,就算真怀上,也不是皇上的啊。”
溪云声音压得极低,说出这番话,更是吓得发抖。
小姐的月事带一直是她张罗的,所以她比望春清楚。
而望春呢,听到这番话,瞬间呆滞,再回想一遍,更是震惊到瞠目结舌。
皇后娘娘假怀孕?
孩子不是皇上的,是她理解的那意思吗?!!
站不太稳,望春愣愣垂眸,看到自己的双腿在打颤。
“溪云,牢牢记住,本宫肚子里已有了小皇子。”程芳浓抬起手,搭在她们肩头,“你们会帮我的,是不是?”
望春下意识点头。
本来她可能一辈子都做不了大宫女,可皇后娘娘心善,竟为了她的心愿,亲自去求了皇上,这份恩德,她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完。
皇后娘娘要她做什么,她绝不会推辞。
别说是欺君,就算是要她弑君,咳咳,这个她真不敢。
程芳浓转向溪云,努力保持心平气和,吐出令她羞耻难堪的过去:“溪云,我们都被骗了,夜里的,从来都是皇上,没有旁人。”
没有侍卫,与小姐亲近的,从来只有皇上自己。
溪云消化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喜极而泣:“太好了!程家有救了!”
是啊,若非想要力挽狂澜,她怎会继续待在已醒来的猛虎身侧?
用罢早膳,程芳浓再出来走动,无人阻拦。
爹娘都在宫外,料想宫门她是出不去的,程芳浓想先去看看姑母。
可往慈安宫方向走了一小段,她便停下脚步。
皇帝定然明白,她想插手程家的事,可她越是心急,便越是不能让皇帝看出来。
程芳浓调转足尖,去了御花园。
回到紫宸宫时,皇帝已在殿内等着。
见到她,皇帝眼睛明显多了几分光彩,站起身,大步朝她走过来。
程芳浓将新折的红梅递给他,浅笑嫣然:“好不好看?臣妾亲手折的。”
“好看。”皇帝接过梅枝,随手交给身边的宫婢,将程芳浓的手握在掌心,感受到她手背凉意,他眉心微蹙,“怎么没捧个手炉?”
程芳浓笑笑:“臣妾不冷。”
皇帝没松开她的手,拉着她往暖阁去。
虽说她能在宫里自由行走,实则她的去向,一直有人报给他。
皇帝知道,她原本想去的是慈安宫。
不过,她定然不会希望被人盯着。
皇帝假装不知,将温度适宜的热茶捧给她,状似不经意问:“皇后为何不过问程家的事,也不为程玘他们求情?”
茶水温度正合适,可程芳浓莫名觉得烫手。
她按捺着急促的心跳,紧紧捧着茶盏,盯着晃漾的茶汤,轻应:“程家的事,相信皇上自有决断,若我爹是无辜的,皇上也会还他清白,皇上是明君圣主,臣妾并不担心。”
忽而,她抬起水眸,盈盈望着他:“皇上,我可以见见我阿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