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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明君圣主?皇帝咂摸着这四个字, 暗自失笑。

    她怕是在心里咒骂过他千百遍,如今为了程家,还是说出这般违心的话, 真是难为她了。

    不过,他听着很受用。

    旁人的恭维, 他都不在意,唯独想听她说。

    不过, 她身上另有一桩事让他好奇。

    程家出了这么大的事, 她却未曾过问程玘一句,第一个开口想见的,仍只是她阿娘。

    皇帝想起她刚入宫时。

    在他这里受了委屈,她便是靠在丫鬟身上,说她想阿娘。

    大婚后, 第一次见到程玘之时, 她明明是激动地扑过去, 显然程玘这个做父亲的, 待她并非不好。

    为何她似乎不关心程玘的事?

    皇帝没回应, 程芳浓急了。

    抓住他衣袖,轻扯着央求:“我爹和姑母或许有所图谋,可我阿娘一定不知情, 即便知晓,也只会阻止他们。就算程家有滔天大罪,我阿娘也是无辜的。我只是想见见她,看到她好好的, 也让她看到我好好的。”

    “这样也不可以吗?”程芳浓仰面望他,卑微柔弱。

    她知道,不能逼他, 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可是,旁的人她都可以不急,唯独阿娘,只要鼓起勇气开了口,她便再也按捺不住想去见的心。

    她语气真诚,说的是肺腑之言。

    不求情,只是见一面,可以吗?

    她的姿态,放得足够卑微,如皇帝先前期待的那般柔顺识趣。

    可不知怎的,见她如此,他心里莫名不舒服。

    身为程家的掌上明珠,她原是骄傲倔强的。

    见过她恃宠而骄的样子,也见过她夜里对侍卫颐指气使的样子,突然见她将自己低到尘埃里,他竟不习惯了。

    皇帝默然凝着她,看着她清水般的眸子里,眼泪在打转。

    “好,朕会安排。”皇帝抬手,指腹摩挲了一下她脸颊,“你别急,谢夫人在程府,朕没让人去打扰。”

    程芳浓破涕为笑:“多谢皇上。”

    她攥着帕子,掩饰着心中不安。

    皇帝说,阿娘在程府。

    言外之意便是,爹不在。

    他在何处?在牢里吗?

    这会子,程芳浓不敢问。

    凭借孩子,能让他破例到什么地步,她心里还没底,不如等先见过阿娘再说。

    在前殿见过章阁老等人,料理好朝事,皇帝又翻开姜远从诏狱带回的供词。

    厚厚一摞,有些还沾着血迹。

    “果然,程玘和程玿两个老狐狸的说法并不一致。”皇帝丢开供词,没着急看其他人的。

    姜远是亲自审问的,挑挑眉:“程玿说他是一时鬼迷心窍,贪财,才做出卖官鬻爵的事,对程玘做的一切一无所知。而程玘呢,说他与贤王并无瓜葛,还说皇后是他逼迫入宫的,太后也是被他胁迫,一切是他一人之过。你觉得谁更可信?”

    “朕一个都不信。”皇帝摇摇头。

    站起身,欣赏着墙上的江山雪景挂画:“程玿是个庸才,若非程玘扶持,他到不了今天的地位。倒是程玘,让朕有些刮目相看。死到临头,他倒敢把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确有做家主的担当。”

    “有担当?我看未必,想尽量保全家人倒是真的。”姜远耸耸肩,“不过,他若真关心家人,一开始就不该动这杀头的念头。现在惺惺作态,想立贞节牌坊,指望谁高看他一分?你可别被他蒙蔽。”

    “这么说也没错。”皇帝微微颔首,话锋一转,“你跟程玘也有宿仇?”

    姜远愣了一下,连连摆手,吊儿郎当:“我出身草莽,哪有机会跟堂堂首辅大人结仇?我就是看不惯。这么多年,他表面忧国忧民,我就不信程玿和程沧做的那些事,他会不知道。”

    程沧乃是程玿的长子,程浔的长兄,胡太医的独子胡勇便是在其手下当差。

    程家自以为控制住胡勇,便能拿捏住胡太医,为他们所用。

    殊不知,他一直在借胡勇的手,收集程沧的罪证,对其欺男霸女,收受贿赂干扰刑狱,放贷子钱控制朝臣等罪行,了如指掌。

    皇帝微微牵唇,眉宇间尽显杀伐果断的威势。

    程玘谎话连篇,他的供词,皇帝并不往心里去。

    唯有一句,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程玘说,是他逼迫程芳浓入宫的。

    反复思量,皇帝眉心微动。

    或许,在带皇后去见谢夫人之前,他自己该先去拜见一番。

    刚要去准备,刘全寿进来通禀:“皇上,同昌长公主求见。”

    皇帝拧拧眉,猜到对方来者不善,迟疑一瞬,他到底没拒绝。

    “听说皇姐打算在府里办一场赏花宴。”皇帝赐了座,状似热络寒暄。

    长公主不接刘全寿奉的茶,摆摆手,不客气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这次来,是为了妍儿。”

    “乱臣贼子程玘已下大狱,你准备何时废了他女儿皇后之位,接妍儿入宫?”她必须趁早施压,免得夜长梦多。

    “皇姐是来逼朕的?”皇帝语气不紧不慢,眼锋凛然。

    隐忍多年,终于到了一切由他掌控的时候,没人可以逼他做事。

    听出他语气不善,长公主忽而意识到,自己语气是强硬了些。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皇帝彻底掌权,朝野皆是他的人,他不会容忍任何人骑到他头上去。

    是以,长公主语气缓和下来:“皇上误会了,皇姐是在为你考虑。好不容易将程玘等人拉下马,正是让朝臣们看到皇上英明果决的时候,若还留着罪臣之女在宫里,岂不是让臣子们误以为皇上贪图美色,优柔寡断?”

    “多谢皇姐提醒。”皇帝唇角微扬,牵起一丝凉薄的嘲讽。

    说得冠冕堂皇,实则皇姐和程玘之流并无什么区别,一样是想把女人送到他身边。

    求皇嗣,求权势,最后谋求的,都是他的江山。

    手足之情,君臣之义,甚至夫妻之情,皆如是。

    他只有让他们畏惧,才能得到他们的安分臣服。

    “皇后的事,待查明程家所有罪行,给程玘定了罪,朕自会处置。”皇帝抬起下颌,眼神锐利,气势赫然,“在此之前,朕的家事,便不劳皇姐费心了。”

    长公主张张嘴,待要再说什么。

    皇帝忽而站起身,越过她往外走,像是赶着去处理什么急事:“刘全寿,送长公主出宫。”

    他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威慑,冷冽刺骨,如宫苑里正劲的风刀。

    天色渐渐暗下来,程府亮起稀稀疏疏的风灯。

    中路的正房里,只住着谢芸一人。

    没烧地龙,屋子里摆着一个炭盆,炭火烧得不旺,坐在跟前才能摊着些热气。

    寒风灌入未及修补的绮窗,冷得很。

    丫鬟们都睡下了,只有刘嬷嬷年纪大,睡不着,守在炭盆侧陪她枯坐。

    谢芸手中拨动着一百零八子的佛珠,不言不语,盯着炽红的炭火发呆。

    “也不知老爷在牢里怎么样,还能不能出来。哎,夫人何曾受过这等罪?这样清苦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儿。”刘嬷嬷叹气,“要不,夫人写信问问谢家的老爷、公子们?兴许他们有法子呢?”

    谢芸手上动作未停,浅浅一笑:“我父兄从不沾程家任何事,事到如今,我只有庆幸,哪会将他们卷进来?程玘的事,没那么简单,可他是咎由自取,只是可怜我的阿浓,不知在宫里如何了。程玘倒下,前朝的人绝不会容她,不知皇上待她能有几分怜惜。”

    劝不动程玘的时候,她就无数次预料到今日,倒也不怕,唯独担心女儿。

    也不知女儿阴差阳错,仍是入了宫,究竟是福是祸。

    阿浓说过,皇上对她宠爱有加,几乎是百依百顺。

    这种时候,皇上会护着她的吧?

    思及此,谢芸手中佛珠拨动得快了些,她默默在心里祈祷,阿浓在宫里平平安安的,没有被程玘连累。

    笃笃,叩门声从院门外传来。

    在这凄清的寒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

    程家这境况,亲友避之不及,连日来从未有人探望,来的只会是大理寺或者诏狱的人。

    可也不该大晚上来敲妇孺的门!

    刘嬷嬷害怕,望着谢芸:“夫人?”

    “没事,我去开门。”谢芸将佛珠缠在腕间,站起身,拂拂衣摆,举步朝外走。

    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她身着袄裙,取一件厚斗篷披在肩上,走进风雪交加的庭院,步履从容。

    刘嬷嬷自然不放心她一个人,哆嗦着跟在她身后。

    两人踏着积雪,吱嘎吱嘎往院门方向走。

    打开铜锁,拉开门栓,谢芸看到一位着银鱼服的御前侍卫,和一道修长的黑影。

    来人大半张脸隐在深色兜帽的阴影里,薄唇轻抿,不怒自威。

    墨色裘氅长及足踝,下摆露出绣金龙的深色靴面,沾着未化的雪。

    “臣妇谢芸参见皇上。”谢芸躬身施礼。

    虽诧异,却是不卑不亢。

    刘嬷嬷则震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啊,皇,皇……”

    皇帝抬眸,冷眼扫过去,刘嬷嬷彻底失声。

    “姜远,在门口守着。”皇帝冷声吩咐。

    继而,略欠身,展臂冲谢芸道:“外头冷,还请岳母大人进屋说话。”

    言毕,他迈开长腿,自己先行往里走。

    谢芸望着他背影,愣了愣。

    皇帝姿态还算恭敬,且还认她是岳母,说明什么?

    是不是说明,阿浓在宫里好好的,他打算护着阿浓?

    虽说猜到一些,可没亲耳听到女儿的近况,谢芸仍旧不能安心。

    她快步跟上,刚迈入门槛,便急切问:“臣妇斗胆,敢问皇上,阿浓在宫里还好吗?”

    皇帝看到盆里不旺的炭火,眸光定了定,又移开,落向破损漏风的窗扇,薄唇抿直。

    须臾,他坐到火盆侧,示意谢芸也坐下。

    “阿浓很好,只是担心岳母的处境,所以朕先来看看,也好让她安心。”皇帝摘下兜帽,露出完整的面容。

    挂着浅笑,看起来温润如玉。

    与谢芸所听到的,想象的,铁血手腕的皇帝,反差极大。

    “深夜叨扰,情非得已,还请岳母大人见谅。”皇帝很客气,不像是对待罪臣家眷,倒真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婿。

    谢芸悬着的心,终于安定。

    “多谢皇上爱护阿浓。”谢芸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不必阿娘操心的骄傲,“我就知道,我的阿浓,眼光不会差的。”

    火光映着皇帝的脸,他墨色眼睛也发亮,语气如常:“阿浓对岳母大人提起过小婿?”

    “是啊。”提起女儿,谢芸唇角是压不下的笑意。

    望着炭火,她神情温柔慈爱:“有些事,皇上恐怕早晚会从旁处得知,不如今日我一道说了,也免得你将来对阿浓有所误解。”

    “当初,程玘想送阿浓入宫,我原是不同意的,阿浓也不愿意。可他与太后兄妹二人,一意孤行,执意定下这婚事,懿旨下来,逼得人走投无路。皇后哪是那么好当的?我实在舍不得阿浓入宫,大婚前一日,便安排了妥当人将她送出京城,想将她送去青州谢家暂时避祸。”

    “可我万万没想到,程玘又悄悄将阿浓找回来,强行送进宫里!”眼下提及,她仍是忍不住愤慨。

    “我日等夜盼,盼着父兄送来她的平安信,等了将近一个月!后来的事,皇上大抵能猜着,就是那一日,我才得知,我的阿浓一直在宫里,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所以我迫不及待想去宫里看看她。”

    皇帝按捺着心头震惊,面色不改,微微颔首。

    他想起来,大抵是程玘突然带着谢夫人入宫求见皇后那次,那时他还以为阿浓是假冒的。

    “我知道她不愿意做皇后的,所以当即就想带她走,可是,阿浓竟然不肯。”

    说到此处,谢芸笑笑,抬眸望着皇帝,眼神慈蔼,像看着谢家那些子侄:“阿浓说,皇上对她宠爱有加,几乎是千依百顺,她愿意留在皇上身边。我没想到,阴差阳错,她竟然喜欢上了皇上,这大概是我唯一能原谅程玘的理由了。”

    那时候,他是如何待程芳浓的?她会诚心诚意说出这样的话吗?

    皇帝心里比谁都清楚,不会,那时她恨他都来不及。

    皇帝想起大婚那晚媚诱的异香,想到她举手投足间对他的勾诱。

    一直以为,程芳浓和她的好父亲、好姑母是一路人,是程家精心调教出来,专为怀上皇嗣,谋夺他的江山,才入宫的。

    没想到,她根本不想入宫,甚至逃跑过。

    程玘这人面兽心的父亲,将她抓回来,强行送入宫中。

    而那媚药,不消说,定是太后的手笔了。

    这些与她骨肉至亲之人,将她绑成砧板上的鱼肉,送进他嘴里,让她受尽折磨。

    可这无辜的姑娘,是如何对这些害她的人的?

    皇帝想起她日日给太后请安的情形,她以德报怨,换来的是太后一次次催促,甚至另挑了女人,让她送到他床上。

    在宫里突然见到程玘时,她竟然还回孺慕地扑到程玘身边。

    这个傻姑娘,她不会恨吗?不会痛吗?!

    再想到自己加渚在她身上的一切,想到大婚之夜那双水灵澄澈的眼,多少次变得颓丧、黯然。

    忽而,皇帝打住所有思绪,不敢再回想。

    他捂着心口,心痛到无以复加。

    比当初得知她是真正的程家小姐那日,更痛。

    幸好,她当初为了安抚谢夫人,说的尽是他的好话,否则他恐怕永远也没机会像此刻这般,听到谢夫人心平气和地说这些。

    她那般纯善,轻而易举原谅程玘,原谅太后。

    只要他待她好,她定也会原谅他的,对吗?

    谢芸瞧他脸色发白,神情有异,以为他要怪罪,忙解释:“当初试图逃婚,皆是臣妇的主意,阿浓拗不过我这个做娘的,求皇上开恩,莫要怪罪于她。”

    “岳母大人误会了,朕哪会舍得怪罪阿浓?我只是想到程玘和太后。”皇帝收敛心神,忍着心口刀绞般的疼,挤出一丝苍白的笑,试图宽慰谢芸,“朕今日来,还有一事想问岳母大人,还请您看在阿浓面上,对朕说实话。”

    只要他不怪罪阿浓,旁的事,谢芸没什么不能说的。

    “皇上请说。”谢芸猜到他会问些什么,紧张地攥住腕间佛珠,她的话可能关系到程玘的生死。

    果然,她听到皇帝郑重问:“岳母可知晓程玘和太后的谋算?对他们私底下做的事,了解多少?”

    论理,该把她们提去大理寺审问,皇帝亲自来问,且态度温和,已是给足了颜面。

    早在得知程玘有私生女的时候,得知程玘将阿浓抓回来送进宫的时候,她就该与程玘恩断义绝,可为了阿浓,她并未与他和离,仍耐着性子规劝过他。

    对于程玘,谢芸自问,已是仁至义尽。

    是以,皇帝问起,她并未藏私,将她这些年留意到的事,一一说了。

    最后,她感慨:“程玘没说,可我能猜到,他是想自己做那个位置,他总说要给我和阿浓最好的一切,可他根本不知道我们想要的是什么。我劝过无数次,最后一次还搬出阿浓,说他若伤害阿浓心爱之人,阿浓会恨他,可他仍一意孤行。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请皇上转告阿浓,不必为程玘求情。”

    程玘想自己当皇帝?皇帝心中已是笃定,谢夫人对程玘做的事是真的一无所知。

    “臣妇也恳求皇上,看在臣妇直言不讳的份上,能继续善待阿浓,她绝无程玘那样的野心。”谢芸的殷殷垂念,让皇帝想起他的母妃。

    母妃临终前,明明连拉住他手的力气也没有了,仍努力看着他,一句一句叮嘱,嘱咐他小不忍则乱大谋,嘱咐他活着才有施展抱负的机会。

    爱子之心,都是一样的。

    皇帝无法不动容,他别开脸,戴上兜帽,站起身,语气如常应:“岳母放心,我会善待阿浓,不叫她再被人欺负。”

    尤其是他自己,绝不再欺辱她。

    皇帝走后不久,一行侍卫鱼贯而入,只片刻,窗扇被修补好,地龙烧起来。

    待他们默默退出去,谢芸屋子里已是温暖如春。

    刘嬷嬷送了客,欢欢喜喜进来:“夫人,他们还送来好些银霜炭,够咱们上上下下用至少半个月,不用挨冻,真是太好了!”

    回宫路上,皇帝不由自主想着程芳浓。

    大抵知道她那性子,是随了谁。

    没想到,谢夫人竟会将炭火匀给下人用。

    谢夫人不卑不亢,唯有提起女儿阿浓,情绪才会明显起伏,甚至下意识拨动腕间佛珠,皇帝记得那屋子里淡淡的檀香气。

    青州谢氏,或许不是沽名钓誉之辈,而是真正的淡泊清傲。

    紫宸宫里,程芳浓望望时漏,猜到皇帝大抵忙于政务,今夜不会回来了。

    如此,她便不必紧张该如何应付他,程芳浓暗暗送一口气。

    自朝堂风云骤变,皇帝便不必再装病,这紫宸宫里没有了经久不散的药气。

    就连这龙床上,软帐间,也是好闻的白奇楠香。

    程芳浓很快睡熟。

    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察觉到有温柔的轻吻落在她额角、眉梢。

    沉沉的眼皮艰难睁开一条缝,程芳浓看到皇帝放大的俊脸。

    “阿浓,对不起。”皇帝低语,缱绻含混。

    她一定是在梦里,程芳浓敌不过困意,重新闭上眼,陷入混沌。

    听到她匀浅恬然的呼吸,皇帝愣住。

    他的歉意,于她而言,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程芳浓做了个梦,梦里,她双眼没被红绸遮挡,眼睁睁看着侍卫身着银鱼服,对她放肆无礼。

    而从前梦魇时看不清的人,有了清晰的脸,正是皇帝。

    程芳浓愤然捶他,挣扎着:“别碰我!”

    皇帝是被人乱拳捶在胸口,捶醒的。

    她清晰听到程芳浓无意识的呓语,大抵能猜到她做的是怎样的梦。

    梦里,他一定是个混账。

    可是,她到底会梦见他。

    皇帝轻握住她手腕,按在心口,不许她乱动。

    早晚,她心里会有他,不再抗拒他。

    一觉睡到天明,程芳□□神很好。

    穿戴齐整,走出屏风,看到紫宸宫焕然一新的陈设,她脚步猛地一滞。

    剔透的水晶帘,漂亮玉石盆景,花觚里斜欹的山茶腊梅,紫宸宫俨然成了另一座坤羽宫。

    且是她照着自己的喜好,精心装扮的。

    程芳浓环顾整个寝殿,甚至出门看了看牌匾,确认是紫宸宫没错。

    她疑惑地望向溪云和望春,还是望春笑着禀道:“一早天没亮,皇上上朝前,特意吩咐奴婢们布置的,说是要跟坤羽宫一样,让娘娘瞧着欢喜,住着舒心。恭喜皇后娘娘!”

    程芳浓知道她在恭喜什么,恭喜她重新得宠,恭喜她没被程家牵连。

    可程芳浓心里紧张得很,再看那些陈设时,眼中多了几分她自己未察觉的戒备。

    皇帝脑子又犯病了么?想到了新的折辱她的手段?比如,捧杀?

    还是,仅仅因为她肚子里并不存在的孩子?

    第32章

    处理好前朝诸事, 已近午时。

    皇帝轻捏眉心,缓解双眼的疲惫酸胀。

    刘全寿趁这空档上前,躬身问:“皇上, 可要摆膳?”

    一不留神,就到午膳的时辰了?

    皇帝抬眸, 望望外头天色:“皇后可用过膳了。”

    刘全寿一听,便明白皇帝言外之意。

    当即笑应:“听说娘娘起得晚, 早膳想必用的也迟, 这会子应当还没用午膳,老奴问问去。”

    “不必了。”皇帝站起身,大步越过他。

    他身量挺拔修长,腿脚快,刘全寿小跑着跟上。

    到了内殿门口, 皇帝脚步慢下来, 刘全寿已是弓着腰捶着背, 气喘吁吁。

    不就是半日没见么?至于这般着急?可怜了他这把老骨头哟!

    内殿正摆膳, 程芳浓早膳用得晚, 暂时没什么胃口。

    原本吩咐她们不必张罗,可望春拉住她手臂,冲她挤挤眼:“就算娘娘不饿, 也得为肚子里的小主子着想啊,多少用些吧。”

    程芳浓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她怎么把这茬儿忘了?

    幸而望春机灵, 从旁提点,否则她真容易露出马脚。

    如今她肚子里还有一个,胃口是不是该比平日里好些?

    程芳浓一面净手, 一面犯难,她是真吃不下。

    待会儿让其他宫人都退下,只留溪云和望春伺候用膳,就不必担心被人看出来了。

    可惜,刚打定主意,便听到殿外陆陆续续的请安声。

    天杀的,皇帝来了。

    宫人们正摆膳,皇帝越过她们,径直走到程芳浓身侧。

    “朕来陪你用膳。”皇帝说着,背对着宫人们,悄然握住程芳浓浸在水盆里的手。

    女子的手,白皙细腻,被温水浸润,更是柔若无骨。

    皇帝垂眸凝着她的手,慢条斯理替她清洗指缝,及至指腹处,他轻轻揉捏了几下。

    昔日,昏帐间,她陷在情动后的余韵里,很喜欢他亲吻她发颤的指尖。

    如今明明解开了误会,她已知道他并未真的让侍卫侵犯她,他们日日在一处,离得这样近,可不知为何,皇帝总觉得,她比从前离他更远了。

    即便他将紫宸宫照着她的喜好布置,似乎也没能打动她。

    仅仅是把玩她的手,她也不肯,总想逃脱。

    她的柔顺都是装出来的,心里仍恼他。

    指腹被他抚弄得发痒,当着丫鬟们的面,程芳浓很不自在。

    几番试图挣脱,又被他勾缠住,溅起的细碎的水声,让她无端想起什么,难堪又羞耻地红了面颊。

    “那些东西,我很喜欢。”程芳浓不挣扎了,抬眸,柔声道,“多谢皇上。”

    是不是她没说他爱听的话,他心里着恼,故意闹她?

    果然,话音刚落,皇帝便松开她的手,接过溪云递来的巾帕,亲手为她擦拭干净。

    随即,皇帝拉住她的手,扶她坐下。

    罢了,先由着她的性子,待她感受到他的好,自然会心软。

    她原本就是心软的姑娘。

    “今日孩儿可好?有没有闹你?”皇帝平复心绪,含笑望她,目光柔和。

    这眼神,让程芳浓心里发毛,她想起大婚之夜。

    看似温润如玉,实则你根本不知他在盘算什么折磨人的法子。

    不过,他挂念着她腹中孩儿,至少这会子不会想着折磨她吧?

    可他与平日里大不相同,仍让程芳浓心中忐忑。

    “孩儿还小,也很乖。”程芳浓顺势道,“只是我近来鲜少出门走动,胃口不太好,皇上日理万机,多吃些,补补身子。”

    说着,将望春盛好的汤,放至皇帝面前。

    “可不是。”刘全寿满脸堆笑接话,“皇上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早膳也就囫囵对付几口,午后还有许多事等着皇上定夺,老奴原以为皇上会在前殿用膳的,没想到皇上惦记着娘娘和小皇子,特意赶过来陪娘娘用膳。”

    皇帝瞥他一眼,没说什么,眉目舒展。

    “多少陪朕用些,等用罢午膳,朕陪你四下走走。”皇帝夹了些她爱吃的菜,放在她手边餐碟里。

    闻言,程芳浓眉心微动,他说的四下走走,会不会是带她出宫?

    去见阿娘?还是去牢里看父亲?

    揣着心事,程芳浓用得更少。

    皇帝瞧在眼中,微微拧眉。

    只怕她走动少是假,担心程家的事才是真。

    午膳她用得实在少,皇帝夹给她的,只礼貌地动了一箸,看到皇帝拧眉时,程芳浓心口一紧。

    以为皇帝会不悦,会说些什么不好听的或是激将的话,强迫她吃完。

    没想到,直到起身离席,他也没说什么,待她的态度,温和得让人觉着诡异。

    据说后半夜雪便停了,正午的骄阳照亮庭中积雪,灼灼晃人眼,可这光亮没有暖意,仍是寒气逼人。

    廊庑下,皇帝接过宫婢递来的裘氅,亲手替她拢好,顺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他穿着与她同样形制的裘氅,手掌却比她的热乎许多。

    热意烘软她指骨,比捧个手炉还暖。

    昨夜落下的积雪,早已被宫人们清理开,堆在青砖甬道两侧。

    走在被雪水洗净的甬道上,程芳浓心里默默估量着,这不像是出宫的路。

    真要出宫,也不会走着去。

    “刘公公说皇上午后还有许多朝事要处理,皇上陪着臣妾,会不会耽误正事?”程芳浓表现得温柔体贴。

    不管他想去做什么,她做出柔顺的姿态,至少不会出错。

    待会儿她寻个时机,再提出去看阿娘,他一高兴,会不会就答允了?

    “阿浓。”皇帝顿住脚步,“朕是你的夫君,你不希望我多抽出些时间陪陪你吗?”

    程芳浓垂眸,没说话。

    有些话,太违背本心,她说不出来。

    皇帝抿抿唇,忍了又忍,才没说什么,只是拉着她,加快了脚步。

    程芳浓脚蹬鹿皮靴,偶尔踩着碎冰,有些滑,几乎是本能地反扣住他的手,免得跌倒出丑。

    不期然感受到她的依赖,皇帝望着前方曲折的布着残雪的甬道,无声莞尔。

    在通向她的道路上,横亘着许多尖利的荆棘,多是他亲手种的因。

    可是没关系,他会一根一根拔掉它们。

    程芳浓万没想到,皇帝会带她来鹿苑。

    说是鹿苑,实则还养着狮、虎之类的猛兽,那低吼声,那嗜血的眼神,无不让程芳浓胆寒。

    她下意识握紧皇帝的手,贴着皇帝身侧,试图借皇帝高大的身形挡住她的,却仍走得磕磕绊绊。

    “别怕,有朕在。”皇帝忽而抱起她,大步朝鹿苑深处走。

    他脚程快,不多时,停在百鸟园外,皇帝将她放下来。

    脚步刚落地,程芳浓便见皇帝盯着那木质牌匾后的巨网问:“阿浓,你说冬日里,会有大雁吗?”

    程芳浓最先想到的不是天上自由来去的大雁,而是大婚第二日,他亲手端给她的那碗雁骨汤。

    他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做出那般残忍的事,还能云淡风轻地提起?

    那碗汤的滋味,程芳浓已记不清了,可她清晰记得,当时骇然、恶心的感受,那感受因他的话又悄然漫上喉间。

    “大雁已飞去南方,京城想必是见不到的。”程芳浓此刻见不得任何鸟雀,她怕皇帝一个不高兴,又要残害百鸟园里的生灵,她忍着喉间不适,柔声道,“皇上若想看,不如等明年开了春。臣妾累了,我们回去吧。”

    皇帝拉住她,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举步迈入百鸟园。

    负责饲养鸟雀的小内侍不算伶俐,指着周遭扑棱翅膀的鸟雀时,倒是如数家珍。

    “刘全寿送来的那两只雁呢?带朕去看。”皇帝淡淡打断他的话。

    小内侍很少有机会见到皇帝,一听皇帝语气不善,更是冷汗淋漓,战战兢兢应:“刘大伴送的雁养在暖房,请皇上和娘娘移步。”

    暖房离得不远,转个弯就到了。

    偌大的暖房,只养着两只大雁,体格健壮,毛色鲜亮。

    暖房处处清理得干净,没有秽物堆积的异味,食盘里剩着些鲜嫩的青草和新鲜河虾。

    两只大雁应是一对,吃饱了,交颈而立。

    皇上说,这两只雁是刘全寿送来的,何时送的?会是那两只吗?

    程芳浓心口微热,生出她自己都认为不该有的希冀。

    她不由自主睁大眼,轻手轻脚走近两步,细细打量着它们,不错过一处细节。

    可她虽在程府见过那两只大雁,却也分辨不出与旁的大雁有何不同。

    如今,这两只雁体格更大一圈,她更是无法确定。

    夜里的侍卫是假的,那碗雁骨汤呢?会不会也是皇帝故意说了吓唬她,折磨她的?

    皇帝摆摆手,挥退一旁提心吊胆的小内侍。

    四下无人,唯有一双雁侣。

    皇帝从身后环住她,将她微颤的身子囚入怀中:“阿浓,若朕告诉你,朕并未杀那两只雁,它们好端端的活着,就在你面前,你肯不肯原谅朕过去的诸多不是?”

    原谅他?

    皇帝问她肯不肯原谅他?!

    在做了那么多折辱她的事,说了那么多诛心之语,刺得她遍体鳞伤之后,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只大雁,便理所当然地想得到她的原谅?

    思及入宫后的种种,程芳浓睫羽被汹涌的委屈和怒意沾湿,可其实她想笑。

    笑他一个皇帝,还有这般天真的时候。

    或者说,是狂妄自大。

    狂妄到,以为他只要稍稍纡尊降贵,便能抹杀对她的所有伤害。

    想要她配合着,在孩子面前扮作恩爱的父皇母后?

    不消说,他的所有匪夷所思的转变,都是因为她肚子里这块肉吧?

    待那一日,他发现这块肉并不存在,是她骗他的,不知会恼羞成怒做出怎样的事。

    越是感受到他的在意,程芳浓越不敢深想。

    如今,她每一步都走在细丝薄冰上,不知哪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顾不了那么多。

    程芳浓转过身,没抬头看他一眼,却柔顺地依偎在他怀中,像是被磨平了棱角,她语气敛起全部悲喜:“皇上是天子,掌着天下苍生的生杀大权,就算一个不喜欢,杀了两只大雁,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臣妾怎敢责怪皇上。”

    她已努力克制着真实情绪,可皇帝那般机敏,怎会看不出?

    猛然,皇帝紧握住她手腕,微微的痛意提醒她抬眸面对他。

    “你不信?”皇帝眼底竟闪动着类似神伤的东西,“阿浓,朕虽不是旷世明君,却也不是由着个人好恶,肆意杀戮的暴君。你来朕身边,也有数月,难道一丝一毫也不了解朕吗?”

    听到这话,程芳浓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她狠狠甩开皇帝的手,细眉抽动着,笑意凄婉:“那我呢?我可曾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才让皇上折辱这样久?皇上说,我来到皇上身边数月,应当了解皇上的心性。”

    说到此处,她笑意加深,泪珠坠下眼睫,擦过冰凉的雪颊:“可是,真正的程芳浓,在大婚第二日,便被皇上杀死了。如今站在皇上面前的,只是一具不能有自己想法的躯壳。皇上,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有资格了解皇上吗?”

    皇帝足底窜起凉意,直往心口钻。

    他盯着她,眼中有她看不懂的情绪疯狂涌动。

    被她刺激到了,动了杀心吗?程芳浓暗自苦笑,一冲动,似乎又搞砸了,前功尽弃。

    她别开脸,等着他隐忍在薄唇里的刀锋落下来。

    半晌,她听见皇帝道:“不是想出宫吗?朕陪你去看谢夫人。”

    若非他语气还算温和,程芳浓几乎要以为,他要带她去看程家人被行刑。

    她不顾一切,说出方才那番话,他竟也能忍住脾气吗?

    坐在出宫的御撵上,程芳浓纤手搭在腰腹,微微失神。

    大婚后,第一次回程府,即便不往外瞧,回家的路也清晰呈现在她脑中。

    皇帝没骗她,是真的要带她去看阿娘。

    他是真的很在意这个孩子,因为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吗?

    如此看来,这孩子比她想象的,还要有用得多。

    程府外,禁卫军的兵甲泛成冷光,如一道寒锁,牢牢将程府禁锢住。

    被皇帝扶下御撵,抬眸看到这情景,程芳浓呼吸一窒。

    迎面的寒气,刺得她鼻腔酸疼。

    周遭街巷早已被清理开,并无闲杂人经过。

    程芳浓头戴风帽,快速步入程府大门,急切地朝着正院走去。

    皇帝跟在她身后,眼睁睁看着她从勉强镇定,到步履快得几乎是小跑。

    “阿娘!”程芳浓扑入谢芸怀中,眼圈登时红得不像话。

    谢芸又惊又喜,也是热泪盈眶:“你怎么能回来?”

    皇帝肯让她回来吗?回来会被家里牵连吗?

    话音刚落,余光便瞥见随后进院的高大身影。

    谢芸快速收敛情绪,朝外望一眼,什么都清楚了。

    真好,她的阿浓也算有个依靠,她不必日日牵肠挂肚了。

    “多谢皇上。”谢芸拉着程芳浓起身道谢,谢他昨日探望与照拂,更谢他能容她们母女团聚。

    皇帝略颔首,行至程芳浓身侧,长臂环在她肩头,温声道:“阿浓放心不下岳母大人,小婿便带她来看看,也让岳母看看阿浓,彼此好安心。”

    随即,他像是许诺一般,淡淡道:“因为程玘等人的事,暂时委屈岳母了,朕会秉公处置,不会枉杀一人,岳母大人放心。”

    “阿浓,朕去程玘书房看看,待会儿来接你。”皇帝说完,冲谢芸致意,转身离开。

    隔着院门,看着他背影走远,谢芸叹道:“阿浓,你眼光很好,他是个好皇帝,难怪你会喜欢。”

    程家已够阿娘心忧的,程芳浓不忍阿娘再为她操心。

    是以,她拉住谢芸的手,依恋地伏在阿娘肩头,嗓音甜润,语气娇纵:“阿娘,他都狠心对程家下手,您还夸他。”

    “让娘好好看看你。”谢芸含笑,捧起她的脸,又上下打量一番,“没瘦,看来你在宫里过得不差。”

    程芳浓也打量着阿娘,见阿娘眉宇舒展,气色不差,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了些。

    正想问问父亲的事,未及开口,便听阿娘道:“有件事还是告诉你一声,免得你继续藏着掖着,白担心。当初试图逃婚的事,娘已向皇上坦白了,他并未怪罪,他是个有胸襟的皇上,往后有事,你可以放心与他商量,彼此坦诚,才做得成长久的夫妻。”

    阿娘的教诲,程芳浓没听进去,她脑中只回响着一句。

    逃婚的事,皇上知道了。

    “阿娘何时告诉皇上的?”程芳浓面色焦急,眼神慌乱,“他怎么可能不怪罪呢?!”

    皇帝恨毒了程家人,对无辜的她也做尽恶事,阿娘还说他有胸襟?

    谢芸讶然:“昨夜皇上来探望阿娘,还让人修补窗扇,送来好些银霜炭,今日一早还又送来几筐菜蔬肉蛋,不是你央求他来的?”

    对上程芳浓的震惊,谢芸更糊涂了,怎么女儿对这些一无所知?

    皇帝看在阿浓面上,敬重她这个岳母,却没向女儿邀功,这让谢芸对皇帝又高看了一分。

    “阿浓,把你托付给他,娘可以放心了。”谢芸很欣慰。

    托付,她用了很重的措辞。

    程芳浓来不及细想其他事,紧紧拉住谢芸的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傻孩子,有些事你不知道,阿娘却清楚,你爹犯的是谋逆的死罪,自古以来都要株连九族。皇上再大度,能不牵连谢家就不错了,娘与你爹是夫妻,即便我不赞同他,也只有与他共进退这一条路。”

    “阿浓,不必为爹娘求情。”谢芸几乎是把这一面当做死别,温柔梳理着程芳浓鬓边青丝,泪眼柔和,语重心长,“你若心里过意不去,便求皇上开恩,保住谢家吧。往后,谢家便是你的娘家,即便有一日,你不再是皇后,至少有皇上的宠爱在,有谢家的清名在,也能安稳度日。”

    她也不想向女儿挑明这些残忍的事,可女儿心里有所准备,总比那一日突然到来,将女儿击垮强。

    皇帝能护着女儿性命无忧,便是万幸,至于后位,是不能奢望的,文武百官不会容忍一个罪臣之女做皇后。

    被废后,在宫里苟且偷生,程芳浓从没想过这些事。

    若能救下阿娘,她便与阿娘一起生,若是做不到,她便与阿娘一起死,她不要孤零零活在这世上。

    这些话,程芳浓压在心口,没说出来。

    对着谢芸殷切的眼神,她乖巧地点点头:“好,女儿都听阿娘的。”

    母女俩说了半日体己话,一道用罢晚膳,皇帝才亲自提着珠灯来接。

    灯光昏黄,只能照亮一小片前路,白日里融化的雪水冻成冰,剔透如水晶,却危险得很,程芳浓走得小心翼翼。

    回去路上,皇帝闭目养神,思索着程玘书房还有哪些遗漏。

    而程芳浓呢,已从见到阿娘的激动里平复。

    她目光悄然往皇帝身上落了落,又收回,脑中回想着阿娘说的那些话,也想着这两日的事。

    没想到,他会先来见阿娘,还对阿娘敬重又关照。

    他说过,没有让人来打扰阿娘,这话是真的。

    那么今日呢,他将紫宸宫改换模样,带她去鹿苑看那两只大雁,是真的想争取她的原谅?

    他听说她曾逃婚,不仅没动怒,还痛改前非,开始善待她。

    是不是因为,她终于发现,她之所以会入宫,并不是为了帮父亲和太后谋夺他的皇位?

    他在可怜她吗?

    来自刽子手的可怜。

    程芳浓茫然。

    垂眸望着平坦的小腹,她眼神又逐渐清明。

    回宫后,天色已黑透。

    皇帝没来寝宫,而是径直去了前殿书房。

    沐洗过后,程芳浓坐在镂雕如意纹鎏金熏笼侧,倚着暖香,任望春替她擦拭长发。

    “听说皇上带娘娘去了鹿苑?”望春笑着,紧张又好奇,“娘娘看到狮子、老虎了么?就不怕么?是不是真跟小路子说的一样,那些猛兽一张嘴,嘴巴大得能咬下人的头?”

    程芳浓根本没敢细看,回想了一下,不敢确定。

    倒是望春说的小路子,她听着有些耳熟。

    “小路子是谁?”程芳浓侧眸问。

    望春放下已沾湿的棉巾,换了一条干净的,继续替她拭发,语气熟稔:“就是鹿苑里负责养鸟雀的小内侍,他胆子小得很,不得主子喜欢,倒是很会教鹦鹉说话,就被调去了百鸟园。诶,娘娘今日去过百鸟园吗?都有些什么鸟?记得他说有一种红色的鸟,像凤凰一般漂亮,娘娘见到了吗?”

    望春眼睛亮亮的,听小路子说过好些鹿苑的事,可她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看。

    原来是百鸟园那位胆小的内侍。

    程芳浓陷入思索,没应声。

    望春只当她倦了,不想说话,便也住了嘴。

    “你可记得,那小路子是何时调去百鸟园的?他有没有同你说起过,园里养着两只大雁?”程芳浓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说过啊!还是刘大伴送去的,他不敢怠慢,天天担心,若是养死了,大雁过不了冬,他会不会被杀头。”望春想想当时大家都替他捏把汗的情形,便觉好笑。

    如今,小路子还活得好好的,看来他养鸟还真是个能手。

    “奴婢算算啊。”望春放下棉巾,细想了想,“哟,他调去百鸟园竟也有半年多了。”

    程芳浓眸光微闪。

    皇帝没骗她,百鸟园里养着的,真是那两只雁,它们还活着。

    第33章

    帐外留着灯, 程芳浓捧一卷书,倚靠软枕斜坐帐内。

    殿内静得很,能听见窗外凛冽的风声, 却没有旁的动静。

    她想等皇帝过来,好亲口问问他, 大婚翌日,他端来的那碗, 究竟是什么汤。

    也问问, 他突然待她好,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还是因为可怜她。

    可直到她歪在枕上睡熟,也不见皇帝人影。

    醒来,天光已亮, 外头传来宫人走动的脚步声。

    程芳浓望着外侧衾被, 叠放得整整齐齐, 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

    起来看到宫人们比平日忙碌的身影, 程芳浓随口问:“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么?还是皇上有吩咐?”

    溪云面上也比平日多些喜色:“娘娘, 今日过小年啊,大伙儿忙着扫尘、布置宫苑呢。”

    窗扇关着,程芳浓定定望着绮窗的格纹, 有些恍惚。

    转眼,竟已到年关了。

    初入宫时,她以为皇帝活不过年关,如今, 却在担心程家如何渡过这一关。

    当真是世事难料。

    正思量着,忽听溪云道:“小姐,昨夜前殿的灯一宿未灭。”

    她语气里隐着担忧, 皇帝是在通宵达旦处置程家的事吗?老爷夫人会怎样?小姐该怎么办?

    程芳浓点点头,想起刘全寿的话。

    是不是昨日因她耽搁了些朝事,所以昨夜他不眠不休,去处理那些事了?

    回想起来,即便当初他装病的时候,也未曾拿朝政当儿戏。

    在她眼中,他着实算不上一个胸襟宽阔的君王,但确实能称得上勤勉。

    按例,小年夜,宫里会设宴款待宗室公卿,可皇上没发话,程芳浓也没心思张罗,便只是给底下人赐了宴。

    让身边伺候她的宫人们,晚些自己张罗一桌席面,吃喝尽兴,不必拘束。

    用罢午膳不久,程芳浓站在廊下,伸手接瓦檐融化的雪水,想着心事。

    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她定定神,面上笑意不自觉淡下来。

    待意识到不妥,又刻意挤出浅笑。

    她抽出帕子,擦拭打湿的手指。

    这空档,皇帝已行至阶下:“朕有几句话,打算去慈安宫问问太后,皇后想去吗?”

    一日未见,皇帝周身气场越发凝沉内敛。

    他眼眸湛然,眼皮透出淡淡倦色,看不出喜怒。

    “皇上稍等。”程芳浓攥着帕子,折身进屋更衣。

    虽说姑母给她下了药,害她险些不清不楚失了清白,还关心她的肚子胜过关心她这个侄女,更试图往皇帝床上塞人,可毕竟是骨肉至亲,姑母曾疼爱过她许多年。

    那些多年滋养的恩情,她忘不掉。

    如今,姑母的境况不好,膝下又无子嗣,她自然该去看看的。

    皇帝没坐御撵,而是与程芳浓并肩,走路过去。

    冷风擦着脸颊掠过去,程芳浓听见他问:“阿浓,太后和程玘将你强送入宫中,你恨他们吗?若朕最后杀了他们,你会不会恨朕?”

    自然恨过,可那些是她的亲人,她难道能杀了他们,或者眼睁睁看着他们赴死吗?

    她做不到。

    程芳浓侧眸,只看到皇帝鼻尖挺直、眉峰深邃的侧脸。

    “皇上会因为私仇定他们死罪吗?”程芳浓轻问。

    天气冷,一开口便是一团白雾。

    依稀记得,皇帝曾说过关于他生母的事。

    程芳浓隐隐觉得,皇帝与太后之间的恩怨,恐怕不止太后想夺权这般简单。

    “阿浓可以拭目以待。”皇帝目光落向前方。

    他说什么,她也不会信,不如做给她看,让她好好看着,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她说,真正的程芳浓,在大婚第二日就被他杀死了,皇帝不信,一个没有心的人,怎么可能不恨程玘和太后?

    换做往常,程芳浓听到这话,定会觉着是威胁、恐吓。

    可眼下,这话落在耳边,程芳浓心口一根道不明的神经微微触动。

    她抓不住这情绪,但至少感受到,不是害怕。

    “父亲和姑母的所作所为,我知道的不多,也不贸然替他们求情。”程芳浓直觉,这时候的皇帝能听进人的话,“父债子偿,他若真的罪大恶极,我愿意分担一二。可是,我阿娘素来淡泊,皇上见过她,应当也看得出,她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

    “阿娘说,皇上是有胸襟的好皇帝,就冲这句话,也请皇上三思,莫要迁怒,对无辜之人赶尽杀绝。”程芳浓自己也没想到,她与皇帝说这些时,竟能心平气和。

    她没点明是为谁求情,可皇帝听得出来。

    他顿住脚步,侧身朝向她:“若朕网开一面,放过谢夫人,也不牵连谢家,阿浓,你能忘掉那些伤害到你的事,重新接纳朕吗?”

    不能原谅,那能不能忘掉,就当今日才是初相识,他们重新认识彼此?

    朱红宫墙间,两道身影,一个挺拔,一个纤柔。

    挺拔者低头等待,纤柔者垂眸默然。

    风鼓动他们身上同色的云龙纹锦氅,四下悄无人声。

    红墙上有融化的冰凌坠下来,剔透晶亮,落在青漫漫的地砖上,碎成无数段。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她不应,他便拿阿娘和谢家泄愤,她来世再赎这罪孽吧。

    脚步声再度响起,很快到了慈安宫。

    重兵重重把守,偌大的慈安宫显得冷森森的。

    太后似乎病了,眼熟的嬷嬷正坐在贵妃榻侧,给她更换额上降温的帕子。

    “姑母。”程芳浓上前,看清她蜡黄枯瘦的脸,简直不敢认,着慌问,“怎么不请太医?”

    这话是问嬷嬷的。

    嬷嬷垂着头,嗓音哽咽心酸:“太后娘娘性子多要强,皇后娘娘是知道的,太后不让奴婢声张啊。”

    怕被人知道,这点风浪就将她打倒了,怕沦为笑柄,所以病倒了也硬扛着。

    程芳浓唇瓣翕动,不知该说她什么。

    终究,她叹了一句:“晚些我让人送药来吧,就说是我病了,让太医开些退热的方子。”

    “不用你假好心!”太后扯下额头湿帕,凭着一股不甘的心气儿,重重掼在地上。

    哪就落魄到,连这个她看着长大的丫头片子都能可怜她了?

    她冷冷盯着程芳浓,眼神含恨:“都怪你!都怪你不争气!”

    “若你肚子争气,早早怀上龙种,哀家此刻已经杀了他,大权在握。而不是被人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什么也做不了。哀家所有计划都毁在你手里!”太后越说越激动,险些被痰闭过去,狠狠咳嗽一通,喝口水缓缓,才平复过来。

    嬷嬷劝她息怒,注意身子,哪里劝得动?

    “早知如此,我不如任由你被程玘送走,把那假货接进宫来,哀家有的是法子让她怀上孩子。哀家对你投鼠忌器,你就是这么回报哀家的?皇帝装病的事,为何不说?!”

    太后恨毒了这个空有其表的侄女。

    她深信,作为皇帝的枕边人,程芳浓不可能不知道皇帝在装病。

    相反,在大婚那晚,程芳浓应当就已经知道了。

    可她一直不说,替皇帝瞒着。

    “你不听哀家的话,爱上皇帝了是不是?程家怎会养出你这般没出息的东西?!”太后疾言厉色,仍不解气,怒斥,“你这个祸害精,是你害了程家满门!”

    咒骂的话,程芳浓一个字也没听进耳中,她只紧抓着其中一句。

    “姑母说什么?爹本想把我送走?”程芳浓抓住太后手臂,泪眼朦胧凝着她,“爹和娘一样疼我,想把我送去青州是不是?那是谁将我找回来的?”

    嘴里虽是疑问,她心里却已清楚。

    一定是姑母。

    原来,她误会了爹爹这样久,爹没有不疼她。

    程芳浓内心又酸又悔,她对爹做了什么呢?她特意写了信去气爹爹。

    可她正悔着,却听太后轻蔑地笑道:“蠢货,你如今还被蒙在鼓里呢?姑侄一场,姑母告诉你也无妨。程玘可不是要送你去青州谢家,他是想把你送给昌州的前朝皇太孙,知道你爹想做什么了吗?哈哈哈!快替哀家去告诉皇帝,哀家宁愿他萧晟做皇帝,也不要那野种夺回这江山。”

    嬷嬷很想捂住太后的嘴,又不敢,连连劝:“太后娘娘,您歇歇吧,可不能再说了呀。”

    太后怕是烧糊涂了,关疯了,说话毫不忌讳。

    “让她说。”皇帝迈进门槛,外头噤声的宫人已跪倒一片。

    大步走到程芳浓身侧,将摇摇欲坠的她稳稳扶在臂弯,给她支撑。

    直到今日,他才彻底弄清,程玘与太后之间的龃龉因何而起。

    太后气得涨红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继而,更切齿的恼怒涌上心头。

    终是她轻敌了,才会被个没长成的小鹰骗了这么多年,如今还被他啄了眼!

    皇帝扶着程芳浓坐下,他双手搭在她肩头,无声宽慰着她,冷眼睥着太后:“朕猜的没错,太后与程玘所谋不同。太后既知那前朝皇太孙人在昌州,定然也知道他藏身何处。若太后肯提供线索,朕便留你一命,如何?”

    “若是哀家知道,我比你更想杀了他。”急火攻心的晕眩感让太后气势弱下来,不知想到什么,她精神恍惚,“程玘将他藏得很深,只有他知道那人藏在何处,除非他自己肯说,否则你们找不到的。”

    毕竟,这么多年,她也只知道人在昌州,私下派去多少人,都是无功而返。

    “所以,程玘勾结的是那位皇太孙,而不是贤王叔。”皇帝语气肯定。

    气数已尽,太后也没辩驳。

    她颓丧地躺在贵妃榻上,盯着头顶繁复精美的雕梁画栋,多日疏于打扫,彩绘雕镂仿佛蒙着一层尘灰,如老去的年华,没了鲜亮劲儿。

    她语气恹恹:“皇帝今日来,不止是为了这些吧?”

    闻言,皇帝松开程芳浓,不紧不慢走到太后身侧,居高临下望着她,不错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只是,他背影萧索,吐词有些艰难滞涩:“朕即位一月,我母妃无故染上风寒病逝,乃造化弄人,还是被人谋害?”

    “哀家说她是福浅命薄,皇上信吗?”太后笑了,颇为骄傲。

    这是目下她在皇帝面前,最值得骄傲的成就。

    不管皇帝多能隐忍,多深藏不露,如今又有多风光,都无法挽回他母妃的性命。

    “若说是被人谋害,那也是被你害的,她是被你克死的啊。若不是你坐上这个位置,她其实不用死的。”

    太后就是要他痛苦,她得不到的,任何人拿到都休想安生。

    多年的心结,以这样的方式解开,皇帝痛到麻木:“太子皇兄秽乱宫闱,被父皇幽禁,服毒而死。三皇兄精于骑射,却失足坠马,被马蹄踩裂心脏而死。宫中膳食皆有宫人先行试毒,四皇兄却误食毒蕈而死。太后可敢告诉朕,这些是你和程玘谁的手笔?”

    从听到皇帝说起他生母的死,程芳浓便眼皮直跳,心里生出极为不祥的预感。

    再听到后头这一连串,她闻所未闻的宫中密辛,她更是心惊肉跳。

    这么多条命,都葬送在姑母和父亲手中吗?

    不,不会的,父亲为官清正,乃朝廷肱骨。

    她努力劝慰自己,可她做不到。

    一个勾结前朝皇室,意图谋朝夺位的父亲,她要如何相信他是清白的?

    程芳浓看着形容枯槁,神色怪异的姑母,仿佛从来没认识过她。

    “皇帝记性真好,他们只怕骨头都朽了,皇帝竟然还挂念着。”太后没说是谁,她永远不告诉皇帝,这样他才会一直痛苦。

    痛恨自己即便是皇帝,也有查不明的事,挽不回的人。

    连日来的孤寂、惶然,病来如山倒,明显感受到不再年轻,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不甘与苦闷,沉沉压在她心头。

    她争不动了。

    太后目光越过皇帝,望向程芳浓:“阿浓,你瞧,他是永远不会爱你的。你不懂姑母的苦心,被一个男人蒙骗,帮着他来害自家人,阿浓,等你没有了利用价值,你猜,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随即,不等程芳浓回应,她转过身形,背朝着他们,语气幽幽:“成王败寇,没什么可说的,哀家等着你的鸩酒。”

    皇帝转过身,抬手,朝程芳浓伸去,又止住,空空落回身侧。

    他缓步朝外走,定在门槛外,天光将他身影拉得修长孤清:“你是死是活,朕交给母妃,若你能熬过去,朕便不杀你。”

    依大晋律法,残害宫妃,罪不至死,但会被剥夺位分,施以杖刑。谋害皇嗣,则是死罪。

    若太子和另两位皇子,皆是被姑母所害,够她死三次了。

    程芳浓甚至无法张嘴求情。

    这个小年,程芳浓印象深刻。

    底下人热热闹闹庆祝,她与皇帝则一个在外殿,一个在内殿,话也没说上一句。

    天色全然暗下来,程芳浓望着天边一弯冷月,脑中浮现出姑母的模样。

    若不替姑母求药,她可能真的熬不过去。

    可是,皇帝已开了口,就算她去求,太医们也不会开药方抓药的。

    况且,程芳浓心里有道坎,她过不去。

    今日之前,她怎么也没想到,最终将她拉进宫闱旋涡的,是姑母。

    不消说,唯一做主给她下药的,也是姑母。

    甚至可以说,姑母毁了她一生。

    她无法报仇,也找不到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去为这样一个人求药。

    还有父亲,同样令她震惊,他竟想将她送给远在昌州,她从未听说过的前朝皇太孙。

    所以,父亲其实也想让她做皇后,不过不是萧晟的皇后。

    没等程芳浓想明白,到底该如何对待太后,皇帝突然来了。

    “程玘中毒了,随朕出宫。”皇帝大步进来,说完一句简短的话,拉着她便走。

    程芳浓倒吸一口气。

    坐上疾驰的马车,程芳浓才反应过来,抓住他手臂,焦急问:“我爹在何处?能救过来吗?怎么会中毒呢?中的什么毒?”

    是皇帝让人下的毒吗?因为知道是父亲和姑母害死了他的至亲手足,便迫不及待要他们的命?

    不,若真是皇帝,他就不会仓促过来告诉她,还带她一起去看。

    “别担心,胡太医已带人去施救。”皇帝攥攥指骨,略迟疑,才终于张开指骨,握住她的手。

    他盯着她:“不是朕。朕还有许多事未审明,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地死。”

    这也是他带上她的理由,如此,若程玘救不过来,她才不至于误会,是他下的毒。

    他们之间已是沟壑丛生,荆棘遍布,他已不敢再妄添任何一道。

    但这话并不能给程芳浓任何安慰,她想到她自己。

    眼下,整个程家只她一人勉强安稳无虞,他的耐心,他的悔,皆因他以为她腹中怀有龙嗣,以及她没有夺位的野心。

    阿娘说,皇帝会废后,但会护着她,给她倚靠。

    姑母说,皇帝永远不会爱她。

    她们看到的,都不是真正的他。

    程芳浓望着这个日日在她身边的男人。

    想到他的恶行,想到他近来的悔与迟疑。

    待发现龙嗣是假的,那些悔都酿成恨,最初的无辜换来的一丝怜惜恐怕也保不住她。

    她身上毕竟流着程家的血,他大抵也不会让她死得太容易。

    父亲的毒或许不是他下的,可今日对着姑母,他杀意昭然。

    第34章

    程芳浓第一次进诏狱, 湿腐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不受控地干呕。

    忍了又忍,拿熏过香的帕子捂住口鼻, 这才勉强能迈动脚步。

    她克制着自己,不去看牢里的刑具, 不看墙上、地上暗红的痕迹,可还是控制不住去想, 父亲在诏狱遭受过什么。

    前方的男人步伐大, 走得快,隔着几步的距离,意识到她没跟上,他停下脚步,回眸望她。

    程芳浓加快脚步。

    走到他身侧时, 男人轻握住她的手, 两人袖口挨在一处, 遮掩着, 倒也不引人注意。

    诏狱陌生、森冷、危险, 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丝安心的,就是这握住她的手。

    在此之前,程芳浓从未想过, 能在皇帝身上找到这样的感受,哪怕很微弱,至少能支撑住此刻的她,不至于倒下。

    程玘被单独关在一处监牢, 与程玿的隔着一排。

    可程芳浓先看到的是,被姜远踩着脊背,跪在牢门外狭道上的二叔程玿, 之后才看到牢里被太医们围着的父亲。

    “说,为何要给程玘下毒?!”姜远气得,腰侧宝剑拔出一半,恨不得宰了他,“朝廷还没定罪,你先手足相残,程玿你可真没种。”

    给父亲下毒的,是二叔?

    程芳浓脚下一滑,险些跌倒,被皇帝及时拉住,扶稳。

    她没再看二叔,而是挣开皇帝的手,缓步往里走,眼睛直盯盯望着脸色乌青、唇角溢血的父亲,心悬到嗓子眼,堵得她说不出话。

    从小到大,她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父亲虽会催促她学琴练舞,却不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每每去别的府上赏花,或是春日郊游遇到朝臣官眷,听到的皆是对她父兄的溢美之词。

    整个程家,除了二哥不成器,其他人都让她骄傲,最让她仰望的,便是父亲。

    直到父亲和姑母执意定下她与皇帝的婚事,她才开始对父亲有不满,不服气。

    进宫时,意识到父亲要夺位的时候,她恐慌、害怕过。

    后来,受不住皇帝的折辱,她也曾在心里期盼,盼着父亲能夺位成功,她便能从皇帝的魔爪中逃脱,把皇帝加诸在她身上的,统统还回去。

    听到姑母说,父亲本意是想将她送给前朝皇太孙时,她震惊又失望。

    可再失望,父亲在她心里仍像是山一般高大伟岸。

    她从未想过,这座山真的会倒下,就倒在她面前。

    “爹。”她发出近乎气音的呼唤。

    皇帝上前一步,挡住她半边身形,沉声问:“胡太医,程玘如何了?”

    刚把催吐的药灌下去,尚未见效,胡太医等人也正焦急。

    “回皇上,菜里掺了剧毒,幸好姜统领及时赶到,程大人吃得不算多,应当还有救。”胡太医说着,抹一把额角的汗,“只是,得尽快让他把毒吐出来,否则,毒入心脉……”

    他认得出,皇帝挡住的,被兜帽遮住大半面容的女子,是皇后。

    是以,他没继续说下去。

    “嗯,这里交给你们,朕待会儿再过来,务必保住程玘性命。”皇帝言毕,回身扣住程芳浓手臂,拉着她往外走。

    程芳浓不想离开,想亲眼看着胡太医他们施救,她怕万一救不过来,连与父亲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

    自入宫后,她便再没与父亲好好说过话了。

    可皇帝强行将她带离,她根本挣不脱他的钳制。

    “姜远。”皇帝走出牢门,叫了一声。

    姜远踹开程玿,将他丢给手下,阴恻恻吩咐:“把他给我看紧了。”

    到了一处干净的,熏着凝神香的屋子,程芳浓手中被塞了一杯热茶,她才惊觉,自己的手已僵冷如冰。

    好半晌,她从惊慌失措中回神,听到皇帝与姜远的交谈。

    “若非程浔胡闹,惊动了我,谁能想到程玿会提前与他夫人串通,给程玘的饭菜里下毒?”姜远看一眼脸色苍白的程芳浓,怒气弱下来,“我是想从他嘴里套话,却也不想他这么不明不白的死。”

    “说起来,也怪我,一连几日,程玿的夫人都求着要到诏狱送饭,说是程玿胃不好,吃不得冷食,我一直没理。今日小年,难得动一次恻隐之心,没想到就出了这等变故。”

    姜远有些不服气,更多的是气愤与懊恼,他噗通一声跪地:“请皇上责罚。”

    “起来。”皇帝冷声斥。

    待姜远垂首站直,皇帝才道:“程浔闹什么?”

    姜远一阵后怕:“就是程玿夫人出门约有一刻,程浔突然在府里闹将起来,说是他娘送的那道焖肉,他爹吃了会得风疹。我问了程府二房的人,都说没这回事,可程浔跟头犟牛似的,死活要出门追他娘。”

    他自然不能放程浔出来,风疹的事,可大可小,严重的听说也会死人,他留了个心,才特意赶回诏狱看一眼。

    没想到那饭菜进了程玘的嘴。

    “二哥一定是有所察觉才闹的,我要去问二哥,为何二叔二婶要毒杀我爹。”程芳浓着急起身,茶盏还捧在手里也未察觉。

    皇帝取走她手中已温热的茶盏,放到桌上。

    “此事不急,今夜且先看看程玘如何吧。”皇帝宽掌轻落她肩头,侧眸冲姜远道,“去审审程玿,你亲自审问。”

    不多时,胡太医过来,身上的衣裳明显换过,冲皇上禀:“程大人吐出来了,微臣已给他喂了解毒的药,若一日之内能醒过来,便无大碍。”

    程芳浓不放心,扯扯皇帝衣袖:“我想去看着父亲,等他醒。”

    爱恨恩仇,总得等人醒了,才有追究的意义。

    这会子,程芳浓暂且将对父亲的怨念放下,只想尽一尽作为女儿的心。

    “姜统领,可否让人保守住今日的事,不要让我阿娘知道?”

    姜远看一眼皇帝,点点头。

    “走吧,朕陪你去。”皇帝走在前面,替她挡住诏狱深处逸散的腥冷的风。

    程玘被换到干净的监牢,一样阴冷,胜在干净。

    记忆中,父亲很少生病,几乎没有过躺在床上失去知觉的时候。

    程芳浓心口泛酸,忍着打转的泪珠,拿湿帕替父亲擦了擦脸和手。

    看不出用刑的痕迹,可父亲明显瘦了一圈。

    毒吐出来大半,脸色不那么骇人。

    程芳浓打量着他,她自然强烈期盼着父亲能醒转,可醒来之后呢?精心谋划多年,替前朝皇室夺位,父亲犯的是死罪啊。

    在诏狱见到父亲的第一眼,那种害怕失去至亲的恐惧,程芳浓记忆犹新。

    若父亲能死里逃生,她可以接受再次失去吗?

    “皇上。”程芳浓回眸,泪眼蒙蒙望着负手而立的皇帝,想求情。

    可是,她唇瓣颤动几下,终究说不出口。

    程家与皇帝之间隔着的,不只有谋逆的大罪,几乎每一样都是死罪。

    她没说下去,皇帝也没问,两人相顾无言,心照不宣。

    直到程芳浓身心俱疲,环抱双膝,蜷缩着睡着,皇帝才轻叹一声,点了一下她睡穴,俯低身形,轻轻将她抱起。

    阿浓心地纯善,才开不了口,他知道的。

    程芳浓睁开眼,望见紫宸宫熟悉的帐顶。

    愣了一瞬,她快速回神,霍然坐起身。

    “溪云,望春。”她唤着。

    得尽快去诏狱看看,父亲可醒了。

    皇帝立在窗边,听到动静,先行步入屏风内。

    程芳浓挽好帐幔,循声望去,一眼定在皇帝腰间素白的嵌羊脂玉绫带上,眼瞳狠狠震荡。

    “阿浓,太后于昨夜子时吞金而亡。”皇帝语气无悲无喜,“程玘已醒,朕可以让人送你出宫去见。”

    “为什么?”程芳浓被前一个消息定在当场。

    皇帝倒是不意外,他背过身去,望着屏风侧地砖上婆娑的光影:“大抵不想让旁人来左右她的生死。”

    姑母这一生,至死也是要强的。

    姑母和父亲,是程家最坚实的两根梁柱,一根彻底坍塌,一根摇摇欲坠,程芳浓几乎已经能望见程家的结局。

    忽而,悲从中来。

    程芳浓再次进到诏狱,没待太久,陪程玘说了一会子话,看他还能正常进食,便出来了。

    姑母的事,她没说。

    可她发髻侧簪着一朵白绢芍药花,衣着素净,父亲盯着她头上白花良久,应当已有所觉,他什么也没问,只埋头用膳。

    难得能出宫,程芳浓回去看了阿娘,还特意去二房见了程浔。

    “对不起。”程浔见到她第一眼,便是垂首道歉。

    “若不是有二哥在,我恐怕连父亲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程芳浓忽而觉着,没什么可问的,“我该谢谢二哥才对。”

    程浔是无辜的,至于其他人,姜远会带人查明,大理寺会按律处置。

    都是她曾信赖敬重的至亲,她无法拔刀相向,秉公处置是最好的结局。

    她不插手,已是顾念着对二叔二婶最后的亲情。

    回到宫里,程芳浓等着皇帝来与她商议姑母的丧仪。

    可惜,没等来。

    她从望春口中听说的时候,皇帝已将太后死讯昭告天下。

    且言明,太后曾残害皇帝生母淑静太妃,近日事发,畏罪吞金而亡,国丧三月减为三日,以妃仪陪葬先帝陵寝。

    前有程玘犯上作乱,后有太后的事,满朝震动。

    一连两日,皇帝御案上堆满了请求废后的奏折,皆言程氏女不配为后。

    皇帝将那些弃置一旁,并未理会。

    他独自出宫,来到诏狱一间隔音的密室。

    姜远将程玘带进来,便去门外守着。

    皇帝一言不发,从袖中抽出一道奏折砸在他身上。

    奏折落地,程玘顿住,躬身捡起来,打开来,看清上头写的什么,眼瞳狠狠晃了晃。

    “这样的折子,朕这里还有上百份。”皇帝坐到太师椅中,冷眼睥着他,“程玘,你可知得知你中毒,看到你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她有多心焦,多害怕?你配做她的父亲吗?”

    程玘合上奏折,双手打颤,嗓音艰涩:“是罪臣对不住阿浓,我这做爹的没本事,终究要连累她了。”

    若依着皇帝从前的性子,他恨不得亲手了结眼前祸国殃民的仇人。

    不管是出于私仇,还是依照律法,他都有足够的理由处死此人。

    可偏偏此人是阿浓的亲爹。

    昨日,看到程玘中毒,直到程玘有可能醒不过来,她便吓得六神无主,仿佛头顶的天都塌了。

    杀死程玘,他多年的隐忍才算没白费,他会很痛快。

    可是,阿浓会痛苦,会惶恐。

    皇帝以手支颐,轻捏紧蹙的眉心。

    良久,他哑声道:“程玘,你若不想连累她,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他抬起头,盯着程玘:“告诉朕,前朝皇太孙藏身何处,像朕坦白程家两房你所知道的全部罪行,呈上证据,朕准你告老还乡,朕最大限度保住程家,不抄家,不株连。”

    程玘震惊不已,他没想到,皇帝还会给他活的机会。

    很快,他反应过来,身形站直了些,身上重新凝聚起首辅大人的气势:“皇上心悦阿浓,呵,不愧是我程家的女儿。”

    中毒吐血的时候,猜到妹妹程瑶已死的时候,他屡番陷入过对死亡的恐惧。

    可现在,他不恐惧了。

    皇帝不想让他死,不敢让他死。

    只要他坚持到皇太孙成事那一日,程家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程玘不是这么轻易被打倒的。

    “程玘,告诉朕,你这个做父亲的,要不要护住她。”

    程玘不慌不忙,找了个离皇帝较远的位置坐下:“罪臣仍是那句话,不知道。”

    没想到,他退让到这份上,程玘依旧冥顽不灵。

    皇帝霍然起身,紧攥住他衣襟,将人从圈椅中拽起来,含恨斥:“程玘,你是不是以为朕真的不敢杀你?”

    程玘笑笑,他已好久没笑过,笑容有些僵硬:“皇上不会舍得阿浓伤心的吧?”

    回到宫内,已过了晚膳的时辰。

    刘全寿呈上简单的晚膳,皇帝草草用了些,便开始批阅南北各处请求赈灾的折子。

    不知过了多久,姜远进来禀话:“皇上,属下查清楚了,程浔当街打死家丁的事,确实另有隐情。”

    皇帝停下朱笔,抬眸。

    “程沧相中一位小娘子,欲纳为妾室,小娘子不愿意,那家丁是奉程沧的吩咐当街强抢,被程浔撞见,劝说不成,才动的手。”

    “也算程浔倒霉,家丁不是他打死的,是乱中摔倒,意外撞上后脑,脑中出血而死。”

    程沧干多了欺男霸女的事,很清楚如何按下来。

    可这次死了人,便算在本就桀骜不驯、不堪大用的程浔头上了。

    皇帝没说什么,继续批阅奏折。

    姜远又说起万鹰那边的消息:“万鹰今日会在京外三十里落脚,明日将带贤王等人,还有程玘那位私生女入京,皇上可有吩咐?”

    “将他们暂时安顿在空置的驿馆,不许人进出,朕得空先去会会贤王叔。”

    至于程玘的私生女,皇帝暂且没放在眼里。

    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也不会知道多少有用的东西。

    姜远却很好奇,凑到皇帝身侧问:“这位颜姑娘,要不明日我亲自去审审?”

    “你觉得能从她身上挖到东西?”皇帝白他一眼,眼神轻蔑。

    “这倒不是,我就是想看看,这位颜姑娘是不是真的那么像小皇嫂。”姜远随口道。

    皇帝眸色一凛。

    姜远赶忙摆手解释:“我对小皇嫂可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啊!”

    皇帝懒得理他,目光落回奏折,语气沉沉:“给朕盯着些程浔,别让他做出什么自作聪明的蠢事,这个人,朕要留着,或许还有用。”

    程家他势必要动,却不能斩绝了,那些无辜的,肯归顺的,或许可以给个机会。

    也给自己和阿浓,留一线余地。

    可是,程玘不识时务,放过他,于公于私都不可能,杀了他,阿浓恐怕很难原谅他。

    除非……

    姜远几乎要走出去,忽而被皇帝唤住:“姜远,明日你去审程玘私生女,带上皇后一起。”

    失望多了,失去的时候,痛苦会不会少一些?

    一早,程芳浓正用膳,宫婢来报,姜统领在外求见。

    程芳浓心口一紧,程家又出事了吗?

    “皇上让你带本宫去驿馆?”程芳浓很诧异,略想想,她有些茫然,“你是去审问昌州带回的人?”

    难道皇帝听说,父亲曾想将她送给前朝皇太孙,便误以为她与那位皇太孙有什么瓜葛?

    “本宫不认识昌州的人。”程芳浓撇清干系。

    姜远笑道:“不必娘娘出面,至于是谁,臣不便细说,娘娘到了便会知晓。”

    这处驿馆,程芳浓倒是被二哥进来玩过,那时这里住着外朝来使,如今空置着。

    姜远审人的屋子,被隔扇门辟出一方不起眼的隔间,程芳浓坐在隔间里品茶,一脸莫名。

    隔扇门外,姜远坐在上首,先盯着女子的脸看,又上下打量几眼,低声嘀咕:“还真有几分像。”

    “大人在嘀咕什么?”颜不渝不卑不亢,话音脆生生的,“有什么话,不如直接问。”

    隔间里,程芳浓微讶,姜远审的不是前朝皇太孙,竟是个姑娘。

    姜远眉心微动,暗自腹诽,这姑娘脾性可一点儿也不像温温柔柔的小皇嫂。

    他看看手中卷宗,又抬眸,架子端得十足,想杀杀姑娘的锐气:“你叫颜不渝?怎么没随程玘姓程?”

    颜不渝没回应,打量着姜远,试探问:“大人确定,程大人就此倒台,不会再有爬起来的可能了吗?”

    姜远心想,这他有什么不能确定的?

    当即点头,斩钉截铁:“我敢肯定,他翻不了身。”

    他话音刚落,仿佛碰到什么不该碰的机关,眼前的姑娘气势骤变。

    “啊呸!程玘那个老匹夫,我只会盼着早些给他送终!跟他姓程?可别恶心本姑娘了!”

    里间,程芳浓心口堆满了困惑,这姑娘跟父亲能有什么关系?姜远为何认为她该姓程?且这姑娘好像对父亲恨之入骨?

    下一瞬,姜远解了她的惑。

    姜远睁大眼,眼中是浓浓的好奇和幸灾乐祸:“他不是你爹吗?你就这么恨他?”

    “废话少说,大人来找我,不就是想盘问有关那老匹夫和昌州的事么?”颜不渝提了个她早已想好的请求,“只要大人答应,帮我娘赎身,改成良籍,小女子一定知无不言。”

    没等姜远发话,隔扇门哐当一声被大力推开。

    程芳浓手扶门扇,站在门槛内,紧盯着屋里背对着天光的陌生姑娘:“你们在胡说些什么?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

    父亲只有阿娘一位夫人,只有她程芳浓一个女儿,这是不争的事实,谁也别想在这上头泼脏水!

    颜不渝自小就被刻意调教,言行举止都要模仿程芳浓,她知道程玘要让她做谁的替身,可她还是第一次面对面见到对方。

    姜远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挠挠头:“皇嫂,程玘有私生女的事,您还不知道啊?”

    蓦地,他觉得自己又被皇帝坑了。

    他以为程芳浓知道这回事,只是没见过人。

    程芳浓脸色煞白。

    姜远是御前侍卫,会在这种事上胡说八道吗?

    可能性比她爹有个私生女还低。

    颜不渝笑了:“同人不同命啊,那老匹夫把阿姐保护得可真好。不过,别伤心,我不会跟你抢爹的,他只是你一个人的爹。”

    半个时辰后,程芳浓从驿馆出来,沐着青白的天光,只觉过了百年之久。

    父亲早早背叛了阿娘,这私生女只比她小五个月,是在阿娘怀着她的时候存在的。

    她眼中洁身自好,不同于凡夫俗子的好父亲,究竟是怎样无情无义的伪君子?!

    那姑娘的名字唤作不渝,多讽刺。

    正想着,门里传来姜远的声音:“你娘就对他那么死心塌地?怎么给你起这名儿?”

    很不认同的语气,显然他也膈应。

    随即,是颜不渝的声音:“狗屁,本姑娘杀他的心至死不渝。”

    程芳浓回眸望,那颜姑娘已经转过身,潇潇洒洒往里走,似乎根本不在乎被关在里头。

    吩咐姜远去诏狱,她想当面质问父亲,为何要这样对阿娘?阿娘知道这些事吗?

    她直觉,阿娘与她一样,被蒙在鼓里。

    走到半路,她又改了主意,让人调转马车回宫。

    去问了又如何?只会彼此难堪。

    程芳浓快步进到紫宸宫前殿,盯着皇帝:“我爹,程玘私德有亏之事,皇上是何时知道的?”

    皇帝绕过御案,故意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我曾以为,程玘送进宫的,是假的程芳浓。”

    闻言,程芳浓错愕不已。

    他以为她是假的,才做出那些折辱伤害的事吗?

    第35章

    即便当初皇帝以为她是假的, 才用尽手段折磨她,程芳浓也无法说服自己原谅。

    折磨她,不是皇帝的本意, 可那些痛苦是统统加诸在她身上的。

    若非她比自己想象得更坚强,一次一次熬过来, 如今恐怕已是黄土一抔,根本没有机会听到这些。

    不想听到他再问, 她是否可以原谅他当初的无心之失。

    程芳浓知道, 她给不了他想听的回应。

    是以,她稍稍侧首避开他视线。

    皇帝没问,这让程芳浓无端松了口气。

    不期然瞥见御案侧两只箱笼里的奏折,程芳浓微微诧异。

    从前也与皇帝一道批过奏折,皇帝理政从不懈怠, 批好的奏折都会整齐放在一旁, 着刘全寿收好。

    未批的奏折, 皆是刘全寿收拾好送来的, 从不见一丝凌乱。

    可这两只箱笼里, 奏折像是胡乱丢在里头的。

    若非认出堆积的是奏折,她几乎要以为这是盛放废弃纸张的渣斗。

    思量一瞬,脑中快速闪过什么, 未及辨清,程芳浓已下意识走近两步,躬身去取。

    刚打开一半,一道高大的身影从身侧罩来, 大掌欲抽走她手中奏折。

    果然,与程家有关。

    身体比脑子反应快上一步,待她意识到时, 发现自己已扭身避开皇帝的手,将奏折全然打开。

    快速看清上头的字迹,程芳浓眼眸定住。

    不是请求给父亲定罪,处死父亲的奏折。

    而是,请求废后的折子。

    阿娘说的没错,程家出事,父亲罪大恶极,朝臣不会容她继续做皇后的。

    这一日,她自己其实也曾预料到。

    只是,仍会吃惊。

    惊讶这一日来得比她期望得快,快到她可能来不及利用这个位置,多做些什么。

    也惊讶皇帝的做法。

    皇帝没告诉她,将废后的折子积压着,置之不理。

    “这些都是吗?”程芳浓回身,将奏折递还给他。

    她语气平静,连她自己都惊叹。

    虽养尊处优长大,可短短数月,尤其近半月,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弱不禁风的程芳浓了。

    皇帝接过奏折,随手丢回箱笼。

    他面上不辨喜怒,可从他动作里,程芳浓能窥见一丝丝烦乱。

    但对她开口时,他语气仍算温和:“不必在意,朕会处理。”

    “皇上为何不允?”程芳浓甚至挤出一丝浅笑,“姑母已死,父亲也是罪无可逭,程氏女不配为后,臣妾明白的。”

    姑母临终前,他们在慈安宫里说过的话,一直在程芳浓脑海浮想。

    她很清楚,不管皇帝的母妃和几位皇兄究竟死于太后还是父亲之手,皆是程家的罪孽,隔着几条人命,皇帝绝无可能喜欢上她。

    这些事,这些恨,皇帝一直记在心上。

    不论她是真的程芳浓,还是假的,他对她只会恨屋及乌。

    她是真的,皇帝的恨意恐怕更深重。

    皇帝端凝着她略显憔悴的小脸,薄唇微抿。

    目光下移,落至她腰腹处,才轻描淡写道:“毕竟是朕第一个孩子,他的母亲不能是被人鄙弃的废后。”

    说到此处,他别开脸,望着窗棂上水墨般摇荡的竹影:“你且好生安胎便是。”

    果然,她又是沾了孩子的光。

    程芳浓眉心微动,到底没说出拒绝的话。

    她还需要这身份去做一些事。

    若此刻向他坦白,孩子是假的,他对程家、对她的怨恨定会更深。

    她得在瞒不住之前,想法子把孩子合理地弄掉,最好还能让他愧疚。

    借着这份愧疚,她才有机会保全阿娘和谢家。

    从殿内出来,她手中揣着皇帝塞给她的暖炉,朝阳橙掐丝珐琅暖炉,做成柿子状,漂亮又喜庆。

    程芳浓沿着长长的游廊走,浑身被寒风吹冷,唯有手中一抔暖意。

    若当初皇帝娶的是别家的千金,这会子恐怕真的已有了小皇子,他会是一位有责任心的好父皇。

    可惜,造化弄人。

    他们不会有孩子,只有对彼此的欺骗和怨怼。

    程家害过他,他也伤她不轻。

    他骗她那么多事,她只骗他这一桩,待她做完想做的事,便算两清吧?

    她累了,想过正常人的日子,不想恨了。

    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去思量,她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想这些,短暂的一阵唏嘘,很快便抛诸脑后。

    父亲做的事,朝廷早晚会找全证据,谋逆、残害皇嗣,根本没有她求情的余地。

    脑中再度浮现出那位颜姑娘的容貌,程芳浓无力地闭上眼,敛起眼中失望。

    父亲瞒着她与阿娘,不知做了多少事,她不会再操心他的死活。

    父亲学识阅历都远胜于她,该比她更懂得,做出选择的时候,便该想好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只为阿娘不值,为阿娘忧心。

    阿娘从未利用首辅夫人的身份去谋求过什么,凭什么要与父亲一道承担这些?

    不,趁着尚未定罪,她必须为阿娘做些什么。

    很快,她心中便想好了对策。

    只是,她该如何劝服阿娘?

    程芳浓正为此头疼,忽而瞧见望春立在帷幔侧,脚步迟疑,要进来,又不往里走。

    “望春?”程芳浓疑惑地看着她,“找我有事?怎么不进来?”

    还是被发现了,望春头皮一紧,心中叫苦不迭。

    不过,有些事,早些坦白,才能证明她忠心耿耿,没与旁人串通吧?

    终于,望春咬咬牙,快步进到屋内,停在程芳浓跟前一步远处。

    将手中一包烫手山芋放在桌上,不起眼的布料散开,露出金灿灿的元宝、晃人眼的珠串。

    望春利落地跪在地上,朝着程芳浓磕头:“皇后娘娘救我!”

    布包不起眼,里头的东西价值连城,够寻常人一辈子嚼用。

    程芳浓扶她起来,看看包袱里的东西,又凝着望春,替她拂平膝盖跪出的痕迹,柔声问:“这些东西,谁送你的?”

    “长公主。”望春没瞒着,心悬在嗓子眼,“奴婢没往外宣扬,可不知是谁泄露的风声,长公主想拿这些收买奴婢,让奴婢想法子尽快弄掉娘娘肚子里的小皇子。”

    娘娘身边,只有她和溪云清楚,娘娘肚子里根本没有小皇子啊。

    就算有,她也不会做这种背主之事。

    “这些东西,奴婢本不该收,可奴婢若不收,又怕长公主再找其他人对付娘娘,娘娘岂不是要日日防贼?”望春说着,声音压得极低,“可是,长公主那边,奴婢该如何应对呢?恕奴婢愚钝,求娘娘替奴婢想个脱身的法子。”

    听清楚来龙去脉,程芳浓欣慰地笑了。

    提望春做大宫女的时候,她只想着举手之劳,能满足望春的心愿,也是缘分。

    没想到,望春是个知恩图报的。

    “你可不愚钝,还知道先收下这些东西,稳住长公主,我们望春机灵着呢!”长公主的为人,程芳浓有所耳闻,可她近几年都未与长公主打过照面,想不出自己何时得罪过对方。

    想除掉她的孩子,那就是她的孩子挡了对方的路?

    短暂的困惑之后,再想想,程芳浓有些明白了。

    该不会是,长公主惦记上了皇后的位置,想把自己看中的人选推上后位,可皇帝迟迟不肯废后,长公主打听到她怀孕之事,便想除掉这孩子,解除皇帝的后顾之忧?

    忽而,程芳浓眼睛发亮。

    正愁没有好法子弄掉这孩子,长公主就自己送上门来了,这大抵是她近来最幸运的事。

    “祸兮福之所伏,东西你先安心收着,过几日,本宫自会应对。”程芳浓已想好计策,浅浅含笑,目光笃定。

    前殿,姜远坐在御案侧,将诏狱和驿馆带回的卷宗,一并呈给皇帝。

    “那位颜姑娘,属下盘问过,程玘拿她母亲做要挟,命她入宫假扮皇后,她本不敢也不愿,程玘要让她母亲去弹琴唱曲接客,她才被迫答应。”姜远对程玘越发不齿,难怪颜姑娘恨不得他早点死,什么都肯交待。

    “可婚房里,不知怎么的,程玘又让人将她换出来,突然送往昌州,也没给她新的任务,只让她继续假扮成皇嫂的模样。”

    这一点,让姜远很纳闷,至今想不通。

    “颜姑娘是被送进的贤王府,并未见过那位皇太孙,甚至听都没听说过。”说到此处,姜远有些急躁,“诶?你说这老匹夫,到底脚踏几只船?”

    或者说,到底哪条船是他真正栖身的?

    皇帝未语,把玩着玉镇纸,若有所思。

    姜远不知,他却能想到,临时将颜姑娘换走的,不是程玘,而是太后。

    太后不知道皇太孙所在,才让人把颜姑娘送去贤王府?

    有这种可能,但皇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若是送给皇太孙,这一切才说得通。

    “明日,朕亲自去会会贤王叔。”皇帝放下镇纸。

    都在昌州,皇帝不相信只是巧合。

    即便真有这么巧,贤王叔在昌州数年,比对方冒头的年数久,总会知道些底细。

    “下去吧,程玘那边,不必浪费时间。”皇帝沉声吩咐,“倒是程玿,他越是想把罪责都推到程玘身上,越是说明他不无辜,参与的事情多。给朕撬开他的嘴,不拘手段。”

    “好!”姜远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只要皇帝让他用刑,就没有他撬不开的嘴。

    刚要走,想到一事,又折回来:“险些忘了,底下人已借赏花宴之机,将皇嫂有孕之事,透露给长公主。长公主的人似乎已找过皇嫂身边亲近的丫鬟,恐怕这几日会有动作,要不要加派人手,保护皇嫂安危?”

    皇帝颔首:“宫里朕安排了人,不必变动。倒是宫外,若皇后有事出宫,多安排人手暗中盯紧。”

    夜里,皇帝处理完朝政,来得早些。

    程芳浓让出外侧的位置给他,故作镇定:“皇上近来为国事操劳,都有些憔悴了,早些安寝吧。”

    皇帝留着一盏昏灯,放下软帐,坐到她身侧。

    程芳浓正要提醒他吹灯,忽而被他捏住下颌,轻轻抬起来。

    “卿卿看都未看朕一眼,哪就能看出朕憔悴了?”皇帝凝着她,不错过她每一分紧张。

    喜欢看她被他牵动心神。

    即便没能从这双潋滟的眸子里捕捉到丝毫爱意。

    “皇上。”程芳浓眸光一紧。

    刚要说推辞的话,便被皇帝抢了先。

    “朕知道,你担心我们的孩子,朕不碰你。”皇帝弯唇,捕捉到她眼中晃漾的错愕,松开手。

    手放下时,顺势落在她腰腹。

    “乖乖的,别折腾你母后,好好听母后的话。”皇帝盯着她肚子,一本正经。

    这情形,让程芳浓想起,曾当他是侍卫的时候。

    那时,他从不开口,是她对着肚子说话,让他一日日接受孩子的存在,对孩子产生感情。

    如今,他真的很在意这孩子,程芳浓反倒有些担忧。

    是该早些处置,拖得越久,伤得越深,越容易生变故。

    “皇上,明日我想出宫去看阿娘。”程芳浓侧躺着,低声请求。

    “朕以为,你会去诏狱质问程玘。”皇帝扣住她的手,放在两人之间的软枕上。

    隔着交握的手,凝着熟悉的眉眼,仿佛一切纠葛都离他们远去。

    “臣妾是想问。皇上可能很难认同,在臣妾心中,父亲曾像高山一样伟岸让人敬仰。他是朝廷肱骨,他洁身自好,只有阿娘一人,臣妾幼时甚至想过,我长大了,也要嫁给这样的郎君。”程芳浓笑笑,眼睛亮亮的,似有泪光,不明显,“如今,我长大了,才知道他为一己私欲置江山稳定于不顾,置百姓安宁于不顾,还辜负、欺骗了我阿娘。”

    “可他毕竟是我父亲,站到他面前,我恐怕也难问出口。”程芳浓别开脸,望着帐顶,儿时的回忆快速掠过脑海,“终究,得看我阿娘想如何。”

    她的话,她的语气、神情,无不让皇帝感受到她对程玘的彻底失望。

    皇帝凝着她侧脸,心绪起伏不定。

    最初的程芳浓,想嫁的是一位才能出众、一心一意的郎君。

    醒来时,已不见皇帝,外头的衾被也已变凉。

    尚未散朝,程芳浓便乘一辆低调的马车回到程家。

    阿娘的屋子烧着地龙,攒盒里摆着各样点心、蜜饯,花觚里养着水仙、腊梅。

    程芳浓看在眼中,稍稍放心。

    去二房找二哥时,她也看到过二房的光景,远不及阿娘这里。

    这一点上,她该感谢皇帝,还是感谢她自己聪慧,想到假怀孕的法子?

    程芳浓无声一笑,没细想。

    “外头冷,不必总想着来看阿娘,阿娘这里什么也不缺,过得很好。”谢芸拉着她坐到熏笼侧,嘴里尽是宽慰的话。

    这么多年,阿娘的生活似乎总是恬然无忧。

    可是细细回想,在她记忆中,娘与爹的感情总是淡淡的,不及二叔与二婶。

    不,是娘淡淡的,爹表现得呵护备至,任娘再冷淡,他也不着恼,仍旧好脾气地哄着。

    颜姑娘与她阿娘的存在,娘真的不知道吗?

    若皇帝背着她,宠幸了别的女人,比如玉露,她会察觉到吗?

    程芳浓想想,没发生过的事,她想不出答案。

    可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她不能因为害怕阿娘受伤就拖下去。

    难道一直瞒着,等父亲死了,阿娘还当他是个一往情深、好脾气的夫君,守着、念着,对娘就公平吗?

    程芳浓挣扎又挣扎,说了好些插花、作画的闲话,终于正色道:“阿娘,爹在外头的事,您知道吗?”

    女儿问出这话时,眼神紧张又懊恼,谢芸一看便明了。

    那些事,连女儿也知道了。

    谢芸心内暗叹一声,面上表现得很淡然:“阿浓说的是教坊里的颜氏和她女儿的事?阿娘早就知道了,不必害怕阿娘伤心。”

    “早就知道?”程芳浓惊愕万分,“那您怎么能忍受,与他做了这么多年夫妻?”

    话音刚落,意识到什么,她白着脸,指着自己,嗓音发抖:“是为了我吗?”

    若只是为了她,她宁愿阿娘早早与爹和离,带她回谢家去!

    “当然不是,你个小丫头,净会胡思乱想。”女儿自然是一部分因素,但谢芸不想让女儿心里难受,便将当初嫁给程玘的事娓娓道来,转移女儿的注意,“所以,娘是高估了自己,才走到今日的地步。且这是娘与你爹之间的事,娘能自己承担选择你爹的后果,你不必为娘打抱不平。”

    “娘想承担什么?等着跟爹一起赴死吗?他配吗?”程芳浓紧紧抓住谢芸,打断她从前的念头,“对阿娘来说,是女儿重要,还是爹更重要?”

    这根本不用选,谢芸笑着捏捏她脸颊:“傻丫头,多大了,还争这些。阿浓才是娘的心头肉啊。”

    这些时日,谢芸想了很多,她不是不悔,只是已无法回头。

    若当初听父兄的,不嫁程玘,或者在第一次察觉程玘背叛的时候,便与他和离,也不会害得女儿也被程玘利用,如今谁也没有能力来做女儿的靠山。

    女儿听说程玘背叛她,尚且愤怒至此,女儿嫁的可是皇帝,皇帝目下对女儿还新鲜、爱护,时间一长,总会有新人。

    以女儿的性子,如何能过得安生?

    “我才不信,若娘最在意的是阿浓,怎会屡屡想撇下阿娘一人,随爹一起认罪、赴死?”程芳浓故意激将。

    果然,如愿看到阿娘的脸色变了。

    她趁热打铁:“阿浓被娘宠坏了,没有阿娘护着我,教导我,女儿在那深宫里又能安稳几时呢?”

    良久,谢芸从心痛中回过神,打量着女儿,又欣慰,又好笑:“小姑娘长大了,都学会对娘用手段了。”

    “你今日回来,不只是想告诉阿娘,关于颜氏母女的事吧?”谢芸说出这句话时,心里已有了新的决断。

    她不会再陪程玘走下去。

    此时断情,或许会招来许多非议,可她放心不下女儿,也要对得起自己。

    “阿娘。”程芳浓抱住她手臂,在她肩头磨蹭撒娇。

    好一阵,程芳浓才道明来意:“您写一封义绝书吧,往后,您平平安安回谢家,与程家再无瓜葛。”

    如此,父亲的罪孽,便不会牵连到阿娘了。

    从程家出来,程芳浓径直去了诏狱。

    她没进去,只是让人请姜远出来。

    姜远身上沾着斑斑血迹,不知在审什么人,见到她,脸上带笑,低声唤她皇嫂。

    当面将东西给他,程芳浓轻道:“我就不进去了,拜托姜统领把东西带给程玘,等他签字按了手印,烦请告诉我一声,多谢!”

    姜远倒没耽搁,想着这义绝书好解决,先替小皇嫂分忧,再去啃那难啃的骨头。

    但他没想到,程玘也是一根硬骨头。

    “什么?你不愿意签?”姜远难以置信,抖抖手中签着谢芸名讳的义绝书,“你不是一向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不想祸及家人的吗?如今只要签了这个,谢夫人就与你一刀两断,不会被你连累了,你难道不该高兴吗?”

    换做是他,知道注定一死,管他什么书,只要签了能保住家人的命,多砍他几刀他都签。

    程玘一笑,身在监牢,还能坐得四平八稳,极有气派。

    早知谢芸是个冷情的,他不过是偶然犯了大多数男人都会犯的小错,好声好气哄了这么多年,也难哄得她回心转意,但毕竟谢家重清名,他本以为谢芸为了顾全名声,也会与他荣辱与共的。

    没想到,他罪名还没定,谢芸便给他递来这个,想要甩脱他。

    幸好,他养了个好女儿,抓住了皇帝的心。

    但他心里清楚,阿浓对谢芸的感情,势必比对他深。

    他若签下这义绝书,再也不会连累谢芸,阿浓还会不遗余力救他吗?

    谢芸无情,休怪他无义。

    “此言差矣,我程家从未有过休妻的先例,我程玘此生只有谢芸一个妻子,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誓言在耳,不敢有违。”程玘不紧不慢道。

    这一刻,姜远有了和颜不渝同样的感受,他很想一刀捅了程玘这伪君子。

    “你是耳朵不好,还是眼睛瞎了?就你,偷偷在外头养小,你有资格休妻吗?现在是人家谢夫人擦亮眼睛,不要你了!”姜远瞪着他。

    程玘却闭上眼睛,老神在在。

    姜远不明白,这老匹夫究竟还有什么可靠的后手,才能稳成这样?

    罢了,皇帝都告诫过他,别在程玘身上白耽误时间,姜远深吸几口气,收好义绝书:“不签拉倒,老子不想再看到你这张虚伪的老脸。”

    驿馆外,禁卫重重,围得水泄不通。

    精致清雅的厢房内,皇帝与一而立之年的男子坐在窗内,默默对弈。

    一局终了,贤王笑声爽朗:“还是皇上棋高一着,王叔苦练一载,仍不是你的对手。”

    皇帝浅笑:“贤王叔闲云野鹤,与世无争,这份心性已是难得。”

    “咱们叔侄也别互相恭维了,没有外人,不如自在随性些。”贤王起身,亲手将茶盏递给皇帝,“皇上今日来,是想问程玘和前朝皇太孙的事吧?”

    皇帝接过茶盏,浅饮一口,唇角微弯,望着他:“不,朕比较好奇,程玘为何突然送女人给贤王叔,且他原本想送的还是自己的独女。”

    贤王的神情忽而变得古怪,许是极擅控制心绪,就连皇帝也辨不清他那一瞬在想什么。

    很快,他恢复如常:“哦?还有这回事?可他的独女程芳浓不是入宫做了你的皇后么?王叔远在昌州,都听说皇上对皇后恩宠有加。”

    即便是长辈,皇后闺名也不是贤王叔能挂在嘴上的。

    不知是他太过敏感,还是贤王叔心里有鬼,皇帝总觉他这话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醋意。

    “贤王叔认识朕的皇后?”皇帝神色如常,只其中两个字咬得略重。

    贤王摇摇头,呷一口茶,漫不经心道:“朝堂上,皇上是君,王叔是臣。可这私底下,毕竟是一家人,皇上大婚,王叔没亲手送上贺仪,实在失礼。改日若得空,王叔想见一见皇后,作为长辈,补上一份见面礼。”

    皇帝眼眸微微眯起,眼锋凌厉。

    不认识?这可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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