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对于贤王的好意, 皇帝不置可否。
皇帝不信这世上真有无欲无求之人,贤王叔的与世无争也只是表面,他说话滴水不漏, 皇帝便不再探究。
“贤王叔在昌州多年,不知对前朝皇太孙的事了解多少?”皇帝端量着贤王, 似乎颇为头疼,“一日没抓到人, 江山便一日不稳, 可惜程玘咬死不肯透露其藏身之地,若王叔有线索,助朕抓到他,乃是社稷之福,朕必当重赏。”
他说这番话时, 贤王神色如常, 并不惊讶。
只是, 贤王压低眼睫, 盯着茶汤, 似乎有意避开他的打量。
“皇上怀疑王叔与程玘勾结?”贤王笑笑,“我其实并不明白程玘为何突然往我府中送人,只是, 他是首辅,我总不好把人退回来,便好生养在府里,皇上若不信, 大可去问那位姑娘。”
“至于那位皇太孙,我确实有所耳闻,也一直在找。可惜, 王叔人手有限,力有不逮,没能替皇上分忧。”
贤王的回应,在他意料之中,皇帝依旧未继续追问。
可是,贤王未免把自己摘得太过干净。
程玘是谁?他会无缘无故把亲生女儿送去昌州?
蓦地,皇帝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该不会贤王叔也是那位皇太孙的帮手?可贤王姓萧,怎会胳膊肘往外拐?
皇帝按捺住心头困惑,神色如常,与贤王话起家常:“这些年,贤王叔常年在封地,只在年关回京赴宴,送年礼,与京中家人聚少离多,朕心里很过意不去。”
“皇上言重,这是你父皇定下的规矩,为的是社稷安稳,能为皇上镇守一方,王叔心甘情愿,绝无怨言。”贤王语气诚恳,似乎很识大体。
皇帝环顾屋内,轻轻摇头:“驿馆毕竟简陋了些,昌州的事,朕少不得还要向贤王叔请教,此番,贤王叔会在京中多留些日子,要不要朕送王叔回贤王府?也好让王叔借此机会,与家人团聚。”
京中有一座贤王府,府中还有一位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贤王妃。
因着聚少离多,两人感情似乎不太亲厚,膝下没有一个子嗣。
这几年,贤王妃深居简出,连长公主府的赏花宴也不参加了。
反常必有妖。
皇帝很想知道,贤王不念正妃,在昌州也未听说有红颜知己,究竟有何隐情。
难道,只是为了不被他拿捏?他并未明着针对贤王叔,贤王叔至于这般提防他?
“多谢皇上美意。”贤王大义凛然拒绝,“国事为重,王叔便留在驿馆,就在万统领他们眼皮子底下。王叔清者自清,可家中女眷胆子小,不必惊扰王妃了。”
提起王妃,他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人。
他说得冠冕堂皇,皇帝却听不出半点夫妻之情。
皇帝莞尔,没勉强。
既然来了驿馆,他顺便问了那颜姑娘几句话。
猝然面圣,颜姑娘不像姜远描述得那般伶俐,她跪在地上,头也没敢抬。
皇帝问的话,她倒是老老实实都答了。
与贤王说的,倒是没有出入。
人送到昌州,贤王只偶尔与她说两句话,听她抚琴,没有任何旁的吩咐。
昌州贤王府邸的下人,对她也恭敬。
在万鹰带人入昌州之前,颜姑娘奉程玘的命假扮程芳浓,昌州的人,包括贤王在内,皆唤她程姑娘。
不对!
思及此,皇帝陡然顿住脚步。
贤王应当是一眼便看出,程玘送去的是假的程芳浓,才不动声色养在府里,他要的是程玘许诺的真正的程芳浓!
贤王喜欢阿浓?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绝无可能。
贤王离京去封地时,阿浓才多大?
沉思间,皇帝想到姜远呈上的那张酷似阿浓的画像,若非十分了解,贤王是怎么一眼认出那不是阿浓的?
这厢,程芳浓离开诏狱后,并未直接回宫,而是领着溪云进了一家银楼。
马车停在银楼外,程芳浓立在二楼雅间,朝下望一眼,确定没人留意。
她留了溪云与老板娘叙话,自己则蒙上面纱,从后门绕出去,进了一间人不算多的医馆。
“小娘子哪里不舒服?”医者盯着她面纱,拧眉问。
程芳浓放下两块碎银,压低声音:“我没有不舒服,只是有事想向大夫请教。”
看到银子,大夫多了几分耐心:“小娘子请说。”
“敢问大夫,妇人小产通常会有哪些症状?”程芳浓问出她想要打听的事。
大夫眉心复又拧起,又是高门大户的腌臜事吧?不过,人家蒙着面,又无须他开什么断子绝孙的药,彼此银货两讫,出了这道门,他便当不知道,何必跟银子过不去?
是以,大夫略作迟疑,便都说了。
最后还叮嘱:“小产之事,可大可小,若遇上大出血,也是要人命的,小娘子切莫铤而走险。”
“我不是要害人。”程芳浓低低解释一句,便匆匆离开。
那就是这姑娘自己怀了不该怀的孩子?大夫盯着她离开的方向,瞠目结舌。
刚回宫,程芳浓便见刘全寿在廊下来回踱步。
一见着她,刘全寿便快步过来:“娘娘可回来了,皇上有请,在书房等着呢。”
从驿馆出来时,皇帝心里诸多疑问盘虬错节,恨不得立时弄清楚,贤王对程芳浓究竟有何图谋。
处理两道奏折,见到程芳浓时,他心绪已平复。
“岳母可还好?”皇帝起身,拉住她的手。
她手指微凉,皇帝眉心微蹙,攥在掌间替她捂热。
“我阿娘很好,这些日子,多谢皇上照拂。”程芳浓刚屈膝施礼,便被皇帝拉起。
“那是朕的岳母,朕不过做了分内之事。”皇帝凝着她,“你我之间,何须如此生分。”
他们不生分,难道还能相亲相爱吗?
皇帝没有迁怒,已是万幸。
程芳浓没反驳,浅浅含笑:“皇上宅心仁厚,臣妾可否求皇上一件事?”
皇帝眉心微动,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今日,我已劝阿娘写下义绝书,请姜统领拿给程玘。”程芳浓仰面望他,眼中透着些卑微小心的恳求,“皇上可否放我娘离开京城,回青州谢家?”
即便明日启程,也无法赶在除夕前抵达青州。
可只要能上路,穿过风雪的每一步皆是归途,一家人团聚的日子还有许多。
她必须先送阿娘平安离开,再做旁的打算。
“如此甚好,只是我们的孩儿即将满三个月,要不要将岳母留在京城?需要的时候,也好召来陪着你。”皇帝提议。
她放弃程玘了。
让姜远带她去驿馆一趟,比他预料的效果更好,皇帝志得意满,却也忍不住心疼。
程芳浓连连摇头:“不用!”
察觉到自己反应激动了些,她忙挤出笑意解释:“宫里太医、嬷嬷一大堆,个个经验丰富,我不想麻烦阿娘。她为程玘担惊受怕半生,我想让她回青州过些平静日子。”
她似乎很着急将谢夫人送出京城,她心里在想什么?
皇帝深深凝着她,若有所思。
这样的凝视,让程芳浓莫名心虚。
不能让皇帝瞧出她任何异样,否则,怕会节外生枝。
程芳浓岔开话:“皇上让刘公公请臣妾来,不知所为何事?”
手已捂热,皇帝松开,扶着她细肩,将她轻轻按入御案侧的圈椅中。
随即,他站在御案侧,居高临下睥着她,语气稀松平常:“今日朕去了驿馆,与贤王叔说了些昌州的事,阿浓可还记得上次见贤王叔,是何时?”
贤王?程芳浓错愕又困惑,皇帝是随口一问,还是见贤王时,两人说起过她?
她想了想,摇摇头,如实应:“兴许儿时参加宫宴时见过吧,我记不清了。”
那时候,宫宴上遇到的皇室宗亲不少,现在努力回想,她也想不出哪一位是贤王。
她眼睛是不会骗人的,皇帝瞧得出,她没撒谎。
是以,他没追问,只温和笑道:“贤王叔想见见你,作为朕的长辈,送你一份见面礼,改日朕得空了带你去。”
看来此事还是得从贤王叔那边查起。
入夜,皇帝正批奏折,姜远悄然进来禀事。
他身上衣裳已换了干净的,依然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
将一沓新的供词奉上,姜远正色道:“程玿、程沧两父子受不住刑,都招了。”
两父子和太后一样,亦不知那皇太孙藏身之处,只知在昌州。
程玿篡改户部账目,贪墨足足两百余万白银!
这些银钱,程玿留三成,余下七成皆交给程玘。
不消说,必是用在为那位皇太孙培植势力。
皇帝一目十行翻阅着带血的供词,以及从程玿书房地砖下一尺深处挖出的账册,触目惊心,龙颜震怒。
他按捺着怒意,合上账册:“听说皇后给了你一张义绝书,是谢夫人写给程玘的,他可签好了?拿给朕看。”
说着,朝姜远伸出手。
说到这个姜远气不打一处来,一时忘了规矩,抽出义绝书,重重拍在皇帝手上:“程玘这个老匹夫,你竟然不肯签!还说要与谢夫人死则同穴!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丧心病狂之人?!他好像丝毫不担心皇上会处死他,就凭只有他一人知道那皇太孙的所在?要不我明日对他也大刑伺候?看他猖狂到几时!”
他气呼呼的,皇帝看到义绝书上的措辞,却是出奇地平静。
让程玘有恃无恐的,可不止是皇太孙的藏身之地,还有阿浓,皇帝心中有数。
将义绝书重新折好,塞入袖中,皇帝站起身,信手把账册丢入姜远怀中:“走,随朕再去一趟诏狱。”
监牢里,程玘盘膝而坐,仿佛坐在自家闲庭。
姜远哗啦啦打开锁链,大力扯开牢门,嚷嚷:“程玘,出来!”
看到程玘还讲究仪态,慢条斯理起身,姜远没了耐心,一手将他抓起来,拉着就走。
故意绕了个弯,将他带到程玿牢门外,戏谑:“程大人,看看里头的血人,可还认得?”
里面躺着个浑身是血的人,喊疼的声音都虚弱低微,但是程玘记得,这是关押程玿的地方。
程玘眼皮狠狠跳了跳,他按捺住恐惧和担忧,语气镇定从容:“你要对我动用私刑?皇上知道吗?”
姜远冷笑一声,没应,猛地一扯,程玘踉踉跄跄跟着他走。
对眼前的密室,他已不陌生。
皇帝深夜来问话,还特意备了好酒好菜,倒是让程玘有些诧异。
“程玘,签了这份义绝书。”皇帝摸出义绝书,开门见山,是命令的口吻,而非商量。
程玘瞥一眼,没接,含笑坐下:“皇上,既是与臣聊家事,你我便是翁婿,皇上这样的态度,恕臣难以从命。”
“哦?那是不是朕态度好些,程大人就愿意签了?”皇帝说着,提起持壶,给彼此各斟一盏酒。
他先拿起酒盏,一饮而尽。
“阿浓求皇上来劝我的?”程玘看得出,盛酒的是寻常持壶,酒也没有毒,他放心饮下。
继而笑道:“她的荣华富贵都是我这做爹的给的,可她还是向着她娘多些。不过女子嫁了人,便该与夫君荣辱与共,臣富贵时未曾嫌弃发妻,如今一时落魄,皇上应当不会帮着阿浓,陷臣妻和谢家于不义吧?要知道,谢家最在乎名声。”
“边吃边聊。”皇帝不置可否,唇角牵一丝笑意。
程玘知道,皇帝这是没听进去,打定主意要帮着阿浓和谢芸了。
越是这样,他越有恃无恐,他一日不签,便一日与她们娘俩绑在一起,同生共死,他不急,急的是皇帝,是阿浓和谢芸。
诏狱的饭食不是人吃的,程玘已好些日子没吃过能入口的饭菜了。
皇帝带来的菜式,像是御膳房的手艺,味道自不必说,瞧着也赏心悦目。
他一面吃着佳肴,一面品着美酒,看皇帝还能想出什么话来劝,好不惬意。
即便沦为阶下囚,他程玘也不是人人拿捏的。
正想着,鼻腔忽而有温热的液体滴落,落在他衣襟。
程玘垂眸看,是一滴暗红的血。
他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程玘,还记得朕的四皇兄是怎么死的吗?”皇帝神情温和,慢条斯理。
登时,程玘目光落向桌上那道香蕈烧肉,眼神骇然。
下一瞬,他双手扒着喉咙,侧身想要吐。
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死亡在快速逼近。
“果然是你。”皇帝站起身,走到他身侧。
捏住他后颈,猛地提起,看到程玘口鼻涌出的血,皇帝笑意加深,语气诡谲森然:“没有人能妄想拿捏朕,朕给过你一次生的机会,是你自己不要,那么朕也就不强留你了。朕会自己揪出那位皇太孙,你去地底下等着,等他也下了地狱,你再在九泉之下拥他为王。”
言毕,他丢开程玘,接过姜远递来的笔墨,神色淡漠将“程玘”二字落在义绝书上。
模仿笔迹写两个字罢了,于他而言,不费吹灰之力。
“印泥。”皇帝淡淡开口。
程玘意识到什么,忙把手往身后藏。
他已无法思考,所为皆出于本能。
一道寒芒闪过,皇帝已利落抽出姜远腰侧宝剑,割断程玘手筋。
铮地一声,利剑入鞘。
手印按好,皇帝收起义绝书,看也没看程玘一眼,冷声吩咐:“他是自己拿瓷片划破手腕而死。”
姜远懂了:“属下明白。”
伪造好伤口,将程玘送回监牢,过一阵,程玘才彻底咽气,姜远很为自己的手法骄傲。
翌日,早朝前,宫门打开不久,皇帝和内阁诸大臣得到诏狱送来的消息。
程玘于诏狱自绝而亡。
皇帝轻叹:“朕知程大人心高气傲,却没想到,他与太后一样,没有承担罪责的勇气。”
章阁老嗫嚅着,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忽而,有人推了他一把:“章阁老?”
继而是一连串的恭贺:“恭喜首辅大人!”
这段时日,一直是章勉代理首辅职责,朝臣们都能看到苗头。
皇帝金口玉言,直到今日,终于坐实。
“上朝。”皇帝拍拍章勉肩膀,走向御殿。
早朝上,皇帝将程玘死讯昭告百官,并将诏狱呈上的供词、账册交给刑部和大理寺,给他们半月期限,了结程家的事。
随即,赈灾、军饷诸事,很快与章勉等人议定,挑了可靠的人选去巡查。
皇帝拿出程玘绝笔的义绝书,宣告谢夫人、皇后与程玘再无瓜葛,且已查明,谢家与程玘已多年未有来往,程家谋逆、贪墨案,不株连无辜。
登时满朝哗然。
“皇上,万万不可!”有人站出来反对,“谢家门风清正,臣且不说,单说谢夫人与皇后,夫妻之间哪会有秘密?谢夫人一定脱不了干系。还有皇后娘娘,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请皇上废程氏女皇后之位,另择才貌出众者居之!”
这位王大人,皇帝记得,废后的折子,他贡献了不少,长公主府的好处,他也没少拿。
另有几位大人附和,有的请求废后,也有御史直言谢夫人只可共富贵,不能共患难,是为不义。
倒是新升任的章首辅,皇帝并未授意他什么,他竟站出来,语气沉稳道:“微臣章勉,替青州学子,谢皇上隆恩!”
皇帝眉心微动:“首辅何出此言?”
“皇上知道,微臣出身寒门,也曾有过买不起笔墨的日子。”章勉说起微寒之时,眼神依然坚定清正,不卑不亢,“谢太傅举家归隐青州,躬耕陇亩,多年来,族中未有一位子弟入仕,臣不相信这样的人,会与程玘一样醉心权势。”
“且臣早有耳闻,谢家藏书颇丰,时常借给买不起书的寒门子弟,甚至兴办了义学,给孩童启蒙,士林之中,谁不叹服?若皇上因两家姻亲关系而迁怒,恐怕真会寒了广大寒门士子之心,也断了青州学子求学的门路,所以臣替他们谢谢皇上。”
“皇上圣明。”章勉举着笏板,恭敬跪地叩拜。
章首辅身份在此,说的又是实情。
且他只是替谢家谢恩,没说要拥护程氏女继续做皇后,很快引来更多朝臣的附和。
皇帝点点头,快步走下御阶,将他扶起。
继而,他转向那位王大人:“王大人方才说,夫妻之间没有秘密,怎么?你每日回府,都与自家夫人议论朝事?”
说到此处,他语气骤冷:“大理寺卿何在?”
有人站出来。
他继续道:“给朕查查,王大人往外泄露了多少朝中机密!”
一番杀鸡儆猴,请求废后的朝臣纷纷站回原处。
皇帝坐回龙椅,并未就此把话题揭过,而是叹道:“朕这里堆着好些请求废后的折子,朕一直隐而不发,你们之中一定有人对朕颇有微词。可是,皇后腹中怀着朕第一个皇子,你们要朕如何狠心废后?!”
“小皇子尚不足三月,本不该公之于众,如今,为了稳定朝堂,朕也顾不得了。”皇帝说着,话锋一转,“可若小皇子有个什么闪失,王大人,休怪朕将这笔账算在你的头上!”
皇后娘娘怀了身孕?百官个个惊愕不已。
难怪皇帝迟迟没有废后。
他不是优柔寡断,而是有着为人夫、为人父该有的仁厚与担当。
依大晋律法,哪怕是庶民中的女子犯了大罪,若碰巧身怀六甲,也会等其平安产子之后,再入狱。
更何况,皇帝都说了,皇后并未与程玘同流合污。
所有人都看得到,皇后入宫伴驾数月,没做伤害皇帝的事。
如今她身份是不该做皇后,可若贸然废后,皇后受了惊吓,小皇子没了,谁担得起谋害皇帝嫡子的罪名?
哦,王大人。
原本附和王大人的朝臣们,很有默契地站远了些,仿佛王大人染了什么瘟疫。
散朝后,皇帝留下几位阁臣议事。
私下面对章首辅时,皇帝状似无意问:“首辅曾受过谢太傅恩惠?”
谢太傅乃是谢芸的父亲,前朝时,曾教导过太子一段时日。
这位不苟言笑的首辅,在提起谢太傅时,眼中有不一样的光彩。
章勉没隐瞒,朝皇帝深深施礼:“当年,朝代更迭之际,多少举子茫然无措,臣也是其中之一。只是,臣有幸与谢太傅有一面之缘,听其一席话,豁然开朗,才坚持走到今日。”
“臣敬重谢太傅,然臣早朝时所说,亦是肺腑之言,皇上可以派人去青州走访,便知臣并未夸大。”章勉眼神坦荡。
皇帝没说什么,倒是对青州谢家更多了些好奇。
紫宸宫内殿,宫人们窃窃私语,可程芳浓一看她们,又都不说话了。
叫来溪云和望春问。
一个眼圈红红,默不吭声。
一个支支吾吾,说今日暖阳高照,正适宜去御花园晒太阳、赏花。
直到皇帝迈进殿门,将义绝书递给她:“阿浓,程玘昨夜自绝于诏狱,姜远发现时,已没了气息。他只留下这个。”
程芳浓怔愣。
好半晌才回神,接过义绝书,她看到自己双手在发抖。
鲜红手印下,是父亲的笔迹无疑。
“是我逼死他的吗?”想到这种可能,程芳浓心中大恸。
父亲在牢中孤立无援,她送上这张义绝书,是不是成了父亲的催命符?
明明已经很失望,也无数次告诉自己,父亲都是咎由自取,不必再管他的死活。
可真到这一刻,她仍是难受得喘不上气。
皇帝轻轻环住她:“阿浓,节哀,当心我们的孩子。你还有朕,还有岳母。”
对,她还有阿娘,她要尽快送阿娘出京的!
谢芸没想到,事情会这般顺利。
程玘的死讯,让她心里有些发堵,但更多的,却是解脱感。
对程玘,她早已没有爱。
如今,人死如灯灭,也没什么可恨的。
“阿浓,娘放心不下你。”谢芸眼中有挣扎。
与程玘多年夫妻,所有回忆都在京城,唯有离开,她才能彻底放下。
可是,女儿是她更大的牵挂。
程芳浓知道,道理阿娘都懂,很难劝动,她回望一眼庭院外的皇帝,将手搭在谢芸耳边,低声耳语。
顷刻,谢芸睁大眼。
这怎么可以?!她眼中满是震惊与担忧。
“阿娘,相信女儿。”程芳浓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离开程府。
与谢芸一道离开的,还有她带入程府的嫁妆。
她已不需要这些,可女儿另有打算,这些东西也是负累。
谢芸想了想:“娘先带回谢家,往后再给你。”
“当初阿娘悄悄送女儿离京,如今,女儿光明正大送阿娘离京,说起来,还是今日更让我欢喜。”程芳浓很高兴阿娘从此自由。
这同样是她想要的。
母女俩叙话时,程芳浓并未留意到,皇帝走开了一阵。
来人向皇帝低声禀:“皇上,娘娘昨日悄悄去了医馆,属下已细细审过那位大夫,娘娘只问了他一件事。”
“妇人小产都有什么症状。”
第37章
送谢芸离开后, 程芳浓走到皇帝身侧:“臣妾想去诏狱,为程玘敛尸,请皇上恩准。”
她知道父亲罪大恶极, 按律不能留全尸。
也不能举办丧仪,正常入土为安。
只会被丢去乱葬岗。
可是, 那毕竟是她的父亲。
所有人都可以不管,唯独她做不到。
她也希望自己能狠心一些, 假装不知道还要处理程玘的后事, 如此才能对得起阿娘,对得起她自己那么多日夜说不出口的委屈。
但若真置之不理,她恐怕会良心不安,睡不着觉。
皇帝点点头:“朕准你将他下葬,但是丧仪, 应免尽免。”
若非看在阿浓面上, 他已将程玘挫骨扬灰。
言毕, 他转身吩咐几句, 便率先登上马车。
程芳浓知道他有多恨程玘, 对皇帝的言行并不意外。
去诏狱前,程芳浓先回了一趟程府。
大房已被贴上封条,她去的是二房。
“二哥, 我想将父亲接过来,葬在京郊程家先祖坟茔旁。”程芳浓眼睛没有泪水,只是眼圈泛着红。
程浔看在眼中,鼻头酸胀。
小妹坚强得过分。
可不坚强又能如何?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程浔暗恨自己多年来吊儿郎当, 关键时候,连护着家中小妹也做不到。
他紧抿着唇,唇内咬出血腥气, 半晌,只是轻轻抱了抱她:“小阿浓。”
昔日娇生惯养的程家大小姐,只需要吃好玩好,什么也不必操心。
如今,程家几乎被权势烧成灰烬,那些尘灰皆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
程浔总觉着,才短短时日,小妹周身气质多了些清寂,她越懂事,越让人心疼又着慌。
终究晚了一步,没拿到程玘的尸骨,只得到一坛骨灰。
程芳浓双手发颤,腿也虚浮,抱不动。
程浔接过去,故意说些轻松的话:“小阿浓,来日二哥走了,不必费事,也将我一把火烧了,随意埋在哪棵树底下都成,只别将我撒进江里,二哥不会泅水。”
程芳浓被他逗得又哭又笑,气得瞪他一眼:“二哥真讨厌。”
蓦地,脑海中浮现出儿时某个夏日午后,二哥偷偷带她去湖边捞鱼,不慎跌进水里,扑腾出好大阵仗,将她吓得不轻,等粗使婆子下水将他捞起来,才发现那靠岸的湖水才及二哥膝盖深。
当时觉得很寻常的时光,如今回忆起来,都弥足珍贵。
“皇上仁厚,不会株连无辜,二哥会平平安安的。”程芳浓笑意淡下来,温声宽慰他。
突然觉得,这么多年二哥只顾吃喝玩乐,不入仕途,也很好。
否则,这会子恐怕已和大哥一样,被关进诏狱。
墓碑是程芳浓写的字,程浔帮着刻的。
跪拜过,程芳浓转身往回走,走出老远,回眸望一眼,已辨不清那一处小小的新坟。
父亲一世追名逐利,走后竟是这般凄冷下场。
“小阿浓,二哥没本事,往后,你可怎么办呢?”分别的路口,程浔一拳砸在身侧树干上,心里是深深的无力感。
她还有娘,有谢家,可这种时候,谢家想必也是人人自危,哪能来收拾程家的烂摊子?
况且,谢家远离朝堂已久,就算有心护住阿浓的地位,恐怕也没有这样大的能耐。
“二哥,到了今时今日,你还会看重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吗?”程芳浓笑眼弯弯望着他。
夕阳为她镀上一重柔和的光晕,整个人显得柔静剔透。
皇帝立在城楼上,远远瞧着,心内五味杂陈。
听到他这句话,程浔眼睛忽而迸出一丝别样的光彩,没再说丧气话,只关心道:“小阿浓,要保重啊。”
回到内殿,没见到皇帝身影。
倒是除夕宫宴将近,宫人们时而拿着食单、陈设、请帖等,过来请她裁夺。
午后得空,程芳浓悄悄吩咐望春:“你认识的宫人多,想法子背着人弄些血来,也不需要很多,宫宴那晚,本宫有用。”
望春听嬷嬷们讲过先帝妃嫔们的事,一听便懂得程芳浓要血包做什么,心口突突直跳:“娘娘,宫宴人多口杂,会不会太冒险了些?”
正是人多口杂,又都是宗室、重臣,她才不用担心胡太医当场拆穿。
只要过了明路,私底下她求求胡太医,又不伤害到皇帝什么,料想胡太医会答应替她瞒着。
“可是……”望春语气迟疑,眼中盛着担忧。
皇上有多看重这第一位皇子,整个紫宸宫都看在眼里,望春不敢想象,宫宴上,孩子没了,皇帝会有多震怒。
“娘娘,奴婢听刘大伴说,昨日早朝上,几位大人请求废后,皇上以娘娘身怀六甲为由,坚持护着娘娘,甚至发落了一位王大人。”望春清楚程芳浓的处境,也替她难受,“奴婢还是觉着,皇上心里是有娘娘的。”
“不如娘娘早些向皇上坦白,以皇上对娘娘的喜爱,很快便会真正怀上小皇子。”望春思量着,皇后主动坦白,皇帝会体谅她的苦衷。
怀上皇帝的孩子?不,她身上流着程家的血,以程家和皇室之间的纠葛,他们能相安无事待在一处屋檐下,都是奇事。
没有孩子,皇帝对她不会再有一分怜惜。
她不敢赌,也没有底气去赌。
前殿书房,大理寺卿前脚走,姜远后脚便拿着昌州送来的密信进殿。
皇帝拆开看看,随手递给姜远。
姜远接过来,一目十行,气得将信笺拍在案上:“都找到那皇太孙与程玘私下往来的证据了,却迟迟找不到人,实在可恨!”
“急什么?”皇帝掀起眼皮,淡淡瞥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只要他贼心不死,朕自有法子引他出来。”
“程玘那老匹夫是唯一知道他藏身地的人,现在人都埋土里了,还能有什么法子?!”姜远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又很不甘心。
“你别忘了,还有个看似片叶不沾身的贤王。”皇帝薄唇微勾,眉宇间是志在必得的奕奕神采。
倏而,姜远领悟到什么,眼睛一亮:“你是说?”
皇帝点点头。
腊月二十九,白漫漫的天空飘洒着雪絮,碎而密。
马车停下,厚重的锦帷被掀开一角,程芳浓看到车门侧,皇帝长身玉立,朝她伸出手,另一只手中擎起的油绸伞也朝她倾侧。
即便只是看在孩子份上,皇帝对她,也算照顾周到了。
程芳浓压下睫羽,纤手轻搭他小臂,稳稳下了马车。
刚刚步入风雪,皇帝宽大的棉氅便拢在她肩头,他身上暖意弥散,骤然将风冷雪寒隔绝在外。
走到驿馆厢房外,皇帝将棉氅递给底下人,携着她的手进去。
“贤王叔。”皇帝唤。
屋里的男子看着确实比皇帝年长,容貌也有一两分像,一袭太师青锦袍衬得器宇不凡。
但这个人,程芳浓确实没印象。
贤王打量她一眼,那眼神有些怪异,没等程芳浓细思,对方已眼睫半敛,含笑施礼,温和一如寻常人家的长辈。
贤王备了见面礼,一套金累丝点翠头面,一匹浮光锦,价值不菲。
“多谢贤王叔。”程芳浓礼貌收下。
宫人送来一桌珍馐,皇帝笑道:“今日特为贤王叔备下这小小家宴,还请贤王叔别见怪。”
贤王并未收到明日宫宴的请帖,自然知道皇帝是何意。
他举起酒盏,笑意爽朗,仿佛毫不在意:“这场风波过去,咱们叔侄还有许多相聚的机会,皇上言重了。”
一场家宴,相谈甚欢,谁也没主动提及昌州或是程玘的死。
可刚从厢房里出来,皇帝神情倏而冷下来。
阿浓不擅伪装,显然对贤王叔很生疏。
可他瞧得分明,贤王叔虽未刻意与阿浓多搭话,目光却时常在阿浓脸上流连。
那眼神,可不是看子侄的慈爱。
他自己是男人,自然明白那眼神里藏着什么心思。
找死!
走到驿馆前院游廊侧,不期然遇到颜不渝。
程芳浓脚步一顿,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疑惑地望着她:“颜姑娘,你怎么还在这里?”
话音刚落,她侧眸望向皇帝。
“该问的,姜远已都问过了,若她想走,朕不会为难一个女子。”皇帝语气淡淡,侧身望向庭中白皑皑的积雪。
“颜姑娘,你可以走了。”程芳浓柔声道。
颜姑娘和她娘的存在,是让程芳浓心里横着一根刺,只要看到,便不舒服。
可她也明白,那颜氏身在教坊,程玘位高权重,难道还能是颜氏强迫程玘的么?
这么多年,颜氏并未仗着有孩子傍身,来程府闹,来她阿娘面前闹,扰得她们家宅不宁,至少能看出不是胡搅蛮缠之人。
再想到颜不渝的遭遇,程芳浓很难不生出恻隐之心,这对母女,也是一对可怜人。
颜不渝上前两步,利落地跪到她面前。
程芳浓狠狠吃了一惊:“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阿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和我娘,可我娘也是无辜的。当年,程玘那老匹夫灌了黄汤,将我娘错认成谢夫人,这才有了我。这些年,程玘一直恨我娘,觉得是我娘害他做了对不起谢夫人的事。他也恨我,我是他的骨肉,可他从没把我当个人看。”颜不渝也不想在程芳浓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可她人微言轻,不得不利用对方的恻隐之心。
她想过了,知道她们的存在后,不管是谢夫人,还是程芳浓,都没有让人来伤害过她们母女,足见对方良善。
听到这些,程芳浓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若是同情对方,阿娘这么多年的隐忍伤心又算什么?
“你不必同我说这些。”程芳浓别开脸,故意摆出冷淡姿态。
颜不渝膝行上前,轻扯她绣纹精美的衣摆,小心翼翼央求:“阿姐,求你发发慈悲,为我阿娘赎身脱籍,不渝后半生当牛做马,报答阿姐恩德!”
说完,她就在游廊冷硬如冰的地砖上,咚咚磕起头来。
一下一下砸在程芳浓心上,再想到颜不渝方才那番话,她心口闷闷的。
错在程玘,而程玘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已经死了。
阿娘尚未平安抵达青州,她与二哥也生死未卜,不如顺手拉颜不渝一把,只当是积德,但愿阿娘不会怪她。
程芳浓屈膝,伸手将她扶起:“起来吧,我答应你便是。”
听到她的话,皇帝悄然弯唇。
阿浓心地善良,慢慢也会放下过去,与他修好。
回到宫中,皇帝第一件事便是召来姜远。
“拿着这道谕旨去驿馆,着贤王离开京城回昌州,即日启程。”想到那让他不适的眼神,皇帝一刻也不想贤王多留,“让万鹰暗中盯好,看朕抛出的这只大饵能钓到什么鱼。”
“是!”姜远很兴奋,“我能不能跟万鹰换换,他镇守京城,我去钓大鱼?”
皇帝扫他一眼,拿起奏折,不置可否。
姜远喜笑颜开,这可比在京城料理那些繁杂事有趣多了。
除夕当日,百官沐休,不必上朝。
程芳浓醒来时,却依旧没见着皇帝。
院中传来簌簌的破空声,她疑惑地走到窗畔朝外看。
雪依旧未停,片片雪花足有鹅毛大,但不及昨日密集。
男子身着玄青色窄袖单衣,腰勒革带,周身没有多余饰物,只有掌中一尺寒剑。
踏风斩雪,缓时如游龙,疾时如紫电,裹挟着千钧的威势,冷峭迫人。
枝上堆白尽数震落,庭雪纷纷,他回眸,对上窗内佳人的目光,周身凌厉的气场顿时消减。
那眼神,隔着回旋的风雪,显得格外专注。
程芳浓眸光微闪,压下细密的睫羽,侧身藏至窗扇后,平复着心口莫名的悸动。
听到脚步声进来,程芳浓快步绕进屏风后。
皇帝走进门内,朝她方才藏身的窗畔望一眼,眉心微动,调转足尖去了盥室。
天色变暗,华灯照亮宫苑,宫宴上首,两人端坐着,穿着同色同制的龙纹锦袍。
满殿宾客,个个身份尊贵,不知多少双眼睛望过来,程芳浓悄然攥紧袖口,努力维持面上笑意。
她是罪臣之女,坐在这里很不合时宜。
幸好,今夜之后,她再不必面对这样的窘境。
因她怀着身孕,面前酒盏里盛的是热茶。
长公主来敬酒恭贺,姿态算得恭敬,程芳浓面色不改,温柔含笑饮了半盏清茶。
宗亲女眷先后过来见了礼,关心几句她的胎相,说上些吉祥话,都算和气。
本就不熟,往后也不会再有交集,应对起来不难,渐渐的,程芳浓放松下来。
散席后,皇帝被几位宗亲、大臣围着叙话,时而朝她这边望一眼,程芳浓别开脸,不去想有多少人心里不服,又有多少人幸灾乐祸。
御花园里,甬道上的积雪早已被清理开,程芳浓由溪云扶着,仍走得缓慢小心。
赏花的女眷们瞧在眼中,问安过后,便在背人处交头接耳。
看到熟悉的身影,程芳浓朝里走去:“望春,梅枝可折好了?”
话音刚落,她看清梅树侧另外两道身影,身着红衣的长公主,身边站着个穿枣褐色缎袄的嬷嬷。
“原来皇姐也在。”程芳浓走到她们近前,“皇姐与望春都看中这一片的梅树了么?”
“谁是你皇姐?如今,你们程家是人人喊打,皇上一念之仁,也是看在孩子份上,你可别认不清自个儿身份。”嘈杂的人声隔着些距离,四下没外人,长公主拉下脸,没好气。
“长公主似乎很不服气?”程芳浓不在意地笑笑,又上前两步,故意挑衅,“可皇上就是喜欢我,舍不得废了我啊。”
她摸摸肚子,笑容越发得意:“等我生下皇儿,他可是皇上的嫡长子,也会是未来的皇帝,长公主就算再不服气,在我和皇儿面前,不还是要下跪拜服?我看呀,是长公主认不清身份才对。”
说到后头,还抬手点了点长公主肩膀,猖狂至极。
“你敢这么对本宫说话?!”就连皇帝本人都不曾这样过,长公主气结,“想生下皇上的嫡长子?本宫看你福薄,根本没这个命!”
说话间,顺手推了程芳浓肩膀一下。
她知道对方有身孕,就算出事,也不能坏在她手上,是以,她克制着,并未用力。
哪知道,这女人像是纸糊的,被她轻轻一推,竟连连后退,最后竟是脚下一滑,跌坐在结着薄冰的硬地上。
“溪云,望春,叫太医。”程芳浓捂着肚子,面色苍白,身下裙料渐渐染红,“好疼。”
“公主,这……”嬷嬷岁数大,经验丰富,一眼便知不好,“您就是再生气,也不该这时候动手啊,这可如何是好?等老奴去封了这两个丫头的口。”
长公主也有些慌:“嬷嬷,不是我,我没用力。”
她语气越来越虚,会不会是地上太滑了?
溪云和望春早已奔到程芳浓身侧,一左一右扶住她,溪云哭了:“皇后娘娘,您别吓奴婢啊。”
望春赶忙站起来,边跑边道:“奴婢去请太医!”
“死丫头,你给我回来!”嬷嬷要去追,千万不能让那丫头跑了。
可她腿脚到底跟不上,很快便没了望春的影子。
御花园里,乱成一团。
“你说什么?”皇帝盯着前来禀报的宫人,眸光沉沉如鼎,“皇后小产,朕的皇儿没了?”
宫人噗通一声跪到地砖上,浑身发抖,不敢多说一个字。
大殿内外,顿时阒寂。
很快,宫里传遍了,长公主与皇后在梅林偶遇,一言不合,推了皇后一把,皇后跌倒,皇帝的嫡长子,没了。
梅林里,有座两层的赏景小楼。
程芳浓被临时安置在楼中,门窗紧闭。
望春和溪云跪在地上,程芳浓望着胡太医,哽咽央求:“胡太医,您医术高明,我知道瞒不住您,可我也是为了活命,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求胡太医可怜我孤苦无依,替我遮掩一二。”
望春和溪云也帮着求情:“胡太医,您救救我们娘娘吧。”
胡太医一诊脉,便看出,皇后从头到尾就没怀孕!
听到这话,他面露难色。
这可是欺君之罪!
可若不帮,皇帝盛怒之下,这姑娘恐怕真会被处死。
程玘罪不容诛,可就像章首辅说的,谢家做了许多善事啊,皇后身上也同样流着谢家的血,要他如何忍心袖手旁观?
外头已听见请安声,胡太医却不肯明确答复,程芳浓急了:“不必多久,只需隐瞒几日便好,我求求你。”
她急得恨不得给胡太医跪下。
可来不及了,皇帝的脚步声已至门外。
程芳浓躺回去,门扇迅速打开,又重重合上。
“阿浓。”皇帝嗓音发沉。
既心疼,又恼怒。
得知长公主要对孩子不利,她竟想到这样的法子,将自己摘出去。
这次,孩子是假的。
可若她真的怀了他的孩子,是不是也不愿意生下来,而是悄悄想法子把孩子断送掉?
一想到她连日来的抗拒,皇帝便越发确信,她真的会。
“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他。”程芳浓伏在枕上,憔悴又痛苦。
“娘娘身子娇贵,须得好生将养,还请皇上尽快将人移到暖阁,万万受不得寒。”胡太医垂首开口,吐词沉重而艰难。
皇帝盯着他头上乌纱,险些气笑了。
她竟能说服胡太医帮忙,真是令他刮目相看。
“好。”皇帝转身出去,并未与程芳浓多说一句话。
否则,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质问她,她完全可以与他相好,趁早怀上真正的龙子,将假怀孕的事遮掩过去,为何一定要以这样沉痛的方式,让他痛苦失望?
程芳浓望着他背影,微微失神。
想起他多日来的温和体贴,想起他书房里堆积的废后折子,她心口微微触动。
果然,他所有的关心和退让,都是因为这个孩子。
如今,孩子没了,他便没有多余的心神敷衍她。
回到紫宸宫,程芳浓终日待在暖阁里,特意不让望春她们说起外头的事。
皇帝是否追究长公主,如何责罚,皆与她无关。
长公主自己也不无辜,她问心无愧。
唯一感到愧疚的,是对皇帝。
他曾那样期待这个孩子,甚至为此,对她和阿娘都尽力照拂,不让她们被程玘带累。
在暖阁养了两日,转眼便是初三,期间,皇帝一次也没来看她。
用罢早膳,程芳浓第一次走出暖阁。
望春忙为她披上厚厚的裘氅:“娘娘,太医说了,一个月都不能见风呢。”
“望春,谢谢你。”程芳浓浅浅含笑,语气柔和,“皇上在何处?”
虽说皇帝一连几日都没现身,可刘全寿每日来问安,都会有意无意说起皇帝。
是以,望春看看时辰,便知皇帝现下应当在外殿御书房。
“奴婢去请皇上过来。”望春面上一喜,这几日恐怕皇上也不好受,娘娘愿意同皇上说说话,就算不坦白,哄哄皇上也是好的。
刚要走,便听程芳浓道:“不必,我自己去见他。”
通向前殿的游廊,曲折蜿蜒。
游廊侧,宫苑积雪化了些,残雪的景致自然不及刚覆上时那软蓬蓬的样子。
可是,即便是这样的景致,她往后应也没有机会再看到。
程芳浓走得不快,一路赏着景,一路朝前殿走去。
“皇上,皇后娘娘在外求见。”刘全寿战战兢兢禀报。
这两日,皇帝话很少,前殿仿佛被乌云遮住,沉郁的氛围经久不散。
没了小皇子,皇帝似乎比所有人想象的更痛心,刘全寿说了好些劝慰的话,都无济于事。
他跟娘娘身边的宫婢暗示,总算起了作用,皇后娘娘这不是来了吗?
“宣。”皇帝顿住朱笔,眉心不易察觉地松开些许。
她终于肯来坦白了?
“皇上万安。”程芳浓盈盈施礼。
皇帝没起身,抬眸望她,脸上难辨喜怒:“天寒地冻,怎么亲自过来了?”
“臣妾身子好多了,特来叩谢皇上多日来的照拂。”程芳浓说着,屈膝跪在御案外侧两步远的地砖上。
很少见她行这样大的礼,即便是他照拂谢夫人的时候。
皇帝心中生出不太好的预感,眼皮不由自主跳动。
“臣妾乃罪臣之女,能得皇上庇护一时,感激万分。只是,臣妾福薄,没能护住小皇子,实在身负皇恩,不敢忝居后位,更不愿再让皇上因臣妾左右为难。”程芳浓顿首,继而,立起身形,仰面望着面色沉郁的皇帝,“臣妾此番前来,亲自恳求皇上废除臣妾皇后之位,贬为庶民。”
终于说出在心间酝酿许久的话,程芳浓狠狠松了口气。
她可以离宫去找阿娘了。
算算时日,阿娘应当还没到青州,她若赶得快些,可能阿娘前脚到,她后脚就也回到青州谢家。
“程芳浓,朕等了你两日,等来的,就是你想离开皇宫,离开朕?!”皇帝手扶御案,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近,绣金龙的靴面停在她膝前半步远处。
第38章
皇帝似乎动了怒气?
程芳浓仰面望他, 茫然不解。
他说等了她两日,是在等她来解释,为何没有当心些, 保护好他们的孩子吗?
“我那日只是想去梅林透透气,若早知道……”程芳浓没咬咬唇, 没说下去,神情哀伤, “皇上息怒。”
“皆是臣妾之过, 请皇上废后。”
程芳浓垂首,待要再叩拜,忽而被手臂一紧,身形被一股大力扯起。
尚未站稳,便听到皇帝愠怒的声音:“事到如今, 你还在骗朕。”
蓦地, 程芳浓心跳陡然加快, 他是不是从哪里查到, 她是故意激怒长公主的?
正思量着, 皇帝已俯身逼近,薄唇离她耳尖极近。
两人耳鬓相贴,姿态亲昵, 可他说出的话,几乎是瞬间将她周身血脉凝固。
“程芳浓,朕宠幸你的那些时日,日日饮着的是避子药啊。”他语气慢条斯理, 每个字都咬得清晰。
刹那间,程芳浓面上血色尽褪。
她睁大眼望着他,满目惊惶, 唇瓣翕动,说不出一句话。
得知皇帝是装病后,她一直以为,皇帝先前是随便喝了什么苦汤汁,没想到,竟是避子药?!
这才是他们亲近三月,她却一直没怀上身孕的缘由。
不是因她运气好,而是,他不会允许程家的女儿怀上他的骨肉。
从他假扮侍卫的时候,便已知道她的身孕是假装的!
羞耻、难堪、恐惧齐齐漫上心头,程芳浓本能想要逃离。
仿佛她不管如何努力,在他面前都像是跳梁小丑,所有举动、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
她奋力挣扎,反被他紧紧按入怀中。
“怕了?”皇帝语气低而温和,可他周身森测测的气场令人不寒而栗。
果然,不论宗亲、朝臣,还是妻子,让他们惧怕,他们才能学会臣服。
耐着性子待她好,哄着她,想等她放下芥蒂,软下心肠接纳他。
可是她呢?她能原谅太后,原谅程玘,甚至宽恕颜氏母女,独独对他无情。
既如此,他便将一切都收回,让失去所有依靠的她彻底臣服,得来更容易。
整个大晋都由他主宰,何况他看上的一个小小弱女子。
皇帝垂首,眉心轻抵上她的。
“利用完,便想甩开朕,可没那么容易。”皇帝嗓音低沉,邪肆不羁,“程芳浓,给朕生个孩子,这是你欠朕的。”
既然她扯谎,说怀上了他的孩子,还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在谢夫人走后不久,便急着金蝉脱壳,那便真正给他生个孩子好了。
“我不要。”程芳浓大惊。
全然不明白,一直觉着她不配怀上皇子的皇帝,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可是,皇帝恨程家,也恨她。
眼前的皇帝,让她想起折辱她数月的那个疯子,程芳浓知道,那段煎熬,她永远也忘不掉。
连与他亲近,她都无法想象,更不愿意怀上一个注定无法被爹娘全心全意疼爱的孩子!
可她话刚出口,唇瓣便被他温热的薄唇堵住。
程芳浓使尽力气挣扎,可力量太悬殊,她双足离地,被高大的男人轻易抱起。
书房里间的暖阁,是皇帝这两日起居的地方。
门扇被打开又砰地一声合上,一丝热气也难以逃散。
咚地一声闷响,是华美的凤钗落在地毡上。
藕荷色袄裙,象牙白中衣,明黄衮龙袍,一重重堆叠上去。
绮窗外,雪光反射着稀薄的日光,一室光亮如洗。
程芳浓双手被紧扣软枕上,鼻间充斥着龙涎香和白奇楠香的气息,细白指尖渐渐转成桃花般细嫩的绯色,遍染薄绯的颈间颤动着男人额角滴落的汗,似花瓣上的一滴露珠,被风暴摇动。
外头,刘全寿把人都清出去,独自在远些的廊庑下踱步。
哎哟喂,皇上就是再想要小皇子,也不该这么心急啊!
足有两个多时辰,暖阁里动静小了,刘全寿听到一声略喑哑的吩咐:“备水。”
早已过了午膳的时辰,没见程芳浓回来,溪云料想她是在前殿用的,便招呼着宫人们用午膳。
刚放下筷箸,便有人匆匆来传唤,是皇帝身边的近侍。
溪云没敢耽搁,当下便过来了。
到了前殿书房外,望春喊她一起备水,进屋服侍,溪云愣了愣。
小姐还在坐小月子呢,皇帝是知道的,应当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她眼神疑惑看着望春,望春却抿唇忍笑,什么也没说,倒是脸红透了。
进到暖阁,看到脸颊红润,眼睫潮湿,发髻松乱,正酣睡的程芳浓,溪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和望春小心地替程芳浓擦身,看到那雪肤上遍布的痕迹,溪云胆战心惊:“怎么办?皇上肯定知道小姐欺君了,会不会降罪?”
望春乐观些,将帕子放进温热的水盆里,压低声音道:“你瞧娘娘这样子,皇上能舍得降罪吗?”
若真要降罪,这会子她们该是去冷宫或是大牢里伺候娘娘了。
可是,皇上是如何发现娘娘欺君的?胡太医告的状?望春寻思,多半是胡太医出卖了娘娘。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皇上终于不再冷着娘娘了。
书房明间,皇帝端坐御案后,眉心轻锁,正专注批阅奏折。
看似没什么变化,刘全寿却隐隐感觉到,笼罩前殿数日的阴云散开了。
他一边磨墨,一边小心翼翼规劝:“皇上,老奴有句话。”
话没说完,便听皇帝道:“讲。”
刘全寿愣了愣,也就是皇帝愿意听他多嘴了?
“娘娘刚小产没几日,太医说,须得养上一个月呢。”刘全寿就差明说皇帝心急了。
闻言,皇帝气笑了,住笔抬眸:“你当朕是禽兽吗?”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去把胡太医给朕叫来!”
自从不必装病,皇帝便很少有机会召见胡太医。
一见到紫宸宫来人,胡太医便知不好。
进到紫宸宫,胡太医拉拉刘全寿衣袖:“待会儿龙颜震怒,务必替老夫说两句好话啊,这些年,老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罪不至死。”
“有这么严重?”刘全寿很是惊诧,瞧皇帝方才的语气,没听出想杀人的戾气啊,“你犯了什么事?跟在皇上身边多年,你不是那等糊涂人啊。”
“哎,你不懂。”胡太医松开他,垂首进去,脚步沉重,愁容满面。
里间暖阁,程芳浓正睡着,皇帝声音压得低,听着有些沉郁:“你是自己招,还是朕让万鹰来审?”
胡太医心中叫苦不迭,连忙跪倒在地:“皇上息怒,微臣也是一时生了恻隐之心,才帮娘娘圆谎,并非有意欺瞒皇上啊!”
皇帝牵牵唇角,辨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嘲讽。
帮也帮了,不如送佛送到西,胡太医心一横,为程芳浓说起好话:“微臣知道,程玘罪大恶极,可娘娘身上不仅流着程家的血,她也是谢家的血脉啊,皇上是明君,不能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娘娘只是为了自保,情有可原,微臣斗胆,求皇上网开一面,饶恕娘娘这一回。”
“你的罪尚未论清,倒急着替旁人求情了。”皇帝摆摆手,“退下吧,再敢有下次,朕绝不轻饶。”
胡太医错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然抬眸,小心确认:“皇上不怪罪微臣?”
皇帝瞥他一眼,默然。
胡太医紧绷的脊背终于塌下来,连连叩首:“谢皇上隆恩!”
里间,程芳浓被吵醒,听到的第一句,便是胡太医在谢恩。
她睫羽颤了颤,幸好,没连累胡太医受过。
皇帝对自己人还是宽容的。
可惜,她不是他的左膀右臂,而是他口中可有可无的玩意儿。
宠幸她,命令她生下他的孩子,也不过是因为她胆敢欺骗他,伤了他身为天子的威严吧?
“娘娘醒了?”望春先察觉到她的动静。
溪云也跟着问:“小姐饿不饿?想吃什么?奴婢去取。”
歇了一会儿,身上没那么酸乏了,可程芳浓午膳没吃,又消耗太过,饿得无法思考。
她嗓音干涩虚弱:“先扶我起来。”
回寝殿也好,去坤羽宫也罢,她不要继续待在这里。
暖阁内虽已收拾齐整,可她就算闭上眼,脑中也能浮现出当时凌乱的画面。
溪云扶住她手臂,望春调整软枕,顺势塞在她后腰。
刚坐正,暖流汩汩,程芳浓身形登时僵住,小脸飞红,很快又变得苍白。
“娘娘?哪里不舒服吗?”望春低问。
胡太医刚走不久,现在去追,很快就能来替娘娘瞧。
哪知,程芳浓螓首微垂,轻轻摇头,声如蚊蚋:“替我取一件干净亵裤。”
外头没动静,程芳浓以为皇帝出去了。
待换好衣裙出来,抬眸便对上皇帝视线,程芳浓双腿莫名发软,下意识后退一步。
皇帝神情淡淡,没说什么,目光又落回卷宗。
“臣妾告退。”程芳浓努力保持镇定,柔声施礼。
上首一声轻嗯,她拔腿便逃出书房。
来时以为能顺利离开皇宫,重获自由,哪料到,是送羊入虎口。
折腾她一场,他那一时的怒意,是不是消散了些?不会再执意要她生小皇子了?
不论如何,她不会生下他的孩子。
她的骨肉,应当是与相知相爱的伴侣,怀着对彼此的爱意,想要这爱意延续,才生下的。
而不是因恨而生。
可是,该如何求胡太医,才不会引起皇帝注意?
或者,她寻个借口出宫去弄避子药吃?
回到紫宸宫内殿,听到宫门外的兵甲声,程芳浓回眸一望,想起程家倒台那一日。
皇帝竟是要再次幽禁她!
程芳浓快步朝宫门处走,头晕腿软,她身形微晃:“让开,本宫要出去。”
“皇上有命,娘娘只能在内殿范围内走动,请娘娘恕罪。”为首的侍卫冷面肃容,看着便是不近人情。
程芳浓那股心气儿泄了大半,手扶门框,堪堪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晚膳时分,皇帝踏着夕阳余晖步入内殿,身后跟着搬奏折的刘全寿。
刘全寿折道去了东侧的书房,皇帝则走到程芳浓身侧。
她正净手,看到皇帝过来,赶忙抓过望春手中的帕子擦手。
皇帝扫一眼她被热水泡得绯红的细指,低低一笑,将手伸进她刚用过的水盆里。
龙涎香的气息霸道地往鼻尖里钻,程芳浓侧迈一步,稍稍避开他,朝膳桌方向走。
刚走出一步,腰侧一紧,细软的腰肢被他修长的指骨扣住。
“陪朕用膳。”皇帝揽着她,走到膳桌旁,将她瘦削的双肩往下一压,按入圈椅中。
午膳才吃过不久,程芳浓本就不饿,看到皇帝,她心口发紧,更没食欲。
“臣妾不饿。”程芳浓作势起身。
身形刚抬起寸许,手腕陡然被一只大手攥住,不容拒绝地拉了回去。
“吃不下,便看朕吃。”皇帝抬眸,示意刘全寿布菜,“好好看着,记住朕的喜好。”
程芳浓不解他的用意。
可他说一不二的姿态,让她不敢轻易忤逆,只好端坐着,盯着刘全寿手中的银箸。
从前也一道用过膳,她从未留心皇帝都吃什么。
直到今日,她细细盯着,才发现,刘全寿每样菜都会为皇帝夹两箸,且皇帝都吃了。
这如何能看出皇帝的喜好?皇帝真的没有提前与刘全寿串通好吗?!
夜里,他倒是没就此考较她,程芳浓暗暗松了口气。
可皇帝沐洗过后,身着单薄寝衣,钻进软帐,程芳浓才后知后觉,她那口气松得早了些。
他精力之旺盛,让程芳浓深刻意识到,那些假扮侍卫的夜晚,他算是很克制的。
且他根本没有吹熄灯烛再就寝的习惯,恰恰相反,他连软帐也不肯放下,眼底清清楚楚倒映着她的一切。
程芳浓昏昏沉沉间,感受到玉肌膏的清凉,指尖颤了颤,下意识蜷缩身形,脚踝被人攥着,她拗不过,倦懒睡熟。
醒来,时辰已不早,没见着皇帝。
程芳浓坐起身,倒没觉着不适,想起那清凉的玉肌膏,她咬咬唇,沐洗一番,换了身衣裳才用早膳。
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让溪云研了墨,想写几页字,静静心。
可第二个字才写一半,皇帝来了,身后跟着胡太医。
一进门,皇帝目光便落在她娇艳的小脸上,即便她已学会掩饰,仍是被他捕捉到她眼神一暗又一亮。
呵,她这身弱骨倒是硬得很,还是没学乖。
皇帝缓步行至她身侧,熟稔地揽住她细肩,一面欣赏她刚写好的字,一面慢条斯理道:“往后,胡太医会每日来替你诊脉,直到皇后顺利诞下小皇子。”
程芳浓手一顿,紫毫点在宣纸上,好生生的字,顷刻毁了。
她侧眸望着皇帝,眼神幽怨错愕,她似乎低估了皇帝那句话的分量,也低估了他这次的怒意。
从床笫间的索求,到每日的平安脉,无不昭示着,他将孩子塞进她腹中的决心。
第39章
“怎么?皇后不愿意?”皇帝凝着她, 似笑非笑。
程芳浓怕被他看出心思,慌忙别开脸,假装收拾写坏的宣纸, 手上忙得很:“臣妾不敢。”
“你最好是真的不敢。”皇帝一声只容她一人听清的低语,震得程芳浓心神俱颤。
他一定会盯着她, 盯紧她,绝不会让她有机会出宫吃避子药。
她唯一的希望, 便是胡太医。
胡太医帮过她一次, 且没被皇帝责罚。
程芳浓默然垂首,细细想着心事。
片刻后,胡太医移开指腹,冲皇帝禀:“皇上,娘娘身体康健, 假以时日, 必能怀上龙子。”
皇帝摆摆手, 示意他随刘全寿下去领赏。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皇帝揽住她, 长指沿她脸颊细腻柔和的轮廓游移,状似深情缱绻。
宫婢们悄无声息退下去。
唯有程芳浓清晰听到他说的话:“上回,你是假怀孕, 胡太医帮你说话,朕姑且饶他一次。可朕已说过,下不为例。”
“程芳浓,你应当不会为了一己之私, 牵连无辜吧?”
登时,她彻底从幻想中清醒。
皇帝根本不会给她任何机会,他不再允许她脱离掌控。
原来, 他手里一直攥着一根线,心情好时,可以纵着她,一旦他想收线,她便被他稳稳攥在手里。
随后,他去处理前朝的事,程芳浓得到短暂的喘息之机。
她心下着急,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后来,她甚至找出一串紫檀木珠串,学着阿娘往日的模样,暗暗祈祷,祈祷上天垂怜,莫要再捉弄她,心绪才渐渐平复些。
晚膳时,皇帝准时出现。
这回,他将刘全寿和其他宫人都遣出去,气定神闲望着她:“你若肯对朕多用些心,朕不是不能考虑准你出紫宸宫。”
所以,他是想看她服软?程芳浓心念微动。
“替朕布菜。”
此话一出,程芳浓总算明白,他昨日为何让她看刘全寿布菜。
糟糕的是,她根本没看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或许他只是想看她收敛脾性,伏低做小伺候他,并非真在考较她。
程芳浓劝慰着自己,站起身,拿起他手边银箸,学着刘全寿的样子,恭恭敬敬替他夹菜。
羊骨汤里捞出几块软烂的羊肉,他吃了,没说什么。
又夹起两片离他较近的菜蔬,青翠油亮,很能调动人的食欲。
可皇帝眉心微拧,没动箸,而是抬眸睥着她:“错了是要认罚的。”
程芳浓不知他要如何罚她,但准没好事。
一听这话,当即急道:“昨日刘公公也夹了菜蔬,皇上明明吃了,今日为何故意为难臣妾?”
“程芳浓,在外人面前,朕不能流露出个人喜好。”皇帝眼神深邃,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可你是朕的皇后,朕最亲近的枕边人,怎能不明白朕的心意?”
眼前佳人,容颜姣美灵俏,聪慧时让人移不开眼,愚钝时又实在让人气得牙痒痒。
他堂堂天子,还要如何向她俯就,她才能明白?才不会只看表面,只会怕他?
想想他方才用膳时的神情,确实有细微变化,程芳浓似懂非懂,他要她记住他的喜好,是在怪她不懂察言观色,不懂讨好他?
皇帝就不怕,她记住他爱吃什么,在那几样菜里下毒?
不过,以他的高傲,恐怕并不认为她有这样的本事。
而她自己,如今也只是想出宫,回青州谢家,与阿娘团聚,没想弑君,闹得天下大乱。
即便对他心怀怨恨,她也不想为一己私欲,危害江山社稷。
布菜罢了,他要如何便如何吧。
接下来,再夹什么菜,程芳浓都会留意他的神情变化。
一顿饭下来,身心俱疲,总算稍稍记住些他的喜好。
皇帝酷爱吃肉,不能是油腻的肉,羊肉、鹿肉最肯吃,菜蔬多半会令他皱眉,但他也会勉强咽下三两片。
也爱吃鱼,能把鱼骨剔得完整、漂亮。
剔下的鱼肉雪白鲜香,足足盛了两碟。
皇帝将其中一碟推到她面前时,程芳浓微愣。
“吃饱了才有力气当差。”他语气淡漠。
想想也是,程芳浓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伺候人的粗活,腰也酸,腿也疼。
坐下来,比平日多用了半碗饭。
夜里,皇帝捉住她手腕,程芳浓不敢直接拒绝,柔声央求:“臣妾腰酸,皇上可否容臣妾歇歇?”
对一个可有可无的玩意儿,皇帝怎会怜惜?果然,她没能打动他,皇帝只在她腰下垫了一方软枕。
城池寸寸沦陷,程芳浓无力地伏在他宽肩,料想他终于可以暂时放过她了。
倒比昨夜轻松许多,他毕竟是个人,也会疲倦。
可他像是能窥见人心,轻易便猜到她在想什么,戳破她的美梦。
“朕说过,错了是要认罚的。”皇帝将她鬓边濡湿的青丝捋至耳后,动作轻柔,微哑的嗓音撩人心弦,“便罚你做些朕喜欢的。”
初五一早,程芳浓起身,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好一阵才发现,是宫门口的侍卫不知何时撤了去。
皇帝满意了?准她去紫宸宫外走动了?
程芳浓走出来,确实无人阻拦,可是,她竟不知该去往何处。
漫无目的走在宫墙间,待她回神时,发现自己已在慈安宫外伫立良久。
宫门紧闭,高墙里的大树透着点点绿意,是才冒出的新芽。
墙里墙外,皆是寂静无声。
将她拉入宫墙的那个人,已经离开很久了,可她却被困在里头,找不到出路。
难道,她这一生,也要被困死在深宫里吗?
去御花园折了两枝新开的红山茶,程芳浓捧在手里,本想带回寝殿插瓶,想了想,还是调转足尖去往前殿。
书房内,有人快步出来,冲她施礼,又匆匆离去。
程芳浓回眸往往,捧着花枝入内。
皇帝看看花枝,又看看立在青铜花觚侧的佳人,眉峰微挑:“哪里折的花?甚美。”
纤袅绰约的佳人,是他从程家折来的,他将那大树连根拔起,只不舍这一枝娇蕊。
实在是,始料未及。
“臣妾去了御花园,猜到皇上会喜欢,特意折来给皇上瞧瞧。”程芳浓摆弄好花枝,侧眸望他,盈盈含笑。
若是服软便能多些自由,她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程家二房的惩处,大理寺已有定论,朕允了。”皇帝起身,缓步走到她身侧,指腹抚弄着枝上娇艳的红花,却不再说下去。
程芳浓明白,他在等她问,且他必不会轻易告诉她她想知道的。
她轻咬唇瓣,手臂轻抬,环住他脖颈,踮脚在他唇角轻啄了一下,瞥见他眼尾如昨夜般愉悦的浅笑,这才柔声问:“皇上如何发落的?臣妾不求情,可那毕竟是臣妾的至亲,于情于理,也该问问。”
终于学乖了。
皇帝不再心疼,他很满意。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他要她的心思用在他身上,也要她的柔婉顺服。
“程玿秋后斩首,程沧杖五十,流放千里。”皇帝没卖关子,“你说过,朕是明君圣主,所以,朕并未牵连无辜。”
这么说,至少程家还有二哥没事?程芳浓心内悲喜交加。
可她并没高兴多久,一颗心便被皇帝的话打入低谷。
“可是,二房女眷怕被发卖,深夜悬梁。程浔跑了,不知所踪。”
程芳浓头晕目眩,被皇帝扶住才勉强站立。
二婶、大嫂,她们都死了?
“不要追杀我二哥好不好?”程芳浓嗓音哽咽,“求你放过他。”
原来他说的没牵连,是暂时没办法牵连,两死一逃,想牵连也找不到人。
听到她的央求,皇帝面容骤冷。
他说过不会牵连无辜,可她不信。
相识数月,她对他连这样的信任也没有。
“程芳浓,于公,朕皆是按照律法,秉公处置。于私,程玿手上也沾着我皇兄的血,朕夷程家九族都不为过。”皇帝捏起她下颌,“等你怀上朕的骨肉,再来以妻子的身份替程浔求情。”
说着,他松开她,抓起御案上的供词:“你好好看看,你所谓的至亲,都做过些什么?被他们残害的百姓,无不无辜?”
程芳浓能猜到他们犯的事不小,可亲眼看到盖着大理寺印记的供词,方知皇帝说得没错,他们死有余辜。
就连为程浔求情的话,她也说不出口。
从书房出来,程芳浓泪眼模糊,哀戚不已,她入宫前势倾朝野的程家,真真是家破人亡了。
不过,二哥是程家最机灵的,他能从重重把守的程家逃走,应当不会被轻易抓到?
她该对二哥有信心。
望着游廊外悄然吐露绿意的宫苑,程芳浓想到什么,脚步一顿。
二哥能逃,她为何不能?
转眼便是初八,皇帝盯她没那么紧了,听到胡太医说她尚未有孕,便去了书房。
溪云研了墨,胡太医要为程芳浓拟一副安神的方子,她近来忧思过重,恐会伤身。
“溪云,你去门口守着。”程芳浓吩咐一句。
胡太医猜到她有话要说,立时住了笔:“娘娘有话直说,溪云姑娘也不必出去守着。”
如此,程芳浓便没坚持,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皇上不是想要孩子,他只是想折磨我,求胡太医再帮我一次,我不能怀上他的孩子。”
胡太医不敢,撂下刚拟好的药方便抓起医箱:“皇后娘娘,你就让微臣多活几年吧,微臣还想抱孙子呢。那种药,微臣是万万不能带进来的。”
程芳浓正要再说什么,胡太医全然不顾礼节,提着医箱,小跑着逃走了。
“小姐,要不还是算了吧?”溪云低声劝。
她能看出程芳浓终日不开怀,每日失神的情况越来越多,可她不明白为什么。
皇上力排众议,执意保住小姐的皇后之位,且待小姐不差,一心等着小姐诞下皇长子。
这意味着,皇上要让小姐的骨肉做未来的皇帝啊!
这样独一份的恩宠,京中不知多少贵女眼热呢。
程芳浓明白溪云未尽之意,她摇摇头,没解释什么,惨然一笑。
日日焦灼,就连夜里累极了,也睡不踏实,梦魇扰得她难以安眠。
她成日担心,明早会不会被胡太医把出喜脉,身心就此会囚在这深宫里?
上天垂怜,她的噩梦并未变成现实。
皇帝的期盼一次次落空,而她看到胡太医摇头,心底一次次涌起短暂的欣喜。
十四这日,皇帝带回一封信,是阿娘寄来的。
皇帝的人已将阿娘平安护送回青州,如今娘已身在谢家,护送的人马正返京。
终于又有一桩事,是让她稍稍安心的。
信中不便,阿娘没问起她许诺的事,只问她在宫里是否安好,连问数句,句句藏着担忧。
程芳浓捏着信笺,又是落泪,又是笑。
本以为自请废后,不管是为了安抚朝臣,还是怪罪她没保护好皇嗣,皇帝都会答应,她便能顺利出宫。
万万没想到,皇帝一开始便知道她是假装怀孕,盛怒之下,将她逼入绝境,不给她丝毫退路。
她真的能找到机会出宫吗?程芳浓急切又无助。
皇帝忍不住揉揉她发髻。
胡太医说,她日日忧思伤神,于子嗣不利。
他是很想要孩子,却也只想要个与她结合的孩子,想让她身心系在他这里。
没想要伤害她。
“阿浓,明日上元灯会,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朕带你出宫散散心。”原想等她怀上身孕才许出宫,看着她闷闷不乐,皇帝终是软下心肠。
她当然想出宫,可出宫之事决不能由她来提,皇帝多疑,必会起疑心,盯紧她。
是以,她一直忍着没开口。
如今,是皇帝自己提起,情况便有了转机。
程芳浓先是一愣,泪珠坠在眼睫,像是很诧异,继而落寞摇头:“还是不了,臣妾怕累。”
这会子倒是娇气了,皇帝莞尔,难得温柔:“不妨事,到时若走累了,朕抱着你赏灯。”
若是将百姓清走,她定难开怀。
不如戴上面具,没人认得他们,她能玩得自在些。
十五一早,内务府将皇帝赏赐的新衣送来,紫宸宫上上下下都有份。
程芳浓的是孔雀蓝绣梨花的袄裙,外罩一件及踝的红色镶白狐毛的斗篷,夜里风大也不会冷着。
溪云和望春也随侍,同样的豆绿袄裙,杏色斗篷。
望春已有几年没出宫,溪云也怀念往年的灯会,一边与望春聊着灯会的盛况,一边拿着新衣在身上比划。
程芳浓望着她们,想与她们商议晚上逃走的事,可她无法同时带走她们两个,很可能一个也无法带走。
想了又想,还是不告诉她们。
她们什么也不知道,皇帝可能还不会迁怒。
心里存着事,她做什么都兴致缺缺。
溪云与望春对视一眼,手肘抵了一下望春手臂。
其实,望春也早看出,皇后近来很不对劲。
“娘娘,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您若有什么心事,不防说出来,奴婢斗胆,也替娘娘想想法子。”望春蹲在程芳浓面前,笑望着她,“奴婢最大的心愿,便是当上大宫女,是娘娘帮奴婢做到的。那些文人雅士有句话说得好,士为知己者死,奴婢身份低微,可对娘娘也是这样,奴婢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出卖娘娘。”
“奴婢也是。”溪云不知该说什么,但她觉得望春说的,也正是她想说的。
“你们真的不怕?”程芳浓微微动容。
望春说得没错,她没有帮手,没有可行的计划,只有一颗想逃的心,根本很难逃脱。
被皇帝察觉,再不会有下次出宫的机会了。
她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第40章
上元夜, 宫门外御道中央,矗立着高达数丈的灯棚,上头悬着数不尽的琉璃灯。
往远处延伸去, 只见各式花灯、灯树照得街市如白昼。
程芳浓戴着白狐面具,被皇帝攥着一只手, 并肩步入熙攘的人群。
街市两旁高高低低挂着好些花灯,仙鹤灯、蟾蜍灯、白兔灯, 应有尽有。
吃食、花卉、脂粉的香气钻入鼻尖, 周遭时不时传来叫好声,是百姓们围着看杂耍、赏龙灯、猜灯谜。
处处热闹喜庆,和从前二哥带她赏灯时一样。
人多的地方,皇帝拿身体、手臂护着她,她并未被挤到。
二哥却不同, 哪儿热闹, 便拉着她往哪儿钻, 记得有一回, 她还被人踩着脚。
不知二哥现下流落何处, 他那么爱热闹,今日可敢出来赏灯?程芳浓眼眶微湿,周遭灯火的辉光变得朦胧。
“喜欢哪个?”皇帝停下脚步, 拉住她,指着灯谜摊位上琳琅满目的花灯。
程芳浓倏而回神,随手指向近处的一盏荷花灯,低柔的嗓音竭力掩饰着神伤:“这个不错。”
“好。”皇帝浅浅弯唇。
他戴着与她同色的狐狸面具, 形制略有不同,只遮住额头与眉眼,露出挺直的鼻, 轮廓分明的下颌。
从他唇角弧度,程芳浓便能看出,他今日心情很好。
仿佛又回到她假装有孕的那段时日。
可如今她并未有孕,他没理由如此,是这热闹的灯会令他愉悦吗?
他立在猜灯谜的人群里,背影英拔。
程芳浓移开视线,不再看他,收敛心神。
须臾,他猜中灯谜,特意给了摊主赏银,在对方的道谢声中,取下莲花灯,塞到她手里。
“既出来玩,便开心些。”皇帝牵起她另一只手,语气温和,“今日你想要什么,为夫都可由着你,不必拘礼。”
是吗?若她想要离开呢?
程芳浓比谁都清楚,他不可能放开她。
满街市的东西,他都能买下来送给她。
可是这些,皆不是她现下想要的。
“我饿了,可以吃那边的炙肉吗?”程芳浓指着不远处烟熏火燎的摊位道。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皇帝眉心拧起。
街市上人来人往,难免扬起尘灰。
且那摊位后着布衣的小民,身前襜衣看起来不甚整洁。
那肉也不知是否新鲜干净,与御膳房的自然无法相比。
他自己倒还好,可她这位昔日的程家大小姐,锦衣玉食养大,在宫里衣食上也没受过苛待,她的脾胃能接受吗?
可难得带她出宫,刚说过的话,他也不好当即食言,否则,她更无法开怀。
皇帝抿抿唇,终是迈动脚步:“朕去买。”
他买的不多,拿干净帕子包裹住油腻的竹签,递给她:“你若喜欢,等回府,再吩咐厨房做来。”
只要他愿意,处处能让人感受到他的体贴。
记得当初和二哥他们赏灯,二哥可不怕她弄脏手,只会故意恶作剧,将手上的油往她脸上抹,吓得她又跑又躲。
这炙肉,二哥最爱吃,她其实也嫌油腻,借口想吃,不过想找个由头脱身罢了。
咬下一块,炙肉表面的料粉呛得她连连咳嗽。
程芳浓一手抬起面具,露出口鼻,一手捏着炙肉,仍是坚持吃了两块。
刚要咬第三块,手上忽而一空,炙肉被皇帝抢了去。
程芳浓微愣,侧眸望他,但见皇帝将她咬过的炙肉抵在唇畔,毫无芥蒂地咬下。
待他吃完,才温声道:“再看看旁的吃食,可有喜欢的?”
是见她呛着,才特意抢走的吗?
他是皇帝,手里还捏着两串,不必吃她吃过的东西,可他怎能做到这般自然,仿佛他们只是寻常夫妻?
不,寻常夫妻会如何,她也不知。
至少,她没见过程玘吃阿娘剩下的东西,毕竟程府也不缺。
程芳浓有些茫然,或许,皇帝很喜欢这炙肉。
怔愣一瞬,想到在宫里为他布菜的那几日,程芳浓忽而明了,这炙羊肉正好是他极喜欢的。
他大抵是真饿了,才会顺手吃完。
若能顺利脱身,免不了要捱过一阵风餐露宿的日子,她得吃饱了,才有力气。
程芳浓并没觉得饿,还是硬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听到高亢的叫好声,程芳浓循声望去,看到不远处河面中央飞溅的铁花映亮天空。
这是她最喜欢的,往年二哥总拉她往前排挤,她捉裙便起身朝河边走。
皇帝拉住她手臂,将她拉入怀中,护在臂弯,挡住拥挤的人群。
隔着面具,皇帝看不见她神情。
可臂弯中的小女子,眼眸被火光映得晶亮,脚步轻快,是他在宫中从未见过的情态。
入宫前的程家嫡女,是不是这般娇俏贪玩的?
程芳浓望着绚烂的铁花绽放在夜空,璀璨盛极,继而流星般落入潺潺河水,程芳浓想到程家,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暗暗祈祷,今夜她能一切顺利。
而皇帝,唇角微弯,默默凝着她,眼中是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欣慰与宠溺。
带她出宫赏灯,似乎是他近来最正确的决定。
得这一夕开怀,回宫后,她心情是不是也能好些?
她不再心事重重,他们是不是很快能拥有自己的骨血?
他会待他们好,将程家无法再给她的一切,都补给她。
火光散尽,人群四散,程芳浓继续沿街赏灯。
看到一盏螃蟹灯,程芳浓停下脚步,望了皇帝一眼,挣开他的手,亲自去买来,递到他面前。
不知怎的,她就是觉得这挥舞铁钳的螃蟹灯很适合他,送他一盏灯,稍稍安抚,能不能换他对溪云和望春从轻发落?
“送给朕?”皇帝微微错愕,是宫外自由热闹的氛围感染了她吗?
这螃蟹张牙舞爪,远不及荷花灯好看,皇帝不是第一次赏花灯,但有人当面买灯送他倒是第一次,明明是有些丑的小玩意,带回宫挂在哪里都不合时宜,可皇帝越看越喜欢:“为何送朕螃蟹灯?”
他知道,这螃蟹灯在民间,似乎有着极好的寓意,祈求财运亨通,祈求家和事顺。
她是在祝他国库充盈,江山稳固?还是她终于感受到他的心意,想通了,愿与他做一对琴瑟和谐的夫妻?
程芳浓回眸一笑,狐狸面具让她显得娇俏狡黠:“它放得最低,容易够着啊。”
其实,是这舞着大钳的螃蟹,看起来与他一样蛮横霸道。
若非身在闹市,皇帝真想将她按在榻上挠痒痒,好好审审,才不由着她糊弄。
实则,他只是忍不住抬手点了一下那狐狸面具翘起鼻尖,低低失笑。
她毕竟是他的枕边人,不是下属。比起畏惧,他更想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是仰慕,是在乎,是信任和依赖。
前者让他有掌控住她的心安,后者才真正令他愉悦。
走到一家客栈外,程芳浓忽而停下脚步,躬身捂住肚子,连连吸气。
“累了?还是哪里不舒服?”皇帝握住她手臂,眼底透着关切与担忧。
“我,我肚子好痛。”程芳浓将手搭在皇帝小臂,略收紧,像是很难受,吐词艰难,“得叫溪云和望春她们过来。”
皇帝微微拧眉,他明白了,多半是先前吃的那炙肉不干净,她身子弱,经不住。
“朕,我抱你去医馆。”正是灯会最热闹的时候,四下人头攒动,回宫找太医,她恐怕得多受些罪,皇帝想着先带她去最近的医馆。
皇帝俯身,作势要抱她,程芳浓忙道:“不用,我只是想去方便。”
说到后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皇帝耳力好,略不自在地清清嗓子,继而站直身形,朝身后招招手。
宫里带来的人,皆是不远不近跟着。
溪云和望春早知道会发生什么,神经一直紧绷着,这会子见到皇帝招手,当即硬着头皮挤过来。
“夫人怎么了?”望春佯装不解。
“你们随我去客栈。”程芳浓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抓着望春手臂,朝最近的一家客栈望去。
只要肯使银子,借恭房一用,掌柜自然肯应。
“我在外头等你。”皇帝抬手,亲昵地摸了摸她松软的发髻,语气温和。
“好。”程芳浓走到客栈门口,回眸望了一眼。
皇帝仍看着她,见她回头,似乎有些诧异,只一瞬,唇角笑意加深。
无数花灯如繁星点缀他周遭,他身形挺拔,风仪卓绝,轩然霞举,来往的游人皆成了流动的虚影。
若当初没入宫,于灯会上偶遇这样的郎君,或许,她会为他的姿仪惊艳。
可惜,她比谁都清楚,他骨子里是怎样蛮横霸道,不及他手中螃蟹灯表里如一。
毅然迈入客栈,程芳浓再未回头。
赶在节庆,掌柜的一团和气,接过银子,便喜滋滋差伙计引她们去后院。
客栈分前后两栋房屋,临街的一排适合赏灯,多数被达官贵族包下了。后头一排看不着花灯,却胜在清净。
问过伙计,程芳浓打听清楚,后门出去是河岸,沿着岸边青石路走几十米便有一座浮桥,是去对岸最快的路。
而程芳浓早已想好,从对岸经由哪个城门出城最快。
正思量着,迎面遇上一对母女,程芳浓环顾四周,没太在意。
倒是那姑娘一声唤,陡然吸引住她的注意。
“阿姐?”颜不渝迟疑唤。
对方戴着面具,颜不渝辨不清。
可程芳浓走路的仪态,她自小便被程玘逼着学,最是了解。
可是,程芳浓是皇后,这会子不该在宫里吗?
颜不渝不知该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该相信自己的脑子。
这声轻唤,让程芳浓陡然顿住脚步。
隔着面具,打量着颜不渝,忽然,一个更可行的念头浮上脑海。
“真巧。”程芳浓感慨。
是不是她的祈祷灵验了,今日连老天都在帮她?
客栈外,皇帝提着螃蟹灯等了一阵,时而朝里望一眼,更多的时候,则是看着熙攘热闹的街市。
京中百姓尚算富足,可还不够,让整个大晋的百姓都不必常年为衣食犯愁,他才担得起她那一句刻意恭维的“明君圣主”。
终有一日,他要听她心悦诚服说出那句话。
忽而,一道不起眼的身影立在他身侧,面容大半挡在兜帽里,压低声音禀:“姜远急报,人跟丢了,正在追查,可要属下加派人手?”
难得陪心仪的女子赏灯,且看到她身上好的变化,皇帝心情好,并未动怒:“暂且不必,人多目标大,让姜远先暗中查找。”
以姜远的本事,还不至于办不好这点小事。
陪她好好过了节,再放开手去收拾那起子不安分的,也不迟。
正说着,客栈里走出三道熟悉的身影。
两位着豆绿袄裙、杏色斗篷的婢子,一左一右,小心扶着戴狐狸面具,穿红色镶白狐毛斗篷的女子。
女子迈过门槛,姿仪楚楚。
皇帝悄然打了个手势,万鹰不着痕迹隐入人潮。
皇帝展颜,大步走到女子身前,温声问:“可好些了?还痛不痛?”
求阿姐为娘亲脱籍的时候,颜不渝就想好了,后半辈子要为阿姐当牛做马,报答她的恩情。
是以,当阿姐迟疑地提出要求时,颜不渝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实在是她们先前的计策太不成样,进去三个人,出来两个人,还不立刻被看穿?
况且,她才最了解程芳浓的一举一动,比两位丫鬟可靠得多,颜不渝有信心能多瞒一阵子,为程芳浓争取尽量多的时间。
可真到了皇帝跟前,听到他威严的声音,颜不渝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强大。
这可是皇帝,她被发现顶替皇后,帮助皇后逃跑,是要杀头的!
方才,她是怎么一时血性上头,就答应了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
现下,她紧张至极,只要开口,很容易被皇帝听出端倪。
颜不渝不敢开口,只摇摇头,没回应。
怎么进去方便之后,再出来又对他不冷不热了?还是,她仍旧不舒服?皇帝总觉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端凝着她。
他越是盯着瞧,颜不渝越紧张,腿肚子都在打颤。
有宽大的斗篷遮掩,皇帝倒没留意。
可望春和溪云扶着她,感受很明显。
幸而,望春机灵:“夫人不太舒服,想回府歇歇。”
她们得尽量为娘娘拖延时间!
果然还是不舒服,方才不该纵着她吃那炙肉的,皇帝的心稍稍悬起。
还是回宫让胡太医瞧瞧才能安心。
“走得动吗?要不要为夫抱你?”皇帝知她脸皮薄,便先问问她。
若她不愿,让人备轿子来也成,只是终归慢些。
这话可折煞颜不渝了,她敢假扮皇后,可不敢真占皇帝便宜啊!
皇帝语气听起来温和,但显然不会是表面上这般温善的脾气,否则,阿姐怎么皇后都不愿意当,冒死也要跑?
求生的本能,让颜不渝下意识后退一步。
她根本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先做出反应。
见状,皇帝眼眸一凛。
忽而抬手,动作迅疾,一把扯下女子的狐狸面具。
这哪里是他等的那一个?
面具被皇帝攥得变了形,他招来四散的近卫,沉声吩咐:“关城门,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