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吩咐毕, 有侍卫进客栈搜查,皇帝迅速闪身至客栈后门,门外三尺宽的青石板路上, 夜雾漫漫,只能辨清三丈内灯笼光下的情形, 哪有一个人影?
返回客栈,三道身影瑟瑟发抖, 齐齐跪在他面前, 皇帝觉得,自己像是个笑话。
最初,他是待她不好。
可为了她,他屡番破例。
若依原本的计划,程家每一个他都不会放过, 可他不仅放过了她, 还放过了谢夫人、程浔。
谁若欺骗他, 他也定会让对方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可为了哄她, 让她能忘掉过去, 慢慢接纳他,他纵容她欺君,他耐心地等, 等她相信他,愿意坦白。
结果,他等到的是什么?
即便如此,他仍想排除万难, 将她留在身边,让她诞育他的嫡长子,未来的储君。
胡太医不敢帮她, 他以为她终于认命了。
在这三道身影走出客栈之前,他都在为与她一起赏灯而愉悦,也期待与她回宫后的日子。
没想到,她根本就没想过再回宫。
这个女人,瞧着温善,某些事上却出奇得倔强,她似乎永远不会真正低头。
若他是对手,是朝臣,皇帝都欣赏这脾性。
偏偏,她是他放在心上的人。
不管他做什么,她都离他越来越远,为何?
皇帝愤怒之余,第一次感到茫然。
蓦然垂眸,瞥见手中仍握着的螃蟹灯,他漆黑的瞳仁微微震颤。
她送他花灯时,娇俏狡黠的情态犹在脑海,可原来这花灯不为祝贺,不为和好,是为诀别。
螃蟹灯脱手,坠落在地,蜡烛点着了外头糊的喜庆的红纸,很快烧成焦黑,灰烬被夜风吹散,只剩焦黑的竹骨。
皇帝靴底踏碎竹骨,眼神深邃如没有星辉的夜。
河对岸,光线暗许多。
程芳浓身上穿着溪云的旧衣,银红色缎袄配螺青色马面裙,外罩颜不渝的深色披风,在黑夜中疾行。
她从未跑得这样快,幸好颜不渝的娘亲颜氏勉强能跟上。
到车行租马车时,程芳浓便察觉到路上巡夜的侍卫有变动。
显然,皇帝已经发现了!
比她想象中更快!
程芳浓与颜氏扮作母女,塞了一块碎银给车夫:“大叔,我和阿娘来京城探亲的,本想上元之后过几日再回,哪想到,突然收到家中噩耗,我爹得急病没了。求您快些送我们出城,我得回去给我爹送终啊。”
说这话时,她脑中想着给程玘下葬那一日,哀痛情真意切。
而颜氏呢,一直捏着帕子捂住半张面容默默垂泪。
世上哪有人没事咒自己爹死的?车夫一听,赶紧快马加鞭:“姑娘和夫人坐好了,别磕着。”
巡逻的卫兵在找一位孤身一人的年轻女子,看到她们的脸时,并未起疑。
程芳浓暗忖,应是时间紧迫,来不及画像,也或许皇帝不想让人知道是她这个皇后丢了,不便暴露她的面容,总之侍卫并不知要找的女子生得什么模样。
这个认知,让她稍稍安心了些,面对侍卫盘问,面上也能维持镇定。
又有颜氏在侧,她并非独自出行,很快洗脱嫌疑,侍卫并未在她们这里多耽搁。
马车刚使出离她最近的永昌门,程芳浓便听到身后传来急急的马蹄声,和卫兵响亮的呼喊声:“关城门!”
就差一点!万幸,她出来了。
撩开车帘,望望前方漆黑的官道,以及远方闪烁如星的稀疏灯火,程芳浓热泪盈眶。
万鹰的人,五城兵马司的人,皆在城内彻夜搜寻。
可除了万鹰,没人知道要找的女子生得什么模样,找起来十分困难。
紫宸宫内,九枝灯尽数燃起。
一簇簇火光,跳跃在皇帝漆深的眼瞳。
“她藏在何处?”皇帝语气淡漠轻缓。
可下边跪着的三个人,没有一个敢低估他的怒气。
三人垂着头,侧眸望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头垂得更深,只是沉默。
“朕倒要看看,你们能有多忠心。”皇帝语气一沉,朝外唤,“万鹰,用刑。”
他话音刚落,望春身形一抖,赶忙磕头:“奴婢什么都招,求皇上饶命!”
这也是出宫前,程芳浓与她们说好的。
若皇帝审问,不必硬抗,趁早坦白,尽量少吃苦头。
她们已做了她们能做的,能逃多远,程芳浓明白必须自己去争取。
“说!”皇帝没了耐心。
望春忙不迭应话:“奴婢确实不知娘娘藏身何处,可她是从客栈后门跑的,说是要去河对岸。”
溪云点点头,接着道:“娘娘穿的是奴婢的旧衣,是她逼迫奴婢拿出来的,银红色缎袄配青色马面裙,皇上可以按这线索找。”
“对对。”颜不渝也不甘落后,“而且她不是一个人,是挟持我娘一起走的,所以我才不得不听命于她。”
挟持?程芳浓那性子,是会拿别人性命来要挟,以谋取私利的吗?
“你们当朕是傻子吗?”皇帝倾身盯着她们,气极反笑。
按照常理,她们敢帮着程芳浓逃跑,便都不是软骨头。
却不等用刑,就一个个都招认了。
不消说,定是程芳浓吩咐的。
她人都走了,还想保住这几条人命?皇帝暗自冷笑,恨得咬牙切齿。
他最恨自己,就不该为哄她开怀而心软,带她出宫赏灯。
不过,她们说的,也不全是无用的线索。
衣裙可以换,人也可以分开,但程芳浓若想尽快逃出城,最有可能跑的,确实是永昌门。
“万鹰,重点去永昌门附近查问,她很可能已经出了城,连夜去附近的村镇。”皇帝捏捏眉心。
她胆子小,不会去太偏僻的地方,身娇体弱,一时也逃不了太远。
大殿幽寂,他面容隐在手掌搭出的翳影里,陷入沉思,谁也瞧不清神情。
万鹰正要出去,他忽而又抬眸:“若找不到,明日往青州方向去寻。”
不管她往哪里逃,最后要去的地方,必是青州。
原因无他,谢夫人在青州。
她有依恋的人,只是不对他。
两个女子,夜里去村子落脚,怕不安全,程芳浓想好了,去镇子上。
没去永昌门外最近的镇子,而是折道,去了与青州南辕北辙的另一个镇子。
她能猜到皇帝会往哪里找,她偏不去青州。
过上几个月,皇后丢了的消息彻底瞒不住,皇帝不得不接受的时候,她再回青州找阿娘。
安顿好颜氏,将银钱也分好了,程芳浓回到自己的厢房,思量着接下来的路线。
过几日,她得给阿娘回信,否则阿娘在青州迟迟等不到她,会担心。
但这很容易暴露行踪,她寄完信,须得快速换地方。
青州在北边,她得往南行,还得避开昌州方向。
贤王已被皇帝送回昌州,那里还藏着个前朝皇太孙,不安定。
打定主意,程芳浓稍稍放心。
枕着行李,很不踏实地睡了三个时辰,天没亮,她便向颜氏辞行。
颜氏继续在客栈住几日,留意京城的动静。
孤身一人,程芳浓也怕,她去估衣铺买了两身半旧的布衣,还藏了把匕首防身,发饰一概收起,如街上常见的妇人一般拿蓝布巾包住头发。
每当有人问起,便神色哀戚地说是死了夫君,被夫家霸占了家财赶出来,正要回娘家求个庇护,哥哥来接她,即刻便到。
若是出嫁前的她,决计不敢独自出远门,更不知如何生存。
多亏了在皇帝身边数月的磨练,程芳浓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机警,她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她只住镇子上最繁华地段的客栈,遇到面善的掌柜,她便住下,遇到神色古怪,让人觉着不踏实的,她便赶紧走。
如此过了七八日,倒也相安无事,没人追来,也没受欺负。
可这一日,她出门没看黄历,运气很不好。
傍晚,她嘴巴、下颌掩在围巾里,款款走进一间客栈,刚到柜台前,还没来得及与掌柜搭话,迎面便见一道眼熟的身影从楼梯下来。
男人举止优雅,总像刻意端着,那张脸,赫然便是她在京城驿馆里见过的贤王!
记得贤王是年关离京的,连除夕宫宴也没参加,算算日子,就算路上不好走,应当也快到昌州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眼下不是细思的时候,程芳浓也不着急住店了,赶忙侧身朝外,举步就走。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夫人,我可算找到你了。”贤王一眼便认出她,见她要逃,更是笃定,冲身后侍从使个眼色,对方快速过来挡住程芳浓去路。
怎么听起来,贤王就是冲她来的?
程芳浓震惊又困惑,脚步不自觉慢下来。
趁这空挡,贤王已攥住她手腕,将她扯到身边,含笑冲面露狐疑的掌柜解释:“日前我说了句重话,惹恼了夫人……”
程芳浓大惊,一面挣扎,一面往柜台靠近,眼神焦急,透着哀求:“我不是他夫人,请掌柜的替我……”
“报官”二字未及出口,嘴巴便被贤王捂住。
她呜咽着,再说不出一句话。
不知对方发的什么疯,她急得额角直冒汗。
“瞧,还生我气呢,连夫君也不肯认了。”贤王冲掌柜的无奈一笑,继而凝着程芳浓煞白的小脸,语气温柔,“为夫好好跟你赔不是,家中银钱都归你管,再不对你说重话了,成不成?难道就因一次无心之失,你便要闹到岳父跟前?”
掌柜的听懂了。
两人显然认识,否则这位娘子也不会一见到人,便头也不回地就走,明显是负气。
若是小夫妻吵架,倒说得通了。
只是,这位郎君的年纪,看起来比娘子长上不少。
“做男子的,确实该让着些自家娘子。”年轻的掌柜是替他爹看店,他自己成婚才半载,正是与娘子如胶似漆的时候,平日里很愿意让着自家娘子,见程芳浓与他娘子差不多大,便自然地为程芳浓说话。
贤王颔首:“小兄弟说的是,愚兄把夫人劝回去,一定痛改前非。”
很快,程芳浓脚不沾地被掳入二楼厢房。
房门合上,屋子里除了她,只有贤王与他的两个随从。
程芳浓嘴巴被围巾绑紧,发不出声音,她盯着贤王,心中无数的困惑也压不住骇然。
她与贤王只在驿馆见过一次面,话都没说上几句,贤王怎能一下子认出她?还将她绑起来?
贤王,昌州,程玘,许多人与事在她脑中快速掠过,程芳浓忽而一惊,难不成贤王想造反?!
不知何故,得知她失踪的消息,就想绑了她,去要挟皇帝?
她眼神惊疑不定,情绪都写在脸上,贤王瞧得真切。
“程姑娘,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何要抓你?”贤王拖了张椅子到她跟前,正要坐下细谈。
忽而想到什么,他摸摸自己的脸,笑了笑:“稍等。”
他从包袱里取出一枚瓷瓶,走到盆架侧,打开瓶塞,滴了几滴不知什么药水到盆中,双手合拢,掬水净面,反复数次。
不多时,程芳浓在他脸上看到极为诡异,能让人做噩梦的一幕。
贤王脸皮起了褶皱,靠近头发的边缘尽数翘起。
他稍稍侧首,缓缓撕下外面那张面皮,露出一张久未见日光而苍白异常的脸,转向她。
这张脸,年轻,陌生。
“程姑娘还记得小生吗?”陌生男子弯起唇角,声音也变了,语气透着种让人不适的亲近。
程芳浓想起驿馆里初见贤王时,那让她不适的眼神。
他究竟是谁?为何假扮贤王?她应该认识他吗?程芳浓心里数不清的疑问往外冒。
她细细思量,回想她能想起的每一个人,随即,她轻轻摇头。
会不会是对方抓错人了?颜不渝与她生得有几分像,且去过昌州,与贤王相识,他要抓的会不会是颜不渝?
全然没料到她会摇头,盯着她茫然的眼神,男子笑意等时僵住。
“两年前,青州,小生曾向程姑娘借过一把伞避雨,我是王公子。”男子见她眼神转而清明,像是想起了什么,满意地继续道,“其实,那次并非偶遇,是你爹程玘安排的。我也不是什么王公子,在下姓杨,名匡济,前朝末帝唯一在世的嫡长孙。”
第42章
两年前, 青州,借伞。
这些字眼,确实勾起程芳浓一些回忆, 但很模糊。
她不记得那是什么王公子,还是李公子, 依稀记得,对方是个年轻人, 书生打扮。
与她在青州遇到的其他书生, 并无差别,至少在她眼中是如此。
是以,即便此刻顺着这些记忆,细细回想,她仍想不起是不是眼前的男子。
他说他是前朝皇太孙, 说那偶遇是程玘安排的!
心念飞转, 程芳浓快速联想到, 程玘最初是想将她送往昌州, 因姑母动手脚, 她才进了宫。
而颜不渝被送往昌州,被发现的时候,人在贤王府。
记得姑母说过, 程玘是想将她送给前朝皇太孙的。
她早该想到,贤王就是那位皇太孙!
皇帝也没察觉是不是?所以朝廷的人寻了许久,至今没找到人!
好不容易逃出龙潭,以为从此自由, 没想到又入虎穴,程芳浓心里将程玘骂了数遍,恨得咬牙切齿。
她是及笄那年, 去青州小住的,那时程玘还是将她捧在手心里的慈父,可原来,那时的程玘面甜心苦,暗地里早已将她卖了,她却丝毫不知。
可是,她已经嫁过皇帝,杨匡济为何还要抓她?
程芳浓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男子,捕捉到对方眼中的占有欲,心口发凉。
他似乎将她当成了私有物。
这个认知,令程芳浓脊背悄然沁出冷汗,她宁愿被皇帝找到、抓回去,也不要落在眼前莫名其妙的男子手里。
念头刚刚闪过,程芳浓忽而愣住,心下茫然。
同样是掳掠她,让她不得自由的男人,她为何会认为落到皇帝手里会好一些?
她眼中惊惧因茫然而淡化,杨匡济见她不似初时那般惊惶,也稍稍放心了些。
想起往事,想起他们相识比她与皇帝更早,她不再怕他了是不是?
外间传闻,皇帝对她恩宠有加,那时他在昌州,面对着假程芳浓,嫉妒得发狂,恨不得杀了程玘那言而无信的老狐狸。
驿馆里,终于如愿以偿见到她,看到她眉眼、身段长开,比两年前增添许多妩媚风韵,看着皇帝温和待她,他用尽所有理智,才克制住发狂的嫉妒心,克制住将她抢过来的冲动。
可他眼神还是泄露出些许心思,皇帝必是有所察觉,才会急匆匆将他送出京城。
这些时日,他一直不甘心就此回昌州继续蛰伏,便是因为她。
她本该属于他,这是两年前便定下的。
是以,明知皇帝派了极难缠的近卫盯着他,明知折损了程玘这根大梁,往后会艰难许多,他仍想了个法子脱身,想寻个时机将她掳走,再另寻藏身之地。
没想到,她自己跑出京城,真是老天都在帮她。
“皇帝待你并不好,是不是?程姑娘放心,我对你一片痴心,绝不会伤害你。”杨匡济按捺着失而复得的兴奋,端凝着她姣好的玉颜,“有个问题,我在心里惦了两年,一直想问问你。我替你松绑,你莫要闹,咱们好好叙叙旧,可好?”
一片痴心?不会伤害她?或许能骗骗刚及笄那年的程芳浓,如今的她,一个字也不信。
他表现得温和而无害,可程芳浓并未因此掉以轻心,她早已见识过更会伪装的人。
至于叙旧,她根本不认识他,哪有什么旧可叙?
但想想眼下处境,程芳浓睫羽微敛,藏起不适与心慌,点了点头。
尽可能降低对方戒心,对方才有可能给她多些自由,她才能找机会逃跑。
见状,杨匡济欣慰展颜,抬起手,动作轻柔地替她松开围巾。
攥着围巾,他目光下移,落到她被反剪身后,绑在椅背的手臂上,迟疑一瞬,终究留了个心眼,没替她解开。
程芳浓深深吸几口气,唇瓣有些干涸,杨匡济取来一盏热茶,递至她唇畔。
程芳浓愣了愣,抿起唇瓣,轻轻摇头:“多谢杨公子,我不渴。”
谁知这水里有没有加什么东西?她曾被姑母害得很惨。
杨匡济盯着她唇瓣,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知杨公子想问什么?”程芳浓柔声开口。
杨匡济放下茶盏,站起身,在她跟前不远处缓缓踱步,边回忆边道:“向程姑娘借伞之时,我就曾与姑娘约定,第二日仍在那藕香亭相见,我将伞归还姑娘。可我足足在那亭中等了一日,程姑娘也未赴约,姑娘为何骗我?”
到最后这一句,他定住脚步,瞥向程芳浓。
语气里淡淡的谴责,让程芳浓听得极不舒服。
骗他?她答应过第二日去取伞吗?
时隔两年,程芳浓根本记不起当日说过些什么。
但她大抵能想象出,以她的性子,根本不可能与一位陌生外男约着再相见。
至于那伞,约莫不是顺手在集市买的,便是从谢家拿的,又不是手帕之类的私物,借出去便当丢了。
哪有被不相识的男子用过,她还拿回来接着用的道理?
她也不记得第二日自己做什么去了,总之,她没去那什么藕香亭才正常。
但想想对方的语气,想想她初时没想起他,他脸上瞬间僵滞的笑意,程芳浓隐隐觉着,若她如实回应,恐怕会惹他不快,对她很不利。
但假装对他有情?这恐怕对她同样不利,她也做不到。
斟酌又斟酌,在对方的凝视中,程芳浓终于硬着头皮解释:“我染了风寒,卧病在床,清醒已是第三日了。”
“原来如此。”杨匡济微愣,继而笑着颔首,显然他对这解释很满意,“我就知道到,程姑娘是事出有因才爽约。”
但另有一桩事,他更介意,他暂且没向她走近,而是隔着两步远的距离望着她,状似不经意问:“入宫数月,伴在他身边数月,程姑娘,你喜欢他吗?”
这种可能性极小,可他还是在意,她的身子先给了别的男人,他要她的心是干净的。
杨匡济甚至不想提起皇帝,只用一个冷漠的“他”来代替,程芳浓哪会听不出他在介意什么?
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对她有着这样的独占欲,程芳浓只觉她做梦都梦不到这般荒谬的事。
看似询问,但程芳浓清楚,他问出口的时候,心里期待的便只有一个答案。
“他逼死姑母和我爹,灭我程家,杨公子以为,我会喜欢一个心狠手辣的仇人吗?”程芳浓说的也不算是假话,她确实不可能喜欢皇帝,她凄婉一笑,“我若喜欢他,也不会想方设法从那里逃出来,颠沛流离至此。”
听到这话,杨匡济才走到她身侧,俯低身形,亲自替她解开绳索。
“只要你踏踏实实留在我身边,你与他的过去,我可以不计较。”
程芳浓活动着被勒红的手腕,心内暗骂他该去医馆看看脑子。
可面上,她强忍着不适,站起身,柔柔施礼,“多谢杨公子。”
天色渐暗,客栈楼下,行人渐稀。
姜远作商人打扮,迈进门槛,快速环顾四周,走到柜台前。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年轻掌柜放下账簿,打了个哈欠,客气笑问。
姜远一眼便看出,这年轻掌柜应当涉世不深,眼神里还透着清澈。
“住店。”姜远一路追查,很确信,贤王就在这镇子上,还没离开。
今晚他就是把这小镇翻个底朝天,也得把人找到,否则哪有脸回去复命?
办差这几年,他还是第一次丢这么大的丑,全拜该死的贤王所赐。
他放下银子,没着急走,而是从袖中摸出一张画像,展开来,对着掌柜,压低声音道:“我与家人走散了,不知掌柜的这两日可见过他?”
画像上只有一张脸,但画得很传神,年轻掌柜疑惑地扫一眼,眼睛登时一亮,连连点头:“见过啊,就在楼上。你是来接妹妹的吧?那你来晚一步,夫妻俩已经和好咯。”
这下,换姜远困惑了。
“什么夫妻?”贤王离京的时候,也没带贤王妃啊。
难不成,贤王一边东躲西藏,还一边物色了红颜知己带在身边?姜远想想,觉得这可能性极小。
他越想越费解:“你再看看,确定是画像上这位?”
“没错啊。”掌柜的看了又看,“不久前,俩人才在我面前吵闹一场,还是我劝和的,不可能有错。”
姜远还是更相信是掌柜认错了,但只要有一丝线索,他就不会放弃。
“可否劳烦细说?”姜远又放下一块碎银,含笑问。
“小店童叟无欺,哪能白拿客官银子?”年轻掌柜将碎银塞回他手里,口齿利索地将事情说了。
不知怎的,姜远想起万鹰的嘱托,让他沿路也帮忙留意皇后的消息。
他心里生出一个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真是贤王,还这么巧连皇后都被他碰上了吧?!
坏了!
姜远吓得魂飞魄散。
“我妹妹人呢?”姜远着急问。
掌柜刚报出房号,姜远几乎同一时间朝天上射出一支鸣镝,电光般飞身朝二楼掠去。
年轻掌柜盯着楼梯,眼睛眨了又眨,那小娘子什么来头啊,娘家兄弟这么不好惹,难怪她夫君低声下气也要把人哄回去。
厢房内,程芳浓话音刚落,便听到外头一声急促的呼哨,像是箭矢之类的东西冲上天空。
什么声音?程芳浓不解,竖起耳朵细听。
杨匡济与他的手下却神情骤然紧绷。
“殿下,快走!”两位手下催促。
头顶瓦片上也传来响动。
程芳浓怔愣着,抬眸往房梁上看。
“阴魂不散,可恶!”杨匡济低咒一声。
可是人已上楼,来不及了。
杨匡济想到什么,快速拿围巾堵住程芳浓的嘴,将程芳浓推入装了隔扇门的里间。
下一瞬,门扇被踹开。
杨匡济回身,对上姜远的锐利的眼锋。
他如今不是顶着贤王那张脸,皇帝的人根本没见过他这张脸,不可能认出他,杨匡济劝慰着自己,负于身后的手紧紧攥起,竭力保持镇定。
“你是何人?怎能擅闯我的厢房?跟我去找掌柜的!”杨匡济佯怒,做出正常客人该有的反应。
姜远一眼望尽厢房内情形,屋内只有一人,且这男子顶的不是贤王的脸,可这张年轻而陌生的脸,比贤王的脸更令他瞳孔震荡。
只一瞬,他收敛起心神,不动声色。
视线掠过男人身后未完全合拢的隔扇门,才打着哈哈笑道:“哎呀,跟人约了吃酒呢,我走错门了,兄台勿怪。”
里间,程芳浓从皇太孙和他手下的反应里,便猜到,定是皇帝派来找贤王的人追来了,否则他们不会这样如临大敌。
她在圈椅中扭动着身形,试图发出声音,引起来人的注意。
可她手脚皆被绑紧,根本动弹不得。
一想到男人现在顶着的不是贤王的脸,很可能侥幸逃脱,程芳浓更是急得直冒汗。
听到来人的声音那一瞬,程芳浓惊在当场,继而睁大眼睛,激动地呼喊:“唔!唔!”
姜远!那似乎是姜远的声音!
刚发出两声并不响亮的声音,身侧看守她的守卫忽而扬手,一记手刀劈在她颈侧。
程芳浓感到一阵闷痛,眼神涣散,顷刻晕了过去。
晕过去的一瞬,她落下一滴泪珠,心中近乎绝望。
完了。
外间,姜远已调转足尖,作势要转身。
杨匡济见已骗过他,心内暗喜,嘴上道:“罢了,既是无心之失,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话音刚落,身形已转过一半的姜远,忽而回身,鬼魅般用手臂勒住他脖颈。
“在我面前耍花招,你还嫩了点儿。”姜远低咒一句,挟持着脸已被勒得涨红的杨匡济,砰地一声踹倒隔扇门。
看到被捆在圈椅中,头歪向一侧,不省人事的女子,姜远一眼便认出是谁,呼吸一滞。
他大爷的,这厮怎么敢?!
一左一右两个守卫,见势不妙,当即要拿程芳浓做要挟。
刚动手,便被姜远两枚暗器迅速钉穿手掌,继而是他们的膝盖。
“啊。”两道凄厉的痛呼齐齐响彻厢房,随之是重重的跪地声和更凄厉的惨叫。
房梁上,窗扇外,门外,两拨人闯进来。
“统统拿下,生死不论!”姜远厉声吩咐。
同时,一手紧勒住杨匡济脖颈,一手握住圈椅靠背,快速将圈椅调转方向,朝向里侧。
皇后现下的情形,越少人看到越好。
姜远的人手不及对方多,可是个个精锐,来得又快,很快控制住局面。
杨匡济的人死伤大半,余下的几个也负了伤,和杨匡济一样,各个被五花大绑扔在地砖上。
姜远吩咐两句,踹了杨匡济两脚,四下看看,扯下盆架上擦手的棉巾塞到他嘴里,这才愤愤出门。
楼下,吃饭的食客们吓跑了大半,只剩下几个胆小的躲在桌子底下发抖。
而年轻的掌柜,跌坐在柜台侧,看到姜远下来,眼珠一翻,险些吓晕过去。
“怕什么?我又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姜远及时把人稳住。
上前把掌柜扶起,将人靠在柜台边,他才问:“掌柜的,你成亲没有?”
年轻掌柜一听,脸色更白了,不找他麻烦,找他娘子麻烦是吧?
“你们别抓我娘子,我给你钱。”掌柜的腿已哆嗦得不像话,还是撑着柜台往里走,从钱箱里拿碎银子。
两手抓得满满当当,往姜远怀里塞。
姜远不耐烦地把碎银丢回钱箱:“成亲了就行,劳烦把你娘子请来,暂时替我照顾一位女子,就是楼上那位,你见过的。”
掌柜的愣住,原来是这么回事,虚惊一场,他狠狠舒了口气:“你妹妹?那你先帮我看着店,我回去找我娘子。”
他不想让娘子出来干伺候人的活儿,可对方看着来头不小,搞不好是什么大官,他们可惹不起。
“妹妹?算是吧。”姜远嘀咕,忍不住催促,“速去速回。”
他还特意差了一人跟着掌柜回去。
回到楼上厢房,姜远在屋内细细搜寻一遍,攥着那张人皮面具走到杨匡济身侧,蹲身道:“原来你日日戴着这玩意儿,难怪翻遍了昌州也找不到你人,这玩意儿怎么戴的?”
杨匡济听出来了,姜远已知晓他的身份,可是姜远根本没审问过他们啊。
“你知道我身份?你是怎么知道的?”杨匡济惊问。
姜远神情一僵,站起身便是两脚:“现在是我在问你,有你问话的份儿吗?!”
他也不问杨匡济了,而是转向另外几个挂彩的护卫:“你们谁知道这面具怎么戴?”
护卫们互相对视,垂下头,都不说话。
姜远利落拔剑,一颗人头瞬间滚落:“现在有人知道吗?”
不多时,最先告饶的护卫替杨匡济戴好面具,严丝合缝,姜远这个老江湖竟然也看不出破绽。
“真正的贤王呢?”姜远板着一张臭脸,开始办公事,但有些事,还得皇帝亲自审问。
这个没什么可瞒的,也瞒不住,杨匡济咳嗽几声,吐了一口瘀血应:“死了。”
掌柜娘子被请上楼,姜远没再继续审问,而是将人带到隔壁安静的雅间:“有劳夫人帮忙照看一两日,届时必有重谢。”
“大人言重了,小妇人自当尽力。”掌柜娘子战战兢兢施礼。
随即,步入里间,替昏迷的程芳浓擦脸、擦手,又在她手腕、脚踝被绳索磨红的地方涂抹伤药。
程芳浓醒来时,窗外漆黑一片,外间的灯光透进来,昏暗不清。
稍稍支起身形,看到床边趴着的女子,她吓了一跳。
女子迷迷瞪瞪抬头,比她先开口,声音掩饰不住喜色:“夫人醒了?!我去告诉外头的大人。”
房间格局陈设,看起来仍像在客栈,程芳浓不确定,更不知女子口中的大人是谁,皇太孙吗?
“你是谁?我在何处?”程芳浓揉揉脑仁,试图让自己快速醒神。
掌柜娘子温声应:“在客栈呀,这客栈是我夫家开的,楼下掌柜便是我夫君,所以那姜大人才请了我来照看夫人。”
姜大人,不消说,一定是姜远!
姜远已经拿下皇太孙的人,是不是?太好了!
程芳浓喜极而泣:“劳烦替我点一盏灯,我想起身。”
穿戴齐整,从里间出来,并没有看到姜远的人,她愣住。
掌柜娘子走到门扇处,打开来,回眸道:“姜大人在门外等候。”
这姜大人看起来就不是小人物,能让他毕恭毕敬的,也不知是怎样高门大户的夫人。
掌柜娘子暗自思忖,自家夫君肯定说错了,这根本不像兄妹。
“见过嫂嫂。”姜远站在门外,郑重施礼。
啊?掌柜娘子下巴差点掉了。
但很快,她被请出去。
门扇打开,二楼已无外人,也不怕人偷听。
“姜统领,那不是贤王,是前朝皇太孙,他亲口承认的!”程芳浓迫不及待告诉姜远这个消息。
说完才意识到,她昏迷的时辰里,对方可能已经审清楚了。
“多谢皇嫂。”姜远仍是道谢,“此事,我已派人急报回京,皇嫂不必担心。”
姜远加急送回京城的消息,恐怕不止皇太孙的身份,还有她的行踪。
皇帝会如何惩罚她呢?
一想到这,程芳浓便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苦笑。
姜远看在眼里,故作轻松道:“此番发现皇太孙身份,还多亏了皇嫂,若非遇到皇嫂,恐怕他还不会这么轻易暴露身份。”
至于那皇太孙为何要当着程芳浓的面,暴露真实面容,姜远尚未审问,但大抵也能猜到。
毕竟,程玘是想将真正的嫡女送给皇太孙的。
“姜远,他是派你出来找皇太孙,还是找我?”程芳浓抿抿唇,做出她自己都觉得渺茫的挣扎,“你能放我走吗?”
这就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了,姜远想了想,在圆桌旁离程芳浓最远的地方落座,保持着恭敬的距离。
“皇嫂为何要逃跑?”姜远斟酌着措辞,有些话本不该他说,可想想皇帝那性子,他觉着若不趁此机会替皇帝说几句话,皇后永远不会明白皇帝的心意。
“臣跟随他身边也有数年,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另眼相待,更不必说为女子打破一贯的原则。”姜远正色道,“皇嫂是唯一一个。”
“你是说,他心里有我?”程芳浓愣了愣,这怎么可能?皇帝只会折辱她,霸占她,或许偶尔也有同情,但更多的一定是厌恶和憎恨。
极少的一些善待与怜惜,皆是在哄骗她。
姜远跟在他身边再久,接触到的也是各种差事,哪会明白皇帝对女子的好恶?
程芳浓摇摇头:“姜统领误会了,他从未喜欢过我,只会以折磨我,捉弄我为乐。你问我为何要逃跑。”
她凄然一笑:“我真的受够了。”
听她这话,姜远眼皮直跳,这误会可大了,瞧瞧,皇帝都干的些什么事?
他早料到,那家伙迟早要把自己混成孤家寡人。
姜远无奈叹息:“他那性子,有时候我都忍不住骂两句。可是,请皇嫂相信臣,他对皇嫂是真心实意的喜欢。”
“他是恨透了程家,我一早便知他谋划着将程家覆灭,一个不留。原本,以皇嫂的身份,他绝不会动心的,偏偏造化弄人,中间出了岔子,他一度以为皇嫂是假的,大抵是那段时日便动了心。”
“他从未说什么,可我知道,发现皇嫂是真的那一刻,他一定痛苦至极。”
听到这里,程芳浓暗自着恼,皇帝又骗了她!
皇帝明明说过,一开始以为她是假的,才折辱她!他想折辱的,一直就是真正的程芳浓!这个大骗子!
“我以为以他的理智,应当会就此抽身,管住自己的心,可在他压着奏折,迟迟不肯废后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没做到。”
“若非真的放在心上,他怎会为了让皇嫂安心,在程玘死活不肯签义绝书的时候,亲自去诏狱,逼着程玘签?”
皇帝逼程玘签义绝书?
不是她请姜远拿给程玘签的么?
程芳浓微微错愕。
说到此处,姜远忽而拍了拍脑袋:“诶,我这榆木脑袋,怎么到今天才发现?!程玘在诏狱的时候,任我们怎么审问,他都不肯说出皇太孙藏身之地,还特别有恃无恐,我当时都以为他是不是被关久了,脑子出了毛病,这会儿才突然想到,恐怕程玘就是无意中发现他心里有皇嫂,才用皇嫂来拿捏他,仗着他无法对皇嫂的亲爹下手。”
听到这里,程芳浓有些茫然,程玘会利用她威胁皇帝?这简直匪夷所思。
“不过,程玘拒签义绝书,真正惹恼了他,他带着酒菜去诏狱劝程玘。程玘并非不愿意牵连家人而自绝,相反,我第一次带着义绝书找程玘时,程玘说要让谢夫人与他生同衾,死同穴。”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皇嫂,程玘是吃了未炒熟的毒蕈,又被他亲手挑断手筋才按的手印,义绝书上,手印是程玘的,但那名字,不是程玘签的。”
毒蕈二字,令程芳浓眼瞳狠狠一晃。
记得皇帝在慈安宫说过,他母妃死于风寒,太子秽乱宫闱,三皇子坠马,四皇子误食毒蕈而死,皆是程家的手笔。
他还告诉太后,除非她自己撑过风寒,他才考虑放过她。
而他有许多法子赐死程玘,却偏偏带毒蕈。
皇帝是在以牙还牙!
那么对她呢?最开始,皇帝给她安排的死法,是不是与他的太子皇兄一样,秽乱宫闱的罪名?
姜远看出她神情变幻,怕她因为程玘的死,恨上皇帝,急急劝道:“程玘真不是什么好人,死有余辜,若按律处置,程玘只会死得更痛苦。”
“他明知程玘是唯一知道皇太孙所在的人,仍替皇嫂做了这些,放谢夫人出京,让皇嫂安心,请皇嫂莫要误会他。”姜远一阵后怕,不敢再多说什么,一面尽力补救,一面暗暗祈祷自己没有弄巧成拙,“姜远没有喜欢过什么人,确实不太懂,可若这些都不是喜欢,还请皇嫂解惑,什么才是?”
宫里,溪云、望春、颜不渝她们被关在暗室里,几乎已辨不清究竟过了多少时日。
这一日,暗室窄窄的门扇被打开,一人俯低身形进来。
身着衮龙袍,是皇帝。
暗室光线灰暗,只高处的墙上一扇比人头还小的小窗。
借着那一线光亮,三人都发现,皇帝双眼透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之色,像是许久不曾合眼。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后仍未被找到啊!
她们一面为程芳浓松一口气,一面为自己捏一把汗。
从前都是刘大伴或者万统领来审她们,没想到今日皇帝亲自来了。
三人脊背绷紧,比面对旁人的时候都紧张。
可皇帝坐下来,说出的第一句话,便令她们错愕不已。
“你们是她信任倚重的,能不能告诉朕,朕待她那样好,给她后位,护她周全,期待着她能为朕生一位皇子,继承这江山,为何她却千方百计要离开朕?”皇帝嗓音沉沉,却没有戾气,倒难得有一丝迷茫。
三人齐齐松了口气,不是来砍头的就好。
不过,皇帝的疑问,也是溪云的困惑,她第一个摇头:“奴婢不知,可奴婢知道,小姐在宫里少有开心的时候。”
皇帝看向跪在中间的望春,望春头皮骤紧,她也说不太明白,想想自己,她才小心翼翼道:“皇上这般看重娘娘,自然是娘娘的福气。可是,皇上可有问过娘娘自己?她的愿望,是想保住后位,为皇上诞育皇嗣,继承皇位吗?”
后位,皇位,可能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可是也意味着无尽的责任,望春不知道娘娘是不是自觉这份责任太重了,还是单纯因程家的没落怨憎皇帝。
不过,就她身边的宫女们而言,有人羡慕先帝那些宠妃,她就从来没想过爬龙床。皇帝的宠爱多善变啊,先帝先后宠过的女子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只看得宠的时候自然都好,可失宠之后呢?
还不如她一个小宫女稳当,只要勤快嘴甜,不妄想跟主子争宠,她一步一步往上走,前程是能看得到的。
她一番话,确实令皇帝心口微震。
保住后位,诞育皇子,确实都是他一厢情愿。
阿浓只请求过他废除她的后位。
在一次次宠幸之后,她惦记的仍是从胡太医那里求避子药,她从未想要与他骨肉相融。
从请求废后,再到上元夜出逃,她心里想要的,都只是离开皇宫,离开他。
他眼神有些落寞,淡淡扫向颜不渝。
颜不渝一个激灵,结结巴巴道:“她,她们都不知道,民女更不知道啊。”
她才跟程芳浓相处过多久?加起来也就两个时辰吧。
可皇帝盯着她,她不能不说些什么。
颜不渝想了又想,咬咬牙,她又没经历过男女情爱,只能拿程玘说事。
“就说程玘那老,咳,他时常到我娘住处坐坐,只因为他不管做什么,都难讨谢夫人欢心,谢夫人不会像我娘一样温柔小意对待他。我娘没对程玘说过什么,但她对我感慨过,她说若换做她是谢夫人,她也不愿对程玘温柔小意,任他再讨好也无用,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他的品行,皆不是她仰慕、敬重的。”
所以,此女在暗讽他不值得程芳浓仰慕、敬重?!
皇帝眸光陡然一凛。
颜不渝急忙缩起脖颈找补:“皇上英明神武,比程玘自然强上百倍千倍,可光民女这么说不成,得阿姐这么想才成啊。”
完了,好像越描越黑。
颜不渝索性将下颌戳在脖颈,闭嘴装鹌鹑。
“呵。”皇帝冷笑一声,起身离去:“不知所谓。”
回到紫宸宫,皇帝没让人掌灯,坐在昏暗冷寂的书房内,沉思良久。
有其母必有其女,程玘的威严不能令谢夫人仰慕、敬重。
他霸占着程芳浓,强行将她囚在身边,恐怕她一世都只会怨憎他。
直到有一日,他们都累了,便如程玘和谢夫人一样。
他想起那封义绝书。
他们是帝后,不会义绝。可他们会像史书上许多帝后一样,貌合神离,相看两厌,这是他想要的吗?
可是,他还要如何,才能让阿浓感受到他的喜欢与在意?才能得到她的回应?
明明白白告诉她,他喜欢她?
念头一起,皇帝心口一阵刀割般地痛。
她终究是程玘的女儿。
他可以以夫君的身份,给她最好的一切,只当是尽人夫之责。
可作为母妃的儿子,皇兄们的手足,他绝无可能向任何人承认,他竟爱上了仇人之女。
否则,去太庙祭拜时,他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他爱上了仇人之女,连他自己都痛恨自己。
皇帝紧抿薄唇,尝到丝丝血腥气。
接到姜远急报时,皇帝刚起身,正要去上朝。
两个消息,一个比一个令他震惊。
他穿戴好龙袍,步履如常走上御座,看似沉稳地召开了他继位后最为简短迅捷的早朝。
引得为首的章首辅都不由侧目。
安排好朝事,对章勉交代几句,皇帝离开金銮殿时,脚步一步赶着一步,最后几乎快得看不清靴面。
片刻后,他换上不起眼的深青色锦衣,率几位近卫,疾驰出城。
这厢,姜远自然不肯让程芳浓离开,更不敢。
否则,皇帝找他要人,他上哪儿哭去?
冲动劲儿过去,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没再出现在程芳浓面前,而是日日奔忙。
他打算两三日内快速剿清附近的皇太孙余孽,再以最快的速度护送皇后回京,省得再生变故。
而程芳浓,终日坐在雅间窗畔,望去外头被春风吹得透绿的杨柳发呆。
姜远说的话,也不知有几成可信。
近墨者黑,他那样的大骗子,身边的人肯定也很会骗人。
程芳浓一面告诉自己,不要上姜远的当,一面又控制不住,一遍遍回想姜远的话,回想与皇帝相处的种种。
皇帝喜欢她?程芳浓不敢相信,可脑中又不受控地冒出他温柔相待时的点点滴滴。
他的好,他的恶,在她脑中拉扯一日,也没争出输赢。
掌柜娘子送来膳食,有两样本地菜色,还有两样京城菜。
程芳浓现在处境很安全,却偏偏没什么胃口。
吃了两口,便放下筷箸,继续望着外头发愣。
掌柜娘子朝外望望,外头拢共那几棵树,这么望一日,只怕连叶子都数清了,哎。
“夫人为何不高兴?”掌柜娘子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配,可她瞧着程芳浓心事重重的模样,又不忍心不管。
再高的身份,也是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程芳浓侧眸望她,没头没尾问:“若你夫君将你关在屋里,不让你出门,只让你生孩子,他还说喜欢你,你会如何?”
她说的时候,掌柜娘子便顺着她的话去想象,待她说完,掌柜娘子气炸了,温温柔柔的人难得失了仪态:“我会送他一头老母猪,让他好好生去!”
“呃,我是说,我肯定不跟他过了。”掌柜娘子红着脸,窘迫地理理发鬓。
程芳浓噗嗤一声失笑:“夫人真是个妙人。”
皇帝甚至从未说过喜欢她,对她的不好的地方很多,还不止逼她生皇子这一样,所以,她与皇帝过不下去,才是人之常情吧?
以程家和皇家的纠葛,若在民间,也该义绝。
被掌柜娘子这么一闹,程芳浓忽而放下,不再去想那些。
好与不好,皆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事实,她忘不了自己当时的感受。
即便她能忘,难道皇帝能忘记她出逃的事,不惩处她吗?
过些时日,随姜远回到京城,还不知怎样的狂风骤雨在等着她。
程芳浓拿出一半的银钱赏给掌柜娘子,和衣躺下,示意对方也下去歇息。
这些日子,她早已习惯不用人伺候了。
一觉醒来,天光已亮。
掌柜娘子没像昨日一般在里间等她醒,伺候她梳洗,程芳浓料想对方今日有事耽搁了。
便自己起身,穿好衣裙,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拿干净布巾包好。
继而,端起铜盆,准备自己去打水洗漱。
绣鞋刚迈出隔扇门,抬眸间,不期然望见圆桌旁优雅品茶的男人,她脚步陡然顿住。
她所有心神、气力仿佛被瞬间抽空,铜盆脱手,哐啷啷砸在地上。
“阿浓,见到朕,何须鸣锣相庆?”皇帝抬眸,望向多日未见的佳人。
端凝着对方越见清瘦的小脸,荆钗布裙也难掩姝色的容颜,他只觉已有千万年没见,深埋的相思决堤倾泻,猛灌入他心口。
第43章
皇帝瞧得分明, 她人虽瘦了些,眸中却没有在宫里时死气沉沉的东西,而是晶亮的。
在等她醒来的时辰里, 他已见过姜远。
听到姜远禀报,从杨匡济手中救下她时的情形, 他心痛、后怕又愤怒。
离开皇宫,离开他的庇护, 她可能会遭受各种磋磨与危险, 为何还是要逃?
他比这些更让她难以接受吗?
此刻,从她明亮坚韧的眼睛里,皇帝真切感受到,宫外的磨难并未让她后悔。
这些时日,她处境比在宫里时凶险许多, 可她内心显然更自在、坚定。
“皇上万安。”程芳浓迅速控制住心神, 强自镇定。
皇帝从不会因为任何事耽搁朝事, 怎会亲自来这里?
他是不是恼羞成怒, 根本等不及她回京再问责, 所以亲自赶来将她抓回去?
程芳浓略垂眸,姿态柔顺,心口却微微震颤, 因他脸上显而易见的疲倦。
即便没再看他,乍然望见他的那一眼,也已深深印在她脑海。
他脸庞似乎消瘦了些,眼皮和眼中血丝, 是久未合眼才会有的状态。
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并未从他眼中捕捉到想象中的滔天怒意。
多日的消磨,将他怒意减淡了?还是, 皇帝更会隐藏真实情绪了?
她不信,她犯下这般大的事,他真的能心平气和相待。
否则,他怎会这般急切地赶过来?
“皇上稍坐,民妇蓬头垢面,实在失礼,请容民妇梳洗后再来面圣。”她已从那富丽的牢笼里逃出来,自然不能再称臣妾。
她须得寻个清净地方,冷静片刻,好好想想该如何应对皇帝。
程芳浓说罢,便躬身去捡落在地上的铜盆。
可惜,男人比她快一步,程芳浓抓了个空。
望着皇帝握住铜盆的修长指骨,她微愣,继而后退,足跟咚地一声碰上半合的隔扇门。
“民妇。”皇帝似乎低笑了一声,极轻。
随即,他拿着铜盆,衣料轻擦过她肩膀,闲庭信步似地迈入里间。
将铜盆放回盆架上,他目光随意扫过屋内,顺势坐到她尚未整理,残留着余温的衾被上。
不是多繁庶的镇子,客栈不大,条件有限,皇帝身量高,腿也长,坐在素色帐间,那床越显得逼仄狭窄。
更令程芳浓心慌意乱的是,那是她不久前还睡着的床。
被她刻意封存的那些画面,蓦地浮上脑海。
他该不会是想?
这个猜测,令程芳浓双腿发软。
他不是做不出来的,就像她请求废后那日,他将她压在书房暖阁的床上。
程芳浓扶着门框,稳住身形,轻咬朱唇,下意识调转足尖,想往外跑。
哪知,刚有动作,便听里间传来一道清晰的嗓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跑到哪里去?”
闻言,程芳浓猛然顿住脚步。
“阿浓,你不该给朕一个解释吗?”皇帝嗓音骤沉,带着十足的威压。
是啊,连皇太孙那样惯常逃窜的人,都能被姜远他们找到,她又能躲他几时。
程芳浓深吸一口气。
不知是姜远的那番话影响到她,还是旁的什么事给了她勇气,在她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调转足尖步入内室。
早晚要面对,她索性干脆利落些。
在皇帝面前两步远处站定,程芳浓双手交叠,下意识握紧,竭力维持住镇定:“皇上要如何惩罚,民妇受着便是。只是,一切皆是民妇一人的主意,求皇上不要为难溪云她们三个。”
“过来。”皇帝挑眉望她,留意到她的紧张,不置可否。
皇帝还是要逼她生个小皇子吗?
不过是骗了他一阵子,怎就能激起他这般顽固的执念?
姜远口口声声说,皇帝真心喜欢她,可是,她感受不到。
过去是,当下也是。
程芳浓立在原地,未领命。
皇帝轻嗤一声,竟未动怒。
而是移开视线,不再理会她,就势躺在衾被上。
衾被间,久违的香气钻入鼻尖,皇帝几乎不能自已。
终究,他攥紧指骨,面朝里,将身体的本能压下去。
若能抱抱她,他便心满意足,可就连这般寻常的要求,无疑也会令她惊惶不安。
连日来的疲累与担忧,仿佛终于找到依托,倦意席卷他理智,皇帝合上眼,呼吸变浅变匀。
程芳浓望着他背影,错愕又疑惑,一时没敢动。
但是,听他的呼吸声,竟然这样快就睡熟了?
在宫里的时候,他总是精力极为旺盛,从未如此。
这些时日,他是怎么过的?
脑中没来由冒出这样的疑问,程芳浓自己都吃惊。
继而陷入短暂的茫然。
很快,她注意力转移到旁的事上,没再多想。
小镇虽比京城暖和些,可毕竟是冬日,皇帝就这样和衣躺着,什么也不盖,只怕会染上风寒。
虽说她没有理由关心他,可若他病倒了,岂不是会耽误朝政?
程芳浓迟疑一瞬,抿了抿唇,终于蹑手蹑脚行至床畔。
倾身看了看他,确信他已睡熟,这才松一口气,抬手轻扯被他压住的衾被。
可又怕将他扯醒,程芳浓不敢太用力。
试了几次,衾被仍纹丝不动,程芳浓只好放弃。
这屋子里没有多余的棉被,程芳浓拿着铜盆,准备下去找掌柜的再要一条干净的。
轻轻关上房门,刚要沿着廊道往楼梯方向去,一抬眸,看到守在一侧的姜远。
姜远看看她,又望望她身后安静的厢房,眨眨眼,眼中满是讶然。
该关心照顾他的人,是姜远才对,程芳浓清醒过来,摆正自己的位置。
“姜统领,他睡着了,劳烦替他找条棉被盖上,免得着凉。”程芳浓提醒一句,便垂下眼睫,端着铜盆打水去。
皇帝心里存着事,睡得不久,姜远才给他盖好棉被,一盏茶的功夫,他便醒了。
看到身上的棉被,皇帝愣了一下,是阿浓替他盖上的吗?她还是会心软,会关心他,是不是?
整整发冠、衣摆,皇帝从里间出来,只看到空荡荡的屋子。
本以为会守在外间的佳人,并不在。
迈出门扇,看到守在墙边的姜远,他左右望望。
“娘娘叫了掌柜娘子去集市。”姜远禀道,“派了人跟着,不会有事。”
这句不会有事,自然是告诉皇帝,不必担心皇后又跑了。
皇帝淡淡应一声,神情肃然:“朕见见那位皇太孙。”
姜远神色也变得郑重,当即转身带路。
可刚走两步,姜远便听到身侧传来低低的迟疑的声音:“那棉被……”
皇帝没问下去,姜远却心领神会。
“属下找掌柜要的。”姜远如实回应,但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伤人的事实是需要粉饰着说的,赶忙找补,“是娘娘吩咐属下去的,说是怕皇上着凉,娘娘心里是关心皇上的。”
后头这句,皇帝不信。
他神情越发淡漠:“走吧。”
午膳,程芳浓是在旁的酒楼用的。
料想会被带回京城,她特意买了些本地土仪。
程家她已无人可送,带给溪云、望春、颜不渝她们尝尝也好,不知她们现下是否安好。
想到她们,程芳浓咬咬牙,决定还是早些回客栈去,当面与皇帝说清楚,也问清楚溪云她们的近况。
哪知,回到客栈,皇帝和姜远都不在,出去了。
程芳浓立在隔扇门处,手里捧着掌柜娘子斟的热茶,望着里间床上叠放整齐的衾被,微微失神。
傍晚,客栈外传来马蹄声,程芳浓快步行至窗畔,朝下望去。
为首的马背上,赫然是姜远。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手下,径直进了客栈。
视线扫过他们一行十来人,程芳浓也没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不多时,晚膳送上来。
提着食盒的不是掌柜娘子,而是风尘仆仆的姜远。
程芳浓下意识朝他身后望一眼,察觉到自己的举动,又快速收回视线。
“天冷,皇嫂趁热吃。”姜远把饭菜一样一样摆在桌上。
“多谢姜统领。”程芳浓拿起筷箸,望望他手中食盒,柔声道,“姜统领自去忙吧,食盒留下,待会儿我自己收拾便好。”
姜远没应,攥了攥食盒提手,终于忍不住开口:“皇嫂不想问问他人在何处吗?”
程芳浓听出来了,姜远是在为皇帝打抱不平。
她捏着筷箸,夹起一片菘菜放在碗里,垂首应:“我如今的身份,应当是不适合打听他行踪的。”
刚将菘菜喂到口中,便听姜远愤然道:“是吗?皇嫂是这样认为的?”
姜远放下食盒,坐到程芳浓对侧:“皇嫂可知,从京城赶来此地,骑最快的马要多久?”
并未真的等她去算,姜远直截了当:“便是马不停蹄,也足足要十个时辰不止。他昨日早朝前得到皇嫂的消息,散朝后必是片刻没耽搁,日夜兼程,才在今日天亮前赶到。”
程芳浓咀嚼的动作不知不觉减慢。
“冬夜有多冷,皇嫂应是知道的。皇嫂真该看看,他到的时候,眉峰凝结一层寒霜的样子。”
程芳浓想象不出,可嘴里的菘菜她开始尝不出味道,只是重复着咀嚼的动作。
“皇嫂是不是以为他是特意来降罪的,所以躲了出去。”姜远弯弯唇,“现在皇嫂可以放心了,因为,他已经领一队人马先行回京了,将那位皇太孙也带走了,只留下臣与其他几个近卫,护送皇嫂慢慢回京城去。皇嫂暂时不必担心会受到什么责罚了。”
听到这里,程芳浓陡然抬眸:“你说什么?他已经回京了?!”
那他日夜兼程赶来,是为了什么?
他骑了十个时辰的马,只与她说了简单的几句话。
没有恶语相向,没有发泄怒气,更没有做出任何惩戒或是强迫的举动。
他究竟有多累,才会倒在她床上,顷刻睡熟?
他千里迢迢赶过来,难道只是为了见她一面吗?
这个念头,让程芳浓心口蓦然悸动。
怎么可能?
好不容易揪出皇太孙,他定是为了亲自押解皇太孙回京,才来到此地。
见她,只是顺便。
所以,办完事,便不告而别。
程芳浓悄然说服自己,默默用膳。
可不知怎的,她手腕不自觉地发颤。
今日早朝必然错过了,以他的脾性,应当不会再荒废明日的朝会,难怪他走得那样急,猝不及防。
可是,一连几个日夜,不眠不休,他的身子,吃得消吗?
“今日,他歇了多久?”程芳浓艰难开口。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关心这个。
“约莫不到半个时辰。”姜远能看出程芳浓情绪的变化,他心里堵得慌,为他们着急,却束手无策,“醒来后,便去审那位皇太孙。可在那之前,他竟然突然开口问臣,那棉被是谁替他盖上的。”
“皇嫂可知,他心里希望是谁?”
“姜统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程芳浓深深吸一口气,抬眸,挤出一丝浅笑,“我会好好想想你说过的这些话。”
程玘面甜心苦,皇帝呢?
在做了那么多折辱她的事之后,他真的喜欢上她,是想待她好的?
皇帝率一队人马离开小镇后,只挑了一名近卫随他先行回京,余者押送皇太孙,日夜兼程送往诏狱。
他骑的快马,中途在驿馆用了晚膳,另换一匹马,便再未休息过。
紧赶慢赶,终于在早朝前一刻,刘全寿脖子都快望断的时候,及时出现在紫宸宫。
拿温水细细净了面,换上龙袍,他脚步稳健朝着该肩负的责任走去。
虽许久未歇息好,他思维仍敏捷,处理朝政时,一如既往。
满朝文武,除章首辅外,无人发现他曾离开京城。
散朝后,回到书房,皇帝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下来,倦意滔滔。
他闭上眼,轻捏眉心,脑中浮现出客栈那间简陋的厢房。
佳人的容颜,衾被上的香气,宛如一场梦。
出京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看到她时,会盛怒,会用尽手段让她惧怕,让她知道乖乖地回到他身边。
可真到了客栈,他甚至近乡情怯,迟迟没打开那道挡在他们之间的隔扇门。
怕惊扰她,也怕自己一冲动,做出什么事,将她推得更远。
见到他,她已是总想后退、远离了。
即便他克制住,没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举动,她依然选择在他睡熟后躲开。
她对他,毫不在意,毫不关心。
没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她似乎过得更好,更自在。
上元夜那晚的程芳浓,有多可恨,便有多可爱。
可那样娇俏的程芳浓,他只短暂见过。
如今的程芳浓,似乎是他一手造成的。
想将她囚在身边,可她显然不是甘心被养在笼中的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能找到她,抓住她,可她能跑一次,就能跑第二次。
良久,皇帝睁开眼,持起狼毫笔,写下一份简短的谕令。
“万鹰,替朕去一趟青州。”皇帝将谕令递给他。
薄薄一张谕令,可皇帝的眼神,无端让人觉着,这谕令沉甸甸的。
才半日,万鹰便匆匆回京:“皇上,属下在驿馆正巧遇上了谢家人,乃是谢太傅嫡子和次孙,二人受谢太傅嘱托上京。”
三日后,皇太孙被关进诏狱。
此时,程芳浓对京中之事一无所知。
离开小镇前,姜远奉命,给了掌柜夫妇丰厚的赏赐。
程芳浓也将剩下大半的盘缠给了掌柜娘子,那些东西,她一时是用不着了。
掌柜娘子倒是热心,怕姜远他们这些大男人不够细致,亲自替她置办了好些衣物、首饰、吃食。
往北走了两三日,程芳浓有心思收拾行李的时候,才发现,其中一个装衣物的包袱里,竟还藏着十来条月事带,皆是上好的细绫缝制的。
程芳浓不由失笑,一面感慨着掌柜娘子的细心,一面将包袱重新系好。
可刚抓起包袱,准备放回原处,她动作忽而僵住。
算起来,她的月事竟已迟了好几日。
先是东躲西藏,后又被一系列的变故惊到,她竟将月事忘得干干净净。
程芳浓目光落向小腹,面色发白。
但很快,她劝慰住自己,心绪渐渐平复。
在宫里的时候,胡太医日日替她诊脉,上元节前一日还诊过呢,她没怀上身孕。
且她逃出宫也有十多日了,并未再与皇帝亲近,怎么可能怀上?
从前养尊处优,月事自然准时。
可这些日子,她颠沛流离,也很少睡上踏实觉,月事推迟几日也是情理之中。
她含笑收好包袱,放下心来,不再杞人忧天。
第44章
押送皇太孙入京路上, 短短三日,便遭受过数次突袭。
皇帝厚赏抚恤了伤亡的侍卫们,这才抽空来到诏狱。
因皇太孙身份特殊, 为防有人劫狱,他被单独关押在一处极隐蔽的暗牢。
暗牢不见天日, 只粗糙的石壁上点着一盏幽蓝的灯,映照着左右陈列的寒铁刑具。
地砖潮湿, 不知何处在漏水。
嘀嗒, 嘀嗒,成了唯一让人感到时间流逝的声音。
杨匡济手脚皆被坚硬的锁链固定,整个人呈大字钉在石墙上,他低垂着头,默默算着时辰, 期待着那些拥护他的人能来劫狱施救。
听到门锁打开, 他缓缓抬起头, 有气无力。
这些人倒是没对他用刑, 可一日只一餐饭吊着他的命, 杨匡济觉着自己只剩呼吸的力气了。
眼下饿得头晕眼花,他以为是到送饭的时辰了,眼含期待。
可借着壁灯, 看清来人深色披风里锦袍上的龙纹,他神情僵住。
“你想问什么?”杨匡济开口,饥饿与挫败感令他心浮气躁。
皇帝坐进侍卫搬来的圈椅中,这才抬眸望他, 语气淡漠:“朝中、民间还藏着许多你的同党吧,朕要他们的名册,以及, 藏身之地。”
昌州的势力被他重创,也难怪这皇太孙不想再回昌州去。
不过,斩草须得除根,否则后患无穷。
杨匡济能猜到,若不肯交待,恐怕会吃苦头。
可若他真供出来,就绝无东山再起的机会。
略沉吟,他想了个推脱的主意:“平素皆是程玘联络众人,料想他那里会有名册,你不如去程家找。”
“哦?是吗?”皇帝没跟他废话,眼皮半敛,随意抬抬指骨。
身侧侍卫立时上前,各自持一柄尖利的刑具,朝着杨匡济走近。
他们一个手臂缠绷带,一个走路不太利索,皆是押送皇太孙回京路上负的伤,对前朝余孽恨之入骨。
“你们要干什么?”杨匡济开始恐慌,眼睛不自觉睁大。
以他的身份,皇帝不是该先威逼利诱套话吗?
没等他多想,两侧肩胛骨便被利器狠狠贯穿,金属穿透骨肉,刺中石壁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杨匡济一声惨叫,额角顷刻冒出豆大的汗。
“我说,我说!”杨匡济忍着痛,连声喊。
疼痛、失血的晕眩感,让他真正感受到死亡在靠近。
这些年,程玘虽逼着他学各种阴谋诡计、为君之道,但他多数时候是养尊处优的,何曾吃过这种苦?
大丈夫能屈能伸,先把命保住再说,杨匡济心想。
皇帝挑眉,示意侍卫拿来笔墨。
“我饿得没力气,能不能先吃些东西?”杨匡济以为,这样微不足道的要求,皇帝应当能答应,他也能借机吃顿饱饭。
哪知,皇帝指骨轻叩扶手,低嗤一声,并未答应。
杨匡济有种不好的预感,不敢再耍花招,忙说出他知道的那些名字。
他说一个,侍卫便记一个。
皇帝状似听得认真,待他说完,忽而凉凉失笑:“还敢跟朕耍花招,呵,给朕敲碎他膝骨!”
这皇太孙不老实,竟然趁机离间他与朝臣。
旁人且不说,章勉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皇帝便确定他在找死。
话音刚落,伤了腿的侍卫便走到一侧,拿起一柄精铁制成的小锤。
见状,杨匡济骇然。
有了前车之鉴,杨匡济明白,他们真的敢废了他的腿。
他要是瘸了腿,成个废人,还有人拥护他吗?他还争什么?!
杨匡济不甘心,却也无计可施。
就在侍卫扬起小锤的一瞬,杨匡济咬牙道:“等等!我说!这次绝不耍花招!”
“朕给你这最后一次机会。”皇帝抬抬指骨,将侍卫召回来。
但杨匡济并未直接开口供认,他目光扫过皇帝身侧几个侍卫,略做挣扎,终于道:“得让他们退下,有些话,我只能告诉你一人。”
别说他被锁着,就算他是自由的,皇帝也没将他放在眼里。
为了不耽误功夫,皇帝耐着性子,吩咐侍卫退下。
皇帝自己拿着纸笔,瞥向他,眼神透着些不耐:“可以说了?”
杨匡济快速权衡过了,若是程玘还活着,或许还有本事救他出去,可程玘已经死了,其他人恐怕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不招恐怕真要死在这里,招了还有一线生机。
“同党我可以招,江山我也可以不再跟你争,但我有个条件。”杨匡济望着皇帝,深吸一口气,“我要程姑娘。”
登时,皇帝眸光凛紧,杀意毕显。
以程玘做的那些事,杨匡济相信,皇帝是不可能喜欢程芳浓的,否则皇帝也不会真的杀死程玘。
可意图染指皇帝的女人,还是会让皇帝觉得威严被冒犯是不是?
这个认知,让杨匡济莫名觉得痛快。
“我与程姑娘相识在先,两年前,程玘便已将她许给我,我们在青州相识相知,本想等她大些,便迎娶。或许是程玘怕我耽于情爱,不思进取,送了个假的去昌州,却将真正的程姑娘送进宫里。”
杨匡济状似哀伤:“程姑娘在宫里必定不开怀,在驿馆重逢时,我一眼便看出来了。她过得不好,我怎么能忍心撇下她,独自离京?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金蝉脱壳,不回昌州吗?对,我就是为了程姑娘!我想不惜一切将她从宫里救出来!”
“我也没想到,她能自己逃出来,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否则,宫外茫茫人海,我怎会比你先找到她?”江山他不得不放弃,那就在别处将颜面找回来。
让皇帝知道,自己的皇后早已心有所属,必定是奇耻大辱吧?
默默听他说着这番话,皇帝眼皮半敛,眼神晦涩莫辨。
听到最后一句,皇帝确定无疑,这该死的皇太孙在撒谎。
姜远说过,在客栈机缘巧合找到阿浓时,阿浓是被堵住嘴,绑起来的。
若她真的与皇太孙两情相悦,应当会心甘情愿跟此人走,皇太孙何须如此囚困她?
只有对不喜欢的人,阿浓才会想跑。比如,对他。
因着杨匡济的话,皇帝忽而想到一桩从未设想过的事。
阿浓不惜一切逃出京城,想要回去青州,真的只是为了谢夫人和谢家人吗?会不会是,青州有她年少时倾慕过的郎君?
芳心已许旁人,所以,无论他如何做,都无法打动她。
皇太孙谎话连篇,有一句却是真的,阿浓在宫里数月,确实无一日开怀。
想到这些,皇帝心口似猛地被针刺了一下。
“满口胡言!”皇帝怒喝。
抄起手边一方小砚,凌厉地朝皇太孙掷去。
砚台砸碎那人门牙,嵌在他嘴里,血污堵住他肮脏的嘴。
半晌,皇帝带着皇太孙亲手写的名册,离开诏狱:“继续吊着他的命,别轻易让他死了。”
手上的名册,他须得派人去查证,再逐一打尽。
京城最好的客栈,醉云居雅间,谢蒙、谢慎父子二人一坐一站,皆是不安。
“爹,皇上让人把我们安顿在这里,却迟迟不召见,也不让我们见表妹,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谢慎性子急,来回踱步。
想到什么,他眼睛一亮,猛然顿住脚步:“新任首辅章大人曾为咱们谢家说话,他似乎很敬重祖父,要不我带上祖父的名帖去拜见,探探表妹在宫里的情形?”
祖父是让他们来给表妹撑腰的。
谢家的外甥女,可以被废,但不是无处可去的可怜虫。
他们就是要让皇帝看到,谢家待表妹如珠如宝,不懂珍惜,是皇帝自己有眼无珠。
来时以为能很快见到表妹,把表妹接出来。
可等了两日,没有一点消息,反而听说表妹被那嚣张跋扈的长公主推倒,小产了,谢慎如何能不急?
身为舅舅,谢蒙也着急,可他不及儿子心思活络,只知道干等着。
听到儿子想到法子,他当机立断:“好,为父随你一道去拜见章首辅。”
这厢,章勉还在宫里,便听得府里人传话进来,说是谢家老爷、二公子求见,拿的是谢太傅的名帖。
章勉一惊,他才知道谢家人来了京城。
不消说,定是为了皇后娘娘而来。
略迟疑,章勉还是将手上的事交待下去,告假一个时辰,提早出了宫门。
与京城其他官邸相比,章府算小的,陈设也简单。
谢慎坐在花厅,四下打量,没看到一样奢物。
倒是随处能看到犄角旮旯里摆着几卷书,似乎是方便主人随时翻阅,并不讲究美观,却有种自在的书香气。
主人似乎也没花心思打理宅院,进府时,一路青翠,皆是些四季常青的景致,松柏、翠竹居多。
这位章首辅,倒是与想象中不太一样,与程玘尤为不同。
正想着,主人家回府,态度甚为谦和,没有摆出一丝位极人臣的官威。
更让谢慎诧异的是,章首辅看起来还是而立之年,全然不是想象中的糟老头子。
所以,这世上才能极为出众的,也不止一个程玘啊,当年姑母就是没多认识几位青年才俊,才被程玘迷了眼,吃了大亏。
诶?怎么又想到程玘了?谢慎暗咒一声晦气,收敛心神,听父亲与章首辅叙话。
半盏茶后,谢蒙道明来意,章勉眉心轻拧,有些为难:“关于皇后娘娘,有些事我不能说,有些事我也不明就里,不便妄言,还望谢兄见谅。”
谢慎急了:“那我表妹在宫里究竟如何?皇上是打算废后吗?我们只是希望皇上莫要因为程家为难表妹,想进宫看看,为何皇上不肯恩准?”
等他说完,谢蒙才狠狠瞪他一眼,继而冲章勉拱手:“犬子无礼,皆是草民没教养好之过,草民向首辅大人赔罪,还请首辅大人念他年少,又是惦念自家姊妹,莫与他计较。”
章勉神色如常还礼:“谢兄言重了。”
随即,他放下茶盏,轻叹一声:“蒙皇上厚爱,我暂时忝居首辅之位,对皇上的心思自问也算能猜到几分。依在下愚见,皇上并不想废后,且对皇后娘娘颇为在意。”
他能猜到皇后没在宫中。
那不止是谢家的血脉,更是谢夫人的独女,他也着急、担忧。
但他也能猜到皇帝那两日为何出宫,所以才耐着性子等。
有些话他不能透露,否则事情难以收场,但若不加以安抚,恐怕这父子二人会继续担心。
章勉斟酌一番道:“除夕宫宴后,娘娘出了些意外,不知谢兄是否有所耳闻?”
谢蒙点点头,谢慎也急忙点头。
“胡太医说娘娘须得静养一月,恐怕是因为这个,皇上才没接二位入宫拜见。而皇上,痛失嫡长子,我瞧着他已许久没歇息好,恐怕也很自责,不知该如何面对二位,才未召见。等过几日,娘娘身子养好,总能见到的,还请二位稍安勿躁。”
他说的也有道理,父子俩对视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皇帝不想废后,且在让太医为表妹调养身子,至少说明表妹在宫里,暂时没有受到苛待。
两人起身告辞,章勉极有诚意地挽留他们用晚膳,两人受宠若惊,但毕竟非亲非故,登门拜访已是冒昧,哪能再叨扰?是以,两人千恩万谢拜别。
从章府出来,谢慎又回头望望那古朴的门楣,脑袋往谢蒙侧倾斜,压低声音嘀咕:“爹,您说这章首辅都当这么大的官了,怎么还能两袖清风、礼贤下士?那他努力爬上高位,到底图什么?”
“你又不做官,管这么多做什么?”谢蒙抬手敲一下他脑门,“人各有志,他与程玘不同,是天下百姓的幸事。”
谢慎摸摸下颌:“这是皇帝亲手提拔的,说明皇帝也不是有眼无珠之人,那他要是真不废后,咱们怎么办?”
谢慎望着父亲,两人面面相觑。
来之前,姑母可是斩钉截铁地说,表妹一定会回青州的。
不过,姑母离京时,表妹怀着身孕,姑母怎么就敢断定表妹会回青州?
谢慎越想越糊涂,总觉这里边有他不知道的事。
重新回到紫宸宫,程芳浓看着熟悉的陈设,恍如隔世。
“娘娘。”
“小姐!”
望春和溪云的声音,齐齐从身后传来。
程芳浓回眸,看到两道熟悉而憔悴的身影,她挤出一丝浅笑,眼眶湿润:“害你们受苦了。”
两人皆是摇头,快步上前。
溪云激动地抱住程芳浓,望春则停在一步远处,上下打量着程芳浓。
“娘娘瘦了许多,奴婢去传膳,给娘娘好好补补身子。”望春转过身去才抹泪。
程芳浓望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待她走远,又收回视线,打量着溪云。
她瞧得分明,溪云和望春能看到的地方都没受伤,大抵没受刑,可她仍旧不放心。
“小姐,你怎么还会回来?是不是皇上派人抓你回来的?皇上会怪罪小姐吗?”溪云很担心。
程芳浓拍拍她手背,柔声宽慰:“我没事,倒是你们,受我连累,恐怕吃了不少苦头。皇上他,可有责罚你们?”
“小姐芳心,奴婢们没吃什么苦。”溪云摇摇头,“皇上只是将奴婢们关了几日,问了些话。”
说到这里,她忽而想起什么,忙道:“哦,颜姑娘原本也和奴婢们一起被关在宫里,可今日一早,刘大伴将她带走了,说是要送出宫去。”
程芳浓点点头,这事儿她已听刘全寿说过了,眼下,想必颜不渝已与颜氏团聚。
“刘大伴吩咐奴婢们沐洗更衣的时候,奴婢们还不知道是小姐回来了。”溪云再次抱住她,眼泪簌簌而落,“回来也好,小姐从小到大不曾独自出过门,更不曾与奴婢分开过,没跟在小姐身边照顾,奴婢日日担惊受怕,若小姐有个好歹,奴婢有何颜面去见夫人?”
午膳时,并未见到皇帝。
程芳浓时而朝宫门处望一眼,陷入片刻失神。
皇帝将她接回来,不见面,不责罚,他究竟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直到沐洗一番,换上从前的宫装,程芳浓仍没想明白。
与溪云、望春她们简单说了一路上的事,便将掌柜娘子置办的东西交给她们好生归置。
那些东西,与宫里的贡品和御用之物,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可对她来说,那是朋友相赠,她极为珍视。
若将来真的离宫,这是紫宸宫里唯一属于她的东西,她是要带走的。
溪云研磨,程芳浓提笔写字,想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好想想之后该如何。
而望春呢,奉上茶水、点心,仍在后怕:“幸好那时姜统领及时赶到,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谁说不是?!”溪云也是想想便来气,可是她忽而想到另一桩很重要的事,她上下打量着程芳浓,神情忽而变得紧张,“小姐,那皇太孙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我才被他抓到不久,姜统领便及时赶到了。”程芳浓柔声解释,不想让她们担心。
见她尚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溪云急道:“那您有没有向皇上解释?皇上会不会误会小姐?”
闻言,望春吓得脸都白了。
程芳浓也是笔下狠狠一顿,愣住,溪云是在担心她的清白吗?
她没解释,没想过解释,也没机会解释。
可是,皇帝会误会吗?
一个弱女子,落到居心叵测的男子手中,她的清白似乎真的会受影响。
在那小镇上,皇帝见到她,一反常态没有任何轻薄举动,会不会就是因他怀疑她的清白,心里膈应,才没碰她?
细细回想,他甚至连她的手也没拉一下,与在宫里的做派,迥然不同。
程芳浓的心,没来由地乱了。
写了好几页大字,心绪才重新平复。
是她着相了,清者自清,他误不误会有什么关系?她本也没打算与他共度一生,若他因此废后,倒是她的福气。
程芳浓想了想,即便皇帝当面质问,她也不会解释。
傍晚,姜远展臂,将皇帝迎入诏狱。
暗牢里,嘀嗒嘀嗒的声音变得清晰,是被钉在墙上的皇太孙,血液一滴一滴落入水桶的声音。
皇帝落座,姜远将一张划满红线的名单,亮在半死不活的皇太孙眼前:“瞧瞧,这些都是替你卖命,又被你出卖的人。”
他语气里毫不掩饰鄙夷。
杨匡济浑身都疼,虚弱之极,连抬眼都比往日慢。
看清那些朱红的线,他真正感受到自己气数已尽。
他气极反笑:“他们不是我害死的,是程玘,就算要索命,也该找程玘!”
这状态有些疯癫,皇帝拧眉。
此人留着也无用,看着还膈应,一想到这样的人一直觊觎阿浓,还险些得手,他便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两年前,程玘将制造机会,让他在青州见到阿浓。
若非太后从中作梗,阿浓真被程玘送去昌州,如今恐怕早已成了他的妻子。
小镇客栈,若姜远再晚到一步,让他逃掉,阿浓也会落到他手里。
幸好,上苍眷顾阿浓,也眷顾自己,并未让这个狼心狗肺的小人得逞。
“姜远,动手。”皇帝沉声吩咐。
继而站起身,调转足尖欲走。
姜远应一声,开始拔剑,剑光晃过他眉眼,他眼中藏着无人知晓的情绪,类似解脱。
“你要杀我?等等!你们不该杀我!我不是真正的皇太孙!”杨匡济拼尽力气大喊。
下一瞬,剑光横扫,直直向他刺去,姜远眼中满是戾气。
叮地一声,剑尖被打偏,姜远没能刺中。
错过最好的时机,只能收势,姜远压下眼睫,遮掩纷涌的杀意。
皇帝瞥他一眼,这才朝着杨匡济走近两步:“你说什么?”
“你杀了我也没用,我是出身前朝宗室,可我并非真正的皇太孙,只是与那位太子有几分像,才被程玘找来。”杨匡济见皇帝不信,望望姜远,突然道,“你们肯定见过太子画像吧?否则,我没戴贤王面具,这位姜统领也不会认出我来了。我与太子并非父子,只是正好都长得像末帝,你们拿画像比比便知。”
姜远想杀一个人的心,第二次这般迫切。
可皇帝在跟前,他不能动手,做的越多,错的越多。
他只后悔,没在客栈时趁乱了结这厮。
“哦?”皇帝没回头,但他很清楚,姜远的确有问题,因为他手里没有前朝太子画像,论理,姜远也没有机会见到。
“真正的皇太孙呢?”皇帝没着急探究姜远的问题,而是打量着眼前的杨匡济。
此人究竟是为脱身编造的托词,还是程玘那老狐狸城府深不可测,竟将那皇太孙藏了一层又一层?
“若我说了,能不能求皇上饶我一命?”杨匡济试图谈条件。
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想当皇帝了,只想活下去。
“说说看。”皇帝慢条斯理道,“若你所说,经查属实,朕可以考虑。”
“我保证,千真万确!”杨匡济激动地抓住生机,“原本我和其他宗室后裔一样,落魄潦倒,东躲西藏,可六年前,程玘突然找到我,还说从此我就是真正的皇太孙,他会扶我登上帝位。两年前,他还告诉我,愿意将唯一的女儿许配给我,只是,我登基后,须得立程姑娘为皇后。”
“程姑娘貌美纯善,我确实动了心,可我万万没想到,程玘那老贼是骗我的。他根本看不起我这个假货,所以送了个假的程姑娘给我!那颜姑娘到昌州的第一日,我便一眼认出是假的!我当时恨透了程玘,只想快些夺位,等我夺得天下,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他程玘!”
后面这番话,他说得格外激动,显然发自肺腑。
皇帝相信,他没撒谎。
默默回想他的话,皇帝捕捉到一个细节。
六年前。
他眉心微动。
六年前,正好是他救下姜远,带回京城那一年。
巧合吗?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以姜远的身手,不会来不及收剑,皇帝也是习武之人,对杀意极为敏锐。
他能清晰感受到,姜远对杨匡济的杀意。
“姜远,你有什么想说的吗?”皇帝侧眸望他。
在他视为手足的人眼中,他看到了伤痛与茫然。
“若我说我是,皇上会杀我吗?”姜远没否认。
他望着自己当成兄弟的人,想要赌一次。
皇帝登时明了。
想起姜远曾经反常地劝他不必再找皇太孙藏身之地,想起姜远对程玘的厌恶。
若他真的是,那他待在宫里,确实是程玘最难找到的地方。所以,他当年躲的不是什么仇家,而是想将他推上皇位的程玘?
他不想当皇帝吗?
“你就不怕赌输了?”皇帝语气淡淡,喜怒难辨。
事到如今,姜远反而不紧张了,他耸耸肩:“这些破事不值得我守一辈子秘密,若赌输了,算我运气不好,没有识人之能,我愿赌服输。”
皇帝浅浅弯唇,继而眸光一凛。
“你们在说什么?”杨匡济听得一头雾水,总觉得自己该发现什么,却抓不到实质。
皇帝抽走姜远手中长剑,姜远抿唇,眼神泄露出几分紧张,但他并未躲闪。
愿赌服输,他说到做到。
姜远以为,这跟随他多年的长剑,应该会刺穿他的心脏。
哪知,皇帝手腕翻转,忽而将剑尖朝向杨匡济。
眨眼的功夫,长剑直直贯穿杨匡济胸口,铮地一声钉入石壁。
皇帝这是何意?
姜远望着他,目光呆滞。
皇帝调转足尖,面朝牢门,走了一步,见他仍未动,一拳砸在他肩头,语气不耐:“皇太孙已死,这里没你事了,还不跟朕去办旁的差事?”
半晌,姜远展颜,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赌对了。
“连日奔波,可累死我了,你就不能放我几日假?”姜远跟在他身后出去,像往常一样抱怨。
时辰不早,宫苑已全然暗下来。
程芳浓终于忍不住,找来刘全寿,问起皇帝的去处,这才晓得,皇帝去了诏狱。
所以,他仍将她安置在紫宸宫,究竟想如何?
若真的疑心她的清白,何必让她脏了紫宸宫这块地方?
程芳浓坐在妆镜前,魂不守舍地梳发。
她无数次怀疑,皇帝定是故意的。
故意不出现,不说明白,将刀锋悬在她头顶,让她寝食难安。
发丝梳顺,她已有些倦意。
站起身,调转足尖,准备去内室。
刚一转身,猝不及防对上一道视线。
那人站在落地花罩侧,不知来了多久。
程芳浓后退一步,臀部轻抵妆台,才想起朝他施礼。
称民妇不是,称臣妾也不是,她螓首微垂,一时哑然。
男人步履稳健,是她熟悉的频率,朝她一步步走近,程芳浓心跳莫名加快。
“那位皇太孙,皇上可审清楚了?”程芳浓鼓起勇气,先行开口,打破这让人心慌的寂静。
皇帝行至她身侧,停下脚步,稍稍抬手。
程芳浓只当他是要来拉她的手,扶在妆台边缘的手,下意识朝自己身侧缩了缩。
皇帝瞧在眼中,眸光微闪。
长指伸向妆台,拿起她方才用来梳发的桃花纹金背象牙梳。
发梳光洁似玉,让人想起佳人后颈柔美的雪色。
“审清楚了。”皇帝指腹慢慢摩挲着象牙梳,撩起眼皮端凝着近在咫尺的玉颜,“他说,两年前,你们曾在青州见过?”
没想到皇帝会问起这个,程芳浓愕然。
那皇太孙究竟跟皇帝说了些什么?这与皇太孙意图夺位的事,有什么关系?
“在客栈被他抓到时,他也说过。”程芳浓摇摇头,“可我并不记得这个人,他说是程玘安排他与我偶遇,我当时并不知情。”
这些事,她必须解释清楚,否则,被皇帝当成皇太孙的党羽,她多冤枉?只怕还连累谢家。
“没关系,朕已杀了他,他不会再有机会来抓你。”皇帝观察着她的反应。
并未从她脸上或是眼中,看到类似痛心的情绪,果然如他所料,那杨匡济满口胡言。
“他死了?”想到被他抓住时的恶心与恐慌,程芳浓只觉快意。
这种莫名其妙的人,死了也好。
若真让他夺到皇位,才真是老天不开眼。
“那他的党羽呢?还会再作乱吗?”事关朝堂安定,程芳浓下意识追问。
阿浓虽不关系他,却仍心系朝政,果然是君为轻啊,皇帝心内暗暗自嘲。
“阿浓。”他语气温和,似乎含着某种厚重的情绪,程芳浓分辨不清,“谢蒙、谢慎两个来京数日,朕明日会准他们入宫。你……会回谢家吗?”
还是肯留下来,陪在朕身边?后半句被他截在唇齿间。
他也有他的骄傲。
第45章
“舅舅和二表哥来了京城?!”程芳浓惊讶不已, 连声追问,“他们何时来的?如今在何处?”
皇帝说他们已来京城数日,难不成他们刚过除夕便动身了?!
舅舅会来, 定然是外公的吩咐,程芳浓眼睛泛酸, 回谢家的心情变得越发迫切。
听到亲人的消息,她是与平日里不同的情态, 眼中有急切, 有担忧。
原来,挂念与在意,是藏不住的。
若他寻遍蛛丝马迹,也找不到她在意他的痕迹,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她心里根本没有他。
在问出口之前, 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不是吗?
他只是, 终究不肯死心。
“朕将他们安顿在醉云居。”皇帝语气疏淡, “安寝吧,明日会见到的。”
敛在眸底的落寞,直到转过身去, 才从脸上显露出来。
他留下这句话,走了。
没有做出任何轻佻举动,让她误以为今夜须被迫侍寝。
望着皇帝高大的背影,程芳浓恍惚又疑惑。
他不是那种会去克制欲念的人。
在这座熟悉的寝殿里, 他曾无数次痴缠、索取。
可自她离京后,再见到,不管在客栈厢房, 还是他自己的寝殿,他都未曾轻薄、勉强她。
离宫的短短时日,他似乎真的变了。
是因为谢家的施压吗?
可人人皆是白身的谢家,真会令他这般忌惮?
还是,因为她曾被掳掠过,他心里已想清楚,她的身份、清誉都注定了她已不能再做皇后?
从头到尾,他也不曾质问过她的清白。
是相信,还是不信?
想到他进来后,特意问的那句话,程芳浓心口忽而袭上一股凉意,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皇帝该不会怀疑,她两年前便与那位皇太孙私定终身了吧?
思及此,程芳浓朱唇轻抿。
不知怎的,她心里很不舒服。
眼神几度挣扎,终究没挪步追着那背影出去,而是折身步入内室。
皇太孙已死,她就算解释,也是死无对证。
再说,舅舅和二表哥来京城接她,她定是要回青州去的,何须在意他是否误会?
夤夜清寂,皇帝坐在外殿书房廊庑下,望着天际时隐时现的一弯新月,微微失神。
他脊背靠在朱柱,手腕搭在随意支起的膝上,掌间握一尊青白釉小酒坛,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大晚上不睡觉,干什么呢?明日不上朝了?”姜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打着哈欠,声音含混。
皇帝侧眸望他,抬手拿酒坛与他手中酒壶轻碰一下:“赏月。”
言毕,他仰起头,灌下一口酒。
他其实并不喜欢酒的味道,下意识拧眉。
“酒入愁肠,越喝越愁。”姜远拿走他手中酒坛,放至离他远些的美人靠上。
皇帝挑挑眉,没说什么。
“月亮么,年年岁岁都相似,我怎么瞧不出今夜的与上个月的有何不同?”姜远说着,忽而收回视线,望着他,挑明,“就非得是她?”
皇帝知道姜远想说什么。
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她聪慧又愚钝,纯善又残忍,样貌虽出挑,普天之下也未必找不到更好的,他究竟喜欢她什么。
在过去多年的筹谋里,他想过未来身边会有皇后有嫔妃,他将用她们的肚子绵延皇嗣,给她们恩宠、位份以制衡前朝。
但他从未想过,会对她们任何一个动情。
没想过,会分出任何心神,在朝政以外的人与事上。
一个初时并未放在眼中的程芳浓,竟令他乱了方寸。
酒的滋味不好,情爱的后劲似乎更苦涩些。
见他不回应,显然仍不舍得放手,姜远有些不平:“其实,在客栈的时候,我曾对小皇嫂说过一些关于你的事。我告诉她,你是真心在意她。也告诉她,程玘死活不签义绝书,是你出手,才让谢夫人顺利脱身。你默默为她做了许多事。”
这些话,他原本不打算说,可是长痛不如短痛。
皇帝身为天子,他总不能眼看着皇帝栽在一个女人身上。
可说着说着,姜远自己心里也不痛快了。
猛灌了一口酒,继续道:“在你走后,我甚至告诉小皇嫂,你趁夜赶到时,眉毛、眼睫都冻得结了冰霜,想让她也知道心疼心疼你。”
“可是,你看,小皇嫂还是无动于衷。”虽然皇帝什么也没说,可若小皇嫂真的回心转意,看到他的好了,他还会大晚上不去寝殿,独自一人喝闷酒么?
姜远握着酒壶,指尖攥了又攥,终是忍不住劝:“萧晟,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是以兄弟的身份劝。
皇帝没想到,姜远曾为他说了这么多他不可能宣之于口的话。
所以,即便告诉她,也无济于事是不是?
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他给她后位,给她皇嗣,她仍旧想离开。
蓦地,皇帝想到程玘、姜远、杨匡济。
最初程玘是想将姜远推上皇位的吧?
可是姜远逃了。
所以,程玘找来杨匡济,不仅许他帝位,还将独女许配给他。
换来的是什么?
杨匡济临死前,歇斯底里地说,他若夺得天下,第一个便杀程玘。
那恨意,恐怕并非简单地来自假程芳浓。
“姜远,你为何不想争这个位置?你在诏狱审程玘的时候,他认出你来了吧?那时候,你为何也没有动摇?”皇帝睥着他,眼中有困惑。
但凡姜远动摇过,现下定已从手足,变成了难缠的对手。
“出身不是我能选的,可我为何要让他们来摆布我的一生?至于程玘,你猜得没错,他是怀疑过,可我难道还不会装傻充愣吗?”
说到这里,姜远满不在乎道:“这个位置有什么好的?我日日看着你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我早说过这位置送我都不要。”
闻言,皇帝眸光微闪,略回想,他似乎真说过。
当时只当是玩笑话,没曾想,姜远是发自肺腑。
那时候的姜远,是不是已经未雨绸缪,期待有一日身份暴露,他能相信姜远没有那种野心?
皇帝很庆幸,诏狱暗牢里,他没有辜负这份信任。
“朕记得你口口声声想要自由,可这些年,你有许多机会跑,办完差事却总会回宫。”皇帝想不通,他既然不想当皇帝,为什么还留在宫里卖命?
那些差事,既危险,也不自由,应当不会是姜远最初想要的。
“我就想看看,你要怎么收拾这烂摊子。”姜远故意幸灾乐祸地笑笑,又故作轻松道,“后来,我又想,这江山好不容易有个靠谱的人执掌,总不能把你累死了,有我在,多少能搭把手不是?我那些先祖都对百姓造了什么孽,我也有所耳闻,少不得替他们还还债。”
“当然,这些都是顺便啊。”姜远忽而话锋一转,“最重要的原因,我只是想躲开程玘那老匹夫,你可别真以为我是想跟你共患难。”
其实,后头这句,才藏着他的真心话。
对付根深蒂固的程家有多难,他是知道的。
本想着扳倒程家,他就找机会回到民间,永远隐姓埋名。
可真的做到了,他却已习惯这样的生活。
“哎,我方才还说你,我才是个劳碌命吧?!”姜远提起酒壶,边走边打哈欠,“明日还要办差,你自个儿慢慢赏月吧。”
皇帝望着姜远的背影,眼神越来越清明,心中迷障忽而散开。
他不傻,听得出来,姜远是念着手足之谊,念着对江山的一份责任,才留在宫里的。
而姜远肯私底下替他说话,试图帮他打动阿浓,更是出于手足之谊。
能留住人心的,原来不是勉强与威慑。
风吹云散,天边新月皎皎,如美人秀丽的蛾眉。
或许,是时候放开手,让阿浓去过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紫宸宫的龙床,比她流落在外住的客栈舒服百倍,可程芳浓睡得并不踏实。
因念着舅舅他们会入宫拜见,她早早便醒了。
舅舅他们在外盘桓多日,没有见到她,心里不知多担心。
“望春、溪云,替我好生打扮一番。”她要将自己打扮得鲜鲜亮亮,让他们看到她在宫里过得好,不让他们再担忧。
有她这句话,望春、溪云两个自然使出看家本事。
见到程芳浓第一眼,谢慎狠狠吃了一惊。
上首头戴展翼赤金点翠凤钗,鲜妍美艳、明丽照人的女子,还是他记忆中的表妹吗?
“舅舅,二表哥!”程芳浓快步走下来,亲手将他们扶起。
“阿浓在宫里过得似乎并不差呀。”谢慎笑着打量程芳浓,又侧眸冲谢蒙道,“爹,那位章首辅果然没骗咱们。”
程芳浓一听便知,为了她的事,舅舅和二表哥没少奔走打听。
“让舅舅和表哥担心了。”程芳浓与在谢家时一般,冲他们俏皮一笑。
谢慎笑得更开怀:“果然还是记忆中的表妹,都做皇后了,也没见稳重些。”
程芳浓横他一眼,转而望向谢蒙:“舅舅,你们哪日来的京城?阿娘在青州吗?她可好?外公可好?”
“你娘和外公都很好,倒是你,身子可养好了?”谢蒙想多关心两句,但他毕竟是男子,又不方便多问,“你外公和阿娘让我们来接你回青州,只是,舅舅听章大人说,皇上并不打算废后,这倒是出于你外公预料。”
之前,皇帝确实不愿意废后,一心将她留在身边生小皇子。
可情况有了变化,皇帝明显动摇了。
这些事,说来话长,程芳浓不知该如何解释。
与他们寒暄一番,程芳浓方知,他们已先见过皇帝,说明了来意,但皇帝避而不答,反而问谢慎会不会参加今年的秋闱,对谢家似有招揽之意。
但谢蒙事事听父亲谢太傅的,已向皇帝言明,谢家暂时不打算入仕途,带着谢慎叩谢了皇帝的抬爱。
“舅舅,我想回青州。”程芳浓点点头,表明态度,“皇上昨日便问过我,应当是在等我的准话,舅舅、二表哥且先出宫收拾一番,若是顺利,阿浓即日便能出宫与你们汇合。”
谢蒙错愕,废后这么大的事,怎么是皇帝等着阿浓给准话?
谢慎则满脑子疑问,听姑母的意思,程家倒台后,皇帝对姑母颇为照拂,对表妹也是爱护有加,为何说到要出宫,表妹没有丝毫留恋?
她不喜欢皇帝?
还是皇帝对表妹其实并不好?那些都是装出来的?
他们走后,程芳浓回到内室换了身轻便衣裙,准备去前殿找皇帝。
刚绕出屏风,便见皇帝立在妆台侧昨夜的位置,手中仍把玩着那只金背象牙梳。
“想好了?”皇帝抬眸,温声问,“决定回谢家?”
语气、气势皆没给她任何压力,像是在问她早膳吃的什么。
程芳浓早已打定主意,也与舅舅说好了。
可不知怎的,看着眼前的皇帝,她喉间莫名被陌生又隐晦的情愫堵住。
哽滞一瞬,她方开口:“多谢皇上宽仁,民妇就此拜别。”
她以为,皇帝会动怒,会说些冷言冷语嘲讽她。
可他与在客栈时一样,淡然得让人心惊:“好,朕让她们替你准备。”
她喜欢的陈设、器玩,用惯的东西,还有衣裳、首饰,不知多少东西要收拾,很快,这紫宸宫里恐怕再不会有一丝她来过的痕迹。
“不用。”程芳浓轻轻摇头,“我带些用过的衣饰便好,很快便能收拾好。”
顿了顿,她垂眸道:“皇上日理万机,待会儿民妇出宫,便不再去向皇上道别了。”
再去道别,她也不知同他说些什么,他们之间,更需要的是快刀斩乱麻,任何黏黏糊糊的礼节都让她莫名心慌。
一切过于顺利,皇帝过于平静,以至于,她总怕背后藏着什么风暴。
言毕,为免窘迫,也为了不让舅舅在宫外久等,程芳浓当即召来溪云和望春。
哪知,听到她近乎逐客的话,皇帝也没去处理朝政,而是立在妆台侧,看着她们收拾。
在他身边数月,她竟是丝毫不留恋,居然想不辞而别,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回到谢家么?
那青州,究竟有多少让她惦念的人?
她当年小住,可有遇到什么忘不掉的郎君?
皇帝指腹无意识抚弄着光滑的象牙梳,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他脑子需要被各种思绪填满,才不会注意到离别在逼近。
程芳浓不知他在想什么,刻意避开他的目光,状似很忙,反复收拾着掌柜娘子送的东西。
紫宸宫里,真正属于她的东西不多,程芳浓很快归置好。
可看着溪云和望春,她有些犯难。
溪云自小在她身边,她自然是要带走的。
可望春呢?在宫里,望春是大宫女,若跟她出宫,便什么也不是了。
要她说,望春还是留在宫里好,可她若不问一句,是不是也对不起数月来的主仆之谊?
程芳浓看看皇帝,不好赶他走,忍了忍,转向望春:“望春,你要留在宫里吗?你已是大宫女,来日定能做掌事姑姑、嬷嬷。”
身为宫婢,帮助皇后逃跑的那一日,望春便知,这宫里只怕容不下她了。
要么被皇帝赐死,要么被赶出宫去。
而今,这两桩都没发生。
可是,一个背叛过皇帝的奴婢,还会被看重吗?
再说,她与溪云、程芳浓已是共患难过的,不是简单的主仆了。
“主子,望春想随您出宫。”当着皇帝的面,望春跪在程芳浓面前。
对她的选择,程芳浓很惊愕。
赶忙扶起望春,可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应下的,程芳浓望向皇帝,对上他古井无波的眼:“皇上,我可以带她们出宫吗?”
“她们本就是你的人,无需问朕。”皇帝语气平静,目光淡淡扫过她的行李,“只有这些?”
有她喜欢的衣裙首饰,有看起来不像宫里的东西,大抵是小镇上带回来的。
唯独没有一样,是他赏赐的。
她似乎全然没想过,带走一件与他有关的东西,哪怕是留个念想。
皇帝以为自己昨夜便想通了,能释然、平静地看着她离开。
可真到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涵养功夫仍旧不够,他做不到她这般决绝。
程芳浓眉明白他的意思,看看几个箱笼、包袱,抬眸颔首:“民妇可以出宫了。”
“将朕送你的幽篁带上吧。”皇帝语气多了些不容置喙的威势。
程芳浓知道,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可是,既然要走,便要断得彻底,她留着皇帝送的东西算什么?
程芳浓恍若未觉,摇摇头:“皇上知道的,民妇琴艺粗鄙,不堪入耳,幽篁跟着我,必被辱没,不如留在宫里,皇上再赏给更适合它的人。”
“你们两个,先将东西搬出去,朕有两句话与程姑娘说。”皇帝淡淡吩咐。
他连称呼也变了,看来已经彻底放下,不会再纠缠。
虽不知他想说什么,可毕竟相识一场,程芳浓刚拒绝了他的赏赐,不能连说两句话的机会也不给。
“望春、溪云,你们去殿外等我。”程芳浓冲她们示意。
看着她们走到明间,快要走出去,程芳浓才收回视线。
目光尚未落到皇帝身上,忽而被男人揽住腰肢,捏起下颌,狠狠堵住唇瓣。
纤袅的身段猝不及防撞入他怀抱,那吻,急切又霸道。
许久未曾亲近,程芳浓身子不受控地发颤,心内却羞耻又惊惶。
他是不是又改了主意,不肯放她走了?
还是,他从头到尾都是在骗她,试探她,等到最后一刻,才暴露本性?!
“唔。”程芳浓奋力挣扎。
终于唇齿分离,她喘了喘气,想要质问他。
未及开口,耳畔传来男人低哑的嗓音:“朕不会再送琴给任何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