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他说的明明是琴, 可程芳浓心尖没来由一颤。
她刻意忽略这异样的感受,不去细想他话里是否有旁的深意。
怕他再有任何无礼的举动,当即带上幽篁琴出去, 不让他有任何反悔之机。
看着程芳浓抱琴小跑出来,双颊泛红, 唇脂斑驳,望春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些。
皇帝是如何劝服娘娘带走这幽篁琴的?
又飞速瞥一眼程芳浓微肿的唇瓣, 望春心跳蓦地加快。
娘娘逃出皇宫, 逃出京城,这么大的事,皇上都没舍得责罚。
嘴上说着放娘娘回青州,临走前,却又一番厮磨, 明显是放不开手的。
皇上该不会是欲擒故纵, 在她们不知道的地方设了什么陷阱, 等娘娘撞上南墙再回头吧?
望春越想越心惊。
不过, 既选择跟着娘娘出宫, 她便听娘娘的,娘娘去哪里,她便去哪里。
皇帝派了姜远护送她们去青州, 这让程芳浓心里有些不踏实。
毕竟,姜远是皇帝的亲信,有他在,她的一举一动便仍像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舅舅和二表哥倒是对姜远很客气, 尤其二表哥,说了好些皇恩浩荡的客套话。
“阿浓,废后的圣旨呢?”谢慎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等骑马上路,走了一段,他才想起来,折回来,隔着马车窗帷问程芳浓。
“啊?”程芳浓眼皮跳了跳,“没有圣旨。”
随即,她故作镇定解释:“不过,皇上已有口谕,准我回青州,否则,也不会让姜统领护送我们了。”
皇帝尚未明着废后,应当是有她不知道的打算吧?
但那些打算,定然与她无关。
她离开后,过不了多久,他一定会昭告天下废后。
马车已驶出城门,这一次,她真的自由了。
掀开窗帷,扑面而来的是被太阳晒暖的春风。
目之所及,草木萌青,道旁柳条吐露柔嫩的绿意,一望如烟。
日光不烈,挥洒在近处的绿野,远处的山峦。
白日里,视野开阔,程芳浓能望见很远的地方,景致比她逃出京那晚不知美了多少。
明明该兴奋,可这兴奋劲儿似乎又不及那晚,她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车厢摇摇晃晃,很快,她感到困倦,程芳浓这才想起,她是昨夜没睡好,累着了。
前头传来姜远、谢慎交谈的声音,不及马蹄声清晰,程芳浓靠在溪云肩头,不知不觉睡熟。
醒来时,马车已驶入一个镇子。
姜远要去安排客栈,被谢蒙拦住,谢慎赶紧进客栈与掌柜谈价。
程芳浓坐在车厢内,仍是迷迷糊糊,撩开窗帷,微凉的夜风灌进来,脑子才清醒些。
“姜统领护送我们,已是辛劳,怎能让姜统领破费?往后,万不必如此,否则谢某心中难安。”客栈外,谢蒙与姜远客套。
姜远则苦笑:“在下回宫恐怕要挨罚了。”
闻言,程芳浓眉心微动,是皇帝吩咐姜远一路照应的?不止安危,还包括她们的吃用,为何?
或许,只是姜统领自作主张,皇帝哪会考虑这些。
都累了一日,程芳浓没让望春和溪云伺候,而是吩咐她们自去梳洗、歇息。
可她们仍是服侍程芳浓梳洗毕,才退下去。
屋内没了旁人,灯也熄了,只有窗外细微的辉光照进来,宛如一地月辉。
程芳浓躺在床上,望着朦朦胧胧的帐顶,没来由想起皇帝。
想到客栈厢房里,猝不及防看到他的那一眼,他眼中浓浓的倦色。
想到他躺在她睡过的床上,和衣而卧的情景。
想到今晨,紫宸宫妆台侧那霸道的深吻。
她唇瓣微微发麻,贝齿轻轻咬住唇内软肉。
皇帝若是怀疑她的清白,怎会毫不介意地躺在那张床上,还对她做出这般狎昵的举动?
可若他不怀疑,不介意,又怎会这么轻易放她走,与从前霸道蛮横的做派,判若两人?
姜远说,皇帝喜欢她。
念头一起,程芳浓脑海又浮现出上元夜的情形,皇帝抢走她手中炙肉,极自然地吃下她吃过的东西。
她走进那间客栈,回眸时,对上的是他温和含笑的注视。
她给了他这样的痛击,他却没有怪罪,还放她自由,是因为,喜欢?
可他的喜欢,不该是将她牢牢囚困在身边吗?他从前一贯如此。
她心里有太多不解。
已离开皇宫,离开京城,程芳浓以为很快会将他忘掉,将宫里的所有屈辱、不堪都忘掉,再不会想起关于他的一切。
可没想到,她躺在客栈里,脑子里乱糟糟的回忆纠缠在一起,皆是与他有关的。
他就像是梦魇,让人明知该忽略,却逃不开。
又赶了几日路,经过不同的镇子、州府,看到不一样的风景,程芳浓渐渐放下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这一日,住店时,天还没黑。
谢蒙想出去买些土仪,谢慎想出去逛逛:“表妹要不要一起去,听说附近有变戏法的。”
坐了一日马车,程芳浓倦得很。
许是独自逃跑时,她精神紧绷,没注意,这一回有人鞍前马后照顾着,程芳浓反而极容易疲乏困倦。
马车上,她睡得不踏实,这会子又想歇歇了。
她摇摇头:“表哥去吧,我好累,走不动了。”
谢慎也瞧出她时常昏昏沉沉,大抵是有些晕马车,不舒服,便没再劝。
“那你歇歇,我给你带好吃的。”谢慎挥挥手,转身走了。
不知怎的,程芳浓又想起皇帝。
以皇帝的性子,若是她借口累说不去,皇帝只怕会说要抱着她去。
思及此,程芳浓无奈地弯了弯唇角。
下一瞬,她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笑意陡然僵在唇畔。
程芳浓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微扬的唇角,指尖一颤,眼神茫然。
“程姑娘。”有人扣门,是姜远的声音。
程芳浓起身开门,看到他手中食盒,诧异问:“溪云和望春呢?”
“我将她们支开了,有几句话想同程姑娘说说。”姜远很坦荡,毫不掩饰来意。
程芳浓知道,他大抵又要说一些,与皇帝有关的事。
她有些迟疑。
已经离开皇宫很远了,她还需要了解那些吗?有何意义?
可若是不听姜远说,她恐怕又会忍不住去猜测他想说的是什么。
想了想,程芳浓让至一侧。
听姜远说说也好,皇帝做过什么,她总该知晓,若是无意中又欠了皇帝什么人情,有机会她还回去就是了。
“谢老爷他们是过了除夕便出发的,此事,程姑娘应当知道吧?”姜远闲话家常一般随口问。
这个她问过二表哥,程芳浓点点头。
姜远笑笑:“程姑娘会不会以为,皇上是迫于谢家的压力,才不得不放你离开的?”
初时,程芳浓确实这般想过。
但见过舅舅他们之后,她便看出来,不管是外公还是舅舅,都没有向皇帝施压要人的意思。
外公再想护着她,谢家在士林中名声再好,也没有能力藐视皇权。
他们上京,只是为了做她离开的底气,不是要强求。
“我想,有一件事,程姑娘大抵不知道,我也是离京前与万鹰闲聊时,无意中得知的。”姜远将筷箸递给程芳浓,继续道,“那时我正护送程姑娘回京,听说皇上是离开客栈后次日早朝前到的,早朝后,皇上独自在书房坐了良久,叫万鹰进去,交给他一份谕令,让他带去青州谢家,请谢家人入京。”
“可没想到,万鹰快马离京一个多时辰,便在京外驿馆遇到了谢老爷他们,正好将他们带回京城复命。程姑娘以为,皇上请他们到京城做什么?”
姜远没再说下去,程芳浓眸光微闪,很是惊愕。
她没想到,皇帝也动过请谢家人入京的心思。
所以,在客栈见过她之后,皇帝便已打算放手了吗?
程芳浓细细回想客栈里短暂的相处,究竟什么事,令他动了这念头。
可是,她想不出来。
除了皇太孙这个意外,似乎没有旁的事可能令他改变心意。
“我此番过来,并无他意,只想告诉程姑娘,萧晟这个傻子,你不能只看表面。至少,不要带着对他的怨恨离开。”姜远站起身,“程姑娘也不必担心我是故意编造的,毕竟姑娘已经得偿所愿离开,我编造这些,也没有什么好处。”
随即,他拱手施礼:“姜远言尽于此,先告退了。”
程芳浓望着他背影,想叫住他,再问些什么。
可有些事,姜远一个侍卫从而得知?
她张张唇瓣,又忍住。
“你……会回谢家吗?”脑海中回响着皇帝迟疑的询问。
他没有丝毫是迫于谢家的压力,他竟是真心诚意将选择的权力交到她手里。
她确定要走,他便真的放开手。
在拟下那道谕令的时候,他是不是已经预料到她的选择?他请谢家人入京,是他在给他自己施压?
程芳浓轻咬唇瓣,心口莫名发热。
临别那一吻,她其实不止感受到他的恼怒,也感受到那隐藏在冲动愠怒之下的不舍。
晚膳,她食不知味,只勉强用了些。
夜里沐洗过后,望春、溪云替她绞干头发,又细细梳顺。
程芳浓披散青丝,打开琴匣,望着里头静静躺着的幽篁琴,脑海中浮响着皇帝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
“朕不会再送琴给任何女人。”
彼时,他是觉得情意错付,在伤心吗?
“小姐想弹琴吗?”溪云疑惑问。
小姐从前不是不爱弹琴吗?这把幽篁琴还是皇上硬塞,小姐才带出宫的。
琴匣打开,若不弹,反而怪异。
虽没有弹琴的心思,程芳浓仍是将琴摆好,弹了首极简单的曲子。
正好,谢慎回来,隔着门扇笑她:“表妹在弹琴?你的琴艺还真是多年不见长进。”
“表哥也没比我强多少!”程芳浓忍不住斥他。
谢慎也不在意:“溪云,我带了吃的,你来拿给表妹。”
天色不早,程芳浓吃不下许多,便让望春、溪云坐下陪她一起。
望春宽慰她:“奴婢觉得小姐的琴艺长进很大啊,不像在宫里的时候……”
说到此处,她戛然而止,似乎不应该再提起皇帝。
可就算她不提,程芳浓自己也已想起紫宸宫里的一幕。
那时,她仗着皇帝必须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宠爱,特意将曲子弹得乱七八糟,还弹了两支,他竟能耐着性子忍下。
彼时只当他是迫不得已,如今再想起,程芳浓却莫名品出旁的滋味。
他真的只是迫不得已吗?还是他那时已经喜欢上她,知她心里不痛快,特意纵着她?
关于他的记忆,多数都是痛苦的。
可为何离开后再回想,她时常想起的却不是那些痛苦?程芳浓再度茫然,她理不清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程芳浓离开那日,皇帝在紫宸宫默立良久。
想好该放手,想好要亲眼看着她离开,可那一吻实乃冲动为之,他并未想过再做出任何让她憎恶的举动。
阿浓不喜欢他,一贯是抗拒他的亲近的。
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他明明按捺了那样久,却终究因一次纵肆,前功尽弃。
她又是仓惶逃走的。
在阿浓眼中,他大概就是个不能克制贪欲的登徒子。
皇帝立在寝殿中央,目光寸寸扫过殿内每一处。
她每日梳妆的菱花镜,里头再不会映出佳人妙丽的倩影。
她喜欢的胭脂粉琉璃瓶,摆在博古架上,她再不会回来擦拭赏玩。
她习字作画的书案,案头还摆着新裁的没用完的澄心纸。
她故意弹错音折磨他耳朵的琴案,那琴还是他逼着她带走的。
以及她在他怀中承欢许多日夜的龙床,床上鸳枕犹在,佳人青丝揉乱的情态再不会有。
若那些日子里,他如愿让她怀上龙种,她有了牵挂,是不是不会这般决然离开?
可惜,命里无时,偏要强求,千难万难也求不得。
天意如此,纵他是天子,也没奈何。
四下依旧是她喜欢的陈设,鲜亮明媚。
可皇帝忽而觉得有风贯透他胸口,那里凉凉的,空荡荡的。
“皇上,该用膳了。”刘全寿缩着脖颈进来提醒。
“替朕备一盒蜜饯。”皇帝顺着,快步迈出偌大空旷的寝殿,“摆膳书房。”
刘全寿诧异又困惑,自从不必装病,断了苦药,皇帝就没再吃过蜜饯了,他从前也少吃,还是随着娘娘吃起来的。
好端端的,怎么想吃那甜腻之物了?
转眼几日过去,皇帝除了夜里睡觉,几乎不回寝殿。
书房成了他日日盘桓最久的地方。
御案一侧摆着一只皇上亲自去民间买的螃蟹灯,红色的,张牙舞爪,很威风。
只是摆在御案上,不伦不类,有些幼稚,但刘全寿不敢说。
书房墙壁上,多了一幅《赏秋图》,皇上亲手装裱的,上头没盖小印、没署名,不知是哪位名家手笔,倒是不俗。
皇帝得闲时,偶尔盯着那螃蟹灯或是墙上的挂画失神,不知在想什么,但显然那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
是以,刘全寿没敢像往年那般,将那不合时宜的《赏秋图》摘下来,换上应时的踏春图。
一盒蜜饯也成了皇帝案头常备之物,他盯着螃蟹灯失神时,偶尔拈一枚。
这么平静地过了好些时日,刘全寿才反应过来,皇上是心里苦。
第47章
转眼进到二月下旬, 桃李争春,海棠娇艳,梨花如雪, 是大晋广袤山河最美的时节。
再过几日,便能到青州了。
坐了近二十日的马车, 即便没着急赶路,也是人疲马乏。
不止程芳浓时常困倦不堪, 就连溪云和望春两个也一脸菜色, 蔫巴巴的。
看到美景,停下马车,四下走动歇歇,方才缓解些。
这一日,她们经过一处大些的府城, 停下来歇脚, 客栈陈设古雅, 比寻常镇子方便、舒服不少。
谢蒙和谢慎照例去采买当地土仪, 补充些日常所需之物。
姜远则留在客栈, 保护她们周全。
进到厢房,稍作休整,程芳浓还歪在摇椅中懒得动, 溪云和望春已恢复了些,开始收拾今日所需的衣物、用品。
忽而,溪云想起一桩很重要的事:“奴婢记得,小姐的月事这两日该来了?要不要奴婢赶制些月事带?”
“奴婢也记得是这两日, 不过,我倒是记得哪个包袱里有十来条细绫缝制的月事带,等我找出来洗净, 给小姐备用。”望春接过话茬,当即便去她印象中的包袱里翻找。
她们自顾自忙着,谁也没瞧见,程芳浓本就有些憔悴的小脸,一点点褪去血色,变得煞白。
程芳浓猛然忆起,她上个月便没来癸水,推迟至今,一直没来。
自她及笄前来月事起,推迟这般久,是从未有过的!
溪云和望春絮叨的声音忽而变得杳远模糊,程芳浓脑仁嗡嗡作响,缓缓垂首,目光落在平坦的腰腹。
她这里,已悄然孕育着某个小生命吗?
可她听说过,妇人有孕,都会干呕,她除了瞌睡多了些,并无这些不适啊?
不,一定是她想多了,因着接连赶路,因着这两个月总是仓皇焦急,没有几日踏实,这才推迟的。
程芳浓暗暗劝慰自己,可她心绪怎么也无法平静。
万一真有了皇帝的骨肉,她该怎么办?
过几日便要到青州了,那是谢家的地界,若她去哪个医馆诊出身孕,恐怕很难瞒得住。
左思右想,程芳浓终于打定主意。
“溪云、望春,我出去走走,很快回来。”程芳浓没心思找托词,便随口道。
这府城不小,又人生地不熟的,她们哪会放心程芳浓独自出去?
两人当即放下手里的活计,溪云先一步挽住程芳浓手臂:“奴婢陪小姐一道去。”
“奴婢也是。”望春已拿好钱袋,冲程芳浓笑,“奴婢从前没出过远门,跟着小姐,才有机会长见识,也正想出去逛逛呢。”
若是执意将她们撇下,倒显得刻意。
且还有个难缠的姜远,他更容易起疑。
程芳浓想了想,向掌柜的打听两句,便带着她们一路往附近较为繁华的街道走去。
已开春,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前,还有许多摊贩、货郎,沿街叫卖。
望春、溪云被一些新鲜吃食、珠花吸引,倒是程芳浓,一路默默留意着医馆。
人烟渐稀的地方,倒是有间医馆,与热闹的首饰铺之间,隔着两间旁的铺面。
程芳浓朝那医馆牌匾望一眼,调转足尖进了首饰铺。
她挑出些精致的金钗、梳篦,说是到了谢家要送人、赏人用,但还需要再挑些,让望春、溪云帮着她挑选。
两人正挑得眼花缭乱,程芳浓悄然摘下左侧耳珰,藏入袖中。
忽而,她摸摸耳珠,哎呀一声:“我耳珰不见了,许是方才无意中落在了路上,你们替我再挑几支珠花,我往回找找去。”
“小姐,别走太远。”溪云犹豫着要不要跟她一起。
程芳浓瞧出来,忙打消她们的顾虑:“我就在门口找找,若是找不到,便算了。”
迈出门槛,她回眸望一眼,趁望春和溪云没注意,快步朝着另一侧的医馆去。
她们几个弱女子,夜里出门游玩,姜远不放心,尤其担心程芳浓再被什么人冲撞到。
虽然此女无情无义,但毕竟是皇帝唯一心仪的女子,他又是奉命护送,自然要上心。
是以,虽然程芳浓她们没叫他,他也远远跟着,悄悄护着她们。
见她们进了首饰铺,姜远便停在附近一个热气腾腾的摊位前,买了两个肉包子。
包子刚咬在嘴里,侧身随意望一眼首饰铺,竟见到程芳浓独自一人出来,慌慌张张进了医馆!
他眼皮不受控跳了跳。
有什么事,需要她撇下最信任的两个丫鬟去医馆?
纵然猜不透,姜远也看得出,决计不会是什么好事。
毕竟,这个女人有前科,上元夜她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都敢干出逃跑的事。
这时辰,医馆里倒没什么病患,一位须髯花白的老大夫正教小学徒辨识屉子里的药材。
程芳浓露出手腕,按捺着心慌道:“大夫,我近来有些嗜睡,容易疲乏,请大夫替我诊诊,看该吃些什么药。”
老大夫望她一眼,心里略有了猜测,边搭上她脉搏,边随口问:“癸水是不是也有日子没来了?”
“是。”程芳浓看出对方医术不俗,又紧张,又焦灼。
对方扼着她脉搏,一时未语,眉心还微微拧起,程芳浓的心慢慢悬到嗓子眼。
“大夫,怎么样?”程芳浓迫不及待问。
老大夫收回手,语气中透着细微责备:“你已有一个多月身孕,自己年轻不知道,家里人也不懂照顾么?头三个月,切忌奔波劳累,老夫开两剂安胎药,让你家人煎给你喝,你回去好生歇着。”
程芳浓悬起的心,急速坠入冰窖。
她想起初三到上元那段时日,皇帝为逼她生小皇子,日日恩宠不断。
所以,她其实那时候便怀上了?
可是,胡太医日日诊脉,不是说过她没有身孕么?
胡太医可是宫里最好的御医,绝不会诊错的!
程芳浓急得快要哭出来:“大夫,会不会弄错了?”
大夫行医多年,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孩子怕不是这姑娘期待的。
“虽然月份尚浅,有些大夫可能把不准,可老夫行医多年,这喜脉老夫自信还是能把出来的。”老大夫打量着她,眼神多一丝悲悯,语气又有些不耐,“姑娘,你到底是要拣些安胎药,还是落胎药?”
所以,当初胡太医没诊出来,是日子太短了么?
她腹中真的有了孩儿。
是皇帝的骨肉。
来之前虽已猜到这种可能,可真的确认,程芳浓依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老天为何要这般捉弄她?偏偏在她重获自由之后,让她揣上这个孩子?
要留下吗?
程芳浓睫羽颤了颤,心内天人交战。
她马上能回到青州,过上正常、平静的生活,留着这孩子,她哪能如愿?
很难与阿娘和谢家人解释,肚子大起来,是无处掩藏的。
若被皇帝察觉,更是一桩难事。
程芳浓想不到一个留下他的理由。
可是,要弄掉他吗?
这是一条小生命,是她真真正正的第一个孩子。
程芳浓陷入两难,理不清思绪,不知该不该下手。
“我,我改日再来。”程芳浓心乱如麻,匆匆起身离开,“麻烦大夫了。”
回到收拾铺门口,险些与溪云撞在一起。
“诶?小姐,你怎么去了这样久?奴婢们正要去找你呢!”溪云扶住她小臂。
望春扫过她空空的左耳,笑着道:“没找到也无妨,若把小姐丢了,舅老爷非打死奴婢们不可。”
“在这儿呢。”程芳浓从袖中摸出耳珰,递给望春。
望春笑盈盈替她戴好,两人又将挑好的首饰拿给她瞧,程芳浓仍魂不守舍,只顾点头。
待她们转过身,往回走时,姜远从医馆侧面的窄巷里走出来,脚步沉重,眼神也黑沉沉的。
程姑娘怀孕了。
这恐怕不太妙。
孩子若是皇帝的,她完全没必要瞒着两个心腹丫鬟。
且他听得很清楚,这孩子刚一个多月,月份尚浅。
皇后于除夕夜被长公主推倒小产的事,他有所耳闻,皇帝再喜欢她,也不可能在她小产后心急。
想到她离开医馆时,失魂落魄的神情,姜远想到最糟糕的一种可能。
这孩子是杨匡济那畜生的!
难怪他对程姑娘说了那么多发自肺腑的话,她都没动容,没有回心转意,仍旧决绝地离开,怎么也不肯留在皇帝身边。
因为她已失了清白,纵然她自己也不愿意。
在客栈的时候,他看得清清楚楚,她是被杨匡济硬绑起来的,她显然不愿跟着那人。
客栈掌柜也说,他们上楼不久。
可是,不久是多久?
在那个小镇之前,她是不是已经落到杨匡济手里过?发生过什么?这些都无从探查。
杨匡济那畜生已死,他若问程姑娘,如何忍心开口揭人伤疤?再说,程姑娘敢说实话吗?
姜远推断了好几日,仍旧觉着,这孩子是个祸害。
他格外留心程芳浓的去向。
是以,在他们到青州的前一日,程芳浓悄悄去医馆买了落胎药时,他当即便发现了。
还知道将孩子弄掉,这个女人还不算太蠢。
明日便能回到青州谢家,程芳浓挣扎数日,已然想清楚,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小姐,药煎好了,快趁热喝。”溪云捧着刚煎好的药汁,放到程芳浓面前,脸上满是心疼与自责。
小姐从前生病,哪需要亲自去抓药?都是药送到她嘴边,她还嫌苦,不情愿喝呢。
自打小姐逃离京城,过了一阵颠沛流离的日子,便什么都会自己做了,独立坚强得让人心疼。
她和望春也是,日日跟在小姐身边,连小姐染上风寒不舒服,都没看出来。
小姐心善,不想让她们担心自责,竟亲自出去抓药。
溪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小姐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等明日到了青州,再找相熟的大夫好好瞧瞧吧。”
程芳浓故作镇定摇头,甚至挤出一丝笑意:“不用,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喝一剂药风寒便能好,没那么娇气。”
说着,她拿指腹贴了贴药碗外壁。
感觉不烫了,才捧起来,送至唇边。
闻到清苦的药气,程芳浓睫羽发颤,半敛的细密长睫下敛着越来越掩饰不住的挣扎。
喝下这碗药,孩子就真的没了。
她与皇帝之间,也彻底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怎么?皇后不愿意?”
“你最好是不敢。”
脑海中浮现出皇帝逼迫、威胁她的情景。
他曾经那样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在她假装怀孕的日子里,他大概已经在期盼了。
姜远说,萧晟这个人,她不能只看表面。
这些日子,她也想过,若她没嫁给皇帝,或者皇帝从未对她动过心,她和阿娘绝无可能在程家的败亡中全身而退。
不是感受不到他的改变,他那样霸道的一个人,竟肯将选择的权力放在她手里。
便是有不舍,他也没有死缠烂打。
若他与初识时一样可恶,她一定毫不犹豫。
可如今,她如何忍心?
见她迟迟不喝,溪云笑道:“小姐是怕苦吧?奴婢准备了蜜饯,望春收着呢,我这就去找望春拿。”
待她出去,程芳浓盯着碗中深褐色药汁,眼中挣扎更盛。
这不止是皇帝的骨肉,也是她的孩子。
她是不会再回宫的,可她的余生,能用来抚养这孩子么?她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去做,她根本没准备好去做一个孩子的娘亲。
她闭上眼,心一横,想就此把药汁灌下去,一了百了。
可就在药汁的热度灼到她唇瓣那一刻,程芳浓像是碰到了什么穿肠毒药。
手腕一抖,药汁洒在她裙摆。
药碗落在地砖上,碎成数片,棱角锋锐,刺痛她的眼。
没来由的,程芳浓想起有些久远的一日,她发现一直以为喝的避子药,实则是补身助孕的药,不肯再喝。
皇帝却端着药碗,往她嘴里灌。
那个清晨,药汁也是这样,洒了她一身,清苦弥漫在他们之间。
她大骂他是疯子。
而皇帝呢,他说什么?
“朕是疯了,被你这个女人逼疯的!”他眼睛晦涩发红,语气里满是恨意,却狠狠堵住了她的唇。
如今回想起来,他们当时真是各有各的狼狈。
只是,彼时她陷在痛苦和恼恨中,根本没察觉他掩饰在暴戾之下的狼狈。
程芳浓眼圈微微湿润,指尖发颤,轻轻搭在小腹。
舍弃孩子,她做不到。
她该拿这不该来的孩子怎么办?
“小姐,没事吧?”溪云和望春从隔壁厢房赶过来。
一个清扫碎瓷,一个检查她有没有划伤或是烫着,又翻出干净衣裙替她更衣。
“奴婢再去煎一副。”望春扫好碎瓷,便要再去煎药。
程芳浓摇摇头:“不用,我感觉好多了,你们知道的,我素来不愿喝苦药。”
好不容易搪塞过去,程芳浓心绪渐渐平复,开始认真思考,若将这孩子留下,她会如何。
将她们送到青州,姜远便要回京复命去。
临走前,程芳浓送了他一些青州土仪,还有百两银子做盘缠。
姜远没收银子,土仪他稍作迟疑,还是收下了。
虽然他觉得这女人铁石心肠,一切也都是自作自受,可她毕竟也是可怜人。
“若早知道逃离京城,会落到皇太孙手里,程姑娘还会逃吗?有没有后悔过?”姜远牵着马,站在柳树下,神情复杂问。
程芳浓微愣,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
想了想,她才摇摇头:“若重来一次,我一样会逃。起码帮你们抓到了皇太孙,是不是?”
发生那样不堪的事,她倒是还能看得开。
姜远想不明白,她既然这样看得开,怎么独独对皇帝曾经的伤害无法释怀。
或许,她释怀了,只是无法回头吧。
造化弄人,姜远暗暗叹息。
她说的没错,若不是她,他们还不知何时能查出贤王是假的,何时能抓到皇太孙。
能迅速剿清前朝余孽,她有一半功劳。
姜远无法再埋怨她,想到那只打碎的药碗,他留下一句忠告:“程姑娘,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那皇太孙是个畜生,已经死在诏狱。这个孩子,你还是早些处置干净为好。”
随即,他拱拱手:“祝愿程姑娘在青州一切顺遂,姜远告辞。”
待他转过身,牵马走出一段,程芳浓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姜远知道她有孕的事?
他何时知道的?!
想想他的身手,倒也不奇怪。
可是,他的话很奇怪。
他是以为这孩子是皇太孙的?!
程芳浓不由睁大眼睛,继而脸上发烫,窘迫又难堪。
他是皇帝的心腹,他会这般怀疑,皇帝若知晓,多半也是一样。
程芳浓咬咬唇,小跑着追上去:“姜统领留步!”
闻声,姜远停下脚步,回眸望她。
“姜统领,求你不要将此事告诉他。”程芳浓不想被这样怀疑,更不想皇帝知道这孩子的存在。
是她决定留下孩子,孩子在她腹中长成,往后,这只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好,我答应你。”姜远郑重许诺。
既然这般在意皇帝的想法,说明她心里其实也有皇帝,是吗?
可惜,这回应来得太迟,她与皇帝终究回不去了。
姜远上马,带着惋惜和怅然离开。
回到谢家,一场热热闹闹的家宴过后,时辰已经很晚。
程芳浓像少时一般撒娇,挤在谢芸床上睡,谢芸心里存着许多事想问她,见她一脸疲惫,没忍心,按捺住,想着来日方长,改日再问也不迟。
多日没歇息好,回到最安心的地方,程芳浓睡得很沉。
醒来时,几乎快到午时。
一睁眼,看到坐在她床边,眼神复杂的谢芸。
对上阿娘的眼神,程芳浓莫名心虚,阿娘是发现她有孕的事了吗?
“阿娘,干嘛这样看着我?”程芳浓起身,抱着谢芸手臂撒娇,斟酌着该如何同阿娘解释。
哪知,谢芸一开口,将她定在当场:“阿浓,皇上没有废后,他昭告天下,皇后病故,还免除未来三年的采选,说是要为发妻守丧三载。”
紫宸宫书房,刘全寿掰着指头絮叨:“算算日子,姜远该已在返京路上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他说着,不着痕迹打量着皇帝神情。
见到皇帝运笔迟滞,他心里便有数,继续道:“数日前,皇上着首辅大人草拟的诏书,也已发往各地,想必谢家人这两日便能看到,希望他们能体谅皇上一片苦心才是。”
皇帝朱笔悬停,微微失神。
阿浓听说了吗?她明白他的心意吗?
她从不曾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大抵是不懂,甚至不会费心去想。
半晌,他冷冷瞥一眼砚台,薄唇轻启,淡漠地吐出一句:“刘全寿,朕留你在御前伺候,是为听你聒噪的吗?”
刘全寿赶忙收敛心神,添水、磨墨。
皇帝则神色如常,状似心无旁骛。
只有他自己知道,恨不得肋生双翼,顷刻飞到青州去,亲眼看看,她听说他做的这一切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是毫不在意?还是会震惊、动容?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体谅。
唯独想告诉阿浓,他可以放她走,但她休想他会废后。
程芳浓这个名字,在史册上,永远属于他萧晟!
或许,这宫里将来会有许多用来绵延皇嗣的嫔妃,可他萧晟的皇后,只会有这一个。
第48章
这诏书一出, 便闹得满朝哗然,很快被皇帝拿朝事压下。
皇帝明年才及冠,风华正茂, 远不到让朝臣们担心他后继无人的年纪。
且他刚痛失皇后,就算是程家的女儿, 毕竟也是他的发妻,皇帝一时走不出先丧子后丧妻的悲痛, 也是人之常情。
到底是年轻, 才会说出三年不采选的话。
但朝臣们私底下琢磨着,皇帝对皇后的感情,多半维持不了那么久。
他们之中也有丧妻的,初时谁不悲痛?可一旦身边有了新人,很快便也走出来了。
是以, 朝臣们先后上书劝谏一通, 无果, 便听从皇帝差遣, 各做各的差事去了。
“章勉, 满朝文武,似乎只有你没劝朕收回成命。”皇帝望着自己亲手提拔的首辅,有些好奇。
“此乃皇上的私事, 臣不敢置喙,处理好朝政,为皇上分忧,才是臣的本分。”章勉躬身应。
几位阁臣中, 章勉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有将近不惑。
但他姿仪风度温文尔雅,眼神没有官场浸淫多年的精明, 而是更接近年轻人的清湛、正气,看起来倒像刚过而立之年。
当初提拔他,自然有他才学、能力、心性尤为出众的缘故。
但皇帝也考虑过旁的因素。
章勉出身寒门,从未结党营私,与世家大族没有利益往来,更没有复杂姻亲关系,他府上甚至至今没有个女主人。
他父母皆已病故,不会有突然丁忧的变故。
他没成婚,膝下更无子嗣,中饱私囊的可能性比旁的几位阁臣低很多。
难得的是,与程玘相比,他历来不骄不躁,谨守本分。
这样的人,叫人用着放心,却又不免忧心。
世上不会有无欲无求的人,更不会有毫无瑕疵的人。
若真的无欲无求,章勉该和谢家人一样,躬耕陇亩,闲云野鹤,而不是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章勉,这一路过来,你勤勉锐进,为的究竟是什么?”皇帝挑挑眉,忍不住问。
章首辅心念微动,陷入短暂的回忆,有一刹失神。
很快,他回过神来,语气轻松诚恳:“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臣也是凡夫俗子,所求不过是为皇上分忧,挣几两银钱糊口,若再能替百姓谋些福祉,便足慰平生。”
“爱卿贤能若此,是朕之幸,亦是国之幸。”皇帝盯着他,唇角含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摆摆手,“下去吧。”
原来,这个章勉也有秘密。
有秘密,便有弱点。
皇帝倒不担心再出个佞臣,他不是父皇,不会给任何朝臣机会,让他们步程玘后尘。
消息传遍谢家,上上下下知道程芳浓身份的人,震惊半点不少。
好在谢家从前便低调行事,从未借程家或是皇后的势谋求名利,治下又仁厚,仆婢们私下议论几句,出了门便都守口如瓶,不会妄议主家。
外头不明就里的人,只当谢太傅那位做了皇后的外甥女真的薨了,有的叹惋,有的感慨。
但见皇帝对程皇后情深意笃,都放下心来,谢家应不会受程家牵连了,青州一带的百姓茶余饭后皆道,是谢太傅行善积德的缘故。
谢府内,程芳浓几乎不在人前露面,但谢家的亲人,她无法回避。
面对亲人们疑惑、关切或是探究的眼神,除了挤出一丝礼貌的笑,她竟也不知该说什么。
旁人拘礼,也没多问,就连外公也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笑笑,没说什么。
唯有阿娘,不好糊弄。
“你好好跟阿娘说说,你与皇帝,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喜欢他,他也很护着你吗?你怎会跑出宫去?还是在小产之后!你被长公主推倒而小产,又是怎么回事?这事儿还是你舅舅他们启程数日之后,娘才听说的。你身子可养好了?当初在京城,为何不告诉阿娘你已有身孕?”
谢芸越想越后怕,她的女儿小小年纪,竟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她这个做娘的还没在身边照应。
“娘就不该信你会求得皇帝废后,不该留你一个人在京城,你竟然敢独自一人逃出宫,你可知你一个弱女子在外头多危险?你舅舅说在京中等了几日才见着人,你那时根本不在京城是不是?皇帝找到你,可有怪罪、责罚?他既然放你走,为何又不肯废后,而是下了这样匪夷所思的诏书?阿浓,你可知,这些日子,娘是怎么过来的?有多担心,多后悔?”
谢芸说着,眼圈早已红了。
她道出一连串疑问,其实最想问的是,这些日子,她的阿浓是怎样独自艰难苦撑过来的?
“阿娘,小产之事是假的,女儿那时根本没有身孕,是皇上想寻个由头,夺长公主的权,让我陪着做戏罢了。”程芳浓斟酌着措辞,故作轻松解释。
她没敢说自己曾欺君,假装有孕,还被皇帝发现了。
更无法对阿娘解释,她最初假装有孕,是她恨极了皇帝,想利用“侍卫”杀皇帝。
她与皇帝之间的纠葛,千头万绪,有些耻于外道,有些她当真不知从何说起。
无数理不清的情愫堵在她心口,想说些什么来宽慰阿娘,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说辞。
如今,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恨他多些,还是感激他多些。
若不是皇帝帮着阿娘与程玘义绝,上元夜她便不会孤注一掷逃出京城,若不是他一反常态,不问罪,还许她自己选择,如今她也不能顺利回到谢家。
应当,是顺利的吧?
姜远都回去了,皇帝不太可能留了什么后手折磨她。
只是,辗转反侧几日,她仍想不通,皇帝为何不废后,而是昭告天下,她死了?
甚至极为武断地免了足足三年的采选。
他不是很期待着有个小皇子么?为何不着急往宫里添人?
他从未明白地说过一句喜欢她,也未许诺过什么,何须如此?
即便他心里惦着她,他也是皇帝,他们之间还隔着许多仇怨,他哪可能喜欢到非她不要的地步?
若真非她不要,他那样的性子,又怎么可能放她走。
她人都回青州了,他做这些,是指望能打动她什么?
不,他没有要打动她。
废弃的皇后还有复立的可能,宣告死亡的皇后,是不可能再挽回的。
他亲手将他们之间的可能,彻底斩断了。
离宫那日,她走得决绝。
如今,他报以同样的决绝。
可他的决绝,沉甸甸压在人心口,让她无所适从。
拟出这样的诏书,究竟是他在怨她绝情,在告诉她,拜她所赐,他已对女子心灰意冷了?还是,他在告诉她,她就算死,也只能是他的皇后?
匪夷所思,但这确实像是萧晟能做出来的事,他总是出乎她意料。
每每想起那份诏书,程芳浓心里都乱得很。
“阿娘,女儿已离开皇宫,过去的事,您就别问了。”程芳浓倚靠在谢芸肩头,嗓音低下去。
不知为何,在阿娘面前,她似乎变得分外脆弱。
想到皇帝,更是心口泛酸,也辨不清因何而委屈,因何而难受。
窗扇半开,春风拂动罗帷,程芳浓手腕被皇帝紧紧扣在枕上,男人精劲的窄腰紧绷着弓地更低,薄唇贴在她耳畔,声音喑哑凶狠:“程芳浓,你以为你跑得掉吗?你生是朕的人,死也是朕的鬼!”
“不要!”程芳浓大呼着挣扎,猛然惊醒,才发现只是一场梦。
她擦擦额角细汗,脑中仍清晰浮现着那颠乱的残梦。
不,她已身在谢家,与京城相隔千里,再不必担心像在紫宸宫时那样被勉强。
可梦里皇帝的话回荡在耳边,仍让她心有余悸,重新闭上眼,睫羽抖动好半晌才又睡熟。
休养两日,便赶上小侄女阿梨的生辰。
阿梨乃是大表哥与表嫂的独女,刚满三岁,上回来青州,她还是被抱在怀里整日睡觉的小婴儿,如今长开了些,小脸圆嘟嘟红扑扑,小短腿跑得欢快,喜欢躲在表嫂身后探首冲她笑。
谢家行事低调,加上程芳浓身份特殊,不宜宣扬,谢蒙问过父亲的意思,便没请外头的宾客,只自家人关起门玩闹一日。
男人们难得都在府中,在书房陪外公饮茶、议事。
舅母、阿娘忙着张罗膳食、陈设之类,时常询问表嫂的意见。
阿梨被奶娘带着,在院中玩。
程芳浓坐在廊下,目光从廊外花树移开,不知不觉落在阿梨小小的身影上,微微失神。
不知她腹中怀着的,是女儿还是小子?也会像阿梨这般粉雕玉琢,惹人怜爱吗?
她该何时开始为孩儿物色奶娘?现下考虑这个,会不会太早了些?
待月份大些,显了怀,她住在谢府恐怕多有不便,也须得早做安排。
正想着,忽而听到阿梨兴奋地叫起来:“出来了!”
她语气透着纯粹的喜悦,嗓音奶声奶气,听得人心都化了。
程芳浓起身,施施然走到她们近旁,柔声问:“我们阿梨找到了什么宝贝?”
阿梨愣了愣,扬起小脸望她,只一瞬,她指着砖缝间蓬松的小土堆,紫葡萄一般的眼睛闪着光:“小姑姑,蚁穴!蚂蚁住在这里!”
先前唤她,阿梨总是怯生生的,这会子高兴,倒是不那么怕生。
程芳浓折根花枝陪她玩,很快便与阿梨玩熟,小姑娘软乎乎的小手主动握住她指尖的刹那,程芳浓眼睛忽而朦胧,她受宠若惊地弯起唇角,泪意却纷涌,心里一阵后怕。
幸好,她没有饮下那碗落胎药。
过两年,她的孩儿也会像阿梨这般,用小小的手拉住她,信任她,依恋她。
小娃娃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便被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鸟雀吸引,将蚂蚁抛在脑后,拉着程芳浓去捉鸟。
可没等她们靠近,小鸟便松开树枝,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小阿梨急忙拉着她朝院门外追去。
谢芸她们侧眸望一眼,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视一笑,继续有商有量。
鸟雀没捉到,飞远了,小阿梨扬起小脸望向它们消失的方向,似在伤心。
“鸟儿去找它们的阿娘了,姑姑把它们画下来送你,可好?”程芳浓屈膝蹲身,将她搂在怀里柔声哄。
哪知,小姑娘像是已经忘了要捉鸟,小手捧起她的脸,让她往上看,懵懵懂懂问:“小姑姑,那是什么鸟?飞得好高!”
顺着她视线望去,程芳浓不期然看到一群大雁在青天盘旋。
她眸光微闪,想到什么,喉间被陌生的情绪堵住,吐词迟滞:“那是,大雁。”
冬去春来,雁群也从南边飞回来。
皇宫鹿苑百鸟房里,那一对雁侣是不是已移出暖房?
皇帝一个人,还会再去百鸟房看它们吗?
姜远说的没错,萧晟这个人,她不能只看表面。
那时候,甚至直到现在,她都不曾试图去了解真正的他。
不过,时过境迁,已不必了。
摆开宴席,众人请来谢太傅上座,随后一一入席。
阿梨也有席位,看起来是特意找木匠订制的童椅,还能摆放餐具,稳当又好用。
往后,孩儿出生,她也用得着,程芳浓替阿梨整理脖颈下的围嘴,顺口笑着对表嫂道:“这童椅极好,嫂嫂在哪家木匠铺做的?赶明儿我也去瞧瞧。”
对方正往阿梨碗中夹菜,闻言,错愕一瞬,随即哭笑不得:“等表妹有了孩儿,再做也不迟。”
程芳浓眼神躲闪,心口怦怦直跳。
决定留下孩子后,她便下意识学着做阿娘,竟险些在亲人们面前露馅!
“我,我就是随口一说。”程芳浓坐正,脸颊通红。
阿梨喊着要莲叶盘里的蒸鱼,奶娘刚上前,便被表嫂温声遣退:“我来吧,你平时照顾阿梨辛苦,今日阿梨生辰,你只管吃好喝足,不必拘礼。”
表嫂夹起一片鱼肉,放在干净食碟中,极耐心地将鱼刺一根根挑出来,这才将雪白细嫩的鱼肉夹到阿梨面前:“慢些吃,当心再有小刺。”
程芳浓握着筷箸,看着阿梨碗中挑好的鱼肉,神情恍惚。
在逼她生小皇子的日子里,皇帝也曾细细剔好鱼肉,分出一半,给了她。
那时候,他莫名其妙要她布菜,还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是朕的皇后,朕最亲近的枕边人,怎能不明白朕的心意?”
依稀记得,他这般训诫过她。
原来,他不是要她记住他的口味,看似故意折腾她,捉弄她,实则是他在恼她愚钝,丝毫不懂他的爱意。
没来由的,程芳浓又想起那份匪夷所思的诏书,皇帝究竟想告诉她什么?
姜远回宫复命,顺便将程芳浓赠的土仪交给皇帝。
皇帝淡淡扫一眼:“青州买的?没想到你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程姑娘送的。”姜远打量着他,故作轻松道,“幸好天气还没暖起来,这些东西也好存放,尝尝看?”
里面有几样青州点心,姜远在青州吃过,花样、口味与京城的都不太一样,偶尔尝尝,倒也新鲜。
皇帝神情微变,姜远看得出来,他显然还没从失去程姑娘的痛苦中走出来。
若非程姑娘最后那一句嘱托,原本姜远不打算将这些带回来,让皇帝有机会睹物思人,徒增伤悲。
可程姑娘并非真的铁石心肠,她也是个可怜人,离开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即便不能告诉皇帝实情,姜远也想用另一种方式,隐晦地让皇帝知道,程姑娘也是惦记他的。
皇帝盯着东西,落寞又着恼。
这些东西,一看便是在哪个铺子里随手买的。他克制着占有欲,故作潇洒放她走,日夜独自舔舐伤口,换来的,是她这样不用心的对待。
皇帝牵牵唇角,笑意凉薄。
他究竟还对那个无情的女人期待着什么?
可是,他们走到今日,当真只怪她无情么?
若当初他不曾伤害过她,不曾说过那些羞辱的话,不曾逼迫她,何至于覆水难收?
他悔。
“朕不饿。”皇帝恹恹移开视线,翻一页卷宗,语气泄露一丝烦乱,略抿唇,他又迟疑问,“回青州,她很欢喜吧?”
那是她毅然决然奔赴的地方,那里才有她在意的人。
欢喜吗?姜远细细回想,那一路上他没有特别留意,但也记得,程姑娘很少笑,多数时候都疲惫不堪,快到青州,得知有孕的噩耗,更是失魂落魄。
但他若告诉皇帝,只怕皇帝又会心疼,更难释怀。
姜远笑笑,不置可否,故意伸手去拿土仪:“就知道你瞧不上,那我就不客气了。”
果然,还没等他摸到,皇帝已迅速将东西移至另一侧,让他扑了个空。
姜远扬扬眉,眼神戏谑,没说什么话去拆穿他淡然的伪装。
赶路多日,风尘仆仆,今日皇帝给他放了一日假,没安排差事。
姜远出来,并未直接回府,程芳浓的事,他总有些不放心,转道往太医院走去。
他特意避开旁的太医,私底下问胡太医:“女子若是才小产不久,又一次吃落胎药弄掉孩子,对身体可有损伤?要吃些什么药调养吗?”
程姑娘在青州,定然会瞒着,万一没及时调养,落下病根,唉。
胡太医没听懂:“你说的不久是多久?才小产不久,根本没多大可能怀上,哪用再吃什么落胎药?”
“不对啊,你一个没成亲的大男人,怎么关心起女子小产之事了?”胡太医眼神渐渐变得凝重,质疑,“姜远,你不会在外学程沧欺男霸女吧?”
小产不久,不可能怀上?这话让姜远愣了愣,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若是女子小产才半个月,会再怀上吗?”姜远紧张地追问。
身为有良知的医者,胡太医哪听得了这个,当即起身:“我要禀明皇上!”
姜远功夫再好,这里是太医院,他也不怕姜远!
“你给我站住!”姜远拉住他,“不是我!我是替程姑娘问的。”
后面一句脱口而出,他懊悔不迭,他答应程姑娘不告诉皇帝,可胡太医恐怕不会听他的。
“程姑娘?”胡太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皇后。
“她小产的事是假的,你不知道吗?哦,你那时似乎不在宫里。”
假的?程芳浓没小产过?那,那她现在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姜远想到某种可能,有些慌了,脸上开始淌汗。
“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清楚!”姜远拉着胡太医猛摇。
胡太医快被他摇散架,拂袖甩开他,喝了口茶水润喉,才叹了口气,与他细说。
“皇上的性子,你知我知,可程姑娘不知道啊,他那样做,果不其然,将程姑娘越推越远,唉,孽缘啊。”胡太医回想起来,仍不由感慨,“你没看到,程姑娘那时也很可怜。”
姜远这才晓得,程芳浓曾假装有孕,还想借长公主的手脱身,皇帝盛怒之下,逼迫她怀小皇子的事。
“你确定,上元前把过脉,程姑娘没有喜脉,不会弄错?”姜远紧紧盯着胡太医。
胡太医点点头:“当时确实没有。”
话说一半,又顿住,转了话锋:“但也可能当时时日尚浅,把不出来。”
话音刚落,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你什么意思?程姑娘如今有孕在身?!”
“我真要被你们害死了!”姜远咬牙切齿丢下一句,拔腿就跑。
若他误会了程芳浓,这意味着什么?他临走前还劝程姑娘打掉孩子!姜远很想抽自己。
须臾,他回到紫宸宫,在书房外求见。
“怎么又回来了?还有事?”皇帝心绪已平复,睥着他,不由困惑,“你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将刘全寿支出去,姜远才脸色苍白磕磕绊绊道:“程,程姑娘怀了身孕,可能,是你的。”
第49章
“程姑娘怀了身孕, 是你的。”
皇帝听到的是这句话。
错愕,震惊,心脏似被什么狠狠击中。
“你说什么?!”皇帝怒斥, “那当然是朕的骨肉!”
话音未落,他已霍然起身, 大步绕出御案。
他步履急迫,长腿撞在御案一角, 脚步也未有半分迟滞。
此刻, 他心中只余一个念头。
他要去青州接回阿浓,即刻!
皇帝毫不怀疑的态度,更让姜远恐慌、懊悔。
皇帝不可能在子嗣上开玩笑,姜远确定是自己想岔了。
“可能来不及了。”姜远猛然拉住皇帝手臂。
皇帝踉跄一下,止住脚步。
反应一瞬, 皇帝才意识到姜远方才说的是什么。
他缓缓侧眸, 眼中惊喜激动的神采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惶悚不安。
姜远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像是已经预感到什么, 又极为害怕得到应证。
说出来, 势必会让皇帝盛怒、失望,很可能他们因此决裂,再不是兄弟, 可姜远不能不说。
即便是好心办了坏事,这大错也是他铸下的,他必须承担。
“一路上,程姑娘时常昏昏欲睡, 我们都以为她是晕马车。快到青州的时候,有一日,她突然撇下两个丫鬟, 独自去医馆,我觉得不对劲,就跟上去偷听,程姑娘也是那日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
“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还偷偷买了落胎药,谎称治风寒的药,让丫鬟煎给她喝,加上听说她在宫里小产过,我便以为,以为她被杨匡济那狗东西糟蹋过才怀上,所以才失魂落魄,不敢声张。”说到此处,姜远几乎被自责淹没,“离开青州那日,我特意劝她打掉那孩子。”
姜远说的残缺不全,可皇帝听懂了。
“她是不是求过你,不要告诉朕?”皇帝嗓音喑哑,吐词艰难。
姜远沉重地点点头。
皇帝呼吸停滞一瞬,感受到心口一阵钝痛。
阿浓腹中的孩儿是他的,他绝无半分怀疑。
可是,姜远的态度,一定会刺伤阿浓。
她定会以为,他若知道,也一样会怀疑孩子的身世。
所以,阿浓不会留下这孩子。
不,即便姜远什么也没说,她本也不会留下的。
在那之前,她已买了落胎药,不是吗?只是可能临时遇到什么阻碍,她没吃,姜远才会劝。
想起在宫里假怀孕时,她毫不犹豫借长公主的手除掉“孩子”。
想起上元前,他日夜恩宠,时时期盼着她能怀上他们的骨肉,可阿浓呢?她终日闷闷不乐,甚至想求胡太医帮她。她从未想过要与他骨肉相融。
如今,她好不容易挣脱他,回到青州,又怎么可能对一个从未期待过的孩子心软呢?
思量间,皇帝双眼渐渐变得猩红,隐隐有泪光。
他别开脸,调转足尖。
一贯挺拔的肩背像是被人陡然抽走精气神,步履沉重,颓然往回走。
“萧晟,对不起。”扑通一声,姜远双膝重重砸在地砖上,“你罚我吧。”
皇帝跌坐进御座,双手紧握扶手,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摇摇头:“即便没有你,阿浓也不会留下朕的孩子。”
姜远抬眸,惊愕又困惑。
皇帝手肘支在御案上,面容被宽掌遮住:“退下吧,朕想静一静。”
阿浓,你明知朕有多期盼这个孩子。
阿浓,你怎么敢?!
阿浓,你好狠的心。
朕试过退让,试过以你的感受为先,可朕也是人,也会痛。
朕从来不是大度的人,这一次,你欠了朕的,朕定要讨回来!
阿梨生辰当晚,程芳浓回到她与阿娘住的院子,有些疲累。
冲阿浓福了福身,正要回房沐洗安寝,却被阿娘拉住手。
谢芸细细打量着女儿,眼神探究,温声问:“阿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娘?”
“没有啊!”阿娘发现什么端倪了吗?程芳浓有些心慌。
她语气状似理直气壮,却心虚地避开谢芸视线,理理发丝,笑着撒娇:“阿娘怎会这么问?好困啊,阿娘有什么事,能不能明日再审我?”
早晚得告诉阿娘,可她还没做好准备。
阿娘素来疼她,她怕阿娘知道后,笑她天真,不许她留下这孩子。
又怕阿娘将孩子的事告诉皇帝,让皇帝来负起为父的责任。
知女莫若母,女儿的躲闪、为难,谢芸皆看在眼中。
加上女儿看阿梨时的眼神,以及生辰宴上无意中说出的话,谢芸心中已有猜测。
她的女儿,只怕要做阿娘了,而且想独自养育这孩子。
谢芸心酸又心疼。
终究,她忍住,没说什么,更没拆穿。
爱怜地抚了抚女儿的发髻,谢芸语气如常:“也没什么要紧事,娘改日再问你,去睡吧。”
对阿娘撒娇果然管用,程芳浓悄然松一口气。
在谢家的日子,平静顺心,程芳浓很快养足了精神,便日日去正院给外公请安,陪外公说话,整理古籍、书画。
大表哥谢恒要出门一阵子,舅舅每日出门前,都会带着二表哥过来陪外公坐坐,每逢遇到,二表哥都像从前一样,冲她挤挤眼,程芳浓忍俊不禁。
二表哥比她还大一岁,看起来却一点儿不稳重,或许,等他和大表哥一样成了亲,才会变得与大表哥一样沉稳?
说他不稳重吧,读书上,他又比大表哥天分高,坐得住。
前两年还曾同外公争执过,他想参加科举,外公不允,被舅舅揪回去训斥一顿,才作罢。
此番,在谢家这么些日子,倒再未见二表哥闹过,不知他还有没有当初的志气?
有又如何呢?程芳浓唏嘘。
这一日,日头早早照进院子里。
谢太傅张罗着晒书,又怕仆婢们不知那些书卷的珍贵,不小心毁伤了,坚决不让她们动手。
可他年事已高,程芳浓哪放心他自己搬?忙吩咐溪云去义学叫谢慎回来帮忙,她自己也帮着搬书。
因怀着身孕,她不敢搬太重的东西,恐伤着孩子,一趟就拿一两卷书册出来。
谢慎走进院子,正好瞥见程芳浓捧着两卷不算厚重的书册,小心地步下石阶,当即乐道:“哟,表妹怎么越大还越娇气了?两年前帮祖父搬书,特能逞强,一回能搬动六本就绝不肯只拿五本,我要替你拿都不肯,如今倒是会躲懒。”
闻言,程芳浓停下脚步,垂眸看看手中书册,脸一红,没反驳。
倒是谢太傅,抄起靠在廊外的手杖,照着谢慎的腿就打:“活没见你多干,话倒不少。”
“祖父,您又偏心阿浓!”谢慎躲着,跳着,三两步蹦上石阶,躲到程芳浓身后去,朗声一笑,才转身迈进书房。
谢慎是读书人,可谢太傅对子孙严厉,让谢慎练过拳脚,搬书这等小事,对他自然不在话下。
不多时,书册都被摊开来,摆在阳光能晒到的地方压好,满院书香,很是壮观。
程芳浓亲手斟了茶,奉给谢太傅,顺手给谢慎也倒了一杯。
谢慎道谢,笑着接过。
望望程芳浓,再看看心情不错的祖父,谢慎克制许久的念头疯狂滋长,他状似无意道:“祖父,孙儿和父亲入宫面圣之时,皇上诚心邀孙儿参加今岁的秋闱,孙儿与父亲谨遵祖父教诲,当时没应,父亲说会回来请祖父示下,不知祖父意下如何?”
谢太傅又要摸手杖,被谢慎先一步抢在手里:“祖父先允我参加秋闱,孙儿一定认打认罚。”
“谢慎,你身为谢氏子孙,却不知修身养德,一味追求高官厚禄,多少前车之鉴,你看不到吗?”谢太傅面色胀红怒斥,“去祠堂跪两个时辰,好好反省!”
他已经十八,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年可以蹉跎?谢慎不想像父亲那样愚孝。
“祖父,高官厚禄谁不想要?孙儿想要,有错吗?道理孙儿都懂,孙儿并非一味追求这些,我苦读多年,自问不比旁人愚笨,我只是想试试,倾尽平生所学,能为朝廷、为百姓做些什么。孙儿希望,有朝一日,青史上留我一笔贤名,而不是寂寂无名老死在山野间,这也有错吗?”
谢慎说着,将手杖递还给谢太傅:“若祖父坚持认为孙儿有错,便打吧。”
谢太傅神情凝肃,伸手要拿手杖。
“外公!”程芳浓率先将手杖抢过来,藏在身后,柔声劝,“外公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说着,她望一眼谢慎:“况且,阿浓以为,二表哥志向高远,并没有做错什么。”
“祖父德高望重,定下的规矩,定然是为我们好,可是,时移世易,当今圣上不是前朝末帝,也不是先帝,阿浓相信,二表哥会有机会一展抱负。”她坐到谢太傅身侧,抓住谢太傅手臂,“外公,您就答应表哥吧。”
“谢慎,定是你把阿浓教坏了,让她也跟着你忤逆我这个老头子。”谢太傅没好气道。
但两人都听得出来,他的气消了些。
谢慎眸光微闪,诶?有戏!
“孙儿岂敢!”谢慎忙起身告罪,“只是,我们之中,最了解当今圣上的,便是阿浓,还请祖父三思,给孙儿一次机会。”
谢太傅气笑了,摆摆手,不置可否,赶他回义学教书去。
临走时,谢慎冲程芳浓使了使眼色。
程芳浓忍笑,冲谢太傅道:“祖父,我送送二表哥。”
谢太傅冷哼一声,没阻拦。
走出远门,谢慎探首朝里望一眼,这才笑着朝程芳浓施礼道谢:“多谢表妹出手相助,大恩大德,谢慎没齿难忘。”
“还没劝动祖父呢,表哥可别高兴得太早。”程芳浓稍稍侧身避开,笑着打趣。
谢慎顺杆子往上爬:“那你再帮我劝劝,指定能成。”
不等程芳浓拒绝,他已迈步往外走,回眸道:“有朋友今日进山打猎,等二哥去瞧瞧他们打了什么野味,晚些带回来给你加道菜。”
谢礼都备好了,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程芳浓无奈摇头,转身进了院门。
给老爷子新制的春衫做好了,谢蒙的夫人沈氏亲自送来,她走的近路,隔着花树,正好撞见小儿子与程芳浓有说有笑、依依不舍的一幕,心口蓦地一跳。
程芳浓对此一无所觉,她回到屋内,见外公正站在书案后,整理一套纸页散乱、破损的古籍,便像从前一样,走到近前帮忙。
儿时,每逢来谢家,她便很愿意给外公打下手。
多年下来,外公修缮古籍、字画的本事,她不说学了个十成十,至少敢说学到九成,谢太傅眼睛花了,也放心交给她去弄。
忙了小半个时辰,谢太傅让她歇歇,又吩咐丫鬟奉茶点。
拿着放大镜看了几处细节,谢太傅连连点头,望着程芳浓,不无骄傲道:“老夫几位儿孙里,唯有小阿浓能沉下心来学这些没用的东西,外公也算后继有人了。”
“阿浓只是碰巧喜欢这些,肯花心思罢了。”程芳浓扶着谢太傅朝便榻走去,祖孙二人坐在明窗内品茶,“在程家的时候,程玘曾逼阿浓学琴习舞,阿浓从不肯听从。外公,人各有志,何妨放手让二表哥自己去闯闯呢?”
“阿浓自幼最敬仰的人便是外公,在阿浓心里,外公是最有智慧,胸襟最开阔,最有远见的长辈,这么多年过去,您仍不肯让谢家子弟入仕,是不是有什么苦衷?”程芳浓总觉得,外公对这件事过于固执了些,不像他的脾性。
谢太傅莞尔,饮一口茶,反问:“阿浓,在你心里,当今皇上算是知人善任、任人唯贤的明君吗?”
程芳浓想了想,公允地点点头:“他是个好皇帝,值得表哥追随。”
“那你呢?”谢太傅眼神慈蔼,却像能洞察人心,“丫头,他其实放不下你吧?你也对他赞不绝口,但你依然离开皇宫,回了青州。他不值得你追随吗?”
外公口中的追随,与她所说的明显不同,程芳浓听得出。
她以为,关于那份诏书,外公再不会说什么。
没想到,外公一直牵挂着她的事。
“外公,他……”程芳浓想说,皇帝不是个好夫君,可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她忽而语塞,说不出口。
“我们没有缘分。”程芳浓垂眸,手指不安地绞动着丝帕。
谢太傅看在眼中,暗暗叹息。
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写两页字给外公瞧瞧,看你近来有没有偷懒。”谢太傅岔开话题。
天色渐暗,谢慎从外头回来,带回半只野鹿。
他与灶房的人一同料理,府中各处都分了些。
程芳浓这边,他是亲自送来的,还带来一架烤肉用的炭炉。
谢芸已不大吃这些,在屋里用膳,隔着敞开的门扇,望着院子里围着炉火的两个年轻人,暗暗叹惋。
若当初阿浓没入宫,而是听她的,嫁给了谢慎,该多好。
谢慎不是长孙,有他的长嫂罗氏执掌中馈,阿浓嫁过来,一世无忧无虑。
可惜,阿浓对谢慎没有男女之情,她也不可能像程玘那样逼着女儿嫁人。
院子里,风将烟火吹歪,朝着谢慎脸上拂去,熏得他一边呛咳一边拎起凳子躲。
他模样太滑稽,程芳浓不由笑出声。
被他瞪一眼,便拿帕子掩唇躲着笑。
“少放些料粉,味道太重我可不吃。”程芳浓对着正撒料粉的谢慎叮嘱。
谢慎只撒了少许,漫不经心应:“你的口味,我还能不知道么?从小咱们烤肉吃,不都是我替你烤的?小时候就知道爱美,总怕火星溅到你裙子上,嘴巴还叼得很。”
说得他直摇头,状似很嫌弃。
谢慎烤的鹿肉很好吃,但比御膳房的手艺还是差些。
程芳浓怕烫,一边吹,一边小口小口嚼,隔着袅袅烟火,她看到谢慎在大快朵颐。
蓦地,她脑中浮现出皇帝的身影。
皇帝也喜欢吃鹿肉,给他夹鹿肉、羊肉便吃得又快又优雅,夹了菜蔬,他便慢吞吞地不愿动箸。
出于理智吃下两片菜蔬,眉心能拧成川字。
“怎么不吃?没熟吗?”谢慎疑惑。
没等程芳浓反应,他便抓过去,翻来覆去瞧了瞧肉色,有些怀疑自己的手艺,顺手丢掉:“没事儿,我再替你多烤一会子。”
嗯,正常的反应,应该是丢掉吧?
程芳浓盯着那串没吃完的鹿肉,微微失神。
“你在想什么?”谢慎将烤好的鹿肉递给她,程芳浓却没接,他疑惑问。
闻言,程芳浓猛然从游离的思绪中回神,也终于惊觉,她竟又想起了皇帝。
离宫已经有些时日,可她似乎仍时常想起皇帝。
作画的时候,用膳的时候,烤肉的时候,他明明在千里之遥,却好像无处不在。
为什么?
程芳浓想不明白。
可她终于意识到一件事,她能回到青州,却好像回不到过去了。
她想过从前那种,简单的、平静的正常生活。
但皇帝已霸道地挤进她的生命,在她的人生里烙下太深太深的印记,她根本忘不掉与他有关的一切。
谢蒙回府,看到厨上送来炙好的鹿肉,随口问妻子沈氏:“阿芸她们院里可送去了?”
“送了,你儿子亲自送去的。”沈氏语气不太好。
“你不高兴?家事繁杂,让夫人受累了,等阿梨大些,便将事情交给恒儿他们吧,你也好歇歇。”谢蒙温声道。
继而站起身,走到沈氏身后,温柔替她捶肩。
沈氏也觉得自己语气不太好,气也来得莫名其妙,很不应该。
当即借坡下驴,靠在夫君身前:“是有些累,阿梨还小呢,我还能担得动,便多担几年吧。”
谢蒙知道夫人也有要强的时候,点点头,想到谢芸母女,他缓下手上的动作:“夫人,为夫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什么事?”沈氏以为是生意,或是上下打点的事。
哪知,谢蒙一开口,直戳她痛脚。
“阿芸与程玘义绝,我们做兄嫂的,自当照拂她一辈子,可阿浓还不到十八,总不能让这孩子也蹉跎下去。”谢蒙也没留意妻子骤变的脸色,继续道,“我看慎儿很喜欢阿浓,两年前我们便动过亲上加亲的心思,可惜当时没成,我想着,由我们做主,替慎儿求娶阿浓,你以为如何?”
沈氏觉得,自己能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已是有涵养的。
“我不同意!”沈氏扬声拒绝,拂开夫君的手,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是长兄,是舅舅,想照顾阿芸、阿浓一辈子,我都不说二话。可是,慎儿是我们的儿子啊,他也才十八,你知道这两年,外头有多少人来说亲吗?若非慎儿不愿意,我早跟你商量着把亲事定下了。”
谢蒙万没想到妻子反应这般大,他错愕:“两年前你不是很愿意亲上加亲吗?”
“谢蒙,你也说了,那是两年前,两年前阿浓还是小姑娘,没嫁过人!”谢蒙的性子,多数时候让沈氏觉得踏实,当年她也是因为这份踏实才嫁进来的,可是,有时她也会想掰开他脑袋看一看,为何他这般不可理喻,“我不会让慎儿娶一个成过亲,甚至小产过的女子!”
门外,程芳浓听个正着,她拿谢慎当兄长,倒是不在乎这些话,只是有些窘迫,后悔跟阿娘过来。
阿娘打算在青州开铺子,想趁着舅舅也在,带她与舅舅、舅母商量开在哪个地段,请他们也帮忙打听谁家铺子要租售的。
听到这话,谢芸心如刀割,她的女儿被人嫌弃了。
她能理解嫂嫂的心情,可是,她听不得这样的话。
冲进去告诉兄嫂,阿浓没有小产过?可那是宫里的密辛,涉及到长公主,不能宣扬。
且嫂嫂在意的,也不止是小产这一桩,还有阿浓嫁过人。
正因阿浓嫁过人,所以她没再动与兄嫂皆为亲家的念头啊!
谢芸为女儿委屈,偏偏里头是她的兄嫂,那才是未来谢家做主的人。
谢慎僵在当场,他侧眸望望程芳浓,又看看谢芸,抿抿唇,失礼地推开门扇:“儿子愿意娶表妹为妻,那些我都不在意。”
屋内,谢蒙夫妇循声望来,双双震惊。
沈氏平日里很少与人红脸,当下有些挂不住,又委屈,含着泪快步避去里间。
“哥,阿浓才回来我身边,我这做娘的,可舍不得再把她许人。”谢芸耐着性子,尽力挤出浅笑,温声劝,“你先去哄哄嫂子,铺子的事,我改日再来找哥和嫂子帮忙。”
言毕,不顾谢慎、谢蒙挽留,拉着程芳浓头也不回地离开。
母亲病逝数年,这些年多亏嫂子执掌中馈,且她与阿浓回谢家,嫂子并无半分不周到之处,谢芸很感激。
但是,她也意识到,这里不是她与阿浓长久的家,有娘在的地方才是家,她该带着阿浓另寻栖身之处了。
“阿娘,您别难过,也别生舅舅、舅母的气,女儿本来也没想嫁给二表哥啊。”程芳浓笑着,故作轻松劝慰。
谢芸捏捏她鼻尖:“那就不嫁,就算不开铺子,娘的嫁妆也够你度日的。”
谢慎与爹娘谈过后,再来程芳浓院外,院门已上锁,从漏窗望进去,屋里俱已没有光亮。
他揉揉脑袋,有些烦乱。
照顾表妹一生一世,做她的依靠,他是愿意的,他小时候便习惯了格外照顾这个娇气的小姑娘。
可是,当阿娘问他,对表妹是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时,他迟疑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两年前,他根本没认真考虑婚姻大事,一心想求功名,就连现在也是。
真的去考虑,他觉得表妹嫁给他,确实比嫁给旁的男子好,她的过去,他都知道,不会轻慢她。
可他也有顾虑,表妹嫁过的不是普通男人,那是当今圣上,是她离开之后也没说过一句恶语的皇帝。他再努力,再优秀,能比皇帝还耀眼,还让她喜欢吗?
谢慎耷拉着脑袋回去,只觉婚姻大事比经史子集烦难得多。
谢家在附近还有一处别庄,不算大,原是谢太傅想清静,买来养老用的。
可谢蒙他们不放心,便一直搁置着。
翌日一早,沈氏红着脸,过来找谢芸赔礼,院里却没人,谢芸是从外头回来的。
“嫂嫂来得正好,我和阿浓打算搬到别庄去,已与父亲商量好了,正想去找嫂嫂辞别呢。”谢芸面上带笑,语气温柔。
可沈氏听着,只觉脸上火辣辣的。
“阿芸,昨日是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可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只是……”沈氏支支吾吾,没说下去。
即便是来赔礼道歉的,她也不想拿儿子的一生做人情。
程芳浓不方便在场,冲沈氏福身施礼,柔柔唤了一声,便进屋收拾去。
谢芸则上前拉住沈氏的手,坐到树下歇脚的窄凳上:“嫂嫂,我没怪你,阿浓也不会。你我皆是做母亲的,我明白嫂嫂的苦衷。嫂嫂收留的情义,我与阿浓铭记于心,可我不想因为我们,让嫂嫂与哥哥,或是与慎儿之间有隔阂。”
“我们不会。”沈氏讪讪道。
但她底气明显不足,因谢芸说的是事实。
谢蒙与她想法不同,儿子也不理解她,唯一明白她的,竟是该记恨她的谢芸。
沈氏红了眼圈:“你和阿浓留下吧,阿浓性子好,我其实很喜欢这孩子的。”
谢芸拍拍她的手:“我知道的。”
但她没松口。
这一日,程芳浓和阿娘一起,带着溪云、望春搬进别庄。
沈氏心中有愧,也有感激,丫鬟、婆子、护院给她们带来不少。
一应吃用之物也置办齐全,又再三叮嘱她们时常回去走动,这才放心离开。
皇帝承受不住先后丧子丧妻的悲痛,病倒了,足有半个月没上朝,只日日由章首辅和刘大伴将折子收上去,过两日再将皇帝批好的折子发还,朝中无一人发现,皇帝早已不在京城。
虽然恨不能即刻见到程芳浓,质问她为何这般狠心,可他理智尚存,并未快马加鞭赶路,而是借此机会,悄然巡视沿途各个重要州县的春耕、灌溉、河道、民生。
别庄的日子很清静悠闲,程芳浓有时作画,有时帮外公修缮古籍,有时陪阿娘去铺子里,时光仿佛慢下来,让人踏实。
听说皇帝病倒的消息时,她愣了愣。
她既不是真的小产,也不是真的死了,皇帝悲痛病倒?悲从何来?
或许他又要对朝中哪位佞臣动手,在谋划着什么,总之,不是她该关心的。
很快,程芳浓将这消息抛在脑后。
一转眼,孩子已有三个多月,她戴着帷帽去过医馆,胎相稳固,孩子很好。
也许,是时候告诉阿娘她们了,也好一起为往后打算。
晚膳后,收拾妥当,四人坐在院里看星星,程芳浓忽而拉拉谢芸衣袖:“阿娘,我有事想跟你们说说,事关重大,你们切莫声张。”
谢芸忍笑,佯装疑惑:“什么事?你还有要紧事瞒着娘?”
望春和溪云也一脸懵懂望着她,等她开口。
程芳浓有些不自在,理理发丝,眉眼低垂,掌心轻轻落在小腹:“我,我怀了身孕,已有三个月大了。”
她声音越来越低,等待着阿娘担忧的质问,等待着望春和溪云的惊呼。
可是,这些都没有。
她诧异抬眸,对上三双含笑的眼。
“阿娘早就猜到了。”谢芸将程芳浓揽入怀中,“娘还猜到,你想独自教养他长大,是不是?正因如此,娘才借着那件事搬出谢家啊。”
望春和溪云冲她笑:“夫人早就告诉我们了。”
程芳浓这才后知后觉,自打搬进别庄,她每日用的膳食有了变化。
她们早就知道,却都不说破,都纵着她,让她安心。
程芳浓蓦然湿了眼眶。
别庄比谢府更安静,程芳浓睡得很踏实。
殊不知,她刚睡熟不久,一只大手撩开罗帷,借着细微的月光深深端凝着她睡颜。
阔别两月,他没有一夜安枕,这个无情的女人却睡得很香。
是宫外的水土更养人吗?皇帝坐到床边,细细打量着熟悉的玉颜,只觉她墨发堆云、唇珠丰润、肌肤胜雪,比记忆中更美得惊心动魄。
“程芳浓。”
梦里,程芳浓听到有人唤她,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身形精壮,背着光,叫人辨不清容貌。
男人?!
程芳浓张嘴便要喊,却被男人迅速以唇齿封住。
双手被他紧扣枕上,动弹不得。
男人大掌握住她腰肢,程芳浓蓦然想起她做过这样的噩梦,她知道,她又梦见了皇帝。
可是,她怀着身孕呢,他不能!
她奋力挣扎,借着喘息之机惊呼:“孩子,别伤着我们的孩子!”
惊呼过后,她更迷糊,她究竟是在做梦,还是回到了紫宸宫的某个夜里?
那时候,他还是“侍卫”,她似乎曾说过相似的话。
皇帝也想到了那些夜晚,他狠狠盯着床上神志未清的女人,咬牙切齿,同样的伎俩,她以为他会再上当吗?!
第50章
梦到“侍卫”比梦到皇帝好, 程芳浓懵里懵懂想。
“已有三个月了,大夫说胎相稳固。”程芳浓细密的睫羽半敛,唇角含一丝温柔浅笑, 语气也温柔。
这样的情态,皇帝曾见过的。
在她假装有孕, 撺掇“侍卫”杀他的那些夜里。
可是,又有些不同。
她做戏的本事似乎更好了些, 演得情真意切。
夜半被他扰醒, 乍然见到他,她该露出惊恐,仿佛见了鬼的神色才对。
可自始至终,她没流露出丝毫畏惧。
这可恶的小女人是不是以为在梦里?
梦里,人也会撒谎吗?皇帝不由怀疑。
思量间, 他手上力道不知不觉松了些。
女人扭扭细腕, 挣脱他。
出乎意料的是, 她没朝床里躲, 而是亲昵地朝他怀里挪了挪。
握住他的手, 轻轻放在她小腹:“我不敢告诉外公,本也害怕告诉阿娘,没想到, 阿娘看出来了,还许我留下这孩子。”
阿浓说什么?
她,她真的留下了他们的骨肉?
姜远走后,她并未喝落胎药?!
这怎么可能?
隔着薄薄的寝裙, 皇帝宽大的掌在微微发颤。
也许是她演得太真切,感染到他,也许是他终未完全死心, 心底还藏着奢望。明知她很可能像从前一样在骗他,皇帝却依旧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竟开始相信她的话。
皇帝不敢用一丝力,指腹、掌心轻触她柔软的衣料,小心翼翼摩挲着她平坦的小腹。
这里真的孕育着他期盼已久的孩儿吗?
沉浸在梦境里,程芳浓丝毫没注意到他的变化,仍自顾自说着与在紫宸宫时相似的话。
“孩儿的乳名,我都想好了,若是女儿,便唤作悦儿,若是男娃,便叫怿儿,我会努力做个好阿娘,让孩儿快快乐乐长大。倒是你……”程芳浓忽而抬眸,望着只能辨清大致轮廓的俊脸,有些犯难,“你别总来梦里扰我好不好?”
迷迷糊糊意识到,这话会让男人不高兴。
程芳浓熟稔地环住他脖颈,在他薄唇侧轻啄了一下,嗓音低柔,语气却有些娇纵:“只许在想孩儿的时候,偶尔入梦。”
她倦得很,掩唇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推了他一把:“你走吧。”
言毕,她背过身去,面朝里侧,合上眼睫继续睡。
皇帝望着她,受宠若惊,阿浓主动亲他?
他抬起手,指腹落在她亲过的地方,心口有久违的暖流涤荡而过,莫名将那些坚硬的、带刺的郁气带走大半。
可是,阿浓怎会主动亲他呢?她只有在想利用他的时候,或是被他逼迫的时候,才会如此。
皇帝无暇细想,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清孩子究竟还在不在。
悦儿,怿儿,她连乳名都想好了。
所以,孩子会不会真的还在?
皇帝稍稍掀起衾被,想看看她腰腹。
虽然他刚已触摸过,那里与从前一样平坦袅娜,可他还是想亲眼看看。
刚掀开些许,程芳浓下意识攥住衾被边缘,将衾被扯回身上,掖好。
她眼睛也没睁,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还是不懂心疼人,本宫不要你了。”
闻言,皇帝愣住。
继而,哭笑不得。
原来,她不仅以为在做梦,更以为梦到的是“侍卫”!
难怪她会主动亲他,大抵意识模糊,记忆出了岔子,以为她还在笼络他。
没关系,那温柔的一吻,总是落在他唇边的。
皇帝凝着她睡颜,眼睛一眨不眨。
人在梦里,是不必骗人的,她都要赶“侍卫”走了,更没必要骗他这个“侍卫”。
皇帝几乎笃定,孩子真的还在。
失而复得的喜悦从眼底溢出来,他恨不得将人揉进骨缝里去,再不分开。
他躺下来,从身后搂住她,紧紧箍在怀中。
这让程芳浓不舒服,她扭扭身子,没挣脱,脑中仅剩的意识,使她不悦地哼了一声,随即由着他,在男人臂弯里睡熟。
皇帝毫无倦意,他眼眸熠着星辉,凝着数月未见的睡颜,忍不住将挺直的鼻尖埋入她松软的墨发间。
熟悉的馨香,熟悉的触感,分别以来,他第一次捕捉到踏实感。
空荡荡的心口,有什么滚热的东西重新塞回去,四肢百骸重新涌动起热流。
三个月未曾亲近,终于如愿以偿将人搂在怀中,皇帝怎能不心猿意马?
可她腹中怀着孩儿,他不能放纵。
万一吓着她,令她厌恶着恼,她又改了主意,不要孩子了呢?
皇帝苦笑着,不得不松开她,起身去屏风外冷静良久,方才平复。
他已全然忘记,自己来时带着怎样的怨怼,脑中设想过多少往她肚子里塞小皇子的粗暴情景。
该走了,皇帝眼中流露出几分不舍。
真想待到日出再走,让她睁开眼,清晰地看到他,她震惊的神情该会有多灵动,多惹人怜爱。
可她大抵不会有丝毫久别重逢的喜悦,只会有再次失去自由的惊惶。
她会心软留下孩子,是因为那份诏书吧?
毕竟,她连在梦里都不想见到他,断无可能是为了他才留下的。
浓烈的喜悦,像一场盛大的烟火,绚烂过后,轻而暗淡的灰烬在他心口沉积,皇帝感到一丝丝落寞。
尽管不愿承认,但皇帝骗不了自己。他根本不像放手时表现得那般大度洒脱,相反,他比自己想象中更贪心。
她肯留下孩子,已是意外之喜,可他想要的,要比这些多得多。
皇帝默默环顾她生活的地方,这里还没有紫宸宫一半大,但收拾得干净雅致,白日里应当是一间很明净漂亮的屋子。
忽而,他目光掠过什么,顿了顿。
不远处的琴案上,摆着的是幽篁?
离宫时,还是他逼着她带走的。
她明明不喜欢弹琴,更不稀罕他送的琴,为何会带来别庄,还摆在日日能看到的地方?
皇帝疑惑不解,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趁着夜色出来,与姜远会合。
姜远望望那静谧的别庄,又打量他好几眼,忍不住问:“你好像消气了?与程姑娘说清楚了?你没伤害人家吧?咱们是不是该回京了?”
皇帝顿住脚步,一句也没回应,倒是问起旁的:“姜远,朕记得你说过,到青州之前,她悄悄买过落胎药。那次,她为何没喝下去?”
“这……”姜远还真没细想过,眼下努力回想,他如实应,“当时程姑娘把丫鬟支开了,屋里只她一人,她是要喝的,但不知怎么的,药碗摔碎了,丫鬟说再去煎药,被她拒绝了。”
“许是不小心打翻了吧?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姜远困惑。
皇帝沉吟半晌,想想姜远的话,再想想今夜阿浓说的话,忽而想到另一种可能。
那时候,阿浓大抵还不知道诏书的事,可她已经舍不得打掉他们的孩子了。
姜远离开前,她道出那一句叮嘱,是不是已经打算留下孩子,独自抚养?所以才不让姜远告诉他?
为什么她会心软?
今夜,见到他,她以为是在梦中。
可是,梦里见到她,她似乎一点儿也不诧异,甚至待他很亲近。
“你别总来梦里扰我好不好?”
皇帝回想起她这句犯难的嗔怪。
显而易见,她在梦里也不想见到他。
可是,她分明也在告诉他,她时常梦见他!
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
会不会,离开京城以后,阿浓也时常想起他,并未将他忘掉?
这人一会儿拧眉,一会儿失笑,精神状态很堪忧,姜远看得一头雾水,心里发毛,扬起手臂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想什么呢?大半夜的,别露出这样古怪的表情吓人成不成?”
有些事,暂时想不通,但也不急。
情况已比他来青州前想象的,要好太多。
他与阿浓,来日方长。
这一次,这一世,他都不会再放手!
皇帝清清嗓子,收敛心神,淡淡吩咐:“明早朕要见见谢太傅。”
阿浓腹中怀着他的骨肉,他早晚要接她们回京,不如趁他还在青州,将谢家的事一并解决。
请谢家入仕途,倒不全是为了阿浓。
谢太傅年事已高,谢蒙和族中其他同辈,资质皆是平庸,唯有一个谢慎,看起来倒有几分不同,但也不到让他格外惜才的程度。
他是看重谢家在士林中的清名。
父皇都没做到的事,若他做到了,便能让天下读书人看到,连谢太傅也认为他是天命所归的明君。
当初改朝换代,归隐的不止一个谢家,皇帝求贤若渴,很希望天下有才德之人抛却成见,各展其能,与他一起开创一个他少年时设想的盛世。
清早,谢蒙父子照例来谢太傅处请安,却发现屋里没人。
“你们说什么?祖父出门访友了?这么早?”谢慎看看不算亮的天光,很怀疑自己的耳朵。
丫鬟、小厮齐齐点头。
谢慎唇角抽了抽,冲父亲无奈一笑,老爷子将他们这些子孙管得严,他自己一把年纪,却是从心所欲得很。
谢太傅是被一顶软轿接走的,看到来人出示大内令牌那一刻,他便猜到是谁要见他。
不多时,轿子停在谢家附近一处僻静的六角亭外。
天色尚早,四下悄无人声。
谢太傅被人搀扶下轿,一眼看到亭中那道轩朗挺拔的背影。
是位年轻男子,身着群青色长衫,立在主柱侧,眺望远处的山野。
衣饰都没有彰显身份的纹样,但他器宇不凡,谢太傅一眼便知晓其身份。
“草民谢韬拜见皇上。”谢太傅站定,躬身朝着那背影施礼。
皇帝及时回转身,快步上前扶住他:“谢太傅请起。”
谢太傅终于看清年轻的天子,气质卓然,容貌不俗,单论相貌,确实不算辱没他的小外孙女。
只是不知,皇帝微服出现在青州,是为了他那外孙女,还是为了谢慎说的事。
看出谢太傅眼中疑惑,皇帝没直说,语气温和道:“朕本无意打扰太傅清修,只是,事关朝政,朕有些困惑,想向太傅请教。”
他姿态谦和,谢太傅连称不敢。
皇帝像寻常小辈,扶着谢太傅落座,闲话家常般拿些朝政之事与谢太傅探讨。
不论是眼前的春耕,还是看似太平的边关局势,谢太傅都没藏私,有些想法,与皇帝不谋而合。
皇帝看得出,谢太傅虽归隐多年,实则仍心系天下。
随后,他又对谢家的义学赞誉有加,火候到了,他才不再卖关子,道明真正来意:“实不相瞒,朕此番前来,是为谢家才俊入仕。今岁秋闱在即,还请太傅体谅朕一片求才惜才之心。”
谢太傅望着他,没有拒绝,但也没立时回应。
皇帝也不着急,茶水烧好,他亲手沏一壶茶,斟一杯递给谢太傅。
“太傅以为,这天下是谁的天下?前朝杨氏一族的么?所以,太傅只忠于末帝?”皇帝浅笑,“朕钦佩太傅的气节,却不敢苟同。”
谢太傅瞥一眼那冒着热气的烫手茶盏,目光再落向皇帝时,露出几分锋芒:“皇上是想告诉草民,天下不是哪一家的,而是有才有德者居之?所以,你跟你的父皇一样,认为你们是赢家,便理所当然该得到所有人的臣服,否则,你们便不甘心,是不是?”
当年,父皇曾说过什么,皇帝无从得知。
他摇摇头,站起身,望向远处:“朕以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天下不是属于杨家的,杨家正是失了民心,才会失天下。天下也不是朕的私有物,朕只是运气好些,又恰好有能力接住,朕知道,它是千千万万黎民百姓的。”
说到最后这句,他扬手指向天地相接处,意气风发。
“朕有强国富民之心,但朕一人之力轻如鸿毛,朕需要像谢太傅这般德才兼备、忧国忧民的臂膀。”
“谢太傅若不想答应,也无妨,只当朕今日没来过。”皇帝坐回石凳上,举止从容,捧起茶盏道,“朕以茶代酒,以昔日孙女婿的身份,敬外公一杯。”
他确实与他的父皇不一样。
谢太傅重新打量着他,眼中不善的锋芒渐收,饮了一口温度正适宜的茶水。
“小阿浓眼光倒是不错,你确实是一位值得追随的好皇帝,老夫可以想见,你会比你父皇做得好。”谢太傅含笑捋捋胡须,目露欣赏。
这几年,谢太傅一直压着谢慎,一是想磨磨谢慎的性子,让他更沉得住气,他是谢家子侄中,谢太傅最看好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敢明着反抗父命的。
天子也是万民之君父,但天子也不永远是对的,谢慎真的能坚守本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被名利裹挟,不向权势屈服,这才是谢太傅想看到的。
若他连反抗父亲、祖父都不敢,谢太傅宁可多压他几年看看。
二则是更重的一层责任,谢太傅深知,谢家子弟参加秋闱,对天下读书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是以,他必须亲自见一见这位天子,才会考虑对方值不值得。
谢太傅很欣慰,阿浓没看错人。
但他又有些惋惜,可惜阿浓是程玘的女儿,朝臣们容不下这样的皇后,皇帝再好,却不是她的良配。
不过,皇帝能因为程玘的连累,迫于朝臣的压力舍弃阿浓,也说明他不是个称职的夫君,确实不值得阿浓追随。
想到这一层,他目光又变得挑剔。
皇帝倒不在意他的眼光,惊愕一瞬,他急切问:“阿浓说朕是值得追随的好皇帝?她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阿浓不是一直恨着他,憎恶他吗?
这份急切,倒让他有了年轻人的鲜活,而不再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谢太傅看得出,皇帝显然放不下阿浓,他只是随口一说,皇帝的紧张、在意便无处掩藏。
想到那份诏书,谢太傅更是笃定,对方对阿浓情分不浅。
谢太傅心念微动,故意板着脸,冷哼一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因程玘和朝臣舍弃她,还管她夸你还是骂你做甚?”
听到这话,皇帝露出一丝苦笑。
“阿浓是阿浓,程玘是程玘,朕怎舍得拿程玘的罪孽惩罚阿浓?至于朝臣,朕请他们入朝,是为了共襄朝政大事,不是让他们来干涉朕的私事。朕确实收到过不少废后的折子,可朕从未动过废后的心思,否则,也不会有那份诏书。”
“朕做过一些对阿浓不好的事,她不肯原谅朕,执意离开,朕也是无可奈何。”
谢太傅也年轻过,皇帝口中不好的事究竟是什么,他没有追问。
想想阿浓提起皇帝时的态度,谢太傅有些不忍:“阿浓确实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往后,皇上打算如何?三年后选秀充实后宫?”
说着,他撑在桌沿,站起身,作势要走:“老头子我这就回去将阿浓的亲事定下来,既然已经分开,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此话一出,皇帝等时急了。
谢太傅是阿浓敬重的外公,他只是阿浓孩子的父皇,孰轻孰重,皇帝根本没底气去试探。
阿浓没记恨他,厌恶他,已是万幸,若谢太傅从中作梗,他在京城又鞭长莫及,即便有孩子,恐怕阿浓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毕竟,她本来就打算独自养孩子。
这件事上,他不想埋下任何隐患。
“谢太傅!”皇帝快步扶住谢太傅,挡住他去路,“外公,手下留情。”
谢太傅瞥他一眼,不为所动。
长辈见多识广,可不容易打动,想想阿浓与她腹中的孩儿,皇帝正色允诺:“请外公给朕一些时日,朕会设法让阿浓回心转意,若阿浓肯回到朕身边,朕必一心一意待她,绝不纳一妃一嫔。”
“若她不肯呢?”谢太傅挑挑眉毛。
那他就把阿浓抓回宫里,再慢慢哄。可这话不能对谢太傅说。
皇帝胸有成竹,笑应:“阿浓最是心软,她会回来的。”
“哼,记住你今日说的话。”谢太傅语气仍是硬邦邦的,却没甩开皇帝的手,由皇帝亲手扶着,登上轿子。
望着渐远的轿子,皇帝眼尾眉梢俱是得色。
没想到,一次解决了两桩难事,他想挽回阿浓,谢太傅是不会阻挠了。
在外耽搁多日,皇帝不得不先赶回京城。
他很想再见见阿浓,可他怕自己再见一面,便舍不得独自离开。
听到皇帝吩咐他留在青州,姜远顿时惊得跳起来:“你说什么?让我留在青州盯紧程姑娘?!你不是都跟程姑娘说清楚了吗?”
人也分开了,孩子也没了,皇帝还这样盯着人不放,连姜远都觉得有些过分。
“她怀着身孕,朕怕有闪失,暂时不便接她回京。”皇帝清清嗓子,又吩咐,“她的情况,随时禀报朕。”
姜远睁大眼,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程姑娘还怀着身孕,她没听他出的馊主意,没吃落胎药,他不是害死兄弟骨肉的罪人!
“太好了!太好了!”姜远激动不已,环顾四周没找到什么菩萨、佛像之类的,便噗通跪到地上,朝着外头朗朗晴空叩拜,“感谢神明保佑。”
皇帝看不下去,轻踹了他一脚,哭笑不得:“你拜什么呢?还不赶紧起来!青天白日的,别这样神神叨叨吓人成不成?办你的差事去!”
临走前,皇帝特意叮嘱:“阿浓不知道朕来过,别让她发现你在青州,再办砸了,你就一辈子留在青州。”
皇帝由几个侍卫护送着,策马离去。
姜远望着他背影,费解地直挠头,好半晌,他惊呼:“好家伙,敢情儿你根本没跟人打上照面,那积蓄多日,恨不得吃人的郁气,自己就消了?!兄弟知道你栽了,却不知道你这么没出息。”
想想他从别庄出来后,笑得不值钱的模样,姜远直摇头。
可回到客栈,姜远收拾好东西,正要去别庄附近,脑中又浮现出新的疑问。
不是,萧晟那家伙根本没跟程姑娘打上照面,那他是怎么知道程姑娘肚子里还有孩子的?他又不会把脉!
该不会,人家说句梦话就把他哄走了吧?!!
姜远才放下不久的心,又悬起来,加快脚步出门,这么大的事,还得靠他来证实。
别庄里,程芳浓醒得比平日里晚。
因她怀着身孕,嗜睡也正常,谢芸她们没叫她,膳食都在灶上温着,溪云随谢芸去了铺子里,望春在廊庑下等她醒。
程芳浓睁开眼,只见天光已大亮。
她支起身子,揉揉惺忪睡眼,脑仁仍有些昏昏沉沉的。
好奇怪,她怎么睡了这样久,还有些困倦?
昨晚,她似乎又梦到皇帝了,脑中还残留着些零星的记忆。
她梦见他假扮侍卫的时候,似乎还亲了他,将她给孩子起的乳名也告诉了他,还让他以后不要来梦里扰她?
什么乱七八糟的?程芳浓失笑,揉揉头发。
指腹触碰到青丝的瞬间,她有些茫然,她似乎还梦到皇帝像从前一样,将鼻尖埋进她发间轻嗅。
这些梦怎么像真的一样?
但她很确信,皇帝是不可能放下朝政,突然出现在青州的。
若他真的来,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走,他只会等她醒来,恶劣地欣赏她如何被吓着。
梦里,皇帝霸道地对待她,不是一次两次了。
可她还是第一次梦见自己亲他,程芳浓抿抿唇瓣,双颊发烫,她究竟是怎么了?为何白日夜里总是想起这个对她不算好的人?
数日后,谢慎亲自往别庄送东西,高兴地与程芳浓分享他今日最大的喜事:“表妹,祖父同意我参加今年的秋闱了!他同意我去考进士、做官了!”
程芳浓自然也为他高兴,可她心中困惑更多:“发生了什么事吗?外公怎么突然就松口了?”
今日之后,恐怕整个青州都要慢慢传遍了,谢慎也没藏着掖着。
只是当着程芳浓的面,提起皇帝,他多少有几分不自在。
这些时日,他很少往别庄跑,便是在认真思量自己对程芳浓的感情。
现在,他想明白了,他想娶表妹为妻。
若因此影响他的仕途,他可以带表妹外放,只要皇帝活着一日,他便不在京城为官。
可祖父松口,确实是皇帝的功劳,他不能不如实说。
“皇帝给祖父写了一封信,言辞恳切,邀请谢家子弟参考,打动了祖父。”
是皇帝?程芳浓愕然。
随即,她不知不觉弯起唇角,他确实有这样的本事。
她唇角的笑意,是为了他,还是因为皇帝?谢慎瞧在眼中,不得不在意。
“今日天气好,要不要我陪表妹去外头走走?”谢慎转移她注意力,“表妹想去市集逛逛吗?还是想去山脚赏花?”
这些事,望春、溪云、阿娘都可以陪着她做,她还没显怀,身子不重,也可以自己去。
若是从前,程芳浓定一口应下,可想到舅母的话,她含笑摇了摇头:“离秋闱只有不足半年,表哥定有许多事要准备,不必在我这里耽搁,若是考不中,当心祖父再拿手杖打你,我可不帮你拦着。”
“好呀你,竟敢咒你哥考不中!”谢慎抬手便想捏捏她的脸。
可手还没碰到她脸颊,对上她眼中防备,他动作忽而僵住。
他几乎敢肯定,若再往前伸一分,越过她觉得自在的距离,她定会往后退,避开他的碰触。
表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还是,因为娘不希望他们在一起,她才刻意避嫌?
谢慎收回手,故作嫌弃:“小丫头长大了,讲究可真多,你哥捏一下脸都不让。”
他这样毫不避讳地说出来,程芳浓反而轻松。
原来,是她误会二表哥了,他只是拿她当没长大的小妹在对待。
翌日,谢慎又来了,从袖中抽出一封信。
“我的信?”程芳浓讶然。
打开来,看到熟悉的字迹以及为首的四个字,她脸色顿时一白。
“吾妻阿浓。”
这信,是皇帝写给她的!
“你怎么吓成这样?谁给你的信?”谢慎知道是京城寄来的,大抵也能猜到是谁,所以他忍了一日,还是亲自送来,想看看她的反应。
程芳浓慌忙将信笺折起,仓促塞入袖中,故作镇定:“我在京中的好友写的,表哥不认得。”
谢慎再与她说话时,她显得魂不守舍。
程芳浓心绪难宁,心口怦怦直跳,皇帝怎会突然给她写信?他在信里写了写什么?他是从哪里得知她怀有身孕的事了吗?
明知不可能,可这是她最为心虚的事,程芳浓无法不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