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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去京城接表妹时, 皇帝并未干脆利落地废后。

    那份诏书的内容,谢慎昨日回府后,也特意写下来, 看了又看。

    他是男子,自然看得出皇帝并非心甘情愿放手。

    当初, 是表妹自己毅然决然离开。

    表妹欣赏皇帝为君的能力,但她似乎并不喜欢皇帝。

    否则, 也不会看一眼皇帝的亲笔信, 连信中内容都没来得及看清,便吓得脸色发白。

    皇帝的来信,没让她惊喜,只给她带来惊惶不安。

    这个认知,让谢慎备受鼓舞。

    但他面上不显, 也知道因着上次的不愉快, 形势对他也不利, 他不能逼得太急。

    是以, 他假装一无所觉, 爽朗笑道:“为了不挨祖父的手杖,我得回去温书,阿浓若有什么事, 就派人去家中找我。”

    快到午膳的时辰了,论理,程芳浓该出声挽留。

    可阿娘不在,她单独与谢慎一道用膳, 只怕舅母会多心。

    且她着急想看看信中写的什么,眼下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招呼表哥,便柔柔颔首:“表哥路上慢些。”

    目送谢慎走远, 程芳浓回到屋里,坐到书案后的圈椅中,才重新展开信笺细细阅看。

    熟悉的字迹,信中的内容,不知不觉将她的思绪拉回紫宸宫。

    她脑中能清晰地想象出,皇帝穿着衮龙袍,眉心时而拧紧,时而舒展,批阅奏折到深夜。

    能想象他独自宿在书房里间的窄床上,那床两个人同睡时显得拥挤。

    她脸颊发烫,移开眼往后看,想象着他描绘的御花园百花齐放的盛景。

    虽然,御花园她最熟悉的景致是秋冬,可她记得哪里种着玉兰、海棠,哪里种着牡丹、芍药。

    皇帝寥寥数笔,便将画轴在她脑中清晰铺陈。

    直到此刻,程芳浓才惊觉,她对宫里的印象有多深刻。

    他寝殿、书房、便榻的每一样陈设,都像烙印在她脑海里。

    自程家出事以来,她深切体会到,人的本能是趋利避害的。

    程玘的死,她很少去回想。

    初进宫时,皇帝加诸在她身上的那些痛苦,她也只剩零碎的一些记忆,好些被她下意识遗忘。唯有对痛苦的恐惧仍清晰,时时提醒着她不要重蹈覆辙。

    可是,那些痛苦的回忆都在紫宸宫里,她为何没有将那座富丽的牢笼一块儿忘却呢?

    还有那座宫殿的主人,她也没能忘记。

    他的样貌神情,甚至若他来读这封信给她听,会是怎样的语气,她都能想象得出。

    所以,紫宸宫里,皇帝身上,竟还有她留恋的东西吗?

    陡然意识到什么,虽未切实抓住,依然令程芳浓着慌,心跳变乱。

    她赶忙收敛心神,继续往下看。

    这封信不算短,程芳浓一直悬着心。

    直到读完最后一列,程芳浓悬起的心落回肚子里。

    信中并未有只言片语提到皇嗣。

    显然,皇帝并不知道她怀有身孕的事。

    她早该想到的,毕竟,以他的脾性,以他对皇嗣的期待,若他知道,恐怕来的就不是这封信,而是强行将她接回京城的姜远和侍卫们。

    信中似乎只写了皇帝的日常起居,写他批奏折累了,偶尔去哪里走走,问她还记不记得那里。

    总之,皆是些无关痛痒的话。

    可皇帝日理万机,莫名其妙写信给她,怎么可能只为叙家常呢?

    谁家前夫会这样?皇帝更不会。

    定是她看漏了什么,或是没看懂他那句话背后的深意。

    程芳浓的心重新悬起,捏着两页信笺,反反复复看了数遍,几乎是拿出儿时啃四书五经的劲头,逐字逐句剖析。

    终于,她放下信笺,陷入深深的疑惑与茫然。

    望春从灶房出来,本想问程芳浓,可要摆膳。

    走到院中,刚要开口,便见敞开的窗扇里,程芳浓坐姿柔静如画,蛾眉轻颦,似在想什么难解的心事,手里还捏着信笺,久久未曾放下。

    方才似乎听到过,谢二公子是过来送信的。

    谁写的信,能让小姐这般魂不守舍?

    难不成,是那位?

    这念头让望春心口怦怦直跳,一定是!

    她就说,以皇上对小姐的喜爱,临走时还弄花了小姐的唇脂,怎么可能真的放手?!

    小姐腹中怀着皇嗣呢,自然是回宫好。

    她要不要悄悄将此事禀报皇上,让皇上快些来接小姐回去?

    念头刚冒头,顷刻被她掐灭。

    没见小姐对着信,眉头紧锁么?她定然是不愿意回宫去的。

    身为奴婢,她早已选定自己的立场。跟着小姐,她便不能再吃里扒外。信任得来不易,损毁却在一念之间。

    望春调转足尖,轻手轻脚回到灶房,佯装不知。

    用罢午膳,程芳浓照例躺在便榻上小憩。

    平日里,她很快便能睡熟,今日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思绪清醒而纷乱,脑中一遍遍浮现着那信笺上的字迹。

    不成,不能再这样下去。

    既已离开皇宫,她与皇帝便是彻底一刀两断,她不该再想起与他有关的任何事,更不该由着自己被他牵动心神。

    再这样下去,她怕是,怕是……

    蓦地,程芳浓睁开眼,支起身形。

    她垂眸抚了抚依然平坦的腰腹,眼神越发坚定。

    研墨、提笔,很快,她写下一封信,内容简短,目的明确。

    她将信笺封好,举步往外走。

    余光瞥见琴案上的幽篁,她顿了顿。

    继而朝外唤:“望春。”

    望春进来,见她手中拿着一封信,愣了愣,便听到她吩咐:“替我把幽篁收好,放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

    看来,皇帝的信不仅没让小姐动容,反而让她心意更坚决。

    望春暗自叹惋,面上却不显,手脚麻利地将幽篁琴小心收好,放进库房。

    把信拿去谢家,让谢慎帮忙寄是最方便的,可程芳浓不想假手于人,更不想让人知道她要往京城寄信。

    是以,她让望春雇了辆骡车,亲自去驿站。

    姜远悄悄盯了几日,看到她坐骡车出门,只当她去要去镇子上,面上一喜,跟上去。

    一路跟到驿站外,姜远抬头望望驿站前的幌子,一脸茫然。

    程芳浓前脚走,姜远后脚便揪住负责寄信的小吏:“方才那位姑娘是来寄信的?信呢?”

    小吏一脸怒容,刚要开口呵斥,见到姜远手中令牌,当即哑声,脸色由红转白,恭恭敬敬将信交给姜远。

    送信,姜远有更快的门路,顺便将自己该禀报的话也送上去。

    不过也没什么特别的事,程姑娘在别庄上日子简单清净。

    三日后,皇帝收到这两封信,他随手拆开姜远的,笑了笑,丢到一旁。

    拿起程芳浓的信,他姿态慎重许多。

    拆开前,他唇角微弯,眼含期待。

    阿浓没记恨他,还时常梦到他,种种迹象,足以证明,阿浓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憎恶他。

    寄出第一封信的时候,他并未奢望阿浓会有回应。

    可没想到,她不仅给她写了回信,还这样快。

    她是不是想到了从前?是不是看出来,他批折子的间隙,独宿书房暖阁的时候,去御花园走她走过的小径,赏她赏过的景致之时,时常思念着她?

    她会在信里写什么?

    会告诉他,她正孕育着他们的孩儿吗?

    皇帝满怀期待,极为珍视地打开信笺。

    只有薄薄一页,两三行而已,一眼便看尽。

    娟秀的字迹清冽如冷泉,瞬间将皇帝眼中炽热的期待浇熄。

    阿浓来信,只是想告诉他,他的信对她造成了些困扰,请他以朝政为要,不必再拨冗给她写信。

    她嘴上盼各自安好,实则只顾她自己安好。

    收到她的信,他是怎样欢喜、期待。

    可他们的悲欢似乎并不相通,阿浓收到他的信时,心绪显然与他不同。

    她既不欢喜,也不期待。

    皇帝几乎可以想象,若那晚他没走,而是留到天明,阿浓见到他,露出的神情一定不会是他想看到的。

    皇帝自嘲轻哂,幸好,别庄那晚,他没有自视甚高,自取其辱。

    那狠心的女人既然不想见到他,不想被他打扰,为何要留下他们的骨肉?为何要将他送的幽篁摆在屋里?为何对谢太傅夸赞他是个值得追随的好皇帝?

    难道她只是突然想养个孩子傍身?根本没有一丝心软是因为他?

    难道她只是偶然将琴拿出来弹一曲,消磨无从打发的时光,才正好被他看到琴?根本不是在睹物思人?

    难道她的夸赞,只是出于对他为君的公允评价,不包含任何个人情愫?

    越想,皇帝心越冷,怒火从眼底窜起来。

    本以为她对他也一样念念不忘,没想到是他自作多情。

    离开青州那日,他就该直接将她抓回来!

    可是,她势必会反抗,会逃跑。

    万一伤着孩子。

    刚动这念头,皇帝便歇了让姜远把人绑回来的心思。

    孩子脆弱,她又难哄,可对她是不能再一味用强的,只好耐着性子哄。

    她腹中怀着他的骨肉,他若负气,放任不管,难道由着谢太傅做主,让她带着他的孩子嫁给旁的男人么?!

    皇帝咬牙切齿扯过一张信笺,提笔写第二封信。

    他才不是对她低头,更不是栽在一个女人身上,他只是看在她孕育皇嗣的功劳上,才纡尊降贵。

    这般想着,皇帝渐渐消气,心思放到笔尖。

    寄出那封信后,程芳浓回到别庄,环顾屋内,将所有可能引她想起皇帝的陈设都收起来,堆到库房去。

    她下定决心,用最快的时间忘掉他。

    程芳浓不再在别庄养身子,而是让自己忙碌起来。

    她日日外出,去谢家给外公打下手,去铺子里帮阿娘,去从前常去的书坊看书、寻书。

    日子过得充实,果然无暇再想皇帝,夜里梦到他的频率也开始减少。

    可没几日,谢慎又给她送来一封信。

    拿到信的时候,程芳浓便知是皇帝写的。

    惊讶吗?不多。

    她更多的是无奈,无奈地将信塞入衣袖。

    表妹的神情与上次不同,看起来,算不上是高兴,但她情绪明显没有上次那般激动。

    所以,皇帝上次说了些什么?

    谢慎百爪挠心,却不能问。

    “又是你在京城的好友送来的吧?”谢慎望着她,笑着邀请,“明日我与几位好友约了去登山赏景,阿浓,你一起去吧?”

    自从明白自己的心意,他便不想再称她表妹,可是,阿浓何时才能感受到,他不止想做她的表哥呢?

    儿时,阿浓来小住,父亲曾带他们几个登山赏景。

    仆婢们挑着茶具、泥炉,提着茶叶、吃食,他们在山间汲水烹茶,还叉了鱼来烤着吃,阿浓是极欢喜的。

    “你小时候最爱饮刚汲起来的山泉水烹的茶,明日我让人带上泥炉,还有你爱吃的点心。”谢慎顺口道。

    登山?程芳浓摇摇头,温柔含笑:“明日我有旁的事,还是不打扰表哥与朋友小聚了。”

    她有身孕,若是累着,或是滑倒,都可能伤着孩子。

    她是有些心动,但绝不会放纵自己。

    况且,这与小时候也不同,那时是舅舅带着他们兄妹几人,明日表哥是要与友人小聚,她跟着去也不合适。

    她的年纪,可不是跟在哥哥身后跑,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又是拒绝,谢慎有预料,但内心仍免不了失落。

    “你明日不得空,我可以改日。若你觉得不便见外男,我可以单独陪你赏景。”但凡他认定的,绝不会轻易放弃,阿浓看不出,他便与她挑明。

    程芳浓隐隐察觉到谢慎的意思,有些错愕,是她想多了吗?

    思量间,便见谢慎扫一眼廊下煮茶的望春,压低声音:“阿浓,这些时日,我想得很清楚,我不想只做你的表哥,我想做你身边那个能守护你一生一世的男人,你明白吗?”

    竟不是她多想!

    二表哥眼神清灼,情意真挚,程芳浓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

    可他们是兄妹啊,她腹中还怀着孩子呢!

    后者,程芳浓暂时不便告诉他。

    前者,只怕说了他也听不进去,显然,她当谢慎是兄长,谢慎却没想再当她是妹妹。

    “表哥。”程芳浓轻唤,她别开脸,望着院中高大的银杏树,斟酌着措辞,“舅母的话,我早就忘了,姻缘是一辈子的大事,表哥的心意我明白,可你不必因为愧疚,对我做出这样的承诺,阿浓承受不起。”

    “阿浓,你这样聪慧,应当知道,我不是出于愧疚。”

    阿浓还是太纯善,不忍直接拒绝他,才找到这个托词吧?

    谢慎能明白,但他才不会由着她回避。

    他笑笑,快速摸一下程芳浓松绾的发髻。

    对上她惊愕的眼神,谢慎更得寸进尺,忽而扣住她手腕,拉着她朝院外走:“这里说话不方便,你跟我来。”

    若是溪云在,倒也罢了,可廊下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的,是宫里出来的望春,谢慎信不过。

    毕竟是习过武的人,他力道大,根本不容人拒绝,程芳浓稀里糊涂就被拽到院外柳荫下。

    廊庑下,望春望着院门,瞠目结舌。

    小姐可是做过皇后的,曾是皇帝的女人,谢二公子不是要考功名么?竟还敢来向小姐表明心迹?他是吃熊心豹胆长大的么?

    墙根处,姜远偷听他们说话时,便觉不妙,待看到程芳浓被谢慎牵着手出来,登时惊掉下巴。

    这可是小皇嫂,肚子里怀着他兄弟的孩子呢!

    姜远忍无可忍,几乎立时便要冲过去扯开谢慎的脏爪子。

    可是,皇帝走之前叮嘱过,不许他暴露行踪。

    眼见着乱了套,他不敢自作主张再添乱。

    他缩在墙角,恨恨瞪着谢慎。

    哼,回头他一定在信里好好给谢二公子记上一笔!

    谢慎一心扑在程芳浓身上,根本没察觉到有人盯梢。

    “表哥,你快松手。”程芳浓努力挣扎。

    谢慎怕弄疼她,顺势松开。

    程芳浓不想被人看到,对她和谢慎的名声都不好。

    刚要转身,便被谢慎唤住:“阿浓,你若进去,我便大声喊给你听。”

    这个小祖宗自幼脸皮厚,他是真能做出来。

    不得不说,程芳浓被他威胁到了。

    她站直身形,气呼呼横他一眼。

    表哥也不叫了,无礼地唤:“谢慎,你究竟想说什么?”

    素来温柔的姑娘,被他闹得也有了脾气,没好气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她这样,谢慎反而觉得可爱,谢慎就谢慎,她最好一辈子唤他谢慎。

    但他没再气她,毕竟这是他真心想娶回家的姑娘。

    “阿浓,我就是想告诉你,不必顾虑我娘,那是我该去解决的事。也不必担心我会在意你嫁过人,若我介怀,便不会站在这里。”谢慎很想再摸摸她发髻,可她眼中怒意未消,他只好忍住,“你只需要考虑自己的心意,愿不愿意把自己交给我?相不相信我能照顾你?”

    “我……”程芳浓下意识拒绝。

    谢慎先一步打断她的话:“我时间很多,不急着求一个回应。对你的心意,我想了好些时日才想明白。你又不及我聪明,思考的时间自然要比我更久些,才算公平!”

    说完,根本不给程芳浓反应的机会,扯下缰绳,策马便跑。

    谢慎只比她年长一岁,可她了解他的脾性,程芳浓无法将他当成嘴上光堂的毛头小子。

    遇到合适的女子,他会是个有担当的好夫君。

    可她不合适啊!

    程芳浓望着他马蹄踏起的烟尘,无奈地摇摇头。

    算了,他那性子,八匹马都拉不住,下回她就不跟他多废话,直接告诉他,她肚子里有皇帝的骨肉,让他死了这条心。

    悄悄离开别庄,姜远驻足朝着谢家方向眺望了一阵,就算他有心帮皇帝,也不得不承认,谢慎是个男人。

    只可惜,他遇到的对手是皇帝。

    姜远摇摇头,毅然回到镇子上的客栈。

    他快速写下一封信,连夜让人送往京城。

    回到屋内,程芳浓打开皇帝写的第二封信。

    开头熟悉的四个字“吾妻阿浓”,令她眸光晃了晃。

    一列列扫过信上的内容,程芳浓眼睛都不由睁大。

    皇帝说什么?说他的信若对她造成困扰,她可以不回应,也可以不看,只当他是在悼念亡妻?!

    那他为何要把信寄过来?

    何不直接将信放到烛台上点了呢?!

    弄不清皇帝的意图,程芳浓索性不去想。

    她烦乱地将信和第一封一起,藏在箱笼最底下,眼不见心静。

    紫宸宫内,皇帝快速撕开姜远的密信。

    看到信中内容,他微微拧眉。

    谢慎心悦阿浓,还道明心意了?

    嗯,阿浓没答应。

    算她还有良心,没想着给他的孩子另找个爹。

    皇帝眉心舒展了些。

    可只是一瞬,他神情又一僵,他想到了谢太傅。

    在民间,这似乎是亲上加亲的好事。

    比起他,谢太傅定然更放心把外孙女嫁在眼皮子底下,谢夫人恐怕也会乐见其成。

    不成,他得想个辙,尽快让谢慎知难而退。

    皇帝提笔,写下一句简短的吩咐给姜远。

    “设法告诉谢慎,阿浓腹中怀有皇嗣。”

    第52章

    天气彻底暖起来, 皇帝率文武百官出京狩猎。

    往年狩猎,他总是“病恹恹”的,只坐在龙椅上当摆设, 吹一会儿风便咳得喘不上气,被侍卫们抬回行宫。

    这还是他即位后, 第一次跨上马背,挽弓负箭, 与武将们一起角逐山林。

    皇帝意气高昂, 朗声定下彩头,疾速跃入围场。

    四野彩旗招展,山风猎猎。

    遇到小型野物,皇帝并未放在眼里,他想猎的, 是山林里极少量的虎、熊之类的猛兽。

    倒不是跟臣子们争彩头, 他想剥下亲自猎得的兽皮, 入冬送给阿浓和孩儿当软垫。

    那时候, 他的孩儿该已降生, 不知会是悦儿,还是怿儿?

    思量间,皇帝回想起佳人迷迷糊糊的情态, 眼神不由自主闪过一丝柔色,唇角勾起愉悦的浅笑。

    忽而,余光瞥见什么,他眸光骤凛。

    迅速搭箭, 定神望去。

    三丈外的大树侧,伏着一头黑熊!

    簌簌,箭矢急速破空而去。

    黑熊一面闪躲, 一面朝他与两名近卫扑来。

    皇帝抽出腰侧长剑,正欲动手,忽而感到一阵冷意朝他袭来。

    他身形矫捷,迅速俯低至马腹侧,避过箭矢。

    “有刺客!”近卫高喊。

    “抓活的!”皇帝一面解决来势汹汹的黑熊,一面厉声吩咐。

    他倒要看看,还有哪些前朝余孽在作祟!

    片刻后,黑熊轰然倒地,皇帝将它丢给侍卫料理,自己则调转足尖,不紧不慢走到被近卫五花大绑,按跪在地的蒙面刺客跟前。

    刺客负了伤,身上划开数道血口子,盯着他,眼中满是杀意。

    这双眼睛,似曾相识。

    皇帝想了想,眸光骤沉,收回想要摘下他深色面巾的手,咬牙吩咐:“万鹰,带回去,朕亲自审!”

    刚要走,一位近卫快步过来,将手中负伤的野兔奉至他眼前:“皇上还射中了这只野兔。”

    野兔通体雪白,右后腿插着一根箭矢,毛色被染红,那箭矢是皇帝独有的金羽箭。

    方才猎熊,放出数箭,竟不留神伤到这只小东西。

    半大的兔子,烤了吃也没几两肉,放掉,只怕很快便成其他猛兽的腹中餐。

    打量一番,皇帝目光落在小白兔剔透红润的眼睛上,心念微动。

    “带去给胡太医,告诉他,朕留着有用。”

    刺客的事,皇帝并未声张,他衣服被抓破几道口子,是被黑熊抓的,幸而他身手好,没伤筋动骨。

    回到宫里,皇帝简单涂过伤药,便吩咐万鹰把人带进来。

    他没将人关进诏狱,而是带进宫里,在他的书房审。

    “程浔。”皇帝扯下他蒙面的深色布巾,看清他的脸,眼中有欣赏,亦有愠怒,“朕不追杀你,你倒敢来行刺朕,你既自寻死路,朕便成全你,如何?”

    “昏君!你要杀便杀,小爷眼睛眨一下,就不姓程!”程浔盯着皇帝,眼中恨意滔天。

    死到临头还嚣张,皇帝轻踹他一脚:“为何行刺朕?想为程家报仇?”

    若真如此,此人他便留不得了。

    除了他和万鹰,无人知晓刺客便是程浔,即便杀死程浔,阿浓也不会知道。

    她只会以为,他真的心慈手软,纵容程浔在大晋某个角落逃窜,人还好好活着。

    “程家有罪,我父兄、大伯皆已伏法,我虽痛心,却也无从辩驳,你能抓到我,杀了我,我也无话可说。”程浔眼中藏着浓浓的痛色,忽而,他话锋一转,“可是,小阿浓是你的妻子,你可以废除她的后位,为何要取她的性命?!别告诉我她是死于小产,我程浔不是傻子!”

    皇帝错愕:“你刺杀朕,是为了给阿浓报仇?”

    是啊,他就是想为阿浓杀死这个无情无义的暴君,听到阿浓病逝的噩耗时,他便开始准备了。

    可惜,他技不如人,豁出性命也没做到。

    “萧晟,你这个灭绝人性的暴君,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程浔淬了一口血在皇帝衣摆。

    皇帝睥着他,淡淡道:“阿浓还活着,信不信由你。”

    言毕,他转过身去:“万鹰,人我交给你了,给朕好好练练他!”

    “是!”万鹰躬身领命。

    程浔脑仁嗡嗡作响,直到被万鹰拉住,才反应过来,冲皇帝背影喊:“你说什么?阿浓还活着?她人呢?是不是被你藏在宫里?我要见她!”

    皇帝没理他,摆摆手。

    顷刻,程浔被万鹰捂住嘴拉下去。

    青州谢家,庭芜烟绿。

    谢太傅已回寝屋小憩,程芳浓在书房处理一副生了霉的古画,神情极为专注,丝毫未曾留意,有人立在门槛外望着他。

    还是一旁打盹的望春,猛地点一下头,抬眸发现了他,起身施礼:“二公子。”

    程芳浓手上动作一顿,抬眸望去。

    谢慎背着光,她一时辨不清对方神情,倒是被谢慎手中提着的鎏金鸟笼吸引住。

    笼中关着的不是鸟雀,看着是一只雪白的兔子?程芳浓不太确定,盯着那金丝笼细瞧。

    谢慎算是发现了,在表妹眼里,他还不及一只傻兔子引人注意。

    谢慎举步进屋,程芳浓看清楚了,确实是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只是不太活泼。

    她放下手中的器具,柔柔笑问:“表哥哪里弄来这兔子?阿梨一定喜欢。”

    自己主动安排这兔子,免得谢慎要送给她。

    “京城送来的。”谢慎将金丝笼放到书案空出的角落,“还有这封信。”

    皇帝送来的?程芳浓愣住。

    谢慎侧眸,朝望春方向望一眼。

    望春没动,眼神询问程芳浓,见程芳浓点头,她才折身避出去。

    “阿浓,你还要告诉我,这些信是你京城的友人写的吗?还是,在你心里,皇帝能算是友人?”谢慎捏着信,将事情挑明。

    二表哥聪明,果然能猜到。

    都怪皇帝,在他寄来第一封信后,她便请他不要再来打扰,可他根本不听。

    被表哥发现她与皇帝藕断丝连,程芳浓有些窘迫。

    她轻咬朱唇,忽而倾身,将信抢过来。

    藏起信,她别开脸,目光掠过金丝笼,顿了顿:“这是我的事。”

    “这些时日,给表哥添麻烦了,往后再不会如此。”程芳浓打算回去告诉皇帝,若非要写信,便将信寄到别庄。

    阿浓的态度,与上一次拿到信时,又有不同。

    仿佛她与皇帝之间有一块区域,是旁人无法踏足的,这样的感受,令谢慎很不舒服。

    “阿浓,你既已离开皇宫,便是想重新开始,为何不肯给我一个机会?”谢慎有些受伤,他更后悔,后悔没能在两年前明白自己的心意。

    有些话,程芳浓本没打算今日说,但或许不必再斟酌更好的时机,越拖下去,对谢慎越不好。

    思及此,程芳浓深吸一口气,仰面轻道:“表哥,我怀了身孕,是皇嗣。”

    闻言,谢慎顿时定在当场,像有一桶冰水劈头灌下来,砸得他脑袋发懵,周身冰凉。

    若她只是嫁过皇帝,他尚能争取,可她腹中怀着皇帝的骨肉,他岂能争做皇子的爹?

    “就算你想拒绝我,也不该拿这种事说笑。”谢慎不想相信,他希望这只是程芳浓拒绝她的托词,虽然他能感受到,不是。

    果然,程芳浓摇摇头,纤手搭在小腹,动作自然又熟练:“表哥,我没说笑。孩儿已有四个月大,我也是快到青州的时候才知道的。如今,你该明白,我着急搬去别庄,并非因为舅母。”

    看到谢慎眼睛发红,似乎难以接受,程芳浓于心不忍,垂下眼睫:“表哥,对不起。”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道歉,这是她很喜欢的兄长,她并不想彼此走到这一步。

    为何二表哥不能像二哥程浔一样,永远当她是妹妹呢?

    二哥也不知流落在何处,但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说明他没被朝廷的人抓到。

    “若喜欢你有错,那也是我的错,你不必道歉。”谢慎很清楚,自始至终,是他自己变了,阿浓还是当初的表妹。

    沉默一息,他冷静下来。

    见程芳浓收拾好东西,伸手去提金丝笼,一副要走的姿态。

    谢慎忽而问:“所以,你告诉他了吗?你还想回去吗?”

    这话,让程芳浓动作猛然僵住。

    “你没告诉他,也不想回去,是不是?”看她神情,谢慎便知道自己猜着了。

    若皇帝知道阿浓怀有皇嗣,怎么可能只是写信?皇帝是不会允许自己的血脉流落民间的。

    而阿浓瞒着皇帝,说明什么?说明她根本没想回宫去。

    “你想悄悄生下这孩子,单独抚养?”谢慎声音压得极低,冷静分析,“可你一个身份不明的年轻女子,单独抚养孩子,会很扎眼,若是被皇帝发现,你只有带着孩子回宫这一条路。”

    “我会很小心。”程芳浓抿抿唇道。

    谢慎说的,也正是她一直悬心的,眼下不过是在强撑。

    “阿浓,我们成亲吧。”

    程芳浓杏眼圆睁,震惊不已:“谢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是最好的法子,不是吗?如此,就连皇帝也会被彻底瞒过去,你可以安心抚养这孩子长大。”谢慎的语气很平静。

    他用来思考的时间并不多,但一旦说出口,他便是打定主意。

    就算这是皇嗣,他也没什么不敢的。

    养个孩子罢了,他又不是要去造反。这孩子虽与皇帝有些关系,但毕竟是阿浓的孩子,他可以努力视如已出。

    程芳浓震惊到说不出话。

    本以为告诉他孩子的存在,能让他不再纠缠,回到兄长的位置去,没想到谢慎的性子比她想象中执拗。

    不,二表哥向来就执拗,他想要做的事,就连祖父也断不了他的念头。

    “表哥,我不会嫁给你,更不会这样利用你。”程芳浓提起金丝笼,侧身便走,“你自己好好冷静一下,便知方才的话有多荒唐。”

    出了谢家,提起金丝笼细瞧,惊呼一声:“呀,这兔子后腿受了伤,难怪总趴着不动。”

    望春检查一番,是被什么利器刺伤的,已处理过,看起来能骨头是好的,应当能养好,她赶忙去找治外伤的药。

    程芳浓呢,立在书案侧,打开信一看,内容让她触目惊心。

    她总算知道这兔子从何得来,皇帝狩猎遇到刺客,还被凶猛的黑熊抓伤了。

    信中,他只是轻描淡写交代两句,并未说自己伤势如何。

    程芳浓没见过黑熊,但她见过类似的猛兽,关在鹿苑的老虎、狮子,当时她看一眼便吓得发抖,它们被关在笼子里,她都不敢从附近经过,一直拉着皇帝衣袖。

    可是,皇帝竟然猎杀了黑熊,还剥下熊皮,说是尚未处理干净,等冬日里着人送来给她!

    程芳浓无法想象那血腥的场面,仍觉心惊肉跳。

    她才不要那血淋淋的东西。

    他伤在何处?伤得重吗?围场里怎会有刺客?

    程芳浓脑中有许多疑问,捏着信笺又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却找不到能为她解惑的信息。

    心里担忧又焦急,她根本坐不住。

    快步迈出门槛,见望春正给小白兔上药,程芳浓脚步一滞,想到皇帝在信中说的话。

    他说,他让人在围场四周布下天罗地网,想要猎的是能害人的猛兽,这只无辜的小可怜,是被他猎黑熊时误伤的。

    皇帝言外之意是什么?他在向她道歉吗?

    这个念头,令程芳浓心口无端颤了颤。

    “望春,再随我去一趟谢家。”程芳浓收敛心神,温声唤。

    望春讶然,看看天色:“小姐,天色不早了,要不明天再去?”

    可程芳浓实在心焦,根本等不及,她恨不得现在就能亲眼看到皇帝伤势如何。

    可她见不到皇帝,不能见,也不能写信问他,她只能去问谢慎。

    见她眼中满是急切,望春没再劝,怕回来时夜里风凉,替她取了件披风才出门。

    再到谢家,已是黄昏。

    看到去而复返的人,谢慎眼神登时一亮,阿浓是不是想通了?

    程芳浓上前,拉住他手臂,将人拽到僻静处。

    “你慢些,当心脚下。”谢慎怕她走得急,会摔着,手臂虚虚护在她身后。

    刚站定,谢慎面上含着笑,眼中噙着期待,听到程芳浓语气焦急问:“表哥,皇上狩猎受伤了,你听说了吗?他伤在何处?伤得重不重?”

    乌润润的眸子里,忧色根本无处掩藏。

    她不顾天色,着急忙慌赶来,不是想应下他的提议,而是因为担心皇帝的伤。

    皇帝受伤的事,谢慎尚未听闻,恰也说明皇帝不至于伤得起不来床,上不了朝。

    他能想到的事,难道阿浓想不到吗?

    谢慎端凝着她六神无主的模样,立时明白,她是关心则乱。

    “阿浓,你很担心他。”谢慎心里酸得很,还是忍不住问,“你还喜欢他,是吗?”

    人毅然离开皇宫,心却系在那人身上,是吗?

    这一回,谢慎真正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一个远在天边的前夫皇帝,他无惧,可若皇帝远在天边,近在她心上,他根本没有胜算。

    谢慎的话,晴天霹雳一般照亮程芳浓心间氤氲许久的迷雾。

    她喜欢皇帝?

    看到大雁的时候,吃鱼的时候,习字作画的时候,她总是不经意想起皇帝。

    夜里,时常梦到他,那样真切,就像他还在身边。

    听说他受伤,她便心急如焚,哪怕不想与谢慎纠缠,也着急来打听。

    这一切,是因为她喜欢上了皇帝?

    可是,这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喜欢皇帝?那是她想尽一切办法,也要逃离的人啊。

    程芳浓心里乱得很,眼圈渐渐泛红。

    “阿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谢慎见她似乎下一瞬便能哭出来,手忙脚乱哄,“对不起,我跟你道歉,你怎么罚我都成,只别哭,好不好?”

    程芳浓被他逗得又想笑,噙着泪,横他一眼。

    继而,别开脸,拿丝帕拭了拭眼睫。

    “烦请表哥托人替我问问,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否平安。”程芳浓不想叫人瞧出她心里酸楚的波澜,“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三日后,皇帝收到姜远的密信,意外的是,还有一封来自阿浓的信。

    恐怕阿浓的信中不会有什么他期待的话,皇帝心中不安,没着急拆看,而是先看姜远的。

    谢慎知道阿浓腹中怀有皇嗣了?皇帝眉峰微动。

    嗯?不是姜远设计告诉他的,而是阿浓为了拒绝他,自己说出来的?这倒让皇帝有些诧异,他以为阿浓会一直瞒着所有人。

    看到姜远说,谢慎仍贼心不死,试图哄骗阿浓嫁他,皇帝眉心不由蹙紧。

    再看到,阿浓因担心他的伤势,当日天都快黑了,还又跑去谢家向谢慎打听,着急得险些再谢慎面前哭出来,皇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倒回去,重新看一遍,阿浓为拒绝谢慎,自己道出身怀皇嗣之事。

    她对谢慎没有男女之情,她在青州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郎君。

    皇帝忽而笑了,眼中充溢着热烘烘的情绪。

    这个傻姑娘,心里竟是有他的。

    收敛心神,再看向手边不敢拆的那封信,皇帝变得迫不及待。

    哦,她没再说不许他写信,只是让他不再寄去谢家,且告诉他,她每十日会自己去驿站取信。

    她自己去取,而不是告诉他别庄的所在,是仍不想他知道她的近况?

    皇帝抿抿唇,有些犯愁,忽而想到什么,又弯起唇角。

    每十日,这确实是他先前写信的频率。

    他的阿浓,原来根本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不愿收到他的信啊。

    第53章

    皇帝没着急回信, 批完奏折,他难得没宿在书房里间,而是回到阔别已久的寝宫。

    寝宫里的陈设, 与程芳浓离开那日一样。

    只有花觚里的花从山茶换成牡丹、蜀葵,鲜妍明艳, 一看便是她会喜欢的。

    刘全寿过来,称盥室里水已备好。

    皇帝调转足尖, 步入盥室, 绕过屏风,修长的腿迈入浴桶。

    浸在温热的水中,皇帝闭上眼,靠着桶沿,不由想起那一日。

    阿浓初入宫, 就被他的谎言吓得不轻。

    沐洗时, 他又故意羞辱, 说要看她身上秽乱宫闱的罪证。

    彼时, 她痛苦得几乎要将自己溺毙, 却还是站起来。

    她眼睛、鼻尖都憋红,一身莹莹软雪晃人眼,像一尊被人打碎又强行拼凑好的玉娃娃。

    只一眼, 他至今记忆犹新。

    其实,他也曾有过不忍,可还是任由仇恨驱使,一次次从口中吐出剔骨锋刃, 往她脆弱的心口、单薄的脊梁上扎。

    眼下,他几乎不敢再回想,自己都对她做过些什么。

    他留给她的回忆, 几乎都是痛苦的,少有欢愉的时候。

    可这个傻姑娘,这个秉性纯善的傻姑娘,竟还肯将他放在心上。

    会担心他的安危,肯孕育他的骨肉。

    这些皆是他一直期盼着,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得不到的。

    她给他的一切,太珍贵。

    待将她接回来,他定会好生补偿。

    用更多欢愉的记忆,能不能让她彻底忘掉过去的伤痛?

    不过,那些皆是回京之后的事了。

    目下最要紧的,是将这小娘子的心拴得更紧些,将她哄回来。

    拢着寝衣,皇帝垂眸扫过身上已痊愈的抓痕。

    他俊眉轻动,系好衣带,快步走出盥室,提笔写信。

    给皇帝回信的时候,程芳浓原本打算让他往后将信寄到别庄,可刚写下别庄所在,她便心口一紧。

    若让皇帝知道,她回到青州,却没住在谢家,而是另寻住处,皇帝定会起疑。

    万一他派人来青州查看,她怀有身孕的事,恐怕就瞒不住了。

    纵然心乱如麻,纵然发现自己竟对他暗生情愫,程芳浓也不想再回到宫里去。

    程芳浓想了又想,将那快要写好的回信撕掉,另拿了一张信笺。

    她记得,皇帝前面几封信,约莫每十日来一次。

    那不如让皇帝把信寄到驿站,她每隔十日自己去驿站拿?

    这样最好!

    免得谢家人或者阿娘知道,皇帝屡屡给她寄信的事,她实在无从解释。

    能想到这样妙的法子,程芳浓很为自己的急智欣喜。

    可信寄出去的第二日,程芳浓便有些懊悔。

    她发觉,自己闲暇时,竟会下意识默默数日子,算着皇帝下一次寄信来,是哪一日!

    为了避免时常想起他,她特意将屋里所有会勾起她回忆的东西都藏起,却不经意间,自己给自己挖了坑,跳进去的时候还很开心。

    心中烦扰无人可诉,程芳浓撕下一片嫩菜叶,塞进谢慎拿旧木料替她钉的兔窝里。

    “小白,他射了你一箭,险些要了你性命,你恨他吗?”程芳浓语气低柔,摸摸小白头顶柔顺的毛发自言自语,“可他也给你治了伤,饶过你一命。”

    “所以,喜欢上他,不是我的错,是不是?”吐出这一句,她嗓音透着哽咽。

    即便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伤害,她可以放下,可以原谅,但程家呢?

    程家在他手中摧毁,他手上沾着多少程家人的血?程家有罪,法理难容,可那些也是与她一起生活过十几年的亲人,多数时候,他们都待她很好。

    她可以不再恨皇帝,却无论如何也不该喜欢上他。

    她就是错了啊。

    程芳浓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她脸色渐渐发白,双臂环抱膝头,小脸埋进臂弯,瘦削的双肩微微发颤。

    谢慎拎着一筐草料进院,抬眼便看到那蜷缩在兔窝旁,哭得不能自己的女子。

    心口猛地一阵揪疼。

    心疼他,也为自己难受。

    脚步迟滞一瞬,又恢复如常。

    谢慎举步朝她走去,程芳浓听到脚步声,抬眸望,视野模糊,但她能认出是谁。

    “表哥。”她低柔的嗓音犹带哭腔,慌忙别开脸,捏起绢帕拭泪。

    谢慎将装着嫩草料的筐篓放在兔窝旁,脚尖勾过一张杌凳,坐到兔笼另一侧,扯出两根嫩草,喂到兔子嘴边。

    “屡番被你拒绝,我都没哭,你哭什么?”谢慎语气故作轻松,“若想回去,便写信让他来接,我又不会笑话你,最多就是替你可惜。可惜呀,你放着我这样人人争抢的青年才俊不要,偏要啃那没滋没味的回头草。”

    程芳浓看着专心啃草茎的小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须臾,她轻轻摇头:“我不会回去。”

    谢慎瞥一眼她绯红的眼圈,到底心软,一边喂兔子,一边道:“我打听过了,春狩时,他确实遇到过刺客,但刺客被抓到了,他倒是勇猛,竟真的猎到一头黑熊。不过,你别担心,他日日正常上朝,就算受过伤,应当也是无伤大雅的小伤,宫里多少医术高明的太医看着呢,不会有事。”

    没事就好,程芳浓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她也能想到,若他真的受了重伤,定然朝野震荡,但听到有人告诉她,他没事,她才安心。

    说到此处,谢慎顿住,凝着略显憔悴的程芳浓:“倒是你,该好好顾惜自个儿的身子,听我娘说,她生我们兄弟两个的时候,都很凶险,你得空便常去医馆让大夫瞧瞧,稳妥些。要不,往后每隔半月,我过来陪你去医馆?”

    她一个弱女子,总是戴着帷帽前去,身边从没有个男人陪着,恐怕会引起对她不利的非议。

    程芳浓能听出来,表哥处处为她着想。

    若是嫁给他,终日感受到表哥待她的好,她是不是就能忘掉皇帝,不必一面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一面讨厌这样的自己,备受煎熬?

    程芳浓心一横,蓦然抬眸:“表哥,你还想娶我吗?”

    突如其来的询问,让谢慎震惊又欣喜。

    看着对方的眼神,谢慎便知道,他只要说一句想,阿浓便会答应嫁他为妻。

    以她的性子,便是冲动劲儿过了,后悔了,也不会好意思出尔反尔。

    此刻,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仿佛触手可得。

    他真希望自己能迟钝些,看不出她是冲动为之。

    可惜,他不傻,他知道她冲动的缘由。

    “阿浓,他就这么让你喜欢吗?”谢慎端凝着她,看清她红红眼圈里的委屈,忍不住抬手捏捏她松挽的云鬟,“喜欢到要这样逼迫自己放下他?”

    这一回,程芳浓倒是没躲。

    她隐隐感觉到,谢慎亲昵的举动里,没有冒犯,没有丝毫轻薄之意。

    “阿浓,我是想娶你为妻,可我谢慎勉强也算是胸襟坦荡的君子,若你只是对我没有男女之情,我可以争取。可我明知你心里装着他,怎么可以趁人之危?我是想跟你共度余生,不是想用不光彩的手段据为己有。”

    “我喜欢你,便堂堂正正争取,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你喜欢他,虽迟了些,但也没有错,不必这样为难自己。”

    其实冲动过后,稍稍冷静,程芳浓便意识到,这样对谢慎是不公平的。

    表哥的喜欢,光明磊落,让人自惭形秽。

    表哥说,她喜欢皇帝,没有错。

    “我看得出来,皇帝对你有不舍,可他毕竟是皇帝,将来迟早会有三宫六院妃嫔无数,你不回去更好。不过,要不要再认真考虑考虑你哥我?你知道的,谢家嫡支素来不许纳妾,我又怕祖父拿手杖揍我,绝不敢辜负你,喜欢我,可比喜欢皇帝可靠得多,是不是?”

    谢慎笑意明朗,眼神像不灼人的日光。

    程芳浓听得出,他藏在玩笑里的善意提醒。

    是啊,莫说她无法回头,即便回去,难道就会比从前好,不再受到伤害么?

    他是皇帝。

    若他仍是她的夫君,她实难接受他去亲近旁的女子。

    程芳浓想起玉露。

    她很清楚将旁的女子送到他的龙床上,是怎样的感受。

    若她喜欢着他,还要放下骄傲、忍着心痛做他众多妃嫔中的一个,她会疯。

    谢慎并未等她回应,说完便起身,冲她摆摆手:“该回去温书了,哪日要去医馆,让望春来叫我。”

    转过身,他面上笑容渐隐,眼中有释然,也有落寞。

    鬼使神差的,她命望春把幽篁找出来,摆回琴案上。

    她坐到琴案后,想着心事,默默抚琴一曲。

    一曲终了,才恍然发觉,她弹的不是应景的曲子,而是在紫宸宫里,她第一次为皇帝弹奏的那一支。

    他手上沾着程家人的血,可他的母妃,他的几位皇兄,也是死在程家人手中。

    姜远曾告诉她,皇帝以为她是假程芳浓的时候,便喜欢上她了。

    那他发现她是真正的程芳浓,是他绝不该喜欢的程氏女时,是怎样的心境。

    程芳浓目光定定落在琴弦上,心神恍惚。

    他明知她假装有孕,却肯由着她,温柔待她,一朝变了嘴脸,又会不顾她的意愿,愠怒地霸占她,逼迫她。

    他时好时坏,时近时远。

    折磨她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在折磨自己?他内心是否也曾有过她近来同样的煎熬?

    明明相隔千里,明知各自安好才是他们的宿命。

    可不知怎的,程芳浓偏偏觉得,她的心从未离皇帝这般近。

    越是懂他,越是能看清他们之间的距离。

    或许,他真心喜欢过她,可能眼下仍未放下,但他的喜欢,足以让他舍却后宫佳丽三千,独要她一个么?

    他不会,从前他没拒绝玉露,往后也不会。

    再喜欢他,他也会牢记为君的责任,就像他从未想过为了她放过程家。

    程芳浓没再勉强自己忘记皇帝,也不再苛责自己喜欢他,她任他扎根在她心口某个地方。

    也仅此而已。

    去医馆这日,程芳浓并未叫谢慎一起。

    她承认谢慎说的都是对的,可她也明白自己给不了对方,能与他的真心相匹配的回应。

    所以,她知道自己该远离他的生活,让他能一心一意温书备考,有朝一日彻底释怀,结一段他值得的好姻缘。

    头戴帷帽,扶着望春的手臂,小心迈入门槛,进到她常来的医馆。

    看诊的老大夫换成了年轻些的,程芳浓四下望望,没看到熟面孔。

    “父亲年纪大了,我们不忍他操劳,这医馆我接过来打理。我医术或许不及家父,但也会倾尽所能,不辱没父亲一世行医换来的清名。”年轻的王大夫谈吐不俗,眼神清正,倒也让人信服。

    程芳浓没质疑对方的医术,坐下来,伸出手,露出一小截雪腕:“有劳王大夫替我瞧瞧,我腹中孩儿可好?”

    王大夫是个讲究人,将让望春拿帕子搭在她腕间,才隔着帕子替她诊脉,颇有几分宫中太医的派头。

    不知是他年纪轻,为了彼此安心,还是曾师从致仕的老御医。

    不多时,王大夫收回手。

    她怀了个让人省心的孩子,胎相很好,王大夫没开什么安胎药,叮嘱了几句注意饮食、适当活动的话,便收了诊金,态度谦和地为下一位病人看诊。

    王大夫说话时,语气笃定,显然对自己的医术有几分自信。

    程芳浓也愿意相信老大夫挑的这位接班人,想着下回还是来这间熟悉的医馆。

    正朝外走,忽而听到外头一声惊呼。

    “哎呀!”

    继而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程芳浓怀着身孕,有意避开骚乱,脚步不由放缓。

    “我略坐坐再出去,你去瞧瞧,外头是怎么了?”她低声吩咐望春。

    门外墙根侧,颜不渝躲着追她的人,一边回头看,一边慌不择路往前跑,忽而撞上一堵人墙,不由惊呼出声。

    姜远正竖起耳朵听医馆里的动静,根本没留意过往的路人。

    听到程芳浓主仆两个要出来,他下意识往墙根后的巷子方向回避。

    哪知,刚挪步,目光还盯着医馆门口,猝不及防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那人身形不稳,碰倒了墙根下堆着扫帚、木板之类的杂物,动静不小。

    他身形只是微微晃了一下,顷刻稳住,脚尖避开倒下的杂物,一把将人揪住。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冒失鬼,走路不看路。

    看清对方的一瞬间,他愣住,颜不渝?

    显然,对方也认出了他,当即便惊呼:“姜……”

    刚呼出一个字,颜不渝便被姜远重重捂住嘴。

    姜远飞快朝医馆门口望一眼,继而眼神冷冽冲她做了个封口的手势。

    直到对方闪身进了最近的巷子,颜不渝还稀里糊涂的。

    “颜姑娘?”望春迈出门槛,望着熟悉的侧影,很是错愕。

    她与颜不渝不算相熟,但毕竟被关在同一间密室数日,也是共患难过的,怎会认不出来呢。

    颜不渝也惊愕,望春从医馆出来,阿姐定然也在。

    她辗转来到青州,确实是为了找阿姐。

    但她不是为了打扰阿姐,而是想在青州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待阿姐用得着她的时候,她才出现。

    求阿姐帮阿娘赎身时,她就立过誓,往后给阿姐当牛做马报答。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谢家、谢芸都不会欢迎她,所以她没想去打扰。

    只是,没想到才来青州,还没站稳脚跟,便意外遇到阿姐。

    果不其然,听到望春朝里唤:“小姐,是颜姑娘。”

    颜不渝?程芳浓惊诧又疑惑,快步往外走。

    “你怎么会来青州?”程芳浓打量着她。

    没等颜不渝回应,便见几个布衣家丁冲她们这边喊:“在那儿呢!”

    “阿姐,他们是来追我的。”颜不渝急得脑门冒汗,不能让他们看出她与阿姐认识,否则他们恐怕还会去纠缠阿姐,颜不渝慌忙道,“我先走了,改日再找阿姐。”

    说着便要走,却被程芳浓拉住:“随我进医馆避避。”

    那些人一看便是来者不善,颜不渝一个弱女子,哪躲得过他们?

    “望春,你从后门走,赶紧去报官。”退回医馆内,程芳浓迅速吩咐。

    几个家丁已经追到门口。

    一位身着绸衣,手持折扇,身形微胖的富家公子,从他们身后走上前,气喘吁吁嚷:“贱丫头,跟小爷回去!”

    见这阵仗,程芳浓不由有些慌。

    她倒不是怕这些人,只是她身边没带护院,身子又不及往日灵活,不宜与这些人起冲突。

    望春见势不好,折身便往后跑:“王大夫,后门在哪里?我得去报官,求你千万护住我家小姐啊,她是谢家的小姐。”

    望春想着,谢家的名头,在青州城会好用。

    果然,这王大夫当即给她指了路:“姑娘放心。”

    下一瞬,后堂窜出来几个手持刀棍的灰衣男子,个个目光凌厉,与外头的家丁打扮相似,气势却强上许多,更像高门大户专门训练过的侍卫。

    程芳浓目光扫过他们,最后落到王大夫面上,眼中满是惊诧。

    王大夫腿肚子有些发软,这些人也不是他叫来的啊。

    应当是那位安排的。

    转瞬间,王大夫想好说辞:“我爹怕我年轻镇不住,有人来砸场,特意从家里拨了几位护院来。谢姑娘不必担心,此事,王某管定了!”

    言毕,他快步上前,挡住外头虎视眈眈的视线。

    程芳浓看看王大夫的架势,再看看那几位气势十足的护院,心口一松。

    幸好,这王大夫是个好人,有乃父之风。

    真是人不可貌相,从前竟没看出来,那老大夫颇有家底,竟养出比谢家还威风的护院。

    第54章

    王大夫的护院将外头的富家公子震慑住, 总算有惊无险。

    待望春领着官差赶来,闹事的人早已跑了。

    程芳浓示意望春给了官差一人二两银子做谢礼,又亲自向王大夫道了谢, 这才领着颜不渝去附近的茶楼。

    殊不知,她前脚刚走, 姜远便从医馆后堂走出来。

    闹了一通,医馆的病人吓跑大半, 王大夫正要替病人看病, 见到姜远,顿时变了脸色。

    “稍等,我家兄弟脾气不好,我去劝劝他,省得他闹事。”王大夫好脾气地跟人解释。

    等着看病的大娘也通情达理:“方才那些人也太恶了些, 竟然当街抢姑娘, 幸好王大夫是个热心肠, 回头我就告诉亲戚四邻, 让他们生病了都到王大夫这儿来看!”

    王大夫笑着道谢, 掩饰着内心的窘迫。

    他在这青州城也待不了几个月,差事办完,还得回太医院去。

    说起来, 也是他运道好,这样的美差原本轮不上他,只是胡太医、张太医、李太医都在娘娘跟前露过脸,皇上来要人时, 师父胡太医才举荐了他这个徒弟。

    大娘才是真的热心肠,她若肯介绍客人来医馆也好,等将这医馆交还给老大夫, 也不至于坏了人家的生意。

    掀起帘帏,跟着姜远进到后堂,王大夫赶忙躬身道谢:“方才多亏姜统领,否则,下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做得很好,我会向皇上禀报。”姜远压低声音吩咐,“得空记得写一份尽可能详细的脉案,晚上我再来取。”

    这是要向皇上禀报,王大夫心中有数,连连应是。

    雅间里望春斟了茶,奉给程芳浓一盏,又递一盏给惊魂甫定的颜不渝。

    “颜姑娘,你怎么会来青州?你娘呢?那些人为何追你?”程芳浓捧起茶盏,柔声问。

    “我发过誓,就要信守承诺,所以我得待在离阿姐近的地方。我和阿娘猜到阿姐会来青州,所以我就跟来了。”

    “你真的不必如此,自去与你娘找个安生地方过日子便好。”程芳浓没想到她这般执拗。

    颜不渝没应声。

    信守诺言是她自己的事,不是阿姐不需要,她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提到那富家公子,她愤然不已:“那孙公子是我来青州前遇到的,我在酒楼弹琴挣些银钱,孙公子出手大方,我本来还很高兴,哪知道,等我要离开酒楼的时候,他派家丁来掳我,说是我收的赏银是他给的聘金,要回去给他做小妾!”

    这她能不跑么?

    听她描述,程芳浓也觉对方胡搅蛮缠:“他竟然追你追到青州来?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她肯定是不能收留颜不渝的,否则,将阿娘的颜面置于何地?

    “我可能先去别处躲躲,等彻底甩开那孙公子,我再回青州来。”颜不渝应道。

    她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可说这话时,她脑中浮现出一道身影。

    诶?或许,她不用离开青州。

    “对了,阿姐怎么会去医馆?是有什么不舒服吗?”颜不渝疑惑地打量着她。

    阿姐的气色看起来比在京城时好,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啊。

    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程芳浓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偶染风寒,大夫说没有大碍,药都不用吃,不必担心我。”

    “要不要我找两个护院送你出城?”程芳浓提议,直到这时,才意识到,颜不渝一直没提她娘,“你娘是不是没来青州?”

    颜氏是罪臣之后,也曾饱读诗书,是懂得礼义廉耻的,是不是因为阿娘在青州,所以她特意避开?

    “不用,我自己能解决他们。”颜不渝摇摇头,随即又迟疑地点点头,眼神有些躲闪,“我娘确实没来青州,她嫁人了。”

    “啊?!”程芳浓和望春齐齐惊呼。

    程玘死后不到半年,颜氏便另嫁了?

    不过,细想想,颜氏恨程玘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为他守着?

    正想着,程芳浓便听颜不渝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娘从未喜欢过程玘,程玘都死透了,她凭什么为程玘守身如玉?”

    坐在回去的马车里,程芳浓脑中仍想着颜不渝母女的事。

    她们来青州的路上,竟会机缘巧合,碰到颜氏年轻时喜欢过的人。

    那人如今是个知县,成过亲,妻子生孩子时难产而亡,后来再未续弦。据说他早年曾攒够银子,想为颜氏赎身,可那时颜氏已是程玘的人,他得罪不起。直到程玘的死讯传开,他才又让人拿着银子去京城替颜氏赎身,哪知颜氏已变成良籍,不知去向。

    若她们不来青州找她,或许一辈子也遇不到这个人。

    因此,颜不渝母女更是坚信,立过的誓必须做到,颜不渝这才放着知县小姐不做,义无反顾来到青州。

    程芳浓没想到,颜氏还有这样的一段境遇。

    希望颜氏没看错人,往后,会被珍视。

    那,阿娘呢?

    阿娘所托非人,嫁给程玘这么多年,如今心灰意冷。

    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被死去的程玘消耗一世?

    回到别庄,天色已晚,正是用晚膳的时辰。

    溪云和阿娘都在灶房,阿娘竟然亲自下厨,做了两道她爱吃的菜。

    程芳浓不想阿娘为她受累,但看到阿娘脸上的笑容与期待,她到底没说什么,特意多吃了半碗饭菜,对阿娘的手艺赞不绝口。

    晚膳后,望春去收拾碗箸,溪云奉茶。

    程芳浓坐在便榻上,望着整理衣料的谢芸,欲言又止。

    “阿浓,你瞧这匹料子,摸起来多软,等阿娘得空,裁来给孩子做几身衣裳。阿娘女红不算好,但穿在里头总不妨事,你可不许嫌弃。”谢芸自顾自说着,又挑出一匹花色好看的,“这个也好看,我拿去找绣娘做,明年开春就能给孩子穿上。”

    “阿娘。”程芳浓拿走她手中衣料,放到一旁,“您别总操心我和孩子,您自己,可有什么打算?”

    谢芸没明白,只觉好笑:“娘能有什么打算?你陪你的孩子,我照顾我的女儿。”

    闻言,程芳浓心头一软,挪挪身形,坐到谢芸身侧,侧脸靠在她肩头:“阿娘,有件事我说出来,您别生气。”

    等她娓娓道来,谢芸方知,自己的女儿竟为程玘养在外头的女人赎身过,还发生了许多她想也想不到的事。

    她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毕竟那个女人的出现,是她与程玘年少夫妻离心的开始。

    不过,很快她便想通了,就算程玘没养外室,他们道不同,早晚也会分道扬镳。

    知道颜氏存在的时候,她就没想过去为难,毕竟,她明白,问题在程玘身上。若他不想,难道一个教坊女子能对他一个首辅用强?

    且颜氏的女儿,也算帮过阿浓,还是个信守承诺的好孩子。

    “你若想帮颜姑娘,娘不会说什么,不带回家来,娘便当做不知。”谢芸语气温和。

    程芳浓抱住她手臂,轻轻摇头:“阿娘,我是想问您,可有想过再嫁一位心意相通的郎君,重新过您自己的日子?”

    谢芸愣住,继而失笑。

    原来女儿不顾她可能生气,告诉她颜氏的事,是为了这个。

    “娘与颜氏不同啊,我嫁的,本就是我当初喜欢的郎君,可惜,他不值得。”谢芸有一瞬的神伤,“你瞧,娘的眼光不好,好不容易脱离苦海,还是不赌了。况且,娘也没有那样的心力了。”

    她温柔揉揉程芳浓发髻:“往后切莫再说这种傻话,娘没逼你嫁人,你这丫头倒是操心起阿娘了。”

    若自己年轻时遇到一个很不好的人,伤了心,过了而立之年,还有心力再对一个男子动情,想要嫁给对方吗?程芳浓扪心自问,她也做不到,便没多劝。

    她才不到二十,不也没想过再嫁人么?

    躺在床上,程芳浓忽而意识到,眼下她不想再嫁,不能接受待她很好的谢慎,皆因她心中已住着一个人。

    可上元夜,她第一次逃离京城时,她其实并不是这样想的。

    四处颠沛流离时,她曾想过,等风声过去,她平安回到青州,定要找个待她温柔和善,与她情投意合的郎君,过她原本期待的平静日子。

    是皇帝亲手放她出宫后,她才不知不觉歇了那念头。

    皇帝究竟是何时住进她心里的?程芳浓细细思量,总也理不清。

    小白腿上的伤差不多养好了,变得活泼,一不留神,便从兔窝里跑出来。

    清早,程芳浓刚起身,便听望春和溪云两个在院里唤小白。

    她穿好衣裙,挽了个简单的松髻出来瞧,小白已被望春抓在手里训斥:“有吃有喝的,你跑什么?再跑,当心我再把你腿打折,哼!”

    听到她吓唬兔子,程芳浓含笑摇头,转而唤溪云替她梳发。

    今日是她去驿站取信的日子,程芳浓梳妆打扮好,早早便戴上帷帽出门。

    果然有她的信。

    除了上次三言两语提到受伤,他信里也没有过要紧事,程芳浓将信塞进袖袋,想着回去再慢慢看。

    可骡车驶出一段,她终究没忍住。

    指尖探入袖中,才意识到车厢内还有一个望春。

    她抬眸看向望春。

    望春从她僵住的动作里察觉到什么,赶忙别开脸,掀起车帘一角,佯装赏景。

    望春是不是看出她的急切了?

    程芳浓脸颊蓦然泛红。

    看出来便看出来吧,她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这信她拿回去也是要看的。

    程芳浓暗暗说服自己,红着脸将信笺抽出来。

    看到熟悉的字迹,她脸色渐渐发白,眼神焦急。

    他受伤了,伤得很重!

    被黑熊那样的猛兽抓伤,伤势怎么会轻?过去这么些时日,有胡太医他们诊治,伤口竟还在渗血!没让朝臣们发现,不过是他为了朝堂安定,在硬撑罢了。

    朝政为先,他总是如此!

    回到别庄,程芳浓便气鼓鼓写下一封长长的信骂他。怪他逞强去捕猎那凶猛的黑熊,将自己置于险境,怪他定是不肯听太医的话,好好休养,才迟迟不好。

    可塞进信封,她又颓然坐到圈椅中,一下一下将信撕了个粉碎。

    她以什么立场怪他呢?

    以他们的关系,他过得好不好,是她该去关心的吗?

    她是一个“死去”的皇后,不该,也不能逾矩。

    皇帝写信来,不过是闲暇打发时间之举,她岂能因这一份信心急担忧?

    程芳浓竭力平复心绪,终究没再提笔。

    她该站在最安心的位置,不能往他的方向踏近,哪怕一步。

    眼下便很好,她能从他的信里,从旁人口中,听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就这样,将他当作一个她心里还记挂着的朋友,不苛求什么,也不过分关心,在平静的日子里偶尔想起,会心一笑,便已心满意足。

    过了两日,小白还是不见了,望春、溪云四处都找遍了,她和阿娘也找过,找不到。

    小白是自己咬断绳索逃跑的。

    许是从野外猎到的,自在惯了,即便她们好吃好喝养着,即便她时常对小白吐露心事,已将它当做家人,可它还是一次又一次逃跑。

    不属于她的,终究养不熟么?

    程芳浓望着她们精心打理的兔窝,望着窝边竹筐里未吃完的晾干的草料,心内酸涩又难过。

    不知怎的,她忽而想起皇帝。

    想起她在小镇客栈里,见到他时,他眼中深深的疲惫。

    想起他放她离宫那日,他深邃蕴怒的眼神。

    想起他送琴时说的话,想起他最后的滚烫的吻。

    良久,程芳浓轻声吩咐:“不必找了。”

    她抚抚小腹,回到屋内,低垂的眉眼间氤氲着柔和的情愫。

    待孩儿长大些,她不会告诉孩子,她与皇帝之间的纠葛。她会告诉孩子,他爹是一位保家卫国的战士,虽不能陪在他们身边,却时常寄家书回来。

    如此,在孩子心中,他的父亲,便是一位伟岸的君子,也算她对得起皇帝了,是不是?

    这一日,姜远刚拿到王大夫写的脉案,从医馆出来,迎面便碰到颜不渝。

    “找我?”姜远诧异。

    他们之间,谈不上任何交情。

    但天色已晚,她一个姑娘家,独自等在这里,只会是找他。

    “姜大人,这家医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为何不想被我阿姐发现?”颜不渝好奇地打量着他,也估量着自己的成算。

    姜远面色一沉:“跟你没关系,本官奉劝你别多管闲事。”

    “好,我听劝,不多管闲事。”颜不渝点点头,挤出近乎谄媚的笑容,“不过,姜大人,看在我当初交代程玘的事,还算爽快的份儿上,能不能请大人帮我一点小忙?”

    她交代的那些事,根本无关痛痒,可算不上有功劳,姜远拧眉,有些不耐:“什么忙?”

    他忙得很,没功夫搭理不相干的人。

    “今日你也看到了,我实在被那孙公子缠得没办法,但我不想给他做妾。”颜不渝见他没耐心听这些,赶忙直说,“我就是想请姜大人假扮我夫君。”

    对方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脑中有疾的人,调转足尖便要从另一头走。

    颜不渝快步冲到他面前,展臂拦住他去路:“一两日就成,让他看到我有夫君,就不会再缠着我了!”

    “有必要吗?你往别处逃不就好了?他还能追你追到天涯海角?若真如此,你给他做妾也不算委屈。再说,他缠不缠着你,跟我有什么关系?”姜远不为所动,再度转身,迈开脚步。

    颜不渝急了:“姜大人若见死不救,我便将你人在青州的事告诉阿姐!”

    果然,这话让姜远顿时定住脚步。

    他猛然回身,眼神狠厉:“颜-不-渝。”

    巷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颜不渝料想是那些家丁又追来了。

    她朝巷口望一眼,眼神惶急:“姜大人,我求求你,我会报答你的!”

    姜远可不需要她报答什么,也不认为她有这样的能耐。

    但那孙公子招人烦,他也确实不能在皇嫂面前暴露行踪。

    在孙公子的家丁追到巷口那一刻,姜远忽而抓住颜不渝手臂,身轻如燕跃上屋顶。

    转眼已入夏,紫宸宫中已能听到蝉鸣。

    皇帝望着章勉,细细叮嘱朝事,最后道:“朕明日到了行宫,很快便动身,章勉,朝中诸事,务必替朕盯紧。”

    “臣领旨。”章勉躬身应。

    他一贯平静的眼眸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皇上此去,定然是为了皇后娘娘。

    谢太傅也已答应,让谢家子弟参加今年的秋闱,不出半载,谢家应考的人便会来京城吧。

    她的女儿,她的子侄都回到京城。

    她呢?会再回来吗?

    夏衣单薄,六个月大的肚子,须得穿宽松的襦裙才能勉强遮掩。

    身子重,程芳浓又怕晒,除非去医馆,其他事很少亲自出门,只时常沿着院子走动。

    王大夫说过,若孩子养太大,生的时候会吃苦头。

    不过,每隔十日去驿站取信,程芳浓还是会亲自去。

    骡车加上软垫,走得慢些,倒也不会难受。

    只是,这一日,驿站负责收发信件的小吏告诉她,没有她的信。

    “怎么会呢?每次都有的。”程芳浓摸出一块碎银,悄悄塞给小吏,“有劳官爷再帮我找找,那信对我很重要。”

    小吏耐着性子,又替她翻找了小半个时辰,找得满头大汗,依然没有。

    程芳浓不好再为难人,只得作罢。

    回去路上,她心神不宁,这回的信在路上耽搁了吗?还是送错地方了?

    亦或是,皇帝已经放下他们的过去,终于如她所愿,不再打扰她了?

    这个认知,让程芳浓心中慌乱不已。

    不会的,至少,不会这般突然。

    可是,接连三日,程芳浓去驿站找,都没有皇帝给她的信。

    她不得不接受,她三日前最害怕的猜测。

    皇帝放下了,不会再写信给她了。

    程芳浓掀起纱帘,仰面望向天边炽烈的日光,眼中闪动着亮晶晶的泪光。

    他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这很好啊。

    她不伤心。

    程芳浓一面劝慰自己,却一面鼻尖酸得呼吸不畅。

    回到别庄,她关上门扇,从箱笼底下翻出厚厚一摞书信。

    一封一封,像是他试图淡忘她的足迹。

    却是一层一层,叠在她心口的欢喜。

    到头来,放不下的竟是她。

    七日过去,又到了她该去驿站取信的日子。

    程芳浓知道,自己不该再去,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总得多失望几次,才能彻底死心。

    天气有些炎热,驿站外的浓密的树冠里,蝉鸣阵阵。

    一些过路的人,将马拴在树干上,或站或坐,在树下阴凉里歇脚。

    这些都是程芳浓见惯了的,她并未多看一眼,施施然往驿站里去。

    竟然有信!

    程芳浓欣喜不已,暗淡多日的眸子里,重新注入璀亮的光彩。

    走出驿站,没来得及登车,她便迫不及待拆开信。

    为何上次没有信呢?是他出了什么事吗?这几日里,她听说皇帝去京郊行宫避暑了,是不是这个缘故,他才缺了一次信?总之,他会解释些什么吧?程芳浓很想看到他的解释。

    看清上头字迹,程芳浓脚步陡然顿住。

    信很短,只有几句。

    皇帝问她,收到上次那封信后,为何不肯给他回信,是他问的那一句,她给不出答案,还是仍旧在心里恨他?若她还恨他,他便不再打扰她的生活。

    程芳浓指尖发颤,他说的那封信,她根本没有收到!

    她回转身,在望春错愕的目光中,快步回到驿站,让小吏再替她找信。

    可是,没有,皇帝说的那封信,不知遗落在何处。

    他究竟在信里问了什么?

    为何弄丢的,偏偏是那一封?

    程芳浓扶着望春的手臂,迈出驿站,失魂落魄。

    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她眼前光线,程芳浓以为,这人是要进驿站去,本能地往旁边避开,让出道。

    哪知,这人也朝她的方向迈开一步,依然挡在她面前。

    望春已然抬眸,声音卡在嗓子眼:“皇……”

    被皇帝眼神制止。

    望春松开程芳浓的手,避到一旁。

    程芳浓看看望春,茫然抬眸,望见一张意想不到的俊朗的脸。

    明明只有半载,却像过了数年。

    他脸上肤色晒得深了些,不及记忆中白皙,五官却显得更英朗深刻。

    这张脸,她便是在梦里,也清晰记得。

    “阿浓,好久不见。”皇帝眼神温和,深深凝着她,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到她眼前,“你是在找这个吗?在我手里。这个问题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来听你亲口告诉我答案。”

    方才,他默默看着她进出驿站,看着她脸上的神情,看到她真切的焦急与在意,皆是为着他。

    姜远禀报的那些没有温度的文字,悉数化为她脸上生动鲜活的一颦一笑,汤泉一般温热的情愫汩汩倾注他心口。

    第55章

    他人站在她面前, 说出这样一番话,程芳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令她牵肠挂肚的上一封信,她来驿站数次却遍寻不着的信, 他根本不曾寄来。

    没有遗落别处,也不是因旁的事耽搁, 他是故意的!

    骗子!

    萧晟是个大骗子!

    她再也不要理他!

    程芳浓气极,盯着他, 眼圈泛红, 唇瓣紧咬着,吐不出一个字。

    但下一瞬,她顾不上动怒了。

    她想到更令她心慌意乱的事。

    他来了多久?可曾将她方才的仓惶焦急都看在眼里?他是不是很得意?

    方才他一定就在某个树荫里看着她着急,一定是!

    这个坏透了的大骗子!

    乍然见到他的那一刹,她心中竟是惊喜与悸动的。

    莹澈的剪瞳中有泪花漫上来, 程芳浓又恼, 又委屈, 又后悔。

    她恨不得今日没来。

    恨不得一开始就不看他的信。

    蓦地, 她敛起睫羽, 藏匿泪光,螓首微垂,决然后退, 拉开与他的距离。

    继而调转足尖,大步朝骡车走去,嗓音不复轻柔,哽咽中透着股强撑的倔劲儿:“望春, 我们走。”

    身子渐沉,近来她走路已习惯放慢脚步,小步小步踩实了走。

    这会子迈开两大步, 程芳浓才后知后觉想起腹中孩儿。

    脊背升起凉意,一阵后怕。

    怕不小心滑倒,伤了自己和孩子,更怕皇帝察觉到她身形、体态的异样,发现她怀有身孕。

    幸好,为了不让外人瞧出来,她偶尔外出,都是穿宽松衣裙,今日也是,也时常刻意提醒自己,不在人前扶后腰或是摸肚子,她自问掩饰得极好。

    连颜不渝都不曾察觉她怀有身孕,皇帝应当也没看出来吧?

    顾及孩子,她步幅变小,步履慢下来。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没等她反应,一只温热的大掌已落在她细肩,程芳浓神经骤然绷紧。

    抬手欲拂开他,他高大的身形反而在她肩上压实了一分。

    熟悉的嗓音落在她耳畔,语气透出些虚弱不适:“阿浓,我头晕。许是连日赶路,中了暑气。”

    装病多年,这事儿他驾轻就熟。

    他知道,他这般逗她,阿浓多半会着恼。

    可姜远密信里禀报的那些担心、在意,他从未在她身上感受到过。

    他实在太想亲眼看到,真切地感受到。

    如此,他才能确信,她心中有他,他才彻底踏实。

    这会子,人多眼杂,他不好哄她抱她,只得出此下策。手段卑劣了些,但她应当会心软,不再生他的气?

    皇帝悄然打量着程芳浓的神情,话音刚落,他便从她眼神里知道自己赌对了。

    中了暑气?

    他身上那么重的伤,也不知有没有痊愈,再中暑气,那还得了?

    他是骑马来的是不是?在这样炎热的夏日?

    程芳浓盯着往前延伸的路,不去看他,可她已然知道,他肤色比记忆中略深些,应当是连日赶路晒着的。

    数九寒天里,他也曾不眠不休赶去小镇客栈见她。

    他总是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子,纵然习过武,身体比常人强健些,但又不是铁打的。

    姜远说他眉睫冻出一层冰霜,那时,她没看到。

    而此刻,他的疲惫不适,她看得分明,听得分明。

    理智告诉她,不该心软,不该理会这个兴许在使苦肉计的骗子。

    可心里的担忧轻易漫过理智,她心弦因担忧而揪紧。

    他看起来是真的不舒服。

    他的康健,干系着朝堂稳固,程芳浓不敢耽搁,暂且将儿女情长放下,她顿住脚步,侧身扶住他。

    “望春,快去驿站讨些解暑的凉茶来。”她快速吩咐一句,便扶着皇帝往树荫下的骡车走去,“等饮些凉茶缓一缓,再送你去医馆。”

    皇帝身形高大,腿又长,曲起来,小腿贴着程芳浓单薄的罗裙。

    这骡车她坐过多次,车厢从未显得如此刻这般狭窄。

    隔着她薄薄的罗裙,以及他单薄的细葛衣,程芳浓清晰感受到他小腿结实的肌肉线条。

    车厢内温度隐隐在升高,无端变得闷热。

    程芳浓捏起绢帕拭汗,撩起车帘一角朝驿馆门口望,焦急的神情藏着几分不自在。

    枝叶间,蝉鸣阵阵,吵得人心慌。

    车厢内,皇帝也有些聒噪。

    “阿浓,你不生我气了?”皇帝凝着她微微泛红的香腮低问。

    程芳浓朱唇轻抿,未应。

    “阿浓,是我不对。”皇帝极有耐心,似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嗓音低而清润,蛊惑她,“你先看看这信,好不好?”

    他竟向她道歉,他声音听起来不似方才那般难受了。

    应当没有大碍?程芳浓揪紧的心稍稍放松了些,被她有意忽略的气恼再也无处依附,悄然溃散。

    牵挂多日的信,她自然要看看才甘心。

    程芳浓余光瞥见他递来的信,没有侧眸去看他,只默然朝他伸出手。

    他的出现太突然,她根本无暇思考如何待他。

    程芳浓自顾自别扭着,那信却并未如预料中放到她手上。

    皇帝竟趁势攥住了她的手!

    这样简单的触碰,是过去常有的,亲密百倍的接触也有过。

    可毕竟相隔数月,她的肌肤对这样的触碰变得敏感、生疏。

    他指腹的触感、掌心的热度,灼得她心尖猛然一颤。

    心弦绷紧如极细的素弦,铮地一下勾断,余音震颤在她心口。

    “你做什么?放开!”程芳浓双颊飞红,薄怒挣扎。

    不远处的树荫底下,还有旁的过路人在歇脚,她不好同他闹,便是着恼,也克制着,声音压得极低。

    怒意被低柔的声线消减,倒像是嗔怪。

    好不容易看清她的心意,重新攥住她的手,皇帝哪舍得再放开?

    他抬起空着的手,长指触上她侧脸,感受到她雪颊微烫的热意,他牵起唇角,语气笃定:“阿浓,你心中分明有我,我不放。”

    “你胡说,我才没有!”程芳浓挣不脱他,还被他说中心事,脸颊更烫,下意识否认。

    话音刚落,她想到什么,重新打量他,眼神狐疑:“你没事?”

    “阿浓,随朕回京。”皇帝浅笑睥着她,语气透着一如既往的霸道,他已不需要等她将答案宣之于口。

    他眼神清明,虽有倦色,却也是神采英拔,程芳浓哪里还看不出他先前是装病?

    是了,装病他最拿手!

    他竟真的在使苦肉计,又骗她一回,她还又上当了。

    程芳浓羞恼不已,张嘴便要赶他下车去。

    可她唇瓣轻启,未及出声,那摩挲她脸颊的手忽而探至她颈后,扣住她后脑。

    他将她揽向他,自己也倾身,轻易攫住她微张的唇瓣,乘虚而入。

    震惊,紧张,惶乱,程芳浓杏眸圆睁,乌莹莹的瞳仁清晰倒映着她心仪郎君放大的俊颜,她呼吸停滞,心跳如鼓。

    支撑心气儿的那根倔骨头,奇异地被他抽走,她身子莫名发软。

    想要推开他,不许他孟浪,可她指尖触碰到他衣襟,腕子竟使不上力。

    纵然不想被他看穿心事,不想被他笑话,可她骗不了自己,这样的亲昵带给她的悸动,是她过去从未体会过的。

    原来,喜欢这样美好的心事,天然还带着占有与渴望。

    她内心最深处想要的,根本不是推开他。

    车帘外传来脚步声,皇帝松开她,润泽的薄唇牵起志得意满的笑意。

    程芳浓仓惶别开脸,拿帕子掩住绯红的面颊,气息紊乱而急促,心跳声重得像在耳畔。

    “小姐,凉茶取来了。”车帘外传来望春的声音。

    他又没中暑气,还喝什么凉茶?

    程芳浓倒觉着,她自己更需要饮一杯,去去心火。

    “不用了,倒了吧。”程芳浓嗓音有些异样。

    隔着车帘,望春不知里头情形,一时无措。

    要倒了吗?万一小姐是在赌气呢?

    望春正迟疑,便见车帘轻动,侧边探出一只手,帘后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给我吧。”

    他语气并无不悦,倒似有些无奈。

    望春赶忙把茶水奉上。

    车帘重新垂拢,望春不敢窥探,但听见里头男子压低嗓音温声哄着女子:“凉茶清苦,我自罚一杯,阿浓别恼我了,可好?”

    方才未第一时间推开他,拒绝他,这令程芳浓羞耻又无措,她侧坐着,不看他,也不应他。

    余光瞥见他的动作,见他真的默默将凉茶饮尽,程芳浓微微触动。

    昔日,他装病多年,日日饮苦药,那是为了活命,否则他可能早已跟他的皇兄们一样。

    凉茶虽能解暑,其滋味却与苦药无异,他定然是不喜欢的,可他还是喝了,为着哄她消气。

    程芳浓忽而抢走他手中竹杯,放到一旁,柔声朝外头吩咐:“望春,回去吧。”

    骡车本就走得不快,多了个人,还是个青壮男人,便走得更慢了。

    车厢狭窄,遇到些微颠簸,难免与他擦碰到,归途显得格外漫长。

    程芳浓有些后悔。

    来青州路途遥远,他不可能是独自前来,身边定然还带着姜远和其他近卫,他有车驾,有住处,她怎就一时鬼迷心窍,将他带回别庄?

    到了别庄,她该如何解释?

    别庄里,除了她,还有阿娘呢,甚至还有谢家的几个护院!

    程芳浓黛眉轻颦,越想越头疼。

    可骡车已驶出不短的一段,日头又正晒,她总不能违心地将人赶下去。

    待会儿真中了暑气,手忙脚乱的还是她。

    胡思乱想间,骡车已停下,望春在外头唤:“小姐,姑爷,到了。”

    皇帝先迈出车厢,侧立着,伸手去扶程芳浓。

    程芳浓迟疑一瞬,轻咬朱唇,到底没拒绝,将柔荑轻轻放到他手中。

    她仍未想好该如何待他,但那突如其来的一吻,无形中消弭了她心头莫名的生疏,她索性不再忸怩。

    皇帝目光从她小脸移开,落到掌间白皙软腻的柔荑上,俊眉微动,眼神笃定,愉悦。

    这别庄他来过一回,甚至知道她因何而搬来此处。

    可在阿浓的认知里,他不该知道。

    是以,皇帝环顾四周,目光落进敞开的院门,佯装不解:“这是谢府?瞧着倒不像。”

    “这是我与阿娘的住处。”程芳浓根本不给他追问的机会,语速很快,“天热,先进屋去,我有话问你。”

    言毕,她挣脱他的手,先一步迈入院门。

    望春赶忙扶住她,压低声音问:“小姐,要给皇上收拾出一间屋子吗?”

    “暂且不必。”程芳浓摇摇头。

    歇歇脚,喝杯茶水,姜远他们便该来寻他了。

    她与皇帝如今的关系,是算不得清白,可她如何能留他过夜?!

    阿娘和溪云都不在,该到晚膳前才会回来,程芳浓打算在那之前将皇帝打发走。

    将望春支下去备茶,程芳浓有些乏,坐进塞了软枕的圈椅中。

    后腰舒服了些,她望着坐在对侧的皇帝,轻问:“皇上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先关心两句,再逐客,显得不那么无情。

    即便她嘴里说的是关心的话,皇帝也能感受到她又在刻意疏离。

    若他能在青州长住,倒是能纵着她的性子,慢慢哄着她,直到她愿意敞开心扉。

    可他不能,他能待在青州的时日实在有限。

    皇帝沉吟一瞬,弯唇睥着她:“夜里同栖同宿,朕再给你看身上的伤,可别吓着。当然,阿浓若现在便想看,朕也愿意依从。”

    谁说要看他的伤了?

    不对!

    “你,你……”程芳浓被他没脸没皮的话,扰得双颊绯红,耳尖烫得几欲滴血,“谁要与你同栖同宿?!”

    “哦,阿浓不让婢女替朕单独收拾屋子,原来并非此意。”皇帝微微颔首,“本以为阿浓会肯帮我上药,你既不愿,朕还是自己来吧,就算伤口再崩裂也无妨,朕已习惯了。”

    他的伤口竟还未完全愈合?

    “姜远呢?你怎不让他替你上药?伤口究竟有多深,至今未愈,你这样赶路过来,伤口不会溃烂么?”程芳浓的心不由自主悬到嗓子眼。

    皇帝没解释,只温声宽慰她:“朕没事,你别担心。”

    他越是如此,程芳浓心里越没底。

    刚想说让他赶紧去医馆瞧瞧,激动之下,肚子忽而动了一下,程芳浓身形僵住。

    她愣愣垂眸,掌心自然地轻贴微微隆起的小腹,想要确认什么。

    方才,她的孩儿是不是动了一下?

    阿娘说,大抵这阵子就能感受到,她日日期待着,今日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他在动!

    程芳浓激动不已,眼眶微热,手腕发颤。

    “望春,望春!”她朝门外唤。

    话音刚落,对上皇帝审视的眼神,她心口一跳,赶忙将手从小腹移开。

    可还是晚了。

    皇帝目光落在她小腹,语气平静而威严:“阿浓,你是不是该给朕一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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