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喜清净

    次日醒来,姜灿觉得自己应要去给姑母请安,青骊笑了下,指指屋外:“女郎莫不是忘了,今日与二郎约好了游园?”


    姜灿掀开支摘窗的锁扣,朝外一推。


    “吱呀”一声,暅赫的天光瞬间浸没了内室。


    朝霞正好,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姜灿适应了一下光线,看去,吃惊道:“表兄这么早的?”


    青骊掩唇:“所以啊,咱们几个赶紧给女郎梳妆换衣,莫教二郎君等烦了。”


    姜灿由着青骊她们梳了个据说是长安贵女间时兴的反绾髻,簪上步摇与鬓梳,触目见琳琅珠玉,一步一响。


    又换了身颜色娇艳的衫子襦裙,广袖飘逸,正合适她这年纪的女郎。


    看着落地铜镜中娇俏少女,她都有些恍惚了:“这还是我吗?”


    青骊围着她看了一圈,笑道:“真好看。”


    去叫四娘,却不肯起。


    她在家时便成日赖床不起,十分懒散,姜灿只好只身赴约,与陆琪告了声失礼。


    陆琪本坐在堂屋喝茶等着,见她从屋外迈进来,便站了起身,眼中含笑:“表妹这般打扮起来,有洛神之姿。”


    姜灿腼腆一笑。


    陆琪于读书上天赋不咋地,却委实很会讨女郎家欢心,从饮鹤池到香雪海,姜灿的笑声一直就没停过。


    直到走到梅林边缘,放眼看去,积雪未化,碎琼纷纷,果真一片香雪海。


    伯府哪里见过这般美景,姜灿看得入了神。


    “灿灿。”陆琪忽然在背后叫她。


    姜灿笑着扭头。


    陆琪伸出了手。


    带着热度的手指轻轻擦过她脸颊,掠向耳际。


    姜灿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却被对方按了按肩:“莫动。”


    他语气有些认真。


    姜灿懵懵的,真的就站在那儿了。


    一边又觉得不该如此。


    他要干嘛呢?


    这梅林里,也不是没有仆妇经过的。


    姜灿心里胡思乱想,脸上腾起了彤色。


    片刻后,陆琪收回手,摊在她面前,含笑道:“瞧。”


    他手心里,静静躺了枚花瓣,火红火红的。


    姜灿没有失望,只是松了口气,笑道:“谢谢表兄。”


    这般换了个角度,她能看见梅林的对面有一座佛堂。


    仔细听,还能听见阵阵的诵经声。


    今日并不是什么佛教的大日子,想来,应该是为江陵公的病情祈福。


    这般作想,与陆琪一道往梅林外走,陆琪后她半步,一面说着“灿灿当心”,一面伸手替她拨开那些生得过于低矮的梅树枝桠。


    这些梅树大都比姜灿春秋还长,长得十分粗壮,加之花叶上还盖了厚厚的积雪,特别能遮挡人的视线。


    姜灿擦着花枝走过,簌簌积雪抖落脚边,一抬眼,猝不及防,与一人对上视线。


    她踉跄了下,险险避开了身体上的接触。


    开阔的边缘空地上,站着那位冷淡的江陵公世子。


    素衣白氅,腕间还随意绕着佛珠。


    姜灿清楚地可以闻见,他身上传来的、厚重的檀香,与这香雪海的梅香袅绕在一起。


    清冷,悠长。


    身后一童儿,还留着胎发,怀里抱着堆硬黄纸,都是经文。


    看方向,应是才从佛堂出来。


    却不知有没有瞧见二人刚刚的举动。


    姜灿盯着对方傻愣了好几息,直到听见陆琪喊了一声“阿兄”,终于反应过来,忙垂首见礼:“见过世子。”


    陆玹微微颔首。


    陆琪看见童儿手里经文,笑问:“这是阿兄为阿父抄写的祈福经文么?”


    “不是。”陆玹眉间冷淡,“是给石州灾众供奉的。”


    气氛沉默了片刻,陆琪有些尴尬。


    他用拇指搓了搓拳:“对了……正想请示阿兄!过两日,我想为阿父抄经祈福,能不能借菩提明镜堂用用?”


    陆玹道:“好。”


    这之后,陆琪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场面再次冷了下来。


    这人怎地还不走?姜灿颇有些不自在。当然,也可能是他存在感太强,其实时间才过去没几息,但每一瞬都像被无限拉长了似的。


    姜灿咽了咽口水,提议道:“那个……”


    “我们正打算去探视姑婿,世子既碰上了,莫若一道过去……”


    姜灿的声音越来越弱,一直到“去”的尾音,降得几不可闻。


    陆玹视线停留了一息,便从那娇艳的少女脸庞上移开。


    “不了。”他淡淡回绝,“病中更应静养。”


    他看眼陆琪,意有所指:“阿父的性子,你应比我清楚。”


    陆琪脸色微变。


    还未等她们说什么,陆玹便离开了。


    姜灿肩头一垮一松,问:“表兄,那我们现在过去?”


    陆琪却支支吾吾:“灿灿,我领你出府逛逛吧?你多少年没来过,不知道长安变化。”


    姜灿摇摇头:“算了……”


    她朝那佛堂张望了一眼,好奇:“那佛堂……是世子的?”


    陆琪点点头,与她道:“长兄的亲阿母,如今便是佛门中人,法号德慈。”


    姜灿惊讶,又扭头看看那佛堂。


    积雪覆压,金光罩顶,更庄重肃穆了。


    所以……


    愿意为漠不相干的百姓供奉经文,不愿意为患病的阿父祈福么?姜灿默然。


    以她这身份,没资格替人家计较什么。她更多意外的是,那么位高权重,竟还会在意遭受天灾的百姓。


    这做法,倒与人前的疏离冷漠很不同。


    陆琪看了她一眼,忽然正色:“对了,长兄喜清静,灿灿平日可千万别往佛堂去,免得惹他不快。”


    “哎!”她嘴上麻利答应着,心下道,谁要去!


    她对府里的年轻郎君一向是很识趣地回避,也很少在园子里逛。


    姑母再好,到底是住在旁人家,说自在肯定不如伯府。


    在公府呆了几日,姜灿迎来了头一个没和其他两个妹妹一起过的冬至。


    本朝极重视冬至节,前一晚通宵不睡,要似元夕般守岁。


    于是廿六这夜,姜灿和正院婢女们一整晚都在陪姑母玩牌、玩双陆,困了一起吃顿消夜,熬到天际泛白,终于听见姑母说:“快睡去,夜里再过来一起吃顿节饭。”


    姜灿唔唔点头,走出几步忽而惊醒,揉着眼睛回来问“炜炜呢”,把仆妇们都给逗笑了。


    姜清道:“就让她在这睡,折腾什么呀。”


    姜灿不好意思地笑:“困迷糊啦。”


    一觉醒时,已经是下晌未半时分。


    青骊捧来新衣裳:“女郎,试试看?”


    在姜灿开口之前,她已经先笑道:“冬至节,夫人给府里郎君女郎们俱都置办了的,聊表做长辈的心意。”


    四娘也跑了过来,向她展示新衣:“阿姊看,蛱蝶好漂亮!”


    四娘年纪小,小小的个头,又是圆脸盘子,穿起这种桃红、藤黄的颜色最鲜嫩了,看得人心情好。


    姜灿就笑起来:“好吧,好吧。”


    她也抖开新衣裳。


    四娘呀地一呼:“可好看呢!”


    青骊打量后满意道:“女郎这一身冰肌玉骨生得,叫人移不开眼,倒不必效仿什么弱柳之姿。”


    姜灿赧然:“姐姐真不是笑话我胖吗?”


    青骊嗔道:“怎么会,女郎这般匀停正好。”


    姜灿自己望向铜镜内影影绰绰人影,嘻嘻一笑。


    也觉得,正好。


    这一次家宴,陆玹依旧没有露面,在宫里参宴。


    从前阿父还在做世子的时候,那会儿伯府还行,也跟着参加过几次诸如冬至、元夕、朝贺宫宴,据说酒菜都是冷的,且因为是圣人恩赐,臣子们必须得享受地用光。


    “不好吃。”阿父说,“差你阿母煮的鸡汤饽饦远矣。”


    那时姜灿只当他又把牛吹上了天。


    眼下灯影幢幢,其乐融融,姜灿咬着仆妇给她夹的蒸羊羔儿,思绪却在公府冬至宴的觥筹交错中忽然飘远了。


    阿母煮的鸡汤饽饦,究竟是什么味儿啊?


    转眼到了冬至假第三天,陆琪来邀她去赏梅。


    又赏梅,姜灿是不愿意动的,何况外头还飘着小雪。


    说实话,她更想就在屋里教四娘认字启蒙。


    但陆琪说了,便是这般雪里寻梅才漂亮。


    姜灿被他哄着出了门,走到半道,发现路不对。


    她正奇怪,陆琪神神秘秘:“今日出府吧,带你见识几个友朋,日后好在一起玩。”


    “……”


    姜灿直接后退一步,浑身写满了拒绝。


    姜灿马上十七了,是大姑娘,要学着交际了,但……


    她以往交际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能跟陆琪的朋友比吗?


    陆琪宽慰她:“真的都是极好相与的人,灿灿,你不信我么?”


    这哪里是信不信的问题,姜灿觉得,她去到那里,太过格格不入。


    两边都不会舒服的。


    见她咬着唇,陆琪越发地劝:“你都来长安好些日子了,只待府里,多闷啊?何况你——”


    他笑笑道:“就算今日不见他们,日后总归也是要见的。”


    陆琪自觉是很会哄人的,而姜灿又委实是个举棋不定、没什么坚持的女郎。


    她会因一句“日后总归是要见的”耳根生热,还会在目光撞进他眼底的期待时生出迟疑。


    陆琪势在必得。


    “好吧。”姜灿妥协地道。


    奉国公府的气派与江陵公府不相上下。


    姜灿还是头一次在成片的腊梅林中办宴,这种金黄色的梅花,特别纷华昳丽,比之红梅、白梅,更添了江南的婉约味道。


    南来的东西,在长安总是稀罕物。


    冬天的腊梅,春夏的银刀,还有歌姬们黄莺般婉转的吴侬小调。


    姜灿抿了一小口酒,对面坐着的是奉国公本家的一位女郎,面容很是清秀,她与姜灿对上目光,微微一笑。


    姜灿有些受宠若惊。


    原以为她身份性格都是那么平庸,在场根本不会有人特别注意她,也不会有人刻意针对她。


    又听另一位不知谁家郎君笑道:“歌姬来来回回就那几首曲子,没新意,莫若我们谁来合一首?”


    这时候,像调香、沏茶、抚琴这样的雅事,无论闺秀还是公子,都算是基本功了。


    提议一出,便得到了好些人的认同。


    那提议人自告奋勇:“我先。”


    歌姬都退了下去,仆从取来一众乐器,有琴有筝,有笛。


    那郎君自带了洞箫。


    吹的什么曲子,姜灿听不出来,总之其余人都笑好便是了。


    接着郑家两位女郎合了《离骚》。


    这个姜灿听得出来,弹得可真好。旁人喝彩的时候,她也跟着拊掌。


    两位郑氏女郎里,刚刚冲她微笑的那位也在,她目光绕了一圈,又落在姜灿身上。


    她笑着邀请:“姜家妹妹来一曲吧。”


    因这一句话,焦点都落到了她身上。


    姜灿一呆,还在拊掌的手忙就摆了起来:“我……我不行,我就不献丑了。”


    旁边人起哄:“来一曲吧,没事的。”“你头一回过来,怎能不来?”


    “……”


    勋贵圈子里总是很喜欢宴饮,一年四季的赏花,逢年过节,生辰嫁娶,仿佛到了他们这个阶层,生活中任何一些变化都是值得操办的事情。


    相比起来,没有主母的平襄伯府日常生活就朴素许多。


    所以她并不知道,其实今日这个所谓的赏梅宴,就是因为陆琪在一帮朋友们面前吹嘘自家来了个美人表妹作客,吹过了头,引起了这群纨绔们的好奇。


    是陆琪在朋友们起哄之下,专门为了“看看”她而设办的。


    她还傻傻的以为真是来看梅花的。


    梅花有什么可看的,梅林里都是老树了,年年到这时节都要开花,这帮纨绔赏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早都腻了。


    陆琪怕死了她不来,那就丢脸了。


    所以一开始瞒着她也好,哄着她也好,到底将人给骗来先。


    所以在姜灿求助的目光投来的时候,他马上别过头去,装作与身边人说话太认真,没有留意到她们那边的动静。


    众目睽睽之下,气氛凝了一瞬。


    郑家女郎似笑非笑:“妹妹快别谦辞了。”


    姜灿觉得她的目光很奇怪,明明语气行为都不像是喜欢她的样子,还不如不笑。


    但她也不能说什么。


    垂眼复抬眼,姜灿换上了笑容,明快地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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