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韶光艳

    水岸梅林的空地上,腊梅盛放,金黄灿灿。


    四周摆着屏风,生了炉子,炉子上烫着酒、烹着茶,还有各种精致点心。


    年轻男女们围坐一圈,旁边貌美婢女侍立着,风雅极了。


    这样的布置,无论从梅林外哪个方向过来都不容易窥视他们的活动。


    可陆玹站在高处,水榭视野开阔,一垂眼,就能将岸边发生的所有尽收眼底。


    又恰巧,他刚刚与奉国公世子郑绥议完事,正是放松、休闲的状态。


    自然而然地走到了窗前。


    少年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因为梅林空旷而寂静,便显得格外清晰。


    那被众人起哄的女郎先前还一副为难的样子,在陆琪躲开她求助的目光之后,忽然就开了笑脸,主动地说:“我的琴不好,只有琵琶还能入耳。”


    郑绥瞥见陆玹脸色漠然,好像没在意的样子。


    郑绥却兴致盎然。


    仆从取来琵琶,姜灿试了试弦,调了下音,跽坐坐定。


    琵琶声似珠玉坠落,时如清泉泻流。


    在座诸人无论会与否,品鉴这块都不在话下。最开始起哄的几个有些诧异,尤其郑七娘,脸色微妙。


    不是说平襄伯府的女郎都疏于教养?


    她怎地弹这么好?


    她忍不住看眼陆琪。


    陆琪脸色则好看多了。


    此前他虽恼这帮起哄的人不知轻重,却也是出于公府可能会丢脸的缘故,在他心里,未必不觉得姜灿过于小家气。


    但人家既有这么一手,小气也都成了谦虚。


    姜灿是好险。


    在伯府,她的确有些“不学无术”,没想到上辈子唯一坚持下来的兴趣班,这辈子还能救场。


    一曲平沙落雁,郑七娘面部肌肉动了又动。


    她的姊妹见状嗔怪解围:“就说妹妹太谦让了。”


    梅林里的少年想不到水榭中还有人关注着姜灿的琵琶。


    郑绥听而喜之:“此曲堪称昆山玉碎。”


    他转而吩咐奴仆:“请这位女郎来。”


    郑绥虽为武将,却好雅乐,常常以琴称友。


    陆玹却皱下眉。


    长指在杯身轻点两下,他沉吟道:“中郎此举,怕是不妥。”


    郑绥无所谓地笑了:“女郎之于我,不啻伯牙之于子期。流水常有,知音难觅,含章可能明白拙兄的心思?”


    陆玹啜了口茶,没再接话。


    听闻长兄召见刚才弹琵琶的女郎,郑七娘脸色更微妙了,不过仅仅只是一瞬,她便松了口气似,态度竟和善起来。


    “快去吧。”她笑着推了推姜灿。


    姜灿于是忐忑地跟着婢女来到水榭。


    垂头行礼时,便听一道温润润的嗓音客气道:“女郎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姜灿意外。


    这是奉国公世子吗?竟这般和气。


    可自己从没见过对方,刚刚怎么会下意识认为对方必定性子冷傲又不好相处呢?


    她反应过来,这是因为她认识的人太少了,而郑绥身份又太高,潜意识里,就只有把他跟江陵公府里履冰含雪的那位比较。


    一抬眼,才被她腹诽“履冰含雪”的那位,正襟危坐上首,没什么表情地饮着茶。


    姜灿眼皮一跳,视线东移,这才看清主座上的人。


    郑绥约莫三十许,一身云水蓝色丝绸长袍,用丝绦扎着,琥珀簪束发,格外风流飘逸。


    面孔上微微含着笑,不算特别英俊的长相,但比之身侧玉雕般精致的陆玹,多了许多老练通达的世故,又是另一种魅力。


    就,很难瞧出是个武将。


    在姜灿为数不多的见识里,武将大抵都像她阿父那样过得粗糙,或是铁血般的男子。


    大概这就是坐镇后方,指挥兵法的儒将吧。跟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郑绥眸中难掩惊艳:“女郎妙手,弹得好平沙落雁。”


    姜灿赧然。


    刚才梅林里弹奏的琵琶,竟被对方听见了。


    也就是说……


    她下意识偷觑陆玹。


    陆玹忽然撩眼,吓得她眼神一闪。


    “我……”她强使自己镇定下来,谦虚地开口,“班门弄斧,算不得什么的。”


    郑绥笑道:“若女郎是弄斧,那么旁人更连小把戏都称不上了。”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从来没接触过像郑家这样阶层的士族,而郑绥本人又是那么的温雅,实易使人生出好感。


    仅仅只是被他这么夸赞了几句,姜灿的脸上便忍不住露出了羞怯的微笑。


    看着姜灿眼睛笑弯的样子,陆玹莫名更觉得有点傻。


    其实本来是很明艳的,这女郎样貌生如其名,灿然光艳,绝对不是圆钝的类型。


    但可能是之前留给他的印象导致的,加上刚刚梅林里发生的事,让他觉得对方是自己最懒得搭理的那种蠢人。


    陆玹摩挲着杯盏,漫不经心地听着。


    郑绥和颜道:“某少时尝得一龟兹琵琶,名曰‘乘月’,一直未遇有缘人,今日愿将此琴转赠女郎。”


    姜灿眼睛微微瞪大:“……乘月?是桐君夫人的那一把吗?”


    郑绥微微一笑,命人去取了来。


    桐君夫人是前朝有名的琵琶大家,换作今日之前,姜灿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奉国公府得以一观她的乘月。


    姜灿小心翼翼地抚过那琵琶,眼中流露出无限欢喜。


    但她很快收回了手,微微摇头:“这礼实在贵重,我不应收。”


    郑绥却坚持:“乘月与女郎有缘。”


    刚刚瞧着还温和的人,强势起来,也叫人无法推拒。


    他位高权重,姜灿岂敢争辩什么?只好不胜惶恐地受了。


    抱着那琵琶,仿佛烫手一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正当郑绥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陆玹却忽然放下茶盏起身。


    郑绥面显惊讶。


    陆玹道:“还有些公务在身,改日再来叨扰中郎。”


    他身在刑部,纵使冬至这样的节庆休沐在家,也只有更忙的,郑绥当然理解:“含章代我向世父问安。”


    陆玹颔首告辞。


    姜灿微微垂首示意,对方却在经过她身边时,停下了脚步。


    “不走?”


    姜灿懵然抬头。


    陆玹的眼神并没有分给她,她隔了好一会才敢确认,真的是在问她。


    那语气淡淡,带些不耐,还带些反问。


    好像姜灿自觉跟随他离开才是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们这么熟了吗?


    郑绥亦狐疑:“含章认识这位女郎?”


    对方好似因郑绥的疑惑轻笑了一下。


    姜灿看着那张侧脸上冷淡的线条因此柔和不少,有些发呆。


    “府上来投奔的亲戚。”


    他说着,转过头,看向姜灿,“论起来,应当要称一句——”


    在这莫名的停顿空档,姜灿硬着头皮,顺着他的意思猜测,“表、表兄?”


    陆玹微微颔首:“是了。”


    “表妹。”他道。


    那嘴角是带着笑的,眼神不起波澜。


    姜灿发现,只要与陆玹单独相处,气氛就会变得特别诡异。


    丫鬟领着路,陆玹走在前头,她抱琵琶亦步亦趋。


    对方身高腿长,自然是闲庭信步。可她穿着冬至那身新裁的广袖裙子,视线被琵琶遮去,一步一绊,走得十分艰辛。


    就这样,也不见人家放慢速度等等她。


    待到了门口,丫鬟回去了,等小厮牵马时,两个人站在檐下,看着外面的雪幕,姜灿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可以缓解尴尬的话题。


    因她此刻脑子里充斥的全都是:他为什么要把我也叫走???


    她当然不敢直接问,却不知,自己这副垂着脑袋,一双眸子四下乱扫的样子,摆明了将心事挂在脸上。


    陆玹只是转头调整下姿势,她立马就抱着琵琶站好了。


    陆玹顿了顿。想起适才在水榭里,自己不过随意一眼,便惹得她一惊一乍。


    他问:“你很怕我?”


    姜灿眨眨眼:“没有!”


    陆玹眉梢微扬,将她上下扫了一遍。


    拂紫锦的襦裙,本就特别衬姜灿这个年纪的女郎,再搭个丁香色披帛与大衫,越发会让人觉得,女孩子真是韶光淑气,娇艳美好。


    他又问:“你姑母没与你说过,我在刑部就职吗?”


    “说过……”


    这是姜灿下意识的反应,但当她反应过来,忍不住臊得满面通红,小声狡辩,“真的没有。”


    好在陆玹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真切答案,他转过头,看不枉驾着马车渐近。


    姜灿发现,陆玹身上的压迫感并不来自于玉饰锦衣,而是他的气度。


    纵他穿着士子便服,也只需用那淡淡的、不疾不徐的调子开口,就让人下意识发怵。


    并非只有她,油嘴滑舌的陆琪到了长兄面前,也立刻就老实了,折腾不起浪来。


    但姜灿还是忿忿不平。


    听听他刚刚说的什么啊……


    “你姑母”


    怎地,连场面话都懒得应付,这为人处事,简直还不如她呢!


    归根究底,因为那位先夫人的缘故,这人压根就不将姑母身边的人放在眼里。


    这些人里,自然也包括她。


    也就无需在她面前含蓄。


    姜灿想的倒也没错。


    只陆玹想起梅林里她无措投向陆琪的那个眼神,觉得陆琪刻意避开的样子有点刺眼。


    空气沉默着,就在姜灿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身侧再度突兀响起那清冷声音:“二郎性子娇气,于你们这个年纪来说……”


    他停了停,缓缓地道:“会是很好的玩伴。”


    说完,他觉得自己的提醒有些多余。


    她将来要与二郎成亲,自己提醒她未婚夫不可依靠,是想怎地?


    不过既都说了,陆玹也没什么可懊悔的。


    左右今天多余插手的事也不止这一件。


    姜灿素日里反射弧有些长,这会却奇迹般地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


    可能是因为在对陆琪的看法上暂时与他达成了一致。


    但确实就像陆玹想的那样。


    不可靠,又能怎地?


    姜灿望着飘雪,有一瞬的茫然。


    余光里,陆玹披着玄色大氅,乌金斋冠束发,鸦羽似的长睫垂敛着,越发衬得容貌清贵,白璧无瑕。


    若郑绥如林下清风拂面,舒缓和煦,那这人便是一钩月白,棱角分明,高悬东天。


    几息后,姜灿扬起一个微笑:“姑母膝下只表兄这么一个亲子,自然是娇惯些。我刚来长安时着实是羡慕,但后来姑母待我们也视如己出,真的是很感激。”


    所以,她第一次在长安的圈子里露面,如果真的只有随便弹弹的水平,那也太给姑母丢脸了。


    青骊说,姑母为人继室,远没有表面看着风光。


    她们家受姑母照拂良多,怎么能再让姑母因为她丢脸。


    姜灿今日做的所有决定,其实都只是不想让姑母失望而已。


    因为感激姑母,所以爱屋及乌对方的一切。


    与陆琪这个人,没有太大关系的。


    陆玹目光扫来时,她眼睛一弯,笑容轻松。


    突然觉得,虽陆玹身上的冷淡气场令人发怵,话也少,显得高深莫测,但……


    他私底下会为受灾的百姓祈福供奉,还会明知瓜田李下,委婉提醒她这继母的侄女,那个人不可倚赖。


    应该是个还不错的人。


    所以她绞尽脑汁,努力说了一番漂亮话,既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又委婉地夸了姑母。


    但陆玹显然懒得搭理她这小小的心眼。


    “好,”不枉驾车到了眼前,他吩咐道,“回去吧。”


    姜灿看着马车停下,乖乖“哦”了一声,点点头,跟了上去。


    陆玹脚步顿住,瞥她一眼。


    姜灿便也跟着站住。


    她还抱着琵琶,险些磕着他。


    陆玹皱下眉。


    适才在水榭里,他当她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才顺从地跟出来。


    怎地没有?


    他耐着性子反问:“不是二郎带你来的?”


    姜灿愣愣看着他。


    陆玹的神情真的没有要载她一起的意思。


    就算她不是继母的侄女,陆玹也一向厌烦这种与之说话费劲的人。


    他看着她,冷淡道:“我不喜吵闹。”


    姜灿张了张嘴。


    这是人家的马,人家的车,人家的小厮。


    人家是带金佩紫的公府世子,不愿意载她。


    姜灿敢怒不敢言,只能乖乖看着那辆镶有陆氏族徽的马车淡出视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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