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的时候,姜清忙起来脚不沾地,姜灿也是这才见识到她作为公府主母的掌家手腕。
姜灿见她着实忙碌,于是试探着问,是否需要自己帮一些小忙?
姜清就笑了:“你们来做客的,哪能让你们小孩儿拘在我边上?逛去吧。”
在这十五及笄已能成婚的当下,姜灿近十七岁还被姑母叫做“小孩儿”,不免生出了丝丝的羞耻。
于是在陆琪前来相邀她们姊妹到坊里逛逛时,拒绝了。
四娘闹着要去。
陆琪笑道:“那就去!”
陆琪对这小表妹素来也十分关照,姜灿并不担心。却不想,小姑娘夜里回来时,表情肉眼可见的不好。
姜灿奇怪:“玩还给你玩坏了?”
四娘嘴一瘪。
姜灿就“好吧好吧”地蹲下来,抱着人哄:“是谁惹我们四娘子不高兴啦?”
四娘勾勾她手心。
这是两人小暗号,四娘素日里大大咧咧,不开心时的心事却不喜欢告诉第三个人。
姜灿懂了,回头对婢女们道:“你们先去外边吧。”
待婢女们下去,姜灿又问了一遍,四娘才嘟着脸告状:“表兄在外头拈花惹草。”
姜灿讶然。
有些话不起头还行,一起头,便忍不住倒豆子。
四娘气哼哼:“我们今日在街上,迎面走过来一个别人家的丫鬟,表兄把我丢在车上,我就亲眼看着他跟另外一个阿姊这般大的女郎说了许久的话,那女郎——”
“那女郎怎么样?”
姜灿摸摸她的头,笑问,“那女郎好看吗?”
四娘一噎,过了会儿还是不情愿地承认:“好看。”
但她立马又补充:“肯定没有阿姊好看!”
姜灿笑得更开心了,她又接着问:“那女郎的行头气派吗?”
又得到了肯定得答案。
姜灿就点头,拍拍她后腰:“行了,洗漱洗漱,睡吧。”
四娘急道:“阿姊!”
姜灿看她。
她生气道:“怎地就我一个人气啊?”
四娘强调:“阿父可是说了,待日后,阿姊要与阿琪表兄成亲的!”
姜灿笑道:“脚长在你表兄身上,你要我怎地?”
见四娘说不出话了,她又给她出主意:“或不然,我寻上门去与那女郎比划比划?”
四娘就不高兴地洗漱去了。
夜里躺在榻上,四娘在身边睡得很熟,压根忘了白日的不高兴,姜灿反倒没了困意。
因为今天终于确认了一件事情,就是——她不喜欢陆琪。
再是入乡随俗,有些东西也改变不了的。
但今天从四娘口中听说那件事的时候,自己竟然异常地心平气和。
姜灿于是又开始琢磨起来——真的要嫁陆琪吗?
心里的答案不曾更改。
公府这门姻缘枝,她们全家乃至阿父都很看重。
甚至就是阿父带头常常念叨:“好在当年与你姑母定下了这么门亲事,不然你们姊妹还不知落向何处……”
姜灿一直不否认,自家人身上有种市侩的俗气,这种气质,与长安城的权贵上绝不沾边儿的。
但又怎么样,那是家人啊。
她不喜欢陆琪,她的家人们喜欢,那也可以。
冷定清晰地分析完了这个问题,困意也如潮水般涌来。
在入睡前一刻,姜灿终究还是模糊地想:其实她觉得阿父喜欢的也不是陆琪这个人,如果换个别的公府郎君,他老人家一定也会笑纳的……
可问题是,她上哪给他变个公府郎君去?
正月,江陵公的精神头益发强健了,甚至还去了某个姨娘的院子里。
姜灿在后宅偶遇了他好几回,起初没什么,越来越有种莫名的不适。
这条小径是她去姑母房中的必经之路,她绕不开,但这是在人家家里,她想怎样?
姜灿只好减少了去请安的次数。
好在姑母近来不知忙什么,并没有在意这些小小的变化。
姜清自是忙碌着陆琪的终身大事。
今日,正院却迎来了位不速之客。
八百年不向自己请一次安的继子忽然到访,姜清心中诧异,捏着茶盏托的手紧了紧,微笑着挤出一句关心:“今日衙门没有事情要忙?”
年后,各司衙门还没有恢复点卯的时候,刑部与京兆尹就已经堪破了一起杀人案子。
这凶徒作案手法极恶,陆玹为此一连忙碌了好几个晚上。
昨日太晚,过了宵禁的时辰点,便就在官署歇下了,清晨才回来。
回来经过园子里,便见阿父与姜灿说着什么。
江陵公瞧着,面色红润,精神奕奕,简直不像个病人。
陆玹轻轻刮着茶盏盖子,垂目缓声道:“阿父病中这些时日,让母亲受操劳了。”
姜清简直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恍惚地想想,这大抵,是十多年来继子对她表示过唯一的肯定吧?
但她并没有什么感动或是苦尽甘来的情绪,掩住目光中的异样,谨慎一笑:“都是该做的,一家人,说什么操劳。”
她不会自作多情,觉得对方真是孝顺体谅她。小时候就是薄情寡恩的性子,怎么也捂不化,后来又发生了姝娘的事,更不可能了。
陆玹语气淡淡:“我在衙门,一向论劳行赏。”
“有人汲汲营营,有人勤恳实干,于我而言,他们心下如何作想并不重要……”
“既如此辛勤,当然无论功劳、苦劳,都须得被人看到,也更好叫众人监察,母亲说呢?”他放下了茶盏,撩起眼皮。
姜清被他锐利如刀的目光视得心惊。
心如擂鼓,一时不能确定,究竟是哪件事被他知道了。
好在林嬷嬷掐住了她的胳膊,使她不至于软下去。
她亦不是年轻不经事的新妇了,既敢做,就不会因这么一点质询先自乱了阵脚,很快便恢复了端庄。
还不到撕破脸皮的时候,姜清冷定下来,含笑看了回去,装糊涂道:“你处事,那自然是是不偏不党的。”
她呷了口茶,反客为主笑道:“实则今日你不过来,我也正要找你。”
“你阿父的病反复,交给旁人我总是不放心,人情随往上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我看,府里也该娶个新妇,交给你们年轻人做主了。”
比起从前搅弄风雨的那位,这继母向来还算聪明,陆玹不会认为她是要明着插手自己的事。
他不在意地点点头:“府里寡淡了许久,由二弟的喜事冲一冲,也好。”
陆玹自然而然会以为,她口中的新妇是指姜灿。
因先前婢女打听来的消息里就提到了,早在继母嫁入公府没几年的时候,便已经口头约定了这门亲事。
世人看来,是因为怜惜自幼失恃的侄女。
而这些时日陆琪待姜灿的亲近亦是人所共睹。
陆玹想起那女郎初上长安,是如何谆谆教导妹妹善于表现自己,才能打上秋风。而今这结果,也算是如愿以偿。
不意姜清笑道:“这不,还须得劳你替我掌一掌眼,看看这几家女郎哪个妥当?”
陆玹顿住,视线抬起,继母手里递来了一叠名册。
他没有接。
他非常清楚,这上面不是韦、郑也必是王谢之流的世家贵女。
其实这才符合他对这继母以往的印象。
但他沉默了片刻,问:“那姜灿呢?”
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出口,姜清和身边的仆婢都奇怪地看向他。
陆玹扯扯嘴角,觉得很可笑。
那女郎顶着一张明艳聪明的海棠娇靥,挖空心思地在自己面前为姑母说话。
对她“视如己出”的好姑母却没有考虑她的处境。
反倒自己这无关的陌生人,心里生出了淡淡的不值。
陆玹沉默的片刻,脑子里想了什么,姜清无从得知。但她十分肯定,对方不希望陆琪娶一位高门贵女。
姜清冷笑。
这才更说明她的选择多么正确。
陆玹看着继母,隐晦而冷淡地提醒:“腊尽春回,阿父近来常往春睡熟去,想来不久后,府里便又能看见桃李争妍的景色。”
说完,他离开。
廊下相遇,姜灿连忙行礼:“世子。”
陆玹冷淡一瞥,脚步未停。
谁又惹他了!
姜灿简直莫名其妙。
屋内姜清思绪纷杂,暂时没有应付姜灿的心思,于是称忙打发了对方。
房中静了很久,婢女们皆看林嬷嬷。
林嬷嬷试探地问:“姜娘子那边……”
姜清冷声:“我知道!”
江陵公年轻时风流,年老亦不曾改。且因着自己暮气沉沉,越发喜欢鲜妍年轻的婢妾。
她蹙眉,思虑深沉。
她当然没打算让江陵公继续觊觎自己的侄女。
像姜灿这般貌美又听话的女郎,没能做她的媳妇,却也不可能浪费在江陵公这回光返照之人身上。
姜清思索道:“阿琪上回提起,奉国公世子对她青眼有加……”
郑绥的确雅好赏乐,如痴如醉。
他后院养着一堆乐姬,上一回梅林宴饮,郑家的郎君女郎们便是借了长兄的排场。
却只有少数人知道,郑绥自诩风流蕴藉,追逐效仿前朝名士,除了乐姬,还养了一群江湖道士,为其炼药。
药效上来时,行事颇荒唐。
姜清知道这些,是因江陵公房中便有对方所赠道士。
郑绥品行如何她并不在意,姜灿到底是伯府女郎,再怎么不济,一个侧室的体面总该有的。
这样,才堪称上是物尽其用。
只是陆玹怎么会在意姜灿的事情?
这令姜清觉得很奇怪。
这么多年也不曾见他对哪个女郎另眼相看,而今怎地多了这么一句嘴?
这真是太奇怪了。
林嬷嬷附和:“青骊也是说……那日若非大郎横插一手,郑世子待大娘子是颇为热切的。”
姜清本来还在考虑郑绥与姜灿的事,却被她一语惊醒,蓦地反问:“什么?”
“你适才说……那天陆玹叫走了灿灿?”
她兀自愣了愣,随即让林嬷嬷将青骊传来,仔细盘问了那天发生的事。
“……原先并未相认,是在郑世子赠琴之后,才忽然告辞,又将女郎带了出来。”青骊回禀。
姜清若有所思。
真正和善温顺的人是执掌不了公府中馈的。
过往十数年,随着陆玹成长得越发出色,她越明白一个道理,与其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不如将权力握在自己手里。
细数这些年她落子的算计,大多还算顺利,否则,也不可能稳坐这么多年。
——偏只有在世子之位上,天然地矮了人家一头。
名不正理不顺。
依大郎凉薄寡恩的性子,对亲生阿父尚且没有多少情分,又怎会厚待素不相合的她们母子。
她也曾试图在宠爱最盛时吹过枕头风,江陵公只权作没听见。
纵父子亲情再淡薄,纵陆玹不听话,那位置依旧落不到陆琪头上。
天资出众又才德兼备的长子与资质平庸且玩世不恭的次子,孰轻孰重,江陵公还是能分清的。
但,他不是快死了么?
姜清垂眸。
她是必得博一博的。
曾经她一直想往陆玹身边安排个自己人,但无论是府里的婢女还是外头的歌舞姬都没能成事。
正因他从前目无下尘,才能让自己及时发现他对姜灿的不同。
正因他一直冷淡高傲,这些微弱的不同才显得尤其可贵。
姜灿令她瞧见了这个希望。
青骊悚然:“这、这若是……那女郎日后……”
姜清反问:“再怎么也是陆氏子,难道还辱没了她?”
林嬷嬷额上生汗,忙拉了青骊一把,连连称是。
静了片刻,姜清又不自然地补充:“真有那时,纵咱们不提,他还能不娶?”
林嬷嬷:“是,是。”
青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