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初七,姜灿跟四娘提前用彩绢金箔剪了许多华胜,用以贴饰屋墙跟窗纸。
扶风郡是很流行这个的,她问了青骊,说是长安不怎兴,但公府每年都会意思意思。
青骊笑道,“女郎这个真大方。”
其实姜灿剪的不过是窗花里最简单的团花、门笺、双鱼。经她这么一说,又自信起来了,分出形状最好用料最扎实的一些,拿去给了姑母。
姜清十分捧场,当下张罗着叫人贴到屏风和窗外去:“这个热闹,瞧着红红火火,多喜兴。”
姜灿就笑。
待她看过正院婢女们扎华胜的手艺之后,简直大惭:“青骊太笑话我了,我这个,哪敢在她们面前弄斧?”
姜清却道:“不,不。你们年轻女郎对这些个精致漂亮的玩意最是讲究。”
“灿灿快给我出出主意,这块料子雕个什么花样才讨巧?”
说着,吩咐林嬷嬷取来匣子。
姑母新近得了一批玉料宝石,姜灿亦有所耳闻。
公府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只姜灿亲眼见着这一整块温润通透的和田白玉时,还是会倒抽气。
“真好……”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触感凉凉的,“是赠什么人?”
“便如你这般大的女郎。”姜清笑道。
姜灿想了想,点着那较窄尾端道:“莫若雕成飞天伎乐,这一块便打磨成簪体,浑然天成。”
姜清欣喜:“真好!”
她又笑起来:“就知还是你们女郎家主意多。这玉原就产自西域都护府,那里佛缘有名,我又想着雕成簪子,可不正好合适?”
仆妇们俱都附和。
姜灿于是笑了句:“这么好的料子,姑母不留着自己赏玩,赠谁啊?”
姜清含笑:“自是你日后的表嫂嫂。”
姜灿下意识就以为是陆玹的亲事有了着落,应道:“那是得……”
她后知后觉,略有些迟疑抬眼。
姜清笑意未变,仍然热切拉着她的手,安排着:“待相看那日,灿灿陪着我一道去,也见见你阿嫂。是了,还得给你裁件喜兴些的衫子……”
她还在絮絮叨叨,但姜灿已经听不进去她在说什么了。
姑母,要给表兄说亲了?
“那怎么办!”四娘反应比她还激烈。
姜灿没有理她,兀自收拾着行囊。
四娘声音拔高又问了一遍。
来来回回穿梭在屋子里,四娘一直跟着她,她嫌对方碍事,一把将人拎去了矮榻上:“怎么办怎么办,肯定回家啊。”
四娘挣扎着甩开她的手,就要朝外跑去。
姜灿没有去追。
她站在原地淡淡开口,隐含警告:“姜炜。”
姜灿甚少直呼妹妹们的大名。
她一向好脾气,温吞、直愣。
但凡是这般叫了,便意味动了真格。
往往是看似没脾气之人,发起脾气来最为要命。
在姜灿十分有限的动怒次数里,又属性格最为顽劣难驯的四娘占的次数最多。
四娘不想怂的,但头皮条件反射地发紧。
脚下像是粘住了。
僵了片刻,身后声音悠悠道:“三。”
“……”
她老实地转过身,可表情明显还是不服气。
姜灿与她对视了片刻,叹口气,问:“不回去,是想等着人家开口赶,还是觉得你阿姊脸皮够厚,不怕丢人?”
四娘一双眸子执着清亮:“可表兄分明喜欢阿姊,阿姊就不想问清楚?”
姜灿知道她十分喜欢陆琪这小表兄,不光因对方家的权势,还因对方通晓吃喝玩乐,和他日常相处,的确是很开心。
她强调:“可他并没有自己做决定的权力,纵我去问了,真得一句‘非我所愿’,又有什么切实的用处呢?”
“只会比现在更难堪。”她蹲下身,“算我求你了,炜炜,别让人看伯府笑话。”
四娘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姑母怎地能出尔反尔……”
“别胡说。”姜灿严肃地截住了她的话。
她看了看窗外婢女们的动静,放低声音:“你身上衣、口中饭,哪一点不是姑母置办的?说这话,是想叫她寒心么?”
“那怎么办……”四娘无措地问,“阿父还能找到比表兄更好的姊夫吗?”
姜灿沉默片刻。
不能。
“炜炜,咱们来只是为了要些钱财。”
她垂眼道,“姑母不也给了么?”
姜清给的,已经超出姜灿意象中的很多很多了,足够度过眼下的拮据。
真的没有什么可以责怪人家的。
但……
也真的没有办法像之前那样子,再心怀感恩地将她当做最亲密无间的同性长辈了。
姜清给韦七娘插定后的次日,姜灿往正院去提辞行的事。
春寒料峭,白霜蒙地,天色还阴沉着。小径上,有早开的玉蝶梨花,洁如岭雪。
新生的嫩枝不堪负重,被缀满晨露的梨花压弯了腰。
姜灿从小径上走过,惊落一阵花雨。扭头,于雾蒙蒙的梨树间瞥见个颀然身影。
那人穿过晨雾。
姜灿眨眨眼,一摸眼睫上挂的露水:“世子?”
陆玹脚下微顿,转面向她。
她朴素得无可圈点。
一身半旧衫裙,完全是刚来那日的行头。
但陆玹回眸时,恰好有一阵软软的东风,拂过她的鬓发刘海。
女孩子淡淡的,不施脂粉,像是和晨雾里的梨花融为了一体,那湿漉漉的眼睫就如缀露花蕊,漾漾莹然。
陆玹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去做什么?”
他一身鹄白胡服,衬得人如玉如竹,反手握着剑,想是刚晨练完。
细算起来,姜灿与他仅有的几次交集都算不得愉快。
纵有同病相怜的处境,对方也十分懒得搭理她。
揣着这份自知之明,姜灿微微垂下头,侧身避让。
不意对方会问她:“去做什么?”
姜灿微讶。
想到人家是这府里日后名正言顺的主人,她想了想,露出一个微笑:“厚颜叨扰多日,是该回家了。真的多谢贵府这些时候的照顾。”
陆玹深深看了她一眼。
其实刚刚晨练的时候,他就听到了园子里洒扫仆妇们嚼的舌根。
昨日姜清为陆琪与韦家女郎相看,将那支由一整块原石雕琢而成的飞天神女玉簪亲手插入了韦七娘的发间。
两家定亲的消息自然已在府中传开。
连园子里的粗使都议论得这般厉害,内院里,可想而知。
目光扫过她低敛眉眼,陆玹淡淡开口:“你姑母不会答应。”
见姜灿懵懵地看过来,他绷绷嘴角,收剑入鞘,转手丢给了跟上来的童仆,随意地道:“你现下回去,你姑母脸上会不好看。更无异于告诉别人……”
“你心里实介意二郎的这门亲事。”他看着她,目光锐利。
姜灿:“……”
因他的话,实在尖锐。
她的面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薄红。
姜灿可以坦然面对妹妹,却不能接受被不相干的人讨论自家的算计。
大概是因快离开这地方了,她磨了磨牙,忍不住地问:“一直都想问,世子为什么总是针对于我呢?”
陆玹似是没有料到她这一句,停顿了片刻,反问:“我为何针对你?”
熹微天光里,姜灿仰着头,娇靥被光线照得净透,眸子明亮。
神情却是不忿的。
她脱口而出:“自是因为你不喜姑……”待脑子跟上,连忙捂住了嘴。
须臾令人尴尬的寂静后,再开口,气势也没了,姜灿放低声音:“就算当日入府,我不得不冒犯了世子,我想也应在奉国公府就叫您出气了才对。世子高人雅量,日后便放过我一个莽撞不懂事的女郎吧……世子,可否?”
她鼓起勇气直视他眼睛。
可她虽及时地改了口,但陆玹在刑部,最擅长就是通过神色与话句辨认人心中真实想法。
陆玹没有想到两点。
一个是她还不知郑绥真面目,一个是她竟还在为她那姑母不值。
这女郎,眼神实在不怎样。
简直就是他最不耐烦的那种蠢人,被别人帮衬,自己还反应不过来的。
他微哂。
心中生出了一种不值当的感觉。
真多余,管她的事。
“姜灿。”他嗓音冷淡,“我没有这么闲。”
未免被这女郎影响了心情,陆玹不给她再开口说话的机会,拂袖离去。
擦过她身旁时,却是心想,若非是自己为着那处境,三番五次多管她的事,今日又怎会在此被怀疑居心。
还是太闲了。
姜灿咬下唇。
她当然不会妄想目无下尘的世子会纡尊降贵向她赔罪什么的……那都不是陆玹了。
但她深深看眼正院的方向。
纠结片刻,到底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
就是,觉得应该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