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尸时,姜灿坐在春在堂的正房偏厅里等待。
身边都是陆玹的人,她一双眸子局促乱扫,一不小心,又和那个叫无言的侍女对视了。
她尴尬地扭过头,看向另一边。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百无聊赖中,屋外走来气势汹汹的三人。
年长那两个,模样与江陵公各有两分神似。陆琪夹在其中,神情很是忿忿。
姜灿垂下了头。
陆玹此举放在当下,确实……惊世骇俗。
内室里,婢女禀告了姜清与陆玹。
陆玹神色不意,仿佛一点也不意外。
他看向姜清:“母亲与我出去迎一迎。”
听着他这般命令语气,姜清扶着林嬷嬷的手心略紧,强忍道:“好。”
陆琪少时在书院练就的一身爬墙逃学本领,不曾想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他引着几人走来:“二世父、四从父,这边!”
陆玹方入厅堂,便被族伯陆缙劈头盖脸一顿责备:“含章,你怎可如此逆道乱常、蔑伦悖理!”
族叔陆综看眼姜清母子,哼道:“今圣最是看重孝道,可你这般行事,不仅不孝阿父,更是对你母亲的不敬!你阿父九泉之下,如何能够安眠?”
二人激怒之下,都没注意到屏风后还有人。
姜灿此刻听见陆综的话才明白,原来陆玹将姑母请来,并非是为了见证,竟是怀疑——
她愕然抬头。
那双清隽眸子,落落穆穆,如无波古井。
面对指责,依旧漠然置之。
姜灿应当觉得荒谬的。
肯定是对方一向看不惯姑母才恶意揣测。也有可能,是刑部呆久了,看什么都多疑。
总之当然不可能是姑母做了什么!
可是为什么,明明是这么荒谬的事,自己心里……
她想起刚刚过去,仆妇们跪了一地的场面。
姜灿平日没有自诩过善良,但事实上,无论跟伯府还是公府里的婢女相处起来都很放松。还有四娘、姜三娘两个庶出的妹妹,面对她也没有一点异母的隔阂。
再稍一想想,正院的婢女,无论林嬷嬷还是下到杂使,平日面对姑母怎么都有点小心翼翼的呢?
前些天从姑母那里嗅见的新熏香味,自己当时笑了句“真好闻”,当夜回去,四娘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晌午。
那时只以为是小孩子偶尔贪睡,现下又忽然记起,自己回来后没有换衣裳就抱了她,过不多久,平素戌时才肯睡的人不到暮食时辰就嚷嚷着困。
江陵公去世之前这段时日……不正是多眠少醒吗?
姜灿发誓,她真的不是口是心非介意陆琪的事,所以刻意地去怀疑姑母的为人。
只人一旦开始思考,有时候就跟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许多平时被忽略的细枝末节开始争先恐后地涌进脑子。
父死有疑……
姜灿握着茶盏的手指尖变得很冷。
因她意识到,在这个情境下,她竟然是倾向支持陆玹的。
纵是来了族中两位很有威严的长辈,也不能阻止陆玹的决策。
他没有自辩,只淡声道:“既然来了,便请二世父与四从父做个见证。”
他穿着一身素服,十分清淡,偏就是这么站着,也比穿着锦衣绸缎的两位长辈还给人压迫的气势。
仿佛算好的一般,掐着他话音刚落,仵作走了出来,道:“半个时辰已到。”
仵作呈上手中托盘。
众人凝目看去,俱变了脸色。
早晨的阳光从东牗晒进来,隔着细纱屏,外间不大能看清隔间形容,姜灿却可以借天光打量他们。
因先前的胡思乱想,她下意识先向姑母看去,恰好没错过对方往后僵退了半步。
那步子慌慌的。
姜灿脑中轰然炸开。
整个人沉入了巨大的不可置信和惊惧中。
陆缙也险些碰翻手边的茶。
陆玹是最平静那个。
他一拂衣袖坐下,反问仵作:“银牌发黑,何意?”
就连姜灿这种毫无仵作经验的人都知道,银牌发黑,是因中毒而死。
甚至,还只是最简单就能排查出来的毒素。
陆玹出仕六年,刑部便占去四年,当然不可能不懂。
她连续反应过来,陆玹常使问句,想来也是刑讯留下的习惯,淡淡的句子,心虚之人却会益发忐忑不宁。
她再看姜清,目光十分复杂。
肯定是希望跟她没关系的。
陆玹接过婢女呈上的茶,啜了一口,忽然目光锐利地朝屏风后射来。
姜灿头皮一瞬发麻。
幸而逆着光,对方大概也看不清,扫一眼后便收回了视线。
待仵作解释完,陆缙、陆综脸色越已变了数变,十分精彩。
陆缙开口,语气较方才缓和了许多:“这也并不能说明与你母亲有什么干系。她是个好的,这些时日,她为照顾你阿父是如何宵衣旰食,我们都看在眼里,不能叫冤误了她。”
陆玹道:“我未有此意。”
“那你为何限制她们母子?”
“真相出落以前,府里人人可疑。”陆玹坦然看着他们,“临场封锁,只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
陆缙无话可说。
都不说话了,陆玹再问仵作:“是什么毒?”
仵作:“须得给小人一些时辰。”
“好,”他道,“那就再验。”
等待的时辰里,姜清始终抓着林嬷嬷的手不放。在不甚相熟的陆缙与陆综眼里,是伤心过度的娇弱,但在长时间与她相处过的姜灿眼里,便有一种强装镇定的惶遽感。
姜灿屁股下像藏了针,坐不住。
日头完全升起来时,仵作再度出现。
“是丹药之毒。”他揖道。
陆玹抬眸,重复了一句:“丹毒?”
“此毒初发时并不至死,反使康健之人飘然欲仙,抱恙之人身轻体快。”仵作下了定论,“公爷生前长日服食含毒丹药,早已淤积心肺,才会如此。”
陆缙听完,脸色越发不好。
因他曾在江陵公好转之时听其推荐,也服食了几枚“仙药”,幸而那抱朴真人自视清高,仙药难求,以至他服用的数量不算多。
大惊大松之下,姜清都有些恍惚了。
……所以陆玹真的没有针对自己,是自己心虚,太紧张了?
没查出来倒好,从此……不必担心再有人拿这个做文章。
她如梦初醒般站了起来:“是了!你阿父常遣人去紫霄观问药,说那里的仙药比御医开的方子见效还好……”
陆玹给了不枉一个眼神。
不枉立刻带人出坊,很快便返了回来,却道:“观中已人去殿空。”
陆琪愤怒:“必是这群道士自知害人,提前跑了!阿兄,咱们快使人往城外去追,阿父前两日还遣人求药,他们定然还没跑远!”
这看起来,是与姜家无关了?
姜灿一直紧绷的心放松了些,背也能挺直了。
但江陵公的死是真的有问题,否则那道士如何会提前知晓跑路。
她想,验尸这件事,谁都不能指责陆玹。
陆玹却没有应陆琪的意思,立刻带人去追。
他看向陆缙。
陆缙会意:“我见过那抱朴真人,便让四郎去查。”
陆玹颔首:“刑部有名罗吏,擅画疑犯,一会将其召来,世父先与他口述,再拿画像去查。”
“好。”
“我将上书丁忧。”陆玹站起来,“此后的事,得倚靠族里的各位了。”
“入殓吧。”他道。
他语气清淡,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案件,一个不相干的人。
陆缙与陆综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冒出个念头,正是昨日姜清所想——未免过于冷漠了。
姜灿也这么想。
可她还补充了句:就像那天在静心庵撞见时一样。
那么冷冷的,但就是能让人感觉到他心绪不佳。
不动眉眼间,沉凝着寂寥、悲凉。
跟以往的淡漠是不同的。
姜灿望向屏风的神色怔怔,不自觉间,就带上了悲悯。
因他早已“失去”了生母,刚刚,又失去了生父……
无言侍立在侧,将那双杏眼中漫过的水光看得一清二楚。
公侯丧仪皆有规制,几场仪式下来,时辰将近亥时,陆玹也总算得空回到了书房。
陆氏子弟凡年满十二,不仅会在前院开辟自己的书房,后院也有单独院落作为日后成婚的寝居。
今日忙到了这会,陆玹自然懒得再折腾回后宅。
坐在书案前,闭目缓了缓眼睛的酸痛,再睁开,便是吩咐圆觉研墨。
丁忧的公文写完,还有报丧的文书。
讣告不必多重文采,言明丧主、报丧之人,以及丧仪时段即可。只公府偌大一门,亲友众多,笔下不停,待全部写完,又过去一个多时辰。
他捏捏眉心,起身踱步至窗前,推开支摘窗,让春夜的风灌了进来。
风里氤着花香,还有爽朗的露水。
他负手而立,看着无边夜色。
无言默默进来,续上茶。
陆玹没有回头,另吩咐她:“安排好赵氏的后事,再派人通知赵家亲眷,她膝下的子女……”
他顿了顿,略一沉吟:“先叫嬷嬷照顾着吧。”
“是。”
无言等了片刻,见他没有旁的吩咐了,便准备告退,却忽然又听见他唤:“无言。”
“明日遣人知会一声。”
刚刚安置赵姨娘的时候还平常,现在的声音里,好像有浓浓的疲惫。
他没有明说那个“谁”是谁,无言却做老了事,心知肚明,明日要往静心庵去。
“是。”她也想起来,“世子,今日姜氏的女郎也在偏厅……”
“知道。”陆玹道。
姜灿不知道陆玹目力过人,即使隔着罗屏上的细纱也可以辨清人影。
他认出了她,却没有让人驱逐。
陆玹原没想过再搭理她。
像他这样从出生就养尊处优,不需要在人际中讨好谁、为谁考虑的人,耐心其实十分有限。这女郎不识好歹,他便懒得再搭理。
但今日,他刚刚失去了生父。
怎么说呢。
纵陆玹厌恶江陵公的风流,于政见上亦多有不合,但那个人终究是他的生父。
在生母离开、妹妹也去世以后的公府里,唯一的骨肉至亲。
少年还需要依赖他的态度来稳固位置的时候,也曾维护过几年的父慈子孝。
眼下他死了,陆玹的心情很复杂。
有一种说不上来难过,但又很空虚的情绪兀自撕扯着。
起初以为的小小涟漪,一天一夜没有休止。
白天事情缠身,这些异样的情绪被强压了下去,但现在,丁忧的公文、报丧的讣告都写好了,脑子放空下来,月光伴随着回忆映在眼前,一幕幕,这情绪复又反扑,令他短暂地对外界失去了感知。
陆琪可以娇气,悲伤时还有生母安慰他。
而陆玹站在窗前,独自消化情绪。
他不知道可以和谁说。
这种时候,竟然想到了姜灿。
但他觉得,那女孩子经过了今日,大概更认为他是在针对她姑母。
她应只会更怜惜她姑母的“不易”。
陆玹扯扯嘴角,感到疲倦。
不想无言却道:“今日,那女郎看着世子,像是哭了。”
陆玹微怔。
为江陵公?
他觉得不该。
无言安静地告退了。
而陆玹对月沉默。
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