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大殓过去,外院设起了灵堂,供收到讣告的亲友祭奠、吊唁。
平襄伯是在第四日清早赶到公府的,下晌,姜灿另两个妹妹乘车也到了。
姻亲之间互相帮衬,整个停灵期间,平襄伯都很忙碌,姜灿竟也就初五那天和他碰了个面。
女眷不能主丧,她和姜焕就带两个妹妹乖巧地窝在后宅,每日里,得知姜清起身就过去请安,然后一整日基本上就在正院陪伴对方。
因府中已知事的郎君只有陆玹、陆琪二人,丧仪繁琐,陆琪每日都要呆在前院,白日哭灵、向前来吊唁的宾客回礼,夜里守灵。
姜灿远远见过他一回,瞧着脚步都浮了。
他都如此,姜灿想到还要主持丧仪、安排调度一切事务的陆玹,还不知得憔悴成什么样。
不过她也有她的麻烦,此前在家书里没有提亲事泡汤这件事,眼下,到底是被她们知道了。
待夜里,姜灿包着湿哒哒的头发从净房出来,便见两个小的已经被哄睡了,姜焕坐在榻上等她,抬眼轻唤了一声:“阿姊。”
姜灿走过去盘膝坐下。
“阿姊日后有什么打算?”姜焕接过帕巾,给她擦头发。
姜灿眯着眼享受这待遇,散漫地道:“不知道啊。”
“我看阿姊来信上说,奉国公世子待阿姊青眼有加……”
姜灿摇摇头,十分有自知之明:“一把琵琶而已,于人家来说,可能就跟吃饭喝水似的,不算什么的。”
姜焕还想说什么,张张嘴,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姜灿忙去端了润肺的饮子给她。
半盅入喉,姜焕好多了。
握着她手,姜灿忽然意识到,她不像从前那般孱弱了。
以前咳起来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即使入夏手脚也是冰冰凉,如今握着竟有些暖。
姜灿于灯下仔细端详她气色,感叹道:“真的是炊金馔玉,娇养得好。瞧着脸上都长肉了。”
“真的?”姜焕微微笑,颊边漾出一对小窝。
她叹道:“阿姊来信里总说姑母好,我还当是你不想叫我担心,自己亲来了才知道,姑母对我们家是真的很好。”
因这是在公府,各种名贵补品药材短不了。
倒不是伯府不治,而是她先天弱症,看了许多大夫,都说只能精细养着。
而精细两个字,势必离不开钱。
像雪耳这种,都是皇室贡品,御赐下来的。
姜灿后世见惯了,如今却吃不起。
姜灿默了默,忽然郑重其事:“我们日后一定会有钱。”
这是一句直朴到近乎俗气的许诺。
陆府的女郎们从来都是口不言利的,姜焕听了却笑得很开心,埋首在她胸前。
姜灿琢磨了一晚上赚钱法子,最后悲伤的意识到,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的技能都太匮乏了。如果脱离了伯府,真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而她亦被这层身份给圈束住了,不可能抱着琵琶去酒肆卖艺。
她尚且认清现实,姜焕比她聪明得多,只会更清楚。
意识到这一点后,姜灿焦虑得失眠了。
结果次日还发生了一件让她特别难堪的事。
她千防万防,防住了姜三娘和四娘,没防住亲生阿父。
平襄伯倒没有挑妹妹和外甥的理。
他竟直接在灵堂,在江陵公的丧仪上,当着旁人的面拉着前来吊唁的郑二郎寒暄,惹得郑二郎莫名其妙。
郑二郎是替兄长郑绥来的。
一个正鼎盛,一个早已落寞,分明是素无交集的两家。郑二郎不清楚长兄的事,但在场也有陆琪的朋友,那天在奉国公府,亲眼见着郑绥将她召走了。
莫说陆琪觉得丢脸生气了,姜灿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正在帮正院绣幡子,一下就扎着了手。
鲜血瞬间渗透素绢。
她气得手抖。
主动去攀扯高门已经够冒昧的了,竟也不分场合,在人家丧仪上……她实不知该说阿父些什么,简直颜面扫地!
更气当初的自己,分明知道家人市侩的性格,却还在信中事无巨细地描述,否则如何能有今日。
姜灿听说郑二郎十分不耐,皮笑肉不笑问陆玹“此君家管事耶”时,连强忍也坐不下去了,匆匆寻了个借口逃出了正院。
一路上遇见下人,面皮火烧似的,根本抬不起头去看旁人脸上的神色。
走出一段又猛地顿住。
事情已经发生了,无力改变,自己这样贸然闯过去只会更丢脸。
她站在原地踌躇了会,此时暮色渐浓,各院逐渐亮起灯火,空气里还有前院传来的袅袅的香火味。
姜灿心绪纷乱,不想回去后宅面对姜清,思虑过后,拖着疲惫的身体朝前面那片水边走去。
连熬三个晚上,今夜轮到陆琪守灵,陆玹终于得以休息半晚。
身心俱疲。
想到明日一早还得来灵堂执丧,他吩咐童仆:“就在书房歇会。”
快到青棠山房时,空气中的花香没那么浓郁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草木气息。
圆觉提灯走在前面,倒影衬得湖面波光泛滥。
他心里一笔一笔过着明日的流程,却听圆觉咦了句:“这么晚了,谁还在外边?”
陆玹看去。
竹林水边,有个人坐在那儿。
今夜无月,那人连盏灯笼也没打,陆玹只能模糊辩出个人影轮廓,根本看不清面容。
心里却莫名有种直觉。
他于夜色中看着那道匀停身影,无声站了一会儿。
“过去看看。”他对童仆轻声道。
今夜没有月亮,星光铺满了水面,粼粼泛着银光。
冷冷的水面却将人心底深处的回忆都勾了出来。
姜灿躲开姜清和妹妹们跑来这里坐着,起初只是觉得人少,后来心情平静下来,看着澄明的湖景,吹着从水面拂来的湿润的风,才发现,这可真是块好地方。
天色渐黑,她也准备回去了,但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嚓嚓……”
什么碾过草地的声音。
姜灿本能地回头。
有一点光团晃摇着逐渐靠近。
微弱光线照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矮的那个引路,高的那个,衣带当风,衫帽宽大。
在府里刚刚有人去世的情况下,真的很惊悚。
也就是姜灿胆子大,不怕鬼。
二人到了近前,她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才试探地问:“阁下是……?”
“是我。”那高瘦人影默了默,出声道。
姜灿愣了愣。
她借光打量对方。
他清瘦了好多……
苴麻做的丧服宽大粗糙,穿在他身上,却不觉简陋,配上三辟积和绳武的布冠,倒像是御水而来的曹魏名士,另有一种风流。
待对上那双幽幽眸子,姜灿终于心想,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外院还有丧乐声,他不是应在前面守灵吗?
陆玹仿佛看穿她心思。
他言简意赅地道:“对岸是我的书房。”
姜灿微讶,看向湖对面那一处灯火通明的院落。
想了想,她大概明白了对方为何要特意绕过来,起身道:“无意惊扰世子,我这就走。”
偏陆玹看着她,问:“这么晚了,怎地还在外面?”
连着几日仪式、招待宾客、处理府务,听着声音都有些沙了。
姜灿垂眸。
他知道了白天的事吗?
肯定是知道的……
他就在灵堂,有人在他生父的丧仪上闹笑话,给他添麻烦,他肯定很生气。
他或许也和陆琪的那些朋友一样冷嘲热讽了,又或许,心里因此生出了鄙夷。
不知怎地,一想到那些看笑话的人里面包括了陆玹,姜灿心里那种闷堵的感觉就更盛了。
他原就看不起她们,而今更有了看轻的理由。
姜灿实不想给他嘲讽的机会。
她撒谎道:“睡不着,出来疏散。”
陆玹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几日与这位平襄伯打交道,了解了更多伯府的情况,这么一个粗鲁、失礼的莽夫,或许适合在战场上冲锋杀敌,却不适合在勋贵圈子里往来交际。
姜灿亦然。
她身上有着与平襄伯相似的朴实直率。
她们姊妹更没有可依靠的兄弟,平襄伯百年之后,无人能护她们。
而这一切都是他人因缘,与他无关,他不必为此费心什么。
他已是仁至义尽。
这是陆玹的结论。
可姜灿的腮边还有泪痕。
她刚刚抱着双膝蜷坐在湖边,任由星光如轻纱披落肩头,人显得那么渺茫。
圆觉打着灯笼站在一边,幽微的暖色光线照在她脸上,朦胧美好。
实是殊色。
陆玹收回视线,淡淡自问:若我是她,该如何自保?
郑绥只需稍稍袒露欣赏,便可引平襄伯主动攀附。
现在看来,像她这样的情况,亲厚姜清才是正常的。
短短瞬息,心里曾因她的迟钝而生出的鄙薄、那些认为对方不值得一顾的结论,好像都没那么坚定了。
众生万相,人皆有自己的“不得不”,没人能规定旁人当下最好的路是哪一条。
是自己太武断。
而刚刚那个问题,注定不需要他给出回答。
陆玹又看了她一眼,这次,没有戳穿她的谎话,只缓缓道:“夜黑,尽早回吧。”
姜灿觉得,或许是春夜的缘故,他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以前那么冰冷。
她不敢自作多情,默默地行礼。
陆玹却唤来婢女:“送姜家女郎回去。”
姜灿一怔,待要推辞,对方已经踩着湖光翩然走远。
真正的世家公子,便是穿麻戴孝也那般高淡清虚。
但觉风过群山,心间一柔。
衲子恭声道:“女郎请。”
就在姜灿睡了一觉,将难堪的情绪消化完后,却又被姜清因为这个事召了去。
姜清叹息一声:“我与你阿父,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我岂不知他的心思?”
“姑母,阿父他……”她搜刮着开脱的话,手指下意识抠着袖口处的刺绣。
姜清看着她这般局促模样,联想到这些时日她在跟前话变少,只四娘、三娘两人叽叽呱呱得多,心里那个猜想愈发明了。
这是陆玹第二次坏了她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信任了。
姜清其实挺恼火的,觉得自己好吃好喝,却供出来个白眼狼,不能体会她的难处。
但姜灿很有用,又幸好,自己对她来说更有用。
姜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问:“听青骊说,昨个你险些跑外院去了,是大郎身边的人送你回来的?”
姜灿顿了一息。
放平时,她可能听不出来姜清这话有哪里不对。
但给江陵公下迷香的事堵在她心里,使她对这姑母再无法再全心信任。
而昨晚回去以后,姜焕竟没睡,背着婢女悄悄告诉她,青骊又单独去了正院。
“又”这个字,就很灵性。
青骊毕竟是正院的婢女,她没资格怀疑什么。
不想姜清却自己说出来了。
姜清看着她神情异样,问:“这几天,焕焕的药膳吃着如何?”
“……很好,咳的时候少多了,多谢姑母费心。”
“我也瞧着气色好了,”姜清感慨了句,“你瞧,钱势多么养人。难怪你阿父一心想叫你嫁进公府呢。”
姜灿听到她这么直白地说出这些话,一时羞臊难当。
姜清:“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笑笑:“当初我嫁给公爷,不就是为了这个。不然哪能有今天,哪里又能帮衬伯府?”
她道:“咱们家是没资格口不言利的,灿灿。到你们头上,更得为自个早做打算。尤其是你……你不知道,我干嘛留你在长安吗?”
姜灿被她说得脸红:“……青骊说,姑母心念亲人。”
姜清噎了噎,好气好笑:“你呀——”
她叹息道:“你这样,我真不放心叫你到旁人家去。”
姜灿不理解,突然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不去旁人家,难道要她给陆琪做侧室吗?
她抿抿唇,木然地听着。
却不想姜清攥住她的手,道:“我觉得大郎待你很不一般,你呢?”
……?什么叫“陆玹待她很不一般”?
姜灿都懵了,一时分不清她是嘲讽还是真心,半晌,讪讪道:“世子如何瞧得起我……何况世子如今是戴孝之身,姑母,行不通的。”
姜清道:“怎么行不通?”
她拉过她的手,低声耳语一番。
姜灿一下站起来:“这——我不能!”
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人,现下更是惊得一句像样话都吐不出来。
这种时候,这种时代!
姜清竟让她在孝期引诱陆玹!
姜灿震惊。
姜清蹙眉凝望她,道:“灿灿,你要看着你表兄被那边压一辈子么?”
姜灿抿住了唇。
什么叫被人压着,陆琪一个膏粱子弟,也不像有本事肩负门庭的样子。
何况,他若想有出息,大可以像陆玹一样,出仕后做出自己的实绩来,谁还能拦着他不成?
可朝廷对勋贵孝期里的丑闻十分敏感,尤其是男女事上。
“这么做,分明害人啊……”她忍不住反驳。
“我非是要害他,”姜清正色,“这消息若叫传出去了,对阿琪也不好,我不过是想在这府里能说得上话……”
“你也瞧见了,公爷一走,大郎便夺了权,现下还顾忌着外头的名声,不敢太过,可出了孝呢?”
姜灿板着脸道:“世子若无故欺母,阿父定会上书,自有言官弹劾。”
如今姜清这一套已经哄不了她了。
姜清沉默了许久。
姜灿起身告辞。
姜清看着她背影,忽然嗤笑出声:“我晓得,你们女郎家养在深闺,瞧不起内宅手段。可我偏要告诉你,若非是这些内宅手段,我不会坐在这里!”
“你阿父从前倒是清高,少与公府来往,可你也亲眼见着了,光依赖那些祖产是不成的,何况……你们又没个兄弟。”
她遗憾地摇摇头:“日后伯府没了,你亲妹妹的病怎么办?三娘四娘的亲事待如何?”
“灿灿,不靠你,她们还能靠谁?”
姜灿手指紧攥袖口。
姜清轻嘲:“若你有焕焕的头脑,也便罢了。可你外面的人,哪里比得过咱们府里?纵他们见你貌美,却看不起伯府,莫非,你愿意去做他们的侧室?”
不识人心险恶,生平第一次接触这些算计的女郎如何经得起人有意为之的诛心。
偏她深深地意识到,姜清说的全是事实。
挖苦也好,嘲讽也好,这些的确是阿父乃至她无法避开的问题。
姜清为自己和陆琪做说客的时候没有让她内心动摇,可现在,姜灿那点所谓的正义、尊严、想反驳的话……尽都被打击得散了。
慈爱的姑母也于心里彻底破碎了,露出了她锋利的爪牙。
姜灿脑子里很乱。
她是不够聪明,可姑母这么聪明,怎么会自信她能做成这件事呢?
努力回想,也想不出来姜清所谓的“很不一般”存在哪里。
甚至因为姜清的缘故,陆玹对自己每次都都不假辞色。
见她脸色实在不好,姜清没有非勉强她今天就做决定,缓了语气道:“先回去吧。占卦算的吉日是廿四,大郎二郎要扶灵去洛阳。这之前,好好想,慢慢想。”
姜灿心一松,放开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袖口,才发现那片绣花已经被手心汗给打湿了。
看着女郎家的娉袅背影,姜清微微一笑,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