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下雨天

    守孝的日子漫长,春光却稍纵即逝。


    自三月底来,桃梨皆落尽,紫藤挂满廊檐,公府各处风光都在这晚春旖旎艳色中染上了应景的淡淡紫。


    姜灿偶尔会牛嚼牡丹,摘了紫藤用糖腌上一日,蒸鲜花饼或煮茶。


    结果清明前一场持续小半旬的雨,将这份春心浇了个透彻。


    去年旱了一整岁,今春倒是雨水勤。姜灿将伞倒立在门口,水顺着伞面汇聚流下,和屋檐唰唰流下的积雨混合在了一起,沿着青砖石缝隙往低洼处漫延,一股一股,有如无数小溪流。


    姜灿不可避免地脑补这些小而多的水流是百川,那一个个水洼便成了湖海,小时候每逢下雨天不能出门,这就成了她为数不多的意趣。


    一抬眼,衲子走了出来,哎呀哎呀道:“裙角湿了,女郎在这等我会儿,我去取块干布来。”


    姜灿笑了句:“真讨厌,下雨天。”


    衲子拿来干布蹲下去给她擦,姜灿赶紧道:“我自己来。”


    还好穿了芒鞋,只有一点点湿,拧干就好了,衣衫上沾染的水汽也在这点功夫里蒸发得七七八八,浑身又是干干爽爽的了。


    她们在外面的话都被里面听得一清二楚,妙心正在煮茶,奇怪问:“姜娘子怎么不叫个人送送?院子里的人,这么懒了?”


    陆玹默了默。


    他倒不觉得是正院的下人对她怠懒。


    外面衲子也这么说了一嘴:“下回再冒雨,女郎该让人撑把大伞送送,一个人路上多有脚滑的地方。”


    姜灿笑道:“世子清静惯了,我本来就蹭地方,怎么好让她们过来打扰。”


    果然。


    妙心眼看着自家阿郎的眉眼神情明明没有变化,整个人却似乎柔和了许多。


    衲子虽觉得没什么,却没有替陆玹说这句话的权力,于是顺势换了个别的话题。


    没多时,妙心出来道:“女郎先喝杯热茶饮子暖暖身吧。”


    随着温度回暖,隔离内外间的八折檀木屏风也换成了绣着山林松月的整面罗屏,光线要清透许多。


    姜灿绕过屏风的时候,下意识朝书案后看了一眼。


    陆玹正坐案边,一身云峰白色湖纱衫,宽大衣摆委地,层层铺散,有如莲花。


    他目光只落在纸页上,待她坐下后,才漫不经心地开口:“不必顾忌那么多,正常即可。”


    先时把话说得严厉,是因为从前有庶弟庶妹带一大帮仆妇丫鬟过来做秀,不仅扰人安宁,更是对神佛不敬。


    但她一直很安静,也一点不娇气,没有练琴的日子里,便心照不宣地分坐两间。


    既然对方这样上道,陆玹也愿意给予她一丝宽纵。


    姜灿一呆,这人怎么还偷听呢?


    她琢磨着道:“在家本来也没那么讲究。”


    陆玹本想的是,长安终究不若扶风,风气不同。


    但这话犯不着他来说。


    他道:“你随意。”


    姜灿:“哦。”


    手里捧着茶盏,热气氤氲,熨暖了眉心。


    总感觉陆玹近来变得好说话了些。


    她慢慢呷着茶,发了会呆,忽然“咦”了一声。


    “世子好像是又瘦了吧?”


    瞧着下颌线跟五官都越发清晰了。


    之前因为每天晚上都要守灵,白天还有各种丧仪需要主持,姜灿隔了二十多天再见到他,那时候觉得瘦了很正常。


    可是现在,江陵公的七七都已经过去了。前两天看见陆琪,对方显然是缓了过来,甚至因为守孝成天窝在府里,还比从前圆润不少,怎地陆玹这里反倒越显清瘦?


    那个渊清玉絜的郎君闻言掀眸。


    姜灿眨眨眼。


    陆玹顿了顿,告诉她:“我在斋戒。”


    表情看起来,像是她问了个很傻的问题。


    食素啊,这么听着倒也正常……


    “真是辛苦了。”姜灿由衷地道。


    喝完了热茶,姜灿起身,看他有事忙的样子,也就不拿自己那“呕哑嘲哳”的琴声去打扰对方了。


    陆玹的确有事。


    昨日刑部查到先前那批江湖道士的踪迹一路沿河东道往北去了,他正在起草给并州刺史卢棣的书信,要卢棣配合他们对对方进行搜查并拦截。


    他便没有再管姜灿,只是在那幽微的梨子香气远去时,抬眼看了看窗外。


    今日阴雨霏霏,屋里便没有焚香,打开着窗子透气。


    原本只有自己时,听着窗畔潮湿的雨雾裹挟着雨声漫入耳际,陆玹并不觉扰。


    雨声淙淙,有如梵唱,流水念经,亦是功德。1


    但眼下,那经雨水冲刷过的草木气息混合着泥土腥气令他不觉蹙眉。


    他对童仆道:“关窗。”


    姜灿的饮食是跟着正院来的,同样是食素,怎地她们都没瘦。


    出来没忍住又问了衲子:“世子不是丁忧赋闲呢,怎么越发清减了?”


    衲子也正为这事所发愁,她向姜灿吐苦水:“睡得少,吃得也少,愁死个人!”


    姜灿奇怪:“斋戒都没有油水,不是更得多进些?”


    她道:“我一顿都吃两碗啦,世子这样可不行。”


    衲子被她给逗笑,又紧紧绷住了,惆怅道:“就是因为没有油水,才没胃口啊。”


    “世子平时吃的啥呀?”姜灿好奇。


    衲子报了几个菜名,姜灿觉得很稀奇。


    就……因为不能食肉,姜清的桌案常有假鹅假蟹假煎肉等解馋,但衲子说:“阿郎说,既决定斋戒,就要有守得住的心,不是沽名钓誉做给外人看的。”


    “但阿郎是不管我们私底下的,让我们不必跟着斋戒。”


    听到陆玹那么说的时候,姜灿就已经很佩服了,再听到衲子她们可以吃肉的时候,她直接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会这么惊讶呢,因为正院的下人是被林嬷嬷明令需要照顾姜清的心情,跟着姜清为江陵公祈福,一起茹素百日的。


    之前姜灿没觉得怎么,这时候的奴仆本就没有话语权,上行下效,这么做还能讨主子的欢心。


    但眼下听了陆玹的决策,她才意识到姜清完全是输了格局。


    虽然是林嬷嬷下的令,但林嬷嬷作为她的心腹,往往便代表了姜清的意思。


    可她是养尊处优的主母,下人每日要干杂活,又不比她还有假肉假荤解馋,鸡蛋羊奶补充营养,这不纯粹折腾人。


    姜灿呆了呆:“那,他这样……还有精力保持上朝的作息起来晨练,再过来佛堂,回去还能看书?”


    衲子点点头。


    姜灿惊呆了:“世子好厉害!”


    此前二人交谈压低了声音,并不清晰。但这一句惊叹,随着姜灿拔高的语调,自动落入了陆玹耳中。


    他抬眼。


    透过轻薄的罗屏,依稀可以分辨那道倩影。


    不知道在说什么,他以为无非会从她口中听见还是像年轻有为、才比屈宋一类已经听腻了的溢美。


    却不想这女郎一脸服气,掰着手指算:“那这么算,岂非每日只能睡三个半时辰?”


    陆玹:“……”


    衲子点点头,已经习惯了。


    “我是做不到的。”她托着腮,那雪白桃子似的颊肉软软陷进去一块,“我若在自己家,没事可以睡到晌午。”


    衲子也惊奇,她跟着陆玹,从来没见过这么能睡的:“怎么能睡到晌午的?”


    姜灿笑起来:“晚上不睡呗。”


    衲子道:“世子纵是睡得晚,也跟平日一样起的。”


    姜灿先点点头,又悻悻地道:“所以说啊,他真的很厉害。”


    他唇角微扯。这就当得起她一句“厉害”?


    后面音量减低,陆玹于是听不清她们又说了些什么。


    而姜灿道:“我看姑母那儿,给表兄准备的羊乳、燕窝日日都不少的。一样是斋戒,却不见世子托赖过这些补物,可不是厉害?”


    衲子听到她又提起斋戒,顿时唉声叹气:“女郎快别说了,一说我就愁。”


    姜灿想了想,道:“不若做些开胃的,斋戒也能吃的?”


    “什么呢?”


    陆玹身边的人都不是重口服欲的,一时还真想不出来。


    不能沾荤腥食材,那就只能从口味上下手了……姜灿答应着:“姐姐让我回去想想。”


    大概是天放晴后又过了小半月,陆玹在青棠山房用暮食时,瞥见衲子将一碟什么往他面前挪了挪。


    衲子殷勤道:“阿郎试试这咸梅萝卜合不合口。”


    萝卜是江宁郡这时节的特产,红皮白根,状如樱桃圆润,一颗颗雕刻成海棠花形,精致无比。


    陆玹夹了一粒入口,缓缓咀嚼。


    充盈的汁水在齿间迸溅,立时有酸甜的梅子清香充斥口腔。


    衲子满怀希望地看着自家世子,便见他一粒入口后什么也没说,食箸却又一次伸向那碟咸梅萝卜。


    衲子欣慰:“姜娘子渍的这咸梅颇是不错。”


    原本正常用膳的陆玹不由一顿。


    他目光投来,衲子忙解释:“是那日,姜娘子关心阿郎近来清减不少,听奴婢说您胃口不好,便想了这么个方子。”


    陆玹便想起那天姜灿问的那个傻问题。


    垂眸看着雕花萝卜,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


    之前和对方的交际只在府中其他地方,虽然菩提明镜堂他素日待得也多,青棠山房却是他日常起居之所。


    就好像,忽然被对方擅入打搅了隐私。


    他凝视那碟被雕成海棠形状的萝卜。


    未免有些太艳丽了。


    陆玹秉着食不言的习惯,安静地用完了一顿暮食。


    下人收拾碗碟的时候还觉得稀奇,世子今日竟恢复了原先食量的八成呢。


    但衲子还没欣慰多久,就被陆玹唤了近来。


    他面色淡淡:“以后不要麻烦别人。”


    “???”


    衲子问,“是说……姜娘子吗?”


    “嗯。”陆玹顿了顿,又补充,“她若问什么,倒不必隐瞒,只不用她再做什么。”


    “……是。”


    衲子摸不着头脑。


    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看他吃挺干净啊,不像是不喜欢。


    原以为能得到一两句肯定的,自己都答应姜娘子了,若吃着好再跟她说,她多渍些……这下怎么说?


    冷不丁又听见他吩咐:“给她回礼,就说谢谢她,心意我领了。”


    衲子松了口气:“是。”


    衲子走后,陆玹花了一些时间克服那不舒服的奇怪感。


    像之前那样就好,他想。


    那些怜悯、宽纵、感同身受,就留在菩提明镜堂。


    不应带到生活里来。
新书推荐: 捡了国舅爷以后 林五爷的玻璃城堡 忠犬攻略 挚吻 小叔总想弄死我 黑月光拿稳BE剧本 引你纵情 沙雕替身和大佬协议结婚了 别跟将军作对了 我的老公是古人[古穿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