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楚常欢醒来, 已是子时初刻。
一场饱经磨难的梦令他神色枯败,双眸凝滞,良久方缓过来。
他侧首看向梁誉, 对方正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目光幽深,教人摸捉不透。
少顷,梁誉把他扶了起来,佯装不知情地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楚常欢垂眸,拧眉沉思,半晌后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我想不起来了。”
梁誉没有说话,须臾开了口:“饿不饿?我让人给你备些夜宵。”
如此突然转了话锋,反倒让楚常欢起疑, 他看了梁誉一眼,又掠过视线望向阿诺绾。
阿诺绾用烟斗轻轻触碰他的肚子, 解释道:“胎儿月份大了,影响小女子做法, 没让王妃记起过去的事,是小女子无能。”
楚常欢猜测他二人定是隐瞒了什么,却罕见地没有过问,而是倚在床头, 兀自发呆。
不多时, 梁誉命人呈来一碗金玉羹, 并一碟炙肉蕈。
金玉羹乃是用羊脊骨汤炖煮鲜山药片而成,冬日吃一碗, 可驱寒气,佐以炙蕈,再合适不过。
楚常欢养成了吃夜宵的习惯, 此刻的确有些饥饿,便没有推拒,待吃饱喝足后,对梁誉道:“天色已晚,烦请王爷送我回府。”
梁誉神色微变,握住他的手问道:“能不能别回去?”
楚常欢不答反问:“王爷这是何意?莫非不打算放我走?”
梁誉道:“有些事你虽然没有想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顾明鹤是个正人君子。”
楚常欢道:“我说过,从前的真相是什么我已经不在乎了,只要明鹤待我好,就足矣。”
梁誉一怔,心口酸胀难忍:“常欢……”
楚常欢抽出手,淡淡地道:“王爷若不肯相送,就请借我一盏灯,我自己走回去。”
梁誉目不交睫地注视着他,继而从襟内取出一只小药瓶塞进他手里:“阿诺绾说,同心草育子,只能生下,其间无法落胎。这孩子已有七个月,再过些日子就要临盆了,服下此药,可助你顺利生产。”
楚常欢道:“我已经吃过此药。”
“吃过?”
“明鹤给的。”
梁誉眼底闪过一抹戾色,握紧拳头,冷笑道:“他倒是做足了准备。”
一想到这个孩子出生后极有可能遭顾明鹤的毒手,梁誉又道,“常欢,三日后我就要离开北狄了,岁末孩子出生时,我定会赶来临潢府照顾你们,待你把身子养好,我就带着你和孩子一起离开。
“但是依顾明鹤的性子,绝不会放过你我的骨肉,所以——拜托你想法子保住孩子的性命,务必等我来接你们。”
楚常欢冷笑道:“王爷只担心明鹤会不会放过这个孩子,可有想过我是否愿意留下他?”
梁誉蓦地一怔,冷不丁想起楚常欢曾经为了落胎,不惜勾-引他行房事。
如此看来……这个孩子的确太过多余。
梁誉的整颗心猝不及防沉了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占据了整个胸腔,足以令他窒息。
楚常欢起身道:“夜已深,我就不叨扰了。”
见他径自往外走,梁誉把一拉住了他。楚常欢以为这位王爷想挽留自己,正欲开口,却听他说道:“对不起。”
楚常欢觉得自己定是幻听了,不由顿在当下。
梁誉忽然抱紧他,贴在他耳畔重复着方才的话语:“常欢,对不起……”
楚常欢眨了眨眼,淡淡地道:“王爷这声‘对不起’,是说给从前的我听,还是说给现在的我听?”
梁誉道:“从前是你,现在也是你。”
“若是从前,王爷如此说,我定然欢喜。但现在不一样了——”楚常欢轻笑一声,“早在王爷送我坐上喜轿的那一天,我就不需要王爷的歉疚了。”
他推开梁誉,神情格外平静,“靖岩,不必再为我做什么了,从前我是心甘情愿爱你,如今亦是心甘情愿放弃爱你,以后——别再见了。”
“常欢!”梁誉突然万分后悔没让他想起那些往事,眼里俱是不甘,“你打算跟顾明鹤过一辈子吗?”
楚常欢道:“我和谁在一起、要做什么,都与王爷无关。”
梁誉双目微红,额间青筋若隐若现。
楚常欢不再去看他,披上氅衣离开了寝室。
子夜时分,天空又飘新雪。
甫一打开房门,冷风裹挟雪沫扑了脸来,楚常欢下意识抬手遮面,再抬眼时,梁誉已站在他身前,挡住了迎面的风雪。
“我送你回去。”话毕,梁誉为他戴上兜帽,并系紧了氅衣的束带,旋即将他打横抱在怀里,足尖一点,踩着护栏踏向虚空,朝来时路一跃而去。
因天寒之故,夷离毕郎君府的戒备并不森严,梁誉抱着一个怀胎七月的男子来去如风,没有惊动任何一个守卫。
两人归来时,屋内的灯油已燃烧过半,灯芯烧焦了诺长一截,焰苗闪烁,光影幽暗。
顾明鹤仍在熟睡,楚常欢蹑手蹑脚地靠近,见他呼吸匀称,适才宽下心来。
梁誉站在窗前嵬然不动,楚常欢回头看向他,又缓步走来,细声道:“你走吧。”
昏黄灯影映出男人眼底的一片水色,楚常欢心头一惊,欲再开口,梁誉竟扣住了他的后颈,俯身吻了下来。
干燥灼热的唇瓣猝不及防地碾在楚常欢的唇上,炽烈的气息盈满整个口腔。
这个吻并不激烈,却带着浓郁的不甘与苦涩。
楚常欢微有些愣神,但一想到顾明鹤随时可能醒过来,身上犹如浸了一抔雪水,冰凉入骨。
于是慌忙去推梁誉,却被对方扣紧了手,吻得更用力了。
他挣脱不得,便在喘息的间隙细声提醒道:“王爷……唔……靖岩……别……”
“我爱你。”
正推搡之际,一道沙哑的嗓音灌入耳内,楚常欢倏地愣怔,顿觉双颊一热,有什么湿润的东西附着其上。
他以为自己又情难自抑地哭了,待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这是梁誉的眼泪。
抵在梁誉肩头的手渐渐泄了力,楚常欢一动不动,任由他亲吻自己。
良久,梁誉松开怀中之人,掌心轻贴在他颈侧,抚摸着曾经留过刎痕的地方。
楚常欢满身的伤疤皆因他而起,他却把一颗真心践踏成了齑粉。
如今想要将其拼凑,已为时晚矣。
梁誉的指尖在发颤,他温柔地捧住楚常欢的面颊,欲言又止。
几息后,他在楚常欢身前蹲下,轻轻贴着隆起的肚子,对尚未出生的孩子低语道,“不要欺负爹爹,长大后要保护好他,知道了吗?”
起身后复又看向楚常欢,本想再说些什么,可见他神色淡然,便忍了话头,只叮嘱道:“常欢,保重。”
楚常欢挪开视线,一言不发。
梁誉心如刀绞,但终究没再强求,转身跃出窗外,扬长而去。
直到夜色重归宁静,楚常欢适才回到榻前,眼角很快溢出一片水渍。
*
两日后,天气放晴。
一大早,述律华就欢欣雀跃地来到夷离毕郎君府,见楚常欢正倚在西厢外的游廊里晒太阳,便小跑过来,邀功似的说道:“常欢哥哥,你看我带了什么?”
话音落,身后的一名侍卫捧着托盘疾步走近,述律华揭开红布,赫然是一块肥硕的鹿腿。
“这是我今晨猎的一只雄鹿,鹿肉滋补,腿上的尤其鲜嫩,你吃了正正好。”述律华喜滋滋地道,“咱们来炙鹿肉罢。”
楚常欢笑了笑:“外面冷,去屋里。”
不多时,侍婢在偏殿备了一只泥炉,炉上煨有一壶热茶、几颗山芋、一把栗子,余下的空地儿便用来烤鹿肉了。
述律华忙着切肉,楚常欢一面翻烤,一面将焦熟的肉夹入她的碟内,并沾了些姜水芥末除腥提味儿。
“别顾着我啊,你先吃你先吃。”述律华赶紧将碟盘挪走,“我吃不了多少,倒是你,一张嘴、两只胃,别饿着了。”
楚常欢只应了声好,又继续翻烤生肉,述律华见他有些反常,不禁担忧:“常欢哥哥,你怎么了?为何愁容满面?”
楚常欢愣了一瞬,旋即笑道:“殿下定是看错了。”
述律华将信将疑,而后往炉架上添肉,转过话锋道:“中原来的那个臭脸王爷终于要走了,本公主不必日日陪他用膳,甭提有多畅快了!”
楚常欢咽下一片鹿肉,问道:“太后答应出兵了?”
述律华点头道:“伊吉说,看在阿翁与崇宁帝的交情上,出兵十万镇河西之乱。”
切完一整块鹿肉,小公主擦净了手,又愤愤道,“那个臭脸王爷真是奇怪,说是来寻妻的,如今还没找到怀胎的发妻就甩手离开了,当真是可恶!”
楚常欢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不多时,顾明鹤自衙署归来,还未及更衣,便闻见了炙鹿肉的香气,当即行至偏厅,风尘仆仆的落了座,打趣道:“看来我回得正是时候。”
述律华又拾起匕首准备切肉,顾明鹤见状,赶忙接过器物道:“殿下吃肉即可,此事交给臣来做。”
述律华没同他争抢,心安理得地吃着熟肉。楚常欢斟一杯滚热的枣茶与她解腻,小公主笑呵呵地接过,冷不丁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对了——常欢哥哥,你和顾大哥可有为孩子起名?”
此言一出,对坐的两人不约而同沉了脸。
述律华并未发觉异常,埋头吃着热茶,继续道,“听伊吉说,孩子要起贱名才好养活,可我并不苟同,谁家小孩乐意被人喊‘狗子’‘猫儿蛋’?”
顾明鹤似笑非笑道:“殿下觉得欢欢的孩子应该起个什么名儿?”
述律华颦眉沉思,半晌后道:“我觉得叫乌力吉就挺好!”
顾明鹤问道:“可有什么深意?”
述律华道:“乌力吉是北狄语,用你们汉话来说就是‘吉祥’的意思。愿常欢哥哥腹中的孩子平安吉祥,长乐无忧!”
“平安吉祥,长乐无忧。”顾明鹤的视线凝向楚常欢隆起的肚子,轻声道,“但愿吧。”
楚常欢顿觉后背发寒。
顾明鹤的目光宛如一把利刃,恨不能剖开他的肚子,将这个野种剁成肉泥。
楚常欢的脸色渐渐发白,连牙著也握不住了,颤抖着滑落。
“常欢哥哥,你怎么了?”述律华担忧道。
顾明鹤忙搂住他,关切道:“不舒服吗?”
楚常欢浑身恶寒,本能地推开了他:“别碰我!”
顾明鹤赫然一怔,就连述律华也颇为惊诧,不由目瞪口呆。
楚常欢神情恍惚,几息后看向顾明鹤,眼眶骤然泛红。
顾明鹤小心翼翼去握他的手:“欢欢,到底怎么了?”
楚常欢摇摇头,胡乱抹掉眼角的泪:“我也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顾明鹤还想再说什么,楚常欢已扶腰站了起来,对他道:“我有些乏了,你陪殿下再吃一会儿,我先回房了。”
述律华对顾明鹤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追上去,顾明鹤没有犹豫,当即起身离席,疾步行至楚常欢身侧,揽住他的腰,问道:“欢欢,方才为何那样对我?莫非我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
楚常欢神情恍惚,淡淡地道:“许是太困倦,令我产生错觉了罢。”
错觉?
顾明鹤眯了眯眼,没再多言。
翌日巳时,大邺的异姓王梁誉携数万北狄将士离开了临潢府。
顾明鹤奉旨入宫,此刻还未回府,楚常欢百无聊赖地站在檐下晒太阳,满地雪光映在脸上,更衬皮肤白腻柔润。
他如今肚子大了,站不了多久便觉腰酸,遂折回寝室,寻来一册话本翻阅。
冷不丁的,肚皮无端发紧,间或有疼痛漫开。
胎儿在腹中动了几下,楚常欢忙放下话本,轻轻捧住肚子,低语道:“你又调皮了。”
胎动剧烈,隔着几层衣料传入掌心,令楚常欢吓了一跳。
须臾,胎儿安静下来,他暗松一口气,继续翻阅话本。
不多时,小腹又开始泛疼,楚常欢赶忙斟了一杯热水饮下,待痛意消失后,便躺回床榻,决议休憩片刻。
但很快,腹部再度传来一阵阵的不适,疼痛自脐眼蔓延,迅速牵至后腰。
楚常欢实难忍受,当即唤来侍婢,对她道:“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去请个大夫来罢。”
侍婢忙点头应了,正欲离去,见他要起身,于是搀扶了一把:“夫人当心些。”
余光瞥见床褥上有异,定睛一瞧,竟是一片鲜红的血迹!
第42章
顾明鹤打开一份文碟, 上书几行小隶,正是梁誉的字迹。
文书所述,乃平夏城一役参战将帅的名单, 其中有半数是顾明鹤麾下的亲信, 余者则为杜怀仁党羽。
数日前,丞相寇淮之子寇樾奉沈太后密旨前往平夏城调查顾明鹤兵败的真相,其中副将高莼被指有通敌之嫌,曾与夏军里应外合,致邺军于红谷关遇伏。
高莼与杜怀仁是表亲关系,他能参军出将,多亏有杜怀仁暗中提携。
但此人骄奢淫逸,暴戾成性, 几年前邺军镇压西宁州之乱时,曾犯下一桩奸杀民女的罪行, 后因杜怀仁暗中打点,竟将此事不了了之。
而岁初红谷关一役, 高莼更是与天都王野利良祺暗通款曲,致邺军溃败,并伏击了邺军主帅顾明鹤。
此事经由寇樾调查,已然证据确凿, 顾明鹤的那封“通敌信”, 亦是遭人构陷。
虽然大邺早在崇宁年间就已废黜左、右二相制, 可朝廷里仍旧党派林立,文臣武将间的嫌隙不减当年。
顾明鹤手握重兵, 引人垂涎,若能将他纳入己方阵营,无异于如虎添翼;可一旦不从, 只得狠心除之。
更何况他祖上是北狄人,体内有一半蛮夷血脉,纵使平夏之战不败,朝廷里的那些人也有的是法子让他在后续的战役中“兵败”。
萧太后道:“你祖父一生要强,若顾家因此而蒙上乱臣贼子的名声,恐怕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如今正好可以洗脱罪名,还顾家一个清白。”
顾明鹤合上碟书,疑惑道:“这份文碟是梁誉给您的?”
萧太后道:“是梁王相赠。”
“相赠?”顾明鹤冷笑,“凡与我有关的事,他不横插一脚就算仁慈,如今将这本足以洗清我罪证的文碟交给太后,他究竟意欲何为?”
萧太后道:“他想要回梁王妃。”
顾明鹤蹙眉:“什么?”
萧太后疏懒地倚在引枕上,揉了揉泛酸的太阳穴:“梁王妃身怀六甲,却被你藏在府中,他求而不得,只能让哀家出面做说客。你若同意将梁王妃还给他,他便替你洗掉罪名,还顾氏满门一个清誉。”
“梁王妃?”顾明鹤哂道,“楚常欢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何时成了他的王妃?至于顾家的名声——我如今已不在大邺为官,要那些虚名做什么?”
萧太后有些愠恼:“念安,为了一个不男不女的人,你竟罔及家族清誉!”
顾明鹤道:“无论是男是女,欢欢都是我的妻子,我绝无可能将他拱手让人。”
萧太后怒道:“楚常欢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把你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替别人养孩子!”
顾明鹤咬紧牙关,沉声道:“五殿下已经决定不与臣谈婚论嫁了,太后又何必苦苦相逼?”
萧太后气急,正欲开口,却见一名内侍急匆匆闯了进来,跪地俯首道:“太后娘娘、顾大人,方才郎君府派人来传话,道是顾夫人见了红,恐要临产了!”
“什么?!”顾明鹤心头一凛,未及向萧太后请辞,便脚步虚浮地离开了蘅宁殿。
*
楚常欢的腹痛愈来愈烈,针扎似的汇往后腰,在骶骨处凝合。
每回阵痛辄起,楚常欢就痛不欲生地咬紧了被褥,唇齿俱在打颤。
稳婆和大夫早已候在寝室里了,顾明鹤飞奔回府,疾电般行至床前,扣住楚常欢的手道:“欢欢,我回来了。”
楚常欢冷汗直流,泣声道:“明鹤,我肚子……肚子好痛……”
顾明鹤心慌意乱,面上却佯装镇定地对他道:“别怕,不会有事的。”
他向侍婢询问夫人发作的缘由,侍婢道夫人未磕未碰,就这么无端见了红。
楚常欢浑身打颤,鬓发也被汗水浸透,湿淋淋地贴着面颊,尽显狼狈。
他捧着肚子,忍痛问道:“孩子才七个月,怎么突然就要生了?”
顾明鹤想起大夫曾说他孕初时强行熏艾保胎,或致早产,没想到如今真应验了,胎儿刚满七个月就要临世。
好在楚常欢已服下助产的药,即便早产,于他身体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害。
顾明鹤温声宽慰道:“生了倒也轻松,不必再日日受苦。”
楚常欢定定地看着他,试探道:“明鹤,这个孩子出生后,你打算如何对他?”
顾明鹤淡淡一笑:“先别说话了,养养精神。”
这句模棱两可的回答犹如一盆雪水泼在楚常欢身上,令他发寒发凉。
见他脸色陡然变得苍白,顾明鹤又道,“放心,我不会拿孩子怎么样的。”
楚常欢仿佛吃了一枚定心丸,缓缓舒了口气。
如此熬到了傍晚,楚常欢的肚子仍没动静,屋内时断时续地传出几声痛苦的呻.吟,使人忧心。
顾明鹤片刻不离地陪在床前,替他擦汗喂水。少顷,侍婢呈来一碗稠粥,说道:“大人,稳婆叮嘱过,让夫人尽量吃些东西,否则生产时使不上劲儿。”
楚常欢倚在顾明鹤的怀里,阵痛不断,几欲让他昏厥。此刻瞥见粥食,无端反胃,有气无力地道:“我不想吃,拿走。”
顾明鹤接过粥碗,耐性地哄他:“听话,多少吃两口。”
楚常欢连连摇头:“不要,我不要。”
顾明鹤抚摸着他的肚皮,柔声道:“你若乖乖进食,孩子也能少遭些罪。”
闻及此言,楚常欢果真乖乖张了嘴,吃进一口热粥。
见他如此在乎这个孩子,顾明鹤心内不悦,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杀意。
待楚常欢吃完热粥,顾明鹤又用热水给他擦拭汗涔涔的身子,余光瞥向腹部,偶尔可见鼓动的痕迹,应是胎儿在躁动。
大抵是太过疼痛了,楚常欢已有些神志不清,口里断断续续说着胡话。
戌时两刻,五公主述律华来到府上,一并带了几名太医过来。
刚行至廊下,就被把守房门的成永拦住了去路,恭声道:“公主殿下,夫人见了血,您不宜入内。”
述律华问道:“生了没?”
成永摇头道:“尚未。”
述律华急得直跺脚:“都一天了,怎么还没生!让这几个太医进去瞧瞧总可以吧?”
成永道:“大人吩咐过,夫人生产事关重大,除稳婆和刘大夫外,任何人不得入内。”
“连我也不能?”
“不能。”
述律华瞪了他一眼,愤愤转身:“行吧,我去前院等着,常欢哥哥若是生了,立马派人来告诉我。”
成永揖礼道:“小人遵命。”
更漏徐徐流逝,楚常欢阵痛不断,半昏半醒地哼哼着,顾明鹤将他紧抱在怀里,不敢松开分毫。
恍惚间,怀中人艰难地挪了挪身子,顾明鹤正欲询问他是否有什么不适,便听他讷讷地开口,似是在唤“靖岩”。
顾明鹤眸光一沉,不由绷紧了下颌。
他又想起了今日晨间太后对他说的那番话。
梁誉不惜放下世仇给他洗脱罪名,只为将楚常欢从他身边抢走。
既如此,今日离开临潢府时,梁誉为何不直接从他手里抢人?
思及梁誉曾偷偷闯入他的府邸,甚至在他的寝室与楚常欢厮混,顾明鹤便气得胸口发胀,若非顾及楚常欢的性命,他早将这个野种一掌击毙了!
无论如何,他都绝无可能心慈手软,留这个孽种活在世上。
正走神时,顾明鹤察觉到身下溢来一片湿暖,立刻唤来大夫和稳婆。
稳婆探手触摸,旋即正色道:“大人,夫人破水了!”
顾明鹤愣了愣,迅速唤醒楚常欢:“欢欢,孩子要生了。”
屋内侍婢顿时忙做一团,稳婆对顾明鹤道:“大人,产子见血不太吉利,您去屋外等候罢。”
顾明鹤坐在床头,抱紧楚常欢不肯松手:“我就留在此处陪着他。”
不等稳婆开口,复又道,“夫人早产,非比寻常,倘若到了万不得已时,务必保住夫人的性命,旁的——无需顾及太多。”
稳婆和大夫都听懂了他的话,异口同声道:“小人领命。”
楚常欢疼得眼前发黑,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直到被稳婆褪掉小衣后,方醒过神来。
他下意识想要遮挡,却被顾明鹤摁住了手,宽慰道:“欢欢,不要害怕。”
稳婆也是头一回给男人接生,颇有些不适应,若非顾明鹤提前叮嘱过,她定要被眼前这个明明长着男人的器官、却破水产子的人吓到晕厥。
——谁知道他会生出一个什么东西来?
阵痛不知何时坠至小腹以下,楚常欢撑着顾明鹤的手臂,颤声道:“明鹤,我好难受……”
顾明鹤心疼不已,故作镇定地吻了吻他的面颊:“忍一忍,很快便好了。”
侍婢端来一盆热水送至床前,稳婆立刻沾湿巾帕替他擦净了身下的血迹,嘴里道:“夫人,用些力——切记是腹部以下用劲儿,不可全身发力,否则将徒劳无功。”
疼痛贯身,足以令人昏厥。楚常欢咬紧下唇胡乱用了一通力气,却觉苦痛倍增,眼里不断流着泪。
“夫人,用力!”
“夫人,再用点力!”
稳婆在床前断断续续地说话,楚常欢已听不太真切。
临近生死关头,往事竟历历在目。
无论悲欢喜乐,此刻俱成烟云……
忽然,一只巨大的黄金笼浮于眼底,楚常欢如梦初醒,浑身僵冷,瞳孔几近溃散,连呼吸也凝在当下。
床前几人都发觉了他的异样,不由骇了一跳。
顾明鹤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口里不断地唤道:“欢欢!欢欢!”
大夫亦有些着急,忙替他把了脉,并在虎口处下针,刺激他的穴位。
少顷,楚常欢猛然吸进一口气,眼里总算又有了几许生机。
他反手握紧软枕,仿佛将浑身力气都用在了小腹上,疼痛蓦地蔓开,教他咬牙嘶喊出声。
如此反复几次,楚常欢已然泄尽了气力,连喘息亦在衰弱。
顾明鹤心急如焚,历来握惯长剑的手竟在此刻颤抖不停。
当楚常欢最后一次用力时,似有一双力道十足的手撕裂了他的下.軆,一个软乎乎的物什悄然滑了出来。
“哇——哇——”
一阵婴啼在屋内荡开,楚常欢心口急剧跳动,视线被泪水模糊殆尽。
顾明鹤伏身抱住他,嗓音嘶哑:“欢欢……”
楚常欢微微侧首,泪水倏地溢出眼眶,足以让他看清眼前的一切。
稳婆捧着一个粉嫩瘦小的婴孩来到床前,欣喜地道:“恭喜大人、恭喜夫人,是个小公子!”
楚常欢气力不支,只浅浅看了孩子一眼便晕过去了。
大夫立刻近前诊脉,说道:“夫人产子后气虚体弱,并无大碍,仔细调养一段时间即可恢复如初。”
顾明鹤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昏睡之人。
稳婆把孩子清理干净,又用襁褓将其裹住,旋即轻放在楚常欢身侧,并对顾明鹤道:“小公子是早产,虽然暂无大碍,但仍需仔细照顾,万不可大意。
“另外——夫人的体质与女子并无差别,产后要及时开.奶,否则奶.水淤堵,对身子极为不利。”
交代完毕,稳婆领了赏钱便离去了。
不多时,顾明鹤将成永唤至屋内,问道:“外面可有什么异常?”
成永道:“戌时五公主曾来过,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异样。”
静默几息,顾明鹤又问:“梁誉当真离开临潢府了?”
成永点头道:“确实离开了。”
顾明鹤眸光翕动,瞥向襁褓里的婴孩。
半晌后,冷声道:“把这个野种扔了。”
第43章
“大人, 小公子早产,仅四斤九两,需仔细喂养, 万莫生病受寒。”稳婆将孩子递给顾明鹤, 笑呵呵地道,“他哭得厉害,大人您抱抱他。”
顾明鹤单手接过襁褓里的孩子,目光阴冷,全无半点慈父的神态。
下一瞬,他竟抬高了手臂,用力将啼哭的婴儿摔在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后,哭声戛然而止。
“不要!”楚常欢自梦中惊醒, 冷汗淋漓地坐在床上,“孩子……孩子!”
顾明鹤正往暖炉里添置银丝炭, 闻声立刻放下铁钳走将过来,把他搂在怀里柔声安抚着:“别怕, 已经没事了。”
梦魇盘旋在脑内,经久不散,楚常欢紧贴他的胸膛,明明是熟悉的气息, 却莫名令人胆寒。
“孩子呢?”楚常欢推开男人, 焦急地问道, “我的孩子在哪里?”
顾明鹤静默不语。
见他这般模样,楚常欢心尖发寒, 用力扣住他的肩厉声质问:“明鹤,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把他怎么样吗?你做了什么,你究竟对孩子做了什么!你是不是杀了他?!”
顾明鹤宽慰道:“孩子没事, 乳娘正在照顾着。你产后身子虚弱,得好生将养,情绪莫要过激。”
楚常欢显然不信,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那你让我见见孩子,让我见见他。”
顾明鹤神色微变,下颌骨不着痕迹地动了两下。
那只是个野种。
为了一个野种,他竟这般伤心!
“现在是四更天,孩子和乳娘都入睡了,晨间再见也不迟。”顾明鹤强压怒火,用指腹揩净他的泪水,耐性地哄着,“我命人炖了一盅鸡汤,你喝点补补身子。”
楚常欢摇头道:“我不喝汤,我要我的孩子。”
“欢欢——”顾明鹤轻叹了一声,语调沉凝,“那不是我的骨肉,我不想看见他,你能理解我吗?”
楚常欢愣了愣,双手自他肩头滑落,渐渐脱力:“是我对不起你,你若有恨,我绝无怨言,但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该替我抵罪。”
恨?
顾明鹤当然恨了。
可楚常欢体内的巫药是他亲手所种,这个孽种能怀上,与他有莫大的干系。
但罪魁祸首却是梁誉,他没有理由将罪责推给楚常欢,即使有恨,也应冲梁誉而去!
顾明鹤微笑道:“别多想,我不恨你,也不怪你,你乖乖调养好身子,别让我担忧。”
他对孩子之事闭口不谈,楚常欢心里无端涌出一股子绝望,梦里顾明鹤单手摔死孩子的画面再度浮现,楚常欢闭了眼,泪如雨下。
顾明鹤到底还是于心不忍,僵持片刻后,他命侍婢将乳娘请进屋内。
未几,一名年过三旬的妇人抱着孩子快步走近,跪坐在床前的脚踏板上,笑盈盈地道:“夫人,小公子刚吃完奶,已经睡着了。”
楚常欢颤颤巍巍地扒开襁褓,但见一个面颊圆润、皮肤粉白却有些褶皱的男婴正闭目熟睡,头上毛发柔软稀疏,俨然是刚出生不久。
楚常欢欣喜不已,忙接过孩子,含泪抱紧了他。
顾明鹤面色阴沉,不明白发妻为何对这个孩子如此不舍。
是因他们父子血脉相连、割舍不掉?
抑或说——此乃梁誉的骨肉,所以他才会倍加疼惜?
恨意倏地盈满整个胸腔,顾明鹤目眦尽裂,双瞳仿若淬了血,猩红狰狞。
乳娘不经意抬眼,见他如此神貌,顿时吓了一跳。
不过瞬息,顾明鹤就已恢复如初,又是一派温润风流的姿态,乳娘以为夜里灯影清浅看花了眼,便没放在心上。
刚出生的孩子并不好看,一双小手皱巴巴,皮肤上依稀可窥细微的绒毛。
但楚常欢却视若珍宝,轻轻捏住孩子的手,目光温柔慈爱。
他越是这般喜欢孩子,顾明鹤心里就越不畅快。
楚常欢刚生完孩子,下.体疼痛,不宜久坐,他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枕边,正欲躺下,却听顾明鹤道:“乳娘,把小公子抱走。”
乳娘还未来得及伸手,就被楚常欢制止了,顾明鹤道,“孩子夜里由乳娘照顾即可,你且安心休养,天明之后我再让她把孩子送过来。”
趁他犹豫之际,顾明鹤示意乳娘抱走孩子,转而吩咐侍婢送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
“如今孩子也见着了,可否安心喝些鸡汤补补身子?”顾明鹤搅动汤匙,微微一笑。
楚常欢接过碗,默不作声地饮尽了汤汁。
方才他因噩梦而惊醒,颈侧尚余几分薄汗。顾明鹤用巾帕替他拭净,又耐心地为他更衣,目光瞥向那对丰-乳,不禁回想起稳婆的话,因而道:“欢欢,我来给你开-奶。”
楚常欢拢紧衣襟,摇了摇头:“不用了。”
顾明鹤以为他还在为孩子的事生气,不由放缓语调,柔声道:“稳婆叮嘱过,若不能及时开-奶,奶-水淤堵后对你的身子颇为不利。”
楚常欢深知自己违拗不得,只好躺了下来。
黑鬒鬒的头发铺满软枕,更衬他肤白似玉、润如凝脂。
在楚常欢昏睡期间,乳娘就已传授了顾明鹤开-奶的法子,他净手后给掌心涂满凝露,旋即覆在楚常欢的右汝上,依顺位按抚着。
才过去两个时辰,他的双濡就已有淤堵的迹象,本该绵軟的肉,这会子竟结了硬块儿。
若是着力按压,楚常欢则疼得眼泪汪汪,连连去推他的手。
顾明鹤深知此刻不是心软的时候,便用虎口托着他,自腋下徐徐往前推进。
堵乃的痛苦不亚于产子,楚常欢难以忍受,连声央求道:“明鹤,我好疼,你不要再压了。”
顾明鹤道:“如果眼下不及时疏通,淤堵过盛就要化脓,你会更难受的。”
楚常欢骇异地瞪大双目,忽然间竟不觉得疼了。(一段普通的产后护理,到底有什么值得锁文的?)
几番摸索,顾明鹤的手法逐渐变得娴熟(……)
乃氺沿眉梢颧骨淅淅沥沥往下落,滑过唇角,凝于下颌。
楚常欢羞臊不堪,低声提醒他:“明鹤,你擦擦脸……”
顾明鹤道:“无妨。”
硬块儿被他用掌心一点点地驱散,淤堵的乃氺如注涌出,顾明鹤避不开,也没有刻意躲避,临到末了,整张脸都已湿透。
耗时良久,左面这只总算得以疏通。
顾明鹤擦掉脸上的汝液,继而替他去疏另一只。
许是对方才的疼痛记忆犹新,楚常欢赶在他触上之前忙用手捂住,眼神颇为可怜。
顾明鹤哄道:“忍一忍,很快便好了。”
楚常欢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说道:“你把孩子抱过来,让他给我吃一吃。”顿了顿,又道,“或者……或者你来。”
顾明鹤疑惑道:“我来什么?”
楚常欢别过脸,支支吾吾地说:“你、你来吃。”
顾明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应道:“好。”
因他产后身子虚弱,顾明鹤并没为难他,规规矩矩地替他吃掉那些淤堵的汝汁,待用热水洗了身子,方躺回床上,拥着他入眠。
将养了一宿,楚常欢的身子大有好转,晨间用过早膳,乳娘便把孩子抱了过来,见顾明鹤也在,遂向他见礼问安。
顾明鹤坐在案前吃着热茶,看也没看那孩子一眼,乳娘愣了愣,旋即行至床前,将孩子交给楚常欢。
楚常欢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对乳娘道:“小儿早产,恐怕比寻常孩子更难照料,这些时日就辛苦你了。”
乳娘不禁纳罕,暗道这孩子身强体壮,斤两也足,分明是个足月儿,哪像是早产的?
欲开口时,忽见一旁的顾明鹤正目光沉沉,乳娘顿觉后背一凉,忙审时度势地道:“小公子胃口甚好,排泄也正常,吃饱之后便不哭闹了。夫人大可安心调养身子,妾身自会照顾好小公子的。”
楚常欢道:“有劳。”
不多时,五公主述律华来到府上,她带了诸多滋补之物,并一箱崭新的幼衣。还未迈上石阶,便听她一叠声地唤着“常欢哥哥”,嗓音清脆,宛如鹊鸟。
侍婢推开房门,述律华快步行至床前,视线凝向襁褓里熟睡的孩子,眼里有藏不住的诧异:“常欢哥哥,这……这就是你生的?”
楚常欢笑了笑:“是我的孩子。”
述律华目不转睛地道:“我能否抱抱他?”
楚常欢把孩子交到她手里,小公主轻抬双臂,搂抱的姿势略显笨拙。
须臾,述律华问道:“给孩子起名了吗?”
楚常欢摇头道:“还没有。”
述律华瞥向顾明鹤,努了努嘴:“顾大哥,孩子都生了,你为何还不给他起名儿?”
顾明鹤淡淡地道:“起名可是大事,容我再想想。”
述律华冷哼:“哪有你这样当爹的。”
楚常欢心头一惊,忙拉住她的手,转过话锋道:“听说殿下昨夜来过,可有此事?”
述律华道:“昨晚你产子时我的确来过,还带了几个太医,但成永把我拦在门外了,我便独自在前厅候着,直到亥正才离去。”
说罢,她用食指轻轻戳了戳孩子的眉心,打趣道:“我听宫里的嬷嬷说,刚出生的孩子皱皱巴巴丑陋至极,起初我还不信,直到这会儿亲眼见了方肯信服。”
楚常欢笑道:“殿下这是嫌小儿貌丑?”
述律华道:“我只是感慨,这个孩子居然长得不像你。”
顾明鹤眸光翕动,持握茶盏的手渐渐收紧。
楚常欢仔细打量着孩子,并未从他的眉眼间窥出梁誉的痕迹,因而道:“孩子尚小,看不出什么。”
临近午时,述律华请辞离去,楚常欢欲留她用饭,她说今天是阿翁的祭日,要前往皇陵祭拜,遂推了这番好意。
离开了郎君府,五公主的马车辘辘驶向西街。
刚拐过一道弯,述律华当即对赶车的侍卫道:“去帽儿巷。”
侍卫依照她的命令折进左侧的街道,七拐八绕后行至一处僻静颓败的巷子。
马车在巷口停下,述律华踩着深厚的积雪往前行去,不多时便来到一座府门紧闭的宅院前,叩响门环后,很快就有小厮开了门。
她迅速迈步入内,直奔北院主屋,一位容貌沧桑的老妪正在为啼哭不止的婴孩更换尿布。
述律华走近,问道:“孩子怎么样了?”
老妪道:“此子早产,出生后又挨了冻,情况不容乐观。”
述律华蹙眉不语。
老妪疑惑道:“公主,您为何要奴婢救下这个孩子?此子与您有什么渊源?”
述律华咬了咬牙,良久才开口:“我只想知道——他的生父为何残忍地抛弃了他!”
第44章
北狄的雪整冬不化, 饶是晴天烈日,依旧寒冷浸骨。
晌午,乳娘将孩子喂饱后送来寝室, 这会儿正躺在摇篮里呼呼大睡。
婴儿见风长, 仅过去了三四日,孩子的皮肤便不似初时那般嫣红起皱,逐渐变得白嫩。
楚常欢坐在一旁默默陪着孩子,直到前襟被洇透,他才想起该排汝了。
孩子由乳娘照顾,无需他亲自哺育,这些吃不上的,只能逐一排空。
若是半夜涨了, 顾明鹤会帮他吃净,免他在数九寒天里起床折腾, 着凉受寒。
更衣时,熟睡的孩子哼唧了两声, 楚常欢胡乱系上束带,疾步行至摇篮旁,解开包被一瞧,原是尿了。
照顾孩子的事一直是乳娘和侍婢在做, 方才他排-乳时屏退了一众侍婢, 此刻屋内无人, 只得自己取来尿布为孩子更换。
楚常欢手忙脚乱地弄了一通,孩子却不甚满意, 哇哇啼哭起来。
正这时,顾明鹤自衙署归来,刚迈进屋内, 就嗅到一股清甜的奶香味儿,见他在哄孩子,微有些不悦,走近了问道:“欢欢,你给孩子喂奶了?”
楚常欢一面裹紧包被一面应道:“没有。”
顾明鹤瞥向啼哭不止的婴儿,顿觉心烦气躁,遂唤来侍婢,淡声吩咐:“把小公子抱走。”
楚常欢闪身挡在摇篮前,疑惑道:“为什么不让我多陪陪他?”
顾明鹤道:“孩子尚小,并不记事,你现在陪他也无法增进感情。”
楚常欢被他的冷漠无情所震愕,愣了好几息才开口:“明鹤,你怎能……”
顾明鹤一改方才的淡然,握住他的手,款语温言地道:“你产后体弱,应仔细修养,待调好身子之后再照顾他也不迟。”
楚常欢执拗道:“可我不想与自己的亲生骨肉分离。”
骨肉分离……
不知想到了什么,顾明鹤下颌微动,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楚常欢并不理会他的言语,兀自抱起孩子,行至美人榻上坐定,侍婢立在摇篮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人并不喜欢这个孩子。
府里那群小厮甚至在暗中揣测,当日夫人被接回府时就大了肚子,说不定这个孩子并非大人的种,否则大人何至于如此冷漠?
少顷,顾明鹤遣退侍婢,来到楚常欢身前,不待他开口,楚常欢就先一步问道:“我以后永远就是这副模样了吗?”
顾明鹤不解:“欢欢指的是什么?”
楚常欢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顾明鹤顿时了然,说道,“等你喝下麦芽水,断了奶,便可恢复如初。”
楚常欢似笑非笑道:“你对我的身子倒是了如指掌。”
顾明鹤愣了一瞬,正欲说些什么,楚常欢便抱着熟睡的孩子走向床榻,脱了鞋徐徐躺下。
*
眨眼已过去了小半个月,再等几日就该为孩子办满月酒了。
因着这个孩子并非顾明鹤的骨肉,他便不做此打算,甚至熬到现在还未给孩子起名儿。
楚常欢产子那晚,他就命令成永将那个野种扔出去了,并找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带回府上,如此既能糊弄住楚常欢,也可教他心里好受些。
然而每每见楚常欢怜惜孩子的模样,顾明鹤就不禁设想,倘若有朝一日被欢欢发现了真相,该如何解释?
他是否会怨恨自己?
时日一久,楚常欢越是疼爱孩子,顾明鹤就越是不安。
十月末,临潢府又下了一场大雪,夜深之际,雪花簌簌飘落,更显寂寥。
半梦半醒间,顾明鹤察觉到枕边空空如也,豁然睁开了眼,果真发现楚常欢不在自己身旁,连那一侧的被褥都是凉的。
思及他曾出逃过,顾明鹤心口蓦地一紧,急忙下了床去寻人。
刚绕过玄关,便见楚常欢端坐在案前提笔书写着什么,顾明鹤顿时宽下心来,放轻脚步缓慢走近,目之所及,几张宣纸上写满了字,仔细辨认一番,大抵是为孩子所起的名儿。
楚常欢放下笔毫,抬头看向来人:“我吵醒你了?”
“没有,”顾明鹤笑道,“我醒来没有看见你,不免有些担心,于是过来瞧瞧。”
楚常欢欲将满桌笔墨收拾了去,顾明鹤已够过两张宣纸,拿在手里瞧了瞧,嘴里念道:“封章、承凤——”而后看了他一眼,“出自何处?”
本以为夫君会生气,孰料他竟问及了这两个名字的由来,楚常欢立时解释道:“前者取自王建‘闲过寺观正冲夜,忽送封章直上天’一句;后者取自戴叔伦‘望阙未承丹凤诏,开门空对楚人家’一句。”
没想到从前这个目不识丁的少爷如今能对前朝大家的诗信手拈来,顾明鹤略显惊诧,笑道:“这两个名字很好,不如择其一。”
这是他头一回谈及孩子的事。
楚常欢知道他很讨厌这个孩子,也从未奢求他如何善待自己的骨肉,此番难得心平气和地给予提议,自然不会忤了他的好意,便道:“那就叫承凤罢,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顿了顿,又补充道,“楚承凤。”
顾明鹤点点头,闻声道:“承凤不错。”
近来因着这个孩子,楚常欢对顾明鹤略有些疏远,现下见他主动让步,楚常欢不由试探道:“明鹤,你打算对这个孩子——”
顾明鹤截断妻子的话:“我无法视他如己出,但也不会过分为难他。”
楚常欢心下一喜,眼角难得噙了笑:“谢谢你。”
顾明鹤心内五味杂陈,可面上却甚是平静,眉目温润,宛如笔绘墨描。
翌日寅时,顾明鹤入宫早朝。
临出府前,他将成永叫至眼前,问道:“那天夜里,你把孩子扔在何处了?”
成永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此事,只得如实回答:“扔在了云衍街西南面的一所宅院前。”
顾明鹤又问:“那户人家可有收留他?”
成永默了默,细声道:“属下不知。”
顾明鹤气血上涌,沉声道:“还不赶紧去找!”
成永不敢懈怠,立马动身。
“等等——”在他离去时,顾明鹤又叫住了他,“若孩子还活着,立马把他送出临潢府。”
*
述律华已有数日不曾来过郎君府了,此番又带来一个稀罕物什,慷慨地赠给了楚常欢:“这是我大王兄珍藏的宝物,被我索要了过来,今日就将它送与你!”
她说的宝物,乃是一个由数根粗细不一、大小不同的铜管制成的镜筒,细者纳于粗者内,可使其收放自如、随伸随缩,取以视远,则无遐不至。
简而言之,此物源于西洋,用之于目,可视十里之外,名为“千里镜”。
楚常欢把玩了一番,果真纳罕,饶是在这样的大雪天里,也能清晰瞧见盘旋于天际的猎鹰。
可他嘴里却道:“此物既然是大殿下的珍宝,非我所能贪享,公主好意在下心领了。”
述律华强塞给他,拍拍胸脯道:“本公主既然说了送给你,岂有再拿走之理?这样的宝物我大王兄不知有多少,他不会稀罕的,你拿着解解闷儿也好!”
楚常欢推脱不得,只好收下:“那就多谢殿下了。”
两人捣鼓着千里镜,半晌后,述律华道:“孩子呢?让我抱一抱。”
楚常欢命人从乳娘那里把孩子抱了过来,述律华小心翼翼接过孩子,捏了捏那张肉乎乎的脸,叽里咕噜逗弄起来。
孩子刚吃完奶,正打着嗝,述律华便将孩子竖抱着,曲起手掌轻拍他的后背。
楚常欢见状,不禁讶然:“殿下还会给孩子拍嗝?”
述律华怔了怔,含笑解释道:“跟宫里的嬷嬷学的。”
她上面有三个兄长,俱都成了家、有了孩子,身为姑姑,自然与婴儿打过交道。
楚常欢不疑有他,转而将千里镜收放妥善,并给这位公主煮了一壶羊乳茶。
述律华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不禁回想起那个与楚常欢眉眼极为相似的孩子。
须臾,述律华问道:“常欢哥哥,孩子有名儿了吗?”
“有,叫楚承凤。”楚常欢一面斟热羊乳一面笑道,“因他出生在深夜,所以乳名又叫晚晚。”
“楚承凤?”述律华蹙眉,“为何不随顾大哥姓?”
楚常欢道:“我也是他的父亲,随我就挺好。”
述律华暗中窥他神色,见其眉宇间藏了几丝不易令人察觉的忧愁,眼珠一转,询问道:“顾大哥那么疼你,我却鲜少见他与孩子亲近,莫非他不喜欢孩子?”
楚常欢闻言一怔,闪烁其词道:“没有,他很喜欢。”
“常欢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殿下何出此言?”
述律华沉吟片刻,直言道:“你老实告诉我,顾大哥到底喜不喜欢这个孩子?”
楚常欢虽与述律华交好,但有些恩怨,他的确不想让这个公主知晓,不由得沉默下来。
见他如此,述律华心中已有分晓,咬牙道:“晚晚可是顾大哥的亲骨肉,他为何要那样做?”
楚常欢紧锁着眉,不解道:“殿下,你到底在说什么?明鹤怎么了?”
述律华眼眶微红,鼻尖酸涩,暗自忖度一番后,竟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抹净眼角的泪,嘟哝道:“没事儿,我刚刚在胡言乱语,你别往心里去。”
楚常欢定睛凝视着她,旋即从她手里接过孩子,柔声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你这般吊我胃口,会让我寝食难安的。”
述律华到底是孩子心性,话未出口,便又湿了眼眶:“常欢哥哥,顾明鹤他骗了你,这个孩子非你亲生,你的晚晚……早被他扔了!”
第45章
初七那日, 楚常欢见红,即将产子。
述律华得知此事已近傍晚,当即带了几名德高望重的太医前往郎君府探望, 却被顾明鹤的心腹拦在了门外, 无奈之下,她只得去前厅候着。
过了亥正,宫门就要落钥,可后院却久久没有传来消息,侍卫便催促道:“殿下,该回宫了,若让太后知晓,您又要挨骂了。”
述律华焦急得来回踱步, 不悦道:“我今晚就留在此处!”
“殿下,您到底是金枝玉叶, 怎可夜宿臣下之家?”侍卫道,“更何况, 男人怀子本就有悖乾坤之道,殿下倘若在此地沾了血腥,恐会不吉利。”
述律华瞪了他一眼,怒道:“女人生孩子不吉利, 男人生孩子也不吉利, 究竟谁生孩子才会吉利?本公主就这么一个朋友, 他今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本公主如何心安!”
“可是……”
“没有可是!”
侍卫劝说不动, 便闭了嘴。
后来谢叔推着轮椅来到前厅,苦口婆心劝说了一通,方将小公主劝离郎君府。
大雪之夜, 北城街道上空无一人,马车辘辘前行,在雪地里碾出两道极深的痕迹。
述律华手捧暖炉,心内莫名焦躁,一想到楚常欢是早产,便格外不安。
就当马车将要返回王宫时,她又命令侍卫折回顾府,看一看楚常欢究竟如何了。
毕竟他与妇人不同,产子时恐怕要遭更大的罪。
然而行经云衍街时,一阵婴儿啼哭声穿透夜风,直入述律华耳内。她迅速掀开幄幔,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男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那是……成永?
他怎会在此?
述律华正疑惑,嘤啼声愈来愈烈,她循声而至,便见一个面色发青的婴儿被遗弃在雪地里,饶是有包被裹着,也难掩刺骨的寒意。
述律华震愕不已,当即抱起弃婴快步回到马车里,将捂手的暖炉放在孩子的胸口处,给与他一点暖意。
这孩子太小了,皮肤皱皱巴巴,额角尚余一丝血迹,估摸着应是刚出生不久。
谁这么狠心把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扔在冰天雪地里?
孩子的哭声时断时续,述律华于心不忍,对侍卫道:“去帽儿巷找麻姑。”
侍卫劝戒道:“公主,还是莫要多管闲事了。”
述律华生气地道:“人命关天的事,怎就是闲事了?!你若再敢违抗本公主的命令,本公主绝不轻饶!”
麻姑原在王宫里当过差,与五公主熟识,此番她带着孩子过来,麻姑也没多嘴,当即解开包被,查验孩子身上是否有伤。
“此子刚出生不久,脐带还有血迹,并无外伤。”麻姑蹙眉道,“但他太小了,尚未足月,怕是不好养活。”
“等、等一下!”当看清孩子身上的衣物时,述律华猛然瞪大了双眼。
麻姑疑惑道:“怎么了?”
述律华发现此子身上的衣物颇有些眼熟,待凑近了细看,确认这几件幼衣正是她命宫婢缝制而成,早在数日前就已经交给楚常欢了,怎会出现在这个弃婴身上?
遽然,她回忆起方才在云衍街见过成永……
不知想到什么,述律华的脸色顷刻变得惨白。
良久,她对麻姑道:“麻姑,有劳你代为照料这个孩子,一定要保他平安。”
麻姑道:“老奴尽力为之。”
翌日一早,述律华偷偷带了两个宫婢来此协助麻姑照顾孩子。
许是昨夜受了寒,此子状况不佳,面色仍有些乌青,连吃奶都变得费劲了,麻姑便用汤婆子替孩子暖身,又泡了药水给他擦洗,未敢懈怠。
述律华打量着孩子,见他眉头轻皱,不禁用指腹轻轻碾平。
因对此子的出身持有怀疑,五公主当即赶到顾明鹤的府邸,以探望孩子为由顺藤摸瓜,欲将此事调查明白。
楚常欢身边有个刚出生的孩子,但瞧着要比自己捡来的那个健朗不少。
论理,楚常欢为顾明鹤诞下一子,顾明鹤应高兴才是,可述律华却没能从他脸上瞧出半分喜悦之色,对孩子的态度更是冷淡到令人发指。
她想不明白,一个爱妻如命的男人,为何对孩子那般冷漠。
正因为此,述律华就愈发断定自己捡到的那个孩子极有可能是楚常欢的亲生骨肉。
那么他身边的大胖小子又是谁家的孩子?
究竟是不小心抱错了,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述律华百思不解,在未弄清真相之前,她没有点破此事。
而那个被遗弃的孩子,因不足月,以至身体格外虚弱,几乎是含着一口气在活。麻姑等人无不提心吊胆,唯恐孩子有个三长两短。
约莫过了七八天,孩子的状况大有好转,眉眼也逐渐长开了,无需仔细辨认,述律华一眼就能瞧出他的生父是何人。
——那天晚上,成永果真是来抛弃这个孩子的。
他是顾明鹤的心腹,若无授意,绝不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心内的猜想得到了证实,述律华难受得哭出声来。
她认识的顾大哥,竟是如此狠心的人!
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都不该对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下此毒手。
常欢哥哥或许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生骨肉早已被人偷梁换柱,扔在了雪地里。
述律华不忍见这个孩子孤苦伶仃,亦不想让楚常欢继续蒙在鼓里,便将此事告知于他。
楚常欢呆呆地坐在床沿,闻言,脸上淌满了泪。
他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疼惜了这么多天,竟不是亲生的。
而真正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差点死在了出生的那个夜晚。
述律华见他如此伤心,也不禁落泪,宽慰道:“常欢哥哥别担心,晚晚已经没事了。”
“孩子出生后,我甚至没有见过他……”楚常欢心如刀绞,嗓音异常沙哑。
述律华一面抹泪一面道:“你若是想见,我这就把晚晚送来你身边。”
“不……不行!”楚常欢央求道,“明鹤既然动了杀心,就不会让孩子活下来,他留在我身边反而更危险。殿下已经救过晚晚一命,不妨再帮帮我,帮我照顾好他,待时机成熟,我自会接他回来。”
楚常欢虽然迫切地想要见到晚晚,但他心如明镜,如果此时让晚晚回到自己身边,顾明鹤可能真的会毫不留情地摔死这个孩子。
述律华连连点头,犹豫良久,终是将心内的疑惑问了出来:“常欢哥哥,顾大哥他……为何如此对待晚晚?”
沉吟良久,楚常欢闭了闭眼,道:“因为这个孩子不是他的亲骨肉。”
*
顾明鹤因公务绊了身,至夜才回到府上。
他更了衣,见楚常欢已经躺下,便行至床前,捏了捏他的脸:“今日怎睡得这么早?”
楚常欢恹恹地道:“乏了。”
顾明鹤梳洗后也躺了下来,把他拥入怀里,掌心紧贴着那截韧腰,柔声道:“近来天气愈加寒冷,等雪停了,我就去猎几只青狐回来,给你做青肷取暖。”
楚常欢没有应声,身子略显僵硬。
大抵是察觉到了什么,顾明鹤抬起他的下颌,皱眉问道,“怎么了?”
楚常欢目光闪烁,后背莫名发凉——
人人都道顾明鹤是个谦谦君子,就连楚常欢从前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谦和温润的人,连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楚常欢从他怀里挣脱,往床内挪了去,搪塞道:“我还没排-乳,你别挨着我,仔细弄脏了衣服。”
顾明鹤笑了笑,说道:“我帮你。”
“别碰我!”楚常欢忽然惊慌失措地坐起身来,裹着被褥缩在床角。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此刻盈满了恐惧。
一如当初被囚于金笼那般。
顾明鹤略有些错愕,小心谨慎地唤了一声“欢欢”。
楚常欢睫羽轻颤,过了许久才肯抬头看他。
“发生什么事了?”顾明鹤担忧道,“你为何……又这样对我?”
不久前他夫妻二人与五公主烤鹿肉时,楚常欢也像此刻这样抗拒他的触碰。
因同心草之故,楚常欢早已被调-教得温顺乖巧了,从未有过违逆之举,如今这般反常,倒是令顾明鹤有些不安。
见楚常欢眼底的惧意逐渐散尽,顾明鹤缓缓靠近,试着去握他的手,发现他没有抵触,适才抱进怀里,温声道:“你刚产子不久,又镇日待在屋内,的确有些烦闷,发发脾气无伤大雅。出月子后我就陪你去析津府住些时日,权当是解闷,好不好?”
楚常欢神色平静,没有应声。
顾明鹤很快就察觉到前襟被洇湿了,便又道,“我来替你排-乳,待明日寅时上朝前再排一次,你就能安心睡到天亮了。”
楚常欢依旧没有说话,顾明鹤于是解了他的中单,就这样俯首,耐心地吃净了两边的汝水。
这天夜里,楚常欢心事重重,无法入眠。
他记挂着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脑内不禁胡思乱想。
倘若那晚没有遇见五公主,恐怕他的孩子早已冻僵了。
如果……
如果当初答应了梁誉,让他把这个孩子接走,自己是否就不用如此杯弓蛇影了?
因心绪杂乱,四更时方才合眼。不多时,楚常欢又陷入了梦魇,身子无端沉重,犹如压了一座大山,教他动弹不得。
直到耳畔传来一阵清冽的水声,他才挣脱梦魇,豁然睁开了眼。
现下天光未明,屋内残烛摇曳,顾明鹤正趴在一侧,替他疏净涨满的乳-液。
大抵是发现他已醒来,顾明鹤抬头,与他四目相交,咽掉嘴里的甜水后问道:“我吵醒你了?”
楚常欢道:“你这样弄,我不醒都难。”
顾明鹤笑了笑,替他拢紧衣襟,起身道:“你继续睡罢,我该进宫上朝了。”
楚常欢点点头,旋即拉上被褥,缓缓地合上眼帘。
顾明鹤更衣梳洗,离去时在他唇角落了个吻。
直到房门开合、脚步声渐行渐远了,紧闭的眼皮适才剧烈颤抖起来,很快便溢出了两行泪。
——他又梦见那只巨大的金笼了。
梦里,顾明鹤轻而易举就撕碎了他的衣衫,目光阴冷似毒蛇,一瞬不瞬地盯紧了他。
金笼虽大,可逃窜时,它又是那么地窄小。
楚常欢退无可退,眼睁睁地看着顾明鹤欺近,附耳道:“欢欢,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话毕,便顶了进来。
第46章
巳时, 顾明鹤下朝归来,刚迈上府门前的石阶,成永便快步走近, 替他摘下了官帽。
“昨日让你调查的事, 查得如何了?”顾明鹤问道。
成永紧锁眉头,拱手道:“属下办事不力,访遍数家,都未能查到小公子的去向。”
顾明鹤淡淡地道:“那个野种许是已经冻死了,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再派些人暗中查一查,看看北城近来有谁家添了新丁,抑或是死了孩子的。”
他与梁誉不共戴天, 哪怕此子是出自楚常欢的肚子,也绝不能姑息。
顾明鹤现下万般后悔, 当初如果没有犹豫,而是直接下狠手, 或许就不会有今日的烦扰了。
晨间日光清透,满园积雪映金芒。顾明鹤穿过抄手游廊行至后院寝室,预料之中的,楚常欢又在陪孩子。
此子产下已有大半个月了, 如今喂养得白白胖胖, 瞧着倒还挺顺眼。
顾明鹤走近, 在摇篮旁坐将下来:“再过几日就要着手为孩子准备满月宴了,欢欢, 你有何打算?”
楚常欢闻言一怔,抬头看向他:“你要给孩子办满月宴?”
顾明鹤微笑道:“他虽然不是我所出,但毕竟是养在我名下的, 若连满月宴都不操办,旁人该说闲话了。”
楚常欢眨了眨眼,立时陷入了沉默。
——如果五公主没有告知他真相,他或许还会为此欣悦,甚至心怀感激。
可顾明鹤明知这个孩子不是他亲生的,却还要假意操办满月宴,无疑是在饰非掩丑。
楚常欢垂下睫羽,藏尽眼底的枯败,强颜一笑:“满月宴之事,你做主便好。”
顾明鹤道:“我来北狄尚不足一载,朝中相熟的同僚屈指可数,此番——”
“那就从简。”楚常欢截断他的话,说道,“满月宴也不过是讨个吉利罢了,不在乎众寡。”
顾明鹤笑道:“好,那就依娘子所言。”
楚常欢捏着孩子肉乎乎的小手,神情有些恍惚,倏然,他似想到了什么,又对顾明鹤道:“明鹤,我那枚玉坠你还留着吗?”
“玉坠?”顾明鹤问道,“什么玉坠?”
楚常欢道:“就是那枚修补过的碎玉。”
顾明鹤思忖几息后骤然反应过来:“在我身上——你要拿回?”
那枚玉坠是楚常欢娘亲的遗物,当年被梁誉给摔碎了,饶是京城最好的玉匠也未能复原。
楚常欢因此伤心了许久,顾明鹤便将那枚碎玉要了过来,说他会倍加珍惜,绝不让玉再损坏分毫。
楚常欢道:“那块玉坠是我幼时失足落水后,娘亲从庙里为我请来的平安符。如今我也有了孩子,便想着,它既能护我周全,定也会保佑晚晚平安长大。”
顾明鹤暗暗握紧了拳头,面上却挂着笑:“既如此,你拿去罢,那本就是你的东西,物归原主也好。”
说罢,从襟内取出一枚系了红穗的青白玉坠。
此玉的雕工并不精细,玉也不是顶好的,其身裂纹斑驳,寻常人绝不会将它放在眼里,但顾明鹤一直随身携带。
楚常欢接过碎玉,眼眶陡然泛酸。
梁誉不要的东西,顾明鹤却视作珍宝。
他紧握着残留男人体温的玉坠,踟蹰良久,又将它塞进顾明鹤手里了。
顾明鹤蹙了蹙眉,疑惑道:“怎么了?”
楚常欢忍下眼泪,淡淡地道:“既然已经将它送给你了,我再要回便是毁诺。平安符随处可求,这个你留着。”
顾明鹤神色稍霁,握住他的手温声说道:“你若想给孩子求个平安符做满月礼,午后我亲自去寺里走一遭,以你的名义求一枚回来,就当是答谢你这枚玉坠的回礼,如何?”
楚常欢微微一怔,旋即应道:“好,那就有劳夫君了。”
顾明鹤心内畅快,凑近了在他颊边落下一个吻:“为了你,我甘之如饴。”
*
入了冬月,府内的下人们逐渐忙碌起来。
再过几日便是小公子的满月宴,大人虽说了从简,但该置办的物什一样也不能少。
楚常欢还未出月子,无比思念着自己的亲生骨肉,眼下却又不能相见,只能暗自神伤。好在述律华每日都会来府上,告知他孩子的近况。
早产的孩子不易养活,但述律华是金枝玉叶,只要她一声令下,太医必会倾尽毕生所学保住孩子的性命。
幸而有她,孩子方能平安。
“昨晚可真是吓坏我——不对,吓坏麻姑了!”述律华道,“子时左右,晚晚突然高热,哭闹时吐了奶,差些呛入肺内,好在麻姑经验颇丰,及时给晚晚做了清理,而后又从屋外取来碎冰,用巾子裹住后敷在晚晚的腋下。如此反复数次,总算止了热。”
说完这番话,才发现楚常欢早已泪流满面,述律华不由懊恼,忙宽慰道:“晚晚已经没事了,你别……你别哭。”
楚常欢胡乱抹净眼泪,却没有开口说话。
述律华趴在摇篮前,轻轻戳着包被,轻声叹息道:“也不知此子是谁家的,以后你把晚晚接回来了,他又该何去何从?”
楚常欢怔在当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小公主。
他只顾着思念亲生骨肉,反倒把这个孩子的出路给忽略了。
少顷,楚常欢道:“来日接回晚晚,便意味着我与这个孩子的父子情分已尽,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亏待他。”
述律华笑盈盈地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他的。”
楚常欢亦笑了笑,旋即起身,从棱花镜旁的木匣里取出一枚玉坠,行至述律华身旁,交给了她:“这是明鹤从卜严寺求来的平安符,我原想等孩子满月时赠予他做护身之用,可他昨晚已经遭过一劫,还是提前戴在身上罢。”
述律华接过玉坠瞧了几眼:“这是顾大哥求的?”
楚常欢道:“我尚未出月,无法见风受寒,他便代我走了一遭。”
述律华未免惊诧:“顾大哥当真如此大度,肯为你和梁王的孩子求平安符?”
楚常欢冷笑道:“在他眼里,我已经将这个孩子当作亲骨肉来疼了,哄一哄我,又有什么要紧的。”
述律华握紧了玉坠,半晌后开口道:“常欢哥哥,你若想见晚晚,我可以帮你。”
*
初七这日,夷离毕郎君府设满月宴。
楚常欢在后院寝室待了足足一个月,今日总算得以迈出房门。
虽说满月宴从简,但顾明鹤还是置办得有头有脸,北狄王廷前来祝贺的官吏不在少数,就连萧太后与璟晟帝亦派人送来了贺礼。
男人产子,在北狄可是闻所未闻之事,前来祝贺的宾客自然要仔细瞧一瞧那位小公子。
不多时,五公主述律华来到府上,她暗中对楚常欢递了个眼神,楚常欢会意,于是对顾明鹤道:“明鹤,我与殿下去后院吃杯茶,就不留在此处了。”
顾明鹤笑道:“去吧,我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今日阖府热闹喧沸,唯独后院还算清净。
楚常欢屏退下人,正欲煮茶,述律华忙催促道:“趁顾大哥这会儿还在前厅招待宾客,你赶紧更衣从后门离开,会有人接应你的。”
楚常欢当机立断地更换了衣物,扮作小厮的模样匆忙奔向后门。
“等等——”述律华忽然叫住他,叮嘱道,“切记,一个时辰后立马赶回来,万勿久留。”
楚常欢点头应下,自后门离开,坐上述律华事先备好的马车,往帽儿巷赶去。
数日不曾出府,外面一切如旧,极目而望,四野白茫茫一片,寒气扑面,冰冷刺骨。
楚常欢忍不住去想,那天晚上他的孩子被丢弃在天寒地冻的街道上时,究竟吃进了多少风雪?
马车辘辘,碾着积雪快速行进。
来到麻姑的住处后,还未迈入屋内,便听见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楚常欢心口蓦地一紧,眼泪止不住地溢了出来,不由加快脚步,踩着院里的深雪迈上石阶,叩响了房门。
须臾,麻姑打开房门,目光在来人身上停留了几息,不待她开口,楚常欢便径自入内,从摇篮里抱起孩子,一叠声地唤着“晚晚”。
“你就是孩子的父亲?”麻姑问道。
楚常欢将晚晚放回摇篮里,对她拱手揖礼:“在下楚常欢,正是此子的生父。麻姑仗义救下犬子性命,大恩大德,楚某没齿难忘。”
麻姑笑道:“老身不过是遵从五公主的命令行事罢了,谈不上恩情。”
孩子啼哭不止,楚常欢迅速回身,又将他抱了起来,温声哄道:“晚晚别哭,爹爹来看你了。”
许是血脉相连,襁褓里的婴儿果真渐渐安静下来,楚常欢一面笑,一面流泪,嗓音异常沙哑:“是爹爹不好,爹爹未能保护你,让你流落在外,吃了苦……”
麻姑无奈叹息,对楚常欢道:“楚公子安心陪陪孩子,老身便不打扰了。”说罢转身离去。
郎君府内,述律华独自坐在偏厅里吃着羊乳茶,渐渐困了过去。
正好梦时,随行的宫婢将她唤醒,提醒道:“公主,午间的宴席已散,顾大人可能要回后院了。”
“什么时辰了?”
“未正。”
述律华如梦初醒,豁然站起身来:“常欢哥哥回来了吗?”
宫婢摇头道:“尚未。”
述律华焦急地跺了跺脚,嘀咕道:“不是说好一个时辰就回来吗,常欢哥哥你为何不守诺啊……”
思忖半晌,她立刻朝前院行去,不料还未走出院门,就与顾明鹤撞了个正着。
顾明鹤问道:“殿下要回宫了?”
述律华愣了愣,旋即说道:“我、我还饿着肚子呢!”
顾明鹤含笑赔礼:“怠慢殿下,是臣之过,臣这就命人为殿下备一桌佳肴。”
“等、等等!”述律华道,“我还想喝酒,顾大哥,你得陪我!”
顾明鹤道:“好,臣陪殿下小酌几杯。不过臣这会儿要去看一看欢欢,殿下先请一步,臣随后就到。”
述律华心下一惊,忙拉着他往前院行去:“常欢哥哥乏了,你就别去打扰他,先陪本公主吃两杯热酒,若是敢怠慢,本公主绝不轻饶!”
顾明鹤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前去用膳。
述律华自幼在草原长大,酒量惊人,她逮着顾明鹤猛灌了几杯,顾明鹤推脱未果,渐渐有了醉意。
因今日是满月宴,席上菜肴种类繁多,但这位小公主却一口也没吃,只顾着饮酒,顾明鹤劝道:“殿下既然饿了,应多吃些菜。”
述律华又往他杯中斟满了酒,豪爽地碰杯道:“酒也能饱腹,来——我先干为敬!”
顾明鹤无奈道:“殿下空腹饮酒,恐要伤身,还是先用膳罢。”
述律华不满道:“本公主就要喝酒,你怎恁的啰嗦?”
顾明鹤只好将杯中酒饮尽,但渐渐就察觉到了不对之处,他盯着述律华看了半晌,随即起身,拱手道:“吾妻今日刚出月,身子恐有些不适,臣放心不下,斗胆向殿下请辞。”
述律华怔了一瞬,不等她开口,顾明鹤就已离席,述律华当即喊道:“顾明鹤,你大胆!竟敢怠慢本公主!”
顾明鹤知道这个公主是什么脾气,平日里从不拿身份压人,目下如此反常,定然有事瞒着他。
他没有迟疑,疾步返回后院。
述律华见叫他不住,只得紧步跟上:“顾大哥,你就再陪我喝两杯罢!”
顾明鹤充耳不闻,步伐愈来愈快。
至垂花门时,他倏地转身,述律华来不及停步,猛然撞在他胸前,顿觉眼前一黑,脑袋嗡嗡作响。
顾明鹤道:“欢欢午间睡觉时需臣陪伴,殿下此刻入内怕是有些不妥,请止步罢。”
述律华揉着额头,怔怔地道:“可是……”
顾明鹤面色平静地凝视着她,问道:“可是什么?”
述律华被他的眼神盯得寒毛直竖,一时间竟忘了回应。
见她不语,顾明鹤亦未多言,快步流星地走进寝室。
第47章
楚常欢午间睡觉时不喜有人伺候, 侍婢们俱在耳房候着,主屋现下寂静如斯。
顾明鹤推门而入,绕过玄关来到寝室内殿, 视线瞥向拔步床, 只见被褥折得齐齐整整,哪里有楚常欢的身影?
顾明鹤又在偏殿寻了一通,仍是无果。继而折去浴房,甚至是厢房、书房、茶室等一切楚常欢可能会去的地方,却始终不见他的踪迹。
后院仅方寸之地,想要找一个人竟难如登天。
只一瞬,顾明鹤便回想起了当初楚常欢逃离他的往事,那种痛失所爱的怒火轰然盈满了胸腔, 教他呼吸一紧,双目不由变得猩红, 异常狰狞。
今日是满月宴,孩子由乳娘照顾着, 此刻正在前院会客。楚常欢那么在乎这个野种,倘若他真要离开,断不会抛下孩子不管。
莫非……他发现这个孩子是假的?
不——应该没有这个可能,连成永都不知道孩子的去向, 他成日待在后院, 又从何得知?
顾明鹤正忖度着, 余光瞥见述律华还在石门外的雪地里左顾右盼,思绪疾转, 一念辄起。
难怪述律华方才那么热情地灌他酒,原来是与楚常欢串通一气,有备而来。
顾明鹤眯了眯眼, 欲朝那边行去,忽闻身后有人唤他:“明鹤。”
他猛然回头,但见楚常欢披着一件青肷斗篷立于檐下,墨发垂肩,面色微红,煞是好看。
顾明鹤疾步走近,拉住他的手问道:“你去哪了?”
楚常欢道:“方才溢了乳,房内无人伺候,我就去便殿清洗了一番。”
顾明鹤微微一笑,而后揽着他回到寝室:“外面风大,进屋去罢。”
楚常欢看了一眼石门外的小公主,旋即转过身,随他一道行至屋内:“你喝酒了?”
“陪五殿下小酌了几杯。”顾明鹤关上房门,脱掉氅衣,径自斟一杯温水饮下。
片刻后,他凝眸而望,楚常欢正端坐于月洞窗前,神情似有些呆愣。
——用心头血饲养的同心草可致人成瘾,若不解瘾,便惑其心智,状若痴傻。
打从他的肚子有六个月后,顾明鹤就没再与他行房事,月子里更是鲜少碰他,即使偶尔用嘴疏解一回,也止不了渴。
观他这副姿态,大抵又是巫药在作祟了。
顾明鹤在他身旁坐定,温柔地抚摸他的脸,细看之下,才发现他双目有些红润,像是哭过一回。
顾明鹤蹙眉:“你哭了?”
楚常欢一怔,立马摇头否认:“没有。”
顾明鹤目不交睫地盯着他,指腹游移至眼尾,轻轻触碰他的睫羽:“欢欢,我是你的夫君,无论悲欢喜乐,都该让我知晓。”
楚常欢迎着他的目光,淡淡地道:“你既是我的夫君,也该真心待我。”
这话倒是教顾明鹤有些不知所以,于是说道:“从小到大,我对你掏心掏肺,无一刻不是真心相待。”
楚常欢淡然一笑,不再言语。
正这时,顾明鹤冷不防想起一事,对他道:“昨日岳丈寄来一封信,我因公事繁忙竟将此事给抛诸脑后了,你等等,我去给你取来。”
话毕前往书房,取来一封尚未启封的信笺。
楚常欢又惊又喜,急忙戳掉蜡印,取出信纸一瞧,眼眶不禁泛红。
顾明鹤道:“岳丈说了什么?”
“爹说他身体抱恙,已辞了官,如今在皋兰县的一个镇上开了私塾,教镇上的孩子识文知字,还问我是否安好。”楚常欢把信纸递与他过目,并问道,“爹怎知我来了北狄?”
顾明鹤接过信纸,一面阅览一面应道:“把你接来临潢府后,我就向岳丈书信一封报了平安。”
楚常欢神色微变,不由想到昔日在兰州时,梁誉以募兵为由曾召楚锦然来驻军府,让他们父子得以小聚。
彼时楚锦然已知道他嫁进了梁王府,如今又随顾明鹤辗转来到北狄,不知会作何感想。
顿了顿,楚常欢又道:“你可有对爹说过孩子的事?”
顾明鹤平静地道:“那不是我的孩子,我自然不会告诉他。”
楚常欢垂眸不语。
见他神色暗淡,顾明鹤立刻放下信纸,柔声道,“欢欢,我并无责怪之意,等你把身子养好了,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
楚常欢略有些错愕,看向他道:“你说什么?”
顾明鹤重复着方才的话:“我说——等你把身子养好了,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届时便可向岳丈报喜。”
他不说,楚常欢都快忘了,自己体内的同心草便是他所种,一旦有了孩子,恐怕此生就真的离不开他了。
顾明鹤用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调换了他的亲骨肉,如今却还能气定神闲地说着再要一个孩子的言语,这般狠毒的心肠,如何当一个慈父?
楚常欢不想被他看出端倪,强压心底的寒意,微微一笑:“好。”
至夜,宾客散尽,喧闹了一整日的郎君府总算清净下来。
侍婢将床褥整理妥善,又往浴桶内注了水,随后退至屋外,并关上了房门。
楚常欢沐了浴,披一件月白色道袍坐在棱花镜前擦拭头发。未几,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映入镜中,徐徐朝他走来。
顾明鹤俯身搂住他,轻嗅他身上的凝露余香。
因刚洗完澡,楚常欢并没裹束布,衣料难掩朱果之形,微突着,煞是诱人。
顾明鹤忘不掉它的甘甜滋味,顿觉口干舌燥,抬手轻覆其上。
不过须臾,那对果儿就泌了些甜水,把他指腹洇润。
久未行过房事,楚常欢轻易就动了情,他扣住顾明鹤的手腕,呢喃道:“明鹤,不要闹我……”
顾明鹤松了手,转而将他打横抱起,行至榻前,急切地放在被褥上,解开他的前襟,不由分说地吃了起来。
楚常欢的身子被夫君用同心草和心头血养了将近两年,早已沉溺于此道,纵然如今知道了全部真相,他也拒绝不了顾明鹤带给他的愉悦。
产子至今,他的乃氺除正常排空之外,余下的皆被自己的夫君给吃净了。
楚常欢口唇微张,断断续续地申吟着。
染了蔻丹的手指陷进顾明鹤的发间,微微收紧。
因他已经出月,顾明鹤便不再收敛,以舌卷斗,直教那汝粒在他口中乱颤。
“明鹤……明鹤……”楚常欢不断地唤他的名字,本意是要推开夫君的脑袋,双手却违心地把他按住,便于他畅快地品味。
不多时,顾明鹤就已替妻子排空了积涨的甜水,旋即够来脂膏,抹开了,便挤将进去。
久违的爽利教楚常欢情不自禁落了泪,他抓着顾明鹤的手臂,哼哼唧唧地道:“夫君,你轻、轻些。”
顾明鹤一面倾身亲吻他的唇,一面大动,嘴里却逗趣道:“多日不曾快乐,我怕你忘了夫君,若不使些劲儿,如何教你满意?”
楚常欢耳根滚热,赧然挪过视线,不去看他。
阵阵泣音在屋内漾开,几丝馨香萦绕帷帐,足以令人忘情。
顾明鹤把发妻顶在床头,视线紧盯着那双晃开的白汝。
不知不觉间,掐在楚常欢腰侧的手猛然增添了些力道,臂膀上的青筋亦狰狞虬突。
他的疾速欺负令楚常欢溃不成军,尚未来得及哭喊,便尽数交代了。
丰汝明明已经排空,此刻竟也淅淅沥沥地洒了些乃氺出来。
凝于玉脂雪肤。
亦溅落在顾明鹤的脸上。
楚常欢脑内混沌空白,似一只脱线木偶瘫倒在床榻之间。
他清楚地感知着顾明鹤的存在,任他进了又出,出了又进。
素来温润谦和的人,此刻仿若一名悍匪,凶残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顾明鹤倏然取出,膝行两步后对他道:“欢欢,张嘴。”
楚常欢浑浑噩噩地看了过来,乖乖张着嘴。
下一瞬,他便尝到了一股子微苦的味道。
浓而稠,盈满整个口腔。
颊边亦零星散落了几滴,竟比他流泪时更惹人怜。
楚常欢紧皱着眉,正欲吐出,顾明鹤就已吻了下来,一壁哄他道:“乖,咽下去。”
楚常欢不情不愿地咽掉嘴里的东西,委屈地埋怨道:“明鹤,你怎能这样……”
顾明鹤但笑不语,旋即命人备来热水,待洗净彼此后适才拥着他入眠。
*
临近腊月,朝廷各部积压的公务日渐增多,百官趋渐忙碌。
顾明鹤为夷离毕院郎君,等同于中原王朝的刑部侍郎,乃夷离毕院的二把手。
岁末清理旧档,难免会翻出一些冤假错案,他这些时日忙着诉清案件,待在家里的时间屈指可数,仅夜里才能陪一陪楚常欢。
如此大好的机会,楚常欢自然不会闲在家中,每日以外出散心为由,伺机前往帽儿巷探望晚晚。
孩子虽是早产,好在有公主相助,将他照拂得格外精细,长到四十天时,足有九斤之重,白白胖胖,煞是可爱。
这天,顾明鹤难得赶在申时末刻回府,本欲陪楚常欢一道用晚饭,可来到后院时,却没见到楚常欢的身影。
他唤来侍婢,问及楚常欢的去向,方从侍婢口中得知楚常欢近来日日都要外出。
他又问:“夫人通常几时出门,几时回府?”
侍婢道:“晌午出府,掌灯时归来。”
这么久?
“可是与五公主一道?”
“这个……奴婢便不知了。”
沉吟片刻,顾明鹤谴退侍婢,转而更了衣,行至乳娘的住所。
乳娘深知他不喜这个孩子,可现下见他主动来此,便以为起了慈爱之心,遂抱着孩子朝他走来,脸上堆满了笑:“小公子越发乖巧了,夫人喜爱得紧,大人不妨抱抱他?”
顾明鹤盯着此子看了半晌,罕见地没有拒绝。
他单手搂过孩子,在一旁的圈椅里坐定。
乳娘心下大喜,嘴里笑道:“若是夫人此刻在,甭提该有多高兴了!”
这个孩子与楚常欢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亦和梁誉无关,他抱在怀里,倒少有排斥之意。
须臾,顾明鹤发现这孩子身上似乎少了点什么,摸索一通后,他对乳娘道:“小公子的平安符呢?”
乳娘诧异道:“什么平安符?奴婢不曾见过。”
顾明鹤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少顷,他将孩子放回摇篮,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此地。
酉时初刻,天色将暗,阖屋掌灯。
楚常欢冒着风雪返回府上,刚迈入寝室,就见顾明鹤坐在殿中的黄梨木方桌前,楚常欢愣了愣,旋即走近,问道:“明鹤,你今日怎回来得这么早?”
顾明鹤拉过他,令其坐在自己腿上:“难得偷了半日闲,早些回来陪你。”见他双手冷如坚冰,又道,“你去哪儿了?”
楚常欢面不改色地道:“荷花楼近来出了一支新戏,我闲来无事,便去听戏了。”
“什么戏?”
“不过是些风情月债的戏,用以消磨日子,不提也罢。”
顾明鹤笑了笑,对他道:“走罢,去用膳。”
饭毕,乳娘将孩子抱来北院寝室,楚常欢这会儿正在与孩子顽耍。
顾明鹤折去花厅,唤来成永,问道:“你可知夫人近来都去了甚么地方?”
成永道:“夫人出府,多是去荷花楼听戏。”
顾明鹤道:“自明日起,你暗中跟紧夫人,他去了何处、见过什么人,需一五一十地向我汇报,不可有半点疏漏。”
成永拱手道:“是。”
第48章
临潢府数日不曾下雪, 碧空如洗,湛蓝清透。
悬于屋檐的冰棱整冬难融,日积夜累, 愈发沉厚, 竟似洞中石乳,坚不可摧。
用过早膳,麻姑抄起一根长杵,将檐角的冰棱子逐一敲碎,免它坠落伤了人。
刜完廊檐的冰棱后,麻姑正欲折回屋内,忽闻院外传来一阵叩门声,她握紧长杵缓步走近, 隔着门板问道:“谁?”
“麻姑,是我。”俨然是楚常欢的声音。
麻姑立刻打开院门, 将他请了进来:“楚公子今日怎来得这么早?”
楚常欢道:“我早些来,便可多陪陪孩子, 正午再去荷花楼点一支戏,以免惹人猜疑。”
晚晚此刻刚吃完奶,乳娘将他竖抱在怀,轻轻拍着嗝。楚常欢进入屋内, 从乳娘手里接过孩子, 拍完奶嗝便哄他入睡了。
若非早产, 此子如今还在他腹中调皮捣蛋,也正因为早产, 又遭抛弃,所以他才会倍加疼惜这个孩子。
初孕时,楚常欢曾因愧对亡夫而起过落胎的念头, 可时日一久,血脉相融的情分使他不再排斥,至如今,孩子于他而言,更胜己身性命。
半柱香后,五公主述律华也来到此处,麻姑为他二人煮了热茶,又备来果脯糕点,旋即领着宫婢和乳娘退至偏房。
述律华剥了一大把松子,却没吃下,而是问道:“常欢哥哥,梁王还会来临潢府吗?”
楚常欢不知她为何有此疑问,摇头道:“不会了。”
“晚晚可是他的亲骨肉,他不想要这个孩子?”述律华篾然道,“他初来临潢府时好生神气,大有不寻到王妃誓不罢休之意,为何上个月返回中原时没把你一起带走?”
楚常欢道:“公主年纪尚小,待你长大后,自会明白个中道理。”
“道理?什么道理?”述律华拧眉,费解道,“不就是你爱他他不爱你、他爱你你却爱上另一个他么?无需长大我也能看得清透。”
楚常欢:“……”
述律华嘿嘿笑道:“我胡说的,你别介意。”
楚常欢轻叹一声,没有接话。
须臾,述律华又问道:“顾大哥这么讨厌晚晚,他怎肯让你把孩子接回府上?”
楚常欢垂眸道:“行舟渡水,走一步看一步,我只盼自己种的因果莫要累及了晚晚。”
述律华双手支颐,笑意盈腮:“常欢哥哥,不如我认晚晚作义子罢。”
楚常欢惊诧地看向她:“什、什么?”
述律华重复着方才的话:“我想收晚晚作义子。”
“不行!”楚常欢豁然起身,对她拱了拱手,“殿下之恩德,草民与犬子铭感五内,但殿下尚未出阁,怎可为人母亲?即便是义子,于殿下名声亦是不利,还请殿下三思。”
述律华道:“我们草原儿女随心随性,从不被世俗所困。你若是不愿意,我自然不会强求。”
“殿下,草民并无此意。”楚常欢道,“犬子能得殿下垂爱,是他的福缘,可殿下你……”
述律华笑道:“那好,就依你所言,等我成婚之后,再收他作义子。”
楚常欢顿时松懈下来,再度拱手:“谢过殿下。”
午时,楚常欢依依不舍地离开此地,前往荷花楼点了一支戏。
今日的戏文甚是乏味,听了没多会儿便眼饧骨软,他索性趴在案上睡了过去。
直至这支戏唱毕,方悠悠转醒,他撑起手臂坐直身子,饮一杯温茶醒神。
倏然,余光瞥见人群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楚常欢极目而望,那人正埋首剥着松子,仿佛并未察觉到他。
一袭白衣,清逸俊朗,正是李幼之。
他怎会在此?
莫非……梁誉也来了?
楚常欢蓦地一怔,不禁左右顾盼,却没有瞧见梁誉的身影。
再回首时,堪堪迎上了李幼之的目光。
李幼之对他微微一笑,视线在他腹部凝了片刻,而后兀自饮茶。
楚常欢心绪杂乱,忙起身行出荷花楼。
梁誉曾说,岁末孩子出生时,他会赶来临潢府照料楚常欢,目下李幼之突然出现,或许正是为此事而来。
可人算不如天算,孩子早在梁誉离开北狄那日就出生了。
荷花楼内旋嚷嘈杂,楚常欢心不在焉地迈下楼梯,刚踱至大堂,便被人撞了个趔趄,他赶忙稳住身形,定睛一瞧,撞他的人正是李幼之。
李幼之弯腰拾起一枚香囊,毕恭毕敬地递与他:“在下鲁莽,冲撞了郎君,这厢先给郎君赔罪了——不知此物可是郎君遗落的?”
楚常欢看了香囊一眼,迟疑几息后将其接过,平静地道:“多谢。”旋即错身,向他拱手请辞。
待坐上马车,楚常欢立刻撕开香囊绣线,从香料里扒出一张卷折的纸笺,展开了细看,其上字迹,正是梁誉所书——
吾妻安好。
腊月将近,余产子在即,吾本应亲临上京,以尽夫责。然夏人举兵,河西不宁,吾今固守兰州,实难脱身,遂遣李幼之入皇都,照拂一二。
笔墨简明,难掩关切。
他之所以派李幼之前来临潢府,乃因顾明鹤没见过李幼之其人,即便楚常欢暗中与他接触了,亦不会引发猜疑。
另则,李幼之足智多谋,定有法子带他们父子回到大邺。
楚常欢将纸笺撕碎了悄悄扔出车外,心中愈渐烦闷。
翌日,他照例往帽儿巷跑了一遭,至午时方前往荷花楼。
刚迈进大堂,小二立马迎来,喜笑颜开地道:“郎君,小人已将雅室收拾妥帖,您这边请——”
“雅室?”楚常欢蹙眉,“我不曾订过雅室。”
小二笑意不减,恭声道:“您昨日离去时就付过定金,怎就忘了呢?”
楚常欢暗自思索,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于是跟着小二行至雅室。
甫一入内,就见李幼之端坐案前,正含笑凝视着他。
楚常欢合上房门,在方桌的另一侧坐定,淡然问道:“李大人何时来的临潢府?”
李幼之道:“已有两三日了。”
“不知李大人找我有何要事。”
“想必王妃已看过王爷的信,知晓下官此行的目的。下官今日贸然请王妃纡尊相见,便是想知道王妃腹中的孩子何去何从了。”
“早在一个月前就生了,不过孩子已经被我丢弃,李大人不必费心留在临潢府了。”楚常欢道,“河西战事告急,李大人有治兵之才,应赴疆场为主帅出谋划策,而不是拘泥于细微琐事。”
李幼之笑道:“下官的命是王爷救的,王爷让下官阵前出谋,下官便斗胆献计;让下官赴北狄照应王妃,下官也只能唯命是从。”
微顿片刻,又道,“至于王妃说已将世子丢弃,下官自是不信。”
楚常欢淡漠地道:“李大人信也好,不信也罢。如今我与顾明鹤已重证夫妻名分,与王爷再无瓜葛,烦请李大人回去后告诉梁王殿下,我和他,早已互不相欠。”
李幼之道:“此乃王爷和王妃的家事,下官不便介入。”
楚常欢别过脸,生气地道:“这里没有什么梁王妃,你不必一口一个下官的来膈应我!”
“楚少君吃杯热茶,消消气。”李幼之当即改口,并为他斟了一杯清茶,复又道,“兰州一役蓄谋已久,今次因有北狄援兵相助,邺军方能与夏人一战,不至溃败。
“然而朝廷党派纷争不断,太后与陛下的关系也日渐疏远,杜怀仁一党誓要肃清外戚,王爷便成了众矢之的,倘若兰州失守,王爷的处境则益发堪忧。
“下官此番奉命入临潢府,并非与楚少君为难,而是确保楚少君能顺利产子。不过如今看来,楚少君与世子应当过得很好。”
楚常欢眼眶湿润,心口莫名胀痛。
他转过身,忍了泪,对李幼之道:“李大人若无其他事,楚某便告辞了。”
李幼之欲再开口,楚常欢已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行出雅室。
*
“砰砰砰——”
书房门被人叩响,顾明鹤正批阅文书,闻声道:“进。”
成永走将进来,至书桌前站定,拱手道:“大人。”
顾明鹤沾墨,在文书扉页划下一个“封”字:“查得如何了?”
成永道:“夫人最近每日都要前往帽儿巷的一所旧宅。”
“帽儿巷?”顾明鹤顿笔,抬头看向他,“是何人的居所?”
成永道:“一个名唤‘麻姑’的老妪,曾在宫里当过差。”
宫里?
宫里唯一与楚常欢熟识的人就只有五公主述律华了。
见他言辞闪烁,顾明鹤道:“有话便说。”
成永道:“属下昨夜潜进麻姑的小院,发现四周有暗卫潜伏,应是五公主为之。属下正待离去,忽闻屋内有婴啼漾开,或许……或许正是属下弄丢的那个孩子。”
顾明鹤心口猛地一沉,连笔尖的墨汁溅在文书上也不曾察觉。
——如此说来,楚常欢早已知晓府上的孩子并非他亲生,却还要装出一副疼爱幼子的模样,虚与委蛇。
那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百般依赖的妻子,竟也有这样的心思。
成永暗中观摩,小心翼翼地道:“夫人产子那晚,公主在府上待了许久,属下丢弃孩子时未能思虑周全,是属下之过,属下甘愿领罚。”
“此事不怪你。”顾明鹤道,“要怪,也只能怪我一时仁慈,不该留那孽种的性命。”
成永问道:“不知大人欲做何打算?”
顾明鹤放下笔毫,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文书上的墨渍——
既然欢欢已经知晓是他调换并抛弃了孩子,若在此时动手,只会让欢欢恨他。
但是无妨,他二人早已缔结了同心之约,只要自己再饲以心头血调-教,楚常欢仍会像此前那样对他忠贞不渝。
甚至忘掉那个孽种的存在。
良久,顾明鹤淡淡地开口:“杀。”
第49章
寒夜沉寂, 朔风凛凛。
许是屋内地龙烧得太旺,楚常欢隐隐出了一身薄汗,不由蹬开被子, 露出一双纤瘦白净的脚。
迷迷糊糊间, 一只粗粝的手撩开衣角,紧贴他的腹部,继而注入几分内力,晕开了肚中巫药的积寒。
楚常欢舒服地哼哼了两声,遂抓住那只手徐徐往上挪去,令他兜住自己的飽滿。
顾明鹤随意捏了两下,楚常欢登时骨软成泥,嘴里唤道:“夫君……”
察觉到指缝里淌了些热渍, 顾明鹤顷身凑近,吮吻他的耳珠, 低语道:“夷离毕院的旧案已悉数肃清,我近来得闲, 可以安心陪你了。”
楚常欢被他惹了情,喘吁吁转过身,搂住他急切地回吻。
过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骤然清醒:“你……你说什么……”
顾明鹤压住他, 撬开他的齿关, 令彼此唇舌相依。
“通州的温泉最能将养身子, 你产后虚弱,去泡一泡, 可疏通周身脉络。”顾明鹤轻舔他的唇,柔声道,“我已向上官告了假, 明日便可出发。今岁除夕,我们就留在那边罢。”
楚常欢呆愣地看向他:“在通州过年?”
顾明鹤拉开那件已然洇润的中单,低头吃着甜乳,应道:“嗯。”
楚常欢轻吟一声,旋即说道:“可是通州位于长白山脚下,比临潢府还要冷,我畏寒——唔……你别咬。”
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他逗得朦胧迷乱,楚常欢推了推他的脑袋,复又道,“去三五日就好,我不想在通州过年。”
顾明鹤许久没有回应,直到吃饱喝足后,方抬头注视他,嘴角尚残留几滴白渍:“欢欢从前最爱下雪,如今身处北国,反倒不喜欢雪天了。”
楚常欢道:“中原的雪自是要比北狄的稀罕,日日相见,久了反倒有些腻。”
顾明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用脂膏替他润开:“既然你不喜欢,那就去小住几日,养一养身子,总归是没错的。”
楚常欢眸光潋滟,越发有情:“明日就走,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不急,刚刚好。”顾明鹤扶着狼犺大物,徐徐沉进,“你的身子最为要紧。”
楚常欢一叠声地叫着,渐渐的,嚷出口的话已由通州之行转为哭泣喊饶。
直到被顾明鹤酣畅地浇灌了,方餍足睡去。
因此行定夺得比较匆忙,翌日晨间,北院的侍婢和小厮们无不忙碌碌,仔细收拾前往通州所需的行李用物。
用过早膳,楚常欢独自在房内静坐了片刻,旋即赶往乳娘的寝室。
乳娘此刻亦在收拾行装,见他到来,当即放下手头活计,近前揖礼:“夫人。”
楚常欢瞥了一眼摇篮里的孩子,而后对乳娘道:“你去告诉大人,就说晚晚昨夜受了寒,今日不宜远出。”
乳娘笑道:“夫人大可放心,小公子身体结实,并无不适。”
楚常欢难得变了脸色,怒道:“照我说的去做!”
乳娘怔了怔,旋即颔首:“奴婢遵命。”
待乳娘离去后,楚常欢将孩子温柔地抱在怀中,一双眉宇却锁满了愁绪。
不多时,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狠了狠心,隔着包被用力去掐孩子的臀,孩子吃痛,立刻哇哇大哭起来。
顾明鹤赶来时,便见他泪眼婆娑地在哄孩子。
顾明鹤几步走近,瞥了一眼啼哭不止的孩子,对乳娘道:“好端端的,怎就受了寒?”
乳娘扑通跪地,思忖几息后颤声道:“奴、奴婢昨夜睡得太沉,一时大意,这才让小公子受凉致病。”
“可看过大夫?”
“看……看过,大夫说,小公子尚幼,需好生照料,不宜外出,否则会加重病情。”
楚常欢央求道:“明鹤,晚晚本就是早产,身子要比寻常婴孩弱,如今又染上了寒疾,通州之行就暂缓几日罢。”
顾明鹤神色平静,却沉吟不语。
半晌后,他开口道:“那就等孩子病愈后再启程。”
楚常欢抹掉眼泪,抱着孩子坐在案前,柔声道:“晚晚不哭了。”
因着此事,通州之行只得暂缓。
未初时分,五公主述律华来到郎君府,驾轻就熟地直奔后院。
刚迈上石阶,就见房门被人由内打开,顾明鹤撩袍跨过门槛,正巧与檐下的小公主四目相对。
他快步走近,拱手揖礼:“微臣见过五殿下。”
自从知晓他是一个佛口蛇心、心狠手辣的人后,述律华对他就有了几分莫名的惧意,强笑道:“免、免礼。”
顾明鹤道:“外面冷,殿下屋里请。臣还有事,便不作陪了。”
述律华连连摆手:“无妨无妨,我来看看常欢哥哥和晚晚。”
顾明鹤淡淡一笑,没再言语,旋即越过她离开此处。
述律华顿觉头皮发麻,不禁回头凝视着顾明鹤的身影。
少顷,她进入屋内,还未越过玄关就嗅到了一股子清冽的茶香,嘴里嚷嚷道:“常欢哥哥!”
北狄人惯爱吃乳茶,楚常欢来到临潢府后鲜少吃清茶,现下得闲,便命人取来点茶器具,坐在炉边兀自点茶。
他询声抬头,含笑道:“殿下。”
述律华在他身旁坐定,凑近了细嗅茶末,赞叹道:“好香啊!”
楚常欢往碗里添进三匙茶粉,注了些许热水,用茶筅耐性地拂击,直至茶汤变得浓白,复又注入沸水,呈奉给述律华:“这是早春的施南方茶,殿下尝尝看。”
述律华嘬了两口,只觉茶香留齿,回甘无尽,于是连连称赞,并好奇道:“此茶产自何处?”
楚常欢道:“施州。”
述律华对中原的州府路一无所知,遂略过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今日怎的没去麻姑那儿?”
楚常欢道:“明鹤手头的政务已处理完毕,他向夷离毕告了假,今日本欲携我前往通州,因事出突然,我毫无准备,迫于无奈,便拿府上这个孩子做了文章,适才留了下来。”
述律华蹙眉:“为何要去通州?”
楚常欢道:“他说通州的温泉闻名遐迩,产子后泡一泡,于我身体有益。”
述律华点点头:“原来如此,顾大哥对你倒是挺上心的。”
楚常欢道:“通州之行在所难免,可我又放心不下晚晚,明鹤如今得闲,时时守在我身边,恐怕很难再见到孩子了。”
述律华眼珠一转,嘿嘿笑道:“这个简单,我让伊吉召他入宫用膳,你可趁此机会去见晚晚。”
楚常欢一怔,不由失笑:“殿下当真是机灵。”
申时五刻,宫内果真来人宣旨了,命顾明鹤前往蘅宁殿用晚膳。
顾明鹤接了旨,踌躇半晌后对楚常欢道:“你随我一道入宫罢。”
楚常欢道:“太后本就不喜欢我,现下也只宣你一人入宫,我若去了,定会触怒她老人家。”
顾明鹤拧眉,似有些不悦:“你明知太后宣我入宫是为了什么。”
“我当然知道——”楚常欢笑了笑,拉着他的手说,“但五公主对你并无男女之情,你心里也只有我,纵然太后逼迫,你二人的婚事也难以凑成。”
顾明鹤眉梢舒展,却又无奈:“娘子如此心大,就不怕我真娶了公主?”
楚常欢神色黯淡,浓密的睫羽倏然轻颤:“那便是你负我。”
顾明鹤愣了一瞬,旋即俯身亲吻他,温声道:“娘子放心,我绝不负你。”
楚常欢眼眶微红,却强笑着推开他:“好了,你快进宫罢,别误了时辰,令太后不快。”
顾明鹤把他拥入怀里,叮嘱道:“等我回来。”
楚常欢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去,直到顾明鹤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他才敛去眼底的情绪,重归平静。
约莫过了半盏茶,楚常欢披一件黑色斗篷自后门离去,乘马车前往帽儿巷。
乱云薄暮,骤雪回风,晴朗数日的临潢府又飘起了新雪。
楚常欢戴上兜帽进入小院,此刻麻姑等人正在屋内吃饭,见他到来,纷纷起身见礼。
其中一名宫婢问道:“楚公子可有用过晚膳?”
楚常欢道:“尚未。”
麻姑立时添了碗箸,道:“楚公子若不不嫌弃,就请一道吃顿粗茶淡饭。”
“麻姑言重了。”楚常欢含笑脱掉斗篷,逗了逗晚晚,旋即落座,与众人同食。
他每日晌午来此,今天突然更改了时辰,令麻姑有些担忧,楚常欢遂将前往通州一事告知麻姑,麻姑闻言应道:“原来如此——楚公子大可放心前往,老身定会照顾好小公子。”
楚常欢道:“麻姑对犬子照料有嘉,在下自然放心。只是……不忍与他分离罢了。”
麻姑叹道:“骨肉亲情,最难割舍。”
因不知宫宴何时散,楚常欢未敢久留,饭毕陪孩子顽了一会儿,待他入睡后方才离去。
夜色如墨,雪絮翩飞,竟比来时还要凛烈了些。
楚常欢系好斗篷,撑一把油纸伞踏入积雪的小径。
麻姑快步行至院门前,将手里的角灯递与他:“夜黑雪厚,仔细脚下。”
楚常欢接过灯笼道:“有劳麻姑了。”
麻姑笑了笑,旋即抽掉木栓,打开院门。
楚常欢正欲举步,忽见麻姑猛然后退几步,“砰”地一声又关上院门,并插回了木栓。
楚常欢愣怔问道:“怎么了?”
不等麻姑开口,就见臂膀粗的木栓“咔嚓”断裂,紧闭的院门竟被几名持刀侍卫大力撞开了!
风雪拥簇着灯影,极目而望,一个身量颀长、面容清俊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楚常欢。
楚常欢心口猛然一震,顿觉眼前一黑,刺骨的寒意自脚底腾升,令他浑身发凉。
手中的灯笼无声滑落,在寸尺厚的积雪中颤抖着燃烧,就连油纸伞也握不住了,“啪嗒”一声坠地。
顾明鹤迎着雪絮缓步走来,似笑非笑道:“欢欢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楚常欢本能地想要后退,可双脚却似黏在雪地里了,丝毫也动弹不得。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此刻盈满了恐惧。
直到顾明鹤靠近了,他才回过神,转身往屋内奔去。
下一瞬,顾明鹤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入怀里,沉声质问:“你要去哪儿?”
麻姑惊骇不已,立刻从襟内取出一只竹哨。
顾明鹤眼疾手快,拔下腰间的玉坠击中麻姑肘部的穴位,竹哨还未被吹响,就已无声坠落,没入积雪之中了。
楚常欢一面挣扎一面道:“明鹤,放开我!”
他越是挣扎,顾明鹤便抓得越紧,并对身后的成永道:“去把那个孽种给我带出来。”
楚常欢错愕地看向他,未及开口,就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楚常欢心尖一颤,眼泪夺眶而出:“不要!!!”
他被顾明鹤扣在怀里,挣脱不得,情急之下一口咬在顾明鹤的手背上,顾明鹤吃痛,却仍不肯放手。
楚常欢嘴里尝了血,胃部猝然痉挛,他猛地松嘴,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顾明鹤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头:“为了你,我不惜得罪太后,可你竟把梁誉的野种养在这里。”
本该温润的眼眸,此刻却布满了血丝,分外狰狞。
成永已抱着孩子走将出来,屋内的几名宫婢亦被押在廊下,捂了嘴,难以呼救。
那枚唯一可以召唤暗卫的竹哨,此刻也被风雪掩去了。
风雪拂过孩子稚嫩的面颊,令其啼哭不止,楚常欢心如刀绞,可怎么也挣不脱顾明鹤的钳制。
“不要伤害他!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他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淌之不尽,“明鹤,你放过他,放过晚晚……”
顾明鹤面颊抽搐,嗓音沙哑:“你我本该琴瑟和鸣,恩爱有加,是这个野种令我们夫妻离心,我自然留他不得。”
“夫妻离心?”楚常欢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颤声道,“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孩子,可你却出尔反尔,甚至偷梁换柱欺骗了我,此般行径,怎担夫妻情分?叫我如何不离心?”
顾明鹤强压怒火,绷紧了下颌:“你想要孩子,我们再生一个便是。你与梁誉本就是通.奸,我除孽种又有何错?”
“通.奸?”楚常欢倏而冷笑,“若非你当年将我囚于笼中,种下巫药,日日夜夜地折辱我,我又怎会染上此瘾,与他人承欢?”
顾明鹤遽然一顿:“你说什么?你……你都想起来了?”
楚常欢闭了闭眼,任由眼泪肆意淌下,心口绞痛到近乎麻木:“梁誉尚未离开临潢府时,我就想起了一切,但我还是决定放下过去,与你相携此生,白头到老。
“明鹤,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一直在逼我做选择。”
第50章
那日在驿馆, 九黎巫祝阿诺绾用回梦术让楚常欢看见了当年的旧事。
囚困于金笼的一百多个日夜足以成为他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顾明鹤是谦谦君子,亦是恶鬼修罗。
他疯狂地操控楚常欢、占有楚常欢,却又温柔地爱着楚常欢。
同心草在体内扎根生长, 将十三年的陪伴凝成了夫妻情意, 楚常欢终究还是接受了顾明鹤近乎病态的爱。
他忆起了过往,同时又选择了遗忘,所以在回梦术结束时,佯装继续沉睡——
一如当初对梁誉所说那般,无论从前的真相是什么,他都不在乎了,只要明鹤待他好就足矣。
然而自顾明鹤扔掉他的亲骨肉、并替换成一个陌生婴孩那日起,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就不复从前了。
风雪簌簌, 婴啼不绝,顾明鹤呆呆地注视着那张被泪水浸透的脸, 久久未语。
他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可事已至此,再无退路可寻。
楚常欢转身朝成永走去, 欲抱过晚晚,然而还未来得及触碰,顾明鹤就先他一步夺过了孩子。
雪势渐大,风声呼啸。
襁褓里的婴儿哭得撕心裂肺, 紧皱眉头的样子像极了梁誉。
顾明鹤双目猩红地盯着手里的孽种, 道不清此刻盈满胸腔的究竟是恨, 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楚常欢煞白着一张脸,嗓音几近嘶哑:“明鹤!稚子无辜, 你不可伤他!”
他试图抢回孩子,却被两名侍卫拉住,止步不前。
眼见央求无果, 楚常欢只得厉声威胁,“顾明鹤,你今日若敢动晚晚一根汗毛,我必杀你!”
正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止一眨眼,五公主述律华便带着十余名护卫急切赶来。
“顾明鹤,你要干什么?!”述律华斥道,“你手中婴孩乃本公主的义子,还不速速还给本公主!”
顾明鹤没有应声,额间青筋狰狞毕现。
孩子胸口处挂着一枚玉坠,正是他从卜严寺所求。
平安平安,岁岁平安。
“明鹤——”楚常欢目眦尽裂地看向他,哑声道,“求求你放过孩子……”
顾明鹤仍是一言不发,搂抱孩子的手却在剧烈颤抖。
“嗖——”
正这时,一枚暗器破空而来,直逼顾明鹤的命门,他蓦地闪身,躲掉了这致命的袭击。
顾明鹤循着暗器迸来的方向瞧去,不等他反应过来,顿觉手臂一空。
啼哭的孩子被一支长鞭勾卷了去,落入一名白衣男子的手里。
“晚晚!”
“晚晚!”
述律华和楚常欢异口同声地唤着孩子的乳名,待看清来人的样貌时,楚常欢反倒松了口气。
“你是何人,胆敢劫掠本公主的义子!”述律华怒道,“若是识相,就将孩子速速归还!”
李幼之淡淡一笑:“此子乃梁王殿下的亲骨肉,世子有难,在下焉敢袖手旁观?”
闻及“梁王”二字,顾明鹤恨意辄起,顿时从侍卫手中拔出佩刀,狠命刺向李幼之。
李幼之的拳脚功夫自是不敌他,于是唤来随行的暗卫与之交战,自己则闪身至楚常欢眼前,与他耳语一句便抱着孩子消失在了雪夜中。
述律华望向那抹白色的身影,犹豫道:“常欢哥哥,要派人去追吗?”
楚常欢道:“不必了。”
李幼之离去后,与顾明鹤交战的暗卫们也相继收手,渐渐撤离。
顷刻间,纷嚷的小院重归宁静,唯余风雪飒沓。
顾明鹤收刀入鞘,回头凝视着楚常欢。
述律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细声道:“常欢哥哥……”
楚常欢垂眸不语,眼角的泪渍尚未干涸。
顾明鹤如何也没想到,梁誉的人会出现在此处,除却恨意之外,一股莫大的危机充斥心头,耳畔不断回荡着楚常欢那句“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一直在逼我做选择”。
他的心口窒闷难受,呼吸亦变得急促。
须臾,顾明鹤朝楚常欢走近,轻轻握住他的手:“我们回家罢。”
述律华正欲开口,楚常欢却点了点头,述律华立刻道:“常欢哥哥,你不能跟他走!”
楚常欢温声道:“殿下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回府途中,他二人俱都没有说话,气氛沉凝胶着,仿佛往日的千百般恩爱已成云烟。
下了马车,楚常欢拢紧斗篷径自前行,顾明鹤无声紧随,直到发现干燥的地砖上有两行湿淋淋的脚印,方担忧地道:“欢欢,你的鞋袜被雪水浸透了。”
见他不语,顾明鹤索性把人打横抱在怀里,疾步走向后院,并对身后的成永道:“去备热水!”
楚常欢没有挣扎,任他抱着自己。
寝室内暖意扑面,顾明鹤将他放在美人榻上,旋即脱掉湿透的鞋袜,一双纤瘦白净的脚早已冻得通红。
顾明鹤解开衣襟,迅速托着那双冷冰冰的脚放在自己的胸腹处捂着,楚常欢神情淡然,由始至终都没看他。
少顷,成永打来热水注入脚盆里,并依照他的叮嘱撒了些驱寒的草药。
顾明鹤将楚常欢的双脚泡进热水里,耐性地按摩。
偌大的寝室鸦雀无声,仅可闻水花击拂桶壁的响动。
待泡完脚浴、穿上脚衣后,顾明鹤方在他身旁坐定,轻声唤道:“欢欢。”
一语毕,复又沉默。
他腹中有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开口。
良久,顾明鹤试探地道:“同心草之事,你是如何记起的?”
楚常欢道:“梁誉出使临潢府时曾带来一位九黎族的巫祝,是她用回梦术令我看见了过往。”
原来是梁誉那个贱人从中挑拨!
顾明鹤心底愈发地恨,面色却无比温柔:“我虽你对用了药,但我从未想过伤害你。你既已选择了我,我顾明鹤此生定不相负,从今以后,你我夫妻再无嫌隙,携手一生可好?”
楚常欢侧首看向他,定定地道:“在你决定杀害晚晚的时候,可有想过我是否会原谅你?是否愿意同你携手共渡余生?”
顾明鹤绷紧了下颌,尽可能平静地道:“那是梁誉的种。”
楚常欢道:“可他也是我的孩子,是我怀胎七月、搏命生下的至亲骨肉!”
顾明鹤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明鹤……”楚常欢闭了闭眼,叹息道,“你放我走罢。”
顾明鹤顿觉脑内嗡鸣震颤,视线亦有些混乱不清。
片刻后,他冷声问道:“你要去哪?”
楚常欢沉吟不答。
“想回中原找梁誉?”顾明鹤猛地扣住他的手腕,目光阴冷至极,“你仍对他念念不忘,是不是?”
楚常欢奋力挣脱他的桎梏,却是无果,顿时不悦:“放手!”
顾明鹤倏而一笑:“莫非你以为给他生个孩子后,他就会爱你了?你错了——他只是在乎那个孽种罢了,若真喜欢你,当初何至于亲手把你塞进花轿,送给了我?”
他捧住楚常欢的脸,款语温言地说,“欢欢,没人比我更爱你,安心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楚常欢神情淡漠,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眼前之人。
顾明鹤已有许久未曾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色了,心内隐若不安。
正当他决议说点什么,却听楚常欢道:“明鹤,放过我吧。”
顾明鹤心下一凛,口里道:“休想!”
话毕,他抱着楚常欢走向床榻,将他压在被褥里,一面解衣一面道,“为了一个孩子,你我夫妻已然离心。既如此,我们也该生一个了,免教你再惦记着别人的种。”
“不要!明鹤,不!”楚常欢慌乱地去推他,却被他压得更紧,繁复的衣料在他的撕扯下变成了碎布。
几番下来,楚常欢恼羞成怒,毫不留情地在他脸上掴了一巴掌。
“啪”地一声,清脆响亮,顾明鹤的面颊很快便浮出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楚常欢匆忙拉上被褥,裹住自己的身子。
下一瞬,顾明鹤倏然凑近,亲吻他染了蔻丹的手。
楚常欢惊骇地后退,却被男人用力扣住,软舌卷起一截指头,轻轻舔-舐起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顾明鹤,阴戾得令人胆寒。
想要逃离时,已被他困在怀中,再难挣脱。
“明鹤,明……”楚常欢挣扎着躲避他的吻,身子却渐渐情动。
同心草的羁绊令他无法拒绝这个男人,彼此相熟的两具身体很快便又契-合了。
渐渐的,楚常欢已不再抗拒,由着他在自己体-内肆意妄为。
这一夜似乎比从前任何一个晚上都要漫长,临到最后,楚常欢已有些不清醒了,软绵绵地任人摆布。
翌日正午,他悠悠转醒,起身时惊觉双手被什么东西束缚着,仔细一瞧,竟是两条锁链!
他被顾明鹤绑在床上,难以离去。
楚常欢面色惨白地坐在床头,一颗心沉至谷底。
未几,房门应声而开,他抬眸瞧去,是一名侍婢进屋来添炭了。
楚常欢立刻道:“顾明鹤在哪里?”
侍婢没有应声,兀自拿着铁钳,揭开炉盖,往里面添进几块银丝炭。
楚常欢不甘心,又道:“五公主今日可有来过?”
那侍婢仍不应答,想来是受了顾明鹤的指示,不与他说话。
楚常欢于是说道:“告诉顾明鹤,我饿了,让他进来喂我吃饭。”
侍婢躬身退下,半盏茶后,顾明鹤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丝鲜蕈粥,在床沿坐定,舀一勺喂给楚常欢。
楚常欢没有吃粥,而是道:“顾明鹤,莫非你又要像从前那样将我囚禁起来?”
顾明鹤道:“欢欢不听话了,我只能如此。”
楚常欢道:“你就是个疯子。”
顾明鹤笑了笑,又舀一勺肉粥送至他唇边:“乖,吃点东西。”
楚常欢别过脸,咬紧了唇。
顾明鹤放下汤匙,柔声道:“你与我结了同心之约,即便现在想离开我,可用不了多久,你还是会乖乖回到我身旁。
“欢欢,我是真心爱你,所以我不想再用那些法子逼你就范了,答应我,一心一意地留在我身边好吗?”
楚常欢生气地道:“你如今这样做,何尝不是逼我就范?”
顾明鹤道:“我只是暂时不让你离开,而非长久囚禁你。”
楚常欢冷笑:“有何区别?”
顾明鹤欲再舀一勺粥,却被楚常欢制止了,“我不想吃,也不想看见你,你出去罢。”
顾明鹤倒也不恼,而是说道:“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做给你。”
楚常欢生气地道:“出去!”
顾明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起身:“我知道梁誉的人还留在临潢府,但你放心,府上的戒备已非昨日,纵是梁誉亲自过来了,也见不到你。
“至于五公主——你们暂时就不要见面了。”
楚常欢怔了怔,眼眶蓦地泛红:“顾明鹤,你当真要做得如此绝情吗?”
顾明鹤未予应答,起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楚常欢被锁在屋内,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他也无法放出消息。
与当年囚于金笼时别无两样。
万幸的是,晚晚已被李幼之带走,如此就不必操心孩子的事了。
至夜,顾明鹤又强迫他行了房事,束腕的锁链在帐中哗啦啦作响,比他的哭声还要惨烈。
次日晌午,楚常欢迷迷糊糊地醒来,睁眼所见,一张秀美冷厉的面容赫然入目,他疑惑道:“靖岩?你怎么在这?”
那人面色不善,眼神阴冷似毒蛇。
楚常欢定睛一瞧,坐在床沿的并非梁誉,而是顾明鹤。
他吓了一跳,但很快便冷静下来。
顾明鹤含笑道:“想他了?”
楚常欢仿佛有意要气他,故意不答话。
顾明鹤果真有些恼怒,语调难掩酸味:“兰州战事吃紧,梁王殿下恐怕无暇顾及你。或者说——他早已战死也犹未可知。”
楚常欢道:“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两日前尚且恩爱的一双人,如今竟已冷目至此。
顾明鹤心底的恨时隐时现,静默几息,他果真起身离去了。
屋内重归宁静,楚常欢闭了闭眼,泪水无声滑落。
不多时,房门被人推开了,他淡漠地转过身,不去看来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床前停了下来。
楚常欢如芒在背,头皮发麻,半晌后转过身,不悦道:“我说了,不想看见……”
立于床前的,并非顾明鹤,而是后院的一名侍婢。
他收回话头,再度转过了身。
可这时,侍婢竟开口了:“下官拜见王妃。”
俨然是一道清冽的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