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宁很苦恼。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与师尊发生如此激烈的争执。
那日和太子殿下作别后,她便和师尊一道往回走。
清虚教派的后山景致清幽,翠竹掩映,偶尔还有灰雀扑棱着翅膀掠过林叶,惊得树影在地面轻轻摇晃。
俞宁欣赏着美景,顿觉心情大好。
她的嘴里轻轻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连脚步都带着雀跃。
只是反观身侧的徐坠玉,脸色却像是凝了层化不开的霜雪。
他既不笑,也不说话。
这副样子倒让俞宁想起来他方才面对白新霁时的古怪。
犹豫再三,她还是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哎,师弟……”
徐坠玉脚步未停,只微微侧目,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她一眼。
俞宁鼓起勇气,继续道:“你方才,其实不该那样同白师兄说话的。”
起初她还以为二人有仇怨,所以他才会句句呛人。
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徐坠玉虽话里话外都透着敌意,面上却还维持着应有的礼数,而白新霁的言行更是挑不出半分错处。
这哪里像仇人,分明是初见。
思至此,她便打算和徐坠玉好好谈谈这个话题。
俞宁的性子虽软,不愿轻易与人相争,但她的是非观一向高悬心胸,昔日她可为同门之恶行挺身劝阻,今日自然也会因师尊之言行失当而直言相谏。
太子殿下为人仗义,性子也谦和,不旦出手救她于危难之中,还热情地邀请她去自己的居所做客,要给她上药。
这份坦荡无伪的善意,让她打心底里感念。
且她记忆中的师尊,本也是温和纯良、与人为善的性子。
原以为他会因自己交到这般人品尚佳的朋友感到欣慰,却不料他语气刻薄,半点情面也不肯给。
太子殿下宽厚,假意听不出师尊话里的冷淡,未曾计较,可俞宁却无法坐视不理。
过去,是师尊言传身教,教她尊礼守节,教她以诚待人,教她“君子坦荡荡”。这些道理,她一直铭记于心,奉为圭臬。
可师尊今日的模样,却与他往日的教诲背道而驰。
她知道师尊受了太多苦,自小便在人情冷暖中颠沛流离,对人对事很难生出信任。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对白新霁这般充满戒备。
所以她想,她有责任、也有义务去纠正一下师尊过于紧绷的心态。
而且太子殿下不仅人品贵重,身份也尊贵。若二人能和睦相处,对师尊日后的发展也大有裨益。
思至此,俞宁不由得上前一步,语气也带上了几分热切,开始奋力举荐起来。
“你不觉得师兄很有侠客风范吗?”
她真心实意地赞道:“你看他,路见不平便拔剑相助,事后也不居功,反而关切我的伤势。人长得俊朗,心地也好,修为能力更是出众……
“这般人物,实在难得一见呢!不如我们……”
“师姐的话,可真多。”徐坠玉忽地停了步子,冷冰冰地打断了俞宁未尽的言语。
俞宁本亦步亦趋地跟在徐坠玉的身后,没注意到他的突然停顿,这一下,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背上。
好痛!
俞宁伸手捂住撞痛的额角,眼前都冒出了几颗金星。她有些茫然地抬头,恰好撞进了徐坠玉沉郁的视线。
“师姐难道很了解他吗?”徐坠玉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僵硬而刻板,透着一股浓浓的讥诮与讽刺:“你们难道不是今日才第一次见面吗?”
他像拷问一样:“仅凭这短短一面之缘,几句交谈,师姐便如此处处替他说话,为他辩解……”
他微微倾身,拉近了与俞宁的距离,那双冰冷的眸子紧紧锁住她,一字一顿:
“师姐,你竟是这般肤浅的人。”
“……”
俞宁彻底愣住了,捂着额角的手缓缓放下。她眨了眨眼,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过是就事论事,陈述自己所见的实情,怎么到了他嘴里,就变成了肤浅?
“我竟不知,师弟的眼光如此毒辣,看人有一番独到的见解。”
俞宁有些生气,语气也带了几分针锋相对,“倒是比我通透,刚见一面便能断定人家心怀不轨。”
徐坠玉的脸色愈发阴沉,他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人心隔肚皮,你怎知他不是别有所图?”
“那你又怎知他是别有所图?”俞宁唇枪舌剑,“以恶意揣测他人,这难道就是你所谓的不肤浅?”
“啊哈,我当然知道,我怎会不知……”徐坠玉本还想再驳斥些什么,却蓦地清醒过来。
他这是在做什么?争风吃醋么?还是在逞一时口舌之快?
真是疯了。
“抱歉,我……”徐坠玉身侧的手微微收紧,刻意示弱道:“师姐,你知道的,这世间并非处处善意。我是怕有人利用你的单纯与心软,欺骗你,伤害你。”
徐坠玉垂着眼,声音可怜的紧,“俞师姐,我们不要吵了,好不好。”
“我没有想同你吵。”俞宁烦躁地抓抓头发,“我只是想让你多去看看别人的好。”
待冷静了过后,俞宁心里的火气明明暗暗地摇曳了几下,终究是渐渐弱了下去。事后,反倒不可自抑地涌上几分愧疚。
徐坠玉是她的师尊啊,待她恩重如山。自己再如何着急也不该这般出言顶撞他。
况且师尊自小便饱尝人间冷暖,直到不久前入了内门才过上安稳日子。
所以他的内心无论再敏感脆弱也实属正常。
可自己却凭着三百年后的记忆,高高在上地要求他拥有飞升上仙后的心境,又是何等的傲慢。
“是我太急性子了。”俞宁低声道,“师弟,你别往心里去。”
徐坠玉笑了笑,面上也再不见癫狂之态。
他轻轻拍了拍俞宁的肩膀,声音温软:“该说抱歉的是我。我不该那般刻薄,也不该质疑你的判断。”
“我本就没有干涉你的交友的资格,你若是想去找师兄,我便同你一道吧。”
“我确实愧对他的好意,想与他说句抱歉。”
徐坠玉说得情真意切,眼神澄明,看不出半分虚假。
但俞宁却忽然感到一阵疲惫,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自穿越后,她便时时悬着一颗心,不敢有半分松懈。
怕被看破,怕一旦言行稍有差池便会改写师尊原本光明的命数。
尽管处处留意,可终究还是闹了不快。
而且师尊的性子也愈发让她捉摸不透。与记忆中的师尊判若两人。
她并不反感这样的师尊。无论如何,徐坠玉就是徐坠玉,是她心底最重要、最想守护的人。他的每一面,无论好坏,都是他的一部分。
她只是感到无措。
如今,她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静静地缓一缓、想一想。
她实在没有任何与人交流的心力了。
“不了,改日吧。”俞宁的声音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我想早些回去歇息。”
徐坠玉闻言,没有多说,只是轻轻点头:“好,听你的。”
他们并肩走着,一时间相顾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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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徐坠玉又梦到了那个声音。
黏腻、潮湿的。
同幻境里的一般无二。
这声音幻化成了实体,凝成一团雾气。
攀附上他的腰腹、脖颈。
将他紧紧缠绕、收勒、束缚。
“徐坠玉,你还想等吗?”
“莫非你还想像如今这般屈于人下?”它低低嘲笑道,“不管见谁都要赔上三分笑意。”
“或是你还在寄希望于俞宁?”
“别傻了。”它的声音陡然尖锐了几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她已经在害怕你了。”
“你阴晴不定、表里不一,她恐惧你这诡谲的面貌。”
“她迟早会抛弃你的。在你费尽心机成功攻略她之前,她便会被旁人的温言软语勾走,将你弃如敝履。”
“与其等到被抛弃的那天,不如……”它降低音调,循循善诱道地蛊惑,“不如跟我合作。我助你唤醒魔骨,开启斩天阵。”
“我能给你力量,给你地位,让你不再受任何人的轻视,让你有资格站在俞宁身边,甚至……让她只能属于你。”
“我想那日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徐坠玉整个人流露出一股戾气。
“我不想为人所控,包括你。至于俞宁,我自有我的计划,也有我的把握。她,逃不掉。
“哦?”那声音似乎有些意外,雾气在他周身翻涌,“果真是如此吗?我还以为,那位太子殿下已然让你感到危机了呢。”
“她甚至为了那个人,与你争吵,用那种失望的眼神看着你……徐坠玉,你的把握,听起来可不太牢靠啊。”它桀桀地笑着。
灰雾渐渐变得稀薄,声音也开始飘忽远去,“看来,你还没有彻底‘醒悟’。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等。”
“只是我怕你……等不及了。”
话音落下,缠在身上的紧绷感骤然消褪,那股潮腻之感也缓缓隐去,只余留些许寒意,在四肢百骸间迟久不散。
徐坠玉睁开眼,额角渗出冷汗。
窗外的月光皎洁,更衬得他眼底一片暗沉,分不清是怒意还是别的什么。
徐坠玉抬手抚上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灰雾缠绕的窒息感。
“她已经在害怕你了。”
“她迟早会抛弃你。”
这些话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不去。
他知道,自己今日的言行太过偏激,失控了。
只是看到俞宁对白新霁无条件袒护,他便忍不住烦躁。
他将目光移向窗外,心绪杂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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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俞宁亦是辗转难眠。
只要一闭上眼,她便想起徐坠玉,顿觉心头沉甸甸的。
她知道师尊的不安,却不知该如何安抚。
她想拉他走出旧日的阴霾,却又在他的偏激面前感到无力。
俞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还是先睡吧。
俞宁催促自已。
明日还有明日的课业,明日的修行,明日需要面对的种种。或许睡一觉,头脑清醒些,便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她刚准备强迫自己歇下,便忽听得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掠过。
俞宁警觉地坐起身,借着月光看向窗外,却什么也没看到。
只是一股莫名的冷意,顺着门窗的缝隙渗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