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凄厉的尖叫声。
俞宁披衣跂鞋,刚从窗棂探出头,便见门外的师姐脸色惨白地冲她招手,声音发颤,“宁宁,出大事了!”
“西山涧那边,死人了!”
俞宁闻言,心头咯噔一下。
她来不及细想,抓起枕边的骨扇便往外跑去。
沿途的弟子们神色惶惶,俞宁根据他们的只言片语,勉强拼凑出事情的全貌。
今日天刚蒙蒙亮,几名负责晨间取水的弟子如常前往西山涧。涧水清冽甘甜,历来是教中烹茶煮药的上选。然而,就在他们掬水饮用之后,异变陡生。
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红肿溃烂,黑紫色的纹路顺着经脉蔓延,不消片刻便猝然倒地,不省人事。
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探了探其中一人的脉搏,下一秒便踉跄着瘫倒在地,嘴唇哆嗦个不停,“脉、脉息停了……”
待俞宁赶到西山涧时,溪边已围了不少人。
玄真道人面色铁青地站在最前面,几位长老眉头紧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道,还混杂着一丝阴邪的腐臭。
往日里清澈的溪水此刻漆沉如墨,两旁的花草树木也俱呈枯败之态,叶片焦黑卷曲,一派死寂。
“父亲。”俞宁快步上前。骨扇在她的掌心微微震颤,显然已感知到浓郁的邪祟之气。
她心下了然,看来昨夜听到的异响并非错觉。
玄真道人微微颔首,面向众人,声沉若钟:"近日教中祸事频仍。先是昨日宁儿在后山遭遇玄铁妖袭击,再到今日门内弟子遭妖物屠戮。"
他微微抬眼,眼中锐芒乍现,"我疑心是有人在暗中与妖物勾结。山门结界松动,绝非偶然,定是人为所致。"
此言一出,满座弟子哗然四起,却被玄真道人抬手止住。
"此事尚需从长计议。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待办。"
他转向俞宁,神色肃穆:"宁儿,你身具仙髓,百邪不侵,为父便遣你去找寻此妖踪迹。"
"正巧新霁云游归来,他天生流光脉象,诸邪退避,你们二人便结伴同行罢。"
玄真道人说罢,目光投向俞宁身后。
俞宁侧脸看去,是白新霁。
他今日穿了个宝蓝色的内衬,外罩一件镶着细密金丝滚边的朱红色锦缎短袄,这身装扮配上他昳丽招摇的五官,整个人显得无比光鲜漂亮。
“没问题。”白新霁冲着俞宁弯唇一笑,爽快应下,“我会护好师妹的。”
话音刚落,一道清润的声音复然响起,“师父,弟子也愿同往。”
众人循声望去,徐坠玉立在人群边缘,素白道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只是眉梢微蹙,平添一丝美人嗔怒的风情。
他走上前,对着玄真道人拱手,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白新霁和俞宁并肩而立的身影,缓缓道:“弟子乃是妖身,对同类气息最为敏感,若是同去,想必也能多一分助力。”
白新霁闻言,挑了挑眉,语气带了点玩味,“我先前还以为徐师弟不喜我,想与我避开些走呢。”
“师兄这是说的哪里话。”徐坠玉垂眸,长睫掩去眼底情绪,外抬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恭顺,“先前若我有冒犯之处,还请师兄见谅。”
“师弟客气。”白新霁轻笑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目光却仍带着几分探究。
玄真道人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应允,“也好,你们三人同行,相互照应,务必小心。”
三人恭敬应是。
俞宁手腕翻飞,骨扇在她的掌心摇曳生花。
她口中无声默念聚阖诀,屏息凝神,将周遭残留的煞气收归一处,倾注到骨扇的扇柄之中。
只见骨扇周围流转起淡淡光晕。
“骨扇有追踪之效。”俞宁扭头看向徐坠玉和白新霁,“待会儿你们跟紧我。”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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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之间车水马龙。
街道两侧酒旗招展,行人摩肩接踵,耳目间皆充盈着喧腾热闹的烟火气。
俞宁侧眼看向镇口旁边立着的木匾,上面题着“如方镇”几个大字。
“就是在此处了。”俞宁叹了口气,“骨扇只能给出大致范围,无法定位准确位置。徐师弟,你可有办法?”
“我方才试过了。”徐坠玉摇头,“这镇中人气旺盛,五行驳杂,更重要的是……那妖物似乎在此设下了某种隐匿或干扰的阵法,将自身行迹与妖气屏蔽得相当彻底。”
“我感知不到具体位置。”
白新霁的目光扫过街上往来行人,若有所思,“既如此,不妨先去打听一下近日镇上是否有命案发生。”
“妖邪一旦开了杀戮,便很难再克制不断滋生的心魔了。所以它必定再犯凶案。”
“师兄言之有理。”俞宁附和着往前走,没注意到徐坠玉始终落后她半步,目光牢牢锁在她的背影上,眼瞳里的光明明灭灭。
三人沿街而行,刚走进一条巷弄,便听见隔壁酒肆传来阵阵议论声。
“听说了吗?李木匠家的小儿子,昨晚去河边洗衣,今早被人发现死在岸边了!”
“怎么死的?跟之前张屠户家的小子一样吗?”
“可不就是一样!浑身乌漆嘛黑,皮肤上还爬着那种黑紫色的、像树根一样的纹路,看一眼就做噩梦!仵作都不敢细验!”
三人对视一眼,心头一沉。
白新霁身形一晃,已掠至酒肆门口,片刻后折返,“方才问了店内小厮,镇上近三日死了五个人,皆是死状诡异,且都与镇东的黑水河有关。”
“所到之处,溪水污浊。”徐坠玉思索片刻,“听这描述,应是藤蛇妖。它们天生擅长操纵水木阴气,能污染水源,汲取生灵精气。”
“但据我所知,藤蛇一族虽为妖族,性情却大多温和,居于山林水泽,潜心修行者众,堕入魔道、行此凶戾屠杀之事的极为罕见。”
“更是未曾听闻,竟有修为如此高深、行事如此猖狂的藤蛇大妖。”
“哎,这些渊源日后慢慢查究也不迟!”俞宁听得心急,一想到可能还有无辜百姓受害,便按捺不住,“我们先去那黑水河看看!或许能寻到更多线索,绝不能再让那妖物害人了!”
黑水河远离村镇,一片萧索。
河边芦苇枯黄,河水漆黑浑浊,与西山涧的形貌如出一辙。
俞宁俯身蹲下,将掌心轻轻贴在被污染的土地上,闭上双眼。
她有至纯至善的仙髓在身,一切阴私存在她的探查下都无所遁形。
片刻后,俞宁惊喜地开口,眼神一亮,“它就在附近!”
白新霁闻言,脚尖一点,跃至一棵枯树顶端,目光俯瞰整片河岸。
“你们看那边。”他抬手示意,不远处的芦苇丛中,隐约可见一抹异样的暗红,与枯黄的草木格格不入。
徐坠玉的朔意剑出鞘,他上前,用剑刃拨开芦苇,只见地面上刻着些繁杂的阵纹,暗红之色是干涸的血迹。
阵纹中央嵌着一块发黑的兽骨,其上萦绕着淡淡的黑气。
这是……
徐坠玉的瞳孔骤缩,他忙回头看向正在走来的俞宁和白新霁,起身向他们劈出一道剑意。
这剑意并无杀伤力,唯一的作用是止住他们向前的步调。
俞宁和白新霁被剑意逼得退后,二人讶异,刚想问询发生了何事,却只见徐坠玉的周围升起半透明的结界。
结界之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黑色秘文符咒。
“是祭生阵!”白新霁终于反应过来,他的语速很快,“这是陷阱。”
“我们中计了。”
话音未落,地面的阵纹骤然亮起妖异的红光,魔气升腾,顺着结界缝隙疯狂涌入其中。
徐坠玉脸色一白,朔意剑挽起层层剑花,奋力抵挡魔气侵蚀。
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此阵以生魂为祭,能引动魔气反噬,一旦被困便难以脱身!你们快离开!”
俞宁握着骨扇的手指收紧,她张惶地看向被缚在阵中的徐坠玉,眸中血络浮现。
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
白新霁看出她的意图,急忙拉住她的衣袖,“祭生阵一旦闭合,入阵者便会被抽干生魂,你身负仙髓虽能暂抗魔气,却也撑不了多久!”
“那又如何?”俞宁挣开白新霁的手,她指尖掐诀,催动仙髓之力。
“师兄,徐坠玉对我而言非常重要。”俞宁抬眸,眼底蓄着潋滟水光,“我一定要救他。”
“哪怕是……一命换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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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遇险,本就是徐坠玉的设计。
自双脚踏入如方镇的那一瞬间,他便已感知到祭生阵的存在。
祭生阵需以妖类精血开启,而徐坠玉身负魔骨,可从同类的血液中窥之它的全部意图。
他将计就计,佯作不知,甚至“恰到好处”地第一个发现了阵纹,顺理成章地踏入这“必死之局”。
为何如此?
近来,他对俞宁的关注愈发不受控制,心思轻而易举便被她牵引。
这般失控让他感到陌生、厌恶,甚至恐惧。
他迫切地需要重新掌控局面,掌控俞宁。而获取仙髓,是达成这一切的捷径。只要得到仙髓,他便无需再小心翼翼地伪装,无需再忍受这些扰乱心绪的情感波动。
他甚至冷酷地想过,届时,或许可以将俞宁这枚棋子彻底踢出自己的生活,一了百了。
他以身入阵,本是想博取俞宁最大限度的同情、愧疚与倾慕。
毕竟这祭生阵在他人眼中是必死之局,于他却不过是短暂的禁锢,不足为惧。待苦肉计后脱身,一切便可水到渠成。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俞宁竟决绝地愿舍命救他。
“哪怕是一命换一命。”
俞宁的声线微微颤抖,她的字句却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抬头对上俞宁的视线。
在她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中,他看到了恐惧,但更多的,是一丝含笑的暖意。
俞宁的唇瓣张张合合。
她在对他说:别怕。
徐坠玉握着剑柄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震惊如潮水般将他淹没,连被魔气侵蚀所生的痛感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失算了。而且,输得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