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货。”徐坠玉的声音微微哽咽,他呕出一口血,血丝顺着唇角滑落,“我死不了。”
徐坠玉看向俞宁朦胧的泪眼,感觉自己的灵魂似是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在哭,一半在笑。
他怒斥苍天不公,让他承受十余载流水飘零。
但他亦有些释然,而今,终于有一人肯为他伤怀。
对于俞宁,他说不清自己抱着什么心思。
他恨她让自己失去了往日果决,变得优柔寡断。
可奇怪的是,他已经不想再去谋划她的仙髓了。
他只希望她能好好的,她的一生,永远不要因为自己而蒙上阴影与泪水。
心绪起伏间,徐坠玉再无半分迟疑,他咬破指尖,血液滴落在朔意剑上,瞬间融成一道妖异的血纹。
他闭目凝神,魔脉之力汹涌而出,与剑脊身上的血纹相融,化作漫天黑雾缠绕全身。
霎时间,祭生阵红光暴涨,与黑雾激烈冲撞,结界上的黑色秘文疯狂闪烁,结界摇摇欲碎。
他手腕翻转,朔意剑脱手而出,却并未落地,而是悬于他身前,剑尖直指结界穹顶。
“魔脉为引,血纹作契,黑雾吞灵,朔意剑鸣——”
“破!”
徐坠玉一声沉喝,悬于空中的朔意剑骤然分化,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千万,以摧枯拉朽之势,朝着四周的结界屏障疾速轰击而去。
徐坠玉立于黑雾与红光的中心,衣衫猎猎,墨发狂舞。他掐诀的指尖窜出星火,这簇光亮照亮了他漂亮的眼睛,万物仿佛都倒映在他的眼底,带着毁灭性的美丽。
结界在他的眼神里寸寸碎裂,魔气与煞气四散奔逃,吹得岸边枯黄的芦苇尽数伏倒,飞沙走石。
徐坠玉踉跄着踏出阵发,脸色惨白如纸,唇角不断溢出血珠。
他的唇线崩得很直,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
以魔脉之力强行破阵终究伤及心脉。
徐坠玉以剑撑地,刚稳住身形,便见俞宁挣脱白新霁的阻拦,疯了似的冲过来。
下一秒,她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巨大的冲力让本就虚弱的徐坠玉闷哼一声,向后踉跄了半步,却下意识地伸出未持剑的手臂,将她牢牢环住。
“徐坠玉!”她猛地将头扎进自己怀里,泪水汹涌而出,在胸口洇开一片湿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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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看到徐坠玉被困祭生阵中,魔气穿透心脏的那一刻,俞宁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
那一瞬间,她想了很多事,最终在一个问题上定格。
她在想,自己能眼睁睁地看着徐坠玉殒身在自己面前吗?
起初,她决意以身入阵时,也是怕的。
她一直知道,自己并不勇敢。
穿越而来的第一秒,铺天盖地的惶恐便将她裹挟。
俞宁自小是被师尊徐坠玉捧在手心、娇生惯养着长大的,被护得密不透风,从未真正经历过风雨,受过半分世俗的委屈与磋磨。
如今独处这危机四伏的异世,她最深的恐惧,并非妖邪,也非身份暴露,而是害怕自己身若浮萍,无人可依,无人可诉,最终无声无息地撒手人寰,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搭救落难的妖族弟子、在演武场上据理力争、于竹林被玄铁妖袭击、亲眼目睹同门惨死的脸庞……
这一桩桩、一件件,在应对之时,她都很害怕。
尽管她强撑着站出来了,但在潜意识里,她依旧在等待着其他人的帮扶,她希望有人能替她分担,告诉她该如何去做。
直到此时此刻,看见徐坠玉身陷囹圄,俞宁才幡然醒悟。
她还能继续做那个永远躲在他身后,心安理得享受庇护的俞宁吗?
不能了。
俞宁看向阵中徐坠玉染血的衣衫,一切的怯懦都消匿了。
她要让自己爱的人、让爱自己的人,让这世界上所有怀揣善意的一切,都活下去。
如若能至此,那么自己身死又何妨?
她想,如果无法破碎这结界,大不了生祭自己这条仙髓。
她知晓仙髓内所蕴的接近天地本源的力量,既能替换驳杂灵脉,滋养万物,或许,亦能破除天下无解之邪阵,涤荡一切污秽。
只是,还不等她将这近乎疯狂的念头付诸行动,阵中的徐坠玉便已以她未曾预料的方式,悍然破阵而出。
俞宁来不及想师尊是怎样凭一己之力挣脱桎梏的,她只是循着本能冲了过去,紧紧撞进他的怀里。
此刻抱住徐坠玉温热的身躯,她心头的巨石轰然落地,仿佛抱住了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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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新霁静静地站在原地,维持着方才想要阻拦俞宁却被她用力推开的姿势,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显得有些寂寥。
方才他去阻拦俞宁,却被她毫不犹豫地推开,她的眼底再无初见那日含笑叫他“师兄”的温度。
他的指尖只擦过了一截溜走的衣袖。
这次回归清虚教派,并非偶然的云游落脚。
父皇告诉他,清虚教派的掌门独女名唤俞宁。
前不久,此女缺失的一魄回归,还意外生出了仙髓。
言语之间大有与之喜结连理之意。
而清虚教派作为仙界第一教派,掌门独女的夫婿的位置自是被无数人垂涎,于是父皇特命他重回山门,博取其好感以占得先机。
起初他只当是件苦差,满心不耐地启程,却在入山门的路上,撞见了被妖族攻击的少女。
少女明眸皓齿,坦率热情,他无可避免地跌进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当她笑言自己便是俞宁的那一瞬间,白新霁的心头猛地一跳。
先前的抵触转眼便被隐秘的欢喜取代。
原来这便是他要找的人,原来缘分竟是这般凑巧,又仿佛是命中注定。
在藤蛇妖于教派中作乱后,他临危受命领了同俞宁一道捉拿邪祟的任务,那时他心中未尝没有一丝窃喜。这正是使感情迅速升温的好时候。
只是如今……
白新霁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目光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眸色沉沉,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
无妨。
俞宁现在的眼里没有他,没关系。
他白新霁想要的东西,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更有的是办法。
这似乎,比原先那单纯的政治任务,要有趣得多,也刺激得多了。
他在心底低笑一声,眼底掠过一丝阴鸷的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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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风声骤变,一股腐腥气卷着枯叶扑面而来。
地面轻颤,一道青影如离弦之箭般窜出,藤甲覆身,蛇瞳猩红,正是此前作乱的藤蛇妖。
它并未直接展开攻击,而是盘踞在不远处的巨石上,吐着分叉的信子,目光越过三人,死死盯着祭生阵残留的红光。
“你们……竟敢毁了我的阵法!”
藤蛇妖嘶哑着声音开口,大滴血泪从猩红的蛇瞳中滚落,仇恨的目光聚焦在三人身上。
“那是阿鸾唯一的生机!是我散尽修为布下的祭生阵!”
“是你们!害死了我的阿鸾!”
“我要你们拿命来偿!!!”
话音未落,它的身体骤然暴涨数倍,青黑色的藤条从脊背蜿蜒而出,朝着三人的方向席卷而来。
徐坠玉强压下心脉受损的剧痛,将俞宁护在身后,将朔意剑横在胸前,硬生生挡下迎面而来的藤条。
“疯子。”徐坠玉喉间涌上腥甜,他硬生生咽下鲜血,唇角扯出一抹不屑的弧度,“此阵以生灵精气为引,残害无辜性命,本就该毁!”
“无辜?”藤蛇妖的笑声里满是癫狂,“他们的命在我的阿鸾面前,一文不值!”
“别和它废话了。”白新霁轻轻眨了眨眼,他拔剑出鞘,面上的神情是与往日截然不同阴冷。
俞宁看过去,下意识一哆嗦。
她的仙髓能感知危险。
此刻,她的仙髓告诉她,师兄身上的戾气竟比藤蛇妖还要恐怖。
但她没有功夫细想,手中骨扇翻折打开,她上前一步,与徐坠玉并肩而立:“徐师弟,你不必护着我。我可以。”
她心下凝神,催动仙髓之力,磅礴的白光溢出,覆盖全身。
那些袭来的藤条碰触到白光,竟如烈火烹油般滋滋作响,急剧萎缩。
藤蛇妖惨叫一声,“仙髓!你竟有仙髓!”它的瞳孔中快速闪过一丝畏惧,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般的贪婪和怨毒。
“若得了仙髓,我便能飞升了!阿鸾或许便有救了!”
它狞笑着,猛地甩动长尾,带着雷霆之势砸向俞宁,同时无数藤条绕过白光,从两侧夹击而来。
徐坠玉眼疾手快,挥剑隔断,却因心脉受损,力道不足,被震得后退数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俞宁手中骨扇猛地合上,仙髓之力顺着扇尖凝聚成一道细长的光华。
她手腕转动间,光华蓦地窜出,不偏不倚地击中藤蛇妖额心的一片鳞甲。
那是藤蛇妖的逆鳞,是它全身上下最脆弱的要害所在。
藤蛇妖瞬间爆发出凄厉至极的嘶吼,身体剧烈抽搐,暴涨的身形瞬间萎靡了几分,周身煞气也散乱不少。但它依旧未退,扭曲着扑来。
“真是……找死。”白新霁嗤笑一声,他身形一闪便已出现在藤蛇妖身后。
白新霁的招式干净利落,寒光凛冽的长剑径直刺穿藤蛇妖的脊背,随即他默念禁锢诀,将其缚在原地。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腕转动间,剑刃深入藤蛇妖体内,搅碎了它的心脉。
每一次转动剑柄,深入藤蛇妖体内的剑刃便在其血肉与骨骼间搅动、切割一次。
“呃啊——!!嗬……嗬……”
藤蛇妖的那双猩红的竖瞳因极致的痛苦而涣散、放大。
但白新霁却充耳未闻。
“师兄!”俞宁皱眉,“杀了它便是,何必如此?”
白新霁闻言,动作一顿。
他回头对上俞宁的目光,眼底的阴冷敛去,仿佛方才的恐怖只是错觉。
“抱歉,”他轻描淡写地收回剑,“只是想到此妖作恶多端,残害了那么多无辜性命,连清虚教派的同门也遭其毒手,若是让它这般痛快地死去,未免太便宜它了。”
没了剑的力度作支撑,藤蛇妖无力地栽向地面。
它身上的藤甲随着生机的消逝迅速失去光泽,黯淡地覆在身上。青黑色的藤条软塌塌地垂落,再也没了半分凶戾。
弥留之际,它费力地转动头颅,看向祭生阵消散的方向,浑浊的眼底竟映出一道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着素衣,正朝着它轻轻招手,声音柔得像林间的风:“阿延,我等你好久了。”
是了,他原叫魏延,曾是一只心向正道的纯妖。一次偶然,他心爱的女子阿鸾惨死,他也就此被怨气缠上,日日受其蛊惑,这才走上了不归途。
他以污浊之水为媒介,吞吸修道之人的充沛灵气入阵,再辅以人类的精元加固结界,日夜期盼着祭生阵能复活他已逝的爱人。
只是如今,过往万般皆成了泡影。
魏延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是没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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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宁望着藤蛇妖逐渐停止起伏的胸膛,脑海中一片混乱。
她看看徐坠玉,又看看白新霁,刚想张口说些什么,眼前却突然一黑。
直直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