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也是深秋了, 下了飞机,陶影下意识裹紧了外套, 偏头去问赵敏知:“我们去哪?”
“有司机来接, 去老宅。”
“老宅?”陶影好奇, “你们小时,在国外长大吗?”
“远行出生后, 在国外长到十三岁, 才回去雁城。”
随远行没告诉她这事。
陶影下意识地好奇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长途飞行的疲累一下子被冲刷殆尽,她心情隐约雀跃起来, 望着车窗沿路往外,落叶纷纷而坠, 她的心却飘起来。
宅子太大了, 车子驶入大门, 还有长长的一段路要走。
赵敏知指着窗外:“马场, 他以前有一匹漂亮的小母马,枣红色的,每天放学回来,都要骑着在园子里兜一圈。”
那时他几岁?也许七八岁的样子, 穿着笔挺英气的赛马服,眼睛亮晶晶地,骑着他心爱的小马驹, 畅快地在园子里迎着风几乎要飞起来。
家里用人担心他, 追在后面用英文大声地吼:“慢点!摔下来有你受的!”
可他正淘气时候, 扭过头满脑袋蒸腾的热汗,朝人做鬼脸,为那些人的气急败坏而放声大笑起来。
陶影被自己的想象逗笑,她有些遗憾说:“怎么现在没这个爱好了?我都不知道,他会骑马。”
赵敏知脸上笑意微敛,顿了一下,才续道:“因为这曾经也是随远山的爱好。”
随远山。
这个名字最近频频出现,陶影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只是随远行每每触及到这事,都会下意识回避。
“随远山……是他哥哥吗?”
这一次,赵敏知沉默了更久。
直到车子在主楼前停下,她才笑着说:“走,带你去看看他的房间。”
两人绕过盘旋两层的楼梯,走至走廊尽头,赵敏知推开了一扇门,她把房门敞开,立在门边微笑着请陶影进去。
陶影深吸一口气,向前迈步,赵敏知并未进门,只站在门边。
入门右手边就是一整面墙的书架,里面满满当当塞得全是书,一只小巧的折叠梯摆在书架前,梯子上挂着一个破旧的布包。
上面绣了只憨态可掬的小象,包底有些地方几乎已经被磨破了,想来是主人十分心爱之物。
陶影伸手把包取下来拿在手里端详,一边笑着扭头问赵敏知:“看起来他很喜欢这个包包。”
她一边说着,一边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忽然摸到一处粗糙,垂首看过去,布包的角落,绣着一个名字,陶影笑的更开心了:“还绣了名字,也太可爱……”
声音戛然而止。
并非是想象中“随远行”的名字,而是——
随远山。
陶影脸上的笑仿佛僵在这一秒,她停顿许久,才缓缓敛了僵硬的笑意,有些尴尬道:“怎么是他哥哥的,这不是他的房间吗?”
赵敏知没有回答。
陶影把包重新挂在折叠梯上,绕过书架墙,往另侧走去。
隔壁是张勋章墙。
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的奖杯整齐陈列,奖状更不必说了,摆的满架子都是。
陶影精神重新振奋起来,笑说:“他十四岁上大学就够厉害了,果然小时候也是个尖子生。”
她拿起一个奖杯仔细端详:布朗小学手工制作飞行器最佳创意奖。
获奖者:随远山。
陶影身形顿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忽然,手中的奖杯仿佛要把她的手烫伤一般,她“嘭”地一下把它重新放回陈列架上,玻璃架子因为受力而咚咚抖了两下。
陶影胸脯不住起伏,一忍再忍,转头平视赵敏知,努力平静地说:“敏知姐,也许你带错了路?这是随远山的房间,不是随远行的。”
“这确实是随远行的房间。”赵敏知嘴角的笑也几乎撑不住了,她颔首,“陶影,也许你想听一个故事。”
*
午后阳光慵懒。
五岁的随远行正坐在地摊上搭积木,他搭了一辆小车,他很喜欢,肉肉的小手掌按在地上,支撑着身子站起来,跑过去趴在沙发边上,看着躺在沙发上小憩的妈妈,小小声喊:“妈妈,快看,我有车了!”
陈醉肤白胜雪,唇颊殷红,半倚在美人榻上,一股子风流韵味。
她缓缓张开眼,视线定在随远行的脸色,声音温柔地像春风拂面:“远山,你又吵妈妈睡觉。”
随远行闻言,轻轻瘪了瘪嘴,有些疑惑:“姐姐说,我叫远行,不叫远山,远山是哥哥。”
榻上的美人妙目流转,转瞬间闪过一丝狰狞,面上温柔不再,声音也淡下来:“你听妈妈的,还是听姐姐的?”
随远行垂着头没有出声。
傍晚,他乖乖坐在餐厅里,佣人正给他喂饭。
他依稀听到外面冷厉的女声,那声音说:“赵敏知,你要是想和你妈妈过好日子,就少在远山面前嚼舌头!随凌涛在外头情妇一箩筐,不差你妈妈一个!我给你一个私生女面子,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随远行从没听到妈妈用这样的声音和他说话,不由心里有些怯,他问用人:“妈妈怎么了?”
用人爱怜地用粗糙的手掌摸摸他的小脸,眼神里有怜悯。
笑话,随远行是随家独子,偌大家业将来都由他继承,一个小小的用人,有什么资格怜悯他?
可这时那用人说:“没事,以后你妈妈叫你远山,你就乖乖答应,不要顶嘴。”
随远行有些不开心。
他清楚地知道,他有名字,叫做随远行。但他只是点点头,没有反驳。
他很爱妈妈。
即使妈妈在生病。
生病这件事情,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明明家里那样严实地瞒着他。
那是夜里,他被小便憋醒了,叫了几声,没有人来,他只好自己起床,将门拉开一条缝。
外面脚步匆匆,听起来兵荒马乱的,随远行想到在学校学到的火灾自救办法,急急忙忙弓起小小的身体,沿着墙往外跑。
他小小一个,再加上其他人都慌乱着,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跑出来。
他听到有个屋子里,有女人凄厉的哭叫声,那声音仿佛被铁索紧紧缠附住的女鬼,发出刺破耳膜的尖啸声,声声泣血,令人闻之便忍不住随着哀痛起来。
他循声跑到了那个房间门口,发现那竟然是父母的房间,而正在状若疯狂地撕扯着、哭叫着的,竟然是他温柔而又美丽的母亲。
他觉得害怕。
她像一个疯子,眼神直勾勾地,却又空无一物,嘴里嚎哭着,叫着一个人的名字:“远山——”
随远行愣了下,妈妈在叫他吗?
他很害怕,但——
那是妈妈啊。
那个温柔地,把他抱在怀里柔声抚慰的妈妈。
他忍着害怕,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过去,小小的手掌握成了拳头,掌心里全都是沁出的冷汗。
为了妈妈,他勇敢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拽起她的衣角:“妈妈,我在这里。”
随凌涛一见他,就厉声喝道:“出去!”
随远行坚定地摇了摇头:“妈妈怎么了?她看起来很疼。”
随凌涛正要开口说话,陈醉忽然一把把随远行箍进了怀里,他的鼻子被按在她胸口,挣扎着几乎喘不过气来,但他忍耐着,乖巧地缩着,想要尽自己小小一份力,来抚慰痛苦的妈妈。
令人欣喜的是,陈醉果然缓缓平静下来。
随远行有些开心,他努力仰起头,小声说:“妈妈,你……”
陈醉盯着他的眼神忽然变了!
随远行只来得及在她眼里看到厌恶的情绪,下一秒,他被她大力丢出去,额角“咚”地一声狠狠撞在地上。
她更加歇斯底里:“你才不是远山!远山——我的儿子!”
随远行茫然地爬起来,看着陈醉,眼里的泪忽然涌上来。
从那次之后,他知道,他的妈妈,看似温柔斯文、知书达理的妈妈,是个疯子,她有精神疾病。
而随远山这个名字,确有其人,他已经死了,年少夭折,逼疯了自己的母亲。
随远行越来越沉默。
他任由陈醉变本加厉,在他的书包上绣上随远山的名字,告诉学校他的中文名字叫随远山,为他规定爱好,随远山喜欢的东西,他也要喜欢,随远山讨厌吃的菜,随远行就不能沾上一点儿。
随凌涛说:“妈妈在生病,你要理解她。”
他点点头,说“嗯。”
陈醉的病越来越严重。
她几乎起不来床了,没有她如同紧箍咒般的“远山”萦绕在耳边,随远行觉得自己终于能在这偌大的宅子里得到一瞬喘息。
他很恶毒的,很羞耻的,希望陈醉不要起床,他叫随远行,他再也不想听到随远山的名字了。
有时候赵敏知会来找他,有时候郝元晴也会来。
郝元晴会问他:“你长得真好看,我们两个以后结婚好不好?”
他讨厌她,她骄纵任性,不知进退,更重要的是,陈醉喜欢她。
那么他就决定讨厌她。
十三岁那一年暑假,郝元晴又来缠着他了。
他很烦,这时候他已经抽条,是个淡漠的少年人了,他眼神平静,冷冷说:“我妈妈喜欢你,你可以去陪她。”
郝元晴致力于讨好陈醉,这时却有些犹豫,她低声说:“不、还是不了……我有些怕。”
“怕什么?”
“你妈妈的眼神,和我姐姐有些像,你不觉得吗?”她偏头看他,“直勾勾地,盯的人浑身发毛。”
随远行轻轻嗤笑了一声:“我妈妈生病,你姐姐也生病吗?”
“是啊……”没料到她真的回答,“说起来,还和你有关系,我姐姐因为男朋友死在她面前……”
郝元晴抬手指指脑袋,神秘兮兮地小声说:“这里,出问题了。”
随远行眸色一冷。
又是随远山,到底是什么人物,死了他一个,留下两个疯癫女人!
他顿时倒进胃口,毫无兴趣道:“那你自己玩吧。”
他转身要走,郝元晴黑眼珠滴溜溜一转,忽然抓住他的手臂,随远行下意识大力一挥,把她挥倒在地,郝元晴疼的哭起来:“我想起来,我姐姐和你哥哥小时候就订了婚约,你这样欺负我,小心我去和你妈妈说,给我们两个也订婚,我一辈子在你面前烦你!”
随远行冷冷瞥她一眼,径直离开。
没料到她真的哄骗陈醉立下那个诺言,然而……
随家儿子和郝家女儿的婚事?也太可笑了些!
随家只有一个儿子,那个人叫随远山。
他随远行,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是个替代品。
要结婚?找那个地底下的死人去吧!
到了十三岁冬天时候,陈醉已经快要不行了。
随远行十四岁生日要来了,宅子里用人倒是费心给他准备了,随远行冷漠地倚在窗子上,眺望楼下小花园,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个用人的低声私语传进耳廓,他下意识缩了下身子,在他们看不见的死角处,支起耳朵听他们说:
“远行真是可怜,有这样一对爸妈,大儿子死了,又生个小儿子,多好!偏偏太太这人也太让人不省心了,偏执的可怕。”
另一人叹气,说:“可不是?听说当年连生远行时候,预产期还差半个月,硬生生选在这日子剖腹产,非说远山投胎来找她了,就要投生到他原来的生日里。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
随远行如坠冰窟。
在这个家里,他不是他,他是随远山的替代品。连生日都不是他自己的。
别人羡慕他家大业大,生来含着金汤勺出生。
倒是自己过来试试,这样的日子,让人看不到尽头,没有希望。
没有一刻的恨意像现在这样强烈过,随远行疯狂地奔跑,冬日里寒风凌冽,倒灌入他的胸腔里,那股怒意膨胀着像只气球,再满一些——
就要炸了!
他飞奔到陈醉的房间,她面色蜡黄,再不复之前的美貌动人,见他进来,艰难地转头看着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她想喝水。她手指颤颤地伸直,指向床边的水杯,做口型:“水……”
随远行胸腔里的气仿佛一刹那就被放光了,他眼神冷下来,缓缓走到床边,捏起了那只水杯,然后——
抬手用力地将它砸碎在地上!
四分五裂,水花四溅,飞溅到他的脸上,仿佛一道未干的泪痕。
他眼睛紧紧盯着陈醉,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我是随远行。”他说,“你的随远山,他早就死了。”
那一天,陈醉去世。
随远行肩上沉的令他窒息的东西仿佛一夜间消失掉了,他搬离了这里,回到雁城。
他要开始属于自己的人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