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远行坐在轮椅上, 被助理推进隔壁病房时,随凌涛闻声, 缓慢地转过了头。
随远行看见病床上躺着的人时, 没忍住惊了一刹。
不过一夜,随凌涛竟然头发花白起来, 目之所及,一大半都是暗灰色的白发!
要知道,随凌涛向来保养得当, 虽有白发却并不多, 这样一夜白头,显是受了极大打击的缘故。
他右边大腿以下,裤管处已经空荡荡了, 像两张纸贴合在一起,揉皱了凌乱地铺在床上。
狼狈而难堪。
助理把随远行推到床边, 轻轻退了出去。
门内两人皆沉默不语, 随凌涛直勾勾地盯着惨白的天花板,随远行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点滴静静地走着, 良久,随凌涛开口,声音干哑:“你十八岁那天,骗了陶影什么?”
车里陶影问随远行的话, 被随凌涛听在耳朵里。
随远行抬眸直视他, 淡淡道:“我生日那天, 你还记得发生什么?”
陈醉去世,随凌涛伤心不已,也跟着随远行回了国内,远离曾经那块伤心地。
但从那以后,原本只是凉薄寡淡的随远行,竟然变得乖戾叛逆起来。
他一反往常安静淡漠的模样,处处同随凌涛作对。
除了自己还绷着的一根弦,学习上从未拉下之外,随远行的叛逆期汹涌而猛烈的到来了。
随凌涛数次险些被他气死。
也不是没打过,可随远行立在院子里,脊背挺得笔直昂扬,下巴微抬蔓延蔑视、毫不服输地看着他时,随凌涛心头的火气便越烧越旺。
“要是你哥哥还在,怎么会这样气我!”随凌涛数次指着他,愤怒而恼恨地说。
随远行只要听到这样的话,他薄薄的嘴唇便微微一掀,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幸灾乐祸地冲他说:“可惜,他早死了,死的透透的,想要他,你你大可以下去找他!”
随凌涛额角青筋直蹦,自此,僵持的战斗再一次打响。
两人关系越来越差。
后来有一阵子,两人相看两厌,一见面就斗个不停,随远行在学校附近买了个房子,时长住在外面,并不怎么回家。
随凌涛好是空巢了一阵子。
后来随远行的姑姑随凌心做说客,好歹让两人的关系缓和了一些,随远行偶尔也会回宅子里住一段时间。
他将要十八岁那年,随凌涛提议,既然是成人礼,就要大办一下。
自十四岁往后,随远行已经再也不过生日了,他听到“生日”这两个字,就是满心满眼的厌恶。
随凌涛说要办生日会时,他硬邦邦地顶了回去:“要办你自己办,我是不会出席的。”
把随凌涛气的够呛。
可随远行没料到随凌涛竟然这样坚持,没几天请柬就发了出去,最后通知的随远行。
——要是不出席,早日断绝父子关系的好。
随远行当场就想把那请柬狠狠甩到他脸上,随凌心在一边死死拉住他,苦苦哀求,让他们别吵了。
又苦口婆心地劝随远行,随凌心为人温和柔顺,向来对随远行不错。
他看着姑姑左右为难的模样,到底是心软了一刹,答应下来。
却没料到那天发生那样的事。
生日当天,随远行虽然是冷着脸没甚表情,却到底比往常配合几分。
变故发生在生日会过半之时。
屏幕上做成视频的照片墙里忽然出现了几张随远山的照片。
没有人发现,兄弟俩长相是有些相似地方的,更何况是小时候的照片。
只有随远行,踏进大厅的第一眼,那张照片就扎进了他的眼底。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大厅里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的人群,年轻的少年努力忍住胸腔里的愤怒,配合着这一出荒唐的戏。
接着,随凌涛带他见去见了几个世交的叔叔伯伯。
随远行同家人感情淡薄的原因,和这些人联系并不多,见了面,有位年纪稍长的老人忽然说:“要是远山还在,也是孩子都抱上的年纪了。你和你哥哥,可真像!”
随远行后槽牙咬紧,咬肌微微绷起,面色冷淡,正要开口,随凌涛见势不对,一把拽住了他。
随远行抬起眸子,随凌涛惊诧地发现,他眼底竟然泛着红,冰冷的怒火燃烧起来,几乎烧到他身上!
他心头一凛,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来不及多想,那边,几层高的精美蛋糕被推了出来。
随远行依靠着自己最后的一丝自制力,跟着随凌涛走到了蛋糕面前。
看见蛋糕上的字时,他面色遽变。
——随远山,十八岁生日快乐。
随远山……
随远行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笑话,少年的自尊心被一次又一次地踩在脚底践踏,碾成脏污的烂泥都不如。
他眸底舔着两簇火,利刃般飞向随凌涛。
随凌涛也愣了,他面色隐约变了,但这时不是叱问的时候,除了站的比较高的他们两人,别的人其实都不太看得清楚蛋糕上的字。
他轻轻碰了下随远行的手臂,低声说:“忍一忍,别着急,结束了再问,最起码宴会要好好走完。”
忍一忍……他忍了多少年了!
忍得又痛苦又疲倦,这一次……实在是忍不住了。
随远行勾起个凉凉的笑,忽然抬手一把推向滚轮车,在随凌涛震惊的眼神中,随远行快意地看着那蛋糕轰然倒地,猛然砸向了底下衣光鬓影、光鲜亮丽的人们。
轰然的尖叫声此起彼伏,随凌涛脸色铁青,抬手一巴掌便要往随远行脸上甩去:“你!”
随远行抬手轻而易举地捏住了他的小臂,随凌涛诧异地发现,这个儿子不知何时竟然已经长成这样高大模样,手臂有力,捏得他骨头都隐隐作痛了。
他舔了舔牙关,笑的恣意又嚣张,低声说:“忍一忍,爸爸。”
说完,他大喇喇跳下台子,走去院子里,发现大雪纷然而下,他随手扯了辆自行车,跨上去飞快地骑出了大门。
别墅在半山腰,都是下坡路,随远行骑在车上,极速俯冲而下,凌冽的寒风一刀刀剐在他脸上,他只觉得心头快意无比。
前头路上结了薄薄的溜冰,他一时不察,车轮滑上去,七拐八扭两下,忽然连人带车重重地砸在地上。
随远行两手伸展,仰躺在地,雪花争先恐后地砸在他脸上,他抬手抹了下脸颊,摸到一手的湿润。
旁边一间房子的大门忽然打开,他看见有个同他年龄差不多的男生背着书包走出来,他向一个小女孩挥手,女孩儿笑着说:“老师再见,路上小心呀。”
男生衣着破旧,脸上的笑却愉快又满足,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身影渐渐不见了。
随远行快要被冻僵了。
过了许久,头发眉毛都被染上了一层白,他终于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骑着车再次顺山而下,这一次,他看到路边坐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
十五六岁的样子,正在抹眼泪。
她很瘦,即使穿着冬衣,随远行也能想象的出,她的肩膀会是多么的瘦削单薄。
马尾辫扎在脑后,翘翘的,皮肤很白,脸颊透着不正常的红,眼泪水一波一波地往下涌。
她用力地擦脸,把脸上擦出一道道红痕。
随远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车子就停在了她跟前,他单脚支地,微微侧过脸去,轻声说:“喂。”
女孩昂起了头。
她睫毛又长又翘,黝黑的两片,随远行一眼看到那上面挂着的水滴,心里不知怎的,很想伸手替她擦一擦。
他看了眼自己握着车把的手,冻得通红紫涨了,也许凑上去,她又要被冻哭了。
她眼底有倔强,听到他叫她,有些愣愣的,看起来有点可爱,不过她开口时就不那么可爱了,语气不怎么样:“做什么?”
随远行眉梢微动,竟意外的有耐心:“哭什么?”
她顿了半刻,神色变得有些难过,最后指了指脚上的鞋子:“鞋子湿透了,冷。”
骗子。
随远行在心底嗤笑,这谎话也太过拙劣了。
可他选择了相信。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送你。”
女孩坐上了他的后座,随远行觉得车子微微下陷毫厘,像是什么东西沉甸甸地砸在了自己心上。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嘴角翘起一个浅淡的弧度,抬脚踩上脚踏,猛然窜出去,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抓紧他的衣襟。
随远行的心飞起来。
他说:“抓紧了。”
路上,他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迷路了而已。”
他看不到她的脸,却知道,她又在说谎,但没关系。
“你呢?”
“我?”他眼里沁出凉薄的笑,忽然想起那个衣着破旧却笑得开怀的男生,随远行有些羡慕他。
“我来这里做家教,赚点小钱交学费。”他说。
随凌涛沉默了很久。
豁然开朗。他第一次知道,曾经的陈醉和随远山给随远行造成了如此的伤害。
父子两人第一次的开诚布公,把那些暗疮、伤疤摊开来看,却是早已追悔莫及的现在。
再难弥补了。
他嘴唇抖动,眼里鲜见地浮起几分水光。
以前陈醉生病,他关注她更多,下意识地忽略了随远行。
陈醉精神紊乱,总是把随远行当成随远山来对待,他也心里悲痛,常常哄着他,让他配合一下妈妈。
因为妈妈生病了。
却没有替他想过一分一毫,他是不是愿意,被当做一个人的替代品。
甚至连生日都不属于自己。
随凌涛抬手抹了把脸,偏过头去,呼吸粗重喘了许久,才渐渐平缓下来。
“对不起。”他低声说,“远行。”
随远行笑了笑,不置可否。
在助理把他推出病房之前,随凌涛终于问出了那个盘亘在他心口许久,折磨着他的那个问题。
“再来一次,你还是会选择救她吗?”
会不会也稍稍考虑一下,你的父亲。
随远行没有回头,声音沉稳带着笑意,好似想起陶影,就令他心情好起来。
“对。”他说,“我只会选择她。”
“我的亲情、友情、爱情,全都维系在她一人身上。”
“她常常说自己依赖我,其实……”
他自嘲地笑了笑:“是我离不开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