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沅从薛七那儿径自回了太守府,又听婢女说朱凤还在衙门里便坐了马车来寻他。


    几个小吏将她领进衙门后头的院子,她一路走来想着白善的话,倒不曾注意天宁城今日的躁动。


    朱凤正悠哉躺在藤椅上垂钓,鱼竿被搁在膝上,也不知是在钓鱼还是打盹。


    林沅走近他,又看一眼小池塘里的红鲤鱼,“大少倒是悠闲,把衙门当成自己家了。”


    “也是你家,你想来衙门睡午觉就早说嘛。”朱凤依旧闭着眼,“白善同你说什么了?”


    “白善说他与那秦大小姐做了三年之赌,往回两年都赢了她,今年再赢一回就不用娶她了。可秦若之今年似乎暗地里在搞什么小伎俩,他不放心,准备设局探探她的底。”


    白善之前试探林沅也是有这层担忧,如今林沅没问题,倒是得重新考虑如何对付秦若之了。


    朱凤漫不经意点点头:“秦大小姐对我有所防备,你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林沅无言,秦若之也算得上是朱凤他们斗鸡赛的对手,又连输两年,指不定就是朱凤使了什么阴招,才让人家心有余悸。


    “大少帮了我这么多,这点小忙自然不在话下。”她又问:“林家那头如何了?”


    朱凤闻言,微微睁眼,望向头顶浩渺苍穹:“来了。”


    他话音刚落,衙门外便响起一重接一重的脚步声,林沅不禁颦眉,她原本没报希望,难不成朱凤真能从林太太嘴里撬出钱来?


    “走呀沅沅。”朱凤立起身,鱼竿往案几上一扔,冲她轻笑了声:“去瞧瞧我给你抢回来的嫁妆。”


    二人行至衙门正堂,待看清眼前光景,饶是林沅也不由一愣。


    只见大门外整整齐齐的停满了一长列车马,七八个小吏正匆匆忙忙从车上将榆木箱子搬下来,这才过了四车,衙门内就已被挤了个满满当当。林沅只能在角门边往外瞧。


    这边还在不断往下卸货,那头又有一队车马从沈宅处朝衙门驶来。


    沈老爷吩咐小厮停车,率先跳下来,看见衙门前这股阵势也很是疑惑,立在一侧的小吏招呼他:“把马车拉到这边来!”


    沈老爷依言上前牵马,讨好道:“官爷,我家那儿媳妇的嫁妆全在这儿了,一文钱都没少。您看……”


    “放着吧。”小吏一点头,又朝后头招呼:“把人带上来!”


    说着就有几个小吏押着一个污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子上前,沈老爷起先还有些不措,待细细打量了一会儿这男子,方才惊愕出声:“这、这不是林大公子吗。”


    他问:“官、官爷,这是……”


    小吏一扬下巴,几个押人的将林玄往沈老爷身上一搡,“咱们大少为你着想呢,你今日明目张胆的把儿媳的嫁妆拿来还债,事后林家太太若冲你发难,就能有个是为了换林大公子回来的说辞不是。”


    “听明白没?听明白了还不赶紧谢我们大少!”


    沈老爷其实有些懵,听了这话不禁在心里又掂量几回,才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反正把林玄抓在手里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指不定还能再从林家身上讹笔钱出来。再不济,他还有朱凤给自己撑腰呢!


    沈老爷立刻笑逐颜开:“谢大少,多谢大少!大少大恩大德,小人铭记于心!”


    沈家人走后,小吏便进来回禀:“小的按大少说的做了,那姓沈的竟半分也没怀疑。”


    朱凤轻轻一摇折扇,似笑似叹:“他若怀疑,沈家也不至于到今日这一步。”说完还侧头看眼林沅,“瞧瞧我,再瞧瞧沈家人,高下立判呀?”


    朱凤时不时就爱说些这样的话来侃她,林沅司空见惯。


    不识得朱凤前,只以为他是个以欺压百姓为乐的恶霸,如今他为了自己做到这份上,有几分是为了信守承诺呢,只怕玩性大才是真的。


    只是道谢的话林沅从不吝啬:“多谢大少为阿沅这般费心。”她一顿,“且算计完人后还能来个全身而退,阿沅佩服。”


    她这样说就是还在气之前婢女的事,朱凤不置可否,望着远处抬箱子的小吏们,半晌,才道:“非也。”


    林沅来不及疑惑,便听他接着道:“这是为了让你能全身而退。”


    声音清越如泉水,传进林沅耳里,不禁令她颦了颦眉尖。


    他侧眸看向林沅,林沅也正抬眸望着他,二人四目相对。朱凤的眸中昏昏沉沉,远处桌案上的烛火映照在他眼里,有点点光晕跳动。


    他轻声问她:“我退与不退又如何?”林沈两家势单力薄,就算要狗急跳墙,朱凤也能保证在他们跳墙前就置他们于死地。


    他一边说,一边将视线移向长廊边挂的鸟笼,那金丝榆木笼中,有绣眼鸟在里头上下跳着。


    “而你跟我不同,只能退。说来,你同那只鸟雀倒很是相似。”


    林沅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唇瓣不禁翳动了下,“那是从前,如今已经不同了。”


    “是么。”朱凤淡淡地回:“可在我看来,如今也是一样的。”


    他说的那般肯定,仿佛比林沅自己都了解她。


    “笼罩你的阴影从未消弭,如今你也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林沅颦眉不答,朱凤便接着道:“眼下家产已尽数夺回,那你看着这些银子,你心底可有半分的欢喜?林家人如今几近崩溃,你可欢喜?”


    不等林沅说话,又自顾自股地答:“你似乎不太欢喜。还有些无动于衷。”


    这仿若洞悉一切的话刺在林沅心头,刺得她不禁皱起眉:“大少这般拐弯抹角,就是想说我心防过重,进了朱家的门便开始如提防林家一般提防朱家?”


    林沅抬眼看他,带着些不耐:“若是如此,大少大可放心。你有恩于我,这些银子想要多少拿去便是,我绝无一句怨言。”


    她白净的脸颊因愠怒透出丝丝红晕,粉唇微抿,柳眉颦紧,眸中充满了戒备,宛如一只被困的小兽。


    朱凤依稀记得,在花照街初见她时,林沅似乎也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他那时脑子里想的是,美,美得不可方物。


    如今在咫尺间细瞧,似乎也是如此。


    她分明发了怒,朱凤却唇际轻挑,眸中杂糅了些许她摸不清的情绪。


    “林沅。”他头一次叫了她的姓名,“我今日同你说这番话不是想让你对我打消戒备,更不是因为想在你身上谋求些别的什么东西。”


    “……那你是为了什么?”林沅的手缓缓握紧。


    “我是为了什么。”朱凤没有看她,他望着天际边,低低道:“如今的你不会明白我是为了什么。”


    二人间的空气沉寂了片刻,他重新看向她,却是一哂:“忘了我方才说的话吧。”


    说罢,他转身背对她,扇坠在他手中轻轻摇曳,林沅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那抹身影渐行渐远,最终看不清晰。


    院中的杏花树上有雀鸣,微风拂过,粉白花瓣被卷落到林沅掌心。


    “我不明白……”她喃喃道。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