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季说过就过, 剧组再也没有放过假。
这么一路拍到十一月底,周正央终于集齐了自己大部分想要的镜头。
最后,还剩一个场景, 周正央拖了小凳子, 坐在连樱旁边和她讨论。
“新生这首歌你听过吗?”
周正央皱眉头在为难,虽然这大半年的合作, 让他清楚连樱的专业性,但这首歌的原唱有些掐嗓子, 对连樱这样原声甜美的女生来说,控制音色颇有难度。
“周导,你信不信我到杀青前还能给你个惊喜?”
不待周正央回答,她随口起了个调子。
周正央又是惊艳的神色,“樱花, 我要和你约下一部戏。”
连樱笑笑,拍着剧本说:“好不容易要杀青了, 我不要再落入您魔爪了。”
周正央凝视她片刻, 惋惜地摇了摇头, “你好好准备,等下开拍。”
连樱继续低头钻研剧本,嘴里低声唱着这首歌。
哼了几句,蓦然想起,上次听这首歌还是在伦敦。
这般不成调、不成曲的低吟。
来自于他。
那时候, 连樱觉得没有比他更心意相通的人。
蒋其岸这两个月, 陆陆续续联系过她,她偶尔回上一句,但大部分时候都会略过。
他也没再来。
游秘书有意无意地说起过几次,说整个总办分了三波, 一波在申城监督本部,一波在南方查账,还一波在欧洲开新业务。
“都忙得脚不沾地,冯涞这种铁打的人都病倒过一次。”
游秘书难得露出点同情的语气,“不过冯涞说没事,他说老板打着点滴还在开会,他轻伤哪能下火线。”
想着想着,连樱下意识地去找手机,和蒋其岸的对话框里打字。
樱:【为什么打……】
还没发出去,周正央喊她准备开拍。
她最终删掉了那几个字。
老旧麦克风架在胶州古镇的戏台上,不伦不类,就像片中的爱情。
连樱握住麦的时候,自嘲地一笑。
不伦不类的,岂止是一日情人的爱情,还有她的。
这天的拍摄又是一遍过,周正央实在挑不出任何错处。
连樱握着麦,迷茫望向远方,断断续续不成片地低吟,比剧本上原来的那句“唱不出口”更传神。
“我本来以为要磨你好几天。”
周正央从摄影师那里取出带子,交代助手立即送回公司。
“只剩下一些细节镜头了,你和司炎彬再带两周,我粗剪过一遍后我们补拍。”
她点点头,像行尸走肉一样穿过片场。
只演了一遍,却被抽干了力气。
连樱回酒店泡了个澡。
足足一小时时间,把热水泡成了冷水。
出来后,她想起复核下圣诞节前的机票,却发现没有订上。
她明明记得自己订过两张。
怕是那天酒多了,所以没顶上。
她连忙补上,还给六叔截图,也给叶青截图。
美国有时差,六叔没有第一时间回她,快的是叶青。
青:【真回去了啊?】
樱:【我听你的。】
青:【头一次见你这么听我话。】
青:【也好,以后记得回国看我。】
樱:【等你公司挣大钱了,记得带我飞!!】
叶青后来打电话问过蒋其岸的事,听完后力劝连樱早分早超生。
“这就是个神经病,樱花,这就是个神经病,你离他远点,我给你打笔钱你在国内吃好喝好,现在就别再搭理他了。”
当时,叶青的公司处处缺钱,但她还是往连樱的账上转了现金。
连樱被感动的稀里哗啦,深夜抱着电话和叶青哭鼻子。
“小姑妈,这世界上只有你爱我了。”
连樱后来把钱给叶青转了回去,她并不缺,让叶青不要担心她。
这次,她决定回美国,叶青改送别的。
青:【我爸生前在曼哈顿留下一套公寓,挂了半年也卖不掉,最近我现金流没那么紧,不准备卖了,你回纽约住吧。】
叶青知道连樱长大了,不爱常住家里听长辈唠叨。
连樱在微信上连发十几个“富婆你带带我啊”的表情。
叶青现在已经不像在伦敦的时候,有无尽的时间陪连樱唠嗑。
她去忙后,连樱把自己埋在被子里。
虽然她流心,但到底还是有心的。
装流心的外壳受了伤,留了条浅浅的疤,在隐隐作痛。
在这刻,她越发理解司炎彬为什么讨厌娱乐圈,但还坚持在演戏。
只要不彻底离开,就还能给自己一线生机。
说到底,她还喜欢他。
杀青那天,蛟州多云,剧组下榻的酒店大堂比往日更热闹。
周正央带着舒乐在给剧组分发一本书,连樱到的时候也给了她一本。
舒乐介绍:“连小姐,公司新出的,周导给大家的杀青礼物。”
周正央插话:“是今年最值得读的小说了,大家都看看,反正我喜欢。”
周导这么说,连樱便笑着接过来。
剧组人准备着杀青宴,她则拢着大衣在古镇一处凉亭里静静看书。
从春到冬,她有幸目睹了蛟州的一年四季。
这本书确实配得上周正央的夸奖。
不过一百五十页的小说,连樱两个小时片刻不停地读到了尾。
即将要到结局,她满怀期待地翻过去,却落了空。
她的这本,最后一页被无情撕去。
连樱去找舒乐,“我这本损坏了。”
舒乐就是个没心眼的姑娘,这种时候连糊弄都不会。“连小姐,这都是周导安排好的,一人一本不会有错。”
那一双眼睛心虚得扑腾样,连樱都舍不得拆穿她。
这种藏结局的事,是蒋其岸最早哄她的伎俩。
“那算了,我网上买一本。”连樱用手机下了单,“这年头,快递的当日送功能真的特别好用,只要加钱就行,资、本主义万岁!”
舒乐第一次见连樱时,觉得她娇俏可爱,再接触了一段时间,更觉得她随性好说话,至于城府心眼,更是完全没有。
但偏偏这次,碰上个软钉子。
她在原地急的团团转,却又无可奈何。
司炎彬早上在补拍镜头,下戏后看见所有人手边都有本小说,还在淅淅索索讨论剧情。
他找到连樱,人在角落里手插着大衣口袋踢石子玩。
“剧组人人都在看一本小说,你不是喜欢看小说吗?看了没?”
这几个月,连樱陆陆续续网购了各种小说在闲暇时候看,司炎彬被她带着都读了几本。
“看了。”
“怎么样?”
“无趣。”
司炎彬啧啧几声,发微信让助理把自己的那本送过来。
他两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司炎彬这人嘴和开过光一样的贱,又碰上连樱心情不佳,他们来来回回互相冷嘲热讽的不亦乐乎。
在外人看来,男女主角放佛有说不完的话,关系日渐升温,甚至可能因戏生情。
司炎彬的助理一时都不敢过来打断。
连樱睨了眼,提示他,“让你助理过来吧,他快怀疑我两有一腿了。”
司炎彬朝助理招手,接过书也还她一句:“那要传出去,我不是要被封杀了?敢给老板戴绿帽子。”
“司炎彬!”
连樱对他怒目而视。
司炎彬举手投降。
“樱花姐姐我错了,我也是心情不好,你谅解下。”
连樱猜得到,“你还是没有见到那位?”
“嗯。”司炎彬哼哼了声,“电话好不容易打通了,人在国外呢,不过倒是没忘记提醒我和你吃饭要注意掩护,别影响新片口碑。你看看,她什么都知道。”
连樱若有所思。
“樱花,想什么呢?你不讽刺我几句我很难受的。”
“我在想兰姨提醒你,那蒋其岸呢?”
“我怎么知道。”司炎彬摆出一副害怕的姿势,“老板脸一沉,空气都能冷十度,他要是针对我,不用他动手,我自己先退圈。”
连樱突然把他手中的小说抢了过来,“归我了。”
“什么意思?”
“蒋其岸把我那本最后一页撕了,我现在就抢你的这本带走。你说他知道了,会对你怎么样?”
司炎彬呆滞了下,在她身后骂了句国骂,眼看连樱就要走远,喊她:“姐姐,你别害我啊!”
“看你那小气样,我看完就还你。”
就一页纸,连樱一目十行,不到十分钟就看完了。
她看书最恨烂尾,读得如饥似渴。
但读完那刻,连樱却是失望。
她好看的眉头紧紧拧起,在拍杀青照的时候也没松开。
周正央问她怎么了。
她目光扫过导演,剪掉的络腮胡终于长了回来,消瘦的脸庞一点点被胡须吞噬,会让人看不清他嘴角的弧度。
“周导,那小说我读完了。”
“哦……怎么样?名不虚传吧?”
“名不虚传这个词,前面都符合,就是这结局感觉是硬敲了个遗憾,非要让人觉得不圆满。”
周正央笑笑,“只有你觉得。”
连樱不争辩,从可读性来说,这个结局的确很超乎读者的想象,甚至拔高了作品的立意。
只是不符合她的期待。
“我读小说有时候就是那么俗气,非要追求一个庸俗童话的尾巴。”
周正央突然说:“樱花,你要是愿意拍这本小说,它还有一个结局。”
“啊?”
周正央瞧着她笑,“反正这部戏你肯定会红,这可是我第二次给你递橄榄枝了,司炎彬都没这待遇。留下吧,这部戏结束我们去申城聊聊另一个结局。”
他说的,是留下。
连樱反问他:“周导是在帮人说和吗?”
他摇头,坚持撇清自己,“没有,我只是在邀请下一部戏的女主角。”
“那让您失望了,我只签了一部戏。”
“一定要这么决绝吗?”
连樱不应声,只是笑笑。
可行动最诚实,在杀青后,她带着所有行李下楼,没有坐上游秘书安排的保姆车。
“连小姐……”
“如果蒋其岸问,你就告诉他,这是没有违约金的事。”
她上了自己租的车,二十个小时后,回到了纽约的家里。
六叔已经在家里等她,替她疯狂打掩护。
“来搬东西啊?这回能找个在纽约的剧团常驻了吧?叶青连公寓都给你了,留在纽约孝敬孝敬你的一排长辈行不?”
六叔朝她拼命使眼色,应该是在她回家前,替她在父亲面前撒了谎。
她蹲在角落里和曾祖母养的猫咪玩耍,小声地应和着:“嗯,搬好东西就去面试。”
花了一个下午,连樱和六叔一起把留在家里的东西打包成了几十个箱子。
六叔亲自开车送她,“小樱花,是不是失恋了。”
连樱周身萦绕着低落的气场,六叔只好在车里放起了音乐。
还是那首new born。
“你到底多喜欢这首歌啊。”连樱伸手就把歌给掐了。
六叔的手攥紧了方向盘,吊着轻松的口气:“喜欢到骨子里了。”
“那你还离婚。”
心情低落,她毫无顾忌地在六叔雷点上蹦迪。
六叔足有十分钟没说话。
“六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六叔轻轻叹了叹,哼了句歌词,“没事,小樱花,你要理解,不在一起不是不喜欢了,只是累了,没有动力继续拉拉扯扯。”
“我理解。”
周正央说的是留下,留下后,还有另一个结局在等她。
蒋其岸什么都懂,但就是不愿意自己低下头。
高高在上的,还要通过别人的嘴来说。
好没意思。
六叔趁红灯的间隙,揉了揉她的头顶安慰她。
“看,下雪了。”
纽约下起了鹅毛大雪,这一年,会是个白色圣诞节。
连樱烧了壁炉,盘腿坐在地毯上整理自己的收藏。
她从家里从国内带来几十箱的书和光碟,是她从小到大的收藏。
一本本拾掇出来,分门别类地摆放。
整夜都没合眼。
一直到最后一个箱子,是早早从国内邮寄过来的。
她用小刀划开,看见了最上面的那本《神奇动物在哪里》,下面则叠着披头士的Please Please Me和安迪沃霍尔给The Velvet Underground设计的那张大香蕉。
连樱记性好,知道自己没把那本书放在箱子里过,那两张唱片,更是不该在这里。
壁炉噼里啪啦地烧着,时不时爆出几朵火星,她一直坐着,直到碳火燃尽。
公寓里渐渐冰凉。
连樱又冷又饿。
才入住,冰箱里连口垫饥的食物都没有,她裹上羽绒服,下楼去逛超市。
她对这带很熟悉,百老汇就在旁边,一年多前,她就是在这里度过了大半个暑假。
这带治安极好也极热闹,天还蒙蒙亮,路上就开始堵车。
堵着的车子里少不了旁边华尔街大佬的宾利、劳斯莱斯,那年在百老汇时候,剧场里的人还羡慕那些被豪车主人追求的女演员。
可真的经历过,才会知道,那是极奢侈的过程。
换来的,是对方用金钱掩盖的漫不经心。
连樱在超市买完了食物,终于在大雪的街头理出了她对蒋其岸的放弃。
她恨他的漫不经心。
给予浪漫的时候太极致的男人,忽视她人的时候也极致。
连樱不住地想,只要他愿意,低一低头,有那么一句解释,哪怕只是一句。
她不是不讲理的人,也不是不乖巧的女朋友,但好歹,总要把她的位置往前提一提。
她路过一处教堂,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祭坛的木质香气,曾经她给蒋其岸挑的黑金雪松就是这个味道——冰冷的雪松味混着温暖的酸柠香。
最终,他其实还是冰冷的雪松,那些温暖的酸柠香,只是她的想象。
连樱继续往前,教堂已在身后很远,可这股香气如影随形。
她回了头,看到了香气的来源。
这次,不是想象。
在纽约的雪里,他身携香气,定定瞧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